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往事
方維家的戶口本和千家萬戶的一樣平常,是暗紅色的皮質封面,里頭是淺藍色的紙,一層層都有水印。他打開來,一條一條指給她看,“我是戶主,方謹和鄭祥跟我的關系都是養父子。六年前辦的收養手續,這是派出所的印章。”
盧玉貞眼光落在“養子”兩個字上,腦子里立即轟然作響,零碎的猜想全被炸了個干凈。方維伸手將燈調亮了些,又將一沓子文件遞過來:“這是收養關系證明,街道辦開的,上面有胡主任的簽名。當年給孩子辦入學用的。這是他倆的出生證明,上面寫著父母親的身份證號。”
她翻著綠色邊框的出生證,父親姓方,母親姓鄭。父親的身份證號198XXXXX,正是wifi的密碼。
原來生老病死也只是幾行小字。白紙黑字的證明,再可靠也沒有了。她一下子明白了,“原來不是你親生的。你是……他們的叔叔?”
他很嚴肅地點頭:“是。幾年前在車禍里去世的,是我的哥哥和嫂子。”
她默默地將文件合上,雙手遞給他。他很仔細地放在一個防水的文件袋里:“盧醫生,沒什么疑問了吧。”
盧玉貞苦笑了一下:“沒有了。”
“我沒有結過婚。醫院里很多人都知道,不是什么秘密,沒想到你誤會了。看來你是真的不愛八卦。”
她搓搓手,“我實在是有點笨。”
他看向窗外,遠處的路燈還亮著,照著小廣場。那里幾個孩子堆了個雪人,天氣冷,雪人沒有融化,用石塊做了鼻子眼睛,臉上是一種抽象的微笑。“我父母去世的早,剩下兄弟兩個相依為命。我哥哥非常優秀,頂尖大學畢業,在國企找了份不錯的工作,升職也很快。嫂子是他同事,他們戀愛結婚,感情一直很好。結婚的時候我是伴郎。后來嫂子生了兩個孩子,都特別可愛。”
“我進了醫學院讀臨床,成績還算馬馬虎虎吧,跟了馮老師讀博士。馮老師是世上最好的導師。他手把手地教我,看病歷,上手術,寫文章,什么訣竅都跟我說。我也特別有干勁,整天泡在醫院,跟屁蟲似的跟著他。”
“后來……有一年冬天,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我去我哥家里準備過年,看到嫂子發了好幾天燒,咳嗽得很厲害。我說要不要去我們醫院拍個片子。嫂子本來不想去的,說吃幾天藥就好了。孩子們的姥姥當時在家,也催她趕緊去看,她就答應了。”
她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心猛然提了起來,喉嚨像是被掐住了。他閉上眼睛,聲音有點抖了,“那天剛下過雪,路有點滑。晚上十一點多,車開在五環路上,本來一切都很正常,突然對面車道一輛裝滿鋼筋的貨車失去控制,沖過了隔離帶。我哥踩了剎車……已經來不及了。”
他閉上眼睛,呼出了長長的一口氣,她的喉嚨哽住了,“別說了,我知道了。”
方維將手放在自己臉上,“我在創傷中心住了半年多。后來……社區找我溝通孩子撫養權的事。兩個孩子本來跟著姥姥姥爺,可他們年紀大了,受打擊之后一病不起,沒有了撫養能力。”
他的語調非常平靜,痛苦卻像湖面下的暗流,冰冷刺骨。她斟酌了詞句,小聲說道:“方科長,你真的很勇敢。”
他只是搖頭,“沒什么勇敢不勇敢的。我也猶豫過,怕自己擔不起。可是閉上眼,就想起我哥哥嫂子在小床邊逗弄孩子們的樣子。我想著,怎么也不能讓孩子進孤兒院吧,那樣到了地下,怎么向他們交代。更何況那天是我堅持讓他們去醫院的,不然……”
她拼命搖頭:“不是你的錯,那是意外。”
他嘆了口氣,“出院以后,我就住到了孩子姥姥姥爺家里,一邊努力做著康復,一邊開始學做飯,上手帶孩子。當時騙孩子說他們父母出國工作去了。再后來,社區跟派出所把收養手續辦妥了,姥姥怕我對孩子不好,去世前就讓孩子改口叫爸爸。其實……叫什么都沒關系的。”
他笑了笑,“反正就是這么回事。”
她眼光在他臉上流連著,他似乎和過去的痛苦、遺憾、不甘和委屈全部和解了,“很辛苦吧。”
“也還好,孩子貓一天狗一天,很快就大了。醫院里面呆久了,見得多,我肯定也不算最慘的。”他說得很輕松,“都交給時間吧。”
她的眼淚又開始啪啪往下掉。他鼻子一酸,忽然有種和她抱頭痛哭的沖動。然而……那也太不像話了。他還是努力忍住了,像對孩子那樣,輕輕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頂:“當醫生的,共情能力不要太強,傷心傷身。”
盧玉貞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竟然是他在安慰她……她拼命吸了一下鼻子,把淚憋住了。
他沉默了一會,開口問道:“你們選定了關節沒有?我跟高主任問過,年底做手術的人少點,建議你們盡快安排住院。”
“我查了查文獻,美國醫院里比較受歡迎的是陶對陶的。”
“其實你爸爸這個年紀,陶對聚乙烯的也夠用。美國人普遍體重比較大,參考價值一般。這事你跟九華溝通,臨床的方向他比較清楚。”
“好。”
“那……你早點休息吧。”
兩個人下了車,一起走到家門口,聲控燈跟著亮起來。他小聲說道:“你……自己敷一下眼睛。別腫了。”
“好。”盧玉貞伸出手按密碼,鎖開了,她回頭輕輕說了聲:“晚安。”
“晚安。”
她往家里走了一步,回過頭來,見他還站在原地,呆呆地瞧著她。
她招招手,微笑道:“晚安。”
“哦。”他將文件夾抱住,用另一只手掏鑰匙。
她把門關上了,站在玄關,聽著對面家門打開的吱呀聲。
第二天早上,盧玉貞還是磨不過父母,帶他們倆去見了導師。
蔣濟仁很熱情地請他們坐下,又給他泡茶,“我光知道小盧請了兩天假,不知道是伯父過來看病。我還有幾個學生,小盧,你有事就叫幾個師弟去幫忙。”
盧爸爸驚訝于蔣濟仁的年輕,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蔣老師您稱呼錯了,我年紀大些,可您也是貞貞的長輩,不嫌棄的話就叫我聲哥。”他把蜜橘畢恭畢敬地遞過去:“帶了點家里的特產,不成敬意。”
面對學生家長,蔣濟仁有點不好意思,他趕緊表揚:“你家養了個好女兒,小盧很能干,又肯吃苦,是我們科室的優秀人才。”
兩個人你來我往地夸贊一通,蔣濟仁想起正事來:“小盧,昨天你發來的簡歷我看了,幫你改了一些用詞,交上去了。今天報名的醫生很多,人事科要先篩一遍簡歷。你的資歷還淺,不占優勢,自己好好準備一下。”
盧玉貞嚴肅起來,“好的,謝謝老師。”
“對了,我還得跟你確認一下,訪問學者報名表上有長期和短期兩個選項,我看你填了個服從安排。長期的話,要出去兩年,家里沒問題吧?一旦交上去,再撤回來不好。”
盧媽媽立即慌了:“蔣老師,要去哪兒兩年啊。”
蔣濟仁耐心地回答:“是我們醫院培養人才的計劃,去歐洲、美國、加拿大一些比較先進的國家留學。”他看著盧玉貞,“這是大事,沒跟家里溝通過嗎?”
盧玉貞猶豫了,“要不我改成短期?”
盧爸爸拍拍妻子的手,“溝通過,沒事,貞貞要是能選上就是大好事,兩年就兩年。”
蔣濟仁看盧媽媽臉色為難,連忙安慰:“訪問學者的資歷挺有用的,以后評職稱職級也有幫助。是不是舍不得?”
盧爸爸搓著手笑道:“舍得,舍得。”
蔣濟仁忽然想起自己當年留學的日子,“我在美國呆了快十年,對父母也很虧欠。不過現在信息發達,交通也方便了,不用太擔心。您這邊的股骨頭手術,需不需要我幫忙?”
盧玉貞道:“高主任答應給我爸主刀了,想盡快手術。”
“那好,等您康復了,叫上幾個師弟一塊聚個餐,我來做東。”
盧爸爸趕忙站起身來,“我來我來。怎么能讓您破費。還有貞貞的師母,也一起參加啊。”
“好,不過她很忙,可能沒有空。”
盧家三口人從醫院走出來,她堅持叫了個出租車。盧媽媽很著急,進了家門就拉著她一直問:“真的要去兩年嗎?”
“也不一定能選上。”
“萬一……你都三十多了,結婚……”
盧爸爸很淡定,“進修是好事,只管去。有機會就上。”
“你懂什么,三十多歲再找對象多難啊。”
盧玉貞頹然地坐下:“爸,先動了股骨頭手術再說。我早上問了一圈,說是強生公司的陶對聚乙烯關節就很好。”
盧爸爸搖頭:“國產的也不錯。”
她急了:“你不用管費用的事。就算出國訪問,也是國家出錢。”
正說著,忽然門鈴叮咚響了,她開了門,鄭祥和方謹走進來,“電視的事,我爸去有線營業廳申請開通了。”
盧爸爸說道:“怎么這么麻煩方科長。”
鄭祥笑道,“我爸說可不能耽誤你們一家人看春晚。你們再試試。”
盧玉貞連忙拿起遙控器,“我來調調看。”
電視里出現了畫面,可是一跳一跳的穩不下來。方謹搖頭:“這不應該啊。”
鄭祥道:“不一定是信號的問題,說不定是電視壞了。”他捅一捅方謹,“你不是會投屏嗎,拿咱家ipad來試試。”
方謹用ipad對著電視,一陣眼花繚亂的操作,很快就把ipad的影像投到了電視上。
他打開自己在音樂會上的照片,一張一張放大。盧玉貞驚呼:“你倆打扮起來可真好看。這是馮院長?這是……鄭家的女兒吧,跟小明星似的。”
盧家父母也起了興致,“好氣派啊。”
方謹很得意,一張一張劃過去,冷不防出現了一張照片,方維站在盧玉貞身旁,她抱著一束黃玫瑰,兩個人都笑得很燦爛。畫面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用一個卡通心形框了起來,邊緣還在閃閃發光。
巨大的電視屏幕讓這張照片無比清晰。幾個人都僵直地待在原地,鄭祥第一個反應過來,伸手劃走:“搞錯了。”
盧媽媽深吸了口氣,盯著女兒:“貞貞,你……”
她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盧爸爸突然直直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她趕緊跪下去,解開父親的領口,只見他臉色蒼白,沒有了意識。她高聲叫道:“快,快打120!”
第72章 表白
方維急匆匆地穿過急診室的人群,撲鼻而來的是消毒水的味道,夾雜著淡淡的血腥氣味。他一眼望見走廊盡頭,鄭祥和方謹兩個人坐在長椅上,都低垂著腦袋。
他飛奔上前,兩個孩子見了他,立即站起身來。方謹撲到他懷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爸爸,你罵我吧,都是我的錯,我就是個傻蛋。”
方維摟住他,拍拍他的背,“是意外,你弟弟跟我說了。”
方謹抽噎著說不出話來,方維看向鄭祥,他很冷靜地說道:“叫了120,我倆幫忙把盧爺爺背下樓的,急診醫生給打了針。”
方維往診室里看了一眼:“你們兩個別擔心,先回家吧。”
方謹直搖頭:“我不走,我不走。”
方維嘆了口氣,“那你們乖乖的,別瞎跑。鄭祥,哥哥就交給你了。”
他進了大病房,一排十幾張急診病床,臨近年底,酗酒、斗毆的人也多了起來,病床都是滿的。他找了幾秒鐘,才看見盧玉貞和媽媽坐在角落里,守著一張病床。盧爸爸大概是剛醒,很費力地眨著眼睛。
他定了定神,往病床前走去。盧媽媽臉色極度憔悴,頭發也散亂了。她見到是他,猛然站了起來,指著叫道:“你還來干什么。”
她嗓子很啞,聲音也不高,叫到最后有點破音,眼淚也跟著下來了。盧玉貞連忙攔住,“媽,別著急,這是醫院。”
盧媽媽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又看向女兒,“你還真護著他,貞貞,你腦子被狗吃了,我們的命都不當命了。”
盧玉貞拉著她的胳膊:“媽,這就是小孩不懂事,隨便用軟件弄的。”她掏出手機,“你看原來這照片里有十幾個人,我們科室的醫生護士都在,我導師也在。”
盧媽媽將信將疑地看著照片。方維走到她們跟前,深深鞠了一躬,“對不起,是我的不對。”
盧媽媽的眼睛像是能把他身上燒出個洞來,看樣子想罵他幾句,又勉強忍住了。盧玉貞臉色蒼白,很是狼狽。她將他帶到門外的角落里,小聲道:“我爸爸還不是特別清醒。你要不先走吧,我怕他再受刺激。我心里……怕的要命。”
方維看她兩眼通紅,泫然欲泣,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他努力維持了冷靜,“現在是什么情況?”
“醫生來過了,判斷是呼吸性堿中毒。呼吸機上的二氧化碳指數分壓60mmHg,剛才高到70。”
方維又問道:“血查過沒有,腦CT呢?心電圖呢?”
她點了點頭,“都查過了,除了血鉀有點低,其他還算正常。”她將報告單遞給他,他翻了翻,才松了一口氣,“我……對不起。”
她擦擦眼角,“我得先回去了。”
他出去將盧爸爸的急診費用結了,回來很兩個孩子一塊坐在椅子上。他摸摸方謹的頭:“爺爺沒有大事,很快就能出院。”
方謹兩只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都怪我手賤。”
醫生進進出出,不一會兒,盧玉貞和媽媽一邊一個扶著盧爸爸走了出來。他跟著走了兩步,盧媽媽臉色不善,“謝謝,我們自己叫了車。”
“這個點,不太好打車,別讓冷風吹了。”
方謹也湊上前去:“我來背著爺爺。”
盧玉貞猶豫了一下:“方科長,不用了,我找了師弟幫忙。”
泌尿外科的幾個博士生已經等在門口,推著輪椅將盧爸爸送到外面一輛車上。方維跟了出去,看見是蔣濟仁的奔馳車,這才放了心。
他開車帶著孩子們回家。進了家門,三個人默然相對,方維內心酸澀至極,只覺得渾身的骨頭都在痛。他強撐著說道:“我去做飯。”
鄭祥直搖頭:“爸,別做了,我倆都吃不下。”
方謹也說道:“我闖了那么大的禍,就不該吃了。”
方維本來也是一肚子失落委屈,被這句話反而激起了斗志,“天塌下來,也要一日三餐。你們還要長身體。”
他走到廚房,蹲下身剝了兩瓣蒜,扔在菜板上用菜刀拍扁。今天他下手格外重,將蒜拍的粉身碎骨,變成了案板上灰白色的一團。
還沒等起火,方謹開了門,“爸,阿姨找你。”
方維的心陡然間空了一拍,恍惚著擦了擦手。她站在門前,頭發亂糟糟的,低聲道:“方科長,我爸爸說找你有話說。”
他愣了一下,心里立即有了不祥的預感,“好的。”
盧玉貞帶著他進了客廳,盧爸爸披著一條毯子坐在沙發上,樣子很虛弱。盧媽媽坐在一邊。他小心地問好:“伯父,是不是好些了。”
盧爸爸臉上露出一種很客氣的笑容:“好多了,年紀一大,身體跟不上了。”
“實在對不起。”
“是個意外,方科長你不必當真。貞貞跟我說了,那是孩子用軟件剪出來的。現在的孩子,人小鬼大,我們的老腦筋跟不上嘍。”
方維陪笑點頭:“是。”
盧爸爸探究地看著他:“那……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就當個玩笑,是吧?”
他品出這句話的意思來,心里就是一沉,他轉頭看著盧玉貞,她咬著嘴唇,與他四目相對。見他不答話,她垂下眼睛,自顧自地答了一句:“是啊。”
盧爸爸微微嘆了口氣,“我問了一下,才知道你把醫院的錢付了。怎么能讓你來掏。貞貞,你把錢還給方科長。”
她嗯了一聲,掏出手機,“我給你微信轉賬。”
他連忙推辭:“不用了,我家孩子闖的禍,我應該出的。”
盧爸爸很堅持,“貞貞,你去我屋里拿現金。”
盧玉貞轉身去拿,過了一會,她握著一大把紙幣出來了,有零有整,顯然是數過的。
她低著頭,雙手將紙幣向他手里遞,他一直搖頭:“不用。”
她忽然彎下腰去,將錢放在茶幾上。盧媽媽也道:“方科長,你收下吧,家里還有兩個孩子呢,花銷也大。”
盧爸爸苦笑道,“你是貞貞單位的領導,哪里有領導替下屬出錢的道理。”
方維看著盧玉貞,她站在旁邊,腰微微躬著,從脖子往上都漲得通紅。他心里一陣刀割一般的疼痛,手顫抖著要去拿那一疊錢。
他的手將要碰到了,忽然抽了回去,霎那間挺直了脊背,直視著盧家夫婦,鞠躬到底。“伯父,伯母,那張照片,是我孩子的一個玩笑沒錯,可是……我對盧醫生是真心的。我喜歡她很久了。”
她腦中像是響了個驚雷,一時手腳都麻了。方維繼續說道:“您二位先不要誤會,我可以用人格擔保,我以前跟她從來沒有超出過同事關系,什么身體接觸,親密行為一點都沒有。但是我的確是……在追求她。盧醫生為人善良又聰明能干,我尊敬她,欣賞她,喜歡她,我特別希望……她能成為我的女朋友,就是結婚對象那種女朋友。”
她聽明白了,眼睛瞪得溜圓,嘴唇無聲地開合:“不要再說了。”
她看見父母臉上的神情變得額外復雜。屋里一片靜默。方維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接著開口:“這些話,其實我一直想跟盧醫生私下說。今天這個場合,確實有些不合適。我家里的情況的確有點特殊,但是我可以解釋……”
盧媽媽霍然站起身來:“不用解釋了。”
盧爸爸也開口了:“方科長,你的情況,我們大概了解。我家雖然條件差一點,可是貞貞從小嬌生慣養,脾氣很倔強的,你倆……我覺得不是很合適。”
盧玉貞有點焦急地說道:“爸,媽,他沒結過婚,孩子也不是親生的。”
她很小聲地將方維的情況介紹了一遍,最后補上一句:“他有戶口本,有各種社區的文件,可以證明。”
第73章 允許
漫長的沉默過后,盧爸爸咳了一聲,“貞貞,你前兩天還不是這么說的。”
盧玉貞上前一步,“我也是有一些誤會,剛剛才澄清。”
方維低下頭,“我應該早一點坦白的。”
盧媽媽很茫然地瞧著他,過了一會才嘆氣:“都挺不容易的。”
方維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盧爸爸看看女兒,又看著他,苦笑道:“方科長,我們作為貞貞的父母,也挺為難的。現在都是自由戀愛,男方女方自己談的好,覺得可以結婚了,再商量著見家長。你這個……八字沒一撇,流程不對啊。貞貞,你連他家里這么大的事才剛搞清楚,你真的了解他嗎?”
盧玉貞聽得一頭霧水,“爸,你的意思是……”
盧媽媽卻機敏地明白了,她扯一扯丈夫的胳膊,“老盧,你再想想。”
盧爸爸拍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貞貞,你也已經快三十的人了,有自己的工作。爸爸媽媽就算陪,也陪不了你太久。”
盧玉貞鼻子立刻酸了,“爸,別說這個。”
盧爸爸很淡定:“成家立業,終究是你自己選的,日子也得自己去過,爸爸媽媽不能替你。你們……回頭自己再好好溝通一下,看合適不合適。”
方維只覺得一點暖意從胃里升起來,連帶四肢百骸都熱乎乎的,幾乎要語無倫次了,“謝謝,謝謝伯父伯母給我機會。”
盧爸爸喝了口水,微微搖頭:“我也不是答應你什么。現如今年輕人談戀愛,變數太多了,我們老派人看不懂。貞貞覺得合適了,可以談朋友,再相處得好,才談結婚,兩家并一家。萬里長征走出第一步了,能不能到陜北,全看你們自己。”
盧玉貞看向爸爸,又看向媽媽,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她轉頭對方維說道:“我不能立刻答復你,再等等可以嗎?給我點時間。”
方維一連串地點頭,“可以,我等著,等多久都行。”
他很禮貌地說道:“那……我先告辭了,你們好好休息。”
“好。對了,你家孩子今天也被嚇壞了。告訴他們我身體沒事,以后照常來吃飯。”
“謝謝,謝謝。”
他往門口走了兩步,盧爸爸忽然叫道:“等一下。”
他愕然地轉身,盧爸爸很嚴肅地說道:“方科長,我只有一個條件,就是不管你們最后成與不成,不能影響貞貞的工作,你能做到嗎?”
方維和盧玉貞對視一眼,他篤定地笑了:“伯父,我肯定能,這個你只管放心。”
方維走出門去,只覺得腿都軟了,兩個家門口只隔著幾步,他竟是花了點時間,才慢慢走到家。
聽見動靜,方謹立即跑過來給他開門。
方謹很緊張:“爸爸,他們……說什么了?需不需要我過去再解釋一下,”
方維看見了兒子的內疚和慌張。他心里軟得一塌糊涂,這個平常的夜晚,卻過得如此驚心動魄。他伸手緊緊抱住方謹,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背,“沒事的,你還可以去那邊吃飯,他們不怪你了。”
“真的?”
“真的。爸爸向你保證。”
盧玉貞等方維走了,連忙湊到沙發上:“爸爸,你沒事吧。”
盧爸爸撐著起身:“放心,我精神好得很。我也想通了,就要你說的那個關節,貴就貴一點,沒什么的。”
她拍拍手:“阿彌陀佛,謝天謝地。我這就去安排你住院的事。別的事我可一概都不管。”
盧媽媽看著父女倆直搖頭:“不省心啊。老盧,你就會說漂亮話。貞貞也是個腦子不靈光的,那個沖上去護著的勁兒。就我是壞人唄。孩子不是他親生的,也當親生的養了,還不是要當后媽。”
盧玉貞抱著她的腰:“我也沒答應他什么。”
盧媽媽斜著瞟了她一眼,“媽也年輕過,怎么看不懂你的心思。你讀書時間太長了,人也單純。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爸跟我還不是三天一吵。以后結了婚,錢要不要并在一起花?花在哪個孩子身上?孩子打架了怎么辦?都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能把活人耗死。再說句難聽的,你跟他孩子都掉水里,他救誰?”
盧玉貞的臉立即灰暗下來,低著頭不吭聲了。盧爸爸笑著拍拍她:“倒不必想得那么長遠。今天方科長肯當面說這番話,算他有膽氣,我高看他一眼。照貞貞說的,他能一個人把倆孩子養這么多年,還養的有禮貌有教養,沒有耐心和責任心可不成,換了我我也做不到。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盧媽媽嗆他一句:“沒說他人不行。好人可不一定能當好老公,里頭的區別大著呢。他這么好,怎么別人不要,剩到現在。不行,我想到就睡不著覺。”
盧爸爸笑道:“你這就想太多了。貞貞自己有主張,咱們頂多算是參謀,又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憑你說了算。你要是有本事給她找個更好的,也成。”
盧媽媽的眼睛亮了一下,“那……先管你手術的事吧。貞貞的事不著急,往后放一放。”
盧爸爸摸著拐杖站起身來,疼得悶哼一聲:“我口袋里那瓶利多卡因哪里去了?貞貞你看見沒有?”
盧玉貞搖頭:“當時你暈倒了,場面太亂,抬頭抬腳的,指不定丟在哪個角落。又不是什么金貴東西,等安排了住院,再給你開兩瓶。”
盧玉貞洗漱了一番,躺在床上,只覺得筋疲力盡。可另有一種隱秘的喜悅發散開來,說不清道不明,只是想笑。她打開手機,有方維的留言:
“很抱歉,今天說這些太倉促了,不知道會不會嚇到你。”
“我是很認真的。”
“晚安。”后面跟了個露比睡覺的表情。
她只覺得文字一板一眼,可是跟了那個表情又不一樣了。她點了點那只粉紅色海貍,看它露著兩個大門牙睡得很香。她笑了起來,將它存進表情包里,回了個“我明白。”再加一個OK的手勢。
她安心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她就去了創傷中心約床位。金九華很熱情,“平時可真要排隊。臨近過年,趕著出院的多,讓伯父直接來吧,我能安排。”
他們沿著住院部走廊往里走。袁昭正拄著雙拐,慢悠悠地晃過來。金九華不動聲色地扶了她一把:“小心,阿姨剛拖過地,有點滑。在床上蹬自行車一樣的。”
袁昭笑微微地回一句:“那怎么能一樣。直立行走可高級不少。”
金九華很無奈:“袁警官,你進化得還挺快。”
盧玉貞聽他們一問一答很是有趣,不由得笑了。袁昭很得意,“聽說你爸要來住院,我推薦我隔壁的病房,那間屋子離水房廁所都近,曬太陽面積大,離壓縮機遠,晚上一點不吵。在這住的時間長了,什么事包在我身上。”
金九華道:“聽她的吧,她這耳朵眼睛都沒閑著,比我還清楚。”
他們商量定了,盧玉貞就給家里打電話:“媽,我這邊弄好了,我打個車到咱們樓下接你。”
盧媽媽的聲音很輕松:“貞貞,不用你來接,我已經進醫院了。”
“什么?”
她嚇了一跳,從走廊盡頭的玻璃向下望,忽然瞧見一輛簇新的藍色寶馬X5停了下來。門開了,駕駛位上走下來一個年輕人,攙扶著盧爸爸往樓里走,盧媽媽背著水壺臉盆等東西在后面跟著。
她眨了眨眼睛,才認出正是楊安順。袁昭在她旁邊站著,笑著問了一句:“盧醫生,你……朋友?”
她暈乎乎地嗯了一聲,袁昭笑道:“你朋友年紀輕輕,經濟實力不錯。”
第74章 陪護
盧玉貞曾經無數次見過在手術室外面焦急等候的家屬,惶恐又茫然地等待著那扇門打開,等待命運的宣判。
今天她也是其中的一員,多年的專業教育此刻忽然失去了作用。她和媽媽一樣不冷靜不理智。母女倆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她們望向墻上的時鐘,手術時間已經超過了一個半小時。盧媽媽的手開始抖了:“貞貞,你爸還沒出來,那個讓咱們簽字的紙上是不是寫著有好多危險?”
她只覺得心頭火燒火燎,幾乎撐不住了,“媽,別擔心,那是最壞的情況,概率很低。”
她深吸了一口氣,手伸進口袋里,握著那只小陀螺。方維一早交給她的,“對不起,盧醫生,今天上級來做合規檢查,實在沒辦法請假。帶著它,一切順利。”
鄭祥坐在她身邊,很乖巧地說道:“阿姨,你和奶奶想吃什么,我去食堂刷卡買一些,這是我爸交代的。”
盧媽媽搖頭回絕:“不吃了,什么也吃不下。”
楊安順走進來,手里拎著幾個外賣的紙袋子,“伯母,這是我買的幾個三明治,先墊墊肚子吧。”
盧媽媽很茫然:“三明什么?”
盧玉貞解釋:“就是面包夾著火腿。等我爸出來了,我去護士站加加熱。”她很客氣地說道:“小楊,不耽誤你的事吧。”
盧媽媽也開口了:“小楊,真不好意思,讓你這么費心。”
楊安順想往她身邊坐,一看鄭祥在旁邊,只好坐到她對面。“那天我就聽說小區里來了120,想不到是伯父。”
他笑瞇瞇看著方謹:“小孩子先回家吧,不用寫作業嗎?”
方謹嗯了一聲,想不出什么詞,正在抓耳撓腮。鄭祥笑道:“寒假作業,開學前隨便寫寫也就有了,是吧哥哥。”
楊安順很敏感地領會到稱呼的微妙之處,他笑道:“你管盧醫生叫阿姨,不怕把她叫老了。還是叫姐姐的好。”
盧玉貞嘆了口氣,“孩子想叫什么就叫吧。”
忽然大屏幕上顯示手術已經結束,他們立刻站了起來。
護士推著盧爸爸進門,麻藥的勁還沒散,他在床上睡得很沉。一群人呼啦啦涌進病房,將不大的屋子擠得非常滿。護士叫道:“人太多了,出去幾個。”
盧玉貞幫手過了床,回頭對楊安順和兩個孩子說道:“謝謝你們能來,我能照顧,都回家吧。”
方謹和鄭祥對視了一眼,見到楊安順走了,就點點頭:“阿姨,我先不給你們添亂了。”
盧玉貞在父親身邊坐下,看著消炎藥在輸液器里一滴一滴地下落。忽然金英推門進來,笑瞇瞇地問道:“那個高富帥是你朋友啊。”
“什么情況?”
“他給護士站送了一堆巧克力爆漿蛋糕還有楊枝甘露,說讓我們關照一下你爸。”
她吃了一驚,金英笑道:“蛋糕可以吃,替我們謝謝他。心意領了,楊枝甘露我可不敢喝,都送給袁警官她們了。你跟他說一聲咱們道上的規矩。他這是……在追你?”
盧玉貞苦笑道:“就是朋友。”
她趕緊找了小楊的微信:“謝謝你送的吃的,以后不用了。”
小楊很快回了一句:“我就是希望她們多照顧一下伯父。住院很不容易,找機會我再過來看望。”
“不用這么客氣。還有,別送東西啦,不能讓你破費。”
“就一點小東西,不算什么。”
她嘆了口氣,看向媽媽:“你告訴他的?”
盧媽媽很坦然,“小伙子不錯,對你很上心。我還有他媽媽微信呢。”
她扶住太陽穴:“他還在讀研究生呢,我比他大多了。”
“孩子都不是問題了,年齡當然也可以放寬。”盧媽媽寸步不讓,“貞貞,考慮一下。”
“先考慮我爸的事。”
盧爸爸忽然發起抖來,嘴里含含糊糊地叫冷。盧玉貞立即把被子裹在他身上,嘴里不忘解釋,“這是蘇醒的正常反應。”
病人慢慢睜開眼睛,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好像做了個夢,夢見貞貞還小呢,能抱著呢,轉眼間這么大了。你頭發都白了。”
盧媽媽的眼淚直流下來,握著他的手,“老盧,你怎么樣?”
“有點疼。”
還沒過一小時,盧爸爸已經疼得快說不出話來了。盧玉貞將金九華叫了進來,猶豫著問道:“加大一下鎮痛劑量?”
金九華看了看,“考慮到病人的身體情況,目前的劑量已經給到最高了。這么大創傷的手術,很難完全無痛。”
她只好小聲在父親耳邊說道:“爸爸,堅持一下,忍一忍。”盧媽媽一直絮絮叨叨地跟他說話,講些村里的雞毛蒜皮,盧爸爸只是勉強點頭回應。盧玉貞拿著棉簽沾了水,在父親嘴唇上濕潤著。
方維背著一個登山用的超級大包走了進來,默默坐在她身邊。
他打開背包,從里面拿出幾個毛巾包裹的冰袋:“術后第一個晚上是最難熬的。試試用冷敷。”他笑瞇瞇地說道:“親測很管用。”
盧玉貞趕緊將冰袋敷上,盧爸爸的呼吸漸漸喘勻了些,方維又掏出一個三角形狀的枕頭,把床上的枕頭換了。他回頭道:“盧醫生,你帶著阿姨回家里歇著吧,這里我來。”
盧玉貞見他從背包底部又拿出一個睡袋,顯然是要過夜的架勢,“這怎么行呢。”
盧媽媽也搖頭:“你們都不要管,我自己的男人,自己伺候。”
方維笑道:“盧醫生,你也知道陪護是個力氣活,光把病人攙起來,用力氣不對就能閃到腰,更別說扶著上廁所了。”
盧玉貞咬著嘴唇,“我請了護工。”
“快過年了,護工本來就少,肯定是一對多。”
“我晚上陪護沒問題的。”
“你自己明天還要值班,阿姨年紀也大了,身體熬不住的。這不是講客氣的時候,咱們三個輪流來。做手術可是大事,多一個人多一份力,不要回頭大家都病了。”
他說得在情在理,她無法拒絕,“好。就這么辦。”
她看著方維將各類小玩意流水一樣地從背包里拿出來,像一只機器貓從儲存空間里掏出無盡的法寶,什么折疊衣架,折疊臉盆,最后掏出來一個奶瓶。她睜大了眼睛:“這是什么?”
“奶瓶掏個洞,比吸管杯好使多了,不信你試試。”
他將床邊的折疊床打開,“這玩意硬的要死,不用睡袋是不行的。”
她又細細地跟他講了許多須知,他一邊寫在本子上,一邊笑:“我記下來了。”她將三明治遞給他,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盧爸爸疼得一直在發出悶哼。方維將冰袋換了一批新的,看時間到了,才喂他喝水。
盧爸爸很窘迫,方維將小本子拿出來:“小盧醫生吩咐的,要多喝水排尿。”
燈熄滅得很準時。夜晚的病房,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呼嚕聲和輾轉反側的動靜。陪護的小床平時坐靠還可以,躺著睡就的確很窄。
只聽見盧爸爸小聲地說了一聲:“謝謝。”
方維笑了,“伯父,不用客氣。”
他忽然坐了起來:“我得讓盧醫生明天帶點蜂蜜水過來。這可是頭等大事。”
盧爸爸立即明白了,“開塞露應該也可以吧。”
“雙管齊下,保證通暢。”
叮的一聲,不是盧玉貞的回復,而是高儉的信息,里面是他斜靠在陪護床上的照片。
“我可算想通了為什么有人要去山西下鄉。”
“那是我境界高。”
“那這位病人是……”
“病人是一線鄉村醫生的優秀代表,我們做后勤的,提供醫療和康復服務是應有之義。另外,還要檢驗你的手術質量。”
“切。”
又過了一會,馮時的信息也來了:“聽說你在創傷中心當護工當得很開心。”
他無奈地回道:“馮老師消息真快。”
“老師很替你高興。”
“八字沒一撇呢。”
“能遇到喜歡的人,就已經很幸運了。好好加油,別錯過了。”
第75章 荔枝
早上不到六點,病房里就陸陸續續有人起身,吱呀聲連綿不絕。方維掙扎著爬了起來,將陪護床收了,只覺得從腰椎以上無處不酸。
他揉揉眼睛,活動了幾下,就出去接熱水。他整宿忙著給病人翻身,幫護工扶人起來上廁所,不過斷斷續續地睡了兩三個小時。
盧爸爸臉色發青,估計也是疼得一宿沒有合眼。方維將床搖起來,給他用熱毛巾擦了擦臉和脖子,又拿出軟毛牙刷和漱口水:“刷牙很重要,兩天不刷就會潰瘍,疼得要命。”
時針將要指向七點,盧玉貞和媽媽進來了,手里拎著保溫飯盒。方維笑道:“你們來的正好,我去食堂吃個飯,準備上班。”
盧玉貞小聲道:“方大哥,給你也帶了,就在這吃吧。”
飯盒里面是一疊子烙好的蔥花雞蛋餅,上頭撒了芝麻,又香又軟。配上熱騰騰的小米粥,讓人食指大動。她將筷子遞過來,“快吃吧,涼了不好。”
他本來也餓了,吃得很香,過了一會才想起來問:“你做的?”
“我笨手笨腳的,可做不來這么精細。”她笑瞇瞇地說道:“有竅門的,我以后可以學。”
盧媽媽也很客氣地說道:“你要是喜歡,我多做一些。”
她將雞蛋餅切得很碎,用勺子喂到丈夫嘴里,又喂他吃米湯。盧爸爸慢慢吃了兩口,忽然喉嚨里有咯咯的聲音。方維看他臉色也扭曲了,叫道:“不好,怕是要吐。”
他上前去扶病人起身,另一只手就去拿旁邊的臉盆。可是病人已經憋不住了,頭還沒來得及轉過去,吃下去的食物連同胃里的酸液全吐到他胸前,將襯衫也打濕了。
盧玉貞和媽媽都吃了一大驚,等回過神來,她慌忙用紙巾去擦,“我陪你襯衫。”
他笑著搖頭:“不要緊,我去洗個澡,單位里有換的衣服。止疼藥本來就有反胃的副作用,吐出來就沒事了。”
盧爸爸一動不動,忽然將頭一擰,將碗推到一邊,叫道:“我不吃了,吃不下。”
盧媽媽皺著眉頭:“怎么忽然生氣了,平時不是……”
方維笑道:“我沒事。伯父,多補充點蛋白質,好的也快。”
他將盧玉貞拉到一旁,小聲道:“術后第一天,吃不了太油的。你到食堂拿兩個煮雞蛋,掰碎了和在小米粥里,能吃多少是多少。”
她趕緊點頭,又問:“我爸……他不肯吃怎么辦?”
“病人身上特別疼,脾氣不好很正常。哄著他點,老小孩跟小小孩一樣的,吃軟不吃硬。”
他用手扒拉了一下頭發,“挺過了第一天晚上,后面只會越來越好。”
金英從電梯里出來,一路走一路給王有慶發微信:“你們科長在創傷中心當護工,伺候了人家老爸一宿。”
王有慶很興奮:“我聽維修組值夜班的人說了,還以為他們瞎傳,原來真有這事。”
“當然了,照片都發在群里了。不過盧醫生很有本事啊,昨天還有個高富帥過來送吃的,這是白天一個,晚上一個的節奏,羨煞旁人。”
“糟了,高富帥,那我們頭兒怎么辦,能打得過人家嗎?”
金英想了想楊安順的外型身材和鈔能力,“我看方科長勝算不是太大。”
王有慶馬上沮喪起來:“唉,他人真的很好。我們這樣的老實人注定沒出路嗎?”
金英剛想懟他一句,忽然看見楊安順腳步如風,抱著一個巨大的果籃出了電梯。她趕緊閃身到一邊,“快來我們中心,倆人要中門對狙,火星撞地球了。”
楊安順穿著一件LOGO很明顯的名牌羽絨服,帶著他那個半人高的豪華果籃走進住院區,一路收獲或驚嘆或艷羨的眼光。他沒等進病房,就看見方維站在外面,一頭亂糟糟鳥窩似的頭發,胸前的衣服上全是污跡。盧玉貞很親密地立在他旁邊,小聲說著什么。
小楊立即明白了為什么那兩個孩子總是在盧玉貞身邊繞來繞去。熱血上涌,他大踏步走過去,“盧醫生早啊。”
她嚇了一跳,眼睛立即看見了那個很扎眼的果籃,還有走廊里裝作悄沒聲息,眼光卻溜過來溜過去的人群,“早,進屋說吧。”
方維心中一沉,又看見楊安順這樣傲氣挺拔,忽然想到自己早上只是隨便洗了把臉,估計樣子埋汰的很,襯衫不光皺巴巴的還染了痕跡,略有些自慚形穢。“那我先走了。”
他回到病房里將自己的睡袋卷了起來,仍放在背包里。小楊在病床前坐了,先問候了盧爸爸,又向著方維笑道:“方科長辛苦了。”
方維淡淡地說道:“不辛苦。我平時值班也習慣了。”
楊安順打開果籃,里面是山竹,葡萄和荔枝,看得出都是市場上頂級的貨色。他拿起一個山竹,咔咔兩下用力掰開,將果肉撥到碗里遞給盧爸爸,“伯父,這個很軟,咬起來不費勁。”
盧爸爸搖搖手:“待會吧。”
盧媽媽笑著解釋:“他剛吐了,估計胃不行,克化不動。”
他又遞給盧玉貞:“盧醫生嘗嘗這個,新鮮的好吃。山竹可不能熟過頭了,太老了發硬,也不甜。”
盧玉貞笑了笑,就讓給方維:“方大哥,你陪護了一晚上,勞苦功高,你先吃。”
方維擦擦手,囫圇吞了下去。小楊咳了一聲,又從果籃里面取出一包荔枝,“這荔枝質量很好,能補氣養血。方科長估計需要,拿著吧,不夠我這里還有。”
方維用手接過來,臉色平靜,“謝謝。”
盧爸爸忽然說道:“小楊,我看你嘴唇發干,估計最近上火了。荔枝確實不適合吃,當心肺熱。”
方維背著包告辭,剛走到門口,盧玉貞追了上去,掏出一張工牌:“方大哥,拿我的卡去手術室配套的浴室洗澡吧。”
方維笑道:“我的工牌權限很高,除了院領導的房間,別的都能進。不用擔心這個。”
小楊愣了一下,便沒說什么,只是一個又一個地掰開山竹。
隔壁的病房里,袁昭看到了方維離去的身影,莫名覺得有些落寞,手里的楊枝甘露也覺得不甜了。
金九華走進來:“準備查房。”他將飲料拿到一邊,“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大早上就從護士們的冰箱里拿東西吃,就不會用微波爐。”
“微波?那不成了爛糊糊了。”
金九華沒接這句,仔細翻看著她的病歷。袁昭嘆了口氣:“剛看了一場狗血劇,兩男一女。聽說小男生是盧醫生的病人家屬,很積極呢。”
金九華當即會意,他微微笑道:“看不出來,盧醫生賽貂蟬,能引人決斗。”
袁昭眨了眨眼睛:“金醫生,你猜猜誰會贏。”
他仔細想了一下:“我可猜不出來,盧醫生喜歡誰就選誰唄。”
袁昭將被子疊成豆腐塊,那只警察兔子放在枕邊,她用手輕輕撫了一下兔子的耳朵:“就是……你覺得醫生應該找什么樣的對象。”
他低下頭看著她。毛茸茸的寸頭,頭發將開刀的疤痕擋住了,五官很溫柔,這句話也問得很溫柔。“醫生太忙了,得找個獨立點的吧,自己也能把日子過好的那種。”
“哦。”她了然地點頭。
專家門診里人來人往,高儉看完一個大腿骨折的病人,熟練地叫號:“下一個。”
廣播響起:“066號白玉蘭請就診。”
白玉蘭頭上戴著一頂貝雷帽,打扮得很俏皮時尚,腿腳正常地走進診室。
她將臉上的大墨鏡一摘,高儉認出她來,心里一陣發虛,他往后面看了看:“沒有家屬陪診啊。”
白玉蘭搖頭:“我能正常活動了,可以自己來。”
“哦。”
高儉將她的CT片子調出來,仔細瞧了一遍,“沒什么大問題了,以后別做劇烈活動。”
“還要開補鈣的藥嗎?”
“多喝點牛奶就行,不用特意補。”
她很高興:“那以后就不用來醫院了。”
他點頭:“醫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對了,謝謝你送來的巧克力。”
“多謝你們把我治好了,我才能好好掙錢啊。”白玉蘭從包里掏出一張名片,“我有了工作室,以后多多關照。”
高儉看了一眼,“有經紀人有助理,發達了啊。”
“工作需要嘛。”
高儉將名片夾在兩根手指之間,猶豫了一下,才閑閑地問道:“你姐姐……是不是你的私人律師?”
“那倒沒有。我想讓她做我的經紀人,她沒同意。其實自己跑來跑去拉業務多累。”
白玉蘭款款地站起來,“那我不耽誤您的時間了。”
高儉笑道:“康復快樂。”
第76章 封刀
創傷中心春節前的最后一臺手術,照例是安排給馮時主刀,高儉親自做一助,金九華二助。手術視頻通過室內的高清攝像頭在醫學平臺上在線直播。
病人是從河北轉院過來的二十三歲工人,操作車床時滾軸將手絞了進去,右手的四根手指壓爛,當地醫院建議截肢。
手術已經進行了六個多小時,觀摩的人都已經覺得累了,馮時的手還是很穩。他從病人的大腿上切下一片帶血管的皮瓣,分成幾份之后移植到這四根手指上,然后將細小的血管和神經一一吻合,保持手指的功能。
手術顯微鏡將視野放大了十幾倍。他雙手懸空,很耐心地在直徑不到1毫米的血管、淋巴管和神經上來回縫針,每一條都要耗時幾十分鐘。
他終于完成了最后一針,高儉立即接手,從病人肚皮上另外取下一片皮膚,修復缺失皮膚的大腿。
高儉的動作很快,馮時馬上提醒他:“千萬不要貪速度,別著急。”
高儉笑道:“遵命馮老師。”
手術結束了,手術刀被鄭重地放在一旁,器械護士過來清點。大家都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叫道:“年前封刀啦。”
馮時笑瞇瞇地說道:“大家今年都辛苦了,來年再戰。祝各位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他望著攝像頭揮了揮手。
設備科調度中心內,方維很專注地盯著手術進程。高清攝像頭將一切精妙的操作送到他眼前,他再將影像轉播到全國各地。他按下了結束鍵。
馮時退到一旁,渾身輕松了不少,“明年手術機器人就來了,不知道精度能不能保證。”
高儉道:“高倍鏡可以把視野做得更清晰,縫合是機器人的優勢,至于像您剛才這么細微的操作,怕是不成。它也沒有觸覺反射,不會根據病人的實時變化做判斷。”
金九華也笑著說道:“機器人現階段還只是個工具,可以從一般的關節手術做起,慢慢加深精度。”
馮時點點頭:“武器很重要,不過拿武器的士兵更重要。咱們搞臨床的,一定要跟上前沿。九華,你的訪學申請我看到了,也想往機器人方向發展。其實我一早就想過,盡快做一個機器人手術示范區。”
高儉趕緊推薦:“九華在年輕醫生里最能挑大梁,又沒有家室拖累,出去進修特別合適。馮老師考慮下。”
馮時搖頭:“這話就錯了,家室可不是拖累,結了婚的醫生更穩定成熟。咱們幾個都不結婚,外頭也有議論,長此以往怕是影響骨科招生。”他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你們都得好好努力啊。”
高儉拍拍九華的肩膀:“新年新氣象,爭取事業愛情雙豐收。”
住院樓里空蕩了不少,許多病人趕在年前辦理了出院手續。盧爸爸扶著助行器,慢慢在走廊里挪動著步子。楊安順在旁邊亦步亦趨,隨時準備扶一把。
盧爸爸體力不濟,走幾步就停下來歇一會,“小伙子,我家貞貞可比你大好幾歲呢。”
楊安順見他說的直白,笑道:“女大三,抱金磚。我兩塊金磚,不虧。”
盧爸爸被他逗笑了,“你倒是很坦誠。”
“我媽當時在泌尿外科住院,盧醫生是管床大夫,又耐心又溫柔,跟您一樣有一顆善良的心。”
“我女兒可是天天和下三路打交道。而且她也不是你說的那么溫柔,很強勢的。”
“那可更拉風了,伯父,我就喜歡有本事有個性的女生。”
盧爸爸一時找不到語言回復,他挺直身體,擦了擦汗。
盧玉貞急匆匆地走過來,將小楊拉到一旁角落里問道:“我辦公室里的那一大捧玫瑰花,是你送的?”
“對啊,香檳玫瑰,喜歡嗎?”
“漂亮倒是很漂亮,只是……太浪費錢了,以后別送了。”
小楊滿耳朵只聽見了“以后”兩個字,渾身上下都麻酥酥的,“那……咱倆一塊出去吃個飯?聽演唱會?你喜歡哪個明星?”
她嘆了口氣,“鄧麗君,很老派的。我跟你不是一個年齡段。”
“鄧麗君……跟我媽媽的愛好一樣。那就沒法聽演唱會了,不過我家里有絕版的CD,可以請你聽。我家那套音響是我專門配的,高音甜,中音純,低音準。改天請你去。”
他說得眉飛色舞,盧玉貞只好笑了笑:“我挺忙的,天天跟病人打交道,閑下來還要寫論文,還得喂狗。”
楊安順又抓住了關鍵詞,“什么狗?”
“就是實驗犬啦,五只比格犬,還有一只田園犬,叫四喜。”
“哪天給我瞧瞧,我最喜歡狗了,小時候一直哭著想養一只,我媽就是不同意,一直很遺憾。”
方維帶著維修組的一個員工沿著走廊過來,盧玉貞見到他,馬上走過去問道:“這是在修什么?”
他將折疊梯子打開,“春節放假,得挨個檢查一下煙霧報警器,消防噴頭是不是好的。”
“嗯。”
方維爬了上去,用打火機點燃了一根蠟燭,仰著頭將它靠近報警器的位置。盧玉貞挽起袖子:“我給你扶一把。”
小楊也說道:“我來吧。”他剛把手放在梯子上,盧玉貞忽然很使勁地拉他的胳膊,聲音急的都顫了,“不要,還是我扶著。”
小楊驚愕地回過頭來,看見了她帶著一絲防備的眼神。她咳了一聲,掩飾一樣地低下頭去:“不勞煩你了。”
警報器很應景地滴滴響起來,聲音尖銳刺耳。他心里像是被巨石砸中,稀爛一片,想開口解釋什么,又覺得解釋實在無用。他悶頭走到一邊,小聲道:“盧醫生,我家還有點事,我先走了。”
袁昭的病房內,來了一位熟悉的客人。陸耀從包里取出一沓照片,連同一個U盤一起遞給她:“阿昭,頒獎的照片還有視頻。看你多漂亮。”
袁昭仔細地一張一張翻看,漸漸眼神柔和下來,她打開抽屜,將它們裝進檔案袋里,和放勛章的盒子擺在一起。
“耀哥,謝謝。”
“還得感謝專業攝影師。”陸耀從包里取出幾盒點心,還有一個精致的購物紙袋,里面是條橙色的羊絨圍巾。“新年禮物。”
她笑瞇瞇地拿起來摸了摸,“嫂子眼光真好。”
陸耀笑了:“是的。”
袁昭將點心打開,“怎么能讓嫂子在外頭等著呢,還不快請她進來。”
他驚訝地看了袁昭一眼,隨即點頭:“好。我跟她說過你是我的大學同學,受了傷。她什么都不知道的。”
過了一會,一個長發飄飄的女生快步走進來,在她床邊坐下:“袁警官你好,我叫莊樂怡,是個小學老師,教數學的。”
莊老師是秀氣的瓜子臉,看起來柔弱,開口卻很活潑,“袁警官長得真英氣。”她打開圍巾,給袁昭圍在脖子上,左看右看,“我選得不錯,你皮膚白,跟這顏色特別襯。”
袁昭笑著將手放在圍巾上:“嫂子,你真可愛。你倆這么般配,以后生的小孩該多好看啊。”
莊老師愣了一秒鐘,隨即帶點釋然地笑了,她又掏出一管口紅,“這個是我新買的,也送你了。”
袁昭接過去,兩個女人用眼神瞬間交換了千言萬語,此刻陸耀倒是外人。他站在一旁,咳了一聲:“袁警官,我這次來,是跟你商量一下后續的工作安排。”
莊老師站起身來,“那我出去等。”
陸耀笑道:“考慮到你的身體狀況,組織部門決定讓你轉文職。”
袁昭并不意外,“文職啊,很好。謝謝關懷。”
“調令年后會下達。阿昭,你可以到我的部門來,我罩著你。”
她愣了一下,緩慢地搖頭:“不用了。”
陸耀預料到了她的推辭:“你的資歷能力,非常夠格,不會有任何人說你是關系戶。我是個很不錯的上司,跟著我有前途。”
她只是笑:“耀哥,跟你變成上下級關系,感覺有點怪。還是算了吧。”
金九華拎著水壺朝病房這邊走過來。離得很遠,就看到一個美女站在袁昭病房門口,側著身安靜地望著窗外,樣子像一幅畫。
他放慢了步子。她轉過頭來,微微擺了擺手:“陸警官在里面。”
她的臉上是一種極其復雜的神情,金九華立即明白了,在她身邊站住,試探著問道,“他……是你丈夫?”
“是。我們今年剛結婚。”
“那就祝你們倆新婚快樂,新年快樂。”
她柔和地笑了,“謝謝。”
第77章 年夜
大年三十,從大早上就開始下雪。大片雪葉子從濃陰的天幕中揮灑下來,打在安德廣場門口掛著的大紅色宮燈上。
盧玉貞站在宮燈的正下方,眼睛在過往人群中搜尋,寒風凜冽,她將圍巾裹得嚴嚴實實。楊安順準時出現了,他很高,在人群中相當惹眼。
她揮一揮手,他臉上勉強笑了一下。
“謝謝你能來。咱們……一塊吃個飯吧。”
楊安順聳聳肩膀:“請我喝杯咖啡就好了。”
他要了一杯卡布奇諾。“伯父身體好些了?”
盧玉貞心虛地低頭,“好很多了,走動得越來越順暢。”她頓了頓才開口,“對不起,小楊。那天……我不是有心的。對不起。”
小楊笑了,“你以為我會像那些無聊的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妒恨交加,推了一把梯子,然后他就摔倒了?對了,他是個男的,不至于摔一下就流產了,然后痛苦地用被子蒙著臉哭上一整夜,啊,我可憐的寶寶啊……”
盧玉貞聽到后面,哭笑不得,“對不起,當時我腦子暈頭了。你罵我兩句吧。”
“罵你干什么。我一直在想,我正大光明地追求你,追不到是一回事,被你誤會成心胸狹窄的混蛋又是另一回事。我可不想在別人的愛情故事里當大反派。”
“不,你不是。你是特別好的人。”
楊安順將胳膊抱起來:“好人卡,滴滴。”
她險些將嘴里的咖啡噴了出來,拼命才咽下去,調整了神情:“我是認真的。你條件又好,脾氣也好,又幽默風趣,肯定很受女生歡迎的。”
楊安順的目光轉向傷感:“后面要跟著但是了吧。”
她停住了,默默點了一下頭。小楊嘆了口氣,“盧醫生,我也蠻好奇你談戀愛的標準的。你以前的男朋友,有幸在電梯里見過一面,實在看不出有任何能吸引人的地方。這位……方科長……穩重我承認,家里倆孩子放在那呢,你以后掙錢養他的孩子啊。”
她搖頭:“我們沒有談戀愛。只能說正在互相了解的階段。”
小楊苦笑:“盧醫生,你實在不大聰明。現階段你應該好好地把兩條船穩住,挑一挑揀一揀,不算道德敗壞。”
她睜大了眼睛,“你這是……”
“對,我正在教你,先把我放在備胎名單里,別著急踢出去。”
她微笑道:“我快三十了,好歹知道些道理。世上除了我爸媽,沒有人一定得待我好。你送我東西,送我爸媽東西,是因為喜歡我,我心里很感激。我不能因為貪戀這些好處,就傷害你的感情。”
楊安順嚴肅起來,他盯著她的眼睛:“盧醫生,你完全沒考慮過跟我在一起的可能性嗎?說不定也很開心。”
她眼神躲閃了一下:“我跟你不大合適。我家是農村種果樹的,家境一般。”
“都是從事水果零售行業的,誰嫌棄誰啊。盧醫生,我家那點錢,在北京根本算不得什么,別把我想的那么淺薄。我在念研究生不假,我在外面還投資了個小微企業,算是半個小老板,不是書呆子。你喜歡穩重點的,我改變風格,下回我穿西裝。”
她腦子有點亂,只好用手頂住太陽穴,“咱們還是做朋友吧。”
楊安順笑瞇瞇地說道:“保持各個乙方的競爭關系,對甲方只有好處。這位方科長,除非我心悅誠服,認定你能幸福,不然我可不死心。畢竟我偷偷打聽了一下,連你前男友那樣的,你都能談六七年。”
“我……”
“你挑大年三十拒絕我,挺殘忍的,伯母也不會高興,索性過了年再說吧。”
盧玉貞昏頭漲腦地站起來,“不管怎樣,千萬不要給我們送東西了,尤其是玫瑰花。現在不知道多少人背后說我是醫院里的妲己。”
“行。別人瞎叨叨的話別當真,那是羨慕嫉妒恨。妲己他們想當還當不上呢。”
他們兩個走出商場,雪已經在地上積累起一層,腳下咯吱咯吱直響。小楊幫她撐著傘:“我開車送你回醫院?”
“不用,我走路就到了。你開車小心。”
她將他送上車,自己舉著傘在雪中離去。楊安順的車在她身邊經過,刻意放慢了速度,她沒有抬頭。
方維正在家里熬制漿糊。他將糯米倒進小鍋里,一邊加熱一邊攪拌。方謹小心地將去年的春聯揭掉。方維將漿糊盛在盆里遞給鄭祥:“小心燙。”
他剛要搬個凳子,方謹搖頭:“不用了,我夠高。”
從山西大集上買來的春聯被鄭重地打開,他們哥倆密切配合,很快就貼好了,又在門上貼了兩扇門神。
盧玉貞打開門,手里拎著春聯和一卷雙面膠。方維笑道:“這不行,回頭撕下來的時候弄不干凈。我來給你貼。”
兩幅對聯是從同一家買的,字跡都一樣。他倆并肩站在樓道里,左看右看。
“好歹有點新年氣息了。”他微笑著說道,“餃子……你們要吃什么餡兒的?我給你們送過去。”
她笑瞇瞇地問:“有什么?”
“準備的有西葫蘆雞蛋、羊肉胡蘿卜兩種,算是我的傳統手藝。你們要是喜歡吃別的,我趕緊去買菜。”
“這兩種我們都喜歡,我爸這兩天也能吃點帶油的了。他能下床走路,我就安心許多。”
他比了個OK的手勢,“會很快恢復的,你不用擔心。骨科……其實是個很不錯的科室。我當時選的時候,就是因為創傷骨科的大部分病人離生死很遠,而且效果都是立竿見影,不管是斷肢再植這樣的大手術還是骨折、拇指外翻,扁平足這樣的小手術,術后康復都特別有天天向上的感覺。”
她感同身受地點頭:“外科醫生大概都得依靠這種成就感吧,不然可真支撐不住。”
“在醫院過年,心情會不大好。你多寬慰一下伯父。”
“行。”
他回到屋里,取出幾盒狗罐頭,“給四喜和別的小狗們過年。”
她笑起來:“替它們謝謝你。”
她將罐頭塞進背包里,轉身要走,方維跟著她走了兩步,小聲道:“我……有什么表現不好的地方,你記得跟我說,我明年繼續進步。”
她愣了一下:“你很好,哪兒都很好。”
“伯父伯母的顧慮,我都能理解。等他出院了,你不值班的時候,咱們……出去吃飯、看電影怎么樣?加深一下了解。”
“好啊。”
“盧醫生,醫院里那些傳言,不必當真。小楊……他也是個很不錯的人。”他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說,“你永遠有選擇的自由。”
夜幕漸漸降臨了,一輛路虎和一輛奧迪A8在小區里并排停下。馮時和高儉下了車,往方維家里走去。
高儉敲了敲門,方謹開了門,歡快地叫道:“馮爺爺和高伯伯來啦。”
家里已經貼了窗花,客廳掛著一溜小彩燈,很有喜慶氣氛。方維將手上的面粉在圍裙上擦了擦,出來迎接:“趕緊坐。方謹你倆招呼客人。”
高儉笑道:“還在家里忙著,你不該去醫院做護工嗎。”
馮時跟著笑,他比較穩重,沒說什么,只是玩味地盯著方維看。方維有點害羞地轉頭:“一年一度的年夜飯也很重要。”
高儉在沙發上坐下來,熟練地將電視機打開,調到中央一臺:“師門聚餐,啥時候都可以。當護工可要抓住機會,畢竟還有競爭者呢。”
馮時笑道:“事關師門的榮譽,小方你可一定要贏。”
鄭祥將果盒打開,“爺爺,伯伯,吃點瓜子花生吧。對方實力雄厚,要做好持久戰的打算。”
高儉詫異地看著他:“小寶,你這理論水平快趕上我了。”
方維在廚房里忙而不亂,不一會就將幾盤熱菜端了出來,四喜丸子,清蒸魚,油燜大蝦,京醬肉絲,香菇油菜,西紅柿炒雞蛋,再加上從山西帶回來的花饃,餐桌上一時琳瑯滿目,熱鬧非凡。
馮時不忙著吃飯,先掏出兩個厚厚的紅包遞給兄弟倆:“孩子的壓歲錢。”
高儉也跟著掏錢,方維笑道:“看吧,有孩子真好。”
兩個孩子得了紅包,歡天喜地放在一旁。方維小聲道:“老師,師兄,我想著待會兒再去醫院給他們送一趟餃子。咱們就不喝酒了。”
“行,我們全力支持你。吃完早點散。”
紅酒杯里倒滿了可樂,馮時舉起杯子:“萬事如意,新年新氣象。祝大家……心想事成。”
他自己說到后面就笑了,“真老套。去年好像也是這么說的。”
高儉趕緊接上一句:“大家事業進步,家庭美滿,吃好喝好。咱們都是凡人,就要最俗氣的。”
電視里播著步步高的曲子,許多穿著靚麗的小明星在屏幕里面轉來轉去,馮時瞇著眼睛瞧了一眼:“都不認識了。”
高儉搖頭:“娘們唧唧的。”
方謹指著介紹,“這是那誰誰誰,我們班里的女生都喜歡。”
方維笑道:“這是潮流,咱們都跟不上了。”
紅酒杯碰在一起,叮當作響。外面傳來噼啪的鞭炮聲,高儉皺著眉頭:“雖說是個喜慶東西,可別再有炸傷手,炸傷眼球的,晚上緊急送過來,唉。”
“那年鞭炮銷售點炸了,加了六臺大手術,干了兩天一夜。說起來都是淚啊。”方維心有余悸,“我不敢讓倆孩子去放。”
他們閑聊了一陣,方維就去忙活著下餃子。餃子被盛在托盤里端上桌,圓滾滾,熱乎乎。
高儉瘋狂往碗里加醋,“吃了這個才算是過年呢。”
幾個人吃的熱火朝天,很快就掃了個干凈。馮時笑道:“半大小子果然能吃。”他抬頭望了望,時鐘指向了八點半。“咱們散了吧,就不瞎吹牛了,小方還有更重要的事。”
高儉很體貼地站起來,“師弟,我來洗碗。”
方謹攔住他,“怎么能讓客人來呢。”
方維將新一輪的餃子下鍋煮熟,小心地放在隔水的飯盒里,擺放很整齊。馮時笑道:“你坐我的車,咱們去醫院慰問一下。”
高儉跟著下樓,“那我回家。”
方維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是回家嗎?”
“你想什么呢。今天晚上娛樂場所都不開,想去也沒地方。”
奧迪A8很平穩地開出小區。幾粒雪花落在高儉臉上,立即融化了,鉆進他的羽絨服里再也尋不見。他伸手去拉車門,忽然若有所思地停下了。他沿著小區的廣場深一腳淺一腳地轉了一圈,在雪上踩出一串腳印。
他看著樓里星星點點的燈火,晚會的音樂聲還有笑聲傳過來,多么俗氣的熱鬧。
他在樓底下繞來繞去。一號樓,二號樓,三號樓……偶爾有人步履匆匆地走進樓門。他心里暗罵自己的愚蠢,大年三十,她是不是在北京都不好說。
樓下底商還開著一家,似乎是個便利店。高儉走了進去,電視機擺在結賬的柜臺前,老板在嗑瓜子。柜臺前面聚了一群快遞小哥,穿著黃色藍色的沖鋒衣,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偶爾笑兩聲。
他嘆了口氣,在貨架中找到了零食那一欄,拿了幾包辣條和鹵雞爪。
他又將手伸向了一袋瓜子。忽然旁邊有只手伸出來,和他碰在一起。他趕緊縮了手,轉身說道:“對不起。”
那只手僵住了。謝碧陶和他四目相對。過了一會,她臉上才慢慢擠出一個禮貌的笑容:“你好,高主任。”
“你好。謝律師,好久不見。”
第78章 蘋果
高儉沉默地將辣條和鹵雞爪放到柜臺前。謝碧陶放了兩袋瓜子。
便利店老板懶洋洋地放下手里的瓜子:“一起結啊。”
高儉點頭:“對。”
謝碧陶搖頭:“分開結。”
老板懷疑地打量了他們兩眼,還是算在了一起:“三十一塊六。”
高儉利索地付了賬。謝碧陶沒說什么,將瓜子拿起來就往外走。
高儉追了兩步,在門口拽住她的胳膊:“碧陶……不是,謝律師,我找了你很久。”
謝碧陶冷靜地將胳膊抽出來,“我沒有空。”
高儉苦笑:“不至于連回條微信的空都沒有吧。”
她在茫茫的雪地里站住了,回頭望著他。他嘴里絲絲縷縷冒著白氣,“我想跟你解釋,我腦子有問題,這事辦得大錯特錯。”
謝碧陶淡淡地說了一句:“哦。”
他走上前去,離她又近了一點。路燈的光在地上打出一個影子,她的臉很蒼白。
“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什么,你情我愿。”
高儉低著頭:“我一直想著怎么讓你不生氣了。你也可以給我打錢。”
謝碧陶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跟他對視,高儉臉上有種混不吝的笑容:“就當我是賣服務的。兩萬……一個晚上一萬。或者按次數,四千塊錢一次。”
她睜大了眼睛,他繼續說道:“我收費很公道的,童叟無欺……不對,貨真價實。”
謝碧陶狠狠一腳踹在旁邊的雪堆上:“你神經病啊。”
“不是神經病,只是不要臉。”
旁邊有一家三口經過,小男孩約莫四五歲,手里提著一盞小宮燈,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倆。謝碧陶立即收斂起來,“有話好好說。”
高儉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表情,“不生氣了?”
她把臉轉到一邊:“我不跟無賴生氣。”
他舉起手來,“對對對,我是無賴。”他繼續向前湊,“咱們……找個暖和的地方說話。”
謝碧陶往自己家里望了一眼,搖搖頭:“出去找個咖啡廳。”
高儉嘆口氣:“大年三十,怕是難了。要不……去我車里。”
他把路虎的副駕駛打開,恭恭敬敬地請她坐了,打開暖風。“今天是大年三十。”
“廢話。”
“你……也是一個人啊。”
“對。”
車里陷入了沉默。過了一小會,高儉突然開口道:“碧陶,我……挺想你的。”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卻足夠真誠。謝碧陶心軟得一塌糊涂,她咬著牙冷靜了一會,“是因為這兩天過年,酒吧不營業嗎?高主任這么長袖善舞的人也開始寂寞了?”
高儉苦笑了一聲,“寂寞是真的。快過年了,我也很希望有人陪我。不是那種陪。”
他小聲道:“就是吃飯,說話,一塊嗑瓜子也好。”
謝碧陶悶聲不響地聽著。高儉忽然轉向她:“碧陶,你吃過年夜飯了嗎?是一個人嗎?”
她喉嚨像是被噎住了,聲音都變了形。“吃過了。叫的外賣。”
“咱們……去我家吧。”
她猛然把身體挺起來,手按下開門鍵,“不了,我今晚不方便。”
高儉迅速地拉住她,“你誤會了。你以為我是什么,泰迪嗎?滿腦子都是那個事。”
她半信半疑地看著他:“不是嗎?”
“我鄭重地跟你解釋一下,我從來不在家里做,一次也沒有。你相信我嗎?”
謝碧陶看著他的眼睛。“不做。”
“不做。”
“不睡在一起。”
高儉笑了,“碧陶,你不會以為我家連客房都沒有吧。”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點東西。”
“好。”
車開了不到十五分鐘,就進了一個小區。小區門口用LED燈管扎著龍鳳呈祥的裝飾,一閃一閃的很是豪華。高儉直接進了地庫,將車停在車位上,按了電梯。
電梯停在十二層。高儉直接刷指紋開門。這一層只有一戶。門上沒什么裝飾,連福字都沒有。
謝碧陶跟著他進門。房間極其寬敞,客廳的大落地窗面對著歷史悠久的皇家公園,河道旁曲曲折折掛滿了彩燈。遠處夜幕里不時閃過一串煙花。
高儉將外套脫了掛起來,打開鞋柜,都是灰色和藍色的拖鞋:“我家基本沒什么客人。有也是老師和徒弟們。拖鞋都偏大。”
他找了一雙小一點的遞給她,“給師弟的倆孩子準備的。”
屋子里很空蕩。基本的家具家電也都有,但還是很空。整體裝修是黑白灰色調的,看得出花了不少錢,但莫名地有點像酒店。
高儉帶她參觀:“這是我的私人健身房。”
謝碧陶驚訝地看著堪稱專業的一堆器材。高儉指著毛巾架,有點得意:“我在家基本就干這個。”
她想到了辣條和鹵雞爪,“然后更好地吃垃圾食品?”
他點頭:“健身為的是更好地享受生活嘛。”
他們在真皮沙發上坐下來,打開電視,“想看什么都可以,或者找個電影。”
謝碧陶搖搖頭,選了中央一臺:“算了,就看春晚吧。總覺得不看春晚不像是過年。”
明星們穿著大紅大綠的衣服很賣力地跳著。高儉開了冰箱,巨大的空間里面沒什么食材,只有一排一排的飲料。他想了想,又關上了:“我給你燒點熱水。要不要喝茶?”
“不用了,謝謝。”
地暖燒的很熱。謝碧陶將零食一一打開倒進果盤里。山楂糕、葡萄干、辣條和瓜子,色彩斑斕的搭配。
“要不要貼對聯?”
高儉想了想,“好像前幾天銀行寄過來一包,還沒打開呢。”
他們拆開快遞,果然是對聯、福字、窗花一整套。
兩個人互相配合著,沒用多久就貼完了。高儉很高興:“總算像點過年的樣子。”
他倆繼續窩在沙發上嗑著瓜子,咔嚓咔嚓的聲音此起彼伏。電視節目是個小品,并不好笑,觀眾里大概有領笑員,笑得大聲又尷尬。
高儉開口道:“我姥姥姥爺喜歡看趙麗蓉。還是她的小品好。”
她點頭附和:“的確是。”
他把熱水壺拿過來給她倒。“請隨意,吃好喝好啊。”
她笑了,“你東北人啊。”
“對。俺們那旮瘩都是東北人。”
他從屋里翻出一張羊絨毯子給她蓋在腿上,“過年……不回家嗎?”
謝碧陶搖頭,盡量平靜地說道:“玉蘭回去了,我不想回去。”
“你們倆……不是表姐妹嗎?”
“其實她是我親妹子。”謝碧陶捏著毯子,在手里無意識地揉著,“我親生爸媽要接著要兒子,我剛生下來就被他們送給了村里的一戶人家。準確地說是賣了點錢。”
高儉很意外,“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打聽的。”
“沒什么,農村這種事很多的。我養父母后來生了個兒子,對我沒那么上心了,但也過得去。結果過了十幾年,親生父母家突然發了點財,又把我要了回去。玉蘭她也是一樣的。”
“玉蘭想得開,她覺得父母到底是父母,怎么也比外頭的人信得過。我不行,在哪我都覺得自己多余。”
她很平靜地說完了,喝了口水。高儉拿了個蘋果,“我給你表演一個刀削蘋果皮不斷。”
他拿起一柄很薄的水果刀:“外科醫生的基本功。”
他的手很穩,蘋果一圈一圈地旋轉,動作賞心悅目。謝碧陶給他鼓掌:“好功夫。”
“就靠這手藝討飯吃呢,謝謝捧場。”高儉將蘋果劈成兩半,“一人一半。”
忽然他的手機哇啦哇啦地響起來,高儉皺著眉頭:“誰啊這是。”
他走過去拿起手機,神情頓時肅然:“馮老師。”
他表情有點扭曲:“怎么又是……什么?嚴重嗎?”
“好的,老師,我馬上到。”
他轉過身去,“碧陶,對不起,我要去醫院一趟。”
謝碧陶站起身來,關切地看著他。他笑道:“沒事的。估計一會就能處理完。”
他想了想,從抽屜里翻了一下,找出一把鑰匙:“這是我家的鑰匙,你拿著吧。”
她有點驚訝,高儉遞到她手上,“我要是回不來,你就在客房睡。或者……反正你拿著,以備不時之需吧。”
那把銅鑰匙花色繁復,拿在手里有點沉。她猶豫了一下,就揣在口袋里,“注意安全。”
他換了鞋準備出門,忽然她的手機也響了,只聽見幾聲“嗯。”“我知道了。”
謝碧陶走到高儉身邊,將鑰匙遞回給他。
他略顯失落:“你不要了?”
“用不著了。看來咱們要一起出門辦同一件事。”謝碧陶拿起包。“鄭佳瑞跟他老婆起了沖突,雙方都受傷了。”
高儉忽然眼神里透出掩飾不住的興奮:“對,他老婆沒大事,鄭佳瑞斷了一根肋骨。”
第79章 除夕
馮時先到創傷中心值班醫生的辦公室做了一番慰問,又去護士站給留守的護士們送了零食,這才往病房走去。
住院的病人不多,跟平時比顯得格外安靜。袁昭打開柜子,從抽屜最底層將那瓶汾酒取出來,將蓋子啟封。
她向窗外望了一眼,萬家燈火,是個難得的團圓夜。無數人的奔波與辛勞,都融化在合家團聚的喜慶里。
她的手還是略有些抖,往瓶蓋里倒酒的時候就灑了一點在外頭。她笑著搖了搖頭,將這第一杯酒潑在了地上。
忽然門開了,馮時帶著金九華走了進來,她手疾眼快,想把酒往身后藏,已經來不及了。
眾人面面相覷,金九華趕忙說道:“馮院長來病房慰問大家。”
她站起身來點頭:“馮院長好。”
馮時的眼光落在那瓶酒上,隨即移開了,笑著說道:“不用起來,躺著就行。袁警官恢復的特別快,堪稱模范,我得讓所有病人都向你學習。”
“還是您手術做的好。”
他們又客氣了幾句,馮時才離開,小聲對金九華道:“收起來。”
金九華連連點頭,見他去得遠了,立即出手將酒放回原處:“這也太趕巧了。幸好是大年三十,換了別的時間,馮院長不訓掉我半層皮。”
“我……還沒來得及喝呢。”
他看著地上的酒漬:“這是……”
“敬那些已經回不來的人。犧牲了的戰友們,好心幫助過我的人。為了他們,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一滴淚在她的眼睛里轉來轉去,可是沒有流下來。倔強和脆弱一起出現在她的臉上,金九華立即心軟了,將酒瓶遞給她:“小心點,別喝太多。”
她抖著手倒了半杯,一飲而盡。金九華將瓶蓋接過來擰緊,“好了,已經可以了。病房里是嚴禁飲酒的。”
她臉頰上起了紅暈:“金醫生,你能喝嗎?聽說骨科醫生酒量都大。”
他搖頭:“我是師門的敗類。”
他想了想,將酒瓶揣在自己口袋里,“我幫你保管吧。不是沒收,出院的時候再還給你。”
袁昭微笑道:“好。已經夠了。”
隔壁病房里,方維打開了放餃子的飯盒,香氣和熱氣一起飄上來。他掰開幾雙一次性筷子遞給盧家夫婦,又倒了點醋和香油:“條件實在有限,怕是不合口味,伯父伯母多擔待。”
他將病床搖了起來,盧爸爸嘗了一個,很是驚艷,“是你自己做的嗎?”
“是。我也是跟人學的,餃子餡里加點豬油,能提鮮。菜和肉都是自己買的,質量很過硬。”
盧玉貞笑道:“他可會做飯了,燒菜弄湯樣樣都行。”
盧媽媽也夸了好吃,方維的心才放下來,又打開一個零食小包遞給盧玉貞,“小零嘴,今天過年,圖個喜慶。”
馮時大步流星地走進來,盧玉貞連忙上前握手:“馮院長好。”
盧爸爸也急忙起身:“院長好。”
馮時笑瞇瞇地握手,又拍拍方維的肩膀:“這可是我最心愛的學生,聰明能干,穩重可靠,工作上是一把好手,人品更沒得說。”
方維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只好低頭微笑。趁馮時往外走,他笑道:“我去送送。”
遠處的鞭炮聲劈里啪啦地傳過來。方維小聲道:“謝謝馮老師給我站臺。”
馮時站住了。“小方,其實你找對象這件事,一直是我的一樁心事。當年……手部的神經吻合得不好,是我處理得不夠冷靜從容,你怨我嗎?”
方維吸了口氣,“馮老師怎么說這樣的話。當時的情況,換了任何一個醫生做手術,都不可能比您做的更好了。”
“我這輩子有許多遺憾,給你做的那次手術也算是其中之一吧。這些年每一次骨科上新儀器,高倍鏡也好,機器人也好,我都在想,要是當年能有這些新設備,是不是效果更好,你還能繼續當醫生。你是我從二百個學生里頭親自挑出來的,我還沒來得及把拿手的本事都傳給你呢。”
“所以我要好好工作,爭取早點把全世界最前沿的設備都用上,以后的病人就受益了。”
馮時笑了,“我看這位盧醫生是個本分的人,跟你般配。好好努力,我們都支持你。”
方維點頭:“一定一定。”
馮時揮揮手,“趕緊回去吧,多表現。”
方維回到病房,盧爸爸和盧媽媽正在小聲地吵著什么,見他進來,便不吱聲了。他趕忙過去問盧玉貞:“這是怎么了?是飯菜不好?”
她笑著擺手:“不是。是我爸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非要洗個澡。”
盧玉貞既然說出來了,盧媽媽也幫腔:“一把年紀就要折騰人,臟就臟了,有什么要緊的。等出院了,愛怎么洗沒人管你。”
盧爸爸聲音高起來:“我渾身都臭了,大年三十不洗澡,去不了晦氣,一年都要倒霉的。今年又沒有拜祖宗……”
“盧家的列祖列宗沒那么教條,肯定知道你有難處。”
盧玉貞居中調解,“爸,我打點水過來給你洗洗頭,在身上擦擦。”
方維也跟著說道:“伯父你不能彎腰,你平躺在床上,我給你洗。”
盧爸爸看看他,又看看女兒,深深嘆了口氣,“算了,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方維忽然靈機一動,“伯父現在是可以洗淋浴的,只要在傷口貼好防水敷料就可以。”
盧玉貞也想到了,“去手術室浴室吧。”
方維站起身來,“頂層的骨科手術室,現在封刀了,肯定沒人。”
盧玉貞有點猶豫,“去我們科室的吧,我能刷卡。”
方維笑了,舉一舉自己的工牌:“骨科的淋浴條件是最好的,水又熱又沖。當年設備改造的時候,是馮院長親自囑咐的,給醫生們的浴室和休息室都要做好,連沙發都是太空艙。”
他拍拍手:“伯父,咱們收拾一下衣服,我帶你去洗個舒服澡,咱們干干凈凈地迎接新年。”
馮時在辦公室呆了一會,將創傷中心住院病人的病歷一一看過。夜幕漸漸濃重起來,他一個人走進電梯,下到一層。大廳里空空蕩蕩,“恭賀新春”的橫幅掛在中間,“春”字想是沒粘好,有一半在外面晃著。他伸手將它按了一會,總算把它弄服帖了。
他轉過身,陳妙茵正好從門口進來,左手牽著女兒,右手拎著一個巨大的食盒。
目光交錯,他打了聲招呼:“來送吃的。”
她點頭,“是,年夜飯。愛妙,叫叔叔。”
鄭愛妙穿著一身紅色的漢服套裝,胸前用金線繡了大朵牡丹花,非常喜慶。“院長叔叔新年好。”
他微笑道:“新年好。”
電梯上行,他幫她們按下頂樓:“妙茵,你先生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再過半個月,可以出院。”
陳妙茵禮貌點頭:“謝謝,醫生護士們都照顧得很盡心。”
他在辦公室那層走了出去。電梯在他背后穩穩地關上。
頂層到了,她走到丈夫的特需病房前推門。
門沒有開,她有點詫異,平時病房的門是不鎖的,方便醫生護士出入。
她從門縫里看了一眼,似乎沒有光,里面的燈是暗的。她起了點疑心,伸手敲門:“老公,是我。”
鄭愛妙也跟著敲:“爸爸,開門。”
里面有輕微的動靜,是人走路的聲音,很亂很碎,似乎又有柜門打開的聲音。燈亮了起來,門開了。鄭佳瑞穿著病號服,扣子都沒扣整齊,串了一行,頭發也是亂的:“老婆,你來了。我等你們等太久了,不留神就睡著了。”
她牽著女兒往里走。屋里有種味道,是一種很熟悉的淡淡的腥味。她的頭皮幾乎都炸了起來,神經像鋼絲一般越來越緊,危在旦夕。
鄭愛妙不明所以地坐下了:“爸爸,吃飯。”
她咬著牙,用最大的冷靜說道:“家里的廚子做的。都是你平時最愛吃的。”
鄭佳瑞的樣子像是很高興。他說了幾句什么,她似乎完全沒有聽清,腦子里都是鋼絲被風吹過的嗡嗡聲。
她用手掐著自己的胳膊,努力保持冷靜。他坐下來吃飯,她叫了一聲:“妙妙。”
鄭愛妙只覺得媽媽臉色很白。她茫然地站起身來,陳妙茵勉強笑道:“外婆說想你了,你去看看外婆好不好?”
鄭愛妙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低著頭小聲說道:“好啊。”
她牽著女兒的手快步出了門,按電梯的手都是抖抖索索。鄭愛妙有種莫名的害怕:“媽,你怎么了?”
陳妙茵吸了一口氣,“沒事,你先去外婆家住幾天好不好?”
“媽媽,你呢?”
“媽媽在這兒陪爸爸。”
鄭愛妙很小心地詢問:“是……要給我生弟弟嗎?奶奶讓我跟你說要弟弟。”
她愣了一下,疾步拉著女兒走到院子里,敲敲車窗。
司機沒想到她們下來得這么快,愕然地開門。陳妙茵強作淡定:“麻煩送妙妙去她外婆家,地址你知道。”
第80章 混戰
陳妙茵目送汽車離開。雪花從空中飄落,星星點點灑在她臉上,她也沒覺得冷。
她將氣喘勻了,回到特需病房,反手將門鎖上。
鄭佳瑞坐在沙發上,慢條斯理地吃著她帶來的菜,“大煮干絲做的好,老吳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屋里的那股腥味變淡了一些。他拍拍身邊:“老婆,你也來吃一點。”
她搖頭:“我在家吃過了。”
“你在家伺候老人小孩一大桌子人,肯定也吃不好。陪陪我。”
她盯著丈夫的眼睛。他很放松,很淡然,話說得十分體貼。
陳妙茵挺直了背,“哦,你那件黑色云紋的西裝,我在家找不到,是不是拿過來了。”
她走到衣柜前,猛地拉開柜門,里面空蕩蕩的,只有掛好的換洗衣服。
她在屋里走著,茫然地四處亂看。窗簾后面沒有人,浴室里沒有人。她彎下腰去,床下也沒有人。
“你找什么呢。”
“西裝。”
“一套西裝而已,丟了就丟了,回頭你陪我去買個十套八套。”
她轉過身去,鄭佳瑞拿起一塊千層油糕在嘴里嚼著。“順便給你買兩個包。”
他嘴邊露出一抹笑。陳妙茵很熟悉這個表情,是一切盡在掌握的笑容,他肯定是把一切都搞定了。人已經放走了,她再抓不到什么。就算抓到了,又能怎樣,一個名牌包而已。鄭佳瑞手里不缺這點錢。他嘲弄地看著她,像貓捉老鼠,不著急吃,只是逗弄。
他再次拍拍身邊:“過來。”
陳妙茵站在原地不動。他皺起眉頭,將糕點放下。“我快出院了。一時半會兒出不了國,我帶你去三亞住一陣子吧。你以前不是經常說想去那邊度假么。”
這是個臺階。陳妙茵腦子里滴滴地響。他知道她知道。
她搖頭:“我還有工作。”
他嗤笑一聲:“給我妹賣命賣的這么到位?以前我管公司的時候,你說什么也不動彈。”
“我現在的工作挺好的,我很喜歡。”
鄭佳瑞哈哈地笑:“無非是因為你是鄭家少奶奶,員工們乖覺,知道捧著你罷了。真以為自己能耐了。”
他走上前來,雙手搭在她腰上:“老婆,我最喜歡看你這條細腰穿比基尼的樣子。咱們住海邊別墅,什么也不用管。”
陳妙茵只覺得腰上的不是手,是冰冷的海草,滑膩膩地纏住了她。她從胃部往上都惡心起來。
她向后躲了一下,鄭佳瑞眼神冷了一剎那,隨即笑了,依舊是那種貓逗老鼠的笑。他伸手去撫摸她的臉。
電光石火之際,她猛然瞧見了他無名指上的婚戒閃了一下。戒指內圈里夾著一根栗色的卷發。
她看得真真切切。那根頭發像是一道雷把她的腦門劈開了。是的,是那個瘦小黝黑的康復師,病房里不是什么人都能進的,他們兩個……不知道在這房里有過多少次了,那熟悉的腥味……
她胃里開始翻江倒海。鄭佳瑞的臉在她眼前晃著,她咬著牙,抽出手來,給了他一個大耳光。
這一巴掌用了全力,他全無防備,耳朵里被打得嗡嗡作響。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臉,眼睛里全是兇光:“你……”
她拎起手提包劈頭蓋臉向他砸去,他閃躲了一下,還是被打中了腿。他叫道:“你瘋了!”
陳妙茵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是瘋了,都死吧,都死在這兒吧。”包里的口紅、墨鏡、粉撲子飛了一地,還有幾盒藥,卡馬西平,拉莫三嗪,白白的藥片劈里啪啦往下落。
她抓起一個花瓶向他砸去,沒有砸中,花瓶打在墻壁上,嘩啦啦碎了一地。她轉頭去尋覓別的武器,冷不防臉上挨了重重一擊。
他還是比她魁梧太多,她眼前一片黑,雪花從四周涌向中間。他整個身體壓上來:“你敢打我,從小到大誰碰過我,你真特么的是瘋了。”
她蜷起腿來踢他,胡亂一頓踹,有兩腳像是踢到了要害,他哼了幾聲,揪住她的頭發:“慣的你這些毛病。果然女人就是欠收拾。”
頂層走廊末端,是創傷中心的手術室。方維將盧爸爸扶了進去,在隔間里準備換衣服。盧玉貞很不放心:“要不要我也陪著。”
方維忽然害了羞:“我也得脫。”
盧玉貞立即明白過來,她將防水貼送過去:“爸,你的傷口不能沾水,多貼一些。”
方維將工牌遞給她:“在外頭幫我們望著風。”
她很擔憂:“咱們這樣……是不是違規的。”
“那倒不是,只是怕有人突然進來嚇一跳。這浴室就是澡堂子設計,里邊沒隔斷的。”
“哦。”
方維很仔細地將防水貼粘了一圈,又用保鮮膜細密地纏好。盧爸爸很窘迫,他舉起手來方便操作。
“謝謝你,方科長。我實在想不到,你照顧得這么體貼,比貞貞還細心。”
方維將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搭在衣鉤上,淡淡地說道,“我爸媽走得早,我也沒那個福氣伺候他們。我很羨慕盧醫生,你們那么疼她。”
盧爸爸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只是……”
方維打開水龍頭,將水溫試好了,才扶著他走到花灑下面,涂上洗發水開始揉搓。“這花灑專門選的大孔徑,水壓也高。他們做完手術,總喜歡在這里沖個澡再走。伯父你今天跟院長一個待遇。”
盧玉貞站在外面,不免有些忐忑。她看了看表,時針指向十一點,外面煙花爆竹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
忽然她聽見有咚咚的響聲,還有幾聲瓷器破碎的聲響。她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又往前走了幾步才確定聲音是來自于特需病房。
里頭的確是有東西在撞擊的聲音。她頭皮都炸了起來,快跑了幾步到護士站找值班護士。
值班護士貼著門聽了聽,跟盧玉貞面面相覷:“是打架嗎?”
“里頭是誰?”
“鄭佳瑞,就是那個肇事司機。”
砰地一聲響,很沉悶,像是誰倒在地下的聲音,護士推了推門:“糟了,門從里面鎖著。”
護士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慌得臉色都青了:“我去拿通用卡開門。”
盧玉貞忽然想起方維的卡有權限,她刷了一下,門立刻開了。兩個人將門推開,就看見陳妙茵倒在地下,鄭佳瑞抬起腳來,正要向陳妙茵的肚子踹過去。
盧玉貞大叫道:“你干什么?”
小護士的聲音很抖:“我……我去叫保衛科。”
她轉過身去,一溜煙地跑走了。鄭佳瑞像是打紅了眼,他喘著粗氣,用手指著她:“你又是誰。”
“我是醫院的醫生。”她小聲叫道:“鄭太太,你沒事吧?”
陳妙茵手腳并用地爬起來,臉上又紅又腫,把眼睛擠成一條縫。盧玉貞上去扶她:“咱們先走。”
陳妙茵擦了擦嘴角的血,又看了看地下被揪掉的幾縷頭發。她冷笑了一聲,整個人幾近癲狂,向外推盧玉貞,“你走吧,我跟他拼了。”
鄭佳瑞吐了口唾沫:“來啊。”
他們重新扭打在一起。
盧玉貞看見鄭佳瑞的手已經扼住了陳妙茵的喉嚨,她的腦子一下子炸開了,撲上前去掰他的手腕,用了大力氣還是掰不動。
她情急之下,一口咬在他的虎口上。鄭佳瑞吃痛,將她狠命一甩,她也倒在地下。
“傻B娘們,別攔著我教育我女人。”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忽然悶哼一聲,一個人出腳如電,在他胸口踹了一腳,他僵直地撲在一邊。
盧玉貞叫道:“是保衛科來了。”
她回過頭,卻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人。盧媽媽眼中像是有火噴出:“你活膩了,敢打我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