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憶當(dāng)年青梅竹馬情② 病秧子皇帝和矮豆……
景和六年, 立春時節(jié)。
雨霽晴光,和風(fēng)駘蕩。
樓徽和身為帝王,自今日起便要開始上學(xué)。
樓徽寧與他年齡相仿, 榮昌太后便也讓她跟著一齊去了。
那一年,榮昌太后找來一位名為“霍錚”的少年入宮伴讀,每日陪在二人左右。
樓徽寧看見霍錚第一眼便知道, 此人來頭不小。
霍錚,字與捷, 出生于南胥將軍府,年方十四。他的父親是南胥國的常勝將軍,先帝建平帝親封定北侯。
霍錚自幼跟隨父親出征, 生長在邊塞,旁人都尊稱他一句“霍少將軍”。
他常年馳騁黃沙之中, 磨就了一身傲骨。
可謂是意氣風(fēng)發(fā),鮮衣怒馬翩翩少年郎。
與那病懨懨的小皇帝倒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民為貴, 社稷次之, 君為輕……”
“成大業(yè)者不在江山, 不在軍權(quán),而在百姓。”
“萬民歸心, 則天下太平……”
“……”
每日寅時,樓徽和便要早早起床, 去到上書房早讀經(jīng)書。
什么四書五經(jīng)……死板的文字充斥在他的腦袋里,他覺得枯燥乏味,到頭來也沒記得多少。
可偏生樓徽寧卻上道得緊,不過上了幾堂課,便惹得章太傅對她大加褒賞。
竟還稱贊她有“詠絮之才”。
樓徽和自然是不服氣,回到御書房研究了一整晚的詩書, 只為第二天在課上為自己爭回一些臉面。
于是翌日一早,樓徽和便頂著一對發(fā)青的黑眼圈去上學(xué)堂。
欣賞完他一夜未眠的杰作之后,樓徽和第一次在老古董章太傅的臉上看見這般精彩紛呈的表情。
樓徽寧滿是好奇,探過頭一看。
“《詠豬》?這是個什么東西?”
還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手中的紙箋便被樓徽寧一把奪走。
樓徽和他慌忙去搶,卻還是被樓徽寧將上面的內(nèi)容看了個遍。
豬豬豬
喜歡吃面糊
一個沖天鼻
兩瓣大屁股
他清楚地看見樓徽寧的神情瞬間緊繃,憋笑憋得通紅:
“這莫不是陛下寫的?您別說,還真符合陛下您的做派。”
樓徽寧有意無意的嘲諷戳到了他的痛處,樓徽和面色微慍,一把奪回寫著《詠犬》的紙箋。
他瞪著樓徽寧,語氣絲毫不和善:“朕的墨寶,輪得到你一個山野村夫來指點(diǎn)?”
“人寫得好的才叫做墨寶,陛下您那也不是啊。”
樓徽寧毫不避諱,繼續(xù)道:“再者,又不只是我,連章太傅都不知該對您這詩作何評價(jià)了。是吧章太傅?”
章太傅:“……”
你看我敢說話嗎?
樓徽和兩眼一黑,背脊猛地一挺,竟直直地倒了下去。
章太傅大驚失色:“陛下!陛下!”
伴讀的霍錚將樓徽和一把撈起,一邊還不忘吩咐屋外的太監(jiān):“快傳御醫(yī)——”
樓徽寧愣在原地。
不多久,宮中上下幾乎連最低賤的婢子都知道,他們的陛下被太后收養(yǎng)的那個獵戶公主氣得昏過去了。
“誒,說了多少遍,陛下不是被我氣暈的,是被我笑暈的。”
為了替樓徽和保留他本就所剩無幾的顏面,樓徽寧決定犧牲小我,見一個八卦的宮女糾正一個。
那宮女們就要問了:“陛下為何會笑得暈過去?”
“因?yàn)槲覍懥艘皇自姡小对佖i》。”
她把樓徽和寫的那首詩復(fù)述一遍,宮女們一聽皆是緊抿著嘴唇,想笑又不敢笑。
“你們也覺得好笑吧?”
樓徽寧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陛下就是笑得太厲害,笑得背過氣去了。”
宮女們醍醐灌頂:“難怪陛下平日里總是不茍言笑,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原來是有一笑就暈的毛病!”
樓徽寧:哈?
經(jīng)此一事,樓徽和這個“弱不禁風(fēng)”的皇帝頭銜,自然而然地變成“弱不禁笑”了。
景和六年,驚蟄二月。
乍暖還寒,春寒料峭。
自上次出丑后的樓徽和心中一直不平衡。他自作聰明,常常找機(jī)會想要整一整樓徽寧。
不曾想那丫頭片子竟不是個好欺負(fù)的,他一次次的捉弄都反被算計(jì)。
直到一次剛下學(xué)堂,二人走出書房,經(jīng)過御花園的池塘。
剛經(jīng)歷寒冬的荷葉沒精打采地耷拉著,池水渾濁不堪。
趁著樓徽寧伸懶腰的機(jī)會,樓徽和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伸手一推——
不成想樓徽寧剛好回頭想跟他說什么,一個側(cè)身堪堪躲了過去。
“噗——通——!”
樓徽和四仰八叉地倒栽進(jìn)池塘中,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淤泥水。
樓徽寧怔愣一瞬,隨即回過神來。
她趕忙扯著嗓子大喊:“快來人啊!陛下被水鬼拉下水啦——”
五六個宮女聞言趕來,花了好半天功夫才將樓徽和從池塘里邊兒拔出來。
樓徽寧看見樓徽和滿臉淤泥的狼狽模樣,忍不住指著他捧腹大笑。
樓徽和氣惱至極,他找準(zhǔn)了她的痛處道:
“笑笑笑,笑什么笑,矮豆子!”
矮、矮豆子?
樓徽寧立刻意識到他這是在拿她的身高取笑,她不甘示弱,當(dāng)即回懟:
“吼吼吼,吼什么吼,病秧子!”
“你,你竟敢喊朕病秧子……你冒犯君上!”
“是陛下先為君不尊的!我這是以牙還牙,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你說誰為君不尊呢!矮豆子!”
“說你呢!病秧子!”
“矮豆子!”
“病秧子!”
“……”
景和帝深吸幾口氣,果不其然,差點(diǎn)又被氣得背過氣去。
最后還是榮昌太后親自下場,才將你一言我一語的兩人堪堪分開。
“這下好了吧,整個皇宮里的宮女太監(jiān)都來看笑話。”
榮昌太后雙手叉腰,氣道:“現(xiàn)在整個元京城的人都知道,南胥樓氏有個病秧子皇帝和一個矮豆子公主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又看向樓徽和,問道:“對了,哪里來的水鬼?”
樓徽和:“……”
樓徽寧:“哇,陛下噗通一下就撲進(jìn)去了,像是被迷了心竅一般,不是水鬼是什么?”
“嗯?”榮昌太后扭頭看他。
太后身后的樓徽寧朝他眨眨眼。
樓徽和別開目光,語氣有些擰巴。
“嗯,朕一時鬼迷心竅了。”
樓徽寧心中暗笑。
——真是個別扭的性子。
景和六年,芒種時節(jié)。
初夏的夜,月上柳梢,云霧籠星。
深夜失眠,樓徽寧睜著眼睛望著頭頂奢華的簾幔,一時失神。
她翻了個身驚坐而起,披了一件衣裳盈盈下榻。
這一年來榮昌太后對她可謂是關(guān)懷備至,她不僅沒讓她出宮,反而力排眾議將她和樓徽和養(yǎng)在一起。
榮昌太后給她的待遇,當(dāng)真是與樓徽和這個皇帝別無二致。
為了方便每日一早的課學(xué),連二人的寢殿,都只有一墻之隔。
樓徽寧站在墻下思索了一瞬,在回屋就寢和就地賞月中選擇了爬墻。
正當(dāng)她踩著墻邊的古樹呼哧呼哧爬得起勁兒時,底下驀地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樓徽和抬眼看他:“你在干嘛?”
樓徽寧:“……”
她抬頭看了看天上那一輪圓月,脫口而出:“賞月啊。”
樓徽寧看見他眼寫滿了無語。
她突發(fā)奇想,出言邀請道:“陛下,要不你也上來試試?”
樓徽和眉峰一凝:“朕可是一國之君,你居然讓朕爬墻?”
“這你就不懂了吧,就是因?yàn)槟憧偸怯锰嘁?guī)矩束縛自己,所以你才會活得這般累。只有你自己上來看看才知道,地上的月亮和墻上的月亮是不同的。”
樓徽寧朝他招招手:“來,陛下,我拉你。”
其實(shí)她只是隨口一說,沒成想樓徽和微微一猶疑,竟然真的朝她伸出手。
他語氣淡淡:“朕該怎么上去?”
他那邊的墻邊沒有大樹,樓徽寧目光掃視一番。
突然眼前一亮:“陛下!你爬上那個假山,我挪過去拉你上來。”
二人一拍即合,可他們終究不過兩個七歲的孩童,哼哧哼哧搗鼓了好一陣才雙雙爬上了宮墻。
樓徽寧雙手撐在墻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稍稍平復(fù)了些呼吸,樓徽寧轉(zhuǎn)頭看著坐在自己身側(cè)的小皇帝。
皎潔的月光落在樓徽和雪白的肌膚上,仿佛為他渡了一層銀光。額頭中間一點(diǎn)血紅朱砂不偏不倚,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神圣而不可侵犯。
樓徽寧呼吸一滯。
她略一沉吟,突然開口問:
“陛下,你為什么這般討厭我?”
樓徽和身軀明顯一頓,他緩緩偏過頭,目光相接的瞬間他躲閃一瞬。
他垂下眼眸:“朕的母后,格外偏愛你。”
“陛下是一國之君,太后娘娘對你要求嚴(yán)苛些,也是為了這江山社稷著想。”
“不,不是的。”
樓徽和扭頭看他,一雙明亮如星辰的眸子有些黯然。
“她給你取名樓安,字徽寧。”
“是安寧祥和的安,是平安順?biāo)斓陌病!?br />
“而朕,樓平,字徽和。”
“是平平無奇的平,是平庸無為的平。”
他再次垂下眼眸,默然傷神:“所以,至始至終,她的偏愛真的很明顯。”
樓徽寧聞言沉默片刻,突然道:“為什么是平平無奇和平庸無為呢?”
“分明也是,平安喜樂的平,天下太平的平
啊。”
樓徽和愣神一瞬,目光直直地凝視著她。
“陛下。”樓徽寧喚他。
“陛下?”
他突然啟唇:“別叫朕陛下了。”
樓徽寧聞言愣住:“什、什么?”
“朕的意思是,以后私底下,你都可以喚朕皇兄。”
樓徽寧驀地一愣,隨即粲然一笑。
他終于承認(rèn)了她這個妹妹。
“皇兄!”
“嗯。”
“皇兄!”
“朕在。”
“皇兄皇兄皇兄!”
“……”
“朕有些倦了。我們該怎么下去?”
“……皇兄,你說到點(diǎn)子上了。其實(shí)我剛才也一直在想怎么下去。”
樓徽和:“……”
兩人在月光下面面相覷,也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隨即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不靠譜的矮豆子。”
“死傲嬌的病秧子!”
“……”
年少的時光實(shí)在短暫。
不知不覺地,時間就在二人的打打鬧鬧中悄然溜走了。
第52章 憶當(dāng)年青梅竹馬情③ 皇帝丹青,公主文……
景和十二年。
他十三, 舞勺之年;她亦十三,豆蔻年華。
初春下的十里長廊,小亭臨水, 和風(fēng)微送。
二人背對背靠著坐在攀滿綠色藤蔓的闌干上,樓徽寧捧著書冊,借著穿過長廊的陽光看著手中的書。
一片歲月靜好。
身后的樓徽和突然動了動, 轉(zhuǎn)過頭來看向她手中的書冊,剛好翻到《關(guān)雎》那一頁。
“關(guān)關(guān)雎鳩,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愣了片刻, 突然道:“怎么感覺和外邊兒的那句流言這般相似?”
樓徽寧一怔,轉(zhuǎn)頭看他:“流言?什么流言?”
樓徽和撓了撓頭, 支支吾吾道:
“就那句……皇帝丹青,公主文墨, 才子佳人, 天造地設(shè)。”
樓徽寧猛地頓住。
長廊中安靜一瞬, 氣氛有些微妙。
身后之人懶懶開口,聲音低沉:
“不過是近日宮中盛行的流言, 你知道的,他們向來最喜歡編排皇室貴族, 不必太放在心上。”
樓徽寧立馬順著他給的臺階附和道:
“當(dāng)然是流言,就你那鬼畫符的畫技,竟然還妄稱與名人的丹青相媲美……”
樓徽和聞言立馬就不樂意了:“你還好意思說我?就你那懷里揣著兩句平仄不調(diào)的詩,還真當(dāng)自己能比肩李杜?”
“你!”
“你什么你?矮豆子!”
“我已經(jīng)長高了,不是當(dāng)年的矮豆子了!”
“可你比朕矮,就是矮豆子。”
“病秧子陛下!”
“矮豆子昌寧!”
“……”
景和十二年, 春分時節(jié)。
年初之時,宮中照例去南禪寺燒香祈福。
樓徽和雙手合十,朝著大堂中央供奉的佛像深深一鞠,心中默念:
“河溓海夷,天下太平。”
祈福完畢后緩緩睜開眼,余光瞥見一旁雙手合十虔誠祈愿的樓徽寧。
忽然就移不開目光。
初春的暖陽下,樓徽寧鴉睫低垂,唇角微微勾起一個若有若無的弧度。
柔和的陽光游走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溫和而柔情,嫻靜又淡雅。
樓徽和心頭一跳。
他猛然意識到,不知不覺中,曾經(jīng)那個野蠻任性、一口一個“病秧子”的矮豆子樓徽寧,如今已經(jīng)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矜貴公主了。
她越來越得體,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公主,也越來越像他的妹妹。
陽春三月,春意初濃。
少女嘴角的笑意真摯爛漫,融入和煦的春風(fēng)中。樓徽和只不小心瞥一眼,竟一時失了神。
待樓徽和回神之時,他意識到自己方才似乎問了一句什么。
樓徽寧轉(zhuǎn)頭看他:“你管我啊?”
樓徽和微愣:“啊?”
“我說,你管我許的什么愿。”
樓徽寧理了理裙擺,低聲嘀咕:“才不會告訴你呢!”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動作一頓,突然眼眶有些許濕潤。
樓徽和突然湊近看她:“昌寧?怎么哭了?”
“我沒哭……只是,回憶起一些傷懷往事罷了。”
樓徽寧輕輕擦拭這眼角的淚水,很快平復(fù)好心情。她轉(zhuǎn)頭看著樓徽和,輕聲開口:“我兒時第一次許愿的時候,有人告訴過我,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樓徽和:“那你許的愿望成真了嗎?”
樓徽寧微微一愣,隨即擠出一個淡淡的笑:“成真了。”
她朝著菩薩再拜了三拜,提起裙裾緩緩起身。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愿望。
“我向菩薩許了愿,一愿江山無恙,河清海晏;二愿葳蕤繁祉,君身常健;三愿年年歲歲,常伴君身,不負(fù)初見。”
樓徽和第一次發(fā)覺自己對樓徽寧藏在心底的情愫。
不是兄妹之情,亦不是青梅之誼。
不能破土而出,無法宣之于口。
年少時的感情是枯萎已久的古樹,一旦被發(fā)覺便會瘋狂生長出繁茂的枝丫。
自此,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景和十二年,年末。
弱冠之年的霍錚隨父出征。樓徽和有些不舍,霍錚得知此事后親自入宮來與他告別。
霍錚雙手握拳,單膝跪下:
“微臣承蒙陛下厚愛,食君之祿,必將忠君之事。”
樓徽和微微俯身,抬著他的手肘將他扶起:“霍少將軍哪里的話。于朕而言,霍少將軍與朕不只是君臣,更是竹馬。”
“臣必不負(fù)陛下所望,平定戰(zhàn)亂,收復(fù)江山!”
與君辭別后,霍錚一轉(zhuǎn)身,卻撞見了姍姍來遲的樓徽寧。
樓徽寧朝他盈盈一禮:“此去一別,千萬珍重。還望霍少將軍早日凱旋。”
“霍錚謝公主殿下吉言。”
霍錚轉(zhuǎn)身離去,樓徽和不動聲色地轉(zhuǎn)頭看向臺階下的樓徽寧。
她一張連萼般的小臉被凍得發(fā)白,耳朵和鼻頭微微泛著紅,竟有些叫人憐惜。
目光對視一瞬,她朝著樓徽和微微躬身行禮:“陛下。”
樓徽和啟唇,喉嚨卻像是卡住了似的,說不出話。
良久,才咬出一句:“昌寧,你來了。”
樓徽寧點(diǎn)點(diǎn)頭,隨即抬腳踏上臺階,一路行至城樓最高處。
她站在城樓上,站在樓徽和身邊,轉(zhuǎn)身俯瞰城門下的出征軍隊(duì)。
白雪紛飛,細(xì)碎的冰晶凝結(jié)在戰(zhàn)士們的銀盔上。浩浩蕩蕩的軍隊(duì)涌出城門,氣勢如虹。
軍隊(duì)前面,霍錚跟在定北侯的身側(cè),一身銀寒盔甲,面色冷冽。
寒風(fēng)撲面,樓徽寧被風(fēng)雪迷了眼睛,輕輕抖動著眼睫,目光撲朔迷離。
樓徽和凝視著她那漸漸泛紅的眼眶,藏在龍袍袖子里的手不自覺地收緊。
景和十二年,大雪。
浮絮漫天,元京城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下了足足一個禮拜。
御花園的梅花開了,皇帝身邊的小太監(jiān)奉命前來邀昌寧公主前去御花園踏雪尋梅。
樓徽寧想也沒想便應(yīng)了下來。
樓徽寧遣退了隨行的侍從,放輕腳步緩緩走進(jìn)去。
樓徽和站在樹下,猶如佇立風(fēng)中的的修竹,冷冽的寒風(fēng)掀起他寬大的衣袂,病態(tài)的蒼白讓樓徽和整個人都散發(fā)出一種特殊的氣質(zhì)。
樓徽寧輕輕咳嗽兩聲,樓徽和聞言轉(zhuǎn)過頭,目光在落到她身上的瞬間微微一滯。
“歲晏天寒,怎的穿得這樣單薄就出來了?”
他抬手準(zhǔn)備解開自己的狐裘披風(fēng)為她披上,卻被眼疾手快的樓徽寧一把按回去:
“得了,多謝陛下憂心,昌寧身子骨硬朗得很,倒是陛下龍?bào)w要緊,趕快捂上,莫要著了涼。”
樓徽和聞言沉默半晌。他扭頭整理了自己的衣裳,別過頭不再看她。
見他不理會自己,樓徽寧抬頭望著紛飛的雪,突然抬起手去接。薄薄的雪花落在她手心,洇化開來。
她竟一時有些感慨:“握不住的東西,連伸手都顯得多余。”
耳邊突然傳來樓徽和略帶沙啞的聲音:
“你是不是喜歡霍錚?”
樓徽寧聞言驀地怔住了,轉(zhuǎn)頭看他:
“陛下這是說的什么話?”
“你不必跟朕撒謊,大可實(shí)話實(shí)說。”
樓徽和緩緩偏過頭,不與她對視:“你若是真心喜歡,朕只需要一道圣旨,便可讓他赴不得邊疆。十里紅妝,鳳冠霞帔,朕會讓他做你的駙馬,讓你得償所愿。”
樓徽寧愣神半晌,終于反應(yīng)過來這皇帝是誤以為自己對霍錚有意,
不由得失笑。
她歪了歪頭,眉眼彎彎:“陛下如何看得出,我心悅霍少將軍?”
樓徽和略一沉默,緩緩開口:
“霍少將軍身體強(qiáng)健,意氣風(fēng)發(fā),惹得京中無數(shù)閨中女子折腰。若朕是為女子,想必也是會仰慕他這般的人物的。”
“陛下這是在妄自菲薄?”
樓徽和抿唇不語。
“陛下乃九五至尊,萬人之上。您沒日沒夜批改奏折,殫精竭慮,身子骨自然是比不過自幼生長在邊塞的霍少將軍。可陛下也有自己的長處,就如您的畫作——”
樓徽寧略一停頓,繼續(xù)道:“朝中臣子可謂是爭相贊嘆,稱之‘可與豫**青相媲美’……”
似乎觸發(fā)了什么不可說的秘密,樓徽和猛地抬手捂住她的嘴,滿臉震驚。
“你怎么連他也敢提!”
樓徽寧滿臉茫然:“這……有何不能提的?”
樓徽和聞言愣了片刻,滿臉不可置信:
“你入宮這些年,母后難道都沒有跟你說起過這件事?”
“有關(guān)前朝豫王的事情嗎?確實(shí)是鮮少耳聞,不過聽那些宮女私下八卦時說,豫王的丹青可謂是百年一遇,繪畫技術(shù)一流。”
“畫得出神入化又怎樣?一個謀害皇室子弟的亂臣賊子,即便是在史上留名也是滿身罵名……”
樓徽寧驚愕萬分:“謀害皇室?亂臣賊子?”
怪不得朝臣宮婢們都只敢在私下議論,不敢將此事擺在明面上講,原來這個豫王竟是個罪大惡極之人!
樓徽和見她是真的不知道,這才娓娓道來:“那是建平二十一年,朕尚未降生。那一年父皇臥病在榻,皇室動蕩不安。凡是皇家子弟、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人全都接連遇害,連同父皇的手足兄弟都沒有放過。”
“直到建平二十二年,父皇駕崩西去,整個樓家皇室只剩下朕的叔叔——也就是豫王,以及尚未降生的朕。”
他看向樓徽寧,淡淡道:“所以,我是因?yàn)橥沓錾藥讉月才得以逃過一劫。”
樓徽寧瞠目結(jié)舌,滿臉不敢相信。
“那年母后才十九歲,桃李年華。父皇駕崩后,母后憑著我這個皇室獨(dú)苗搖身一變從貴妃成了太后,成了大胥歷史上最年輕的太后,自封榮昌太后。”
“在豫王和母后的母家——尚書府李氏的支持下,母后扶持年僅一歲的朕登上帝位。自此,她垂簾聽政,將盡數(shù)實(shí)權(quán)攬入掌中。
“——直至今日,依舊獨(dú)攬大權(quán)。”
樓徽寧沉思片刻,她知道,他這是在對榮昌太后不滿。
十三年來,榮昌太后對他的管制過于嚴(yán)苛,著實(shí)是讓人唏噓。
“對了,朕有個東西要給你。”
樓徽和反手在袖子里摸出一個紅色的錦囊,隨機(jī)遞給樓徽寧。
樓徽寧不解:“這是何物?”
樓徽寧抬手捂嘴,咳嗽了一聲:“這是紫薇諱的山鬼花錢,朕覺著你會喜歡。”
樓徽寧伸手接過那錦囊,打開將那枚花錢取了出來。
“特地給我求來的?”
“順道罷了。”
“是是是,陛下當(dāng)然是順道的。”
樓徽寧將那枚紫薇諱花錢拿在手里把玩,笑道:“陛下出去辦事還能順道記得我,是昌寧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她細(xì)細(xì)打量著手中的花錢,突然注意到什么:“這個字好生奇怪,念作什么?”
樓徽和道:“這個不念字,是做紫薇諱,道家秘諱的一種。聽聞可以驅(qū)邪鎮(zhèn)煞、伏魔收驚。”
“對了,那個道長告訴朕說,紫薇諱的口訣一定要記得。”
“口訣?”
“嗯,紫薇諱的口訣。”
似乎有層層疊疊的記憶交錯相織,樓徽寧身形微微晃了晃,搖了搖頭。
……
“紫薇諱的口訣,你一定要記得。”
“云字頭上披金甲
中間一劍鎮(zhèn)乾坤
左邊三點(diǎn)將軍箭
車字?jǐn)匦熬?br />
斤字?jǐn)匦肮?br />
耳字包萬象
紫薇鑾甲駕鎮(zhèn)中宮!”
第53章 憶當(dāng)年青梅竹馬情④ 昌寧公主整治男尊……
霍錚出征后不久, 天寒地凍。
入了冬,早起上學(xué)似乎變成了一件更為難的事情。
從永綏宮到御書房不過一刻鐘的時辰,樓徽寧踩著松軟的雪泥, 踏著金絲勾勒的紅梅花紋鞋,步伐輕快。
守在殿外的宮女們見著她盈盈一拜:“參見公主殿下。”
樓徽寧微微一抬手示意眾人平身,隨即快步邁進(jìn)屋內(nèi)。
一進(jìn)屋仿佛回到了春日, 屋內(nèi)暖氣蒸騰,與外邊兒的刺骨寒風(fēng)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樓徽寧掃落肩膀上的雪, 解下披風(fēng)抖了抖,將其掛在御書房內(nèi)的金絲楠木桁上。
一入內(nèi)門便瞥見一抹桃粉色的衣袂,樓徽寧尚未反應(yīng)過來, 便聽得樓徽和喚她:“昌寧!你怎么才來!”
樓徽寧緩緩踱步:“今日貪睡了片刻,忘了時辰, 所以晚了些。”
她一轉(zhuǎn)頭,恰巧對上書桌旁那人的目光。
那是一個極其溫婉的女子, 行為舉止, 無一不端莊優(yōu)雅。她身著一襲桃粉色衣裙, 桃花眼,柳葉眉, 神情舒展自然,長發(fā)半綰。兩簇墨發(fā)垂在胸前, 腦后發(fā)髻簪釵橫插,步搖輕晃。
儼然一副名門閨秀的做派。
樓徽寧微微一頓,一時間竟被面前這人的容貌迷得移不開眼。她雖不及榮昌太后那般傾國傾城,有著驚世容顏,確是自帶書香氣,越看越耐看。
正當(dāng)她木訥在原地時, 粉裙女子卻朝她盈盈一禮:“昭陽見過公主殿下。”
昭陽,昭陽郡主。
正陽侯唯一的遺孤,孤身一人游蕩于元京皇城之中。這些年來雖說她頂著一個郡主的身份,實(shí)際上卻沒有哪家名門望族看得起她。
畢竟她無依無靠,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沒有一個親人。
樓徽和的聲音傳來:“昌寧,忘記跟你介紹了。這是昭陽郡主,霍少將軍離開后母后給我們新找的伴讀。從今往后,我們就是同窗了。”
樓徽寧朝她淺淺一笑,微微屈膝還禮:“昭陽姐姐,喚我昌寧就好。”
“好,昌寧。”
昭陽郡主只比二人大了兩三歲,舉止言談卻成熟穩(wěn)重了不少。樓徽寧本來全神貫注地看書,余光卻瞥見昭陽郡主望向樓徽和那灼灼的目光。
樓徽寧愣神一瞬。
那盈滿笑意的眼神包含了太多情愫,讓人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澀-
昭陽郡主身為女子,和樓徽寧自然更是親近。
三人常常結(jié)伴而行,樓徽和處理政務(wù),昭陽為他整理奏折,樓徽寧便在一旁吟詩作對;樓徽和提筆作畫,昭陽便為他磨墨,樓徽寧便在一邊拍手叫好,偶爾也會為他的畫作提上幾句詩詞。
三人就這樣打打鬧鬧,轉(zhuǎn)眼間便到了景和十三年。
這一年,樓徽和與樓徽寧年方十四,昭陽郡主妙齡十七。
這一年,發(fā)生了很多驚天動地的國家大事。
樓徽寧半倚在窗欞邊,一手捏著新作的詩詞垂首靠在窗框。
她的詩詞被朝中老臣上奏彈劾了,就在前幾日。
她長嘆一聲,伸手地?fù)芘鴫虻酱斑叺闹俊?br />
樓徽是獵戶家的女兒,自幼生長在山野森林里,與正宗的大家閨秀名門望族始終是很不一樣的。
不似那般嬌貴,不似那般柔弱,自然也不會那般循規(guī)蹈矩。
她本就是個叛逆的人兒。
長大之后的樓徽寧思想愈發(fā)離經(jīng)叛道。她之前在戚獵戶家時,因?yàn)橐c父親一同外出學(xué)習(xí)打獵,所以未曾裹腳。正因如此,她才會對那些一味追求“三寸金蓮”的女子感到不值和不解。
于是,她開始在自己所著的詩詞里呼吁所有女性不要被惡習(xí)毒害,拒絕裹腳。
她抨擊“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世俗標(biāo)準(zhǔn),力排眾議,動用自己身為公主的權(quán)利和財(cái)富建立了本朝第一個女子書院,讓女子也有了走進(jìn)學(xué)堂的機(jī)會。
她否定大家閨秀就應(yīng)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說法,鼓勵女子走出四方小院,去追尋女子的個人理想。她甚至向樓徽和提出開放女子為官,讓更多女性也可以為國效力,融入到家國社會中來。
樓徽寧素愛喝酒,特別是果香濃郁的酸甜青梅酒,這是很多宮里人都知曉的。
每每酒醉,她都會作詩一首,時而為女性鳴不平,時而辱罵官場污吏。
在
她的帶動之下,京城中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覺醒。榮昌太后力挺她的做法,這也導(dǎo)致朝中逐漸出現(xiàn)了不和諧的聲音。
不少人以此事大做文章,在京城中散播謠言,指責(zé)榮昌太后垂簾聽政,干政多年,借機(jī)給她冠上了意圖篡位當(dāng)“女皇”的帽子。
樓徽寧自知此事因?yàn)樽约憾穑瑓s又無計(jì)可施,無可奈何。
就連同樣身為女子的昭陽郡主都多次奉勸她,何不就此收手,及時止損。
“女子為官本就前無古人,你又何必當(dāng)這個出頭鳥,惹禍上身?”
樓徽寧從容應(yīng)對:“自古變革皆是從開開始,既是革新,自然是些前所未有的東西。”
她怎么會不知道,有人想借著她這個“出頭鳥”扳倒她身后的榮昌太后。
“但這個世上總要有那么一兩個人去做這些事,即便不是我,也會有別人。只不過我比旁人做起來更容易罷了。”
既然都認(rèn)為她是出頭鳥,那她就當(dāng)穩(wěn)這個出頭鳥吧。
樓徽寧這樣想著,轉(zhuǎn)頭看向昭陽郡主低垂的眉眼。
不過一年光陰,她卻愈發(fā)成熟穩(wěn)重了。
可惜,是被禮儀倫常禁錮桎梏下的“成熟穩(wěn)重”。
她注視著昭陽郡主的眸子,思緒忽然回到了不久前的某一日。
那是她去御書房找樓徽和,準(zhǔn)備與他商議開放女子為官政策的時候。
不等她進(jìn)門,便聽得昭陽郡主的聲音從里邊傳來:
“陛下,昭陽無依無靠,若是陛下不嫌棄昭陽,昭陽愿一直陪在陛下身邊。”
樓徽和明顯微微一頓,隨即輕笑出聲:“昭陽,你這話是何意?”
“陛下聽不懂昭陽的意思?陛下當(dāng)真不懂嗎?還是說陛下裝作不懂?”
“朕……”
樓徽和聲音戛然而止,沒了下文。
昭陽郡主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婉得體:
“昭陽心悅陛下,如若真有那么一日,昭陽嫁與陛下可好?”
樓徽和沉默不語,昭陽郡主等了片刻,終于還是輕聲道:“無需盛寵,只要……陛下愿意給昭陽一個名分……”
樓徽寧從她的話里聽出了低聲下氣的味道。
后來她不小心撞破此事,是怎么和昭陽郡主說的來著?
她想起來了。
當(dāng)時樓徽和覺察到了她的存在,毫不留情地戳破門外偷聽的她,而后他們就陷入了三個人大眼瞪小眼的尷尬局面。
再然后,樓徽寧與昭陽郡主結(jié)伴出殿,樓徽寧思索良久,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
“昭陽姐姐這又是何苦?”
昭陽郡主緩緩轉(zhuǎn)頭,似乎有些不解:“……什么?”
“昭陽姐姐何苦這般,正陽侯當(dāng)初效忠南胥,為國捐軀,如今這郡主的位分和待遇都是姐姐應(yīng)得的。至于外頭那些管不住嘴的宮女太監(jiān)聊賴之時編排的話,姐姐莫要去聽,也莫要在意。”
昭陽郡主沉默片刻,突然道:“你不會懂的。”
“……什么?”
“昌寧,你還是太小了。等你什么時候真正愛上一個人,就會理解我說的話了。”
“昭陽姐姐喜歡陛下?可你們也不過會面寥寥數(shù)次……”
“心悅一個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等你有了喜歡的人,就能夠明白了。”
她笑著看向樓徽寧,由衷感慨道:“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昌寧。你總是活得這么通透,視作旁人眼光為糞土,即便身處險(xiǎn)境依舊泰然自若。”
“所以,我們不是一類人。”
“以前不是,現(xiàn)在不是,以后依舊不是。”-
景和十四年,孟春。
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遲,已經(jīng)到了二月中旬,這天卻依舊冷若寒冬,好似冬天在南胥住下,不肯走了似的。
樓徽寧百般聊賴地靠在窗欞上,伸手去撥弄窗外蔓延的花枝。
伺候樓徽寧的婢女望著滿園大雪抱怨:“這雪一發(fā)不可收拾,也不知道還要冷多久。”
“瑞雪兆豐年,這是大吉之兆呢。”
樓徽寧語氣淡淡:“想必新的年歲,南胥定會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是是是,奴婢嘴笨,還是殿下想得周全。”
“……”
樓徽寧重新望向窗外,抿唇不語。
不知道樓徽和,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彼時樓徽和還正襟危坐于朝堂之上,忽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那是一個通報(bào)軍情的士兵。
“報(bào)————”
“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樓徽和將將抬起手,還不曾開口,便聽得榮昌太后的聲音從身側(cè)下方的簾幕后傳來:
“快快平身吧。邊關(guān)有何消息?盡數(shù)說來聽聽。”
樓徽和不動聲色地將滯在半空中的手緩緩放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龍椅兩側(cè)的扶手。
那士兵顯然十分悲愴,一把鼻涕一把淚道:
“軍中傳來消息,北邙蠻族卑鄙無恥,突襲邊境,我軍連連后撤,被迫于死谷天坑與之一戰(zhàn)。因著霍少將軍的誤判和輕敵,我軍大敗。定北侯為掩護(hù)我軍將士撤退,不惜以身誘敵,于死谷天坑之中……殉國了!”
朝中王侯大臣皆是大慟,紛紛不可置信地議論:
“這,定北侯殉國了,怎么可能呢……”
“我南胥常勝將軍,竟就這般隕落于死谷天坑!可悲!可嘆!”
“定北侯一死,若是北邙蠻人趁勝追擊,該如何是好啊!”
“……”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無一不搖頭嘆息。
樓徽和緊抿著下唇,望著大殿門口的那名前來報(bào)信的士兵,緩緩開口,嘴唇不自知地微微顫抖。
“霍錚……霍少將軍下落如何?”
“霍少將軍身負(fù)重傷,與北邙主將糾纏拖延后墜落山崖,至今……下落不明!”
樓徽和嘴唇顫了顫,良久,才扶著太陽穴艱難開口:
“找。派人前去死谷天坑,去霍錚墜崖的地方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第54章 少時初嘗生離死別① “青山處處埋忠骨……
“自古以來, 為將者,受命忘家,臨敵忘身;
為臣者,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為君者,當(dāng)以民為貴, 社稷次之,君為輕……”
耳邊再次響起章太傅熟悉的說書聲, 記憶中景和帝捂著嘴悄悄打著哈欠,昌寧公主提筆細(xì)致地寫下她新題的詩詞。
霍錚只覺四肢麻木,身體輕飄飄的好似漂浮在云層間。
章太傅……章太傅?
章太傅身在元京城中, 自己遠(yuǎn)赴邊疆一年有余,怎么會聽見他的聲音?
許是……快要喪命了罷, 他居然也開始走馬燈了嗎……
似乎有一道光亮透過沉重的眼皮,霍錚吃力掀開眼簾, 眼睛睜開一條縫。
他發(fā)覺自己無力地踞坐在一株枯木旁, 耳邊縈繞著自己粗重的喘息聲。
眼前的事物愈發(fā)模糊……劇烈的疼痛從四肢百骸傳來, 攜帶著墜崖前的記憶一涌而上猶如裂尸般的痛感侵襲著他的大腦。
求生的本能使得他想要自救,可是生命力隨著血液流逝, 大腦因?yàn)槭а^多而一片空白。
意識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咦,居然還有個活人。”
霍錚聞言一驚, 吃力地抬眸,眼前是一片血色 ,血色中映出朦朧的夕陽。
而就在這片血色中,一襲青衣映入眼簾,猶如無間地獄的一抹生機(jī)。
額上的鮮血流入眼眶,一陣刺痛。他望著愈加模糊的身影, 突然心中一陣悲愴,一股難以言表的痛意猛擊心口……
霍錚失去了意識。
再次睜開眼時,似乎墜入了一個無盡深淵,身側(cè)是沒有邊際的黑暗,霍錚伸手,卻什么也抓不住。
突然一縷光亮照在他臉上,他抬手遮眼,透過指縫望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是那個青衣女子!
“害!你終于醒了。”
霍錚動作一頓,目光呆滯地望著自己伸出去停在半空中的手。
他很快便意識到自己躺在一個床榻上,而就在床邊站著一位身形纖瘦的青衣女子,和夢中自己看見的那個女子的身形幾乎一模一樣!
難道……這不是夢?
他還活著?
“你……我這是……”他試探著開口,喉嚨一陣撕裂的痛,聲音沙啞無比。
青衣女子見狀連忙走到榻邊,將一碗黝黑濃稠的湯藥擱在床頭的柜子上,輕聲囑咐道:“公子大難不死,倒也不必如此激動,有什么話慢慢說來,莫要著急。”
霍錚緩神片刻,抬頭環(huán)顧著房間四周,終于反應(yīng)過來。
他沒有死。不僅沒有死,還被面前這個一襲青衣的女子救了回來。
青衣女子笑語盈盈:“公子好大的本事,從那么高的山崖墜下竟也只是傷了些皮肉,無關(guān)筋骨。不過我瞧著公子的骨骼經(jīng)脈,似乎也不是尋常人。”
她笑著轉(zhuǎn)過頭,一雙水光瀲滟的眸子凝視著他:“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霍錚沉吟片刻,語氣淡然:“去尊,鄙人姓霍。”
“噢,原來公子便是那位年少有為的霍少將軍。”
霍錚猛地抬起頭,眼底閃過一絲狠戾。
她……怎么會知道他的身份?
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面前這個素雅脫俗的青衣女子,神情有些復(fù)雜。
青衣女子絲毫沒有被他的眼神嚇到,反而牽唇一笑:“少將軍這是在想,我為何會猜到你的身份?”
霍錚抿唇不語,默認(rèn)。
青衣女子聳了聳肩:“霍少將軍是太高估我的洞察力,還是太低估了自己的影響力?”
“敢問這南胥國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定北侯的獨(dú)子少將霍錚,二十歲一戰(zhàn)成名,是不可多得的天生武將。霍少將軍有勇有謀,驍勇善戰(zhàn),是城中百姓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人物。坊間傳聞霍少將軍光鮮亮麗,俊美無比,是戰(zhàn)場中游刃有余的將領(lǐng)。聽說那元京城中各路閨秀,都對意氣風(fēng)發(fā)的霍少將軍芳心暗許。”
青衣女子說著,抬眼看向霍錚那雙目光灼灼的眼睛。那雙眸子明亮澄澈,似有千軍萬馬之氣勢藏匿其中,即便此時有些狼狽落魄,鋒芒不露,卻氣宇軒昂。
她輕笑:“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霍錚垂下頭,自嘲地笑笑:“不過是北邙軍的手下敗將,不知天高地厚的罪人罷了。”
“罪人?何來罪人一說?”
青衣女子眉眼低垂,聲音輕柔,似是在安慰:“霍少將軍一心為國,自幼隨定北侯守在邊塞,旁人牙牙學(xué)語的年紀(jì)便已經(jīng)飽嘗塞外風(fēng)沙,即便是一次戰(zhàn)敗,依舊一身傲骨誓死不降。這樣的少將軍,又怎么會有人詆毀呢?”
霍錚極其緩慢地?fù)u頭:“不,不是的,這場敗仗從始至終都是我的過錯……”
“若不是因?yàn)槲业恼`判和輕敵,我軍也不會連連退敗,潰不成軍。若不是因?yàn)槲遥赣H也不會……也不會……”
說到最后,聲音居然有自己都不曾覺察的顫抖。
眼前再次浮現(xiàn)起定北侯殉國的情景。夕陽西下,戰(zhàn)士們的尸骨堆積成山。面對北邙主將的誘惑勸降,定北侯歇斯底里的吶喊縈繞在耳畔。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尸還!”
“錚兒!你看好了!這是為父教給你的最后一課!”
“——我霍家,從無貪生怕死之輩!”
可在定北侯聲嘶力竭的嘶吼之后,卻是北邙主將輕飄飄淡然的一個字:“殺。”
“噗嗤——”隨著什么圓滾滾的東西骨碌碌滾落,濕潤溫?zé)岬难獫n噴濺到霍錚裸|露的皮膚上,燙得他幾乎落淚。
他眼睜睜看自己的父親倒在自己面前,鮮紅的血液噴灑他一臉,猩紅了他的眼眶。
但他沒有哭,因?yàn)樗母赣H從小就教育他,男兒有淚不輕彈,就算是流干鮮血,也不許落一滴眼淚。
腦海中回憶起一年前出征時,自己在天子腳下口口聲聲的承諾:“臣定不負(fù)陛下所望,除豺狼,戰(zhàn)北邙!”
心口傳來一股劇烈的痛感,仿佛從心臟內(nèi)伸出一雙手將心臟生生撕碎。
無盡的悔恨,懊惱,和悲愴。
痛,心好痛。
但他依舊沒有哭。
寒風(fēng)蕭瑟,霍錚被逼入絕路,身前是步步緊逼的北邙軍隊(duì),身后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
北邙主將譏諷一笑:“霍少將軍,不要再做無謂的掙扎。若你死了,你們霍家可就斷后了。不若……歸順于我,我自然不會虧待你。”
“歸順于你?笑話。”
霍錚眸光森寒,一開口字字清晰:“為將者,受命忘家,臨敵忘身。”
大丈夫當(dāng)頂天立地,為生民立心,為家國赴命。他作為一國將領(lǐng),豈能茍且偷生,屈膝于此等北邙鼠輩之下?
霍錚冷哼一聲,聲音慷慨激昂:“縱使本將豁出性命,也絕不會向爾等鼠輩低頭!”
話畢,他當(dāng)即后退幾步,沒有絲毫猶豫,從山崖邊一躍而下。
若是……若是能以死明志,也算是保全了一個精忠殉國的美名罷……
……
霍錚垂首沉默不語,那青衣女子似乎瞧出了他心中所想,輕嘆一聲,娓娓道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少將軍眼下應(yīng)當(dāng)好生休養(yǎng),應(yīng)對北邙一事……來日方長。”
霍錚聞言微微斂了些心緒:“姑娘所言極是……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我與將軍本素昧平生,如今有緣相遇,將軍喚我阿青便可。”
霍錚凝視著她明亮的眸子,脫口而出:“阿青,阿青……你獨(dú)自一人生活么?”
阿青聞言明顯愣了愣,隨即笑道:
“我孤身一人,父母親人都在戰(zhàn)亂中遇難了。早些年被我?guī)煾祻穆愤厯旎厣絹恚涛覍W(xué)了些醫(yī)術(shù),我也就才有了活命的本領(lǐng)。”
霍錚聞言心中悲痛,又難掩此次戰(zhàn)敗的愧疚之情:“抱歉,是我冒昧了。”
阿青抿唇,笑得有些靦腆;“無礙,我早就習(xí)慣了孤身一人。”
霍錚啞然-
與此同時,元京城內(nèi)。
接連下了好久的大雪終于舍得停歇,可即便如此,天氣依舊沒有回暖的意思。
皇宮內(nèi),御書房。
門外傳來小太監(jiān)尖銳的嗓音:“陛下!昌寧公主有要事求見!”
樓徽和頭也不抬:“不見。”
“陛下!昌寧公主讓奴才傳話給您,說您要是不肯見她,今日她便守在門外不走了!”
“……”
樓徽和神色微凝,他揉了揉眉心,輕嘆一聲:“讓她進(jìn)來罷。”
樓徽寧一進(jìn)門便氣沖沖走到樓徽和辦公的書桌旁:“陛下!您為何要躲著我?”
“昌寧,朕……”
不等他說完,樓徽寧便冷冷打斷:
“有關(guān)和親的事情,我已經(jīng)知道了。陛下,您當(dāng)真要讓昭陽姐姐前去北邙和親嗎?”
“……”
樓徽和轉(zhuǎn)過頭去,不語。
“陛下,您可知北邙是什么地方?昭陽姐姐再怎么說也是我南胥郡主,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若是和親北邙,無異于羊入虎口!”
“朕無可奈何。昌寧,朕沒有選擇。”
“您是陛下!是一國之君!您怎么會沒有選擇!”
“朕沒得選!”
樓徽和深吸一口氣,放在書桌上的手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畢露,似乎壓抑著極大的壓力和痛苦。
“……昭陽若是不前去和親,那和親北邙的人選只能是你!你可知一開始,朝臣們諫言要送去北邙的人本就是你!”
樓徽寧聞言身形晃了晃:“……什么?”
“莫說是朕,母后得知此事后也是大發(fā)雷霆。”
“……她說你年齡尚小,堅(jiān)決不同意讓你前去和親,這艱巨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到了昭陽的頭上……”
“這么說……昭陽姐姐是替我和親?”
“話不能這么說,昌寧,你年歲尚小,尚未及笄……”
樓徽寧
緩緩閉上眼:“她就是因?yàn)槲遥艜陀H北邙。”
“可是,昭陽那般喜歡你!陛下,您可知昭陽姐姐對您的心意!”
“那又如何?”
“家國面前,沒有兒女情長。況且,朕對她本就無意。”
樓徽寧不敢相信這是從他口里說出的話。
難道這一年來的陪伴和相處,難道昭陽勇敢宣之于口的心意,在他眼里都一文不值嗎?
樓徽寧:“陛下!”
“陛下——昭陽郡主求見。”
殿內(nèi)二人聞言皆是一愣,樓徽寧緩緩扭過頭看向殿門口,目光與昭陽郡主在半空中相接。
空氣凝固一瞬。
第55章 少時初嘗生離死別② 沒有朋友,沒有兄……
地上積了許久的雪終于要化開, 一縷縷初春的陽光透過枯枝落在大殿精美華麗的雕窗上。久違的春風(fēng)帶著些許宮廷特有的檀香氣,清風(fēng)拂面,心曠神怡。
可惜此時的樓徽寧的眼中根本盛不下這將將露頭的春色。
她守在御書房外, 聽不見里邊兩人的對話,急得焦頭爛額。
終于大門被人從里邊打開,樓徽寧忙湊上前去, 剛好撞上從里面盈盈走出的昭陽郡主。
樓徽寧自知理虧,雖說此事非她所愿, 但歸根結(jié)底也跟她脫不了干系。
她有些無措,喃喃喚她:“昭陽姐姐……”
“無事的,昌寧, 你不必安慰我。”
昭陽郡主抬手,極其溫柔輕緩地順著她的發(fā)髻揉了揉:“昌寧殿下, 你無需自責(zé),此事本就與你無關(guān)。這世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我身為一國郡主, 這么多年來富貴榮華早已享盡了, 既然享受了郡主的待遇,就應(yīng)當(dāng)承擔(dān)起一國郡主的職責(zé)。”
她說著, 垂眸凝視著樓徽寧,眸光瀲滟:“昌寧, 你還小,很多事情還是不要明白的好。”
就比如——榮昌太后為何會在萬千孤兒中偏偏就看中了一個獵戶的女兒,又偏偏將她帶回了宮中,甚至不顧身份尊卑之分,將她認(rèn)作自己的養(yǎng)女,賜予她公主的頭銜。
再比如——女子參政本為歷朝大忌, 當(dāng)初前朝謝相就是因?yàn)楣膭顪?zhǔn)許女子為官,被朝中大臣聯(lián)名上奏彈劾,在朝堂上徹底失勢。榮昌太后明知此事難如登天,又為何愿意在背后力挺支持昌寧的做法?
……只怕是,另有所圖吧……
思緒至此,昭陽不由得輕嘆一聲,緩緩搖了搖頭。
她看著面前這個單純善良的少女,似乎料想到了她今后的結(jié)局。
樓徽寧對上她的目光,猶疑片刻后終于開口:“可是……昭陽姐姐,你不是心悅陛下嗎……”
“心悅?家國面前,莫說是心,我可以連命都不要。”
“我的父親正陽侯,為國而死,死無全尸,徒留我一人茍活于世。有時候我在想,像我這么廢物又窩囊的郡主,恐怕是南胥,乃至大胥史上頭一個吧。我頂著這個郡主的頭銜,到底能為南胥做點(diǎn)什么?”
昭陽釋然一笑。
“現(xiàn)在,我知道了。和親北邙,算不算也是一種保家衛(wèi)國的方式?昌寧你看,我沒有丟了爹爹的臉面,沒有丟了我正陽侯府的臉面。”
“昭陽姐姐,你永遠(yuǎn)都是南胥的昭陽郡主,即便你去了北邙,南胥也不會有第二個昭陽郡主。”
“你沒有丟了正陽侯的顏面,正陽侯在天之靈,若是知曉昭陽姐姐這般為國獻(xiàn)身,定是會欣慰至極的。”
昭陽郡主垂首笑笑,搖了搖頭:“但愿如此吧。”
樓徽寧抿了抿唇,抬手從層層疊疊的發(fā)髻中抽出一根簪子。她轉(zhuǎn)身對著一旁的樹干,按住簪子頭部的梅花花蕊,只聽清脆的“鐺”一聲,簪子尖部驟然彈出一只尖銳纖細(xì)的銀針,飛速刺入那粗糙的樹干之中。
“這是我無聊之時自己搗鼓的暗器,可用來防身,姐姐帶在身上罷。”
她聲音有些不可自制地哽咽:“若是……若是真遇到了什么緊急情況,姐姐便將這簪子從頭上取下,對著那人的喉嚨按下這朵梅花——一擊斃命。”
昭陽郡主并未推脫,抬手接過樓徽寧遞過來的簪子,小心翼翼地藏進(jìn)袖中:“那便謝過殿下了。”
樓徽寧握住昭陽郡主的手:“這一年來你我姐妹相稱,還這般生疏做什么?”
昭陽郡主緩緩將手抽出,語氣柔和:“昌寧,我走了,你可千萬要照顧好陛下。他龍?bào)w欠安,又總是批閱奏折到深夜,這樣下去不行的。你平日里多說道說道他,他向來最聽得進(jìn)你的話。”
樓徽寧強(qiáng)忍著情緒點(diǎn)點(diǎn)頭,旋即想到什么:“那……姐姐對陛下的情意……”
昭陽郡主微微愣住,隨即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已經(jīng)放下了。”
“可惜,我不能陪你過十五歲的笄禮。”
昭陽出嫁在景和十四年的四月,槐序之時。
芳菲已盡,碧天如練。
踏著滿地的落英,樓徽寧親自送她出城,一直到元京城城門口。
樓徽和站在她身前一步的位置,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過短短一年間,定北侯身死殉國,霍錚下落不明,昭陽郡主被迫和親北邙——她很想知道,對于這些接踵而至的生離死別,樓徽和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彼時樓徽和正垂眸,凝神思索,腦海中回想起不久前和榮昌太后爭執(zhí)不下的場面。
……
“母后,難道真就別無他法,要讓昭陽前去北邙和親?想必母后也知曉其中風(fēng)險(xiǎn),昭陽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只怕是有去無回!”
太后寢宮,榮昌太后橫臥于玉榻之上,神情慵懶地?fù)芘约旱闹讣祝骸安蝗ズ陀H,難道還要打仗不成?”
“定北侯死了,霍錚和杳無音訊,我南胥尚村的得力武將就這么隕落了,陛下,你告訴哀家,這還怎么打?”
樓徽和幾乎是不假思索:“那便打!這戰(zhàn)場霍錚上得,朕自然也上得!”
“簡直是荒唐!胡鬧!”
榮昌太后終于緩緩直起身子,看向樓徽和的眸光中滿是鄙夷。
“陛下拿什么御駕親征?拿體弱嗎?拿畫筆嗎?你真以為打仗是在過家家,大手一揮便能平定天下?跟你鬧著玩兒么!”
“母后!國難當(dāng)頭,朕身為一國之君,難道就要忍氣吞聲、妥協(xié)退讓嗎!”
“那也是陛下沒本事。陛下要怪就怪你父皇吧,若不是他給陛下你留下這么個爛攤子,你這個皇帝也不至于難做至此。”
“……母后,朕是一國之君,萬人之上,您雖貴為太后,也不可這般數(shù)落朕!”
榮昌太后聞言終于有了些反應(yīng),她緩緩下榻:“怎么?陛下這是長大了,翅膀硬了不成!”
她嗤笑一聲:“哀家是你母后!就算陛下千百個不愿意,也是艾灸當(dāng)年將你抱上的龍椅!若是沒有哀家,你怎能穩(wěn)坐這皇帝之位!”
“母后以為,朕真的愿意當(dāng)這個皇帝嗎?”
樓徽和苦笑:“母后給過朕選擇嗎?”
“……荒唐……荒謬!陛下,哀家看你真是被鬼迷了心竅了!”
“朕被迷了心竅?母后整日派人去搜尋那所謂的長生仙長生石,母后更像是被蒙了心不是嗎!”
l
“母憑子貴。若是沒有朕,想必母后也不一定能作為這太后之位!”
“你放肆!”
“朕是皇帝,朕為何不能放肆!”
“砰————”
一道劇烈的破碎瓷器聲。
寢殿內(nèi)氣氛瞬間凝固,樓徽和毫不避諱地對上榮昌太后直勾勾的目光,二人對峙良久,僵持不下。
終于還是榮昌太后服了軟,她長嘆一聲:“陛下,此事乃是下下之策,母后也是別無他法。”
“……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若是御駕親征,先不論龍?bào)w圣安的問題,就說這偌大的元京城,若是沒了陛下的執(zhí)掌,只怕是會亂成一鍋粥啊……”
“母后所言極是,可北邙蠻人貪得無厭,有了第一次,定然就會有第二次。”
“朕知曉母后的良苦用心……這次母后是以昌寧年幼為由搪塞了過去,可若是有下次有下
下次,母后又該如何應(yīng)對?您真的覺得憑您的一己之力能夠護(hù)得住昌寧嗎?”
“……”
一反常態(tài)的,榮昌太后沒有再反駁。
她沉吟良久,最終發(fā)出一道悠長的嘆息。
“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說罷。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意識逐漸回籠,樓徽和察覺到一束目光,轉(zhuǎn)過頭恰巧對上樓徽寧那雙澄澈的眸子。
晃神間,樓徽和竟差點(diǎn)把樓徽寧看成榮昌太后。
樓徽寧看向他,眼眶微微泛著紅,低垂的鴉睫掩不住滿眸的心事。
樓徽和遲疑片刻,旋即伸出手,輕輕攬過她的肩膀,將她擁入懷中。
“陛下……我們的朋友都走了,都沒了……”
樓徽和眸光一暗,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這個道理他早就想明白了。
——自古無情帝王家,于他而言,這世上沒有朋友,沒有兄弟,只有君臣。
死谷天坑之下。
經(jīng)過阿青的治療,霍錚身上的傷很快便好得七七八八。他留在了阿青的竹屋里,替她打下手做些雜事。
她采藥,他劈柴;她熬湯,他生火。日子雖不富足,卻也格外閑逸。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經(jīng)過這段時日的相處,霍錚對阿青可謂是感激不盡。可是因?yàn)榧缟系募覈?zé)任,他傷好之后便準(zhǔn)備回到元京復(fù)命。
臨別之際,霍錚一回頭,便對上了阿青依依不舍的目光。
霎那間,霍錚的腿猶如生銹了一般,死死釘在原地,無論如何都再也邁不開半步。
阿青容貌昳麗,一雙秋水剪瞳,似有萬丈清波。霍錚一直喜歡她的眼睛,每每凝視著她的眸子,好似置身世外,忘卻了一切喧鬧和煩擾。
好似……會陷進(jìn)去似的。
他好像真的陷進(jìn)去了。
一向殺伐果斷的霍少將軍,生平第一次猶疑不決。
阿青沒有挽留,只是站在竹屋門口,臉上掛著和初見時一樣的淡淡笑容。她抬起雙手,朝著霍錚微微一鞠。
“此去一別,重逢無期。山高水遠(yuǎn),還望將軍珍重。”
心中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崩斷,霍錚張開雙臂,一把將阿青單薄的身子攬入懷中。
他低頭,湊過她耳邊的鬢發(fā):“阿青,你可愿跟我回元京城。”
短暫的茫然過后,阿青將頭埋進(jìn)他的胸膛,微不可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第56章 謝相遺書反將風(fēng)骨① 白袍宰相謝微之,……
景和十四年, 時值蒲月。
南胥朝堂,紫宸殿上。
身著一襲緋紅官服的王御史“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
“陛下——臣堅(jiān)決反對容許女子干政為官!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 世上哪來女子一說!女子參政斷會禍亂朝綱,這南胥的天下遲早會亂了套了!”
樓徽和面色微凝:“古有木蘭從軍,今有昌寧推崇女子參政, 難道有何不妥之處嗎?”
“這完全就是在強(qiáng)詞奪理!陛下千萬莫要被昌寧公主的說辭蒙蔽了雙眼!我南胥、乃至整個大胥開國四百年來,哪里有過女子在外拋頭露面、牝雞司晨?!”
樓徽和略一沉吟, 啟唇正準(zhǔn)備說些什么,卻被一旁的一道嗤笑聲打斷。
“為何女子不可做官參政?王大人是害怕若是女子涌入朝堂,會揭露你們這群腐儒酸丁的這面目嗎?”
“……”
此言一出, 眾臣面面相覷,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冷下來。
薄如蟬翼的簾幕之后, 饅頭珠釵寶玉的榮昌太后抬手輕輕扶了扶疊髻間橫臥的簪子,語氣漫不經(jīng)心:“誰說女子不如男, 若是沒了女子, 又哪能生出你們這群貶女罵娘的貨色?!”
眾臣聞言陡然跪下:“太后息怒!”
王御史只是朝著榮昌太后的方向微微一鞠禮, 隨后挺直了腰板,字字珠璣:“太后娘娘多年來輔佐朝政, 自然是功不可沒,可如今陛下年歲不小, 太后何不放權(quán),讓陛下親政?”
“——還是說,是太后娘娘舍不得扔下這手里至高無上的權(quán)利?將陛下視作掌中傀儡,意欲取而代之?!”
一旁的章太傅忍無可忍,開口痛罵:“王尚德!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當(dāng)朝頂撞太后!”
王御史不甘示弱,抬手指著章太傅的鼻子大吼:“你算個什么東西?不過是個外戚的走狗, 你還當(dāng)真要幫著他們掀翻這南胥的天不成?!”
章太傅嗤笑著搖搖頭:“目光短淺之人,御史大人這輩子恐怕也就這樣了。”
王御史聞言怒極,三步并作兩步快速躥到章太傅身前,一把攥住他官服的領(lǐng)口:“你個老不死的,居然敢咒我?”
“你!你罵誰老不死的?你粗鄙!”
“我粗你大爺!”
“你!你……”
“你什么你?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你的棺材本吧!逆天而行,也不怕遭天譴!”
章太傅素來儒雅慣了,一口一個子曰君子,此刻卻是被罵得還不了嘴,只得轉(zhuǎn)頭朝高座之上的樓徽和求助。
他囁囁開口,氣得連胡子都在發(fā)抖:“——陛下!你要為臣做主啊!”
“……夠了!”
樓徽和抬手扶額,無奈看向下面的兩位朝廷重臣。
說來好笑,兩個德高望重的年邁文臣,加起來得有一百五十歲,居然枉顧圣威,當(dāng)庭互罵,絲毫不把樓徽和放在眼里。
王御史悻悻一哂:“陛下,臣不是無故啟奏,臣無意中在章太傅府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書。”
樓徽和微微挑眉:“什么書?呈上來看看。”
章太傅面色驟然蒼白了幾分,王御史從袖中取出一本泛黃的冊子,交于樓徽和身側(cè)的進(jìn)寶呈給了他。
樓徽和抬手隨意翻看了幾頁,神色逐漸凝重,眉頭不由得緊皺起來。
不等樓徽和發(fā)話,王御史率先“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回陛下,這是一本……反書啊!”
高座之上,樓徽和眉心微凝:“此話怎講?”
王尚書顫抖著聲音道:“此書原是太上皇時期的一篇策論,是……前朝相國謝微之所寫!”
謝醒,謝微之。
樓徽和猛然一頓,聲音拔高幾度:“既是反書,何故出現(xiàn)在朝堂之上!”
他將書猛地往桌案上一砸,怒視著堂前的文武百官:“是誰!你們當(dāng)中是誰竟敢包藏禍心,意欲謀反不成!”
一旁的章太傅“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回稟陛下,是老臣的。”
樓徽和一愣:“什么?”
章太傅輕輕磕頭:“回陛下,這書是老臣的。”
樓徽和沉默良久,一雙秀氣的眉頭緊皺不展。
樓徽和語氣緩緩:“章太傅,你現(xiàn)在是在仗著自己年老功高,膽敢跟朕在朝堂上拿喬嗎?”
章太傅下跪請罪:“老臣不敢!”
“陛下。”
一道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從旁地傳來,是重簾之后旁聽朝政的榮昌太后。
“章太傅乃是三朝元老,朝廷重臣,不過是一本已故之人的遺書罷了,陛下還怕它反了不成?”
樓徽和聞言微愣,沉吟片刻,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不不自覺地收緊。
“母后所言極是。”
他面色蒼白,最后只是長嘆一聲:“退朝。”-
樓徽寧來的時候,正好看見樓徽和坐在書案前擰著眉頭的場景。
樓徽寧走過去,自然地伸指往他眉心一彈:“這是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指尖被樓徽和輕輕捏住,他未曾移開目光,淡淡道:“莫要鬧。”
樓徽寧撇撇嘴角,探頭探腦看了一眼他手中之物:
“這是何物?”
“前朝相國,太傅謝醒的策論。”
謝醒。樓徽寧眼珠子飛快轉(zhuǎn)動,突然想起來了這個茫茫歷史中的人。
當(dāng)初位極人臣的名相,一手遮天,萬人之上,最終卻被先帝賜死,落得個殘敗凋零的下場。
她試探著開口:“謀逆罪臣的策論,不是反書么?”
“是反書。”樓徽和淡淡應(yīng)道:
“可字里行間,其中之謀,其人之略,可謂是前無古人,倒真是可惜至極。”
樓徽寧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泛黃的書頁微微卷邊,模糊的字跡不輸當(dāng)年雋秀風(fēng)骨:
“大智若愚,天下智者端會隱藏鋒芒,斷不會叫人看出自己的聰明。”
“為君者,用人當(dāng)不問出身,只問賢能。”
“大業(yè)者不在江山,不在軍權(quán),而在百姓。”
“萬民歸心,天下太平。”
……
透過輕狂佻脫,筆力
不俗。
樓徽和默然將書合上,閉上了眼。
樓徽寧沉吟片刻,忽道:“那……陛下準(zhǔn)備如何處置此書?”
“故人已逝,留著這本書亦無可登堂之大用。派人燒了吧,免得引起不必要的禍端。”
樓徽寧停頓片刻,道:“陛下這般想,自然是好的。”
樓徽寧長舒一口氣,娓娓道來:“雖說謝相國才智過人,可當(dāng)年先帝動手時可是絲毫沒有手軟。如今若是因?yàn)榇藭f事重提,難免會引起一陣朝堂風(fēng)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權(quán)當(dāng)沒這事兒就好。
樓徽和輕嘆一聲:“罷了,罷了,要怪只怪他生不逢時,沒能遇上知己伯樂……”
話說到這兒突然停住了。再說下去怕是要對先皇大不敬,二人心中知曉各自所想,相視一眼,便也雙雙沒有再提。
樓徽和將此書往一旁籮筐里一扔,命道:“來人,將此物拿下去燒了!”
樓徽寧目光掃過一眼,忽地一愣:“且慢。”
樓徽和抬眼,不解看她:“怎么?”
樓徽寧秀眉微蹙,提起裙擺緩緩快步到那籮筐前,伸手取出一個散開的卷軸。
在樓徽和狐疑的目光中,樓徽寧“唰”一下打開卷軸,里間畫像登時呈現(xiàn)在二人面前。
畫上赫然是兩位男子,一黑一白,一站一坐。
黑衣者身形健碩高挑,五官硬朗俊秀,背于腰后的手緊握著一柄寶劍,微微側(cè)身立于古琴之邊。白袍者端坐琴前,眉眼低垂,身形削瘦,置于弦上的十指精瘦修長。二人似倚似靠,若即若離,叫人看不清其間關(guān)系。
樓徽寧心下遲疑,看著畫中黑衣男子:“這是……”
樓徽和道:“前朝反將,江鳴江子破。”
“白袍宰相謝微之,黑衣少將江子破。”
當(dāng)年盛名一時的文臣武將,如眾星捧月般惹人注目,更甚時坊間還流傳過不少風(fēng)流往事。
可誰又能想到多年以后二人雙雙死于非命,惟余幾十上百年后令人微微一嘆而已。
樓徽寧遲疑片刻,看出樓徽和心中猶豫,道:“這卷畫軸……留著吧。”
樓徽和沒有說話,當(dāng)是默許了。
樓徽寧深吸一口氣,朝著剛上前來的太監(jiān)擺擺手,“將這框里剩下的東西……全拿下去燒干凈了,別叫人看出什么。”
太監(jiān)諾道:“奴才遵命。”
待到眾人退下,整個大殿只剩下樓徽和和樓徽寧兩人,樓徽寧才堪堪開口:“陛下這是作何?這畫卷……可有什么不同之處?”
“……這卷畫軸,乃叛賊豫王所作。”
樓徽寧聞言一驚:“陛下此話怎講?”
樓徽和緩緩抬眼看她,不答反問:“昌寧如此緊張做什么?”
樓徽寧惶然笑道:“……陛下看錯了,昌寧只是不解,陛下怎就這般確定這畫是豫王所作呢?”
樓徽和沒有再追問,只是淡淡移開目光:“沒其他事便下去吧。”
樓徽寧猛地抬頭:“陛下……”
“徽和。”
樓徽和轉(zhuǎn)身的動作一滯,最后還是沒有回頭:“下去吧。”
樓徽寧沒有再多說什么,緊抿著唇行禮告退。
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退出御書房時,門外的進(jìn)寶突然急匆匆跑進(jìn)來,一路還喘著粗氣。
“報(bào)————”
殿內(nèi)二人皆是一驚,樓徽和面色微慍,壓著性子問道:“何事慌里慌張的?”
進(jìn)寶不由分說地跪在地上,朝著樓徽和就磕了下去:“陛下,回來了,回來了……霍少將軍,他回來了!”
樓徽和幾乎是倏一下站起身,激動得手都不自覺地微微顫抖:“霍錚?”
在樓徽寧和樓徽和驚愕的目光中,進(jìn)寶顫抖著聲音道:“是!陛下,公主,霍少將軍他回來了,還帶著一個所謂的醫(yī)女。”
第57章 謝相遺書反將風(fēng)骨② “我見過你的,豫……
景和十四年, 初夏將至。
死谷天坑一戰(zhàn)過后,消失數(shù)月的霍少將軍安然歸京,景和帝大喜過望, 親自出宮在巍峨莊嚴(yán)的宮門前迎接。
一襲褚色布衣的霍錚來不及更衣,便匆匆前往宮中面圣。他單膝下跪,雙手緊握成拳:“陛下, 臣霍錚入宮請罪——”
樓徽和忙扶著他的手肘讓他平身,長嘆一聲:“北邙奸邪狡詐, 霍少將軍初出茅廬,死里逃生已是萬幸,畢竟——來日方長。”
霍錚抿唇不語, 樓徽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突然有些感慨:“愛卿似乎比出征前瘦削了許多, 卻也……愈發(fā)有少將風(fēng)范了。”
霍錚眸色深沉,痛苦萬分:“霍錚魯莽輕敵, 自知難逃其咎, 若陛下愿意給霍錚一個將功贖罪的機(jī)會, 臣定當(dāng)竭盡全力,誓死收復(fù)邊疆!”
樓徽和幾度啟唇, 最后只是抬起手,如鴻毛般輕輕拍在霍錚的肩膀上。
“勝敗乃兵家常事, 少將軍無需自責(zé)。愛卿一心為國,能與朕分憂,便已是黎民社稷之福……”
“微臣謝陛下隆恩……”-
樓徽寧趕到時,樓徽和與霍錚已經(jīng)前往御書房議事。她站在屋外等候,宮中的婢子看見時她,行禮道:“參見公主殿下。”
樓徽寧微微抬了抬手, 往里邊兒瞧了一眼:“霍少將軍和陛下進(jìn)去多久了?”
“回公主殿下,約莫過了半個時辰。”
樓徽寧輕輕頷首,那婢子是個有眼力見的,左右環(huán)顧一番,壓低了聲音道:“公主殿下若是等得無聊,何不去御花園逛逛?”
聽出她話中有話,樓徽寧揮了揮袖子:“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剛走到御花園門口,未見其人便先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樓徽寧下意識在門外探出頭去,遠(yuǎn)遠(yuǎn)便瞧見那穿梭在御花園的花壇中一抹青色的身影。
她輕移蓮步,盈盈穿梭在**之間,不沾塵埃。
那抹青衣若隱若現(xiàn),如同一抹淡淡的青煙,繚繞其間,與御花園中的芍藥相互映照,相得益彰。
樓徽寧微微愣神一瞬。
身后的婢子低聲道:“殿下,這位便是霍少將軍從京郊外山林帶回來的女子。”
樓徽寧神色如常:“就是那個救了霍錚一命、醫(yī)術(shù)高超的醫(yī)女?”
宮婢恭敬答道:“她自稱阿青,據(jù)說是親人都在戰(zhàn)亂中遇難了,跟著個世外醫(yī)者學(xué)了些醫(yī)術(shù),一直以來東圃獨(dú)自生活在死谷天坑下的山林中。”
“阿青……”
樓徽寧口中重復(fù)著這個名字,咀嚼出一絲不同尋常:“難道是因?yàn)橄矚g穿青衣,所以才叫這個名字?”
“為什么不能是因?yàn)榻凶霭⑶啵趴偸巧碇簧砬嗌兀俊?br />
樓徽寧聞言微怔,隨即緩緩轉(zhuǎn)過身去。身后的婢子識時務(wù)地退下,那個叫做阿青的女子步履輕快,看向樓徽寧的眼神帶著些初經(jīng)世事的懵懂和好奇。
她毫無規(guī)矩地盯著樓徽寧,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著她。樓徽寧也沒有怪罪她的無禮,只是默不作聲地對上她的目光。
阿青和旁人很不一樣,如瀑般的長發(fā)被一根青色的發(fā)帶輕輕束起,干凈利落,又帶著些俏皮意味。她面龐清秀,眉如遠(yuǎn)山,眸似秋水,朱唇皓齒,美得自然而又
不失靈氣。
她朝著樓徽寧走來時,一襲青綠色的裙裾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如同碧波蕩漾的湖面,泛起層層漣漪。
不等樓徽寧開口,阿青率先問道:“你就是霍錚口中的那個才貌雙全的昌寧公主?”
樓徽寧眉頭微微一跳,不動聲色地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
“果真生得極為貌美……”阿青兀自感慨。
樓徽寧抿唇輕笑:“阿青姑娘醫(yī)術(shù)高超,還要多謝姑娘為我南胥保下一名得力主將。”
阿青只是抿唇笑了笑,并沒有接話,只是轉(zhuǎn)動著目光上下打量著面前的樓徽寧。
她似乎對樓徽寧很感興趣,竟不顧尊卑禮儀,伸頭湊到樓徽寧跟前來,輕輕嗅了嗅,等樓徽寧反應(yīng)過來時她身子已經(jīng)退了回去。
她略一停頓,隨即眸中迸發(fā)出一道光亮:“你的味道,很是熟悉。”
阿青抬眼,一雙圓溜溜的杏眼忽閃忽閃,無辜又單純:“昌寧公主,我見過你的。”
樓徽寧對她這沒頭沒尾的話覺著有些奇怪,有些尷尬地笑笑:“本宮倒是不曾記得,在哪里見過阿青姑娘?”
“那你自然是記不得,我上一次見你還是在你一歲多的時候呢。”
阿青說著突然湊進(jìn)了些,附耳在樓徽寧身邊悄聲道:“那時候的你就靜靜地待在襁褓里,肌膚似雪,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忽閃忽閃,就像一只……精雕細(xì)琢的瓷娃娃!”
聽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樓徽寧微微一笑:“記得這般清楚?我看阿青姑娘似乎也是和本宮一般的年紀(jì),這么久的事情都還記得?”
“我……我開智早,記性好。”
對于這般沒有說服力的理由,樓徽寧顯然不相信。阿青似乎是看出她的滿不在意,略一遲疑后壓低了聲音問:“公主殿下難道不想知道我在何處見過你?”
樓徽寧覺著有些無趣,漫不經(jīng)心地順著她的話道:“噢?在何處?”
那阿青卻左顧右盼一番,隨即湊到樓徽寧耳邊,極其輕緩極其清晰地咬出三個字:“豫、王、府。”
豫王府。
樓徽寧心下一震,面上的笑容驟然凝固。她瞪大了雙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個因?yàn)橹\害皇室而被滿門抄斬、趕盡殺絕的豫王府?
“豫王府?這絕無可能。”
對于阿青的這一番胡言亂語,樓徽寧屬實(shí)有些摸不著頭腦,淡下了神色嚴(yán)肅道:“阿青姑娘興許不清楚本宮的身世。本宮生于京郊外,長于山林中,是一家獵戶的女兒。”
“我本跟隨爹娘隱居深山,騎馬射獵,不曾想六歲那年的上元夜,一場莫名的大火燒毀了我的一切,帶走了我的親人……若不是外出祈福的太后在回京路上遇見了奄奄一息的我,將我?guī)Щ亓藢m中,恐怕我早就年幼殤亡了。”
阿青毫不顧忌地一笑,語氣中滿是不屑:“竟然是這般?不過在我的認(rèn)知中,位高權(quán)重的太后理應(yīng)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她真會這么良善?”
樓徽寧笑著與她解釋,細(xì)細(xì)道來:“當(dāng)今太后李氏多年來行善積德,樂善好施,可是出了名的賢后。”
“是這樣嗎?怎么跟我在路上聽到的不一樣呢?”
樓徽寧聞言,面色驟然冷了下來。阿青察覺到不對勁,試探著問:“……怎么,我說錯話了?”
“沒有。”樓徽寧略一停頓,又道:“……這話的確有問題,往后不要再在人前提起——不過你方才說在路上聽到的,到底是些什么話?”
阿青娓娓道來:“你說那些?不過都是說當(dāng)今太后獨(dú)掌大權(quán)、圖謀不軌之類的話罷了。還說太后支持昌寧公主……也就是你,大肆創(chuàng)辦女子學(xué)院,鼓勵女子登入朝堂——不過話說回來,我覺得這倒不失為一件正確的事。”
“你也這樣覺得,自然是好的。”樓徽寧斂了心神,突然又道:“不過,阿青姑娘,今后還請莫要再旁人面前提起豫王府這幾個字,更不要再拿本宮說笑了。”
“公主覺得我是在說笑么?”
“……什么?”
阿青微微瞇起眼,望向樓徽寧的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公主殿下這十幾年來,恐怕都一直被蒙在鼓里吧?你的身世,以及那場大火的真正起因……殿下難道就從未起過疑心嗎?”
話音剛落,樓徽寧面上最后一絲笑容都完全淡去,她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面前這位不諳世事的醫(yī)女阿青,聲音冷淡至極:“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說了,我在豫王府見過你的,公主殿下。”
阿青微微踮起腳尖,湊到樓徽寧耳邊用只有她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或者說,我應(yīng)該喚你真正的身份——小郡主?”
“……!”
樓徽寧猛地后退幾步,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口出狂言的阿青。她緩了好一陣都沒能回過神來,兀自抬手捂著心口平復(fù)著心跳。
“即便你不愿意相信,但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告訴你你的真實(shí)身份。”阿青滿眼無辜地望著她:“公主殿下,你的真實(shí)身份應(yīng)當(dāng)是豫王府上的小郡主,豫王捧在手心上的小女兒,也是現(xiàn)如今豫王一脈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
“一派胡言!”
不等她說完,樓徽寧幾乎是立馬出言打斷:“阿青!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妄議皇室是何等大罪?十個頭都不夠你砍的!”
“豫王身為亂臣賊子死不足惜,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胡編亂造,意欲將本宮和豫王牽扯到一起,可你仔細(xì)回想你自己說出的話,分明就是紕漏百出!”
阿青面色如常,一雙杏眼輕輕眨了眨:“公主殿下,我說的可是字字屬實(shí)。”
她故意拉長了尾音,樓徽寧深吸幾口氣兀自平息著狂亂的心跳,隨即分析道:“那你便一一回答我?guī)讉問題——敢問阿青姑娘芳齡幾許?”
阿青略一遲疑,隨即脫口而出:“十九而已。”
樓徽寧眸色一暗,聲音略微拔高了幾分:“你說自己曾在豫王府見過我,還是在我尚在襁褓之時,想來阿青姑娘當(dāng)年也不過是五六歲的孩提,怎么會記得這么清楚?再者,從襁褓到如今,本宮已經(jīng)及笄,這般大的變化,你又是如何辨別本宮就是你口中的小郡主?”
“不止如此,阿青姑娘自稱父母親人死于戰(zhàn)亂,自幼孤身一人,唯有個行醫(yī)的師父庇護(hù)。那請問阿青姑娘,你又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之下、因?yàn)槭裁礄C(jī)緣巧合在五六歲的年紀(jì)進(jìn)入豫王府,和豫王府扯上關(guān)系的呢?”
面對樓徽寧步步緊逼的追問,阿青并不想做正面回答,只是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面上依舊平淡似水如沐春風(fēng)。
“公主殿下的這些疑問,待到時機(jī)成熟自然會一一揭曉——不過肯定不是現(xiàn)在。”
樓徽寧微微抬了抬下巴:“你以為本宮會信你嗎?”
“公主殿下信與不信,于我而言,又有什么不同么?”
阿青牽起唇角,朝她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在樓徽寧看來滿是揶揄。
阿青放緩了語調(diào),抬眼望向頭頂那如練碧天:“泱泱南胥,世事萬千,殿下被困于這一堵堵紅墻黛瓦之中,又從知曉自己一直以來的認(rèn)知是對是錯?”
樓徽寧緊抿著下唇,瞪著她一言不發(fā)。阿青夸張地聳了聳肩:“罷了,殿下不愛聽,我不說了便是。”
她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殿下若是心中存疑,不妨去問問當(dāng)年‘除豫事變’的當(dāng)事人之一——你心中的好太后,看看她針對此事,會如何應(yīng)答吧。”
第58章 豫王遺孤罪臣之女① “阿青的醫(yī)術(shù)…………
直到從御書房出來的霍錚帶著阿青回了將軍府, 樓徽寧的神情依舊有些恍惚。
她站在宮門前,望著搭載著二人的馬車一路行去,車馬緩慢。
耳畔傳來一陣輕若鴻毛的呼吸聲, 樓徽和的聲音隨之響起:“怎么,有心事?”
“無事,不過是有些感慨。”樓徽寧微微牽了牽嘴角, 露出一個牽強(qiáng)的笑。
“想不到闊別兩年,再
次相見時, 定北侯殉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將軍也不復(fù)存在了。”
——物是人非,天意弄人。
轉(zhuǎn)過頭, 她看見樓徽和笑意淡淡的半邊臉龐。身旁之人似乎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下意識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
目光交匯的一瞬, 似乎連呼吸都染上了莫名的情愫。
樓徽和看出她情緒不對,微微俯下身子靠得更近了些:“怎么了?”
樓徽寧略一猶疑, 不動聲色地側(cè)過身軀, 試探道:“那個名叫阿青的女子似乎有些不簡單, 她到底是何來路?”
樓徽和朝著二人離去的方向瞧了一眼,眸色微凝:“不瞞你說, 朕派人去調(diào)查過那個所謂的阿青,可她就像是無中生有一般, 京中竟無一人對她有半點(diǎn)印象。”
聽聞這話,樓徽寧愈發(fā)覺得可疑,垂首整理著混亂的思緒。
“昌寧也覺得奇怪吧?還有更離奇的。”
樓徽寧眉頭一皺:“……更離奇的事情?那是什么……”
樓徽和嘴唇翕動,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抿唇笑著搖了搖頭。
見他這般,樓徽寧很快意識到這事不簡單, 試探著問:“是……有什么難以言說的么?”
“此處不方便說這些,隨朕去宸元殿用些瓜果,消熱解暑一番吧。”
此言一出,樓徽寧突然意識到,她和景和帝已經(jīng)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獨(dú)處談心了。
對上樓徽和那雙殷切的眸子,樓徽寧幾乎下意識地頷首:“求之不得。”-
時值六月,盛夏將至。
宮廷中火傘高張,微醺的烈陽炙烤著大地,悶得人汗涔涔的。
宸元殿的窗外有一汪蓮池,荷花亭亭玉立,微風(fēng)拂過,清香陣陣。
二人靠在窗邊相對而坐,幾個身著薄衫的宮婢為二人端茶倒酒,被樓徽和揮手遣了下去。
自幼跟在樓徽和身邊的高公公命人從宮中的冰窖中取了許多冰塊來,宮婢們小心翼翼地用小銀錘輕輕敲碎冰塊,然后均勻地鋪在裝盛瓜果的玉盤中。
身側(cè)的宮婢緩緩搖動著羽扇,一時間整個宸元殿冷氣繚繞,涼爽至極,如登仙境。
樓徽和用銀叉插了塊切好的桃子遞到樓徽寧嘴邊,笑道:“宮中今日新送到的瓜果,可新鮮著,昌寧嘗嘗看?”
樓徽寧動作一頓,一句“這不和體統(tǒng)”卡在喉口,上不去也下不來,哽得嗓子生疼。
她微微猶豫,最后還是張開口輕輕咬過銀叉上的桃瓣,細(xì)細(xì)咀嚼。
“飽滿多汁,清爽香甜,是上等的好果。”
一旁的高公公忙不迭道:“那是自然,聽聞公主殿下喜食蜜桃,陛下可是專門派人快馬加鞭送入宮中。不過也多虧這冬日里集下的冰塊,才能在盛夏時供陛下公主消熱解暑。”
“……高公公!”樓徽和瞪了他一眼。
“哎喲,老奴多嘴了,老奴該死!”
高公公一邊請罪,一邊裝模作樣地抬手扇了扇自己的嘴。樓徽和拿他無法,搖了搖頭嘆道:“算了,你們都下去罷。沒有朕的允許,誰都不準(zhǔn)進(jìn)來叨擾。”
高公公聞言躬身:“是,陛下。”
說完一甩拂塵,領(lǐng)著屋中忙碌的婢子退出了宸元殿。
樓徽寧嘗著冰鎮(zhèn)后的瓜果,有些心不在焉。她抬眼望向樓徽和低垂的眼睫,凝視著他撥弄盤中果瓣的動作,一時有些心癢。
略一沉吟后,樓徽寧終于忍不住率先問出口:“先前陛下所言‘更加離奇之事’到底是指何事?我始終覺得這事不簡單,那個叫阿青的醫(yī)女又是救人又是入京……到底意圖何在?”
“朕派人去查過了,可對于這個阿青的身世一無所獲,實(shí)在是叫人生疑。”
樓徽和說著話音一頓,繼續(xù)道:“不過最離奇的不是莫名冒出來的這個醫(yī)女阿青,而是霍錚的傷勢。”
樓徽寧聞言眉頭一皺,語氣滿是擔(dān)憂:“霍少將軍的傷?難道此次墜崖還留下了什么隱疾么?”
“不是隱疾。”
樓徽和搖了搖頭,放輕了聲音道:“霍錚回京后,朕宣姜太醫(yī)前去御書房為他檢查了一番身子。本來霍錚口口聲聲告訴朕他身子骨并無大礙,但在他走后,姜太醫(yī)卻面色沉重地跟朕說了實(shí)話。”
樓徽和微微瞇起眼,記憶又回到了那時,姜太醫(yī)惶然錯愕的眼神依舊歷歷在目。
——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個出了名的面癱老古董臉上看見這般驚慌失措的表情。
“……霍少將軍墜落的山崖乃是荒無人煙深不見底的死谷天坑,他身上的傷勢嚴(yán)重,筋骨寸斷,竟還能奇跡般地活下來,且不過三月便得以痊愈,這……這絕非常人能辦到的!”
……
樓徽寧緩了緩心神,一字一頓道:“所以,姜太醫(yī)的意思是,霍少將軍體質(zhì)異于常人?”
樓徽和淺抿了一口清茶,淡淡道:“也可能是,那個名叫阿青的女子,醫(yī)術(shù)異于常人。”
“……這么說來,此事的確蹊蹺。”
樓徽寧垂下眼簾,玩弄著指尖的茶盞。杯中的茶水映照出她輕顫的鴉睫,藏起無數(shù)難言心事。
腦海中再次響起阿青所說的話,猶如無盡的魔咒回蕩在耳邊:
“殿下,你的真實(shí)身份是豫王的女兒,當(dāng)今豫王府唯一幸存下來的遺孤——小郡主。”
“……當(dāng)初豫王府被滿門抄斬,你作為唯一活下來的人,我想,大概是有人偷梁換柱將你送出了元京城。但后來你家中失事,被榮昌太后收養(yǎng),改名換姓帶回了宮中。不過……到底是榮昌太后善心大發(fā),還是她一直知曉你的身世才收養(yǎng)你,我也無從得知。”
……
“昌寧……昌寧?”
正失神間,樓徽和的聲音驟然將她拉回了現(xiàn)實(shí):“昌寧?你怎么了?臉色怎的這般差……”
“多謝陛下關(guān)心,昌寧無礙。”
樓徽寧搖了搖頭,抬眸對著他擠出一絲牽強(qiáng)的笑,心緒卻依舊動蕩不寧。
——倘若真如阿青所說的那般,她真的是豫王遺孤,那她便是罪臣之女……
——若是有朝一日,陛下知曉了她的真實(shí)身份,會怎么樣呢?
樓徽寧斂了神色,就著樓徽和舉杯淺酌的機(jī)會突然開口:“能和我講講,當(dāng)初‘除豫事變’具體是怎么回事嗎?”
第59章 豫王遺孤罪臣之女② “豫王一案疑點(diǎn)重……
“當(dāng)年豫王被滿門抄斬一事可謂是波及眾臣, 舉國震驚。有關(guān)‘除豫事變’還要從建平二十一年說起……”
樓徽和骨感修長的食指輕輕敲擊著茶杯,如同一下下落在樓徽寧的心弦。
“那一年,朕降生在南胥慈寧宮, 彼時母后還尚未登上后位,她是尚書府的嫡長女——李呈鳶。入宮僅一年便獨(dú)占盛寵,成了先帝最寵愛的貴妃。”
“建平二十一年, 整個南胥皇室動蕩不安。先帝本就不多的皇子接二連三地遇刺,死狀凄慘, 無一生還……連同先帝的手足兄弟、各路親王都難以幸免。不過半年,整個南胥皇室子弟中只剩下豫王這根頂梁柱,以及朕這個剛出生的皇子……”
樓徽寧忍不住打斷:“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南胥皇家接連遇刺, 難道先帝就沒有發(fā)覺有什么不對嗎?還有那豫王——他到底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除去這么多皇室子弟的?”
“天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正因?yàn)樗隽诉@些事, 所以后來東窗事發(fā)之時,才會被處以極刑。”
樓徽和端起茶盞, 淺淺抿了一口清茶, 微涼。
“那年, 貴妃李氏誕下龍子,靠著自家母族尚書府的勢力和豫王在背后的扶持, 朕尚在襁褓之時便被立為南胥太子,一國儲君。母憑子貴的李貴妃榮升皇后, 恰逢先帝病重,臥病在床,皇后整日以淚洗面,朝堂上豫王一枝獨(dú)大。”
“直到一年后,也就是建平二十二年,建平帝駕崩, 本來所有人都以為豫王會趁機(jī)奪得皇位,不曾想他竟扶持年幼的朕登上了帝位,皇李氏搖身一變成了太后,封號榮昌。次年,太后改年號為景和,是為景和元年。”
聽到這兒,樓徽寧不由得擰起眉頭:
“這……這未免也太過奇怪,如若豫王不是為了爭奪皇位,那他又為何不顧兄弟手足情,要弒殺皇室……”
樓徽和略一沉吟,淡淡道:“這也是朕一直以來想不通的一點(diǎn) ”
“不過——在朕登基后不久,母后的本家——也就是尚書府慘遭滅門,一夜之間整個尚書府淪為漫天火海,府中上下幾百號人無一生還。”
說到這兒,樓徽和微微一頓,隨即長嘆一聲:“前朝李尚書也是朕的外祖,皇親國戚,竟就這般死于非命,著實(shí)讓人起疑。因此一事,榮昌太后元?dú)獯髠:迷谟心窃ネ跆嫠龘窝袩o人敢撼動她的地位。”
樓徽寧聞言不禁有些難以置信,又想起阿青曾對她說過的話,猶豫片刻后還是開口試探:“豫王……竟與太后娘娘如此要好嗎?”
“要好?不過是些表面功夫罷了。”
樓徽和輕輕搖晃著手中的瓷盞,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講述一個與已無關(guān)的故事。
“二人翻臉不過就是在景和元年年末,距離尚書府被滅不到一年時間。豫王因?yàn)橹\殺皇室子弟被滿門抄斬,罪魁禍?zhǔn)自ネ醺潜惶幰詷O刑,凌遲處死。而捅破這一切真相的,便是那凌駕青云之上的太后娘娘,朕的母后。”
樓徽和舉起茶盞送到唇邊輕輕抿了一小口:“現(xiàn)在,昌寧還覺得他們之間‘關(guān)系要好’嗎?”
樓徽寧沉默半晌,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到最后卻化作一團(tuán)疑霧,被揉碎了塞進(jìn)咽喉胸腔,噎得她無法言說。
她垂下眼簾,兀自喃喃自語:“可是聽陛下這么說,我總覺得這事……沒有那么簡單。”
“此事當(dāng)然不簡單,有傳聞?wù)f當(dāng)年豫王頻繁出入元京城,就是與京外一伙行蹤隱匿的刺殺組織來往交易。可惜過了這么多年,雖說豫王早已伏誅,可當(dāng)年那些手段殘忍的刺客卻是一個都沒有抓到!”
樓徽和說著連連搖頭:“可那又如何?罪魁禍?zhǔn)滓呀?jīng)死了,即便所有人都知曉此事很是蹊蹺,怕是另有隱情,可事到臨頭真正能站出來為豫王發(fā)聲的又有誰人?呵……對某些人而言,沒有落盡下石反踩一腳,就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
奇怪,太過奇怪了。
樓徽寧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茶盞,連杯中清茶涼透了都毫無察覺。她緩緩轉(zhuǎn)動著杯身,腦海中捋著混亂的思緒。
久病在床的先帝、接連遇害的皇室,莫名遇刺的尚書府,還有……反目成仇的豫王和太后,這其中難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似乎又什么東西聯(lián)系在了一起,有一個大膽的想法猛地沖破禁錮,樓徽寧猛然抬頭。
在樓徽和詫異的目光中,樓徽寧深吸一口氣,略微遲疑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想。
“有沒有一種可能,太后娘娘和之所以會和豫王撕破臉,是因?yàn)榇虤⑸袝哪且慌炭停图雍δ像慊适业模峭慌俊?br />
“不對,如果當(dāng)年太后和豫王關(guān)系真那么要好,豫王又怎么會狠下心來滅了整個李氏?”
幻妖百年成精,千年化形,須得歷經(jīng)三劫方可成仙。幻妖沒有臉皮,因?yàn)闆]有臉,所以也不會有喜怒哀樂,不會微笑和落淚。
“昌寧,這些年來礙于你的身世,一直以來在外人面前都是喚我太后娘娘。可本宮總歸是你名義上的母親,你……可否喚我一聲母后?”
榮昌太后顫抖著,連伸過來扶她的手指都在細(xì)密地顫動。
“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從踏入這宮中的第一日起,本宮便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為了活下去,本宮必須摒棄人情,每走一步都膽戰(zhàn)心驚。”
“昌寧,本宮沒有你想的那樣美好,你要清楚,能在這種龍?zhí)痘⒀ㄖ谢钕聛淼奈遥⒍ň筒豢赡苁鞘裁戳忌浦恕!?
此次大戰(zhàn)導(dǎo)致軍隊(duì)死傷慘重,南胥元?dú)獯髠粫r間,城中所有有關(guān)霍錚的言論變得尖酸刻薄起來。
眾人皆道他輕狂自傲,莽撞無知,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定北侯,害得無數(shù)南胥戰(zhàn)士死無葬身之地。
“定北侯府從未出過孬種。”
“大敵當(dāng)前,我霍錚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戰(zhàn)場上。”
那一年,他在暗地里收攬人心,終于掌握了一點(diǎn)點(diǎn)實(shí)權(quán)。
北邙突襲南胥,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危機(jī)存亡之際,消沉了兩年的少將軍主動請纓帶兵迎戰(zhàn)。
“這才剛回京不久,怎么又要出征?”
“是霍錚主動請纓,親自請旨抵御北邙的。”
樓徽寧微微一嘆:“許是這京中輿論壓迫,再加上定北侯殉國,守護(hù)邊疆的重?fù)?dān)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只能靠一次次出征來麻痹自己,用自己的鮮血和性命拼出一條血路來。”
樓徽和言罷微微一頓,話中有話般道:“所以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句話不僅僅只適用于君王,京中輿論,坊間說書,曾經(jīng)將他捧上神壇的人們現(xiàn)在亦能一人一口唾沫將他溺死在無盡的指責(zé)中。”
“自請出征,對他來說或許是最好,也是最后的出路。”
樓徽寧垂下眼睫:“興許……只有這般,霍少將軍才能暫時忘卻戰(zhàn)敗喪父之痛吧。”
出征那日,霍錚一身銀色盔甲,
樓徽和動容之至,道:“將軍神武……得此忠臣,實(shí)乃朕之福氣!待愛卿功成歸來,封官加爵,賞一世榮華!”
可霍錚不要榮華富貴。他說,待他凱旋歸來,希望樓徽和能夠親自下旨,為他和那醫(yī)女阿青賜婚。
他當(dāng)即應(yīng)下,回頭便早早擬好了賜婚圣旨。每每想到霍錚臨行前的言語,他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南胥有這般將士,倒是全國百姓的福分了。
“待到愛卿凱旋之日,朕定當(dāng)率滿朝文武迎到十里長亭。干了這杯酒為將軍餞行。”
第60章 豫王遺孤罪臣之女③ “乾元帝尋長生石……
“天地未分之際, 陰陽混沌一炁。在那陰陽相界之處,補(bǔ)天神石意外流落凡間,投入凡胎肉骨。”
“有傳聞言, 那神石可活死人,肉白骨,重塑肉身, 拼湊殘魂。世人貪心不足,為爭奪此石掀起一陣陣腥風(fēng)血雨。因?yàn)槭篱g一直流傳‘得此石者可長生不死’的傳言, 因此后世將此石稱之為‘長生石’。”
“四百年前,前朝末代帝王暴虐無能,視人命如草芥。那長生石化作人形, 是為長生仙。”
“傳聞我大胥開國皇帝功成之前,便是有長生仙在背后助力, 不僅蟄伏多年后一舉奪得這天下,更是在開國后剿滅那臭名昭著的幻妖, 為大胥除去一大禍患。”
聽到陌生的詞匯, 樓徽寧不禁有些疑惑:“幻妖……?”
“幻妖匯聚天地間靈氣, 百年成精,千年化形, 須得歷經(jīng)三劫方可成仙。幻妖沒有臉皮,因?yàn)闆]有臉, 所以也不會有喜怒哀樂,不會微笑和落淚。”
“四百年來,幻妖禍害世人,殺人剝皮,可謂是無惡不作,罪大惡極。若不是長生仙降世, 恐怕那妖孽還要繼續(xù)為害人間!只可惜——在那之后,長生仙便徹底銷聲匿跡,只留下遙遠(yuǎn)而古老的傳說。”
“當(dāng)年,乾元帝為了尋這長生石可謂是煞費(fèi)苦心。可長生石再次現(xiàn)世的消息突然不脛而走,整個大胥、乃至北邙蠻人都對此寶物虎視眈眈。”
一直斜靠在榻上的榮昌太后終于緩緩睜開眼:“太上皇可曾尋到那長生石?”
說書人抬手捋了捋胡子,朗聲笑道:“若真是尋到了,便也不會駕鶴歸西了。”
榮昌太后聞言沉吟不語,一旁的樓徽寧見狀,語氣略帶玩笑道:“雖說這長生石傳得神乎其神,但畢竟從未有人真的得到過、也并未有人真的長生不死。想來——那也不過是先人們百般聊賴之時編排出的傳說罷了。”
榮昌太后淡淡瞥她一眼,眸色微黯:“你也這樣覺得?”
樓徽寧輕輕頷首,隨即又想到什么,略一猶疑后緩緩開口道:“太后娘娘,其實(shí)昌寧此次前來拜訪,是想向您打聽一些陳年舊事。不知太后娘娘現(xiàn)下是否得空?”
翻了個身,榮昌太后神情懶懶:“有話便講。”
“便是當(dāng)年那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南胥皇室遇刺和尚書府滅門兩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緩了緩神,繼續(xù)問:“難道——那兩件案子之間,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牽連?”
話音剛落,整個慈寧宮一陣死一般的沉寂。簾外的說書人很有眼力地退下去,榮昌太后眉頭一皺,緩緩抽出手肘撐榻起身。
她有些刻意地理了理衣襟,語氣淡漠:“你剛才想問什么?”
“我是在想……太后娘娘當(dāng)初對豫王一家趕盡殺絕,可否是因?yàn)樗恢怪\害皇室,還因?yàn)樗恰虤⑸袝哪缓笾魇梗俊?br />
榮昌太后語氣慢慢悠悠:“怎么會這么覺得?豫王犯的罪可是死罪,牽連甚廣,凌遲處死都贖不掉他的罪名 。”
樓徽寧略微有些急,換了個方向問:“那當(dāng)年豫王府滿門抄斬后,當(dāng)真沒有什么漏網(wǎng)之魚?”
此言一出,榮昌太后面色霎時沉了幾分。她微微直起背脊,坐直了身子,看向樓徽寧的目光暗了暗。
良久,她扯了扯嘴角,不屑嗤笑一聲:“昌寧,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樓徽寧本是個萬分謹(jǐn)慎的人,不曾想情急之下卻說漏了嘴。她猶豫著想要轉(zhuǎn)移話題,忙讓身后的婢女將提前準(zhǔn)備好的東西端上來。
“太后娘娘,這是我去年冬天時釀下的青梅酒,特地帶來給太后娘娘嘗嘗,還請?zhí)竽锬锸障隆!?br />
“你的酒,哀家收下了。至于套話……就免了罷。”
榮昌太后輕挽錦袖,露出一小截雪白皓腕,抬手扶額,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diǎn)在太陽穴處。
“昌寧,這些年來礙于你的身世,一直以來在外人面前都是喚哀家太后娘娘。可哀家總歸是你名義上的母親,你……可否喚哀家一聲母后?”
原本低垂著眉眼不敢抬頭與之對視的樓徽寧聞言猛然一驚,她不可置信地抬眼,對上榮昌太后那雙眸色深沉的鳳眸。
樓徽寧怔愣一瞬,猶疑片刻后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些連自己都覺察不到的哽咽:“母、母后……”
榮昌太后神色如常著,只有細(xì)密顫抖的手指暴露了她的情緒。
“景和五年上元夜,能遇到善心大發(fā)的母后,是昌寧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
樓徽寧抬手輕輕揩過眼角的淚漬,自嘲輕笑:“夜深露重,就不繼續(xù)叨擾母后歇息了。”
她說著站起身,朝著榮昌太后盈盈一禮:“昌寧告退。”
榮昌太后揮揮手:“下去罷。”
樓徽寧轉(zhuǎn)身便走,可剛走到太后寢殿門前,就要踏出殿外之時,身后卻突然傳來了榮昌太后十分有深意的話:
“哀家知道你想問什么,但這世間遠(yuǎn)遠(yuǎn)不止是你看到的那個樣子。”
樓徽寧邁出殿門的腳懸滯一瞬。
“哀家不管你是從哪里聽來的風(fēng)聲,但那都是過去了十幾年的事情了,如今舊事重提又有什么意義。不過是,給自己徒增煩惱罷了。”
樓徽寧垂首,殿外的風(fēng)灌入廣袖,掀起她紛飛的衣袂。
——過去的事情……沒有再追究的必要了嗎?
——或許榮昌太后是對的。
“皇宮是個吃人的地方,從踏入這宮中的第一日起,俺家便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為了活下去,哀家必須摒棄人情,每走一步都膽戰(zhàn)心驚。”
榮昌太后的聲音緩緩傳來,依舊是那般漫不經(jīng)心,卻聽得樓徽寧心頭一顫。
“這些年來,稱贊擁護(hù)哀家的人很多,但背地里辱罵反抗艾灸的人也不少。他們都指責(zé)艾灸心狠手辣,卻沒有人能夠復(fù)刻哀家的成功,這就是現(xiàn)實(shí)的殘酷。”
樓徽寧回過頭,眼中眸光閃爍:“母后,昌寧知錯……”
話音未落便被生生打斷,榮昌太后笑著搖了搖頭,姿態(tài)隨意又慵懶。
“你何錯之有?你不過是……見到的世界太過片面罷了。”
她說著從軟榻之上起身,朝著樓徽寧的方向緩緩走了過來。樓徽寧動也不動,直到走到距離她半米的位置榮昌太后才堪堪停下。
她壓低了聲音,湊到樓徽寧耳邊如說似嘆般道:
“昌寧,哀家沒有你想的那樣美好,你要清楚,aj能在這種龍?zhí)痘⒀ㄖ谢钕聛恚⒍ň筒豢赡苁鞘裁戳忌浦恕!?br />
榮昌太后略一停頓,隨即俯身猛然朝著樓徽寧貼近。
“你也一樣。”
樓徽寧恍神一瞬。
走出太后寢殿,樓徽寧麻木僵硬四肢才漸漸恢復(fù)了些許知覺。
頭頂?shù)脑茖泳従徃采显鹿猓黄煦缁秀敝校а郗h(huán)顧慈寧宮——整個南胥最尊貴的女人居住的宮殿。
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金梁玉柱,飛檐閣角,一派莊重大氣的磅礴景象。
卻又是那么的虛無縹緲,高處不勝寒。
身后的婢女見她失神地佇立在原地,不由得上前貼心詢問:“公主殿下,可是身體有不適?”
樓徽寧微微眨了眨眼,這才猛然回過神來。她用袖子遮住面容,抬手悄然擦拭眼前朦朧,聲音淡淡:“無事,只是忽然覺得這宮中有些冷。”
說完便緩緩離去,只留下不明所以的小婢女,抬頭望向螢火紛飛的夜空。
她低聲喃喃:“如今不是盛夏么……”-
死谷天坑一戰(zhàn)后,南胥大敗,舉國悲痛。
此次大戰(zhàn)導(dǎo)致軍隊(duì)死傷慘重,南胥元?dú)獯髠粫r間,城中所有有關(guān)霍錚的言論從一開始的欣賞仰慕變得尖酸刻薄起來。
眾人皆道他輕狂自傲,莽撞無知,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定北侯,害得無數(shù)南胥戰(zhàn)士死無葬身之地。
對于世人對他評價(jià)的轉(zhuǎn)換,霍錚本人比誰都更清楚。
是夜暴雨。
閃電劈開黑沉沉的夜幕,沉悶的雷聲轟鳴震耳,猶如戰(zhàn)場上鼓舞士氣的鼓聲,一下下都打在人的心弦上。
將軍府內(nèi),心緒不寧的霍錚抬頭凝視著那飛檐亭角下隨風(fēng)雨晃動的燈籠。頭頂掛著的紗燈搖曳不定,風(fēng)雨欲來,微弱的燭火在夜空中蕩漾出一抹難辨的光明。
他的目光恍然一瞬。
思緒又回到那日入宮面圣時,景和帝在御書房內(nèi)與他說的那些話……
……
“兒時的情誼依舊歷歷在目,朕能有霍少將軍這般臣子,是朕難得的福氣。”
“陛下言重了,臣不過是那北邙蠻人的手下敗將,實(shí)在是辱沒了陛下的信任,臣……愧疚難當(dāng)!”
景和帝緩緩搖了搖頭,伸手扶著他的手肘讓他起身:“不過一場敗仗,朕信得過將軍,定能一雪前恥,為定北侯和死去的戰(zhàn)士們報(bào)仇雪恨。”
霍錚抬眼望著面前這位面容如玉的少年君王,只覺百感交集。
景和帝輕嘆一聲,感慨道:“少將軍與朕也算是竹馬一場,很多事情旁的人朕信不過,只得找霍少將軍……”
霍錚聽出他話里有話,連忙抱拳行禮道:“陛下請講。”
景和帝垂下眼瞼,聲音低沉:“世人皆知朕不過是一個傀儡皇帝,既無實(shí)權(quán)又沒威嚴(yán),不過是太后手中一個掌權(quán)的工具……可朕不想如此。”
“這么多年來,朕一直在暗地里收攬人心,好不容易才終于掌握了一點(diǎn)點(diǎn)實(shí)權(quán)。”
“可這不夠,如今的南胥不過是瀕危大廈,朕雖想做中興之主,救南胥王朝于危難之中,但沒有權(quán)力,朕什么都做不到……如若霍少將軍愿為朕所用,那便再好不過了……”
話音落,霍錚不禁動容之至——當(dāng)初那個體弱無能的樓徽和已經(jīng)長大了,成了一個有野心、有謀略、有抱負(fù)的君王。
他當(dāng)即單膝下跪,雙手作揖以表忠心:“陛下!臣的忠君之心天地可鑒,臣愿為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