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擁抱
除夕夜的急診室里彌漫著一股酒味。馮時朝著門診區域走去,保衛科科長緊跟著他,見縫插針地匯報:“我們收到特需病區的電話,三分鐘以內就出動了四個人,到了發現門敞開著,那男的倒在地下捂著胸口……我們就給送急診了。”
馮時腳下一步不停:“女的呢?”
科長愣了一下,“一共有三個女的,您說的是哪個?”
“鄭佳瑞……的夫人。”
“他老婆……也在急診,能走路,看著沒啥大事。”
陳妙茵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用冰袋敷著半張臉,垂著頭一言不發。方維和盧玉貞一家都圍在她身邊。
她轉過頭來,半張臉像個包子一樣腫著,眼睛勉力睜開。她瞧見了馮時,觸電般地扭過頭對著墻。
盧玉貞叫了一聲:“馮院長。”
她簡單地將看到的情形描述了一遍,值班護士也點頭確認。他的眼睛掃過妙茵的臉,腫得很高,眼角有一絲血痕,初步判斷是軟組織挫傷,輕微擦傷,在他見過的病人里面什么都不算,但那是妙茵。
他的手在袖子里緊握成了拳頭。
盧爸爸很焦急:“馮院長,那一腳是我踹的,我太著急了,跟我家貞貞沒有關系,千萬不要對她有影響。”
盧媽媽也跟上來:“是我是我,那人打我女兒,我一時沒忍住……”
馮時還沒有開口,鄭佳雪推著鄭佳瑞的輪椅從診室走了出來,王女士手里拿著一張CT影像。鄭佳瑞捂著胸口,咳嗽一聲抖一下。
王女士立即拉住馮時的胳膊:“馮院長,你可要給我們做主啊。我們是住特需病房的,外面來的人突然就進來行兇,把我兒子一根肋骨打斷了,我們要報警。”
馮時沒有表情地嗯了一聲,“當然可以。但是報警之前,還是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梳理清楚。”
一行人浩浩蕩蕩到了特需病房,護士給鄭佳瑞輸上了液,王女士握著他的手抽泣不止:“馮院長您看要不要動手術?”
馮時搖頭:“一根肋骨骨折,可以自己愈合。戴個固定帶,二十天左右自愈。”
“他說一咳嗽就疼,前胸后背都疼。”
馮時冷冷地道:“這是肋骨骨折的正常現象。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把骨科主任叫來。”
他給高儉打了個電話。病房里一片狼藉,地上是花瓶殘片、翻倒的衣架、破碎的化妝鏡和白色藥丸。
鄭佳雪看到他的眼光掃過各個角落,臉越來越陰沉,苦笑道:“病房的損失可以出賬單給我們,會照價賠償的。”
馮時深吸一口氣,對方維說道:“記下來,回頭讓人過來盤點,出定損。”
方維立即答應了:“我這就去辦。”
鄭佳瑞在床上哼了幾聲,忽然指著盧媽媽叫道:“死老太婆踹的我,我讓你進局子。”
盧玉貞的臉色立即變了。王女士拿起手機:“我叫警察。小雪,你從公司叫兩個法務過來。”
鄭佳雪將手按在她的手上:“媽,先不要輕舉妄動。我叫了個律師,咱們盡量和平解決問題。”
“和平,怎么和平,你哥的肋骨都斷了啊。”
蔣濟仁走進來,臉色也很不好看。他看看鄭佳雪,又看看盧玉貞,站在門邊叫了一聲“馮院長。”
盧玉貞小聲地叫了一聲:“蔣老師。”
王女士招呼他:“小蔣,聽說這是你學生。”
鄭佳雪冷笑了一聲。盧家夫婦互相對視,眼里都多了一絲惶恐,盧爸爸緊張地搓著手:“怎么辦。”
方維小聲安慰:“你們先別慌,咱們講道理,一定有辦法的。”
陳妙茵開口道:“伯父伯母,你們別緊張,他們報警也好,打官司也好,我都擔著,要花錢我出。”
王女士叫道:“妙茵,你怎么偏幫外人。”
陳妙茵的聲音啞了:“沒有外人,我今天就死在這兒了。”
馮時吩咐保衛科科長:“找人搬幾張椅子過來,就在這現場辦公。”他冷冷地掃視了一干人等:“攤開來說清楚,在我能力范圍內能解決的,盡量內部解決。不能解決的再通過報警或者走法律程序,醫院一定全方位配合。”
他氣勢凜然,眾人被震懾住了,一時無人出聲。王女士抽了抽鼻子:“我兒子兒媳……就是發生了點口角,夫妻吵架很正常。這個老太婆突然闖進來,把我兒子踢骨折了。”
盧爸爸看了一眼蔣濟仁,“我老婆只是太著急了,醫藥費我們賠,不好意思……一場誤會。”
“我兒子的一根肋骨,是你賠得起的嗎?咱們報警處理吧,拘留判刑。”
盧爸爸慌了,“我賠就是了,咱們萬事好商量,私了行不行?”
蔣濟仁看了一下馮時的臉色,嘆了口氣:“小雪,伯母,這就是場誤會,也沒造成大的后果,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年三十,和為貴。”
鄭佳雪臉色立即拉下來,低著頭一聲不吭。王女士很堅持:“我兒子受了重傷,賠錢可不行。”
蔣濟仁道:“這又何必……”
盧玉貞看見父母神色慌亂,有如萬箭穿心。正焦灼之際,方維忽然開口:“報警也可以,不過先得做兩件事,一是咱們把攝像頭的記錄看了,確定一下責任歸屬,不要待會警察來了說不清。”
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鄭佳瑞忽然問道:“這屋子里有攝像頭?”
方維指了指頭上的煙霧報警器:“這機器是錄像報警一體化的,還有紅外成像功能。”
他打了個電話給王有慶:“把A區1546號攝像頭的影像,一個小時以內的,做個備份,然后傳一份給我。”
陳妙茵站起身來:“好,那就在這里播放好了,錄像不說謊話。”
鄭佳瑞頓了頓:“病房里安攝像頭,這是侵犯隱私。”
馮時瞄了一眼報警器,又和方維對視一眼,冷靜地說道:“醫院不是私人區域,病房更不是。我們安攝像頭,是為了確認醫護人員操作有沒有不合規的地方。不然如果打錯了針,開錯了藥,責任就沒法追究了。這也是出于保護病人的考慮。況且如果警察來了,醫院也是要把錄像上交的。”
鄭佳瑞悶聲道:“我是病人,我不同意。”
陳妙茵說道:“我同意。”
王女士看著兒子和兒媳,心里回過味來,捂著臉無力地坐在床邊,“算了,不報警了,你們賠我兒子的醫藥費。”
盧爸爸咬著牙點頭,剛要答應,方維伸出手攔住他:“還有件事,剛才情急之下沒有做。鄭佳瑞先生打傷了我們醫院的盧醫生,她還沒有驗傷。”
盧玉貞愣了一下,正要說“我沒事”,方維跟她交換了個眼神,她立刻把嗓子壓住:“對,我……我剛才就覺得頭暈,太陽穴疼的厲害。我去急診看一下。”
馮時點點頭:“身體要緊,趕快去吧,可別被打出什么大毛病。”他指著方維:“小方,你去陪她。”
盧玉貞把腳步拖得很慢,方維在旁邊伸出胳膊讓她搭著,兩個人離開了特需病房,一路往急診走去。
她湊在方維的耳邊小聲道:“腦震蕩?”
“腦震蕩不夠。讓他們開疑似顱腦損傷。”
她有點為難:“這怎么弄啊。”
方維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個圈子:“找女廁所,去格子間原地轉二十圈再出來,該有的癥狀都有了,拍CT也不怕。”
她言聽計從,方維覺得不放心,守在女廁所外面。等了一陣,她扶著墻極慢地走出來,腳步都走不成直線。方維上前拉了一把,她就栽在他懷里。
她的頭擱在他肩膀上,手抓緊了他的背,一個溫暖又結實的擁抱。整個世界仿佛都停滯了,只有她的心跳,撲通撲通,很快。
方維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來,忽然又放下了。他咬著牙想:“我……總不能趁人之危。”
他攙著盧玉貞進了診室,她剛坐下就不停干嘔。門診醫生饒有興味地看著他倆。
高儉和謝碧陶同時進了特需病房,眾人各懷心事,也無人發現他們進門的步調一致。
高儉拿過CT,對著鄭佳瑞上下打量:“這骨折得挺到位,什么也不耽誤,不用手術。”
王女士聽見這話才放了心,又轉頭問謝碧陶:“律師,打傷我兒子,能判多少年?”
謝碧陶拿著病歷看了看:“一根肋骨骨折,算不上輕傷,對方應當不需要負刑事責任。”
“骨折都不是輕傷嗎?法律怎么這么不公平呢?”
高儉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聲,沒說什么。謝碧陶看了他一眼,耐心解釋:“法律上的輕傷跟平時理解的輕傷是有區別的。得六根肋骨骨折才能算。”
陳妙茵冷著臉將地下的東西一一收拾起來。馮時彎下腰,從腳底撿起一副墨鏡放在她手上。
她連忙戴上了。
第82章 賠償
特需病房內,一干人等都沉默著,只剩了鄭佳瑞躺在床上的哼哼聲。王女士守在他身邊,心疼得直擦眼淚。“我兒受罪了。”
過了一會,她又開口說道:“不是要賠醫藥費嗎,就按馮院長說的半個月算,一天病房住宿費五千,護理費一千,加上康復和用藥,我也不多要你的,十萬塊錢。”
聽了這個數字,盧媽媽睜大了眼睛,忍不住渾身發抖:“哪里就這么貴。”
“就是這么貴,不信你問問醫院。”
盧媽媽抖著嘴唇:“要不……你們就直接拉我去坐監牢吧,十萬塊錢,我們到哪兒去拿呢。”
盧爸爸穩了下心神,拍拍妻子的肩膀:“沒事,我去湊一湊,總有的。”
盧媽媽拉著他的手,急的眼淚都掉了下來。高儉看得心頭火起,他大聲問謝碧陶:“謝律師,這種賠償算法,要是走法律程序,法庭支不支持?他的肋骨是小傷,還不需要動手術。”
謝碧陶看了一眼鄭佳雪的臉色,小聲答道:“高主任,關于住院費和護理費,法庭是有標準的,會給一個合理的估價。”
盧爸爸看著蔣濟仁,“蔣老師,是我老婆太沖動,千萬不要怪罪貞貞。這個錢,我拼命也會還上的。”
陳妙茵咳了一聲,開口說道:“伯父伯母,你們別著急。這錢我會出的,絕不會讓你們承擔。你們救了我的命,我不能忘恩負義。”
病床上的鄭佳瑞忽然冒出一句:“陳妙茵,你真會慷他人之慨。你出?你出得起嗎?你渾身上下從頭到腳,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眼下又胳膊肘朝外拐……”
王女士立即喝道:“閉嘴。你這個孽障。這種話可說不得。”她看著陳妙茵:“兩口子吵架歸吵架,怎么動起手來。妙茵,我給你做主,好好罰他。”
她拉著妙茵的手,“佳瑞,快給你媳婦道歉。”
鄭佳瑞扭過頭去,并不理會。陳妙茵臉上還捂著冰袋,一字一句地說得真切:“鄭佳瑞,你給我聽好了,你就是個畜生。”
王女士道:“妙茵,你是不是瘋了,怎么這樣說,連帶我們老的都罵進去了。”
鄭佳瑞蹭地一下坐起來,想是牽動了傷口,嘴里嘶的一聲,“行,我是畜生,那你就是母畜生。”
鄭佳雪也叫道:“哥,都別說了,還嫌不夠丟人嗎。”
馮時冷眼看著這兵荒馬亂的一幕,眉頭漸漸擰緊了,但依然保持著沉默。
蔣濟仁在沉默中終于忍不下去,拉著鄭佳雪出門,找了個僻靜處站住:“小雪,那十萬塊錢……有點過分了吧。”
鄭佳雪搖頭:“我哥的肋骨確實斷了。我們要索賠,理所當然。”
蔣濟仁焦急地說道:“小盧家里條件不好,據我所知,她爸做股骨頭手術的錢都緊巴巴的。你們一張嘴要十萬,她家怎么拿得出來呢。”
鄭佳雪臉色很陰沉:“我家有錢就活該被她踹是吧,還嫌我家獅子大開口了,住院花費就是那么貴。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會劫富濟貧。”
蔣濟仁比劃著解釋:“你不知道她的難處。她家在村子里種蜜橘的,這十萬塊錢,賣幾年的果子也不一定有。她爸就是個開診所的……”
鄭佳雪冷笑道:“你倒是了解得挺透徹,不就是個赤腳醫生嗎,拿著一瓶抗生素治百病的。”
蔣濟仁忽然漲紅了臉,怒氣沖沖地說道:“你也是學醫的,怎么說出這種話。我提醒你,我爸當年沒考上大學的時候,村里的赤腳醫生救過他的命。我爸要是聽見這話,都輪不到我罵你。”
鄭佳雪難得見他如此憤怒,心里一陣發虛,嘴上卻并不服軟:“蔣濟仁,你的學生你護著,那我算什么。”
蔣濟仁一攤手:“我是幫理不幫親。你家這些雞飛狗跳的事……這些日子,拜你大哥所賜,我在醫院本來就招人議論,要是護不住這個學生,我也沒臉在華正醫院干了。”
鄭佳雪胸中一股氣直翻上來:“行,是我家連累你的。”
蔣濟仁道:“你也看看你家干的破事,天地良心。大年三十我被叫出來……”
他忽然瞧見方維從電梯里出來,就住了嘴。兩個人回到病房里,站得遠遠的,都抱著胳膊。
方維大步流星地走進來,“馮院長,盧醫生的診斷出來了,初步判定是腦震蕩,輕微顱內血腫。”
馮時立即坐直了:“這里雜音太大我聽不清,你再說一遍。”
方維扯著嗓子道:“盧醫生是腦震蕩,輕微顱內血腫。”
盧家夫婦的臉色都變了,盧媽媽沖上去搶過診斷單左看右看:“我女兒呢,貞貞呢,在哪?”
方維道:“伯母,我已經托神經外科的值班醫生給她辦住院手續了,特來請示一下馮院長,是不是按工傷記錄。”
馮時點點頭:“盧醫生是在醫院受的傷,當然是按工傷算。小蔣,你做一下后續工作安排。”
蔣濟仁道:“她本來安排明天值班的,我安排科室的其他人吧。”
盧媽媽拿著診斷單,臉都憋得發紫了,王女士趕忙將鄭佳瑞攔在身后。盧媽媽盯著她:“我女兒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方維給盧爸爸遞了個眼神,他心領神會,拉著妻子的胳膊:“稍安勿躁,咱們相信醫院。”
方維也道:“是的,我們醫院神經外科也很強,會妥善救治同事的。不過……”
他轉頭對馮時說道:“馮院長,以防萬一,還是先報警處理吧,留個證據。”
高儉也來了精神:“對,這下事實都清楚了,我也建議報警。”
馮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鄭佳雪忽然說道:“馮院長,剛才我哥哥被打傷,你們可是說盡量內部解決的。”
方維冷著臉道:“我們是想內部解決的,不過也看情況。”
王女士站了起來:“腦震蕩能怎么樣,我兒子可是肋骨骨折。律師,你給我看看。”
眾人的眼光都聚集在謝碧陶身上,她翻著病歷,很謹慎地說道:“按照標準,有顱內血腫和肋骨骨折是一個級別,都算輕微傷,沒有刑事責任。”
王女士拍了拍手,“那就報警啊。”
謝碧陶小聲道:“輕微傷可以調解,但如果調解不成,可以行政拘留。”
鄭佳瑞哼了一聲,“行啊,那老太婆陪著我一起拘留,誰怕誰。”
謝碧陶搖頭:“鄭先生,你目前還在緩刑的觀察期,如果有行政拘留的記錄,按照常理,是要撤銷緩刑的。”
鄭佳雪明白過來:“也就是說……”
“對,要立即執行三年有期徒刑的判罰。”
第83章 擁抱
鄭佳瑞伸出手來比劃著:“怎么可能傷那么重,我就是輕輕推了一下。”
方維怒從心頭起:“行吧,你這句話我也錄了音。我不跟你廢話,咱們等警察來了再說。”
他拿出手機開始按,剛按到第二個鍵,王女士沖上來:“別動別動,大家都好商量。”
她推一推女兒:“小雪,你去跟小蔣好好說。”
鄭佳雪迅速地評估了一下形勢,發覺己方已經完全陷入被動。她不情不愿地扯了一下蔣濟仁的袖子:“咱倆出去商量商量。”
他倆走到走廊盡頭角落里。已經凌晨兩點鐘了,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也沉寂了下來,整個城市仿佛已經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她低著頭,艱難地開口:“濟仁,要不……你去跟她說一說,可以提條件。”
蔣濟仁向窗外望了一眼:“讓我怎么開口呢?我一個當導師的人,要學生拿錢消災?”
“她家想要多少,開個價,不是太過分的數額,我們就接受了。我哥的緩刑也是好不容易爭取來的,花了不少錢才拿了諒解書。”
蔣濟仁嘆了口氣:“小雪,你家人總是這樣,什么都靠錢來衡量。見了家境不好的,還沒等人開口,就覺得要訛上你了。”
鄭佳雪嘴里發干,她咽了一口唾沫:“我……我也只是希望我家的事能和平解決。”
“我說句實在話,就你哥這個人品,進去一趟接受教育,不管對他,還是對你全家都是有好處的。你嫂子當年為了救他一條命,費心費力咱們都看在眼里,今天就被打成這樣。今日出錢救他,以后不見得能有回報。更何況每次拿你當槍使,你說是不是。”
鄭佳雪想了一下嫂子紅腫的臉,心里忽然泛上來一股涼意。她將前因后果想了想,臉色漸漸也白了。蔣濟仁道:“我自己挑的學生,又帶了五六年,小盧的人品我是認可的,絕不是訛詐。”
鄭佳雪深深吸了口氣,帶點為難地說道:“剛才我媽說的話也著實重了。不知道她爸媽怎么想,會不會……”
蔣濟仁搖頭:“小雪,你總是抱著偏見不肯撒手。咱們都是學醫的,溝通也是一門學問,先要放下架子,站在平等的層面上交流。咱們要保護自己沒錯,可是如果把所有人都看成奇葩,事情只能越來越糟。小盧爸媽不富裕,可是維護自己孩子的心思,和你媽是一樣的,沒有高低之分。我建議你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能解決的。錯了就認,不丟人。”
方維陪著盧玉貞上來坐下,她已經換了病號服,盧媽媽攥著她的手,不知不覺又落下淚來。盧玉貞小聲道:“媽,過幾天就治好了。”
鄭佳雪湊上前來,忸怩了一會才說道:“小盧,對不起,我哥他不應該推你,害你受傷。”
盧玉貞愣了一下:“師娘。”
鄭佳雪把聲音放軟了,“我們覺得……還是和解比較好。你這邊有什么要求嗎?我盡量滿足。”
盧玉貞看向爸爸媽媽,又看向方維,方維笑道:“盧醫生,你自己做主。”
盧爸爸也笑瞇瞇地說道:“你想怎么辦就怎么辦。”
她很認真地想了想,又看著謝碧陶。謝律師向她比了個OK的手勢,她放下心來:“我沒有什么別的要求,我媽媽踹的那一腳,不能追究了。”
蔣濟仁笑了。鄭佳雪點頭答應:“對的,不追究了,費用也不用出。”她轉頭向謝碧陶說道:“謝律師,請起草一份和解協議。”
盧玉貞忽然叫道:“等一等,我還有個條件。”
鄭佳雪問道:“什么?”
“我想加一個保證,讓鄭……先生以后決不能再向鄭太太動手。”
陳妙茵坐在旁邊,這句話一字不差地落在她耳朵里。她整個身體震動了一下,一晚上繃著的情緒終于垮塌了,眼淚就沿著臉頰涔涔而下。馮時轉過頭看著窗外。
鄭佳雪也呆住了,過了一會才抽出紙巾遞給嫂子:“嫂子,你別哭。”
她對謝碧陶說道:“那就加一個補充條款在后面。”
謝碧陶站起身來:“高主任,能借用一下你的打印機嗎?”
高儉笑道:“當然可以,我帶你去。”
他倆一前一后走在創傷中心的住院部。夜深了,只有走廊里亮著一溜小燈。高儉將辦公室的門打開:“請進。”
他將電腦打開連上了外網:“隨便用。”
她噼里啪啦地準備著文件。高儉默然地在住院病房巡視了一圈,像是獅子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忽然他聞見一股輕微的酒味,眉頭皺了起來。
高儉仔細地分辨,“不是酒精,似乎是汾酒的味道。”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是袁昭的病房。“汾酒……哪兒來的?”
他忽然想起那個山西大集,金九華仔細挑選汾酒的神情,冷靜而專注。
過了一陣,謝碧陶將一式兩份的和解協議準備完畢。鄭佳雪走到病床前:“哥,你跟嫂子道歉,然后把協議簽了。”
王女士也幫腔:“是你不對,怎么能向自己媳婦動手。”
鄭佳瑞沒再說什么,很利索地簽了字。鄭佳雪道:“你還沒道歉。”
她態度很冷,像是在公司對下屬的態度。鄭佳瑞的火就上來了:“我是你哥。”
“哥,這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不道歉,后果自己承擔。”
鄭佳瑞冷著臉僵了一陣,才小聲說道:“妙茵,是我不對,我以后再不這樣了。”
陳妙茵苦笑了一下,并不說話。她看了一眼馮時,低下頭道:“我知道了。”
盧玉貞也簽了字。馮時站起身來,冷靜地說道:“好了,這件事到此為止。大家……新年翻篇吧。”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不應該待在這里了。他走出門去,挺拔的肩膀頓時塌了下來。他恍惚著回到辦公室,倒了杯熱茶,立在窗邊慢慢呷著。等天一亮,千家萬戶就要出門拜年了,縱使關起門來有多少不堪,一床錦被遮掩還是一家人。他把手按在桌面上,留下一個濕乎乎的手掌印。
王女士拉著陳妙茵:“咱們先回家。”
她搖頭:“媽,你先走吧。我要冷靜一下。有需要我會叫車。”
王女士有點不放心,鄭佳雪勸說道:“媽,哥和嫂子的事,讓兩口子自己解決吧。”
“那好,咱們倆先回。”
鄭佳雪遲疑了一下,“小蔣的車在樓下。”
王女士立即笑了,“好,你跟他走。”
鄭佳雪坐上蔣濟仁的副駕駛。她將安全帶綁上:“濟仁,你的話是對的。小盧家里確實是通情達理的人。”
他也很高興:“聽人勸吃飽飯。你這個犟腦袋,好不容易能聽進去一句,謝天謝地。”
“我沒想到能這么和平地解決了。”
“那是我的學生,一天跟我工作十個小時,這么多年下來,我再了解不過了。是個品行端正的好女孩子,誰要是跟她在一起,可真有福氣。”
她疲憊地閉上眼睛,忽然覺得手邊有什么東西。她伸手抓起來,瞇著眼看清楚了,是一只已經開過的利多卡因。
鄭佳雪腦中忽然警報大作,滴滴地響個不停。蔣濟仁問:“你干什么呢?”
她張了張嘴,想問兩句,又把話咽下去了。
鄭佳雪偷偷聞了一下,凝膠瓶子上有一絲似有若無的橘子味。她將它收在了手袋里。
方維先送盧爸爸回了病房,再送盧玉貞回到神經外科住院部。“太倉促了,什么都來不及帶,你先湊合睡一晚上吧。”
她看左右無人,壓著聲音說道:“我要在這里呆幾天啊。”
方維安慰地拍拍她的手,“三五天吧,要做得合理一點。”
她按一按太陽穴:“麻煩你把我的筆記本拿過來,我的會議論文接收了,過兩天就要在年會上宣講,還有一些數據……”
他笑道:“你歇一歇吧。我看你的血常規,好像有點貧血。”
“不要緊,可能是月經量比較大。”她并不在意,“兩個孩子在家肯定掛心,你趕緊回去吧。”
“好。”他笑著告辭,“我把你的洗漱用品也拿一份。”
他轉身走到門口,她站在床邊,默默看著他的背影,高,瘦,肩膀不是很寬,但莫名讓人覺得非常可靠。
她忽然叫道:“方大哥。”
他回過頭來,“哎?”
“我感覺……有點頭暈。”
方維著了急,幾步走回來,“糟了,是不是……”
盧玉貞迎上前去,毫不猶豫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的腦子里開始嘯叫,像是風吹過樹林,一片嘩嘩作響。這是病房,萬一……
她沒有說話,只是將臉貼在他的胸前。他能感覺到,她跟之前頭暈目眩的狀態完全不同。
他終于抬起手來,也緊緊抱住了她。兩個人的心貼的很近,呼吸交織在一起。
外面零星地有煙花劃過夜空,五顏六色,絢爛奪目。
他的眼淚終于抑制不住地流下來,順著臉頰流到她脖子里,有點癢還有點麻。她抬起手來擦了擦。
他慌忙自己轉過頭去擦拭:“我……”
她只是笑,“回家吧。明天再見。”
他呆呆地立在原地,忽然又走上來,輕輕抱了她一下,將頭靠在她肩膀上,“盧醫生,你真好。”
她忽然心酸得不能呼吸,過了一會才答道:“你也很好。”
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腳步輕飄飄的,像是走在云上。
忽然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個陌生的號碼。他接了起來:“請問……”
“方科長,我是陳妙茵。”
“陳……鄭太太?”
這個稱呼有點刺痛了她,“是我。”
“我想看一眼攝像頭的監控,請問可以嗎?”
他很猶豫,“我……我請示一下領導,待會給你回電。”
他發了個微信給馮時,馮時立即回復:“跟她說實話吧,特需病房里根本沒有錄像。”
“外面走廊里正對門口有一個攝像頭,就是A1456號,我讓王有慶給我發了事發前一個小時的。”
“那就給她看吧,但不能拷貝。”
“好。”
還沒過幾秒,馮時追了一條信息:“到我辦公室來吧,別再出什么事。”
陳妙茵安靜地坐在沙發上,兩只手抱著膝蓋。
馮時打開電腦,將方維的手機連接上,開始播放視頻。
一切都像陳妙茵想的一樣。她帶著女兒走出去坐電梯,過了兩分鐘,特需病房的門就開了,那個瘦小的康復師從里面溜了出來,貼著墻走到安全出口,走樓梯下樓了。
馮時觀察著她的表情。她很平靜,甚至如釋重負地吐出了一口氣。
第84章 泡面
路上車很少,高儉的路虎開得很快。謝碧陶強撐著跟他聊天:“慢慢開,又不是著急去雍和宮搶頭香。”
“大年初一,這個點去搶也排不上了。”
她困得在副駕駛上頻繁點頭。他拍拍她的胳膊,“醒醒,很快就到了。”
凌晨四點鐘,他和謝碧陶回到了家。
他將電視重新打開,里面正在重播春節聯歡晚會,剛好又回到他們出發前的那個節目。
“真是難忘的大年夜啊。”
謝碧陶將靴子踢掉換了拖鞋,幾乎要癱倒在沙發上,“半夜伺候客戶真累。錢難掙屎難吃,萬古真理。”
高儉笑道:“你表現得很好,非常專業。對了,那些輕傷和輕微傷的判定標準你怎么知道?”
“打車禍官司的時候學的,當時瘋狂補了一些醫療知識。”謝碧陶喝了口水,壓抑著哈欠,“其實這不是我擅長的內容。當時的對家是今天的客戶,真是風水輪流轉。哪家有錢掙,我就伺候誰。律師就是沒骨氣。”
高儉在沙發上伸了伸長腿。“那癟三的手術還是我給做的,做了三四個小時。當時我手下一個不小心,他也就完了。”
“后不后悔?”
“理論上應該心如止水,實際上……腸子都悔青了。”
她沒有再說話。他內心有點奇怪,轉過頭去看,才發現她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她微微張著嘴,臉上的妝也花了,口紅只剩一半,有點狼狽的樣子。他印象中的謝碧陶總是走路帶風,沒有見過她這樣的疲態。
有一絲口水沿著她的嘴角流下來。他笑了一下,就拿紙巾輕輕擦掉。他動作很輕,冷不防她的臉微微一動,眼睛睜開了。
兩張臉隔著不到十公分的距離,他忽然很有吻上去的沖動。
她往后蹭了半步。他咳了一聲,把亂七八糟的想法克制住:“趕緊去睡覺吧。”
她一愣,他笑著搖頭:“各睡各的,我帶你去客房。”
客房比起客廳更像酒店了,一張大床,上面齊齊整整地擺設著藏藍色的四件套。他指給她看:“臺燈在這里,觸摸式的,可以調亮度。獨立衛浴。”
她從背包里掏出一塊爛的不成形的破布來。高儉詫異地問:“抹布?”
“不是。”她展開給他看,灰色的底布上全是大大小小的洞,“曾經是個毛巾被。我從小抱著它才能睡得安穩,怪得很。后來……我就帶了這個回到親生父母家,我親媽隨手就給我扔了。我翻了兩個垃圾站才找回來。后來實在太破,只能裁成好幾塊。”
高儉點點頭:“我知道。有些住院的孩子會帶一個毛絨兔子或者小狗玩具,摸著才能睡。我見過。”
他眼睛望向虛空,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隨即回過神來,“睡吧。”
他站在門口說了一句:“晚安。”
她揮揮手:“晚安。”
他轉身離開。謝碧陶在他身后關上了門。
咔噠一下,是上了門鎖的聲音。他苦笑著拿起一包辣條,咔咔幾口吃完。
春晚主持人正在齊聲拜大年,吉祥話說得很順溜。他默默看了一眼窗戶上的窗花:“新年快樂。”
陳妙茵在馮時的辦公室看完了錄像,臉色毫無波動。
方維見她沒有要暴走的意思,便微笑著說道:“鄭太太,視頻我們只能提供到這兒。”
“哦,好,謝謝。”
方維離開了,屋里只剩下馮時站在電腦旁,和她面面相覷。她站起身來,禮貌地道謝。
馮時默然地看著她,她從目光里讀出了一絲同情,像是被燙了一下,她匆忙說道:“我先走了。”
她茫然地出了電梯,沿著醫院主路往外走去。天很黑,寒風吹著樹枝,在地上投下亂晃的影子。
冷不防主路兩側結了一片冰。她恍惚之間踩了進去,瞬間跪在地上。
膝蓋很痛。她倉促地爬了起來,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殘雪。她將一把雪敷在臉上。那里本來是又熱又痛,竟然出乎意料的舒服。
她看向手表,凌晨三點四十五分。
一雙皮鞋出現在她眼前。馮時低下頭問道:“妙茵,你要去哪兒?我開車送你。”
她張了張嘴,想說回家,又覺得可笑之至。她思量了一下才說道:“我去酒店開個房間休息一下。”
陳妙茵四周打量著,忽然看見了一座星級酒店,她指了指,“我去那邊。”
馮時嘆了口氣:“你精神狀態不大好,我送你過去。”
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陳妙茵在前面走得很慢,馮時問道:“摔得嚴重嗎?”
“不嚴重。”
酒店大堂里掛滿了紅燈籠,暖氣很足,播著輕柔的音樂。陳妙茵將身份證遞過去:“開一間大床房。”
前臺看了一眼馮時:“這位先生的身份證。”
馮時微笑著搖頭:“我不上去。”
前臺略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將房卡遞給她:“可以了。”
他小聲地囑咐:“二十四小時內用冷敷,跟服務員要干凈的冰塊。二十四小時以后熱敷。消腫要好幾天,不要貪快。”
她嗯了一聲:“我記住了。”
這間房在高處,有不錯的風景。她打開窗簾,看大街上的車飛馳而過。馮時站在街角等紅綠燈,高挑的身影顯得有點孤單。
綠燈亮了,他急匆匆地穿過去,步子很快,背還是很直。她一直目送他從醫院門口走了進去。
忽然她從胃部生發出饑餓感,瞬間彌散到全身,仿佛五臟六腑都在抽搐。她尋覓著客房電話,剛要打電話叫人送餐,冷不丁瞧見了柜子角落里擺著的泡面。
陳妙茵大概許多年沒有吃過泡面了。熱水緩緩倒進去,一種陌生又熟悉的香味有如暗夜中生長的竹子一樣舒展開來。她大口地吃著,只覺得咸,胃里一陣暖呼呼的。
她倒在床上,睡意像潮水將她整個人吞沒。紅燒牛肉面的味道在屋里悄悄浮動著,和她的呼吸混為一體。她的靈魂也像是飄了起來,飄到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夏天的午后。
毒辣的太陽照在火車站廣場上,石板地上仿佛起了煙。廣場外的火車售票處隊伍排了老長,曲里拐彎地繞了好幾道,一眼望不見人。
十八歲的陳妙茵站在柱子側面一個不那么曬的地方,焦急地往隊伍里張望。她穿著一身淺藍色的裙子,戴著一頂很精致的草帽,左手扶著一個硬殼行李箱,看上去就不是便宜貨。右手卻提著一個軍綠色的旅行包,已經褪了色,上面還有針線縫補的痕跡。
在她周圍,漸漸圍上來三五個中年男子,打著赤膊,腳上趿拉著藍色拖鞋,手在肚皮上不斷撓著。
“小姑娘去哪兒啊?”
陳妙茵小心地打量著他們,不由自主地往后縮:“不知道。”
有個略胖的男人,大概是打頭的,吐了口痰,笑得聲音很大:“不知道?跑火車站干嘛?想投親還是靠友啊?”
陳妙茵向后面靠了一下,柱子被太陽曬得滾燙,她趕忙閃到一邊,“都不是。”
“小姑娘漂亮啊,想不想找工作?大哥幫你,三千塊錢一個月……”
忽然從后面走過來一個少年,擋在陳妙茵臉前頭。他穿著普通的短袖白襯衫和牛仔褲,身姿挺拔,劍眉星目,眼神卻冷冰冰的,正是十八歲的馮時。
陳妙茵立即拉住他的手:“咱們走吧。”
馮時將旅行包拎在手里。
那男人跟著走了幾步,邊走邊笑:“原來小姑娘有小情兒,這是要私奔啊。”馮時回過頭冷冷地掃了他一眼。他忽然瞧見旅行包上的“退役留念”四個字,停在原地不再跟了。
馮時帶著陳妙茵檢了票,進到候車大廳。天花板上的吊扇嗡嗡亂響,大廳里面人聲鼎沸,彌散著汗味、煙味和一股泡面的氣息,咸咸的讓人反胃。
陳妙茵看到這混亂的情形,腦子里也是亂哄哄的。她四下尋覓著,好不容易找了一個座位,掏出紙巾來使勁擦。她坐下了,將手提箱緊緊地拉在身邊,又拉著馮時的手:“你也坐。”
馮時悶聲不響地站在她面前,看著自己破舊的行囊。他掏出兩張火車票:“去北戴河的火車,沒有座位了,只有站票。”
她眼中閃過一絲懼怕,隨即又安定下來:“站票就站票。”
他支支吾吾地說道:“妙茵,你……還是回去吧。無座很辛苦的,要站五個多小時。你爸媽也會不放心。都知道你家里管的嚴。”
陳妙茵垂著頭:“馮時,我……我這一回去,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馮時沉默了。他看著眼前扎著馬尾辮的少女,穿得仿佛要去度假,她是那樣的不諳世事,天真純潔,和這里的混亂和嘈雜格格不入。過了一會,他勉強開口道:“去美國挺好的,那里的大學比北京的厲害。聽說家家都有小汽車,大房子。”
她搖頭:“我不想走,我想跟你在一塊,天天能看見你。”
他苦笑道:“妙茵,你有點理智好不好。爸媽養你這么多年,你有大好前程,別為了我冒傻氣。你得好好上學,說不定……還有再見的一天。”
她將手握住他的手,十指緊緊扣在一起:“別跟我說這些。就一天,我跟他們說去同學家玩了。”她哀哀地懇求:“咱們兩個說好的,等高考完了去海邊看日出。”
幾滴眼淚凝在她的睫毛上,他再也狠不下心拒絕:“明天一定要早點回來。我給我媽留了紙條。晚了她也會擔心。”
她一邊擦眼淚一邊笑。她生的很美,笑起來像漫山遍野的花兒一起都開了。馮時心里一陣刀割一般的痛,他吸吸鼻子:“你……要吃點什么?”
她東張西望,候車室里許多人弓著腰在吃泡面,碗里是紅紅的湯。“我想吃泡面。我爸媽總不讓我吃。”
“好。”
馮時走到一邊的小賣部買了兩盒紅燒牛肉面。小賣部提供熱水,他將面泡上,又看到旁邊的小鍋里煮著茶葉蛋。
他買了兩個茶葉蛋,一點一點地將皮剝干凈,放在碗里。他端著泡面回來,她將行李箱放倒:“現成的桌子,你看我聰不聰明。”
“對,你最聰明。”
前面幾口吃得很香,后面……大概也是膩了,她很勉強地往嘴里塞著。馮時笑道:“吃不下去就算了。”
“挺好吃的。里面還有雞蛋呢。”她掏出紙巾擦擦嘴,“味道特別好。”
他收拾了垃圾去丟,就聽見播報:“開往秦皇島的KXXX列車現在開始檢票了。”
陳妙茵拿著火車票,使勁向他招手:“馮時,咱們走吧。”
第85章 尋覓
綠皮火車左右晃動得越來越輕,在一個小站慢慢停下來。下去一些人,又上來一些人,肩上扛著大包小包。
陳妙茵站在車廂的連接處。這里擠了一群人,又靠著廁所,有一股極刺鼻的腥臊味道。她一直低著頭。
熱氣不斷地從地下翻騰起來,她的汗一刻不停地向下落。馮時讓她靠在內側,自己站在外面。
兩個人貼得很近。陳妙茵烏黑的頭發被汗水打濕了,黏黏地粘在額頭上。她雪白的臉越發沒了血色。
車又開動了,她晃了一下,用手撐著他的胸口,才勉強沒有跌倒。他伸手輕輕撫了一下她的背:“不舒服?”
她只是搖頭。馮時往隔壁車廂走去,過了一會又回來了,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個馬扎。“你坐。”
她立即眼睛亮了,很開心地坐下去,擦擦一臉的汗。
她抓著他的手,一直抓得很緊。馮時彎下腰笑道:“妙茵,我不走。你放心。”
列車緩慢地行駛著,從午后到日落。車窗外的天慢慢變黑。晚上九點多鐘,他們到了北戴河火車站。
她小心地掏出一張紙條:“我家在這里有一處房子。這是地址。”
盛夏的度假小城,海風吹過來有濕潤的咸味。梧桐樹很高,在風里嘩嘩搖動。
他們拉著手一路走一路問,路邊有許多商店,賣游泳圈和泳衣。他算了算兜里的錢,買了一瓶汽水遞給她:“冰可樂。”
妙茵開心地叼著吸管喝可樂。她的腿有點麻了,上坡下坡,越走越慢。他彎下腰去:“我背你。”
她沒有推辭。他背著她從主路走到狹窄的小路,一路走得很穩。可樂喝到底了,吸管觸在瓶底上沙沙作響。她抱緊了他的脖子,抬起頭看著頭頂的半個月亮。月亮在梧桐葉子的縫隙中里探出頭來,像是高一點的路燈,照著蕓蕓眾生。
“從咱們住的地方開車大概十幾分鐘,有一處海灘,日出的時候漲潮,會把那個沙洲淹成一個心形。我爸就是在那里跟我媽求婚的。”
他用力把她往上托了托,“那一定很美。”
一對穿著泳衣的年輕情侶從他們身邊經過,歡笑著,打鬧著,你追我趕,好像不沾一點兒疾苦似的。她忽然掉了淚。那對情侶大概還有幾十年相伴,可是她沒有時間了。她打算在這里和馮時做最完美的告別。
他們在一棟雙層別墅前停下。她掏了鑰匙:“進來吧。”
她像個小小的女主人招待他,“這里是浴室,我給你拿一件浴巾。”
他低頭聞了聞,身上已經被汗水浸透了好幾回,并不好聞:“你先洗吧,我等你。”
她詫異地抬眼看他:“這屋里有三個浴室,我去樓上。”
“哦。”他有點窘迫。他跟她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同窗三年不過是個甜蜜的幻覺。
他仔細地洗了澡,穿了一件灰色的汗衫,松松垮垮的短褲。樓上的水在嘩嘩響。過了一會,聲音停了,但她還是沒出來。
他腦子里飛過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萬一她摔倒了,昏過去了……他顧不得許多,大聲叫道,“妙茵,你沒事吧。”
她很快回答:“我沒事。”
門開了。一股香味飄過來。她沿著樓梯緩慢地走下來。
他沒有見過這樣像公主的女孩子。她的臉上發著光,長頭發濕濕地披在后面,穿著一件長到腳踝的浴袍,粉紅色的,行動起來像是一片云。
她打開行李箱,從里面拿出一個盒子打開遞給他。是一部翻蓋的手機。
他很平靜地放回去:“妙茵,我不能要。”
她按住他的手:“馮時,你拿著吧。我去了美國,也能打電話給你。隨時隨地都行。”
他搖頭:“我不能拿你的東西。以前……你總給我吃的用的。已經很多了。這手機很貴。”
“反正我自己也吃不掉。”
他用了然的眼神看著她,她立即說不下去,吸了口氣才繼續:“我想聽見你的聲音。”
“醫大也有電話亭,我問了一下,用ic卡能打海外長途。”
她嘆了口氣,在沙發上坐下來。發梢滴著水,將她的浴袍都打濕了。她從抽屜里拿出吹風機,“幫我吹一吹。”
他用手托起她的長頭發。有點自然卷,厚厚的堆在他手心里,他小心翼翼地調節著風速,看著頭發舒展開來,蓬成一大團。
她忽然站起身來,按著他的手將吹風機關了,將它丟到地毯上。嗡嗡的聲音停了,頭發紛亂地披下來,她直視著他,眼睛像是燃燒的火焰。
他只猶豫了一剎那,她捧著他的臉親上來。很不熟練的親吻,她含著他的下嘴唇一直在吸吮。
馮時只覺得腦子一片空白。他從她濃密的頭發中伸手進去,扣住她的后腦勺。另一只手攬著她的腰,將她盡力地往自己身上貼。兩個人像是兩個不規則的半圓,調整了幾下,終于完整地契合成了一個,牢牢地黏在一起。
這個吻細密綿長,由淺入深,她只覺得氣漸漸喘不上來,腿也軟得站不住。她向后倒在沙發上,脖子向后彎曲成一個優美的弧度,露出潔白的頸項。她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他閃了一下,怕把她壓壞了。她不肯放手,他就閉上眼睛繼續,將她牢牢抱在懷中。
她的手放開了,先是攥著沙發上的靠墊,將它攥得變了形,然后又大膽地從他的汗衫中伸進去。他的力氣陡然大起來,親吻像暴風驟雨往她的臉上落。忽然她的頭發被壓住了,她叫了一聲。
馮時猛然站起身來,呼吸很不均勻。她往下看,睡袍已經被推到了腰部的位置,他什么都看得到。
他的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過了一會才扭過頭去,支支吾吾道:“你……把衣服放下來。”
她照他的話做了。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對不起。這很不禮貌,而且……”
陳妙茵抱著腿坐在沙發上。她把頭深深地埋下去,“你……想嗎?說實話。”
他的回答很慌亂,“不……這……你漂亮極了,我想過……不行,咱們不應該這樣。”
她抬起頭來:“為什么?”
“那個……結了婚,能住在一塊了,才那個那個。現在太早了。”
兩大滴眼淚從她眼睛里落下來:“咱們沒時間了,就今天晚上。我回去跟誰也不說。”
她擦擦眼角,“我已經滿十八歲了。不犯法。”
他抬起眼睛望了望,雪白的天花板上掛著水晶吊燈,華麗麗的流蘇直垂下來。“不是的,妙茵,我不能……”
她睜大眼睛,“不能?可是我感覺你也有……”
他苦笑道:“不是那個不能。咱倆……你已經失去理智了,我得清醒一點。”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來,將她的劉海撥了一下,“妙茵,你要去美國了,說不定就遇到更好的人,比我好一萬倍。你會跟他談戀愛,結婚……”
她倒在他懷里,抱住他細瘦結實的腰,眼淚把汗衫沾濕了,“不,我一直等著你,等我讀完書,我就回來跟你結婚,你想娶我嗎?”
他的心臟瘋狂地跳著,“當然,我也想跟你結婚,等我能掙錢養你的時候……”
“你千萬不能找別人。我聽說振華中學的校花也考上醫科大了……”陳妙茵抓著他的肩膀:“咱們那個過了,你這輩子就忘不了我。”
他內心瘋狂掙扎著,好不容易從快要沒頂的荷爾蒙中扒出一個空隙:“傻子。你是個女生,萬一將來有人介意……或者……”他坐起來,“你會懷孩子的。”
陳妙茵呆了一會兒,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個小東西,遞到他手上。“我有做過功課。”
馮時手一抖,那只安全套就掉在地上。“你……”
“我不傻,會保護自己。”
他的嘴唇顫抖起來,眼里也含了淚。“妙茵,我會給你打電話的,還有電子郵件,我從這邊發出去,你那邊立馬就收到了,快得很。你相信我,我會好好爭取,努力跟你結婚,到時候大家都開心,咱們……想做什么都可以。這個……蠻重要的,我不想因為一時沖動……你明白我的心就好。”
她很安靜地聽著,整個人縮成一團。他走過去抱住她:“我愛你。妙茵,我愛你。一輩子都等著你。”
她伸手從他腋下穿過去,在他背上揉搓,“我也愛你。咱們快點長大,快點結婚。”
他安慰似的拍她的背:“睡吧,我訂個鬧鐘,咱們……五點鐘出發?”
“好。”
“你知道大概在什么位置嗎?”
“大概是從這里往東再往南,沿著海邊一直走,總能找到的。”
她抱著他不肯睡,手指在他臉上流連不去,“閉上眼就又少了幾個小時。真希望天不要亮。”
“晚一點亮。”
他關了燈。萬籟俱寂,兩個人的呼吸聲交織著,手握在一起。
忽然外面有亮光在窗戶上掃了一下,接著是雜亂的聲音,像是車輛過路,又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
他揉揉眼睛,剛想坐起來,門忽然轟的一聲開了,動靜極大。陳妙茵嘟囔了一句:“是誰?”
燈霎時間大亮。一對中年夫婦站在門前,臉色扭曲地望著他倆。陳妙茵驚叫道:“爸,媽。”
馮時連忙跳到地上。他還沒來得及站直,陳爸爸一個耳光扇過來,他跌在地毯上。
馮時耳朵嗡嗡直響,掙扎著想爬起來。陳爸爸沿著他的手指看去,血液像是凝固了:地上有個安全套。
陳爸爸呆了幾秒,眼睛里像是充了血,他在周圍尋覓著,角落里放了一根高爾夫球桿,就是它了。
他劈頭蓋臉地朝著馮時砸去,“小癟三想禍害我女兒,我把你剁碎了喂狗。”
他出手極重,毫不留力,全朝著要害的地方砸。馮時閃了兩下,被打中了額頭,瞬間血像涌泉一樣直流下來。
他伸出胳膊抱著頭。陳爸爸像是瘋了,陳妙茵沖上來抱住他的腰,“爸,別打,我倆什么也沒有。”
陳爸爸喘著粗氣:“這就是個騙子。”
馮時的血沿著臉頰流到脖子里,洇濕了汗衫,陳媽媽也上來拽住:“先問清楚,別出人命。”
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女人撲過來攔在馮時面前,“為什么打我兒子。”
陳爸爸用腳踢了一下馮時,“這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以為把我女兒騙上了手……”
馮時搖頭:“叔叔,我什么也沒干。”
陳妙茵也叫道:“我倆真的沒什么。”
陳爸爸指著那個安全套,手指都在發抖:“你……這是哪來的?”
馮媽媽堅定地搖頭:“我早就說了,我兒子不會做拐帶小姑娘的事。我信得過他。”
陳妙茵心一橫,剛要開口,馮時忽然說道:“是我買的。我喜歡陳同學。”
馮媽媽愣了一秒鐘,揮手又是一個耳光,馮時的臉上頓時腫了起來。陳妙茵尖叫道:“是我買的,我帶他來的。他什么都沒干。”
陳媽媽扯住她向外拉,“茵茵你不懂事,你知不知道……”
陳爸爸冷冷地審視著馮時,“住大雜院的窮小子,你配嗎。”
“現在我配不上,我好好努力,爭取……”
馮媽媽站起身來,她臉色蒼白,一字一句地說道:“大哥,嫂子,我有自知之明,我兒子和你女兒不般配。我家雖然窮,也是有骨氣的。他以后要是再跟你女兒有瓜葛,讓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冷著臉看了一眼馮時:“記住了嗎?”
馮時呆呆地坐在地上,看著眼前飛濺了一地的血點子。門外有妙茵的哭喊聲,還有汽車啟動的聲音。馮媽媽將他拉起來,“咱們去醫院。”
陳爸爸將高爾夫球桿扔在一邊,想了想,掏出皮夾子拿了一沓大鈔,“給你兒子的醫藥費。”
馮媽媽從他身邊經過,沒有看他一眼。
陳妙茵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渾身發著抖。窗簾很厚,將一切外來的光都擋住了。她冷靜了一會才爬起來。
冬日的陽光慘淡,又是一個午后。她打開手機,有幾條微信,都是各個奢侈品店的銷售發來的新年快樂祝福。
她洗了把臉,將頭發挽成一個高髻。臉部還是腫的很高,眼窩發著青。她將墨鏡戴上,在手機里查了一些信息,下樓退了房。
陳妙茵站在馬路旁招手打車。過了很久很久,她的胳膊仿佛被凍得透了,才有出租車停下:“這年頭不用平臺叫車的人真少。”
“什么平臺?”
“手機APP啊。去哪兒?”
她茫然地聽著。“北京南站。”
道路不是很堵,南站人也不多。她轉著圈子找售票處。一個工作人員指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機器:“取票機在那兒。”
“取票?我還沒買票。”
工作人員很詫異:“需要現買嗎?登錄12306……”
她呆呆地拿出手機:“能不能教我一下。”
他指導著她下載APP,注冊,登錄,下單,艱難地從六張圖片中選出相似的兩個,再用取票機取出紙質票。
現在的高鐵票是藍色的。候車大廳很像飛機場,干凈,寬敞,有人在抱著筆記本電腦辦公。有快餐和購物的地方,一點泡面味道也沒有。
她登上高鐵。座位很舒適,速度超級快。她聽著列車播報,一個多小時就到北戴河了,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她沒有在冬天來過北戴河。天氣是陰冷的,海風吹的人愈發清醒。路邊的小賣鋪關得七七八八,梧桐樹葉子也落干凈了。
她找了一家還開著的便利店買了面包和礦泉水,又咨詢了店員打車軟件的使用,才終于找到一輛車。
她尋覓到了海邊的一家老牌賓館。生意蕭條,客人很少。工作人員見到她異常熱情:“陳女士,我們給你升級最好的房間。”
“謝謝。我還想……要點熱毛巾。”
房間里開了暖風。她看著外面深藍色的海。陰風怒號,目光所及,近岸的海水都結了冰。她大概鎖定了一處海岸上的位置。
她定了個早晨六點的鬧鐘,然后平靜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鬧鐘準時叫了。她穿好所有的衣服,在一片漆黑中出門。
出了一點狀況。就算用了APP,也沒有出租車接單。她嘆了口氣,沿著馬路向海岸線走去。
她走得很慢,忽然有輛環衛車在旁邊吱吱呀呀地經過,一個穿著橙色制服的環衛大姐在奮力蹬著車。
她心里一動,“大姐,能不能載我一段?”
“去哪兒?”
“前面海岸線拐角的地方,大概……兩公里。”她補一句:“五十塊錢行不行?”
大姐想了想,招招手,“上來吧。”
她坐在車斗里,手里抱著一把巨大的笤帚。大姐問道:“這大過年的,怎么一個人跑出來旅游啊。”
“我想看看日出。”
“奧。”
到地方了。她跳下車,大姐熟練地打開收款碼。她拿出手機,忽然很尷尬……手機被凍得關機了。
她使勁按著開機鍵,沒有反應。大姐懷疑地上下打量著她。
她忽然從手指上拽下來結婚戒指:“大姐,這個給你了。”
大姐驚詫地掂量著戒指,亮閃閃的,看上去很值錢。“這……”
“抵車費了。”
她走過一段木棧道,穿過小樹林。海邊有幾座礁石,再遠處就是巨大的沙洲。海面是不透明的深藍色,近處看全是白色的碎冰。
遙遠的東方出現了一小片魚肚白。她在岸邊站定,摘下墨鏡,極目望去,魚肚白里隱隱有了一點紅色。很冷,她跺著腳。
忽然有個人從背后急匆匆地過來,拉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驚,回頭去看,是環衛工大姐,神色焦急,“妹子,年紀輕輕的別這么想不開。”
大姐將戒指往她手里塞:“戒指我不要了,你聽姐姐一句話,沒什么大不了的,命最值錢,沒了命啥都沒有了。”
她腦子里一片混亂,無力地反駁,“大姐,我真是來看日出的。”
大姐半信半疑地看著她受傷的臉,“可別騙我。”
“嗯,我不騙人。這里的日出很漂亮。”
“對,很漂亮。”
從側面傳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渾厚,踏實,讓人義無反顧地相信。
東方的云從邊緣開始染上了紅色,映射在海面上,冰塊閃耀著輝光。他在霞光中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他上前將她緊緊抱住了,像是尋到了多年不見的珍寶。她呆了一剎那,隨即伸出手回抱。
太陽拼命往上跳了一下。云彩里像是著了火,火光從地平線上蔓延開來,將萬物照得透徹。
第86章 決斷
環衛大姐呆呆地看著這一對氣質不凡的男女。兩個人貼得很緊,換一個姿勢,又換一個姿勢,像是要把對方揉碎似的。男的看上去挺冷酷的……似乎還哭了?
她猶豫了一陣,才咳了一聲,“這戒指……還是給我五十塊錢吧。”
兩個人嚇了一跳,趕忙分開了。馮時擦了擦眼角,掏出手機付了錢,將那只戒指在手心里掂了掂,眼光立即黯淡下來。
陳妙茵忽然想起另一只戒指里面夾著的那根頭發,扭過頭去:“我不要了,丟了吧。”
馮時掏出紙巾,將戒指擦了擦遞還給她:“沒必要丟。”他的話在喉嚨里頓了頓,“我不需要靠這個提醒,才知道你是別人的妻子。”
陳妙茵抬眼看著他。“是的,我結婚十五年了。我還是鄭愛妙的媽媽。我女兒十二歲了。”
陽光從云層中灑下疏離的光。岸邊大塊的碎冰,一層一層凍得很透徹。海水將碎冰繼續往岸上推。沙洲上是一顆白色破碎的心。
她沿著海岸走去,腳下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隔著兩步遠,不遠不近地陪著。
她回頭很突兀地問道:“馮時,你為什么來這兒?”
“因為……我擔心你。我去了酒店,他們說你退了房。我動用了點關系,才知道你來了北戴河。”他反問:“你呢?”
“我想找個地方呆著。臉上有傷,我不想見任何人。”她指一指臉頰,那里的紅腫已經退了,轉成一種紫青色。“春節是走親訪友的時候,就算再失敗的人也得粉飾一下太平。”
“失敗?”
她伸腿將一塊石頭踢開。“徹頭徹尾的失敗。中年婦女,沒什么本事,看不住老公,女兒嫌我管得多……”她數一下踢一下,最后一下腳有點滑,她向后栽了一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一下子摔得猝不及防,她忽然一股酸楚直奔鼻子,捂著臉哭了起來:“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命苦。這些年我一件壞事都沒做過。”
她哭得很傷心,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哭法。馮時嘆了口氣,“妙茵,我爸爸媽媽走得很早,他們又做錯了什么呢?還有我的學生,我最心愛的學生,家人車禍全死光了,自己手腳斷了,再也不能當醫生,給兩個小侄子當爹。還有那個被你老公撞死的孕婦……就因為她要出來遛彎?”
陳妙茵不說話了,拼命地吸鼻子。馮時索性在她身邊坐下來:“醫院不是個好地方。我呆了二十年,看見的人情冷暖太多了。所謂愛情也好,婚姻也好,跟生死或者生存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我記得有個外地的五六歲小女孩得了骨肉瘤,父母因為這件事離了婚,只有媽媽帶著到北京來看病,在超市里打工掙錢。女孩子很懂事,不哭不鬧,天天跟我們醫生說:“我媽媽去給我湊治病錢了,等湊夠錢我就好了。”結果……還沒熬到冬天,人就不行了。那天所有醫生護士都哭了,高儉平時那么粗獷一個人,哭得死去活來。”
他低下頭去:“妙茵,我不是說你不該傷心。你是那么聰明的人,心里很明白,你老公是不可能改的,你把頭埋在沙堆里跟鴕鳥一樣,裝作不知道。”
她忍不住又哭了一會,才喃喃說道:“我不是沒想過分開……我只是想讓孩子身心健康,爸媽別擔心,親戚們不能看笑話……妙妙,她有癲癇,我害怕。”
馮時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苦笑道:“妙茵,你可以繼續偽裝家庭和睦,偽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過。等下一次挨打的時候,可能就沒人路過救你了。愛你的人會痛苦一輩子,不愛你的人什么損失都不會有。”
她打了個哆嗦,強撐著爬了起來。“馮時,你覺得……我該離婚嗎?”
“坦白地說,我很希望你離婚,因為我對你有私心,一直都有,二十多年來沒有動搖過。”
她呆呆地望著他。馮時的表情非常平靜,仿佛這是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妙茵,婚姻是你人生的一部分。沒有人能替你承擔,哪怕是你父母,你女兒,包括我都不能感同身受。所以……到底離不離婚,你只需要對自己內心負責,根本不必征詢我的意見。”
她的手冰涼。“那你來找我……”
“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我想著……做你的創可貼也好,拐杖也好,什么能幫得上你的,我都可以。”
忽然手機叮鈴鈴地響了,馮時看了一眼號碼,臉色立即嚴肅起來,走到一邊去接。過了一會他才回來:“對不起,妙茵,甘肅出了一起重大的坍塌事故,衛建委配合應急管理部啟動了專家征集程序,下午包機飛現場。我要趕回北京。”
陳妙茵連忙點頭。他微笑道:“這就是我的日常。”
他回頭往路上走,她緊緊跟著,咯吱咯吱的響聲此起彼伏。他小聲說道:“你不用送,我的車就在路邊。這就走了。”
她嗯了一聲,忽然問道:“馮時,拿你當創可貼……用完就扔也可以嗎?”
他站住了,五官擰在一起。“我承認自己沒出息,我也想過朝前看,只是控制不住……這么多年了,你都結婚了,有孩子了,我還是喜歡你。”
她伸手撥開了他的劉海,那里有一道淡去的疤,花生大小。她的聲音發著抖,“見不得光的關系能接受嗎?跟誰都不能說,陪我……過夜。”
馮時聽懂了,他臉色漸漸發白,嘴張了幾次,好不容易才擠出一點聲音:“妙茵,最好不要這樣。我……”他吸了一口氣,“如果你真的需要,我……可以答應。”
他立在原地深呼吸了幾下。“那我先去執行任務,等你回北京再聯系吧。”
他打開車門,她卻走到副駕駛,自顧自地坐下。
他驚愕地問:“你臉上的傷還沒退。”
她微笑著拉過安全帶系上:“我先去說服爸媽跟女兒,帶著這個更直觀。”
他仔細盯著她的動作,慢慢回過味來,“你終于……”
陳妙茵打開空調,讓暖風吹著自己的膝蓋。“要做的事情很多,首先就是要請一個好點的律師,全力爭取撫養權。”
他一個勁地點頭:“對的對的。女兒……一定要爭過來,其他都可以再議。”
“離婚是一場傷筋動骨的仗,我得聚精會神。馮時,等我打完了,再談我們倆之間的事好不好?一步一步來。”
“好。”
馮時掛擋起步。她左看右看:“這里起了好多高樓大廈。咱們先找個地方吃飯。我快餓死了,先把能量補充了,剩下的事再慢慢想。對了,這邊有肯德基嗎?”
馮時搖頭:“冬天這附近的肯德基好像不開,飯店的自助早餐也基本不營業。再走兩公里有家起士林自助餐廳,賣的煎餅果子和蛋撻還可以,配黑豆豆漿很絕。”
她很了然地笑了。“大概多長時間能到北京?”
“新年路況好,三個半小時吧。路上有十二個服務區,想停車提前說。”
“嗯,知道了。”
前方是紅燈,有計時器倒數著秒。二十,十九……
馮時停下車,點了一下P檔。陳妙茵的左手伸過去,輕輕拉了一下他的指尖。
他震動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用手指頭勾了勾。
這是二十多年前,他們在學校里研發出的秘密語言。
紅燈轉了綠燈,兩只手放開了。他嘴角漸漸露出笑容。
天空澄澈至極,陽光普照,房檐的冰雪漸漸融化,匯入河流。過路的人互相打著招呼:“新年新氣象。”
高速公路路況很好,一路暢通,這輛奧迪A8駕駛平穩,預計可在規定時限內抵達。
第87章 推銷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創傷中心的第一次查房,依然是由高儉帶隊。盧玉貞和方維正坐在盧爸爸床邊,有說有笑地吃著食堂的早飯,畫面看上去很溫馨。
“新年好啊。”高儉翻著檢測結果,盡可能嚴肅地說道。
盧玉貞對高儉還是三分尊敬七分懼怕,她站起來很認真地聽。
高儉言簡意賅:“你爸爸恢復的不錯,準備出院吧。回家后,注意做康復治療。”
她和方維對視了一眼,都是喜形于色。高儉說道:“不要因為裝了人工關節就不走動,要保持一定的運動量。”他瞄了方維一眼:“方科長在這方面很有經驗,你們一定要經常溝通。”
他說到最后一句,就愉快地眨了眨眼睛。方維只覺得他心情很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歡喜勁頭。
高儉又往袁昭屋里去。袁昭的床上疊的是豆腐塊,非常板正,洗漱用品也都擺放得很整齊。
她住院久了,在床頭坐的有點隨意。高儉點點頭:“袁警官,差不多了,過十天半個月也能出院。你可以通知陸警官準備一下,到時候派車來接。康復的建議我會讓九華跟你對接。”
袁昭愣了一下,眼神里透出一股迷茫來。她看向金九華,他也是僵了幾秒鐘,才慢慢露出客氣的笑容。
高儉問道:“怎么不高興?好多病人跟我說,出院之后就自由了,可以到處走,吃飯,逛街,旅游什么都行,恨不得路上見條狗都要親一口。”
袁昭搓著雙手:“我……我反而覺得在醫院里住著也不是不好。”
高儉笑道:“哪里是好地方,既不方便還不衛生。當然,你這樣的病人,又配合治療,又積極樂觀,醫療費用全部報銷,對我們來說也是難得的神仙了。所以作為醫生,更希望你早點出院,快快樂樂地開始新生活啊。”
袁昭聽到后面就跟著笑了:“醫院生活很規律,這就挺好。”
方維站在后面,冷不防咳了一聲:“高主任,這題我會解。你可不會從病人角度看問題。她在醫院里住的久了,生活習慣全部固化,一時半會要改,是顛覆性的,自然心里有阻力。病人康復可不光是□□,心靈也很重要。”
高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偷眼瞥了一下金九華,他正看著袁昭,目光有點呆滯。高儉忽然想起新年夜的汾酒味道,低濃度的汾酒,并不常見。
等到只剩他們師徒兩個人,他才有機會跟金九華說道:“跟我來。”
高儉帶他到了科研樓的天臺,這里少有人來。金九華心里發虛,垂著頭問道:“高老師,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對。”
“沒有不對,就想跟你聊聊。”
高儉斟酌了用詞,“住院時間久了,有些病人會對醫生產生心理依賴。這其實是不利于后期恢復的。”
他這話說的很平淡,金九華卻聽得如同驚雷,過了一陣才小聲答道:“是的,高老師。”
高儉嘆了口氣:“我們就是客棧的伙計,只管迎來送往,住院的病人都是過客,這段時間精神和□□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所以……吊橋效應吧。你自己要理智和冷靜,不要太投入個人情感。”
金九華知道他意有所指,心一橫:“您說的是袁警官吧,我是她的管床醫生。我心里對她很尊敬……別的沒什么。”
高儉索性將話挑明了:“袁警官很值得欣賞,人也可愛。我……我作為老師,不反對你談戀愛,成家立業都是好事情。但是我早就告誡過你們,不能以醫生和病人,甚至醫生和病人家屬的身份。這是作為醫生的基本倫理。一方面有了感情,就做不到客觀,另一方面,病人出院了,狀態會發生巨大改變,感情不一定能維持。所以……這也是為了保護我的學生。”
金九華無言以對,低下頭:“我……我知道了。”
高儉看著遠方暗淡的云彩:“老師也是過來人。有些事,只怕是撞了南墻,撞到頭破血流才能認清,那就晚了。”
馮時不在,創傷中心的許多文件都交給高儉審批。他下班的時間略晚了一些。天已經黑得非常透徹,電梯緩緩上行,他內心忐忑起來:“萬一她走了呢?”
滴的一聲門開了,他轉頭看見謝碧陶的鞋子還在玄關處,包也好端端的掛著,立即放了心。他招呼了一聲:“謝律師。”
謝碧陶從客房里出來,已經穿得很整齊:“高主任,我想著先跟你告個別再離開。這幾天謝謝你的招待。我看你也挺忙的,早出晚歸。”
高儉的心立即沉下去,遲疑了一下才說道:“碧陶,陪我吃個飯再走吧。吃完我開車送你。”
謝碧陶笑道:“冰箱里就一盒雞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買的。”
高儉嘆了口氣:“我有食堂,約人吃飯都是在外頭。有時候到我師弟那里蹭點飯吃,幾乎用不著開火。出去吃吧。”
謝碧陶回頭看了看空空蕩蕩的房間,“今晚倒也沒什么事情,要不……買點餃子回來煮。過年還沒吃過呢。”
高儉忽然來了勁頭:“我會包餃子,以前我姥姥教我的,咱們出去買點面,買點肉……”
“包餃子那可是個大工程,說著容易做起來難。搟皮你會嗎?剁餡你會嗎?”
高儉避而不答,“去超市里看看,說不定有現成的面皮和餡兒。”
他們開車到了附近的一家高端超市。一行行貨架上擺的都是精致的紅酒、高端零食、生活用品,五顏六色的半成品和凈菜。
高儉很熱情:“你喜歡什么只管拿,待會你回去的時候一起捎著。”
果然有現成的餃子皮和肉餡。謝碧陶拿起一盒紅辣椒,瞥了一眼價錢又放下:“標簽貼著有機食品……也太貴了。”
“難得做一次,不要緊的。我過日子不大行,我師弟真的會到菜市場買東西,他覺得這些半成品不新鮮,就是包裝好看。他在菜市場買的蠶蛹,用油炸可好吃了,說是給孩子補充蛋白質,被我吃了一大半。對了,家里的油也好久沒用了,買瓶新的。”
高儉推著購物車往油鹽醬醋區走。那里有兩個年輕的女導購穿著超市制服在推銷:“試一試春花牌葵花籽油吧,營養又健康。”
在她倆身后,一個年紀大點的賣場區域經理彎下腰在理貨,她笑著說道:“光說營養健康可不行,得說出個一二三,比如含有不飽和脂肪酸,維生素什么的,現在顧客懂行,不能被她們給問住了。”
導購打開手機記下來:“還是梁姐有經驗呢。”
那個姓梁的經理笑了兩聲:“倆小年輕嘴真甜,論起年紀管我叫阿姨都成。叫姐是你們照顧我。”
她話語中帶一點東北口音,自有一股親和力。她直起腰來往外走。高儉的購物車忽然轉了個向。
謝碧陶拿著一包十三香走過來,將它扔進購物車:“油買到了嗎?”
高儉臉色陰晴不定,過了一會才對謝碧陶說:“就她們那個推銷的菜籽油,幫我拿幾桶。”
“幾桶?就包一回餃子,用的了這么多嗎?”
謝碧陶迷茫地瞧著他。他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現在不用以后也得用。反正她們跟你推銷什么,你就多多的買。”
他將一張卡遞給她:“密碼161616。我去車里等你。”
謝碧陶推著購物車結賬,里面裝了五桶菜籽油、四瓶醬油、十瓶豆瓣醬、四瓶香油、三瓶香醋。
梁經理很意外,她在后面幫手推著車:“這位女士,您是不是在附近開飯店的?如果能簽約成為我們長期客戶的話,會有特別優惠的,至少還能再返兩個點。”
謝碧陶一頭霧水,只好禮貌地拒絕:“暫時先不用了。”
梁經理保持著笑容,很禮貌地遞上一張名片:“我是調料區的經理梁寧,如果有需要可以打我電話,我們提供送貨上門。”
謝碧陶將名片收了起來,微笑著將購物車推到扶梯處。道路的盡頭有欄桿,車推不過去了,她使盡了力氣才把五個沉重的購物袋拎到地上。
高儉的車由遠及近地開過來,在她面前慢慢停下。謝碧陶招招手:“幫我一下,太沉了。”
高儉開門跳下車。冷不防梁經理從后面趕過來,手上一提就接過兩個袋子:“我給你送到車上去吧,年輕小姑娘怎么拿呢。下次網上下單送貨就不用這么……”
她與高儉四目相對。呆了一會,她平靜地問道:“這位先生,請問是需要放在后備箱里嗎?”
第88章 男女
高儉按了一下鑰匙,后備箱蓋緩緩升起來。梁經理將兩個購物袋很小心地放在里頭。
謝碧陶也將東西放下,調整了一下位置,讓瓶瓶罐罐不至于磕碰。
高儉忽然上前一步,摟住謝碧陶的腰:“這是我女朋友。”
梁經理了然地點頭:“郎才女貌,很般配。”
高儉打了個哈哈:“謝謝。”謝碧陶安靜地觀察著梁經理,大概四十來歲,燙著中年女士常有的卷發,眼角有些皺紋了,但依然秀氣。
他發動了車子,梁經理在后面小幅度地鞠了一躬,“小心開車,注意安全。”
車開出地庫,謝碧陶叫道:“停車。”
高儉吃了一驚,腳下點了剎車。她小聲道:“你不適合開車,我來開。”
“怎么了?”
“我覺得你的注意力不夠集中,手也不穩。”
高儉并沒有反駁,他很快地解開安全帶,跟她換了位置。
她的車開得非常穩當,一路順風順水地進了小區。高儉很熱情地在手上掛滿了袋子:“我來拿,不勞煩你。”
謝碧陶在電梯里沒有講話。她在沙發上坐下。高儉很諂媚地跟上去,用手使勁給她捏肩膀。
她閉上眼睛,享受了幾分鐘,面無表情。高儉只覺得時間無比漫長,手上也不敢停。她重新睜開眼:“女朋友……高主任,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吧。”
他在她對面坐下,將手放在膝蓋上:“是的,謝律師,不是……碧陶,我想請你做我的女朋友。”
她苦笑了一下:“沒有必要為了刺激前任就搞個現任出來。這種橋段不時興了。”
高儉的臉色瞬間很難看。他垂下頭。謝碧陶站起身來拍拍手:“收拾做飯吧。為了這頓餃子,買了許多瓶醋。”
高儉的廚房很大很空。他拿出一套未拆封的菜板,五顏六色的。“當時買了一整套。說是分門別類。還有配套的刀。”
他取出一套長短不一的刀具,選了一把菜刀遞給她:“很鋒利,小心傷人。”
她在碗里將雞蛋液攪勻,他系上圍裙,點了火將油燒熱,把雞蛋炒得很碎。香氣彌散到空氣中。
她對著網上的攻略,將調料一點一點加入肉餡內,金黃色的雞蛋碎,碧綠的韭菜末,深紅色的肉餡。她很快地攪拌著。高儉把餃子皮擺出來解凍。
謝碧陶忽然問道:“高主任,你覺得女朋友的定義是什么。”
高儉出了一回神,“我說不好,大概是在一塊的時候能想到未來的人。覺得跟她在一塊過日子很愉快的人。比如現在我覺得跟你搭配得就挺好。”
謝碧陶往肉餡里加了一點蝦皮。她的手很穩,操作起來蠻有美感。“其實按你的標準,方科長是個會過日子的人,不考慮性別的話。”
高儉剛好喝了一口水,險些噴出來:“社會進步了,我在醫院見的世面也多,只是自己確實沒有這個愛好。男女朋友……咱倆那方面挺和諧的。我明白你的顧慮,以后不能跟別人有關系了。我能做到,你放心。”
謝碧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高儉將肉餡用勺子挑了一些放在面皮里,由于放得太多,手里扭了扭,硬是合不攏,最后一番強行拉扯,勉強合上了。
她比他的技術好得有限,兩個人對坐著捏了幾只,都是奇形怪狀。高儉很耐心地把它們排成一排:“以前我姥姥家有專門的蓋簾,冬天包好幾大簾,擱在屋外頭凍著。我……很懷念那種感覺。”
謝碧陶嘆了口氣,手上卻沒有停:“高主任,我其實很擅長打離婚官司。我看到的大都是財產轉移、搶孩子,打小三、出軌、家暴,再相愛的夫妻倆,在結束的時候也都跟斗雞似的。我對人類的感情一早就失去了信心。你是個挺不錯的朋友,條件也很好。想做你女朋友的女生一定很多。不要為了一棵歪脖樹放棄一片森林。”
高儉笑了笑:“碧陶,我對你很有感覺。如果你希望我走追求的流程,我可以做到。我三十八歲了,不一定那么浪漫,可以努力。”
水燒開了,餃子被一只一只地丟下鍋。水上蒸騰著白氣,有幾個餃子本質孱弱,很快就裂開了,有些仍然堅/挺著。高儉拿著勺子在鍋里翻動。里面是渾濁的一鍋面湯。
那股香氣是濃郁的家的味道。她忽然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又咬著嘴唇忍住了。她伸手按在他的背上:“是因為今天看見了梁經理,所以你有感而發的嗎?”
他沒有回頭:“不是。這些感覺都是真實的,跟你失去聯系那段時間里,我很失落,很想你。”
“梁經理……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嗎?”
他卡了殼,“不算吧。”
她沉默地站在原地。她的手指在口袋里摸著那張名片,她應該理智和體面,那都是過去的事,追問又有什么意義。他拿出一個白瓷盤子,將尚存的完整餃子撈起來端上桌。
兩個醋碟。他擰開一瓶新醋。電視機里又在重播春晚,畫面一會兒大紅一會兒大綠。他在嘴里慢慢嚼著:“挺好吃的。”
她看見醋瓶上的密封紙被撕下來丟在一旁。她猶豫了一下,終于問道:“你倆……”
他好像已經預測到她要問:“那時候我很年輕,二十三歲,研究生第一年。她比我大一些,三十歲。”
餃子餡在她嘴里沒了滋味。她扭過頭看電視。高儉去廚房盛了點面湯,放在她面前:“原湯化原食。”
面湯上的油珠打著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道:“成年人都有點過去,我理解。”
高儉猶豫了一下,才說道:“這件事……我跟她之間結束得很不愉快。我不是很想說,如果你想知道……”
兩個小人在她心里激烈交戰著。最后她選了那個不體面的:“對不起,請告訴我。”
“她是我中學同學的遠房表姐,當時在小縣城有份穩定的工作,已經結婚了,有個女兒。女兒五歲那年,總是說腿疼,診斷出了骨肉瘤。這病預后很差,而且很花錢。丈夫很快跟她離了婚,把女兒留給了她。”
她愕然地抬起頭來:“醫療費是可以起訴主張一人一半的。”
高儉苦笑道:“她不懂,估計身邊也沒人懂。同學介紹她來醫院,找到了我幫忙。馮老師看過之后,也覺得孩子體質不好,術后生存率低。她不肯放棄,回家鄉辭了職,帶著孩子來北京,開始了一輪又一輪化療。”
“孩子一次次地住院。錢很快花干凈了,所有人都來勸,她咬著牙就是不肯。當時……她租在一個半地下室,白天給一家連鎖超市打工,當收銀員,晚上在醫院陪床。”
她吸了吸鼻子:“她很堅強。”
高儉喝了兩口湯:“她的精神壓力太大了。接觸久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一來二去的,我們就……發生了些不該發生的事。那是我第一次……算是戀愛吧。”
“我當時很投入,眼里心里都是她,她對我也很好。可是……孩子的情況漸漸不好了,開始想保肢,后來馮老師發現病灶發展得太快了,還是推薦截肢。我心里特別沉重,可是想著一條命總比一條腿強。那天晚上,我去了她的出租屋,想勸她同意手術。”
高儉沉重地吐出一口氣:“門沒鎖,我打開燈,就看見她和一個男人在床上糾纏,白花花的。”
謝碧陶驚駭萬分地看著他,他繼續說道:“那個場景……當時渾身的血都沖到我腦子里來,我拎起一把椅子,就沖著那個男人砸過去。他迅速跑了,她沖上來攔著我,跟我說那男人是店長,她是自愿的,超市里管商品上架的理貨員比收銀員掙錢多,有提成。她說她需要錢,孩子每次見到她,都怯生生地問她救命的錢掙到了嗎,她不敢看孩子的眼神。”
她搖搖頭:“不要再說了。”
“我……可能當時還是太年輕了,受了很大的刺激。那幾天上手術,我只是三助,負責縫線,可是精神恍惚,縫兩針斷一次,再縫再斷,馮老師看到我不對勁,往后面掃了一眼,就叫方維來接手。”
“后來,馮老師慢慢開導我,說一個合格的外科醫生,遇到什么事都要咬牙挺過去。我像行尸走肉一樣繼續讀書。她照常來陪床,孩子一天天衰弱下去,她答應了截肢,但是……發生了肺轉移,手術的窗口期也沒有了。”
“最后幾天,她買了許多小奶油蛋糕、果凍、糖果過來……”高儉吸了一下鼻子:“馮老師在科室里搞了募捐,湊了兩千多塊錢。他覺得我是她的親戚,就讓我去給。她坐在那個半地下的房間里,那里潮氣很重,墻壁上都長了綠色的霉。她抱著骨灰盒,桌子上放著一條我送她的金項鏈。她收了那筆錢,把金鏈子還給我,我沒要。她把它放在骨灰盒里,說女兒愛漂亮。后來……她辭了工,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所以,自始至終,我也不知道這算是什么關系。大概是我一廂情愿吧。我講完了。”
他將碗碟摞在一起,“我去洗碗。”
謝碧陶以一個僵直的姿勢坐在沙發上。等他洗完了碗,她保持著這個姿勢不動。他問道:“怎么了?是不是有點悲慘。”
“算是吧。”
謝碧陶站起身來,將手搭在他胳膊上:“男女朋友……不承擔法律責任是吧,如果發現不對,可以隨時結束。”
“對,可以試試看。說不定……”
“說不定呢。”
第89章 出院
保安科科長又帶人沖進了特需病房。他對著角落里面的一地狼藉,苦著臉打電話:“高主任……方科長……還得你們來一下。”
高儉和方維在電梯里會了面。他們默契地點了一下頭。走到病房前,高儉先沒有進門,問值班護士:“什么情況?”
“早上鄭佳瑞的老婆帶著那個女律師來過了。當時好像挺安靜的。過了一會,倆女的走了,我本來要去給病人打止疼針,就聽見里面好一陣砸東西的響聲。我心里害怕,也不敢進去,叫了保衛科。”
方維和高儉對視,臉上一時沒忍住,都帶了幸災樂禍的表情。方維推一推高儉:“老師不在,你看怎么處理?”
高儉將表情收斂得非常嚴肅:“那有什么說的,秉公處理唄。”
他們一前一后走進門。鄭佳瑞半坐在床上,脊背靠著墻,胸口起起伏伏。高儉將手從白大褂里拿出來,抱著胳膊看了他一眼:“我得提醒一下,肋骨骨折如果產生位移,容易對內臟造成傷害。以前有過一個病人,晚上自己出去上廁所,固定器脫落了,肋骨把肝臟扎穿,兩個小時就死了,出血量太大。”
鄭佳瑞顯然是被這句話嚇住了,他慢慢將身體向下挪。方維看著墻上的劃痕和打爛的面板,冷冰冰地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鄭先生,我們維修隊剛組織了施工隊伍,修好這還沒兩天呢。”
鄭佳瑞眼睛里面有大量紅絲,他勉強嗯了一聲,吸了口氣:“或者你們再出個定損。”
方維用手摸著劃痕:“上次請維修的員工過年期間來加班,就已經很麻煩他們了。這里是醫院,不是酒店。”
高儉點頭道:“鄭先生,按照我們的住院管理條例,病人無故破壞醫院的公用設施,可以立即請你辦理出院。你可以通知家屬,聯系周邊的康復醫院,請他們派車來接你。”
鄭佳瑞直直地坐起來,“高主任,你這是要趕人?你說了算嗎?馮院長在不在?”
“馮院長出差了,由我代理創傷中心的工作。再次澄清一下,不是趕人,是請不配合治療的病人轉院。我這是對你負責,對所有的病人負責。”
他這句話說得很有威嚴,鄭佳瑞一時不敢作聲,過了一會才說道:“我會照價賠償的。”
方維的眼光落在沙發邊上,那是打印的紙張,被撕成了零碎的小條,胡亂扔在地上,依稀能辨認出“分割”、“撫養”等字樣。
方維心里立即有了猜想,莫名替陳妙茵高興起來。他拉著高儉出門,小聲道:“估計他老婆已經受不了了,要離婚。”
高儉笑道:“我已經知道了。”
方維驚訝地瞧著他:“你怎么知道?”
高儉咳了一聲:“猜的。對了,今天你未來岳父……”
方維立即打斷:“是盧醫生的爸爸,不要瞎叫,影響不好。”
高儉點點頭:“反正你明白就好了。他要出院,我正好趁過年買了點質量不錯的菜籽油和醬油,給你拿兩瓶,你好去當殷勤女婿表現表現。到我辦公室拿。”
方維很懷疑地打量著他:“這做派可不像你。你是那種去買油鹽醬醋的人么。藥代給你送的?”
“真是自己買的。偶爾也要接地氣。”
方維的車里除了盧家三口人,又塞進去幾桶菜籽油和醬油。盧玉貞盯著不小的油桶:“哪里用得了這么多。”
“先拿著再說。”
車開回小區。鄭祥和方謹齊齊站在電梯口迎接,他倆鼓起掌來:“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盧媽媽拿著塊紅布在盧爸爸身上四處拍一拍:“否極泰來,祈福消災。”
屋里被打掃得非常干凈,大紅色的鳳梨花擺在案頭,處處洋溢著喜氣。盧媽媽叫道:“孩子們都過來玩一會,我去做飯。”
鄭祥扯了一下方維的袖子,方維明白過來:“伯母,我來幫忙。”
盧媽媽笑道:“你不用管。老盧要是好了讓他來。怎能好勞動你。你去陪貞貞吧。”
方維聽見這句話,只覺得內心像是客廳那朵鳳梨花,盛滿了喜悅,一層一層綻放,不肯停歇。他走到盧玉貞的房間,她正在電腦前忙活著什么,見他進來就招呼他坐,又給他倒水。
他笑道:“不用管,你忙你的。”
她有點不好意思:“過兩天要在年會上做報告,因為家里有事,準備得很粗糙。”
她對著ppt念念有詞,不停地改著語句,讓它更通順。方維拿了零食果盤進來,放在她手邊,自己慢慢剝著橘子。
盧玉貞很專注,過了一會才發現。她小聲道:“我自己有手,不用這樣。”
“沒事,為醫生服務是后勤人員的天職。”他笑著說道:“你這個會議,我可能也會去。”
“這可是泌尿外科年會啊。”
“對,但是同時也有各種腔鏡手術器材的展覽,各大供應商都會來參展,我已經收了好幾個邀請函。我們做設備的,不光是要在醫院里修修補補,還要接觸市場最前沿。”
盧玉貞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那……你會去聽我講嗎?”
方維想了想,“那天早上安排了會議室改造的進展匯報,估計不行。我如果有時間就盡快趕過去。”
他安慰地拍拍她的手:“你這么用心,一定沒問題。可惜我的病例就是個膀胱結石,也不是罕見病,不能給你貢獻一篇論文。”
她笑了,“呸呸呸,千萬別瞎說。”
有飯菜的香味傳過來,客廳里盧爸爸正在和鄭祥下象棋,只聽見兩聲棋子落在棋盤上的清脆響聲。過了一會,方謹支招:“弟弟,快吃爺爺的馬。”
鄭祥帶點嫌棄地說道:“哥,你啥時候能多動點腦子,那就是個陷阱。”
一老兩小都在笑,氣氛一片寧靜祥和,臺燈的光溫柔地照在他們兩個身上。門虛掩著。所愛的家人們都在身邊,而心上人正在眼前。方維只覺得心跳錯了一拍。一種完全放松了的舒適感包裹了他。
他大起膽子,將手覆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很柔軟,指甲修剪得極短,有一股沁入骨髓的消毒水味道,夢想中的味道。他隨即握緊了,低下頭輕輕親了一下她的手背。
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眼睛瞥了一下房門,將手轉過來十指緊扣。
方維安靜地握了一會兒,才放開手撓了撓頭,笑道:“我記得去年在安德商場看見過一條正裝裙子,蠻漂亮的,應該很適合你。明天咱們去逛逛。”
快熄燈的時刻,金九華走進袁昭的病房。金英正坐在床頭,跟她絮絮叨叨地聊八卦:“知道那個住特需病房的肇事司機吧,他老婆要跟他離婚。”
袁昭很興奮,摩拳擦掌地叫道:“那個渣男,怎么也得先打他一頓再離。”
金九華咳了一聲,金英連忙站起身來,“我教她怎么開視頻會議呢。”
她快步出去了。袁昭低下頭,將手機收起來。
金九華沉默了一會才開口道:“我看過你的CT片子了,可以出院。你跟陸警官說過了嗎?”
她用手捏著枕頭的一角,“我想著跟你確認之后再找他。”
他點點頭:“哦。”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流連著:“真的可以出院了嗎?”
他盡量冷靜地說道:“完全可以了。每個月需要來看一次康復進展。如果需要的話,你在微信上跟我說,我可以幫你加號。”
她有點顧慮:“會違規嗎?”
“不會。”他補充一句:“主治醫師在網上掛號是不顯示醫生名字的。所以……能不能掛到我的號也是隨機的。”
她眼神里有點失落。病房里非常安靜。他公事公辦地說道:“不要劇烈運動,多喝水,注意排尿及時,有任何不方便都要復查。”
“好。”袁昭用手搓了搓病號服,衣料很粗糙。“我……其實也不是很想出院。”
她很惆悵地說道:“金醫生,那天方科長說得對,我心里害怕。我其實從來沒正經上過班,也不知道該怎么上。以后開始做文職了,怎么跟領導匯報,寫材料……你說人家怎么那么有文采呢,我什么也不會,寫東西都是干巴巴的。還有寫郵件,用視頻會議什么的,我打字都不利索,跟老年人似的,還分不清前后鼻音,拼音要想半天。我看金英她們在手機上打字飛快。”
金九華心里又酸又痛:“其實這些東西不難的。你這么聰明……”
袁昭搖頭:“我一點都不聰明,一根筋的。做文職是不是挺多彎彎繞繞的,我怕別人說話我不明白。”
她忽然有種怯生生的表情,和她英模的身份極其不匹配。金九華小聲說道:“凡事都是逢山開路,過河搭橋。我來學醫的時候,也是稀里糊涂的就干上骨科了。本來成績也不是太好,高老師來挑人,就看中我有把子力氣,他說骨科就得人高馬大,干起活來有勁,反正知識都是現學。你比我優秀多了,會趕上來的。”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所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嗯,身邊有朋友會好過一點。比如……”金九華猶豫了一下,“陸警官。”
她錯愕了一下,他說道:“陸警官很會辦事做人,升官挺快的。工作上的事肯定是問他最合適。”
袁昭想了想,“生活上呢?”
金九華一時語塞,斟酌著說道:“比如醫院里的醫生護士們,金英啊,方科長啊,還有……我,你都可以問。”
她又嘆了口氣,從臉上浮出一個笑容:“那就謝謝你了,金醫生。”
第90章 挽留
這是一套三室一廳的酒店式公寓,全套精致的歐式裝修。陳妙茵打開電視。屏幕里端莊持重的女主持正在播報:“甘肅省某縣發生一起重大民房坍塌事故,截至目前已造成二十五人死亡,九人失蹤,五十人重傷。目前救援搶險工作仍在持續中,傷者已送往周邊醫院進行妥善救治。”
這則新聞就結束了,她接著播報下面一則。陳妙茵轉過頭來,喝了一口水,焦慮地問謝碧陶:“你看撫養權的勝算有多大?”
謝碧陶很謹慎地拿起一沓文件:“本來您這邊沒有工作,是絕對處于劣勢的。”
“我現在有了。”
“是的,工作時間還是比較短,而且是在家族企業任職。如果一旦采取訴訟的話,法庭可能會就這一點產生質疑。”
陳妙茵點點頭:“有道理。”
謝碧陶見她眉頭緊鎖,很快地安慰:“對方有實打實的犯罪記錄,且在緩刑期間,這一點是對撫養孩子極為不利的。而且我們有大年三十晚上簽的協議書,證明存在過家暴。有這兩點,我看爭取到撫養權問題不大。”
陳妙茵松了一口氣:“我……我跟娘家父母溝通過了,其實不太希望通過訴訟的方式解決。兩家是生意上的長期伙伴,不想起沖突。另外,我女兒……她有癲癇,雖然她現在也能理解我的決定,但我不想鬧到法庭上,讓她受刺激。對方如果肯配合,在財產上做適當的退讓也是可以的。”
“陳女士,我理解作為一個母親保護女兒的心情。說實在的,您這樣事事以女兒為先,我也很羨慕。”謝碧陶拿出筆來記了一下:“財產清點核算那邊,由您指派的另兩位律師負責。我會跟他們溝通。”
陳妙茵望向窗外,天空里是連綿不斷的陰霾。“對方……情緒很激烈。”
謝碧陶點頭:“是的。如果協商不成,起訴就是最后的底線,咱們也要做好思想準備。可能第一次不會判離,要第二次才可以,時間大概是一年半到兩年。前提是一定要證明分居。”
陳妙茵咬著嘴唇:“一不做,二不休,只能堅持到底了。”她翻著一沓子文件,里面有結婚證的復印件,她拿出來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十五年。看當時我多年輕,傻乎乎的。”
謝碧陶笑道:“您現在也很年輕。重新開始新生活,任何時候都不晚。”
陳妙茵又看了一眼照片上鄭佳瑞的臉,苦笑道:“也曾經有過一段好時光,也覺得能過一輩子。時間真的像洪水一樣,轟隆隆就沖得沒影子了。婚姻到底算什么呢?”
謝碧陶冷靜地說道:“陳女士,婚姻法只保護財產,不保護感情。”
她怔怔地品味著這句話,“的確如此。”
桌上的電話叮鈴鈴響了,陳妙茵接起來,對面是個柔和的女聲,“您好,我是公寓的管家,有兩位女士要見您。”
“請她們來吧。”
不一會門鈴連續地響著,又長又急。謝碧陶過去開門,王女士和鄭佳雪站在外面,臉色都不大好。
陳妙茵站了起來:“媽,小雪,你們來了。”
王女士聽見這句話,就在沙發上無力地坐下:“妙茵,你還叫我一聲媽。這么多年咱們處得這么融洽……離婚是傷筋動骨的事,怎么可以隨便提。你還帶著妙妙搬出來住了,這……到底要怎么樣,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么。”
她戳一戳鄭佳雪。鄭佳雪也嘆了口氣:“嫂子,媽帶著我去陳家道過歉了。伯父伯母說一切按照你的意思。我想著……”
王女士拉著陳妙茵的手:“佳瑞這件事干得太不妥當,我罵過他了,親家那邊我已經賠了不是,兩口子過日子哪有碗勺不碰鍋沿的。妙妙都這么大了,貿然鬧離婚對孩子也不好。”
陳妙茵微微搖頭:“我跟妙妙談了。她說如果我覺得過不下去,可以離。勉強在一起但是總吵架,對孩子心理發育也不好。”
鄭佳雪見嫂子語言上沒有和緩的跡象,心里大概有了判斷:“媽,我看哥哥嫂子這事,讓他們自己處理吧,咱們不必過度參與。都是四十多歲了……退一萬步說,就算離了婚,散買賣不散交情,是吧嫂子。”
王女士落下淚來:“小雪,你懂什么。婚姻哪有不磨合的,你們年輕人啊,就知道東西壞了就換掉,說不定修修補補還能用呢。還有妙妙……你看在我這張老臉的份上……”
陳妙茵低著頭不作聲。謝碧陶道:“王女士,離婚不影響親子關系,他們還是鄭愛妙小朋友的父母。可以協商撫養方式。”
話音未落,王女士拍了一下桌子,指著她喝道:“姓謝的,你算是什么東西,來挑撥我們家庭內部的事。你們做律師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不然哪有錢掙。夫妻倆本來沒多大的事情,都是聽了外人的挑唆,妙茵,信她們的就壞了。”
謝碧陶冷不丁挨了一頓,又不敢反駁,只好忍氣吞聲地聽著。鄭佳雪也忍不住說道:“媽,咱們就事論事,換了我是嫂子,這憋屈日子我一天也忍不下去。嫂子今天才提出離婚,已經算對得起我哥了。”
陳妙茵感激地看著她。鄭佳雪又補一句:“嫂子,不管別的,你照常去上班。”
陳妙茵小心翼翼地看了王女士一眼:“如果不方便以后在公司工作的話,我可以辭職。”
“不用辭。咱們公司贊助的腔鏡展會馬上就要舉行了。你前期做了那么多準備,咱們得撐過去。”
陳妙茵點點頭,王女士忽然說道:“小雪,你跟律師先出去。”
鄭佳雪看看嫂子,又看看媽媽,“這是……不要吵啊。”
“我跟我兒媳婦有話要說。”
謝碧陶和鄭佳雪一前一后地出門。陳妙茵走到一邊去倒茶:“媽,我這里的茶葉一般,您試試烏龍茶吧。”
王女士沉默了一會,才開口道:“妙茵,你是個好女人。是鄭家對不起你。”
陳妙茵將茶水端上來,恭恭敬敬地將杯子放在她面前:“媽,不用說這樣的話。當年爸肯用集團擔保,給我家的企業過橋,這份大恩情,我始終都是記得的。我爸媽也說了,以后生意往來,一切都像以前一樣,兩家當親戚走動。”
王女士伸手在杯口上轉了轉:“其實……我早知道這一天是要來的。”
陳妙茵沒料到這句話,一下子呆住了。王女士接著說道:“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自己的老公,我自己的兒子,他們什么德行,我都明白。男人就跟野獸一樣,不會在一個女人身上停留太久的。妙茵,女人到了四十歲,得想清楚一個道理,別為了男人的情情愛愛傷心,那都是最沒用的,說變就變。”
王女士的聲音很麻木,“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他爸在外面養了小的,都帶回家祭祖了。親戚朋友都知道,都等著看我笑話,也有人挑唆我離婚。他們想得美,我憑什么把我走南闖北打下的江山拱手讓給小三呢。我為了拼市場份額,把胃都喝出血好多次,多少年都養不回來。外頭的女人撒個嬌,就想進來霸占我的家,那是做夢。”
陳妙茵聽得發愣,“媽,原來您也……”
“妙茵,咱們得為孩子著想,保持理智。我辛辛苦苦生了孩子,只要一天不離婚,孩子就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我賭氣離了婚,小三進門再生三個五個,我孩子手里還能剩多少。我不跟小三拼年輕貌美,拼不過,我就拼忍得住,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不聽不看不問。三十年我來來回回也趕走了好多個,才有今天的太平日子,關起門來父慈子孝一家人。”
“我第一次見你,就知道你骨子里跟我不是一類人。你是嬌養出來的小姑娘,狠不下心,受不了氣,心地又太善良。大師不是給你算過,守得云開見月明。佳瑞他沒有要離婚的意思,你穩住不動,你就贏了。”
陳妙茵苦笑道:“媽,我跟您沒法比。我說句實話,這幾年做身體檢查,我的卵巢功能已經很差很差了,醫生說我很快就會更年期,不會再有懷孕的可能了。我這些天仔細想過,我天生不是一個精神強悍的人,遇到事情忍不住會哭會難過。我害怕這樣下去,乳腺和子宮哪天生了癌,我走在妙妙前頭,就更沒人護著她了。”
“妙茵,你怎么講這個。四十出頭不算老。”
陳妙茵抬起頭來:“媽,我已經四十多了,想以后過點痛快的日子,哪怕一個月,一天也好。鄭佳瑞打了我,我就在想,我要是被他打死了,是不是還得跟他埋在一個墳墓里,用同一塊墓碑。如果是那樣,我都閉不上眼睛。”
王女士猛然站起身:“妙茵,我今天說的都是為了你好。你怎么就……”
“我……挺讓您失望的吧。”
王女士冷冷地盯著她:“你是不是出去上班……心野了,有別的人了?”
陳妙茵心里一驚,隨即笑了:“您想多了。我這把年紀,帶著孩子,又有誰會對我真心。”
“退一萬步說,孩子……姓鄭,是我唯一的孫女,我們不會放棄的。”
“媽,佳瑞會再結婚的,會有別的孩子。我不能讓妙妙在后媽的手上討生活。她身體不好,要是后媽有心計,會要了她的命。”
王女士頹然地扶住頭,“妙茵,看得出你是下了決心了。你一個人帶著孩子,社會那么亂,能過什么好日子呢?”
陳妙茵咬著牙將脊背挺起來:“外頭單身媽媽很多。別人能過,我也能過。”
她的婆婆打量著她,像是重新認識了她一遍:“那我不再勸了。”
王女士理了理散落下來的碎發,緩慢地走出房間。她步子控制的很穩,但是手有些輕微的顫抖。陳妙茵安靜地送她到門口。她忽然回頭道:“是我沒教好兒子。”
“您已經盡力了。”
門被輕輕地關上。陳妙茵渾身脫了力,手指幾乎都抬不起來。
叮的一聲,是手機微信。
“這里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現場救援難度極大。許多傷者從廢墟中被救出,卻由于內臟出血挺不到醫院。當地醫院條件有限,昨天連續做了四臺保肢大手術,有三臺效果不錯。其中有個七歲多的小姑娘,非常可愛。我累極了,先睡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