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下,整個長安城都在這夜雪里掩上詫寂,太極宮內外唯余守夜的宮人在風雪中走動。各個宮殿中都點亮了燈火,星星點點的光芒匯成一片。
長生殿內,燈火輕爆,上好的墨玉棋子在滿地亂跳。
那句“要和離了”,仿佛仍回蕩殿中。
常喜立在一旁,先看了眼仿佛凝住的皇帝,后看了眼站在那里垂著頭的薛二,又看了眼地上的棋子。
遲鈍如他,也察覺出了氣氛的不對。
停頓片刻之后,常喜終于躬身,試探著小聲開口詢問:
“陛下,這……要不要收拾一下?”
殷胥終于收回了目光。
聽見這問話,殷胥抬眼瞥了下常喜,略抬起了手,手背朝外向常喜示意,骨節分明的手指修長而利落。
這是要屏退眾人。
常喜沒再說話,也沒管地上的狼藉,只躬身退了下去,殿內宮人都隨著常喜一同退了出去。
長生殿內頓時空蕩起來,只剩下一立一坐的兩人,沒有人說話,安靜得只剩下錯亂的呼吸聲。
在這死寂一點點蔓延的時刻。
上方終于傳來聲音,“先坐吧!
幼青沒有抬頭,終于回神坐下,端起手邊的茶盞,近乎慌亂地飲了幾口。
年輕帝王坐在桌案對面,目中泛起的波瀾終于強壓下來,神情恢復如常,只是唇角仍彎著輕微的弧度。
他抬手將翻倒的棋盤翻正。
紫檀棋盒傾倒著,半盒的黑棋中摻雜著幾顆白棋,他仔細地捻出來,黑棋白棋分開,重新變回原樣。
幼青垂頭飲著茶,靜靜盯著微黃輕泛的茶湯,上面映著她失措又慌亂的神情。
尚且溫熱的茶水入喉,依舊是嘗不出什么味道,只有澀意在唇齒間蔓延,握著杯盞的指節漸攥得發了白,唇瓣也在不自覺逐漸咬住。
悔意終于如潮水,鋪天蓋地漫上來。
就在此時,殷胥忽然開了口。
“很久沒有一同下過棋了,要不要再同朕下一局?”
幼青倉促地點頭,在現在這個微妙的境地中,無論誰說什么、做什么,都算是在一種解救,她放下茶盞,抓起白棋。
玉制棋子握在掌心冰涼。
燈臺上的火花撲簌,黑白棋交錯著一顆顆落下,幼青終于從先前的境地中擺脫出來,也漸下入了神。
他的棋路不再同三年前一樣鋒芒畢現,每一招都是殺機,那會兒幼青同他下棋被逼得節節后退,連半刻都撐不下來。
那時她每回都耍賴,他就笑著看她。
少年就坐在南窗下,明媚的日光斜著照進來,碎金般的光影浮動,他眼角眉梢都落滿笑意,如玉般的容色動人心魄。
可現在,此時此刻,他的眉眼沉斂,唇角再沒了笑意,而幼青也再不會像從前一樣同他撒嬌耍賴。
幼青從回憶中回神,落到眼前棋局。
他像是在溫水慢煮一般,她只橫沖直撞著落子,卻在泥濘中被絆住了腳。
幼青下得越來越慢,殷胥依舊如常。
“一直忘記道謝了,多謝夫人親自送還那枚珍貴的香囊!彼p聲道。
幼青執著棋子的手一頓,目光落在那枚陳舊的青色香囊之上,手指緊了緊。
“這枚香囊有點,眼熟。”幼青道。
“是故人贈予朕的!币篑愕。
幼青神思不屬地落下白子,看了眼那枚香囊,眼睫緩緩垂了下來。
上面的老虎一點氣勢都沒有,臉上的王字不倫不類。
不像老虎,像只扮丑的小貓,沒有一點威風,只有點招笑。
就像現在的她一樣。
幼青收回目光,正要再落棋,殷胥緩緩地開口道:“已經分出勝負了!
“你贏了!彼。
幼青怔了下,回神去看。
她方才那子不知道落在了何處,他的那子也不知道落在了何處,但確實白棋吞掉了黑棋半壁江山,黑棋的的確確輸了。
贏了?
幼青有點茫然。
這是她頭一回正經下棋贏過旁人。
一沒有靠耍賴,二沒有靠撒嬌,她竟贏了他?
幼青還來不及多想,對面之人看了眼滴漏,已經站起了身。
“天色太晚了,外面又下著雪,朕送薛二小姐一程吧。”殷胥道。
幼青下了榻,正要回絕之時,殷胥已經提步向外而去,她只能忙忙披上斗篷,也跟著走了出去。
琉璃宮燈在風雪中,骨碌碌地輕轉,宮人靜謐又不急不緩地行著,簇擁著最中央的兩人。
絳色斗篷下的人影纖細,而她前面半步之行著的身影,玄黑氅衣襯出極高大修長的身形,一大一小,莫名極其和諧。
兩人一路無言。
唯有風聲攜著大雪紛紛揚揚。
直到了倚梅軒停下,幼青低下頭,抿抿唇,攏攏斗篷,將自己整個都裹住,沒有回頭一瞬,匆匆地走入了門中。
她近似于落荒而逃。
待沐浴洗漱罷,幼青躺在四方床上,望著青色的帳頂,翻了翻身,睜著雙眼。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她說的話,一定讓他覺得可笑了。
她和不和離,又同他沒有關系。
幼青拉起被角,輕輕蓋過了臉,整個人縮在了衾被當中,在暖和的殿內,幽幽的安神香里,她終于沉沉地睡去了。
長生殿中,燈火徹夜未滅。
第二日,慈寧殿。
殿內沉香燎燎,日光自南窗而入,照在黑漆桌案之上,仿若飄起縷縷青煙。
太后拿著卷佛經,抬手輕輕翻動。
宣紙之上一字一字皆是工整,筋骨天成又筆鋒處不見銳氣,看得出抄經之人極用了心意。
半晌,太后闔上佛經:“費心了!
頓了片刻,太后又道:“既抄了整本的佛經,可也悟到些了?”
冬日溫暖的日光落進來,恰好映在年輕帝王微微含笑的唇角,融融的暖意在殿內一點點暈開。
太后瞥見皇帝唇角笑意的瞬間,撥動佛珠的動作都遲疑了下。
這是怎么了?
今日見他,時不時就在笑。
太后看了眼天色,今天日頭也沒有打西邊起來,怎么突然高興成這個樣子?
注意到太后奇異的目光,殷胥端起手邊的茶盞,淺飲幾口,唇角終于落下來。
他神情恢復如常,只是眼角眉梢還是難掩輕松肆意,沉穩內斂仿佛都褪去,顯現出了難得的少年意氣。
“佛法高深,兒臣悟得淺顯,但昨日確實悟得幾分其中玄妙,一切冥冥之中確實自有緣法。”
太后舒心地暗暗點頭,看來這當真是從佛法中悟得幾分釋然了。
前幾日還聽他說些除卻巫山不是云,什么佛能達成所愿則信,不能則不信的渾話,如今倒是有幾分超脫的意境了。
這是終于不惦念著,那等既不道義,又不可求之事了。
佛經確實能凈心。
太后滿目欣慰。
殷胥也沒有多留,用罷午膳后,就起駕回至了兩儀殿中。
書案后伏筆的官員,在小黃門的唱和聲中匆忙擱筆,走出來跪伏而拜。
殷胥越過他,徑直向前走去。
“如何了?”
“啟稟陛下,已草擬好了!
聽見此話,跪伏在地上的官員,緩緩直起了身,顫顫巍巍將剛書寫好的東西遞給了旁邊的太監。
殷胥在上方坐定,小太監將東西小心地奉到帝王手中,宣紙打開,殷胥仔細地看了看,抬手接過朱筆,頓了片刻之后,利落地落下幾筆。
小太監拱手立在其后,目光不由自主落了過去,刺目的朱紅色筆墨,在宣紙上如鐵畫銀鉤,落下幾字。
“二心不同,難歸一意!
再下面就是——
特賜薛氏幼青與沈氏文觀和離。
殷胥擱下朱筆,端起茶盞輕飲,唇畔勾起微不可見的弧度。
日光照進殿內,暖意升騰。
正在此時,外殿快步進來個太監,請安后跪伏在地低聲道:“啟稟陛下,長寧公主要了車馬,好似是要送沈二夫人出宮!
帝王微彎的唇角,驀地凝住了。
大雪之后的晴天,日頭格外強,整個太極宮的積雪都在金光下晶瑩剔透,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月華門外,停著車馬。
幼青裹著厚實的氅衣,即便如此,鼻子仍是泛紅的,寒氣攜著風一過,她就拿錦帕捂住口鼻,偏頭不住地咳嗽起來。
“好好的,怎么就染了風寒?”
長寧瞧見幼青這樣,止不住的心疼,忙輕拍幼青的背幫忙順氣,咳嗽聲這才漸漸地止住了。
幼青輕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兩人立在月華門這里,說了好一陣,卻總覺有話道不完。
到最后,幼青要登上馬車了,長寧還忍不住問:“不再多留幾日嗎?”
幼青沉默了下,眼睫垂下,掩下所有的神情,很快唇角揚起了笑容:“待一切安穩了,我就去瞧你,屆時我們再見!
長寧依依不舍地看著,馬車緩緩行動了起來,卻在下一刻被守門的侍從攔下,長寧微愣了一下,正要遣宮人去詢問,身后不遠處忽地傳來聲音。
“攔住了,不得令人出宮一步!
長寧順著聲音回頭,就看見了殷胥。
年輕帝王一襲玄黑氅衣,攜著寒氣快步行來,俊朗的眉目冰凍,他徑直往被迫停下的車馬走去。
長寧愣了下,想起幼青泛紅的眼睛,剛追了幾步想去攔人,就被幾名宮人結結實實攔在了后面。
本來行駛的馬車停住了,玉葛和丹椒正想問一問是怎么一回事,馬車的帷裳被驟然掀起,隨即是一句,“都下去!
其余人都匆忙下了馬車,而幼青坐在馬車車廂最里,手里還正捧著一盞熱茶,愕然地望向來人。
帝王眉目間泛著寒意,在幼青還沒來得及開口的時候,下頜突然被扼住,緊接著高大而修長的身影覆了上來,幼青驀然睜大了眼。
熱茶打翻,灑落一片。
殷胥吻在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