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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宮闕藏青 > 20-30
    第21章  后悔了?

    馬車之外, 風呼嘯而過。

    馬車之內,熱茶打翻的瞬間,幼青的手被緊緊包裹住, 牢扣在了榻上,茶水飛濺在了殷胥的手背,頓時燙得微微發紅,沒有人注意到。

    他傾著身, 扣住她的手,吻她的唇。

    喧囂的風,在此刻靜止了。

    幼青眼前心里都仿佛只剩下, 這一瞬如擂鼓般震耳欲裂的心跳聲。

    所有的感官都在這刻都失靈, 她只知道僵在原處,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吻。

    只是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甚至他的吻離開的時候,幼青都沒有任何感覺, 直到片刻之后, 唇瓣才后知后覺地變得發麻。

    冒著熱氣的茶水,在虎皮毯上暈開。

    幼青仍沒有反應過來, 直愣愣地看著就在咫尺之距的殷胥。

    對上她的目光, 殷胥微轉了頭錯開,而后極其自然地俯身,將腳邊的碎瓷拿錦帕仔細地包好,嗓音一如往常的平靜。

    “怎么突然要出宮?”

    聽著他微冷鎮靜的聲音,幼青終于漸回過神來, 緊攥的手指一點點松開,她輕輕垂下了眼眉, 靜了靜劇烈起伏的心緒。

    在幼青垂眼的這刻,殷胥將包著碎瓷的錦帕放在一邊, 胸口炙熱的溫度,耳根的發燙終于都褪下去。

    “回稟陛下,并不突然。”幼青道。

    幼青放在身前的雙手,一點點攥緊,她低頭盯著緊扣的手指。

    昨夜突兀地說自己要和離,已然極為出格又令人尷尬。

    她不能再不懂分寸。

    幼青垂著眼:“本就是該出宮的日子,臣女的身份,于宮中久待也有失禮儀。”

    所有積聚的熱意,都漸冷凝下來。

    殷胥的唇角,逐漸拉平。

    眼前人低著頭,發頂柔軟,珠釵顫動著插在鬢間,瑩白的珍珠耳墜,在帷裳縫隙落進來的光下,柔軟而圓潤。

    柔軟到窺不見,一絲她的心緒,像是團溫水,無論打到哪里,都只會陷進去,很快又恢復原樣。

    昨日說的和離,只是她的一時沖動。

    “后悔了?”殷胥驀地開口。

    幼青愣了下,有些疑惑地輕抬起眼。

    殷胥薄唇輕動,目光凝著她:“昨夜才說的要和離,今日就后悔了?”

    光影從側面進來,他身著玄黑龍袍,胸前五爪金龍怒目而視,鋒利的爪牙閃著寒光,他眉目雋永,薄唇淡而冷,半邊落在陰影當中,整個人鋒芒畢現。

    這一瞬,幼青幾乎被奪去心神,很快她深深垂下了眼,緩緩搖頭,喉嚨輕動。

    “不是的,我要和離的。”

    她沒有抬頭,只輕輕呼吸,默了片刻之后,輕聲敘述:“聽聞宮中要建女醫署,臣女想和離之后,通過考核入宮做女醫。”

    上方沉寂了片刻,才道了聲“好”。

    他掀起帷裳,起身下了馬車,唯余最后一句極輕的“朕等你”,清晰地在車廂之內回蕩,又在呼嘯的風聲中散盡。

    徒留幼青,仍坐在原處。

    過了片刻之后,玉葛和丹椒終于回到了馬車里,這回侍從沒有再攔,車馬一路暢行無阻地出了宮門。

    車馬出了宮門,穿過熙攘的鬧市,一路往沈府搖搖晃晃行著。

    幼青倚著軟枕,拿著卷書,極其緩慢地讀著,慣來吸引人的一行行字,在此刻都扭成陌生的模樣,晦澀得讀不下一頁。

    半刻之后,幼青終于不為難自己,覆手闔上了書卷,放回了匣子里。

    玉葛從先前起,就望著幼青,一眼就瞧出來了幼青此時的心不在焉,不由得想陛下究竟在馬車里做了什么,怎么又把幼青惹成這副模樣。

    這般想著,玉葛又仔細地看了幾眼。

    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瞧著沒受傷,神情也不像是難過。

    玉葛稍稍放下了心,想來陛下也不會在馬車里做什么,畢竟還是有臉面的人。

    就在此時,她忽地想起倚梅軒那回,頓時警鈴一震,忙不動聲色地去瞧榻上安靜坐著的人,衣領之下脖頸細白,上回的紅色印記已經淡了,沒有再添新。

    玉葛終于徹底放下了心。

    上回是因醉了酒,這回都是清醒的,再怎么樣,估摸也不會做出出格之事。

    真是多慮了。

    馬車搖搖晃晃,鬧市的熙攘嘈雜,都穿過耳畔蒙蒙地作響,風掀起帷裳半角,沿街的叫賣聲連同胡辣湯的香氣,一同都飄進了車內。

    玉葛情不自禁望出去,欣賞著長安城冬日里的熱鬧,處處都是人煙人氣,是簡單又滿足的幸福。

    而幼青靠著軟枕,終于忍不住抬手,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唇。

    感覺有點奇怪。

    但他瞧起來神色很正常,好像沒有在意這個突然的吻。

    幼青如此想著,放下了手。

    既然如此,她也沒有什么好多想的。

    她是想著要和離之后,入宮做女醫,卻也不一定要同他在一起。

    當年的事情彼此各有難處是真,可隔了三年的距離也是真,其實他們都未必從前,如果已經不合適,那也不當在一起。

    月華門內。

    年輕帝王低眉沉目,腰間環珮輕撞,玄黑氅衣在風中仍重重垂著,稀稀的日光下輪廓鍍上金色的碎斑。

    殷胥提步緩緩行著,一旁的太監宮人皆是靜謐地隨著。

    長寧也跟在后面,偷偷望了好幾眼,也不知方才皇兄氣勢洶洶地做了什么,如今怎么瞧著臉色不大好。

    長寧垂下了頭,踢著地上的石子兒,受著一路沉悶的氣氛,眼前仿佛又浮現,那年除夕,幼青入宮做伴讀的時候。

    他們已很熟了,一同守著夜摸骨牌。

    幼青下棋不好,打牌也不擅長,但撒嬌卻是很擅長,總是笑得眼睛彎彎,而太子殿下眉眼含著笑,放水放到了八百里開外,喂了整局的牌。

    雖沒有身體上的接觸,卻是說不上來插不進去的無聲親密。

    而現在,兩人說不上來的生疏。

    上回,皇兄還砸了東西。

    這回,徹底放了人離開。

    長寧胸口沉悶,深深呼吸。

    現在又是這樣沉郁的模樣。

    殷胥眉目沉斂,腳步緩滯,耳邊仿佛仍回蕩著,馬車里清晰的一字一句。

    她會和離,她會入宮做女醫。

    她說話時輕動的發絲,緊扣的指節,甚至顫動的眼睫,是從未預想過的真實。

    最后是,柔軟的唇瓣。

    是比預想中,還要難得的滋味。

    短短一瞬觸碰,卻如有百轉千回。

    殷胥在石子路行著,黑眸沉了沉。

    長寧終于鼓起勇氣道:“皇兄,時過境遷,很多時候,錯過、遺憾是難免的。”

    殷胥腳步頓住。

    他沒看長寧,聲音淡淡,言簡意賅。

    “不會錯過,沒有遺憾。”

    長寧懵了下:“?”

    在長寧懵然的目光中,殷胥走遠了。

    回至長生殿中,南窗之下,日光透過窗紗落在黑漆桌案,碎金上下浮動,迷蒙了眼前的所有景象。

    殷胥坐在榻上,端起茶盞。

    只要她肯和離,肯入宮。

    其余的都可以慢慢來。

    微黃的茶湯,映出他凝眉的神情,光影在微微的風中輕皺。

    殷胥驀然地憶起,那些遺落的碎片。

    隔著三年的分別,三年的錯過。

    她沉默了許多。

    她含笑的唇角,盛滿期冀的眼眉,柔軟的嗔怪,所有都沒有再落向他。

    唯余欲言又止的神情,低垂的眼眉,顫動的眼睫,克制又冷淡的話語。

    香積寺燎燎的煙氣中,她垂首隨著沈文觀離去;滴翠亭畔,她坐在石凳,仰頭望著沈文觀,絮絮低語;清篁閣幽幽的竹影下,她匆匆地與沈文觀并肩而行。

    她當真愿意同沈文觀和離嗎?

    殷胥執著杯盞,緩緩收緊。

    黑漆桌案之上,明黃色的圣旨,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他黑眸微瞇。

    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手的。

    沈府,蘭香院。

    冬日的天黑得早,日頭已漸落下去,最后一抹余暉在天邊暈似火燒,門口的柳樹光禿禿的樹梢上也落滿金紅,細雪在夕陽的光下也生起了暖意。

    幼青坐在書案前,又提筆落下幾字,細細地修改著草擬的和離書。

    玉葛在一旁磨著墨,心中萬分復雜,這是真的要和離了?和離之后去哪?回揚州還是入宮?

    雖然玉葛覺得,回揚州的話,陛下未必會答應,恐怕想著法也會把人留下來,什么下旨強留也好,什么美人計也好,幼青怕是斗不過的。

    但是,萬一呢,玉葛心想。

    幼青正書寫著,卻又頓住,凝了片刻之后才繼續修改。

    她與沈文觀,未有夫妻之實,也無夫妻之情,從前已達成商議,待合適時機,若有人想和離便就此和離。

    現下,一回至長安,二生活安定,沈府眾人也接受了柳月,也是時候了。

    簾外傳來通稟聲,“沈二爺來了。”

    丹椒打起簾櫳,沈文觀一身常服,大步走了進來,他才外辦歸家不久,也是剛從紅香院過來,大大咧咧地在榻上坐下,品了品茶,才開口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兒個怎么想起尋我了。”

    沈文觀正品著茶,忽地想起薛二好似是剛從宮中回來,是發生什么了?不過,聽說是長寧公主請人去的,應當不會把薛二怎么樣吧。

    不過,有陛下在,也不好說。

    沈文觀絞盡腦汁,還想著如何開口打聽宮里發生了什么,若是薛二當真被欺負慘了,他也好對癥安慰兩句。

    幼青道:“你可還記得,你我曾經許下的承諾,互不干涉,待合適之時,即可和離,就此一別兩寬。”

    沈文觀愣了下:“記得,怎么了?你打算和離了?”

    這也太突然了。

    玉葛將草擬的和離書拿了過來,幼青親手遞給了沈文觀。

    幼青垂目:“是。”

    “我要同你和離。”

    聲音輕且堅定。

    我要開始新的,屬于自己的生活了。

    第22章  同他撒嬌。

    蘭香院內, 燈火葳蕤。

    地龍燒得不熱,里間蘊著微微的冷,外頭又下起了雪, 冷氣凝結在窗紗之上,凍上一層薄薄的冰晶。

    沈文觀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水入喉, 他理了理思路,清清嗓子。

    “怎么突然說要和離?”

    先前都過得好好的,他們互幫互助且相安無事。甚至有被陛下穿小鞋的可能, 他都沒有在那種危機時刻放棄她。

    她怎么反倒要和離了?

    “是不是宮里發生了什么?”

    沈文觀開始猜測, “長寧公主勸說你和離的?還是陛下?是不是陛下威脅你了?”

    幼青捧著茶盞,熱意從杯壁,一點點傳到掌心, 她輕輕撇去浮沫, 放下茶盞,搖搖頭道:“與宮里無關。”

    “我一直都想和離, 如今回到長安, 一切都穩定了,沈府也都接受了柳月,不需要我再當幌子,此時是和離的時機了。”

    幼青垂目輕飲,眉心微蹙, “你從前不是總說想要和離嗎?”

    當年新婚之夜,儀式都未完成, 合巹酒未飲,吉時也已過。

    沈文觀姍姍來遲, 將胸口的并蒂紅花,重重地甩在了地上,大聲地道:“等有機會了,你我就和離。”

    幼青當時也應了他。

    隨后沈文觀怒氣沖沖地離開了,他們之間不說是相看生厭,是從不相見。

    直到后來官位變遷,去往揚州之后,幼青沒了沈府的轄制,慢慢開起了女醫館,起時疫之后,她隨著眾多女醫,同擔起了職責。他為揚州司馬,也隨著處理時疫一事,他們二人的關系,才略有好轉。

    不過也只是,好轉而已。

    沈文觀也思及這些,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頭,當年是他太年輕氣盛,才放出那些狠話,但現在,他是真的不想和離。

    薛二,人真的挺好的。

    沈文觀絞盡腦汁思考了下,終于又想出一個理由:“你和離之后去哪兒呢?”

    和離之后回娘家,怕是要受冷眼,指不定沒過一陣就要被再嫁,且再嫁的人,還未必有他好呢。

    本就有同陛下的那樁恩怨在前,又有同他和離在后,長安城里,還不知道要傳成什么樣子,不是更慘了?

    幼青道:“我在長安城里有宅院,和離之后可以自己生活。再過一陣子,宮里新立的女醫署便開始招人,我可以去一試,若是去不了,也能在長安城開女醫館。”

    獨自出去生活,也怪危險的,他又不限制她做什么,在沈府待著不是更好?

    至于入宮,那就更危險了。

    兩條路,都不怎么樣。

    他又不差,還能護著她,跟他繼續過著日子,不就是最好的選擇嗎?

    沈文觀暗暗點頭,還是讓薛二就待在沈府里,不和離于她而言就是最好的,薛二又不笨,肯定也能明白這道理。

    她如今提和離,估計也是一時之氣。

    這般想著,沈文觀咳嗽兩聲,放下手中的茶盞,認真道:“我為從前年輕氣盛,不懂事時說過的話道歉。”

    “但是——”沈文觀胳膊支撐在桌案,身體微微向前傾,嚴肅且鄭重:“至于和離一事,不必再提了,我不會答應的。”

    幼青:“……”

    沈文觀把茶飲盡,拍拍衣裳,瞧了眼滴漏之后,起身打起簾櫳離開了。

    燈火撲朔,燭淚凝固在銅臺,滴漏聲聲碎碎,縷縷煙氣從香爐上升起。

    長安城外,十里亭處。

    重重侍衛玄甲佩劍,金絲楠木馬車停在中央,長寧已私同幼青道過別,如今最后同殷胥道了一句,便登上了馬車。

    近來,安西又起了戰事。

    陳度要同長寧,一同回龜茲去,待那間事了之后,再抽空回長安。

    柳樹光禿的枝干在細雪中沾一層白,殷胥立于亭中,抬手倒下一盞濁酒,舉杯親自遞與陳度。

    濁酒尚溫,陳度一飲而盡。

    溫熱的酒水入喉,細雪紛紛揚揚,卷起亭中兩人的袍角,陳度暗暗嘆息,人生總是這樣聚少離多,不過短短相逢,又要離別了。

    不過轉瞬間,這神傷就在酒意之中,慢慢地蒸騰殆盡,化為滿腔的豪氣。

    陳度舉起空杯,挑眉道:“多謝陛下,臣必會戰勝而歸。”

    殷胥同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陳度正要上馬之時,忽然又頓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傾身低聲含糊問:“陛下……怎么樣了?”

    殷胥言簡意賅:“要和離了。”

    陳度驚嘆,這么快?

    上回見兩個人還是在行宮,一個要選秀,一個是要絕了心思。

    這才過了多久,就要和離了?

    在行宮之時,陳度其實真的以為殷胥死心了,誰知選秀之時,一個也沒選,這是死活不撒手的意思吧,也不像是會在意對方怎么想的態度。

    陳度驀地想到,不會是強逼的吧?

    殷胥唇角微勾,眉梢輕揚。

    “她主動說的和離。”

    肅肅風雪之中,帝王執酒而立,眼角眉梢盡是毫不掩飾的笑意,當真是人逢喜事的意氣風發。

    陳度摸摸下巴,真心疑惑道:“當真要和離了?我好像沒聽長寧說起這事,前幾日兩人還見面了,倒是有點奇怪。”

    殷胥的唇角,漸漸凝住。

    陳度莫名覺得,周遭冷了下來,再一瞥殷胥的臉色,頓時翻身上了馬,連忙告辭出發。

    還是不戳人痛處了。

    陛下的笑話,可不是那么好看的。

    有時候,陳度也是想攔住自己的嘴,讓自己不要那么嘴快,總是說些讓人不高興的話。

    他現在看來,這復合之路倒是遙遙。

    再說了,陳度忽然想到一種可能,若是見著人遲遲不和離,陛下不會要下旨賜人和離,毀人姻緣吧。

    嘖嘖,真是兇殘。

    陳度一夾馬肚,催著急行,整支隊伍都行進了起來,漸漸消失在了長安之外。

    殷胥還立在亭中,侍從在一旁打傘,細細的飛雪落下,漫天遍野盡是銀白。

    年輕帝王肅肅而立,玄黑氅衣沾濕,連帶著眉眼冰凍,腰間青色的香囊,在風雪中搖搖的輕晃。

    指節漸漸攥緊,又驟然松開。

    殷胥唇角沉冷。

    立冬之后,天氣一日比一日寒。即便不下雪,枝頭也凍上白霜,日頭暖不化,霜花璀璨地星星點點閃爍。

    重重紅色宮墻之外,清晨的宮門口,烏泱泱地停著車馬,宮中辦了筵席,眾臣攜其家眷赴宴同賞冰景瞧冰嬉。

    沈府的馬車,一路搖搖晃晃。

    沈文觀先下了馬,正要提步之時,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折返回來。

    幼青掀起帷裳,正要下車,卻瞧見沈文觀伸出了手,她默了下,想問這是做什么?從前從沒有過這樣。

    沈文觀道:“快下來啊,我扶你。”

    幼青道了聲謝,再道一聲不用,避開他的手,徑自下了車馬,玉葛緊跟著下來,連忙跟在幼青之后。

    遠去的那道身影,厚裳也遮不住的身姿窈窈,烏發如云,珠翠輕搖,在深紅的宮墻之下,顯眼而奪目。

    沈文觀摸摸鼻子,立在原處。

    這幾日,他也想了很多。

    明明現在日子過得很好,他們不冷不淡,相安無事,偶爾互幫互助,為什么她會想要和離。

    他最終得出的結論是——

    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懷和尊重。

    從前他的確對她有些偏見,所以言行上多有些不好,又是冷待她,又是放些和離的狠話,但他現在真的改觀了,內心上也是很尊重她的。

    沈文觀暗暗想了下。

    他應當身體力行,在小事上給予力所能及范圍內的關懷,這樣才能展現出他堅定的,不想和離的態度。

    畢竟和離,對他們都沒好處么。

    太液池已結著厚厚的冰,池邊的柳樹都掛上了白霜,日光下晶瑩地閃爍,重重的披甲侍從圍在其周,太監宮女若干有條不紊地在其間行走。

    各色小旗立在圍欄,明亮張揚的色彩在日光下飛揚。

    冰面上已聚集起,一群一群的少年,著同樣衣裳,只是顏色不大相同。年輕俊朗的面孔上盡揚著肆意的笑容,在刺眼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而冰面之外,已有人私下開了賭注,賭哪一隊冰蹴鞠能贏,錢投得越來越多,賭盤越開越大。

    太監高聲唱和,眾人皆伏首而拜。

    帝王在簇擁之中姍姍來遲,行至高臺之上站定,明黃袍角在風中輕卷,玉帶勾出勁瘦腰身,俊冷的眉目難辨。

    眾人視線都隨著高臺之人,目中盡是仰慕又敬畏之情。

    殷胥只簡單道了幾句,又贊了幾句場上少年風姿,不再多言。

    冰蹴鞠就此開場,歡呼聲霎時沸騰。

    女眷所在的棚子里,燒著爐火,宮人奉上茶果,相熟之人已絮絮開始閑話,時有人進來詢問是否投注。

    幼青只坐了一陣,便裹上斗篷,兜帽也蓋下來,幾乎擋住全貌,而后到冰場周圍去瞧賽事。

    沈文觀左顧右盼張望著,沒在冰場周圍看見薛二,本來以為薛二不出來了,卻驀地在東南角看見了熟悉的斗篷。

    他頓時高興起來,擠開人群,快步走了過去。幼青正看賽事入了神,身邊忽地響起一道聲音。

    “你覺得哪隊會勝?”

    幼青順著聲音一轉頭,就看到了沈文觀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身旁。

    沈文觀開口問:“你投注了沒有?我投了藍服那隊。”

    幼青回過視線:“沒有。”

    沈文觀摸著下巴道,“藍服那隊一看就很有氣勢,你看,又拿了一分!”

    不遠處的高臺之上,明黃色的身影略微偏頭,向這個方向望了過來,目光似是似有若無地落下。

    常喜本立在帝王身側,正專注地瞧著冰上的賽事,忽然覺得上方一陣涼意。

    送茶的小太監來了,常喜從黑漆托盤上拿起茶盞,小心翼翼地放下,趁此偷偷覷著帝王此刻的神色。

    眉目冰凍,唇角冷凝。

    常喜思索了下,也沒發生什么啊,怎么陛下突然就不高興了。

    下一刻,殷胥驀地起身離席。

    而冰面周圍,在耳邊愈大的吵嚷中,幼青攏了攏斗篷,轉身穿過人群離開。

    沈文觀正在激動之處喊得高興,卻忽地發現身邊沒了人影,再定睛一瞧,人已經快走遠了。

    他頓時憋了口氣。

    怎么連一聲都不說就走了?他說了那么多來逗趣,她也沒給一個好臉色。

    來不及多想,沈文觀忙又追了上去,終于在不遠處的小徑追上了人。

    “誒,你去哪兒啊?”

    “外頭冷,我回去。”幼青道。

    “哦哦。”沈文觀應了兩聲,絞盡腦汁地想說什么話才能表現出關心,半晌終于說出了一句,“那你多烤烤火。”

    幼青:“……”

    “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說著幼青已提步往前走,剛走一步,又被沈文觀攔住。

    幼青腳步頓住,神色疑惑,回望著沈文觀,看了好幾眼,他到底要做什么?先是不肯和離,現在又是這副行事。

    沈文觀竭力關心:“天氣確實極冷,你穿得太薄了,下回記得穿厚一點。”

    正當沈文觀還要絮絮的說話之時,小徑上行來粉衣宮人,恭敬地行了禮,對著幼青道:“奴婢是太后娘娘宮里的,太后娘娘請沈夫人見面一敘。”

    沈文觀那些盡力憋出來的關心之詞,這回全都沒機會說出來了,看著薛二跟著宮人離開了,半晌他摸摸頭,不管她了,正好回去繼續瞧賽事好了。

    幼青跟著宮人而去。

    太后為何會突然喚她?是頭疾又發作了么?還是有旁的事情?

    一進廳內,暖氣襲面而來。

    宮人有條不紊地穿梭著,行動皆是極其靜謐且有素,正中的四方桌上,坐著太后以及幾位太妃。

    廳內人并不少,幼青還是一眼瞧見,南窗之下的明黃身影。

    稀薄的日光照在男人側臉輪廓之上,在墻面落下剪影,他手執銀剪,抬手修著花枝,明黃袖口隨之而垂下,龍紋刺繡鮮活奪目威嚴逼人。

    幼青沒來得及多看,就被喚著坐下,陪著太后太妃等摸骨牌。

    這邊幼青剛坐下,那邊殷胥已經放下銀剪,提步轉身往外而去。

    錯身而過的瞬間,他腳步微頓。

    目光向她落下,卻又很快移開。

    幼青別開視線,抿了抿唇,低頭看著牌面,腦中卻驀地浮現,上回那個蜻蜓點水般的吻。

    她很快又擯出腦海。

    宮人打起簾櫳,他微俯身走出廳外。

    簾櫳落下,那道身影再不見。

    幼青心神回至廳內,專注地看著牌,

    雖不知道太后怎么會想起她,特意叫她來打牌,但都趕鴨子上架了,幼青也只能硬著頭陪打。

    安太妃瞥了眼簾櫳,又收回目光,緩緩摸著手里的骨牌。

    沈夫人一來,陛下就走了,這關系瞧著是當真不和。舊仇隔在當中,共處一室自是覺得煩心,誰都不想見誰。

    偏偏太后還把人專門叫了過來,這不是故意給陛下添堵么?

    弄得氣氛也尷尬。

    太后道:“沈夫人醫術極佳,哀家的頭疾經沈夫人一治,好了一大半,也不怎么發作了,夜里睡得安穩多了。只是近來食欲不振,想問一問沈夫人。”

    安太妃生起興趣:“正巧,哀家最近總是多夢易醒,沈夫人可有法子?”

    幼青正摸著骨牌,思索打哪一張,聞言立刻斷了思路,一句一句認真回答,手中拿著的骨牌,也打出去得極慢。

    日頭漸落,廳內亮起燈火。

    幼青手執骨牌,略支在下頜,微微側頭思索著,身著紅色撒花洋縐衣裙,鬢間斜插點翠鳳釵,珊瑚墜子輕晃,更襯得通身肌膚似玉,容色在燈火惶惶之下更盛。

    說著說著,太后道起了揚州之事。

    幼青又認真地回憶,將揚州的風土人情等都娓娓道來。

    她本不擅打牌,加之要費心回話,幾番下來,已囫圇輸了好幾輪錢,手旁的吊錢越來越少。

    這牌局本是為太后太妃等逗趣的,輸了倒也是無所謂,幼青索性也不算牌了,只專心回著問話。

    幼青說話溫聲細語,不急不緩又不使人覺得厭煩,聽來渾身舒暢。

    安太妃垂目看牌,不管傳言是如何,如今一見卻是挺招人喜歡,瞧著極靈秀,言辭之間也很令人舒服。

    氣氛漸漸熱絡起來,太后和兩位太妃也都閑話得高興。

    一時歡聲笑語。

    就在此時,奉茶的宮人,撤茶水的時候咣當一聲驀地打翻了。泛涼的茶湯灑在了幼青的裙角,頓時濕潤開小小的一片。

    宮人連連告罪。

    幼青輕搖搖頭,道了聲無事。

    但衣裙已經濕了,幼青只得同太后等賠罪之后,起身隨著宮人去更衣。

    八角宮燈隨著宮人步伐輕晃,稀薄的月色照進紅色長廊,幼青本以為會去偏殿更衣,誰曾想卻越行越遠。

    幼青越發覺得不對勁,詢問道:“這是去哪里更衣?”

    粉衣宮女只答:“就在前面的殿中。”

    正說著,已經到了。

    她轉身想走,卻被粉衣宮女結結實實攔住了去路,身后殿門已開,而粉衣宮女的氣力幾乎不像* 個普通人。

    幼青被逼著踉蹌著退進殿內的瞬間,殿門咣當一聲重重闔上。

    頓時滿目漆黑,幼青沒適應黑暗。

    她剛想喊人,卻還沒來得及出聲,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幼青所有的話都在剎那間咽了回去。

    “陛下?”

    殷胥松開手:“是朕。”

    幼青轉過身,眼睛終于適應了。

    月光從窗臺照進來,殷胥換了玄裳,暗紋浮動,玉帶輕勾,他略側倚在窗前,明瓦斑斕的光映下,一半隱在黑暗中,側臉輪廓明明暗暗,他眸光黑且幽深。

    “什么時候和離?”

    幼青愣了一下,輕聲道:“臣女也不能確定,還在同沈文觀商議。”

    “商議出了什么?”殷胥問。

    幼青抿了抿唇,這幾日其實都沒能同沈文觀好好再商議一回,他一直都是不愿不聽不理的態度。

    許久沒有回答。

    殷胥移開了眼,從今日見人起,胸口就積聚的煩躁,連同幾日的思慮,一點點都強壓下去,化成了平淡的一句。

    “朕已擬好了賜你和離的圣旨。”

    幼青怔愣了瞬。

    下旨和離,倒是簡單明了。

    不過如此一來,確實有諸多弊處。

    “不想和離?舍不得?”殷胥垂目。

    “不是的。”幼青輕聲否認。

    不是不想和離,而是不能讓他下旨,縱然他是皇帝,這樣下旨賜人和離,也于他的聲名有損。

    為了和離,有損聲名,實在不值得。

    “臣女可以同沈文觀再商議,想來他是有旁的顧慮。”幼青垂下了頭。

    殷胥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黑漆長案之上,左手端著已涼的茶水,他立在那里,沒有飲下,只是指腹在杯壁上輕輕摩挲,抬目靜靜地望著她。

    “若他絕不肯和離,你待如何?”

    幼青輕輕抿唇:“他會答應的。”

    殷胥問:“若他就不肯呢?”

    久久的沉默。

    “到這個時候,還是不肯用圣旨和離嗎?”他壓抑著聲音,眉目徹底沉冷,近乎帶上了微怒,“到底有什么顧慮?還是說,你其實根本不想和離,所有都是騙朕。”

    “沒有欺騙。”幼青低聲又快速,“只是下旨和離,于陛下的名聲有損,可以有更好的辦法。”

    殷胥頓住。

    他的衣袖被輕攥,力道很小,殷胥卻被拽得低頭看去,她的手指很輕地勾著他的袖口,微小又不可忽視。

    像是在同他撒嬌。

    幼青忽然反應過來這動作的不妥,有點超出界限的親密,而今已不是從前了,她很快地收回手,垂下眼眉,低聲開口。

    “和離本是臣女早已決定好的事情,是臣女想要一個人生活,這是臣女自己的事情,本也不應當勞煩陛下。”

    這是在同他撇清關系。

    和離,也不意味著會同他在一起。

    瑩白的月光之下,他望見了她柔和的輪廓,低垂的眼眉,長睫落下陰影,唇上半點朱紅是唯一的濃色,在月影中朦朧。

    殷胥頓了頓,目光凝在朱唇。

    他驀地憶起滋味。

    柔軟的,濕潤的,溫暖的。

    他忽然很想,放肆的再嘗一回。

    第23章  沒有比他更好的。

    漆黑的殿宇之內, 燈燭未明,唯有月光靜謐地照進來。

    他目光遲遲,落在她的唇。

    幼青不明白這意思, 忽然想到什么,忙從袖中拿出錦帕,輕輕擦了擦唇,胭脂頓時在錦帕上暈開, 殷紅色澤鮮艷奪目。

    是胭脂花了吧,幼青想。

    半抹緋紅的胭脂色,落入殷胥眼中。

    月影朦朧之中, 大紅色的衣裙在黑暗中顯眼得矚目, 幾乎奪去了所有的視線,點翠發釵微搖,金絲攢珠輕墜, 唯獨肌容似玉, 眼眉輕垂,唇瓣因著用力的擦, 原本淺淡的唇色也泛起紅。

    幼青又仔細擦了擦, 確定沒有胭脂了才放下,暗暗心底松了口氣,將錦帕輕輕攥在了掌心,還有點隱隱的窘迫。

    殷胥忽然開口:“上回那個吻——”

    “陛下放心。”幼青手指緊扣,抬起了頭輕輕望著他, “臣女沒有多想。”

    那個吻突然又短促,他既沒有多言, 想來也是覺得尷尬。

    既然如此,她也不當多提多念。

    幼青又道:“臣女已經忘了。”

    殷胥神色僵了下, 但很快凝滯的神情便恢復如常,他只望著眼前人。

    她忘記了,可他沒有忘記。

    他不僅沒有忘記,他還渴求更多。

    他想不管不顧地下旨賜她和離,想下旨要她入宮,僅僅待在身邊都不夠。

    他不止想要她做女醫,他想要沈文觀那樣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她身側的特殊位置。

    想見她,像方才一樣,同他撒嬌。

    想要肆無忌憚地,同她親密地貼近。

    殷胥闔了闔眼,喉結微動,壓下心中愈演的燥意和渴求,半晌,他緩聲開口。

    “干凈的衣物已備在內殿了,外邊有宮人候著可喚。”

    說罷,殷胥推開殿門,提步離去。

    幼青愣愣地站在殿內,望著已經闔上的殿門,那道身影再看不見,連同幽幽的檀香也都消失殆盡。

    半晌她垂下了頭,盯著月影良久,才轉身進了內殿,果然在桌案上瞧見了備好的整齊衣物。

    大紅灑金洋縐裙,月光下光澤流轉,和她身上的這條近乎相同。如此這樣,出去之后,乍一眼也不會被旁人瞧見,衣裳已經換了一身,省了許多麻煩。

    幼青抱著衣裙,在原地怔愣了許久,腦中驀地想起方才的場景。

    年輕帝王側身靠在窗前,月光連同窗影一同落在他的容顏,他手里端著茶盞,修長的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杯壁上輕輕叩擊,動作是少見的隨意。

    他落向她的目光,有點特別。

    幼青下意識摸了摸唇,有種他會再次吻上來的錯覺。

    馬上,幼青就搖了搖頭,把這奇怪的念頭擯棄出去,上回的吻,是意外吧,他這樣的人,怎么會再做那種事?

    擯棄所有雜念之后,幼青腦中終于又只剩下一直以來都蕭蕭如玉的太子殿下,到現在沉穩內斂的陛下。

    她一直都仰望著的人。

    幼青很快換好之后,走出殿門,外面只候著粉衣宮女,沒有再見熟悉的人影,她輕輕垂下了眼,隨著宮人一同回廳。

    不遠處的石子路上,殷胥緩緩行著,玄黑衣袍隨著步伐微動,他望著近乎蕭索的冬景,胸口熱意沒有褪去。

    她柔軟的手指,仿佛還勾著,像是羽毛輕撓過心底。

    他的唇角緩緩勾起,卻又很快落下。

    只是還不夠。

    殷胥腳步頓住,眉目低垂。

    想要的太多,太重,太珍貴,這些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需要慢慢圖謀。

    她已經在慢慢親近他了。

    當務之急是沈文觀。

    沈文觀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太過于好,若沈文觀執意不和離,甚至于做出些討好至極的事情,她就心軟了,該如何?

    他根本不在乎,她所擔憂的聲名。

    更不介意強取臣妻。

    殷胥目光沉了沉。

    幼青回至廳內之時,太后的目光很快就落了過來,在瞧見人完完整整之時,才漸漸收回了視線,喚人坐下。

    安太妃執著骨牌,支在下頜,忽然像發現了什么,唇角緩緩勾起。

    出去更衣這般久就罷了,怎地唇脂都不見了蹤影,做什么去了?

    幼青坐下之后,燈火晃晃之下,因著唇脂拭去,現出了原本的顏色,唇色略顯輕淡,更顯幾分清麗脫俗。

    太后明顯也注意到了,甚至又反復多看了幾眼,才終于確定,唇脂的確沒了。

    幼青意識到了什么,忙低聲解釋:“方才更衣時弄花了唇脂,故而擦去了,有失禮之處還請恕罪。”

    安太妃哦了一聲,幽幽的檀香輕蘊,她不動聲色嗅了下,這味道倒是有幾分熟悉,隨即她笑著垂目看牌。

    只是去更了個衣裳,怎地還沾了皇帝身上的味道,唇脂也沒了。

    太后閉了閉眼,額角跳了跳。

    上回還以為皇帝是放下了,終于不惦念這那等不道義的事情了,結果今日真是給了她好大一個驚喜。

    若只是見一面,什么都不做也罷了,太后覺得自己還是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什么都不知道。可如今,竟然放肆失禮到吃人唇脂了!

    滴漏聲聲,天色已晚,很快牌局散去,太妃等也離去,太后特意留下幼青,二人相攜一同走出廳外。

    宮人在前面打著燈籠,地上的積雪也已經清除干凈。

    雖是黑夜,也極為明亮。

    太后攜著幼青緩緩行著,輕握了握幼青的手,戴著的佛珠也隨之落在幼青的手背,溫暖而干燥:“受了什么委屈,便同哀家說,哀家一定會替你做主。”

    幼青愣了下,恭敬地道謝。

    太后等了半晌,沒有等到下文,又看了幼青一眼,只望見恭順垂著的模樣,又思及方才略顯紅潤的唇瓣。

    握著佛珠的手一頓,太后望著前路,這怕是心中有委屈也不敢說出來,畢竟那欺負人的混賬是皇帝,誰敢說他的不是。

    太后腳步微遲,撥動手中佛珠。

    還是佛經抄得少了。

    不然也不至于做出這種事情。

    混賬,太混賬了。

    幼青又陪著太后走了一段,一路上閑話了幾句病癥治法之類等等,幼青皆是認真以回,待又行了一陣后,太后便遣了宮人送幼青出宮。

    大部分女眷已散去了,幼青算是離開得最遲的,至月華門處之時,剛巧沈文觀正在拜別官場友人。

    幼青本不欲上前,剛提步登上車馬,誰知沈文觀推開了攙扶的小廝,帶著幾分微醺的醉意,搖搖晃晃地行了過來,瞧見幼青之后,辨認了下,以手指著喊起來。

    “我是不會和離的。”

    幼青沒有說話,只看向了小廝,以眼神示意了一下,小廝挽著沈文觀,連忙勸說道:“二爺,先回府吧。”

    小廝越攔,沈文觀越不滿。

    他一手就揮開小廝,只望著幼青:“你還記得剛去揚州的時候嗎?”

    “當年剛去揚州的時候,人生地不熟,那段艱難的日子,都是我們一起扛過去的,那段日子,我沒齒難忘。”

    她嫁給他這兩年,打理內宅,大大小小內內外外都料理得周全,又勤勤懇懇,又不圖回報,操勞了這么久。

    她為他付出這么多,想來定然對他,還是舍不得的。

    思及至此,沈文觀越說越激動,拍著胸脯道:“我沈文觀還是有點氣節的,我是喜歡柳月,但也不能在日子越發的好起來,已經渡過最艱難的時候,就把共患難的糟糠之妻拋之腦后。”

    附近來往的宮人都聽見了這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小廝也根本攔都攔不住。

    幼青沒有再讓小廝攔,只下了馬車,望著沈文觀平靜道:“既然已經渡過最艱難的時候,一切都好起來了,你我也該分道揚鑣了,各自過各自的生活。”

    沈文觀沒有在幼青眼里,看到一絲一毫的猶豫和不舍,他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深深地疑惑,真是奇了怪了。

    他好歹是京官,雖然俸祿在長安不算高,但勝在穩定,而且地位也不低,還對她有幾分歉疚。

    她是真的,想同他和離?

    沈文觀還是不信:“薛二,不是我說,你別在這種事情上軸,在這種時候犯傻,同我和離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幼青聲音平靜:“和不和離,于我而言,沒有很大的差別,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更無論有沒有好處。”

    一個人怎么會過得好?而且,有跟皇帝的舊怨在前,又有同他和離在后,就算想再成婚,能找到什么好東西?

    “薛二,我說實話,從你的角度考量。”

    沈文觀深深呼吸,“我覺得,你最好不要跟我和離,要是和離了,你肯定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了。”

    幼青忽然覺得,有點無法溝通。

    “我說真的,別犯傻了,薛二。”

    沈文觀話音落地的瞬間,不遠處傳來一陣清嗓的咳嗽,他抬頭一看,頓時傻愣在了原地。

    宮道之上,來了一群人,盡是甚少得見的高品官員、武將,而正中的年輕帝王在人群簇擁中,向他瞥了過來。

    在宮人恭聲的請安聲中,沈文觀嚇得酒都醒了,連忙拉著幼青叩拜行禮,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道被聽到了多少,這下丟人也是丟得徹底了。

    帝王經過沈文觀時,腳步微頓,沈文觀低垂著頭,只瞧見半片龍袍一角,銀線暗紋恍若浮動,龍紋栩栩如生。

    殷胥望著沈文觀,驀地笑了聲。

    和離之后,找不到比他更好的?

    第24章  她不能吃茯苓糕。

    長長的宮道之上, 宮人手執燈燭,映照得有如白晝,太極宮都在燈火中映照得煌煌如暉, 朱紅宮墻巍巍峨峨。

    沈文觀跪在青石地磚上,忽地瞥見龍袍一角竟在他的跟前停住。

    頓時他冷汗都冒了出來,頭垂得更低,腦中飛速運轉, 竭力回憶方才醉酒后可是說了什么對陛下不敬的話,不慎落到了陛下的耳朵之中。

    好像也沒說什么。

    不過都是在勸說薛二不要和離之類的話語,還說薛二和離之后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這也沒什么吧。

    頂多是丟了個人。

    上方驀地響起一聲冷笑。

    這下不僅是沈文觀, 是隨從的一眾官員都懸起了心, 或多或少,不動聲色地都望了過來,心里頭盤算, 這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一回事, 觸了陛下的霉頭。

    有人的目光,忽地落在了沈文觀旁邊一同跪著的窈窕人影, 怎么又有這位傳言中的薛二姑娘, 是同她有關?

    殷胥收回目光,提步向前而去,只淡淡地道了一句:“沈大人醉酒之后,倒是有十分的狂妄。”

    沈文觀額上滲出了汗,忙諾諾地因酒醉失言告罪。

    帝王沒有回應, 已經越過他走了。

    隨即,隨從的一干大臣以及一眾太監宮女等等烏泱泱的人, 都在所有人屏息凝神中漸漸遠去了。

    行在最末的是沈文觀的頂頭上司,他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剜了沈文觀一眼, 一天天的凈會給他惹事。

    沈文觀訕訕一笑,神情忐忑。

    直到人走遠了,沈文觀還跪在原地,等到一點聲音都聽不到了之后,才膽戰心驚地起了身,順便擦了擦額頭的汗。

    后怕終于浮上來。

    沈文觀神情恍惚,險些站不穩,被小廝攙扶著上了馬車。

    車馬一路搖搖晃晃,終于行至沈府。

    幼青回至蘭香院后,卸去釵環粉黛,待沐浴出來已是二更,卻沒有分毫困意,拿干帕子擦著濕發,緩緩走到榻上坐下。

    玉葛撥弄了下燈芯,頓時稍黯的燈火明亮了起來,光影映在窗紗之上,勾出朦朧的一道。

    瞧見幼青的神情,玉葛也忍不住想,這沈二爺在和離一事上,竟然固執得超乎人的意料。

    沈二爺既不喜歡,也不肯和離。

    而且玉葛不太理解的是,沈二爺固執地覺得,幼青和離之后就會過得不好。

    可是幼青有醫術有余錢,就算在長安也買得下宅院,怎么著都可以過得很好,一個人也沒有什么不好。

    幼青擦干頭發之后,仍沒有睡意,就拿起了棋子,復原這上回對弈的棋局,一點一點復盤,她究竟是怎么贏的那盤棋。

    玉葛奉上茶水之后,就坐在杌子上描著花樣子,抬頭只見榻上的人影,安靜地垂首望著棋盤,長發柔順地垂下,柔軟的輪廓像是在發光。

    整個里間,唯余時不時的落子聲,還有燈花在窗臺下輕爆的聲響。

    這樣的時光,其實也很好。

    玉葛正如此想著。

    幼青已一顆一顆地捻起棋子,坐在原處,垂目思索。

    其實不和離,似乎沒有什么不好。

    但于她而言,她從被強壓上喜轎的那日就在等著和離,她其實很討厭這樣,一切都身不由己的感覺。

    成婚的這兩年里,不愉快是居多的,她的一切都是被束縛在框里的,直到她的醫術漸漸救了很多人,她才慢慢有了一點自己選擇的權力。可實際上,她真正的權力還是很少,甚至于,很多的決定,如果沈文觀不同意,她是沒有辦法的。

    三年前,她被丟在了長安,被強逼著嫁人,是別無選擇。

    可三年后了,她有安身立命的本事,有可以傍身的錢財,她有選擇的余地,她想去過屬于自己的生活。

    和離,是必然的。

    只是她要想一想,如何才能勸動固執的沈文觀。

    幼青放下棋子,終于去歇息了,玉葛也滅了燈燭,小聲地退出了里間。

    簾櫳落下,玉葛忽然想起,今日在宮道之上,她隱約聽見陛下說的話,不由得心中隱隱生起一些預感。

    總覺得沈二爺接下來會不大太平。

    沈文觀宿醉一夜之后,頭痛得欲裂,渾身都乏力,眼睛都布滿紅血絲,第二日還要當值早起。

    晨起,在柳月的服侍下,沈文觀換好官服,路上還買了個馕餅,一路去到了大理寺中,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隨手翻起了案子的卷宗。

    他才回長安不久,也是剛入大理寺,并不做什么重要的活計,不過整理整理卷宗罷了,同僚也都和善,日子很順心。

    吃罷馕餅后,沈文觀連飲幾盞茶水,終于分出心思回想昨夜陛下說的那句話,心中愈發忐忑不安,為什么說他狂妄?

    是為他說的那句,薛二和離之后找不到更好的人嗎?可問題是,陛下為什么會因為這句話而生氣?

    薛二和不和離,和離后嫁什么人,又同陛下沒有關系。

    不過也不一定。

    沈文觀仔細地想了一下,照陛下每回見薛二,都泛著殺意的眼神,指定是想讓薛二和離之后過得更差。

    所以其實,那句話是在警告他——

    不要再多管閑事,速速同薛二和離。

    這樣,陛下就可以看著,薛二和離之后過得生活悲慘,如此一解心中之氣。

    沈文觀思及至此,邏輯已通暢。

    一面是后怕,一面心里又忍不住唾罵,陛下真是個小心眼的,如此那般折磨了人還不夠,還要毀人姻緣,非要看著人失去夫君,孤苦無依。

    他腦中驀地想象出來,和離之后,薛二身著荊布釵裙,吃不飽穿不暖,一瞬間從天上掉在地下,受盡冷眼的伶仃模樣。

    沈文觀胸口忽然多了分激蕩。

    他將茶盞重重地摜在桌案上,他一定要扛住這種強壓。

    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能多扛一陣是一陣,不到最后絕不答應和離,如此才是大丈夫的氣勢。

    就在此時,桌案被人敲了敲。

    沈文觀抬頭一看,頂頭上司王勤正站在他面前,他正要起身行禮,卻被揮了揮手示意不必。

    王勤臉上露出,難言又同情的神色。

    敢在陛下面前,都胡言亂語。

    不說仕途了,這是不要命了。

    正當沈文觀疑惑之時,王勤拍拍他的肩膀,低聲道:“下回還是別喝酒了,嘴上沒有把門的,在官場上可太危險了。”

    沈文觀忙點頭,他當然不敢喝了。

    而后,王勤聲音更低:“圣駕來了。”

    沈文觀頓時后背發涼,心口猛跳。

    陛下竟然親臨了?為了什么?難不成真是因為昨晚的事?

    話音這頭剛落地,太監已經進來了,笑著走到沈文觀面前,恭敬地行了個禮之后道:“陛下有請。”

    沈文觀忙拍拍衣袍,站起了身,在王勤同情的目光中,硬著頭皮,跟著太監穿過長廊,走進了一間屋中。

    其間裝飾簡單,卻不失貴重,紅木白玉四扇屏風擱在其中。

    沈文觀垂首走進去,步伐小心,繞過屏風之后,恭聲叩拜行禮。

    聽得上方一聲,“起來,坐吧。”

    沈文觀才敢起身,理好衣袍,順著宮人的指引在座椅上坐定,緊張地接過宮人奉上來的茶水。

    他盯著茶水,心中正胡思亂想,陛下今天來是為了什么,難不成真是要敲打著讓他和離?沒必要吧,真就這么恨?

    上首傳來聲音,“沈文觀,你與你夫人的感情很好嗎?”

    沈文觀咯噔一聲,深吸一口氣,咬著牙硬是回道:“臣與夫人的感情很好,昨夜其實就是鬧脾氣而已。”

    所以陛下,就不要非要為難我,讓我做出那等休了薛二的不義之舉。

    思索片刻,沈文觀又絞盡腦汁,想出了一些話:“臣的夫人就喜歡使小性子,她就喜歡這么跟臣鬧脾氣。”

    “其實也就是很小的一件事,上回臣沒給她帶茯苓糕,她跟臣在生氣,臣也是一時情急,所以才不慎在御前失儀……”

    殷胥直接打斷他:“她不能吃茯苓糕,吃后會長疹子。”

    沈文觀愣了一下。

    上首頓了片刻,才開口問:“你知道你夫人喜歡吃什么糕點嗎?”

    沈文觀真愣了:“呃,臣……”

    上首接著問:“她喜歡喝什么茶?”

    “最喜歡什么花?”

    “最喜歡什么顏色?”

    “平素最愛做什么?”

    沈文觀徹底傻眼了,他怎么會知道薛二都喜歡些什么?

    “陛,陛下,這有點為難臣了。”

    殷胥平靜地問:“你當真與你夫人,感情甚好嗎?”

    沈文觀簡直想大喊,這誰會知道?他連柳月喜歡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會知道薛二喜歡什么吃的喝的?

    上方再次響起聲音。

    “糕點,她最喜歡透花糍。飲茶,最喜新制的陽羨雪芽。喜歡蘭花,喜歡天青色,平素最喜讀書。”

    一字一句,自然到平常。

    不知道為什么,沈文觀腦中忽地浮現起那回清篁閣出來時,薛二身上幽幽的檀香,以及分明沒飲酒,卻淡淡的酒氣。

    所有的一切都剎那間連接起來,電光火石一般連成一片。

    組成一個,他從沒想過的可能。

    沈文觀驀地抬頭望向上首。

    年輕帝王一身玄黑龍袍,龍紋在日光下張牙舞爪,怒目而視,銀線在光影中斑斑駁駁地流淌,而眉目俊冷,威嚴使人不可直視,高到不可攀折。

    帝王黑眸幽冷,薄唇輕啟。

    “同她和離,你給不了她最好的。”

    第25章  和離。

    冬日陽光溫暖地照下, 樹梢的積雪都漸漸地化了,總有種蓬勃的新意從其下迸發出來,暖洋洋的很愜意。

    沈文觀走出門的時候, 腳下似踩了棉花一般,有種懸浮的不真實感,一路神情恍惚地回到了廳中。

    王勤正坐著喝茶,聽見腳步聲, 一抬頭卻見沈文觀這幅模樣,頓時嚇了一跳,忙走上前扶了一把。

    “怎么了?丟官了?”

    王勤心道, 不至于吧, 陛下素日都極寬和待下,不至于因為昨日酒后失言,就摘了人的烏紗帽吧。

    沈文觀搖頭:“不是丟官, 但是……”

    是比丟官還要震驚的事情。

    對上王勤好奇的神色, 沈文觀心中生起了一種,誰都不知道, 只有他知道的詭異快感。

    外面什么沸沸揚揚的, 陛下對薛二恨之入骨,什么百般折磨……

    誰知道背地里竟然是這樣。

    不過這種事,怎么也不能說出去,只能憋在肚子里了。

    “沒什么,陛下就批評了兩句, 只是下官發現了一件極為震撼的隱秘之事。”

    王勤正還等著下文,卻久久沒了聲。

    沈文觀理了理領口, 撥開王勤的手,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拿起剩下的半個馕餅啃了兩口,翻看起了卷宗。

    只要他速速和離,烏紗帽還是穩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一切都說得通了。

    瞥見沈文觀臉上詭異的笑,王勤一時都發了懵,就算沒掉腦袋,沒掉烏紗帽,被批評了兩句,怎么還笑起來了,神神秘秘地話也說一半。

    王勤一直想不通,陛下看那位薛二小姐的眼神,明顯就是不一般。

    他這下屬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分明知道陛下和薛二的那樁舊事,更能明顯瞧出來這余情未了,不和離就算了,還敢當著陛下的面說那種話。

    真是想不通。

    往日見他還是很能屈能伸,結果在這種事情上竟然這么硬?

    王勤莫名奇妙地搖搖頭,一甩衣袖提步走了出去。

    沈文觀一到了下值的時候,立刻馬不停蹄地往回府里趕,徑直往蘭香院而去。

    午后的陽光,灑下一層金光。

    丹椒正坐在石階上,認真讀著醫書,時不時望一望院子里曬著的藥材,好不容易得這一日晴,要好生晾一晾。

    忽地院門推開,沈文觀官服都沒換,快步走了進來,形色匆匆,像是有什么極為要緊的事,但臉上又不是很緊張。

    丹椒正疑惑著,起身進去通稟,沈文觀已經掀起簾櫳而入,簾子甩出一陣響。

    幼青一身深衣,袖口挽起,面前是兩口大箱子,她正掃著書籍上的落灰,順便整理有沒有蛀蝕的,毀損的。

    聽見這一陣響動,幼青才抬起了頭。

    瞧見沈文觀來了,她起身凈了凈手,略撣了撣身上的塵灰,剛想問有什么事,沈文觀已經開口。

    “和離書呢?”

    幼青愣了下,叫玉葛去取。

    “筆墨也備一下。”沈文觀道。

    玉葛將和離書交予過去,又研好筆墨遞至沈文觀手中,沈文觀接過狼毫,很快在和離書上落墨。

    書好之后,沈文觀又通讀一遍,拿起和離書吹了吹,放回了書案。

    幼青望著這張薄薄的紙,白紙黑字的和離書末尾,清晰地落著沈文觀的名字,她神情頓了一瞬,顯現出了一分呆愣。

    “怎么突然答應了和離?”

    幼青這么想,也說出了口。

    沈文觀端起茶盞,大飲了一口,想起今日瞧見的,陛下那時看他的神情,他下意識摸摸脖子,幸好腦袋還在。

    他敢不和離嗎?再不和離,怕不是烏紗帽保不保得住,是腦袋保不保得住。

    跟陛下搶人,他也真是不要命了。

    沈文觀咽下茶水,又有些神色復雜,陛下竟然親自來見他,就是為了那件事。

    還是不告訴薛二了吧。

    “我想通了,反正就是答應和離了。”

    說罷沈文觀站起了身,只道,“如今只是和離書簽了,后頭還要一堆事要處理,什么嫁妝之類的,你慢慢收拾吧。”

    至掌燈時分,蘭香院一直在忙碌。

    既要和離,確有諸多東西要收拾,玉葛和丹椒一直忙碌著跑前跑后。幼青也在整理書籍,其余的倒不是太重要,但兩箱子書是不能有損或丟失的。

    翻到小匣子里的書信時,幼青拿起來貼在胸口半晌,才小心地放回了木箱。

    幼青在里間轉了一圈,除卻書籍,再重要的就是母親留下的遺物,還有就是他曾送的一些東西。

    直到最后,幼青才從箱柜里取出一個紫檀木的小匣子。

    匣子里是一些銀票,還有地契。

    這些都是幼青這幾年攢下來的積蓄,雖稱不上極多,但在長安不太繁華的地段租賃個院子,供給花銷是足夠的。

    到此時,幼青才有要和離的真實感。

    整個院落都忙碌了極久,燈火久久地沒有熄滅,至二更時分,才漸漸地滅了。

    又是個冬日的艷陽天。

    近來天氣都在回暖,料峭的寒氣都在日光中多了暖意,門口柳樹上的鳥雀,嘰嘰喳喳叫著,仆從來來往往地匆忙。

    幼青頭戴兜帽,懷里揣著手爐,立在門前的柳樹之下,瞧著箱籠搬上車馬。

    刺目的陽光落下。

    沈文觀今日休沐,從門里走了出來,瞧見柳樹下的人影靜靜地立在那里,大紅色的斗篷更襯得,其下露出來的半張臉似雪般冷白,未施粉黛的唇淺淡,依舊難掩其中姝色。

    他不由得生出幾分感慨,有種人真的要離開了的真實感。好歹也相處了兩年,雖說也有些不愉快,但臨到分別之時,還是免不得有幾分不舍。

    沈文觀走過去,對著幼青囑咐。

    “既然以后一個人住,可要小心一點,雖說長安城很太平,但也免不得有小偷小摸的,平日里注意一點。”

    幼青認真地道了謝。

    沈文觀想了下,又道:“如果要再嫁,可要看清楚人了,仔細想清楚了,再好好地做決定,別被些別有用心的人哄騙了。”

    比如,不可說的那位。

    當然,沈文觀沒明指,只是暗示。

    說著說著,也嘮叨了半天。

    沈文觀摸摸下巴,雖然還沒孩子,不知道為什么,有種出嫁女兒的既視感,但和薛二相處兩年,確實能看出來,雖然她醫術高,瞧著冷淡,但實則很一根筋,其實單純好騙得很。

    而陛下那頭,可未必這么簡單。

    男人么,不都是那樣。

    現在瞧著對人用心,誰知道再過一陣又是什么態度,冷淡了,厭煩了,又是另一番判若兩人的模樣了。

    沈文觀搖了搖頭,拍拍幼青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凡事留著根弦。”

    最后說了一陣話,箱籠也都收整了。

    沈文觀終于拍拍衣袍,提步往回走,登上了臺階,都要進入府門時,他又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就這一眼,他目光頓住。

    沈府門口的角落處,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馬車,瞧著很普通,但細看之下,首先是很大,其次所用木材上等,以及帷裳面料等等皆是極上乘,低調中透著奢華。

    這輛馬車不簡單。

    沈文觀沒往進去走了,就立在門口,觀察著這輛馬車。

    很快,那輛馬車旁的小廝,走至了柳樹下薛二的旁邊,不知說了些什么話,而后薛二就向那輛馬車望了過去。

    然后,薛二就提步往那輛馬車走了。

    沈文觀暗暗提起了心,但理智又覺得不大可能,陛下怎么會特意來這兒。

    幼青抱著衣裙,登上了馬車,帷裳掀起半角,她彎腰走了進去。

    而里面的人只露出個手背,即便如此,也足夠引人注目,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青筋若隱若現。

    只見這手,也可猜其主是何等風姿。

    可又過了好一陣,都沒有任何動靜。沈文觀急得抓心撓肝,到底是不是陛下,兩人會在里面說些什么?

    下一刻,風掀起帷裳半角,沈文觀探著頭的霎那,看清了隱約的龍紋。

    而馬車旁的侍從瞥了過來,頓時沈文觀縮回了脖子,終于轉身往府里走了。

    果真是陛下。

    沈文觀一邊走,一邊深深思考,薛二那么個冷淡的人,陛下到底怎么追的?薛二怎么就叫陛下給套走了呢?

    這么想著,沈文觀又不禁擔憂。

    薛二這一看,也不像是能斗得過陛下那種面善心黑的,千萬別是被騙了吧。陛下雖然瞧著* 冷,誰知道背后是不是說些甜言蜜語哄騙小姑娘。

    沈文觀深深吸氣,暗暗咬牙。

    馬車之內,幼青捧著茶盞,茶湯升起騰騰的熱氣,隔著朦朧的一層,她看向不遠處坐著的人。

    幼青抿了抿唇,放下茶盞,有些不自在地低下頭,先小聲地開了口。

    “我和離了。”

    “嗯。”

    幼青不明白他這一個嗯,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不說話,她沒有抬頭,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神情,現在心里又在想什么。

    停頓片刻之后,幼青終于忍不住,抬起頭望向了對面之人。

    年輕帝王身著紫袍,胸口的龍紋張牙舞爪著怒目而視,玉帶輕勾,佩帶輕垂,眉目沉黑,薄唇輕斂,仿若回到了少年,在冬日縫隙里的陽光下,靜靜地望著她。

    幼青心跳驀地漏了一瞬。

    片刻之后,她匆忙垂下頭,略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唇,飲了口茶,激蕩的心緒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幼青輕聲:“陛下,怎么來了?”

    殷胥眉梢輕挑,唇角勾起,很快又消失不見,但目光一直望著她,低聲道:

    “接你回家。”

    第26章  留在她這里。

    冬日的暖陽, 從縫隙中落下,照進馬車里的黑漆桌案,汝瓷茶盞中茶湯泛黃, 清澈的映著細碎的光影。

    幼青仰起了頭,看著眼前人。

    手心茶盞的溫度,透過杯壁,一點點地燙入心口。

    殷胥放下茶盞, 望向了馬車之外,樹梢的鳥雀撲騰著,他收回眼道:“你新置宅院, 朕來送你一程, 順便瞧一瞧,或有可幫襯之處。”

    “不用了。”幼青道。

    殷胥目光頓住,直直地望著她。

    幼青手指在衣裙扣緊, 她有些不自在地別過眼, 輕聲解釋:“沒什么需要幫忙的,已遷過好幾回, 都很熟練了。陛下素來日理萬機, 不必為這種小事煩憂。”

    殷胥道:“朕不忙。”

    縱是再忙,這點時間還是有的。

    幼青也不好再拒絕,只能胡亂地應了聲之后,又道了句外面需人看著,隨即起身掀起帷裳下了馬車。

    確實沒有說謊, 從長安到揚州一回,在揚州時遷過一回, 從揚州到長安一回,這短短兩年里, 幼青已遷了三回。

    如今也算是十分熟練了。

    幼青下了馬車之后,仆從已將所有的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其實也沒有什么,主要都是箱籠,家具之類近乎沒有。

    玉葛又清點了一遍,遙遙地朝幼青打手勢示意,而后隨著丹椒一同登上馬車。

    幼青也想上去時,又回頭看了一眼,思索片刻之后,抿了抿唇,往沈府門口角落里的那輛馬車走去。

    殷胥此時側頭望著窗外,左手端著茶盞,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在杯壁上輕叩,似是在思索。

    幼青進來的瞬間,他抬眼望過來,唇角微不可見地輕勾又落下。

    殷胥傾身抬手,邊倒茶邊詢問。

    “新宅是在靜安坊?”

    幼青并沒有同他坐得很近,雙手都放在膝蓋之上,她略有些緊張地垂眼,眼睫長長地垂下,喉間輕聲應是。

    隨即又說了詳細位置。

    說罷之后,幼青就停下了,殷胥略略頷了頷首,隨即撥起帷裳一角。

    立在馬車旁的侍從,瞧見帷裳下忽然露出的手,手背骨節分明,而拇指的碧玉扳指在陽光下濃郁而矚目,侍從迅速恭敬地靠近垂首而聽。

    殷胥復述了一遍位置,侍從低聲應是之后就行至了馬車前面。

    一聲鞭響之后,馬車緩緩行駛起來,行得極為平穩,幾乎沒有任何顛簸,就連外面沿街的叫賣之聲,都有點模糊遙遠,整個馬車之內顯得異常安靜。

    幼青自說罷上句話后,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而他也沒有說話,為了緩解這種莫名的尷尬,幼青只能找點事情做,她目光落到了桌案上的書卷,于是低聲開口,問能不能讀這卷書。

    殷胥應了一聲:“可以。”

    幼青終于拿起這卷書,打開的瞬間,翻著書卷的手指停住,是《昭明文選》,她和他第一本同讀的書,已讀了很多很多遍的一卷書。

    “陛下,還在讀昭明文選?”幼青輕聲。

    殷胥嗯了聲,道:“總讀總有新意。”

    幼青垂頭望著書頁,忽地憶起從前,她與他同坐在石頭上讀書的時候,她那時真的很跳脫,不好好讀書,擷了朵海棠偷偷別在太子殿下的鬢發,本想看他生氣,可自己先愣了神。

    少年一身白衣蕭蕭,俊眉修目,容顏如玉山傾頹,眉梢唇角輕揚,鬢邊的花反倒是,平添陌上少年足風流的意氣風發。

    當然,太子殿下發現之后,幼青的鬢發上就被迫別滿了花,摘都沒敢摘下,她就頂著這滿頭的花,回至了家中。

    馬車內的靜謐之中,幼青回到了眼前泛黃的紙頁,殷胥靜靜地端著茶盞,而她靜靜地看著書。

    幼青想起,其實從前他們無話不說。

    車馬嘎吱一聲停下,幼青回神道了聲告罪之后便下了馬車。

    很快,新宅就占據幼青的全部心神。

    雖說遷了多回,但每回都還是費神,許多物件需要收整,縱然不需幼青親自來來回回地收拾,但也需調度指揮。

    而幼青也習慣于,自己去整理清點一些比較重要的物件,尤其是書籍之類有無丟失損壞。

    宅院并不算大,門口立著兩棵楊樹,雖然光禿禿的,但總有種蓬勃的新意,鳥雀在嘈雜的聲音中撲騰著飛走,日光暖暖地落下,照得人渾身都暖和起來。

    幼青正坐在杌子上,整理著箱籠,殷胥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她的身側,要接過她手中的書籍,像是要幫她整理。

    幼青忙道謝,卻沒有遞過去,只握著書卷垂下了頭,輕聲道:“沒事的,臣女自己來就可以,今日陛下親來一趟已是極為費心,臣女不敢再煩擾。”

    說著,幼青又忙讓丹椒奉茶,讓他來理這些東西,未免也太過失禮。

    丹椒忙里偷空,匆匆過來奉茶。

    殷胥接過之后,放在桌案之上,沒有飲一口,只立在原地,垂目看著幼青。

    幼青望著眼前玄黑衣袍一角,在微微的風中輕動,刺繡栩栩如生,暗紋在光影下如水波流轉。

    在頭頂無法忽視的視線中,幼青輕輕攥緊了書卷,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他好像生氣了。

    丹椒在一旁,瞧著這一幕,左看了一看右看了一看,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有種劍拔弩張的懸心感。

    玉葛見狀忙走了過來,喚了丹椒出去幫忙清點金銀器物,自己也跟著離開了。

    里間一片寂靜。

    殷胥沒有再說話,只坐在她身側,抬手拿起書卷,一卷一卷地整理起來,這回幼青沒有再出聲回絕。

    日頭漸漸西移,光影隨之輕轉,滴漏一聲一聲,時間就這樣過去。

    兩個人一同整理,確實快了很多。

    幼青先放下書卷,望向對面之人,他也坐在杌子上,袍角逶迤在地沾了塵灰,他撫平折起的書角,擦灰整頁放回匣子,一舉一動皆是賞心悅目。

    哪怕是做這些簡單至極的事情,他也是極為認真,俊美的輪廓陷入光影之中,如切如磋也形容不出萬一之風華。

    如今卻屈居于此。

    幼青一時看入了神,半晌想起什么,輕輕起身走了出去。

    殷胥再抬眼的時候,里間已經無人,而夕陽徹底沉下去,唯余一片空蕩詫寂。

    他放下手中最后一卷書,望著眼前昏暗的一切,他闔了闔雙目,心口無名地生起隱隱煩躁。

    今日的種種浮現在腦海。

    是馬車上她說著不用了,不必煩擾,是先前她說著不敢因這種事打擾他,是她久久的沉默。

    殷胥忽然生出了一種無力感,她從前不會總是這樣生疏地拒絕他,以這樣一種客氣的話語劃下清晰分明的界線。

    她明明已經和離了。

    卻好像還沒有靠近他。

    他驀地憶起,她其實從前很愛撒嬌,無論是哭還是笑,明眸總是望向他,躲閃的時候會用絲帕遮住眼,著急的時候,會忘記禮儀規矩,下意識抓住他的手。

    丹椒進來點燈,又來換茶。

    里間頓時亮堂起來,桌案上的茶水,也重新變得熱氣騰騰。

    殷胥垂眼:“你家主子呢?”

    丹椒方才一直在清點東西,倒還真沒注意幼青去了哪里,她還一直以為幼青就在里間待著呢,于是只能搖搖頭。

    “回稟陛下,奴婢不知道。需要奴婢現在去找我家夫人嗎?”

    殷胥默了片刻,道了聲不用。

    丹椒有點莫名地退了出去。

    殷胥抬眼望著這里,終于有空隙細細觀察,很多物件都沒有收整好,多寶架上零散地置著東西,書籍疊放著,硯臺狼毫擱在書案,鎮紙擺在一旁,妝盒在銅鏡前,耳墜子遺落在了榻上,白色的珍珠在燈火下發著瑩潤的光澤。

    很凌亂,卻處處都是她的氣息。

    心口的燥意漸漸消失,所有的褶皺都像是被這一瞬撫平。

    殷胥從沒有像這一刻一樣意識到,他踏入了她的私有領域,他在見著她不為外人所見的一面。

    他俯身拾起那枚耳墜,起身放在妝臺的時候,隔扇門被推開。

    來人鬢發稍亂,白皙臉頰上泛著紅,是有些匆忙的樣子,她緩了緩氣,手里還端著個紅漆托盤,慢慢走了進來。

    紅漆托盤上,是碗熱騰騰的湯。

    幼青將甜湯放在桌案上,略顯緊張地抿了抿唇,低聲解釋道:“勞累了陛下大半天,臣女擔心陛下會餓,所以去煮了碗湯略墊一墊。”

    其實本來該做點別的,但幼青廚藝實在不佳,從以前到現在,唯一做得好的,就是這種甜湯。

    殷胥望著眼前的陳設,望著眼前人。

    所有回憶中鵝毛般的大雪,無數個孤枕難眠的冰冷,醒來只見孤燈一盞,帳外金戈之聲的蕭肅都遠去。

    只剩下此刻溫馨的里間,桌案上熱騰騰的甜湯,還有眼前真實的人。

    幼青小聲地問:“所以,陛下要喝嗎?”

    她仰頭望著他,胸口起伏著,右邊耳墜隨著呼吸輕輕晃動,而左邊空蕩,唯余淺淺的耳環痕,柔嫩的染著微紅。

    殷胥終于有了,她就在他眼前,哪里都沒有去,沒有離開的真實感。

    幼青望了眼滴漏,又看了眼天色。

    好像是太晚了,再耽擱下去,回宮恐是不大方便。

    “要不還是別喝了,陛下盡快回去吧。”

    殷胥端起了甜湯,輕飲一口,微甜的湯水在唇齒間蔓延開來。

    “不著急。”殷胥道。

    不回去,就留在這里,他也可以。

    第27章  他不欲回宮。

    天色已徹底暗下來, 燭火搖晃著映在窗紙之上,映出一立一坐的兩人,坐著的身影高大, 立著的身影嬌小,卻是無聲又莫名的和諧。

    殷胥極慢地飲著甜湯。

    幼青本在收整著東西,實在忍不住偷偷去看他的神色,是她做得很難喝嗎?

    這已經是她做得最拿得出手的, 最能讓人下咽的食物了,她自己雖然嘗不出這湯的好壞,但玉葛方才嘗了味道還不錯。

    是不合他的口味嗎?

    幼青咬了咬唇, 錦帕在掌心攥緊, 她垂了垂眼,很低聲地道:“陛下若喝不下,可以就放在那里, 沒關系的。”

    殷胥望著眼前人。

    她柔軟的發頂近在咫尺, 連同她圓潤而飽滿的耳垂,輕輕晃動的發梢, 還有頸側那顆小小的紅痣。

    帶著暖意的甜湯, 昏黃溫暖的里間,還有面前之人,溫柔鄉也不足以形容。

    眷戀、貪念、渴望……

    一同都如潮水般浮上來。

    這一瞬他生出了,想不管不顧留在這里的念頭。

    殷胥近乎鬼使神差,指節輕叩提醒。

    “天色已晚了。”

    幼青心情不大好, 只悶悶地嗯了聲。

    殷胥想說什么,又頓住, 只能以目光望著眼前之人。

    久久的安靜沉默。

    幼青感受到他的目光,看了眼滴漏, 忽然明白了什么。

    悔意一點點泛上來,她不該做那一碗甜湯的,平白給他添了麻煩。被強逼著喝完一碗并不好喝的甜湯,還為此耽擱了時間,任是誰也不會太高興。

    “是太晚了,陛下快回宮吧。”

    幼青抿了抿唇,起身喚玉葛拿燈籠,又取下架子上的氅衣。

    殷胥默了片刻,放下瓷碗,從幼青手中接過氅衣,緩緩提步往外而去。

    候在外面的侍從,瞧見里面出來的身影頓時都如蒙大赦一般。總算要離開了,夜里如不回去,在起居注上記下一筆,倒又是一樁麻煩事。

    幼青提著燈籠,直送到了門前。

    月明星稀,靜謐的月光灑下,照在青石的臺階和稀落的樹梢,影子在隨著夜里的風微微晃動。

    直到此刻,殷胥心口終于漸漸平息,胸口的燥意也在夜風中冷卻。

    待登上了馬車,都快走遠了,殷胥撥起帷裳去看,那道身影還立在府門前,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光影暈開模糊一片。

    溫暖而安定。

    所有連日以來煩雜的思緒,無法確定的酸澀,都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她是還沒有習慣靠近他,還有些生疏地分明著界限,但一切都可以慢慢來,至少現在沒有沈文觀摻和其中。

    殷胥坐在榻上,側頭支著下頜,指節在杯盞上輕叩,目中是飄忽的燈火。

    他垂目斂了斂,端起茶盞輕輕飲下。

    凡事不能操之過急,反正已經和離,感情可以慢慢培養,等她進了宮,相處之下遲早會回到從前。

    和離了,就是最好的開始。

    車馬已停至宮內,殷胥下了馬車,侍從安靜有素地跟在其側。

    夜色之下,帝王行得稍快,玄袍在風中微微翻飛,眉梢笑意分明。侍從都懷疑自己看花了眼,怎么出宮一趟,不過見了個人,坐了一陣,瞧著心情就這么好了。

    侍從搖搖頭,不是很明白。

    第二日。

    幼青本來物件就不多,人手雖不多,但收整得快,很快一切都安定下來。

    午膳之后,玉葛正做著針線,丹椒坐在杌子上讀醫書,而幼青坐在榻上,緩緩落著棋子,苦思冥想精進自己的棋藝,時不時回答幾句丹椒遇上的疑惑。

    正當此時,門外傳來一聲通稟。

    “外頭來了個人,說是夫人的父親。”

    幼青放下棋子,眉頭輕蹙,玉葛也放下手中的針線,心中生起警惕。

    薛標在外間的椅子上,飲了兩盞茶,坐了好一陣,終于見隔扇門打開,幼青以及玉葛走了出來。

    “好等。”薛標道。

    幼青走到對面坐下:“父親怎會來此?”

    薛標隱隱微怒:“和離這樣的大事,你都不知會你的父母,私自就做了?若不是親家公母知會,為父還蒙在鼓里,你也是知禮的,如此可合規矩?”

    幼青沒有說話,垂目望著茶盞,她守規矩,她的母親守規矩,換來的是什么。

    薛標看見幼青平靜的神色,又抬眼環顧了一周這屋里的陳設,難得胸口壓抑著的火氣愈燒愈旺。

    “你和離是為了什么?就住這種地方?沈文觀還不夠好嗎?沈府還不夠你住?錦衣玉食你不要,非要出來吃苦?”

    茶盞擱在桌案,磕出清脆一聲。

    聽著這些,幼青沒有抬眼。

    薛標幾乎氣得不顧風度,連素日的面子都裝不下去了。本來沈家還算有助力,現在和離之后,什么都不剩了。

    “本來名聲就差,好不容易碰上了沈家這么個忠厚老實的,你上趕著和離了。你說說,你到底要什么?”

    幼青終于開口:“送客。”

    說著,幼青已起了身,小廝上前請薛標離開,薛標深深呼吸,胸口劇烈起伏,抓起手邊的茶盞就摔了下去。

    頓時,碎瓷飛濺。

    “又是聲名差,又是二婚,放眼望去,長安城里還有哪個人家會娶你?”

    簾櫳打起,一人背光走了進來。

    一身月白衣袍,腰封輕束,青竹紋在日光下如水波流動,當真是翩翩如玉。

    看清的瞬間,薛標愣了一下。

    隨即整屋的人都跪伏下來,薛標反應過來的瞬間忙叩拜行禮,一同躬請圣安。

    月白袍角掠過薛標的身側,薛標額上滲出了微微的汗意。

    上方傳來淡淡的一句。

    “薛大人真是好大的火氣。”

    薛標再叩,額頭貼地:“微臣不知分寸,不慎沖撞了圣駕,罪該萬死。”

    久久的沒有等到回應,更沒有等到平身的話語,薛標依舊跪叩著屏息凝神,不敢有絲毫懈怠,心口始終高懸。

    殷胥越過薛標,徑直走至幼青面前,抬手將人扶了起來,沒有看見一絲傷口,稍稍放下了心,但怕有些細微的地方沒有瞧見,他還是開口詢問。

    “可有受傷?”

    幼青搖搖頭,輕聲道:“沒事。”

    殷胥終于分神,落在薛標身上,淡淡地一瞥:“火氣如此之大,于家休養去,誦讀抄寫佛經,收斂收斂脾性。”

    薛標沉默半晌,指節緩緩扣緊,額頭緊貼在地上,跪謝君恩。

    “退下吧,薛大人。”侍從提醒道。

    薛標正要起身退出去,侍從又想起了什么好心提醒道:“既是薛大人扔的茶盞,走之前也當收拾干凈。”

    碎瓷很快收拾干凈,薛標拿衣袖把茶盞碎片都包好,躬身垂首緩緩退了出去。

    院內已立許多侍從,皆是便衣行走,薛標沒有敢看一眼,只垂目快步離開,直走出宅院好一段,他才停下,默了半晌,狠狠地把碎瓷都摜在地上。

    胸口劇烈起伏,嘴唇有些發抖。

    薛標站在樹下,緩了好一陣,才終于恢復了往日的平和神色。陛下那邊已經沒有轉圜余地了,唯一能挽回的就是二娘。

    他理了理衣袍,捋平褶皺。

    有從前那種種舊事隔在其中,永遠都會是陛下,也是二娘心中的疙瘩。

    厭棄只是遲早的事。

    爬得越高,跌得越慘。

    那個時候,二娘就會知道,她到底該怎么做,聽誰的話,才能過好日子,重新做回他手中乖乖的棋子,好好為他所用。哪怕不能入宮為妃,也能嫁與他人,算是發揮她最后一點作用。

    薛標最后回望了一眼,一甩衣袖提步徹底離開了。

    宅院之內。

    幼青立在原地,抿抿唇,垂下了頭。

    又被他瞧見了這樣的丑事。

    緩了緩心神之后,幼青忽然反應過來他還在這里站著,忙吩咐人奉茶。

    玉葛應聲轉身去沏茶,心里還想著那茶盞,胸口隱隱作痛,那可是汝瓷的,還是成套的,摔一個不知損失了多少錢。

    待走至桌案旁坐下,玉葛奉上茶來。

    幼青才從先前的境地之中,徹底緩過了神來,捧著茶盞,低聲開口。

    “陛下,怎么過來了?”

    殷胥抬眼望了一眼,立在不遠處的侍從走上前來,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了玉葛,玉葛打開來看,是新鮮的茶葉,還有一張禮單之類的,她還沒細看。

    “新得了幾兩進貢的茶葉,朕嘗著味道還不錯,送你也嘗一嘗。”

    殷胥頓了頓,又道,“還帶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不大值錢的,你留著玩一玩。”

    幼青沒有多想,輕聲道謝。

    玉葛低頭看那張禮單,瞥見上面一長串像是物件的名字,什么金,什么玉,她深深呼吸,驀地闔上。

    殷胥思及今日之事,又飲了口茶,半晌開口道:“留幾個侍從在這里如何?他們身手都不錯,萬一有事,也能護人平安。”

    而且,他也能迅速知道。

    幼青愣了一瞬,剛想回絕,忽然又想起了昨日回絕了他兩次,好像也沒什么,她沒有必要總是拒絕。

    頓了片刻后,她點了點頭。

    殷胥垂目望著茶水,唇角輕輕勾起,指節在杯盞輕叩,眉間也泛上笑意。

    日頭輕移,轉眼已至掌燈時分。

    殷胥執著書卷,望著泛黃的書頁,心思已不在其上,生出了時間如此之快的飛逝之感,他抬眼看向了對面之人。

    她垂著頭,很安靜地在看書。

    明明已經靠近了很多,可他卻仍覺得還不夠,還想要更多,想要她的笑,想要她無話不說,想要她肆無忌憚的撒嬌。

    想要離她更近。

    甚至于,越是靠近,越是渴望。

    “天色已晚,回宮不大方便。”他道。

    幼青怔愣了下,瞧了一眼天色,確實太晚了,她蹙起了眉頭,回不了宮嗎?那確實會很難辦。

    她下意識咬著唇瓣,有點自責,她一時竟也忘記了時間,忘記了提醒他。

    下一刻,殷胥開口詢問。

    “朕今晚可以留在這里嗎?”

    第28章  紅梅掩映。

    夜里飄起了細雪, 細細碎碎的靜謐,屋內燭火在窗前輕爆,香爐上蘊起幽幽的暖香, 整個里間都暖意融融。

    殷胥望著她,似是在等她的回答。

    幼青握著書卷的手攥緊,頭腦一片空白,她抬眸望著眼前人, 眼睛微微睜大,略顯緊張地抿了抿唇瓣。

    他說想留在這里是什么意思?

    是要一起歇息嗎?

    玉葛明顯也想到這里,立在一旁雖是屏氣凝神, 但眼瞳都因著震驚而驟縮, 這是不是太快了一點。

    昨日和離,今日就登堂入室。

    “這里應有廂房吧。”

    殷胥放下書卷,眸中蘊了笑意, 近乎戲謔的眼神, “朕于廂房暫住一晚而已,明早就離開。”

    對上他含笑的目光, 幼青呆了一瞬, 反應過來之后,倉促應了聲是,都不敢再抬頭,放在身前的手指一點點扣緊,隱隱的尷尬浮上心頭。

    是有廂房, 怎么也不會在一起歇息。她方才都想到哪里去了。

    而且陛下這樣的人,也不會做這樣突然又失禮的事情。

    幼青低聲喚玉葛, 玉葛傾身側耳聽,是讓提前把東廂房收拾出來, 聽罷后,玉葛就快速轉身出去了。

    做罷這些后,里間又陷入了安靜,而且只剩下兩個人,總有種微妙的氣氛,幼青匆忙低頭看書。

    殷胥卻沒有看書。

    垂頭讀書的人,在昏黃的燈火之下,長長的眼睫輕垂,看起來是很認真的樣子,唯獨耳根染上緋紅。

    殷胥唇角忍不住緩緩勾起。

    從前她氣惱或是窘迫的時候,耳根就會偷偷的紅了,怎么都不看他。

    如果實在是惱極,還會沖他發脾氣,在他的面前,是旁人從來沒有見過的真實又肆意,讓人怎么都移不開目光。

    溫暖的里間,熱意氤氳著,凝結在窗紙之上,濕濕的水汽一滴滴滑落,在窗臺上滴出清脆的聲響,燭火時不時輕爆。  :

    殷胥垂下眼眉,看著手中的書卷。

    一排排的黑字,都仿佛在眼前跳動,卻沒有一個字入心。

    幼青也沒有看進去,腦海里在不斷地回想方才那一瞬的窘意,整個里間,靜謐得落針可聞,誰也沒有說話。

    玉葛進來的時候,瞧見這一幕,察覺到其中無聲的尷尬,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說話,半晌低聲道:“東廂房已收拾好了。”

    幼青輕應了一聲,垂目盯著書卷。

    而殷胥已起身,提步往東廂房而去。

    不知道為什么,幼青舒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書卷,微微愣神一陣,終于起身隨著玉葛去凈室沐浴更衣。

    待從凈室出來,已是夜深,細雪還在靜靜地落著,里間的暖意驅散了寒氣,燈燭已都熄了,分明是很好眠的夜晚。

    而幼青抱著衾被,睜眼望著帳頂,不僅沒有分毫的睡意,反而愈發清醒。

    眼前的裝設,再與沈府的不同,這種微微的陌生感,恍然使人發覺,原來她真的已經和離了,她真的離開了沈府,她住在了這三年來想了無數遍的自己的宅院。

    而不遠處的東廂房里,住著他。

    幼青不知道為什么,腦中驀地浮現,先前他坐在西窗下,手里執著書卷,眸里含著戲謔的笑意望過來,燈火跳躍在如玉般的俊顏,像是回到了從前。

    真實又生動。

    幽幽的檀香似乎還殘留著。

    隔著兩道墻,半個宅院,幼青還是有一種被侵入生活的,不可忽視的存在感。

    越想越清醒,幼青拉起衾被,徹底蒙過眼前,整個人躲在里面,那無處不在的檀香才像是漸漸消失了,她才沉沉睡去。

    天還漆黑著,沒有一點亮。

    殷胥已經起身離開了,走之前瞧見了正房依舊是漆黑的,也沒有再打擾,只唇角略勾了勾,攜著侍從靜悄悄地回宮了。

    隨行侍從互相對視,皆是松一口氣。

    今日還有早朝要上,若是無緣無故突然不出現,朝中恐是又要起一些議論了,雖然昨夜沒回宮已是逾矩了,但幸好陛下還沒色令智昏到這個地步。

    不過也有好處,陛下的心情極佳,這幾日是所有人可見的春風滿面,無論是臣子還是隨從都是輕快許多。

    下朝之后,殷胥就被喚至了慈寧殿。

    殿內日頭正好,光影下塵灰浮動,而太后正在簾后抄著佛經,聽見宮人通傳,才凈了手后,緩緩地走了出來。

    殷胥請了安后,在榻上坐下,瞧見了桌案上一沓佛經,還沒開口說話,忽然覺察到了此刻的微微不對勁。

    太后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望著皇帝。

    殷胥抬起了眼,忽地思及應當是昨夜沒有回宮傳入了太后的耳朵里,正欲開口解釋一番糊弄過去。

    太后近乎于直白地開口:“不道義的事情,不能做,臣下之妻不可欺。”

    殷胥端著茶盞的手一頓,垂目飲了一口之后,才回道:“沒有做。”

    太后目光猶疑。

    殷胥道:“兒臣當真未做。”

    太后直接問:“和離是怎么回事?上回宮宴更衣遲遲未歸怎么回事?昨夜徹夜不回宮是宿在了何處?”

    殷胥沉默下來。

    太后瞧見這神情,頓時已知,這是八九不離十了,絕對是同沈夫人在一處,她猜得是一點都沒錯。

    “看來抄經無用。”

    殷胥道:“佛法通透,兒臣習得許多。”

    太后沉默了瞬。

    都習了些什么?

    佛法中是教他迫著臣妻和離了?教他上回吃人唇脂?還是教他待人剛和離了,就徹夜不歸地在那里宿下?

    殷胥只飲著茶,垂目輕思。

    和離是有他在其中作梗,半是強硬地逼著沈文觀和離,但她本也是愿意的。上回宮宴她更衣遲遲未歸,是同他在一處,但的確沒有做什么,只是說兩句話而已。昨夜徹夜不歸,雖是同她在一處,但也什么都沒有發生。

    他的確沒有做不道義的事。

    太后道:“陛下逾矩了。”

    殷胥輕應了一聲,這條罪名他的的確確是犯了的,半晌,他輕聲開口。

    “很快就不算逾矩了。”

    在太后驚疑的目光中,殷胥飲盡了最后的茶水,也沒有再解釋,只起身告罪離開了慈寧殿。

    日頭正好,暖暖地照在宮道,夜里鋪下的薄雪化成水珠,凝在含苞待放的紅梅之上,總似是有些蓬勃的新意。

    殷胥望著枝頭的鳥雀,忽地想起了昨夜昏昏的燈火之下,眼前人輕顫的眼睫,輕抿的唇瓣,還有緋紅的耳垂。

    是很真實的小情緒。

    在那一瞬,所有的生疏,好似都冰消溶解,但也只有一瞬,隨即恢復如常。

    從前無論是哭是笑,是嗔是喜,她只會在他的面前展現出最真實的一面。

    殷胥忽然無法抑制地想。

    這分別的三年以來,她同沈文觀成婚的兩年以來。

    她是不是已經習慣了依賴沈文觀,是不是只會在沈文觀的面前,放肆地展現自己所有的情緒。那雙盛滿笑意的明眸,是不是只望向沈文觀,不會再望向他。

    殷胥停住腳步,闔了闔雙目。

    她已經同沈文觀和離了,一切都在重新開始,縱然從前心儀沈文觀,往后也不會再有這一天了。

    她會慢慢習慣他。

    待回至兩儀殿,處理罷政務之后,天色尚且不算遲。

    殷胥輕車熟路地出了宮,往靜安坊的方向而去,停至了熟悉的宅院門口,侍從也駕輕就熟地守在了門口。

    宅院之內,丹椒正坐在階下,瞧見來人之后頓時站起了身,垂首行了禮,還沒來得及說話。

    殷胥已越過她,提步往里而去,隨手解下氅衣遞給身后的侍從,一邊問:“你家主子如今可是在忙?”

    進入屋內的瞬間,肉眼可見的冷清。

    丹椒慢了一步回答:“回稟陛下,我家夫人午后就出門了。”

    殷胥問:“何時回來?”

    丹椒搖搖頭:“奴婢不知道。”

    殷胥問:“去做什么了?”

    丹椒仍然搖搖頭:“奴婢不知道。”

    殷胥垂下眼,望著空蕩的外間,什么都沒有交代,就獨自出門了?

    丹椒奉了茶上來,忽地想起什么,補道:“我家夫人是同沈二爺一同離開的,聽著好像似是要出城去,不知道要做什么。”

    茶盞驀地碎裂,茶水混著碎瓷飛濺。

    微黃的茶湯在地上聚起小水洼,映出年輕帝王冰凍的身形,徹底凝住的神情。

    整個屋內,溫度降下。

    丹椒有點懵然,看著帝王踩過碎片,離開了外間,走出宅院上了車馬。

    “出城。”

    午后飄起細雪,昏黃晚霞燒在天邊,京郊之外,烏泱泱的人馬飛馳,腰間佩劍在風雪中深寒。

    為首之人高頭大馬,一手挽著韁繩,玄色氅衣隨風而揚,俊冷眉目在細雪中愈發冷冽,身后隨從亦是通身玄黑。

    最終勒馬停于,一所梅園之外。

    梅園青瓦石墻,紅梅枝斜生,細雪細細密密地落下,雪中紅梅愈盛灼,肅肅地立在風雪之中。

    殷胥翻身下馬,侍從前面開路,拿出袖中的令牌,腰間佩劍漆黑。

    本來要詢問有何事的守門小廝,一見這便不是一般人,頓時連走帶跑著去開門,連一下都不敢耽誤。

    梅林的長亭之中。

    沈文觀坐在石凳之上,捧著一盞熱茶飲了一口暖身,又放在石桌之上,今日也真是夠倒霉的。

    也是怪對不起薛二。

    揚州的部分田產,很多是薛二辛辛苦苦置辦下的,和離的時候忘記分這些了,他就去靜安坊找薛二分田產,她看了之后也沒要多少。

    沈文觀就想著補償一下,但薛二這人性情固執,恐是又不要。

    他想起京郊有座莊子,專門種些稀有的藥材,便想問薛二要不要。

    幼青想親去看看,沈文觀想著她一個人去恐是不大方便,他正好今日空閑,不如帶她去莊子上瞧一回,結果雪崩堵了路不算,回來的時候馬車也壞了。

    這下他跟薛二被困在半路,只能在這處梅園暫* 且歇歇腳。

    沈文觀直嘆氣,一陣懊悔。

    今日出門就該看看黃歷的。

    幼青立在不遠處,望著天色,這雪怎么瞧起來又愈下愈大的趨勢,她眉心輕輕蹙起,攏了攏斗篷。

    沈文觀端著茶盞:“坐吧,你著急也沒什么用,馬車還在修,應該快了吧。要么你實在著急,騎我的馬回去好了。”

    幼青思索了下,搖了搖頭,騎馬在長安城內行走實在太顯眼了。

    她是有點擔心太晚了,宵禁一下,回城都回不了。

    沈文觀吃著茶,忽然想起什么,目中露出些許八卦的神色:“你同陛下如何?”

    幼青頓住,緩緩轉過身。

    沈文觀想了下,咋咋舌,煞有介事道:“我看陛下是個心黑的,你反正長點心吧。”

    幼青垂下眼眉:“他是很好的人。”

    沈文觀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他就說薛二是個單純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上回被威脅和離還歷歷在目,他當時都覺得他若不答應,根本走不出那道門。

    再說頭一回入宮覲見的時候,沈文觀現在回想起來都恍然明白了,陛下那分明就是挾私而報,他又是被灌酒,又是挨了一頓揍。

    陛下一看就不是簡單的角色。

    還有退婚那樁舊事擺在前面,就算薛二是說有旁的緣由,可不管是什么緣由,退婚是真的,心里肯定是有疙瘩的。

    現在瞧著陛下很熱絡,等過一陣子,新鮮勁,熱乎勁過去,變心了厭棄了,舊事再重提上來,薛二日子怕是不好過。

    還不如不和離呢。

    沈文觀又飲了口茶,語重心長地道:

    “別看陛下現在對你好,那要看以后能不能一直對你好,日久見人心,誰能保證得了以后的事,你要想想退路。”

    幼青沒有回話,走入了梅林之中。

    雪地之中,紅梅初綻,叢生的斜枝上點綴著點點秾艷深紅,幽幽的暗香緩緩侵襲而來。

    這樣的安靜之中,心緒也平靜下來。

    三年的別離,三年的流言蜚語,三年的辛苦生活,還有當年棄她而去的背影。

    幼青其實很想忘記,可也沒有辦法徹底地忘記,就算說著不在意,心底還是會有一點在意。

    可還是不爭氣地,會想要靠近他。

    梅林之中,紅梅灼灼欲放。

    幼青仰頭望著,腦中驀地浮現,重逢以來的點滴,他們總是沉默著一言不發,他的心緒難以捉摸。

    昏黃燈火下,他放下書卷笑著看她,目中染上戲謔的笑意,也只有那一瞬間,后來又是久久的沉默。

    今早的東廂房已經人去樓空了。

    他們之間,不溫不熱,不冷不淡。

    和離之后,好像也沒有什么變化。

    幼青有點不知道,該怎么樣處理,完全不知道方法。

    手足無措,倉促又茫然。

    背后傳來緩緩的腳步聲,是踩在落雪之上的嘎吱嘎吱聲音,卻有些莫名熟悉。

    幼青回頭看去。

    那人一身玄色大氅,立在紅梅之中,落雪沾濕了他的眉眼,俊冷的眉目在此刻竟顯出了微微的冰凍。

    “陛下?”

    幼青望著殷胥,她本還想著,他今早走得那么匆忙,應當是有要事,現在怎么突然出現在了這里?

    殷胥緩步走近,幼青仰頭望著他,心中生起了隱隱的奇怪,他怎么了,怎么瞧著有點不太對勁。

    “你要跟沈文觀去哪里?一走了之?”

    幼青愣了一下,忽然反應過來,他誤會了她要走?她什么東西都沒帶,宅院也在那里,怎么會突然離開?甚至丹椒也在院子里,沒有同他解釋嗎?

    “我不去哪里,我跟沈文觀出來——”

    幼青話還沒來得及說完,手腕已經被緊緊地扼住,殷胥望著她,眉目沉冷中蘊著怒意:“是要回揚州?還是說只想著離開朕,同沈文觀去哪里都可以?”

    “不是的,我沒想回揚州。”

    幼青急忙想要解釋,話都沒說完,啊的一聲,她的手腕被攥著,連同整個人被壓到梅樹之上。

    并沒有疼痛,但太突然了。

    殷胥冷道:“已經落了宵禁,你根本沒有打算回城吧。”

    “是馬車壞了,不是——”

    下一刻,她的瞳孔驀地睜大。

    唇瓣被人咬住,所有話語都被堵住。

    近乎兇狠的吻,根本不像上回一樣的一觸即分淺嘗輒止,他撬開了她的唇齒,侵略性地攻城略地。

    幼青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甚至有點無法呼吸。

    這樣強烈的侵略,一陣麻意從唇瓣相觸之處一直傳到頭頂。幼青身體上下意識想要后退,可剛后退一分,大手握住她的脖頸,扼著她去迎合。

    她眸中帶著慌亂,眼里只剩下這張冷冽的俊容,甚至容色在慍意中更盛。

    這回再不能用“意外”二字解釋。

    此刻的他沒有分毫往日模樣,沉黑的眸子里是怒,是渴望,是濃濃的欲色。

    幼青喘不上氣,伸手推了一下。

    殷胥停了一瞬,眉目沉沉地壓低,抓著她的雙手,驀地壓在了梅枝之上。

    他欺身上前,簌簌落雪都砸在了他的發梢肩頭,落上一層白,他吻得更深。

    紅梅掩映之下,玄衣背影近乎完全蓋住了其下的纖細人影,只剩下月白的衣角在微微的晃動中若隱若現。

    半截皓腕映襯在白雪紅梅之上,被大手牢牢握住,修長的手背之上青筋分明。

    幼青眼前一陣發蒙,竭力后退著分開了些許,新鮮空氣終于進來,她側著頭大口地喘氣,嘴唇紅腫著發麻,像是被咬破了皮,雙腿都在發軟。

    她踉蹌了一下,險些站不穩摔倒,腰上又橫過一條結實的手臂,將她牢牢地攬進一個堅硬的胸口。

    他鉗著她的下巴,又低頭吻了下來。

    唇瓣被肆意地碾磨,她舌頭都捋不直,只能被迫喉間吞咽,臉頰因著無法呼吸漲紅,眼里無法抑制溢出了淚花。

    殷胥眉目俊冷,細雪落在他的眼睫,眸中盡是怒意甚至夾著渴求的占有。

    他是誤會了她要走。

    “殷子胥……”她想說話。

    幼青想解釋都解釋不了,眸中含著嗆出的淚望著眼前人,她根本沒有要走。

    不要再吻了,讓她先說清楚。

    第29章  唇咬破了。

    細雪紛紛揚揚地灑落, 整個梅園蓋上層層的白,紅梅灼灼著,也沾上星點雪, 天色已經徹底昏暗,但半邊天空都染著如煙如霧的霞光,襯得所有一切都是橘紅。

    殷胥終于冷靜下來,分開了些許。

    幼青驟然能呼吸, 側頭大口地喘氣,只是攬在腰肢的手臂依然沒有松開,她抬手撐在身前的胸口, 緩了好一陣, 失神的眼眸才終于重新聚焦。

    緩過來之后,幼青垂著眼眉,別過臉抿了抿唇, 耳根發紅:“先松一下手。”

    殷胥頓了片刻, 終于松開幼青,向后退了一步, 但仍望著她。

    幼青一字一句輕聲解釋, “今日出城是為了看郊外的莊子,結果路封車壞了,才被困在了這里。”

    她也沒想到會產生這樣一個誤會,她本以為他今日應該不會來了,而且去郊外看莊子一事也來得突然, 但又不會花費多少時間,本來很快就能回去, 幼青就沒有想著同他說一聲。誰知道耽擱到了現在,他還剛巧來尋了她, 才弄成現在這樣。

    幼青垂著頭,低聲開口,“所有的東西都沒帶,我會去哪里呢?”

    殷胥徹底冷靜下來,憶起宅院里以及屋子里的場景,她的婢女還在看醫書,藥材也沒有帶走,她慣來看的書也在,甚至于一切裝設都如常。

    她的確不是要離開。

    空氣陷入沉默,唯余細雪落下聲響。

    幼青發燙的耳根,終于也在雪中漸漸冷卻下來,片刻之后,頭頂響起聲音。

    “是朕的錯,朕誤會了。”他道。

    幼青輕聲道:“沒事的。”

    殷胥望著眼前人的發頂,圍領之上一圈絨絨的白毛也落上了雪,長長眼睫上的雪花都變成了白霜,鼻尖臉頰都被凍紅了,再往下,柔軟的唇瓣紅腫破皮。

    他頓了頓,別過眼。

    “天色已晚了,朕送你回去?”

    幼青緊扣著手指,輕點了點頭,殷胥先轉身往園外走,她將兜帽蓋上,又抿了抿腫痛的唇瓣,一定是破了,她想拿錦帕遮一下,又覺得也很奇怪,只能將頭垂得更低了些,提步跟上前面那道身影。

    殷胥停了片刻,等她跟上來,才繼續往外而去,行得不快不慢。

    幼青就小步地隨在他的身后。

    直登上了馬車,幼青才想起沈文觀還在里面,正要掀開帷裳說話,車廂之外已經響起他的聲音。

    “已遣人同沈文觀說了。”

    整個馬車車廂之內暖意融融,桌案上是新沏的熱茶,頓時驅散了所有的寒氣。

    幼青又勞累又驚嚇了一日,靠著軟枕在暖意之中,在困倦中漸漸闔上了眼,忽然混混沌沌地想起什么。

    怎么這么久了,他還沒有回來,車馬也沒有出發。

    梅園之內。

    沈文觀正于亭中賞雪,紅梅開得極盛極灼,茶水都漸漸涼了,他終于想起薛二怎么這么久了還不回來。

    突然一道身影向石亭走過來。

    看清的瞬間,沈文觀咯噔一聲,連忙撩起衣袍而拜,得知薛二已上了馬車,他諾諾地應了一聲。

    罕見地,帝王同他一起而行。

    沈文觀實在忍不住想。

    薛二不過是出城看個莊子,陛下就突然出現在這里了,是不是管得太嚴了些,這薛二的日子能好過么。

    其實如果不是有陛下橫插其中,他是一定不會和離的。

    現在陛下強硬著把人搶到手,可這一看也不像是對人好。外人面前都管束得這么嚴,背后不知又是多嚴苛,若是氣極說不準還要折磨人,簡直可怕。

    薛二又是個傻的,簡直是任人磋磨。

    他要讓陛下知道薛二是有退路的。

    這樣陛下心中有了危機感,平日里也會顧忌著點,少欺負人,多點關心。

    沈文觀這般想著,覺得他必須發揮最后一點余熱:“微臣與薛二有兩年夫妻的緣分,于揚州兩年,互相扶持舉案齊眉,當真是共患難的情誼。”

    殷胥腳步頓住,回頭看了過來。

    沈文觀頓覺一陣后背發涼,但他還是堅持著把話說完了:“若日后薛二日子過得差了,微臣還是愿意再納她的。”

    “夫妻情誼?愿意再納?”殷胥反問。

    沈文觀硬著頭皮道:“是。”

    殷胥驀地笑了起來,輕捋袖口,眉目沉斂而鋒芒畢現:“難不成沈大人說的夫妻情誼,指的是成婚后不日就納了妾室,同妾室纏纏綿綿?”

    沈文觀頓時面色尷尬。

    “微臣,微臣……與妾室不過是表面情誼而已,臣與薛二才是真情。”

    “那沈大人的情意,還真是廉價。”

    沈文觀此刻也是豁出臉面:“不廉價,畢竟相互扶持兩年,一同走過最艱難的時候,這情誼是誰都比不了的。”

    空氣驟然冷下來。

    殷胥冰凍的神色,很快恢復如常。

    “不過兩年而已,倒不至于情厚至此。朕與她年少相識,而今也有八年,往后更有許多年要走。”他淡淡道。

    沒有再等沈文觀回答,殷胥提步走出園外,又在石階之上略停:“不過,確實比不得沈大人一心二意的道情深。”

    言罷,帝王的身影已經快走遠了。

    沈文觀站在原地,摸摸鼻子,低聲道:“再如何,我也不過一個愛妾,你可是三宮六院。”

    “不會。”

    驟然聽到這么一聲,沈文觀頓時渾身都是一凜,隔了這么遠,還能聽見?

    不過轉瞬,他又回過神來。

    倒是說得好聽,可背后還不知道怎么欺負人呢,也就會面子上裝一裝。

    薛二也真是可憐。

    這般想著,沈文觀又搖搖頭,暗自嘆氣又舒氣,目中露出憐憫之色。

    他也就能幫薛二到這里了。

    希望陛下知道薛二還有他這么一條退路之后,心中稍微有幾分顧忌吧,可不要再多加欺辱了,多幾分關切吧。

    算是他對薛二的最后一分情誼。

    馬車之內,幼青等得犯了困,靠在軟枕上昏昏沉沉地處在睡夢之中,忽聽得廂壁輕輕敲了兩聲,她清醒過來,喉間有些疑惑地輕嗯了一聲。

    車外響起他的聲音:“回城?”

    幼青輕輕應了一聲:“好。”

    車馬終于緩緩行駛起來。

    天邊燒紅的晚霞映襯下來。

    一旁隨著的侍從,止不住余光偷偷瞟正中騎馬之人。

    蕭蕭的風雪之中,帝王挺拔的身形,玄黑衣袍的云紋在晚霞之下浮動,朗朗如云間明月松下清風,身姿風采皆是照人,眉目沉冷而輕斂。

    就是唯獨,嘴唇怎么破了。

    明明方才進梅園前,還是好好的,不過才過了半個時辰不到,怎么成這樣了?

    像是被咬出來的。

    侍從又瞥見帝王冷淡的俊容,一如既往沒有波瀾的神情,甚而多了幾分微慍,忙又回過神,這倒像是心中憋了火氣。

    他可不敢在這時候觸霉頭。

    車馬行至靜安坊時,已是夜深。

    幼青下車之時,抬頭環顧了一圈,已經沒有再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了,她收回目光,略動了動,垂下眼眉。

    鞋襪都已經在雪地之中濕透了,雪化成了水,仍在冰冷地貼著。

    待回至屋內,幼青換下濕透的衣裳,更衣沐浴之后,窩在了榻上,垂下了頭,捧著茶盞,輕輕飲了口熱茶。

    微燙的茶水碰到唇上時,微微的刺痛蔓延開來。

    強烈的,無法忽視的,存在感。

    幼青突然想起來,紅梅枝掩映之下,他傾身覆上來,垂首凝著她,眼睫微闔。露出的微微眸光,沉黑得有些燙人。只是稍分開了些許,他的唇又追了上來,更深地侵略而入。

    不過回憶著,那種無法抗拒,喘不上來氣的,深深的麻意侵襲而來,甚至鼻腔都像是嗅到了無處不在的檀香。

    她后知后覺地摸了摸唇瓣,呆滯地凝神思索片刻。

    這感覺有點特別,和上回很不一樣,但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同,都讓人有點懵,只是這回時間很久。

    這回好像是因為誤會。

    他一路上也沒有再提,好像是沒有太在意這個事情。

    她好像還不慎咬破了他的唇,他一點都不覺得痛嗎?

    他沒什么感覺?算是很平常嗎?

    思索了半晌之后,幼青緩慢地動了動眼睫,放下了手,爬上床榻,蓋好衾被,整個人蒙在里面。

    睡著了,就不用想了。

    月光從明瓦窗格映下,透過紗帳照進明黃的龍榻。

    殷胥看了眼滴漏,手背遮在額頭,胸口深深起伏幾回,起身下了榻。

    他端著茶盞,靠在桌案上,腦中驀地浮現,紅梅枝下,她發髻微微散亂,明眸驚慌中含淚,可卻只倒映著他一個人。

    月影落在青石的地磚之上,落下一道拉長的孤影,孤寂而冷清。

    從前的日子如鏡花水月般閃過,她情急之時抓著他的手,央著他再陪她下一局棋,明眸笑得彎彎,似桃花般灼灼。

    殷胥忽然覺得有點難熬。

    耳邊仿佛又響起,沈文觀今日的話,他們兩年相伴,風雨同舟共患難,殷胥不信他們情深如許,可他不能確定,是不是她心中還是留有眷戀。

    他確實錯過了她這幾年。

    殷胥低垂眼眉,深深沉斂,執著茶盞望向了窗外,樹影映在窗格之上,似有風雪輕墜,細枝隨著輕晃。

    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他放下茶盞,驀地憶起快要到選拔女醫的日子了,也就是說,她就要入宮了。

    只要入了宮,朝夕相處,她徹底傾心于他只是遲早的事情,傾心之后,嫁與他也就很快了。

    沈文觀根本不足為慮。

    月光靜謐地落下,光影朦朧。

    殷胥唇角勾起,他飲盡最后一點茶,心情極好地提步坐在了榻上,望著撲簌的燈火,閑閑地敲著棋子。

    第30章  不擾她歇息。

    天色碧藍, 連云卷著日頭,是冬日里難得的晴天,暖陽驅散了寒冷, 整個太極宮內外的梅樹都開了,暗暗的幽香彌漫。

    清晨時分,還有些冷。

    貢院之外,已圍了許多人。

    經過縣州重重選拔以及舉薦上來, 最終的一批女醫都在尚書省參與策試,后幾日是其余內容的考核,由太醫署主持, 不合格者則不予以錄用。

    幼青和丹椒一同下了馬車。

    玉葛已備好了些許干糧, 給兩人都帶上,又嘮嘮叨叨地囑咐了一番。

    大抵是些不必緊張,專心考試, 盡力而為即可。殿內恐是有些冷, 若是身子堅持不住,也不必強撐, 棄考出來也罷。

    幼青攏攏衣衫, 眉梢輕揚,眼睛彎成月牙:“放心,一定會通過的,不僅要過,我還要拿頭名。”

    不遠處的樓閣之上, 半開的窗扉后,話語沿著縫隙飄進來, 而坐著的人影手中端著茶盞,唇角微不可見地勾起。

    他又低眸垂目, 從窗扉望下去。

    冬日的清晨里,她一身雨過天青色,湘裙如花般散開,一圈雪白的狐絨,下巴尖尖,明眸靈動含笑,唇角張揚,沉穩都褪去,顯現出了難得的輕松肆意。

    像回到了少年時分。

    丹椒在下面連連點頭:“夫人一定可以拿頭名,我的話,要求不高,過了就行!”

    玉葛瞧著兩人欣慰地點頭。

    旁邊也是一同來趕考的考生,已經來來回回瞥了好幾眼了,一邊暗暗地想,不管這最后考得如何,士氣倒是挺旺。

    這種心態還挺值得學習。

    就是著實狂妄了一點。

    也不知道最后會考多少名次,敢說出這樣的放肆之語,這般想著,那考生又著重多看了幾眼,記住幼青的相貌。

    再敘了一陣,幼青丹椒二人就同玉葛話了別,通過層層搜檢,入了貢院之中。

    幼青所在的位置,已算是不錯的了,沒有處在風口,也沒有味道。她將干糧放在桌案左上處,待核實了姓名相貌,醫科考卷終于發了下來。

    考題大都不是很難,只有少數需得認真思索反復斟酌,最后是舉一道實例,予以證候、脈案等,需答辯證,如何開方。

    不知不覺,已至了午后。

    答畢后,幼青又仔細翻閱了一遍考卷以反復斟酌用詞等等,已有考生交了卷,本朝慣有此例,甚至甚喜如此,答得快且績優之人方為更好,不少人為拔得頭籌,會如此行為。

    幼青待到稍晚,才出了貢院。

    “如何?難不難?”玉葛迎了上來。

    “還好,很正常,就是有點冷。”

    幼青正說著以帕子掩住,打個噴嚏,這種考試都不好穿得太厚,因著還要搜身之類的,考得時間又長,其間也有人撐不下去暈倒了離開。

    玉葛忙將斗篷裹上來,又將手爐塞到幼青的懷里,二人一同又候一陣丹椒,三人一同往家中而去。

    幼青即將離開前,又停下環顧一圈,垂下了頭,抿了抿唇,提步登上了馬車。

    馬車車廂之內,丹椒翻出了平日里看的醫書,憑著記憶回對,不時嘆一聲,拿書扣在眼前。

    “懸了,好懸。”

    看得玉葛直笑,又是勸慰。

    幼青吃著茶果,正在發呆。

    丹椒又想起了什么,忙問一些寫時極不確定的,幼青回過神來,一一回答了,又道:“你從前習醫不久,能答成這樣已經很好,你灸法習得不錯,還有機會。”

    “這才只是第一日,后面接著幾日還有針灸、方劑、以及辨認藥材等等,好好準備,定然可以的。”幼青道。

    有這番話,丹椒浮躁的心,也終于慢慢地靜下來,又望著幼青微微失神。

    其實就算入不了太醫署,跟著幼青習醫也不會差。

    幼青嚴格又耐心,又不藏私,近乎是全心全力。只是跟著短短的一段時間,她已習得良多。但若是能和幼青一同入太醫署,從學徒做起,日后定然能學到更多。

    這是次難得的機會,她一定要抓住。

    正是這般想著,丹椒習得愈發刻苦。

    又過了幾日,終是最后一科了,雖是有日光,但氣候極冷,凍得人手腳冰涼。

    太醫院院正親自來了,來回走著看諸位考生辨識中藥的答卷。本來就不多的白須掉了更多,張院正眉心越蹙越緊,半晌長長地嘆氣。

    頓時被看過的學生心中咯噔一聲。

    張院正只搖頭。

    往年是只觀其形而辨,今年的略有所不同,嘗其味而辨,不過稍有變動而已,怎么瞧著答得不好?

    正當此時,張院正忽見來了一人。

    他霎時驚得要跪伏而拜,卻又在示意中停聲,只靜悄悄地上前。

    帝王并未說話,只走下去看著考生,張院正緊隨其后,殷胥緩緩地踱步其間,一身鴉青衣袍,玉冠佩帶,身姿卓然。

    諸生本在思索著奮筆疾書,卻忽地瞥見龍袍一角,霎時都提起了神,坐姿都比往日要端正,連字也書得更認真。甚而有人大著膽子偷偷去看。

    帝王負手立在窗前,衣袍暗紋浮動,爪牙鋒利閃著寒光,而日光又模糊輪廓。

    即便如此,也能瞧出來其容貌之俊美,堪稱如玉如松,灼灼風華。

    幼青就在靠窗的地方,當袍角都輕輕拂在了她的袖口,她都垂著頭,似是無知無覺,完全沉浸在其中。

    殷胥眉梢輕挑,忽地又注意到什么,唇角漸漸地凝住,她的眼睫輕垂,眉心微蹙,就連唇角也有點緊繃。

    今日考得很難嗎?不應當。

    她醫術極好,怎么也不會嘗不出湯藥里的幾味藥材。

    殷胥正在思索之際,就見眼前人擱下筆墨,抬起胳膊枕在桌案上,像是困倦地闔上了雙目。

    張院正看見之后,頓時眉頭緊蹙,這般重要的場合,竟然睡起覺來了,還是當著陛下的面睡著了,著實不像話。

    他走上前去,正想叫醒人,肩膀上已經落下一只大手,輕輕按住他的動作。

    上方響起聲音:“莫要打擾了。”

    想來是太累了。

    睡一陣,天也不會塌。

    殷胥只略站了一陣,就提步離開了,近來有天寒之地鬧了雪災,又臨近了年底,諸多事務繁雜。

    徒留張院正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又神色復雜地看了眼睡著的這學生,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須。

    不得不說,這還真是好運氣。

    在考場上睡熟了,偏偏碰上陛下,本來這罪名不小,偏偏陛下今日心情好,饒了這膽大的學生一回。

    瞧著副模樣,也不像是學藝精的。

    張院正又看了一眼答卷,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果真不如何。

    這懶學生,還是莫進太醫署的好。

    幼青再醒的時候,天色已晚。

    周遭點起了燈,待檐下的銅板敲響,幼青隨著眾人退出了這里。

    遠遠的,玉葛丹椒都在踮著腳尖望,瞧見幼青的瞬間忙揮了揮手。

    幼青笑了起來,穿過人群走了過去。

    三人上了馬車,丹椒先是絮絮地說了許多考場上的小岔子,所幸再緊張,也都結束了。回府的路上,玉葛還去買了些點心茶果之類的算作慶賀。

    待至了掌燈時分,玉葛和丹椒還坐在杌子上圍著爐子閑話,幼青也沒有睡,一同吃著茶果閑閑敘話。

    倒真是難得的時光。

    里間溫暖地燒著地龍,熏香燎燎,笑語聲聲從窗縫透出去,連冬夜都染上了暖和明亮的色彩。

    幼青還拆了封長寧寄過來的信,上面寫了許多近來發生的事情,戰事已漸漸平息下來了,入冬的西域更有別樣風情,再過些日子興許就能歸來了。

    這般說說笑笑著,幼青已研了筆墨,于書案之前凝思落筆。

    書了近日以來的尋常趣事,長安城里新開了什么鋪子,哪家的湯面做得不好吃了等等,將長安的近況都細細寫在其中。

    笑鬧之后,夜也漸漸深了。

    幼青靠著軟枕,將書好的信折好,放至信封里后,以蠟封上,先暫且存下來,待明日再寄出去。

    燈臺上燭火輕搖,蠟淚沿著一滴滴流淌下來又在其下凝固。

    煙氣籠向窗紗,一點點浸透氤氳。

    里間靜謐而深,玉葛進來之時,就瞧見西窗下的人影,靜靜地坐在那里,手里拿著封信,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玉葛恍然憶起,陛下好似有好些日子沒有再來了,自從那日從梅園回來之后,就再沒有聯絡。

    是鬧掰了嗎?

    玉葛想過兩人會冷淡下來,沒想到竟會來得這么快,那正好了,什么勞什子的太醫署也不去了,省得再傷心受氣。

    正當此時,外面傳來通稟聲。

    “宮里來了人。”

    幼青等人匆匆出去迎接,著靛藍衣袍的太監正笑吟吟地立在正廳,又著后面的小太監將紅木食盒交予這里的婢女,隨即恭聲開口解釋。

    “御膳房新制了點心,宮里頭派人特意送了來請薛二小姐嘗一嘗,道一聲慶賀。”

    幼青謝過隆恩,又差玉葛打點了些碎銀子以慰深夜來跑一趟的辛勞,為首的太監也笑著收下了。

    浩浩蕩蕩的太監仆從,出了府邸,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了,所有人才終于松下了心神。

    玉葛打開紅木食盒。

    最上層是宮中制的狀元餅,其次是一層幼青最喜吃的透花糍,最后是從未見過的極漂亮的點心。

    再一拉,里面掉出張紙條。

    幼青探頭過來,緩慢地眨了眨眼,從玉葛手里接過紙條。

    玉葛面無表情地闔上食盒。

    又搞這些七拐八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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