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七月半魑魅鬧中元③ “收攝陰魅,天兵……
“嗬呃!咿呀——”
那扭曲的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猛地朝眾人的方向撲來。
“小心!都閃開——”
陳道生眼疾手快,連忙出手扔出一道符咒將那人暫時控制。他轉頭看向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的眾人,道:“這人身上有很濃的幻妖氣息!它是幻妖的本體!”
“幻妖?”小滿疑惑:“她怎么會變成這般模樣?”
陳道生道:“我也不知……她身上妖氣雖強, 但妖力卻幾近喪失……也不知道這老妖為何會受這般重的傷……”
遠遠躲在一旁的春三娘立刻道:“那不正好?就該趁著這個機會將這妖孽挫骨揚灰!等出去了老娘要把她的骨灰沖進茅廁!”
小滿內心糾結了一瞬幻妖有沒有骨灰這個問題,隨后干脆跳過這個貌似無關緊要的話題:“陳道生,你怎么看?”
陳道生猶豫一瞬:“她有些不太對勁, 若是此時出手,就算降伏了幻妖也是勝之不武。”
此言一出, 春三娘氣得翻白眼,站在原地手舞足蹈:“不是,毛病啊你?你這個道士是真蠢還是假蠢?你若不將它趕盡殺絕, 我們的下場就得跟沈大脾一樣——”
她抬手指向祭臺邊那具尸體:“一攤肉泥!”
“可……”
陳道生還有些猶豫不決,小滿深吸一口氣, 語氣帶著些警醒:“陳道生。”
“轟——!”
只見一道身影掠過,緊接著原本血肉模糊的幻妖周身瞬間燃起了熊熊大火。
眾人驚訝地轉頭看去, 沈萬顫抖著那雙扔出燭臺的手, 霎時間火光大亮。她茫然站在不遠處死死盯著渾身浴火的幻妖, 蒼白的臉映出跳躍的火光。
小滿看見她眼底閃過一絲狠厲決然,以及一絲難掩的恨意。她從未見過沈萬露出這樣的眼神。
可僅僅是一瞬——下一秒, 沈萬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沈二連忙上前將她拖走:“萬萬!”
“啊!”火星四射,春三娘驚叫著跑開。
“嗬……呃呃……嗚呃……”
火舌無情地舔舐著幻妖的每一寸肌膚, 小滿聽見它喉口傳出的痛苦呻吟。對上那雙被火焰包裹的眼睛時,小滿感覺心臟驀地漏了一拍,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詭異,而又驚恐。
下一瞬,渾身被焰火包裹的幻妖掙開了束縛,跌跌撞撞如一個滾動的火球般朝著眾人的方向沖來。不等小滿作出反應, 只覺背上驟然抵上一雙手,身后被人猛地往前一推——
小滿大睜著眼,腳下一個踉蹌,滾燙的火舌就要攀入眸中。
“收攝陰魅,天兵上行,誅邪——敕!”
霎那間,渾身浴火的幻妖發出一道尖銳的慘叫,瞬間身體爆裂而亡。妖身炸裂如盛放的煙花,火星四射,落地化作點點塵埃。
飄落的火星漂焦了小滿耳邊的碎發。小滿呼吸一滯,隨即重重跌坐在地。
耳邊傳來陳道生念咒的聲音,還有沈家幾人此起彼伏的叫喊,或恐懼、或驚嚇、或擔憂……可小滿已經聽不清了,此刻的她大腦已然宕機,腦子里一片空白。
她深深地呼吸著,極其緩慢而僵硬地轉過頭,看向那個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春三娘舉起的雙手還停在半空中,她似乎也是才回過神來,支支吾吾地開口:“阿、阿千……”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想要辯解什么,但小滿并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冷言打斷:“三姨娘好果斷。”
只簡短的幾個字,堵得春三娘說不出一句話來。
小滿緩緩站起身來,低頭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長舒一口氣。
“不是的阿千,我下意識就……方才情急之下我、我沒注意站在我面前的人是你,我就、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手已經推出去了……姨娘真的不是有意為之的阿千……”
小滿神情淡淡的:“情之所迫,情有可原。”
“阿千……”
春三娘想要伸手去扶她,卻被小滿側身躲過:“多謝姨娘,我能走。”
“阿千你是不是在怪我……阿千……”
“三姨娘哪里的話。”小滿恢復了以前那幅和她不對付的樣子:“三姨娘這樣做肯定有您自己的道理,我哪里敢怪姨娘。”
“……我……”
“好了好了都別吵了,事到如今最重要的是趕快想辦法從這祠堂出去。”
沈二折伸手將二人拉開,轉頭面朝春三娘,壓低了聲音問:“你什么時候對阿千這么關心了?”
春三娘對他沒有好臉色,白了沈二折一眼:“滾。”
沈二折乖乖閉了嘴。
眼見罪魁禍首——幻妖被降服,眾人這才都松了一口氣。陳道生轉頭面向眾人:“諸位,如今幻妖已除,可以各回各家了。至于各位的家事……”
陳道生瞥了小滿和春三娘一眼,目光揶揄:“你們沈家的事情自己私下解決,我畢竟一個外人,就不留下來自討沒趣了。”
沈家無人一陣沉默。如今沈家主已死,幻妖伏法,看似一切都結束了,但不知為何,小滿心里總有一種莫名的不安感。
眾人陸陸續續走到大門前,沈二折將手搭上大門門把手,往外用力一推——
“……”
毫無動靜。
沈二折回頭疑惑地看向陳道生,后者忙上前去:“許是要先破了這妖術。”
陳道生將兩指抵于額頭,閉眼凝神將法力匯聚在指尖,嘴里念叨著旁人聽不懂的道家咒語,隨即猛地睜眼:“破!”
“……”
無事發生。
眾人逐漸有些躁動,春三娘更是不滿開口:“怎么回事,你行不行啊?”
陳道生:“你行你上?”
春三娘:“……”
正當眾人手足無措間,小滿突然意識到什么:“錯了,錯了……”
沈二折問道:“什么錯了?”
小滿猛然后退幾步,因為情緒過分激動導致她的聲音都有些不自覺的發抖:“殺錯了,我們殺錯了……”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
陳道生臉色沉重,緊抿著唇不說話。在沈二折攙扶下的沈萬此刻有些急了,忙道:“不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殺錯了?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剛才被符火燒死的那個人不是幻妖。”
小滿面色凝重,解釋道:“我們之所以會被一直困在這里,是因為幻妖用妖術將我們封鎖在了祠堂。如若幻妖真的被我們降服、灰飛煙滅了,她生前設下的屏障沒有了妖力支持,自然也會消散,祠堂自然就解開封鎖了。可事實并不是如此,這就說明方才祭臺下那個血淋淋的人,根本就不是幻妖。”
沈萬道:“如果它不是幻妖,那為什么它身上會有有幻妖的氣息?”
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不語的陳道生終于開口:“……還有一種可能,它是幻妖找的替死鬼。”
沈萬道:“你的意思是,幻妖找了一個人來,毀掉了她的容貌,將她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然后塞進祭臺下,讓她渾身沾染妖氣、讓她代替幻妖去死?”
春三娘忿忿不平:“好狠毒的妖孽……真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殘忍至極……”
沈億卻一臉嚴肅,道:“所以真正的幻妖還在祠堂內。”
小滿略一思索,堅定地搖了搖頭:“不對。”
“如果說方才那人是幻妖找的替死鬼,那幻妖在明知替死鬼已經被我們挫骨揚灰之后,為什么不解除祠堂的妖術,而是將眾人繼續封鎖?這樣一來,豈不是讓所有人都意識到殺錯了人、都知道幻妖還活著?幻妖為何要多此一舉,間接性自爆?”
一陣沉寂,鴉雀無聲。
小滿的聲音放得很輕緩,卻字字清晰:“那只有一種可能。幻妖將我們封鎖在沈家祠堂,一定是因為她還未達成某種目的。而它的目標,大概率和沈家主的一樣,都與我們六人、或者是我們其中一人有關。”
“想要找到幻妖的下落,就要先找到最后一個見到幻妖的人。”
沈二折道:“最后一個見到幻妖的人……是家主,是沈大脾!可是他已經死透了……”
小滿轉頭看向陳道生:“陳道長,你可曾習得類似招鬼問話之術?”
陳道生眉峰微凝:“你是想將沈家主的鬼魂招來,問他有關幻妖的下落?”
見小滿頷首默認,陳道生遲疑一瞬,撓了撓頭:“這個可不簡單……”
“凡鬼靈者,皆閉喉塞音,無法與人交流,須開喉后才可以說話,這也就是大多數見鬼者,只可見其形而不聞其聲的緣故。這招鬼問話如搭橋過河,想要成功問話,首先得招魂,其次要替鬼開喉。搭好橋之后,才能進行下一步問話。”
小滿道:“那你就招鬼開喉。”
“不會啊。”陳道生有些繃不住笑:“當初師父教我開喉咒的時候我開小差去了,沒記住。”
“……”
小滿不動聲色地往身后瞥了一眼:“這兒不是有一個現成的嗎?”
二人對視一眼,陳道生順著小滿的目光看去,看了看一言不發的沈億,又看了看神情有些別扭的小滿。
陳道生微微挑了挑眉,伸手在二人中間指了指:“你們鬧別扭了?”
小滿:“沒有。”
“突然想起一個事兒,方才我醒的比較早,醒過來時你們都還在昏迷之中。”陳道生清了清嗓子,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我聽見沈億在夢魘里,一直在喚一個人的名字。”
小滿:“誰?”
陳道生:“阿寧。”
小滿:“……”
陳道生眨了眨眼,傾身緩緩靠近她,壓低了聲音問:“這個阿寧,是何方神圣?”
第42章 招魂問話真身難辨① “沈家主殺了沈家……
陳道生眨了眨眼, 傾身緩緩靠近她,壓低了聲音問:“這個阿寧,是何方神圣?”
小滿緩緩移開目光:“反正不是我。”
陳道生聳了聳肩, 貌似不經意地繞到沈億面前,一把伸手拍在他的肩上:“那就有勞沈三少爺,我幫你招魂, 你來問話,如何?”
他聲音不小, 在本就不寬敞的祠堂內顯得格外洪亮,引得一旁在祠堂摸索的眾人紛紛扭頭看過來。
沈億:“……”
沉默片刻,他垂下眼睫斂了心神, 道:“自然是好的。”
得到沈億的“自愿參與”后,陳道生立馬開始布陣招魂。他左右環顧, 突然走到祭臺邊將地上那塊褚色的桌布撿起來,左右搗鼓一陣, 兩指在上面一陣虛寫, 自制了一個極其簡易的招魂幡。
可左右找不到類似竹竿的棍狀物, 陳道生直接將招魂幡遞給一旁的春三娘:“來,替我拿著, 舉高點兒。”
春三娘幾乎是猛地彈開:“晦氣玩意兒,我才不碰!”
小滿看出他是故意的, 有些無語地伸出手:“給我吧。”
陳道生卻轉身將招魂幡塞到了沈億手中。而后,他又從懷中摸出兩張黃表紙,左手三清指,右手劍指于紙上虛書二字,隨即將黃紙往地上一拍,紙上驟然顯現出「魁罡」二字。
他轉頭看向沈億, 道:“我念咒,你來招魂。”
沈億點點頭,陳道生繼續道:“我念咒的時候,你閉上眼睛心里默念沈家主的名字,念七遍即可睜眼。”
沈億聞言頷首,緩緩閉上了眼。陳道生轉身,右手劍指指向地上的黃符,低聲念道:“魂歸來兮,勿下幽都……”
“……魂兮歸來,勿下幽都!”
密閉的祠堂內,突然一陣狂風驟起。眾人皆是一驚,此刻沈億卻驟然睜開眼。
他先是愣神一瞬,隨即目光一頓,凝視著半空中虛無的一點。
旁邊眾人面面相覷,根本沒有看見所謂的沈大脾,只看見一團躁動的黑霧漂浮在半空中。
招來了。
小滿眉心微皺,似乎想說什么,卻沒有開口。
沈億食指中指并合相抵,問它:“你是誰?”
“……”
沈億沉默片刻,轉達道:“他是沈大脾。”
他回過頭,繼續發問:“是誰殺了你?”
小滿聽不見魂魄的聲音,只能看見那團的魂魄聚散不寧。沈億微微凝神,回頭對二人轉達道:“是幻妖。”
小滿和陳道生對視一眼,后者心下了然,道:“問他幻妖現在在哪里。”
沈億轉頭問道:“幻妖現在在何處?”
“……”
“他說,幻妖就在這祠堂里。”微微停頓后,沈億補充道:“就在我們六人當中。”
此言一出,眾人幾乎是下意識地相互打量起來。小滿意識到事情有些不簡單,咬了咬下唇問:“問他,幻妖到底是誰。”
“幻妖到底是誰?”
隨后是死一樣的沉寂。小滿和陳道生等了片刻,不見沈億轉達家主魂魄的回答。小滿有種不好的預感,忙不迭抬手用手肘撞了一下身旁的人。
陳道生會意,開口喚他:“沈億?”
沈億猛地回過神來,再次回頭時面色有些煞白:“是……沈家主……”
眾人聞言皆驚:“什么?”
陳道生一指置于唇前,做出噤聲的手勢。他擰著眉頭,右手以劍指在地上畫出一個圈。
聽取完鬼魂所報之事,當以冥錢送之。陳道生沒有紙錢,只能用符法送魂。他在圓圈中間寫了一個十字,隨后站在圈內十字之中,將那兩張招魂用的黃表紙點燃焚燒。
指尖火光跳動,陳道生低聲念道:“冤結宜解,化歸塵土,黃符開路,魂歸地府……”
下一瞬,那魂魄扭動了幾下,一陣陰風吹過,那黑霧帶著沈大脾的魂魄消失不見。
送走了真正的沈大脾的魂魄,眾人這才開始焦躁起來。春三娘幾乎掩飾不住自己臉上的恐慌,率先開口:“幻妖,是沈家主,而且就在我們六人之中?”
春三娘說完幾乎是立馬搖頭:“不對啊,沈大脾是沈家主,沈家主是幻妖,幻妖殺了沈大脾?自己殺了自己?這不純純扯淡嗎?”
沈萬卻道:“難道
最重要的不是他那句‘幻妖在你們六人中間’嗎?我一想到自己和那妖孽共處一室,我就惡心……咳咳咳……”
沈二折意欲上前拍拍她的后背,卻被沈萬抬手拒絕:“別過來!你們……你們之中有誰是幻妖,我信不過你們任何人……”
小滿見狀冷冷打斷:“若是幻妖想要傷害我們的話,你覺得你現在還可能活著說話嗎?”
沈萬:“你……咳咳,咳咳咳……”
小滿別過臉不再看她:“幻妖按兵不動,說明我們對她還有利用價值。至少目前,幻妖不會對我們造成太大威脅。”
春三娘“嘖”了一聲:“那也不能坐以待斃吧?”
一旁的沈億突然道:“或許沈大脾和沈家主,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呢?”
春三娘猛地愣住:“什么……”
“有這種可能,沈家主就是幻妖。”小滿順著沈億的話分析道:“也就是說,真正的沈家主——或者說沈大脾,不知何時早就死了,這段時間以來,在我們面前出現的所謂家主,不過是幻妖假扮的!而祠堂中央這具尸體……”
眾人順著她的話將目光移向地上那句血肉模糊的死尸,春三娘忍不住惡心捂嘴干嘔,沈萬臉色蒼白如紙,陳道生卻是緊緊蹙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沒錯,沈家主不可能自己殺了自己,幻妖自然也不會;地上這具尸體,根本就不是沈家主的。”
小滿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幻妖可以剝人臉皮,變幻身形,甚至可以隨意改變自己的性別……真正的沈大脾早就死了,而幻妖假扮的家主設法將我們聚集在祠堂,設下迷障讓我們陷入夢魘。趁我們昏迷期間,幻妖殺掉了我們六個人的其中一個,然后毀壞他的尸體,就是為了誤導我們讓我們以為死掉的人就是沈家主。在那之后,幻妖再變成死者的模樣……混入我們中間!”
陳道生也附和著道:“雖說幻妖可以自由變換自己的容貌身段乃至性別,卻無法改變他人的性別。所以……”
小滿眉頭緊蹙,喃喃道:“如今我們只知道這是具男尸,所以……被幻妖殺死、被幻妖變身偽裝的那個人,一定是個男人!”
此言一出,在場的六人無一不陷入沉默。沈家七口人,除了原先的沈家主以外,在場的六人中只有三位男性。
也就是說,按照這個邏輯來盤,真正的幻妖就藏在沈二折、沈億和陳道生三人中間。
第43章 招魂問話真身難辨② “是的,我們有一……
按照這個邏輯來盤, 真正的幻妖就藏在沈二折、沈億和陳道生三人中間!
空氣凝固一瞬,祠堂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沈萬撫著心口,幾乎是不動聲色地挪到了角落里, 站在遠離眾人的地方,一言不發地觀察著局勢。陳道生左看看沈二折,右看看沈億, 百般無奈地攤了攤手:“不是,你們不會真懷疑到我頭上吧?”
小滿:“……”
陳道生道:“我一介道士, 又是幫你們斬妖又是替你們招魂的,怎么可能是妖?”
突然一道聲音冷冷傳來:“此地無銀三百兩。”
小滿先是一愣,隨即扭頭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說話之人居然是沈萬。
小滿想到什么,微微皺了皺眉。不等她開口, 只聽得春三娘也跟著冷笑一聲:“呵,先是不肯對那疑似幻妖的東西出手, 又是故意忘記開喉咒語的, 你還敢說你自己清清白白?依我看啊, 你嫌疑不小!”
一聽這話陳道生就不樂意了:“什么叫做我故意忘記開喉咒?還有,我不出手是因為我發覺了端倪!如今咱們還被困在祠堂, 那人根本就不是幻妖!反倒是你一直慫恿我殺死那人,殺心那么重——你該不會心里有鬼吧?”
“我心里有鬼?嚯, 老娘做事一向坦坦蕩蕩!”春三娘抬手指向祭臺邊的那具尸體,一字一頓道:“看清楚了,死的是個男人!我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幻妖!”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沈二折為難地出面想要勸架,卻又不知該如何勸起, 只得支支吾吾道:“唉,別吵了別吵了,沈大脾只是說幻妖在我們中間,又沒有說是男是女,這些都只是我們的推測而已,萬一幻妖現在不是男人呢……”
“不是,周折你幾個意思?”春三娘怒極,氣得直接喊出沈二折的原名:“你是想說幻妖現在是女人,在我們三個中間?
“啊?啊……噢……”沈二折愣了一瞬,隨即辯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陳道長從醒來開始就一直在想方設法幫我們出去,怎么可能是幻妖呢……”
春三娘步步緊逼:“他不是幻妖,那誰是幻妖?你是還是我是?”
“……不是,”沈二折顯然說不過囂張慣了的春三娘,只得服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建議大家都先冷靜冷靜,不要起內訌比較好……”
陳道生“噗嗤”一下笑出了聲:“雖說沈家自古女尊男卑,但二老爺你好歹是沈家血脈,是沈家的二當家,怎的這般妥協退讓?果真是沈家主一死,猴子稱大王。”
春三娘怒道:“你說誰是猴子?還有,周折他算哪門子的沈家血脈?他不過是個城外來的窮書生!”
話音剛落,剛準備施展禁言咒的陳道生猛地停下動作,祠堂中寂靜一瞬。
“好了!都冷靜些!”小滿忍無可忍,終于出言停止了這場鬧劇。沈千在沈家的地位可謂是一人之下,如今家主已死,春三娘這段時間來也不再跟她叫板,因此于她而言,局勢也就好掌控得多。
小滿鎮定自若,道:“如今的局勢爭吵不過是自亂陣腳,現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到幻妖,因為幻妖暫時對我們沒有威脅。眼下我們要做的,是找到幻妖想要得到的東西。”
她沉默片刻,即便是沒有明說,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清楚她口中提到的“東西”是什么。
小滿略一沉吟,傳聞說那長生石每次現世,都會掀起一陣爭奪寶物的腥風血雨。史冊上記載的沈家末代就是覆滅在1924年的酷暑七月,幾乎是一夜之間家破人亡。想到這兒的小滿不由得心頭一緊,在這祠堂中究竟發生了什么,難道她注定無法改變沈家的命運嗎?長生石又到底在何處……
她長舒一口氣,強自冷靜下來,道:“方才三姨娘說,二舅父不是沈家血脈。”小滿看向沈二折:“二舅父,此言當真?”
沈二折似乎被問住了,支支吾吾半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春三娘看不下去,直截了當道:“說話啊周折,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好藏的?說話啊,怎么跟個木頭似的?”
“我……”沈二折語氣不耐,轉頭對著春三娘:“你能不能少說兩句?”
“讓我少說兩句?周折,你敢這樣跟我說話?怎么,你是怕自己的真實身份被公之于眾后,不能繼承沈家家產了嗎?”
一旁的沈萬突然插道:“家產……?呵,我怎么不記得我們沈家家產能由男人繼承?二舅父想要違反族規,倒反天罡嗎?咳咳……”
“行了。”小滿瞥了遠遠躲在一旁的沈萬一眼,又回頭看向沈二折:“沈家之中疑點頗多,為了能夠盡早查明真相,早日逃脫困境,還望各位不要有所隱瞞。”
“比如說,現下我們要知道的,就是有關二舅父您的身世,以及……您和三姨娘的過往。”
此言一出,沈二折和春三娘皆是一驚,雙雙避開小滿的目光。沈萬沉著一張臉,沈億神情依舊波瀾不驚,反倒是陳道生驚訝得幾乎要跳起來。
他抬手指了指
沈二折,又掉轉方向指了指春三娘,一副八卦嘴臉:“哇,你們這、你們,你們沈家……你們玩的真花。”
小滿瞪了他一眼,扭頭對他做出“閉嘴”的嘴型,隨即看向低頭不語的沈二折,試探著開口:“二舅父?”
“我……”沈二折似乎有些猶豫,為難地看向春三娘。
春三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這一眼包含了太多情感,不甘、失望、不屑甚至厭惡。
春三娘雙手叉腰,干脆破罐子破摔:“是的,我們有一個孩子。”
陳道生:???
“我以為你們只是有一腿,結果你告訴我你們有一個孩子?”
“不對,你們倆的孩子,不會就是……”陳道生突然意識到什么,大驚道:“不會是沈億吧?”
春三娘冷嗤一聲:“我要是真有這么一個既窩囊又廢物的孩子,我會直接掐死他。”
陳道生不可置信地看向一臉淡定的小滿,又看了一眼平靜似水的沈億,瞬間坐不住了:“不是,合著你們都知道唄?就我啥都不知道?”
小滿淡淡道:“這是我們沈家的家事,你一個外人知道什么?”
陳道生恬不知恥地笑笑:“畢竟也是曾經的準大姑爺,也算是半條腿邁進沈家大門的人嘛。”
小滿無語偏過頭,看向春三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春三娘沉默半晌,似乎陷入了一段悲戚無比的回憶。良久,她緩緩開口,聲音全然不似平時的大嗓門,竟有些低沉:
“我本是出身怡紅院的一名煙花女子,那是懸陽城最大的青樓。我賣藝不賣身,靠著曼妙的舞姿年少成名。可即便是如此,我也因為伎子的身份受盡冷眼。你心有不甘,總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出人頭地,有個風光體面的身份。”
“1902年……也是我十七歲那年,情竇初開的我遇見了你這輩子第一個令我心動的男人。那是一個城外來的落魄窮書生,長得斯斯文文的,據說是被懸陽城神秘悠久的歷史吸引而來。他告訴我,他姓周名折,名叫周折。”
“本來周折他并不落魄的。只是為了阻止我被一個肥頭大耳的富商強占,他才花掉身上所有的盤纏買下了我的初夜。可到了房中,他卻只是坐在一旁跟我談著天,居然還要動手教我寫字,他木訥的模樣看得我好生歡喜。自那晚以后,周折竟真的變成了落魄窮書生,連回家的路費都湊不夠,只得暫時留在城中。我心中好笑,又因為覺得有些虧欠,私下也沒少和他聯系。久而久之,我們之間的情愫逐漸變得微妙起來。”
講到此處,春三娘的神情竟破天荒地柔和起來,眼底泛起一絲難見的溫情,好似她真的回到了少年時。
“我愛上了那個叫周折的落魄書生,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獻給了他。我至今還記得他那時慌亂茫然的神情,曾幾何時,那是讓我深深淪陷的毒藥。”
她扭頭看向沈二折,目光由溫柔似水驟然變得冷厲決然。
她牽起唇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可惜啊,天意弄人。”
“1903年,我十八歲,正成年。年初之時,我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因為害怕被青樓的人發現,所以我第一時間找到了周折,將自己懷孕的事情告訴了他。周折知曉后愣了足足半晌,他注視著我的眼睛向我承諾,他一定會對我負責。于是我從妝屜里取出自己多年攢下的錢,替周折湊齊了路費,親自送他出城。”
春三娘凝視著沈二折的眸子,一字字道:“周折,你還記得你當年是自己對我承諾的嗎?”
沈二折猶疑半晌,嘴唇翕動:“春三娘,時隔多年,我……”
“呵,”春三娘輕笑一聲,眸中滿是失望:“我記得,一字一句,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三娘,我先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和你的婚事,很快就會回來。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回來替你贖身,風風光光地迎娶你。”
為了他一句輕飄飄的承諾,她在城中一直等,不曾想沒等來心上人,卻等到了沈家主。
眾人皆是沉默,一時無言。
小滿遲疑片刻,見沈二折一聲不吭,才緩緩開口問道:“……那你們的孩子呢?”
“死了。”春三娘深吸一口氣,唇角勾起一個殘忍的笑:“一出生,就被我摁在襁褓里掐死了。”
第44章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① “沈家人都不是沈……
“那你們的孩子呢?”小滿問。
“死了。”春三娘深吸一口氣, 唇角勾起一個殘忍的笑:“一出生,就被我摁在襁褓里掐死了。”
小滿問道:“你既然有過一段感情,還生過孩子, 那后來是如何進的沈家?”
春三娘垂下眼簾,娓娓道來:“我畢竟是怡紅院的頭牌,顯懷后我一直稱病躲在自己的房間, 不成想最后還是被那兒的老鴇發現了。她思來想去決定幫我隱瞞此事,但條件是孩子生下來就得處理掉, 千萬不能讓人知道我生過孩子,否則價格就會大打折扣……”
“……我欣然同意了,于是在1903年的寒冬, 我親手掐死了我自己的孩子,將她用被子一裹扔去了城中一個偏僻無人的小巷。”
而經歷過這一切的春三娘, 也才不過二九年華。
“直到1905年,事情開始出現了轉機。周折離開已經整整兩年, 他沒有再回來過。我已經, 對這樣的等待不抱有一點希冀了……”
彼時有關沈家的傳言可謂是鬧得沸沸揚揚, 就連怡紅院平日里來往的恩客都常把沈家掛在嘴邊,春三娘也因此聽說過一些消息。
“五百年女尊男卑的沈家, 居然破天荒地出了一個男性家主,還不是正統沈家血脈……沈大脾能當上家主全靠沈家大夫人讓位, 真不知道這沈亓怎么想的……”
“那個叫沈二折的才是奇怪。從未聽說過沈家大夫人有弟弟,這個沈二折就像是突然無中生有冒出來的一樣……”
“……”
年末時,沈亓在生育沈家二小姐時難產而死,沈大脾悲痛萬分,消沉了好一段時日。
可沈亓死去的第二個禮拜,春三娘便發現在怡紅院中借酒消愁的沈大脾。
春三娘甚是疑惑, 傳聞都道這沈家主和沈夫人恩愛有加,伉儷情深,怎的這沈亓尸骨未寒,沈大脾便出門另尋他歡?
直到醉酒后的沈大脾沖上前來一把抱住她,口中卻念叨著沈亓的名字——原來他將春三娘認成了已故的沈亓。
春三娘疑心自己和那沈亓的容貌有幾分相似,心中動了歪念頭,她知道這是不可多得的機會,能否飛上枝頭變鳳凰,就在她一念之間了。
果不其然,在春三娘的刻意模仿和引誘下,沈大脾將她娶回沈家,給了她個姨娘的身份。
可春三娘從未想過,會在沈家見到她朝思暮想的人。
不過周折如今的身份,已然是沈家大夫人的弟弟,沈家二當家——沈二折。
春三娘咬牙嗤笑,陰惻惻地望向沈二折:“真是可笑,什么城外來的書生,什么會對我負責、替我贖身……原來一切不過是一場騙局!從頭到尾,都不過是我一廂情愿罷了!那么多年過去了,我竟不知周折你何時開始一心信仰佛教了?想來是年輕時做的虧心事太多,如今想要贖罪罷!”
沈二折依舊不言語,一副雷打不動的模樣。
“……所以說,你是因為這張和沈亓相似的臉進的沈家?”好一個莞莞類卿……
小滿沉默片刻,問道:“然后呢?你說二舅父也不是沈家人,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春三娘繼續道:“沈大脾將我娶回沈家后從未碰過我,我當然不可能有孩子。直到我入沈家的第一個寒冬大雪夜,有人將一個尚在襁褓里的男嬰丟到了沈家的門口。那男嬰被凍得瑟瑟發抖,一點朱砂痣落在眉心之上,好不可憐。沈大脾將他收留下來,養在我膝下,
對外宣稱是我和他的孩子。”
“至于周折……呵,他根本就不是沈家大夫人的弟弟,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城外人。他說他之所以不來找我,是因為家中不允。后來一場大火燒得他家破人亡,周折故地重游回到懸陽,卻被身懷六甲的沈亓認成了她失散多年的弟弟……”
春三娘看向有些茫然的周折:“怎么,這些不都是你親口告訴我的嗎?這么怕我揭穿你?”
沈二折看著她,抿唇不語。
“所以,二舅父、三姨娘,還有沈億,都不是沈家的人。”
小滿略一凝神,突然想到什么,面色沉下來:“巧了不是,我也不是沈家血脈——這也是三姨娘告訴我的呢。”
春三娘聞言一愣:“我也是……聽沈家主說起過而已,我還好奇他做什么對阿千這么好,以為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貓膩呢……”
“可這樣一來,不就愈發奇怪了嗎?”
小滿轉過頭,目光一一掃過祠堂眾人:“在場的眾人,似乎都與沈家并無瓜葛。”
“我不是沈家主和大夫人的女兒,卻成了沈家大小姐;沈億不是沈家主和春三娘的兒子,卻也成了沈家三少爺。”
“還有二舅父,是被沈大夫人“錯認”成弟弟帶回的沈家;三姨娘時被沈家主“錯認”成妻子后娶回的替身:而陳道生——是沈家主親自為我挑選的丈夫,即便我千萬個不愿意,沈家主也堅決要他入贅沈家……”
陳道生聞言附和道:“這么一說起來,當初沈家主讓我入贅沈家時也很是奇怪。他不惜以家產引誘我,只為讓我進入沈家。我為人正直,剛正不阿,本來是堅決不從的,奈何他給得太多了……”
“……當真?”小滿將信將疑地挑挑眉,壓低了聲音道:“難道真不是用長生石誘惑的你?”
陳道生:“你都猜到了,那我還交代什么。長生石畢竟是無價之寶,我禁不住誘惑也是人之常情嘛,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他轉念一想,道:“不過后來婚約解除,我本來也是要出城的,也是他用錢將我留下,說是要替沈大小姐您驅邪……”
小滿別過頭,摸了摸下巴沉思道:“無緣無故的,沈家主為何就偏偏看上了你?甚至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你進入沈家?”
陳道生道:“我也覺得奇怪,但沒想太多……不過今日這么一坦白,好像大家都是莫名其妙又合情合理地進了沈家的……”
小滿搖了搖頭:“不對,這很奇怪。”
“沈家人都不是沈家人,我們都是被沈家主刻意聚集在這個家里的。”
“他這么做,一定是和長生石、和沈家五百年來的秘密有關。”
陳道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不對啊,照你這么說,那沈二小姐……?”
眾人聞言,順著他說的話轉頭看向角落里的沈萬。沈萬渾身一抖,眸中是遏制不住的驚恐:“你們、你們要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咳咳咳咳……”
小滿微微皺眉,看著沈萬捂著胸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腦海中突然彈出幾日前春三娘跟她說過的城中有關長生石的流言。
“……那長生石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重塑肉身,拼湊殘魂……什么什么的。還說那長生石若是失效,需要種在人的身體里,以活人血肉滋養,被寄生者活不過二十歲……”
……
小滿眼睫猛然一顫,她抬眼,對上沈萬躲閃不停的目光,有些遲疑地開口:
“或許,城中有關長生石的傳聞,是真的呢?”
“……”
沉默,一片長久的沉默。
終究是沈萬自己率先打破了這死一般的沉寂:“什、什么?”
“如果那些傳言屬實,且長生石就在沈家的話——”
小滿略一停頓,嘴唇翕動,竟有些不自覺的顫抖:“那么所謂的長生石,就在沈萬——你的體內。”
眾人看見沈萬的身軀明顯晃了晃,她反手撐在祠堂內挺立的柱子上,緊咬下唇:“你……胡說八道!”
“是,我的確是在胡說八道。畢竟這只是我目前的猜想,并沒有實質性證據。”小滿略一沉吟,伸手拍了拍沈萬的肩膀,安慰道:“別怕,我想我大概率是猜錯了,否則那幻妖若是在我們中間,知道長生石在你身體里一定會忍不住對你下手的。”
“你!你!咳咳……”沈萬氣急,怒道:“你不要在這里危言聳聽!長生石不在我這里!”
“行了,說太多也沒有證據。”小滿鎮定道:“如今祠堂上上下下都被我們粗略查看了一遍,除了地上那具所謂的沈大脾的尸體,以及那個被我們挫骨揚灰的替死鬼,就只有我們六人。”
“但我相信,只要有人想做壞事,就一定會留下些蛛絲馬跡。與其在這里爭執內訌,倒不如省著點力氣去找找看這祠堂內還有沒有什么可用的線索,說不定能找到一線生機。”-
祠堂內再次陷入一片寂靜。沉悶的七月,漆黑的夜,禁閉的門窗連月光都透不進來。
小滿舉著蠟燭徘徊在祠堂中,仔細查看著每個角角落落,生怕遺落半點線索。蠟燭燃燒的煙氣裊裊升起,吸入鼻腔,小滿有些呼吸困難。
她抬手用手背揩了揩額頭,不知何時自己的額頭居然泌出了一層薄汗。
身后冷不丁響起一道聲音:“累了就休息會兒,要不坐一會兒?”
小滿無語回頭:“現在這個情況下還有心情休息?”
“怎么不能?”陳道生反手指了指身后:“你看那兒不是休息得好好的?”
小滿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沈億和沈萬分別坐在一左一右兩個柱子旁,靠在柱子上小憩。
小滿噎了一瞬,辯駁道:“沈萬身體不好。”
陳道生挑眉:“噢?那另一位呢?”
小滿瞥過那人一眼,語氣淡淡:“他腦子不好。”
不遠處的沈億:“……”
“腦子不好?我看他挺聰明,倒是他那個便宜娘——不對,應該說是名義上的母親,才是真的沒腦子。”
腦海里再次浮現起陳道生和春三娘吵架的場景,即便只是回憶,小滿也覺得腦瓜子嗡嗡的,仿佛那猛烈的爭吵聲就在自己耳邊炸開。
她不動聲色地白了陳道生一眼:“你和她吵什么,浪費口舌。”
陳道生深吸了一口氣,雙手抱著后腦勺:“嘖,就是看不慣她說話那個勁兒。我可不像沈億那般能忍,我是有仇當場就報。”
他話音一轉:“不是,你替她說什么話啊?我記得城中人都說,你們沈家最不合的就是你和那春三娘!”
“我替她說話?我哪里有替她說話。”
小滿轉過頭,垂下眼睫放低了音量:“就算我替在場任何一個人說話,都不可能替她說話的。”
陳道生半信半疑:“私人恩怨?”
“……算是吧。”
“誒,要不你展開說說,邊聊邊找不耽誤事的……”
“阿千!”
突然一道聲音打斷了二人的交流,小滿回過頭,看向站在他們身后的春三娘。
春三娘狠狠瞪著陳道生,像是在看待一個有著血海深仇的仇人。她開口,朝著小滿招了招手:“阿千,你過來和姨娘一起罷,他不安全。”
“不是,什么叫做我不安全……”
不等陳道生說完,小滿抬手止住了他的話;“好啊。”
陳道生“切”了一聲負氣離去,春三娘見狀忙上前來,二話不說握住小滿的手四下查看;“怎么樣阿千,他沒對你做什么吧?我跟你講,陳道生不可信,幻妖就在他們三個中間,你離他們遠一點……”
小滿冷冷打斷;“三姨娘現在對我說這些,是在關心我嗎?”
春三娘聞言一怔,微微醒了醒神,應道;“阿千……我……我只是想到之前對你那么不好,想要彌補你……”
“而且,我上次,我剛才……真的不是有意推你
的,我下意識就……等我反應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小滿抬眼瞥過一旁坐著休息的沈萬沈億,以及在祠堂別處不斷摸索的沈二折和陳道生,緩緩斂了心神。
她開口,語氣竟帶著自己都不曾覺察到涼薄;“你不是說,你的孩子早就死了,被你親手掐死在了襁褓里。”
春三娘不解看她。
“那姨娘現在對我的惺惺作態又是何必呢?畢竟這么多年來,在我的心里,三姨娘尖酸刻薄,脾性不佳。三姨娘突然這般討好我……”
小滿對上她的目光,微微笑道:“我只會覺得惡心啊。”
“還是說,你想聽我喚你母親?”
春三娘嘴唇顫抖:“你……你怎么知道?不對……你,你胡說什么!”
“是了,是我在胡說,因為……”小滿彎彎的眉眼瞬間冷冽下來:“你不配。”
“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一個真正合格的母親,應該是怎么樣的。”
“我……我……”
母親到底該是什么樣的?
春三娘眼睫微顫,眸中情緒破碎一地。
母親……么……
第45章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② “母與女”
母親到底該是什么樣的。
春三娘眼睫微顫, 眸中情緒破碎一地。
母親……么……
……
“咳咳咳!我的藥呢!咳咳咳……”
屋內日影昏黃,冬日夕陽黯淡在窗框,晦明倏忽, 襯得屋內死氣沉沉。
“阿春!死丫頭!我的藥呢!”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阿春光著腳丫,端著圓滾滾的藥碗急忙趕進來。
“這就來了, 阿娘。”
阿春跪在床榻邊,捧著黝黑的藥小心翼翼地喂給床上的人。
“噗——”
“你要燙死你娘嗎!心腸歹毒的賤貨!”
濃稠的藥汁噴灑了一臉, 流進眼睛里澀得生疼。阿春慌忙抬手擦了擦眼睛,也顧不得自己,取過帕子替母親擦去嘴角的藥水。
“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我養你來有什么用?啊?你要啃我一輩子嗎?!”
“你就是個賤貨!和你那個不要臉的臭屁爹一樣!便宜貨!沒用的東西!”
“砰——!”阿春猛地把碗往桌上一砸,垂著手默不作聲。
榻上, 她的母親瞪大了眼:“做什么你?敢鬧脾氣?小小年紀要造反不成?”
阿春與她四目相對,母親兇狠得好似眼珠子都要瞪出來。
“……”
阿春沒有說話, 緊抿著下唇, 收回碗退出了屋-
“你讓她去讀書罷, 這丫頭聰明的呢。”
阿春母親那邊的一個親戚去世了。母親領著阿春吃席,在路邊遇到了一個頭發潦草如雞窩的神棍老太婆。
經過路邊時阿春便發覺那老太婆一直盯著自己看, 這不剛一散席,那老太婆就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跟了上來。
“這丫頭片子機靈得很, 命中注定有富貴命的。我老婆子會看面相,你送她去讀書,今后日子差不了。”
阿春母親齜牙咧嘴,表情萬分嫌棄:“讀書?女兒家讀什么書?遲早要嫁出去的,還指望這賠錢貨給我養老?”
那算命的老太婆搖了搖頭,長嘆:“冥頑不靈, 愚不可及。”
“去去去!一邊兒去!哪兒來的死老太婆擱這兒招搖撞騙,別擋了老娘的道兒!”
……
算命的老太婆欲言又止,阿春被母親按背推搡著邁開步子,身后飄來那老太婆語重心長的一句話:
“那你放她出去罷!不論去哪里,別留在這個家。不然此女必定活不成!”
阿春心頭一顫。這一瞬好似世界都停止了運作,熱鬧的人群停止了喧囂,頭頂的飛鳥不再振翅,風吹過的樹梢驟然止住了搖晃,落下的樹葉停在半空中,白事喪曲凝固在空氣里。耳邊只聽得那老太婆說的那句話,世界寂靜一秒。
活不成,活不成。
一股強烈的情感涌上心頭,阿春幾乎是顫抖著拽了拽母親的衣角,后者猛然扭過頭:“作甚?”
阿春沉默片刻,鼓足勇氣囁嚅著開口:“阿娘……我想去讀書……”
母女間氣氛凝固一秒,下一瞬,重重的耳光一把摑在阿春白嫩的臉頰。
“讀書?你個癩蛤蟆還想飛上天?你就是臭水溝里的老鼠,一輩子都不可能出人頭地!你給我死了這條心——”
她扯著阿春的辮子,將她硬生生拖著往前走,路過的人紛紛投來奇怪的目光。
“啊啊——娘,我錯了,娘——”
阿春雙手捂著頭皮,不得不加快腳步跟上母親的步伐,一邊不忘不住認錯求饒:“娘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讀書、我不去讀書了……”
“諒你也不敢,我看你一天天就是閑的——從明天開始你就去幫周阿姨家干活,我看你一天累死累活還有沒有心思胡思亂想!”
她說著,抓著阿春的頭發狠狠往前一扔,阿春失去平衡兩腿一絆,重重地摔在冰冷硌人的石子路上-
第一次開始干活掙錢那年,阿春八歲。
她順了母親的意,沒有去讀書,二是一直幫村里最富裕的家庭帶孩子、干農活。
一直延續到她十二歲那年。
“阿春——去把鍋里的粥盛起來!”周夫人喚她。
“這就來了!”
阿春應了一聲,忙踩著板凳去端灶頭上的鍋。灶頭很高,她踩在板凳上都還要踮著腳才能夠到。一大口扁圓的鍋盛滿了粥,阿春一時失重,滾燙的熱米粥順著膛前潑灑下來,伴隨著一聲凄慘的尖叫。
周夫人趕過來,只見阿春側倒在地上,蜷曲著身子抱著腳,疼得滿地打滾。周圍灑落一地的米粥,鋪在地面上冒著熱騰騰的白汽。
當晚,阿春發起了高燒。
時值寒冬,阿春只覺自己的身體驟冷驟熱,腦袋里嗡嗡作響,大腦一片空白。耳邊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掙扎著將眼睛掙開一條縫,還未待她看清來人是誰,母親雷鳴般的咒罵猛地在耳邊炸開。
“怎么回事?你賺錢賺到牛肚子里去了?啊?你賺的錢呢?你倒賠錢是不是?我問你話呢!你說話啊!”
竟驀地生出一股惡寒。
阿春捂緊了打著三層補丁的衣領,寒氣卻好似怎么也抵擋不住似的,從四面八方匯入進她的毛孔,蔓延到四肢百骸。
母親的表情突然猙獰,她目眥欲裂地掐住阿春的脖頸,發了狠地掐:“賤人!賠錢貨!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呼吸不上來,喉嚨像是被攔腰斬斷,呼吸不上來。
一口氣卡在胸口,這次真的要死了。
死了……死罷……死罷……
死了好啊,死了就解脫了……
“賠錢貨!賤人!”母親崩潰大叫,拖著她的衣領將她扔出門外。
鄰居的張嬸聽見動靜,探出頭來張望,就看見躺在門前一動不動的阿春。她大驚失色,忙喚阿春母親:“阿春她娘!你趕快給她找個大夫吧!”
“大夫?我上哪兒找錢給她找大夫?”
“哎呀……你看這孩子燒成這樣,挨不過去會燒壞的……”
腦子昏昏沉沉,一片氤氳霧霾的混沌中,阿春清楚地聽見自己母親的聲音冷冷傳來:“死了就死了,大不了破草席一卷,扔去河里就是。”
身體動彈不得,眼皮像是千斤重,只有意識在此刻格外清晰。
阿春眼角唰地滑下淚來。
母親……母親……對于她的母親而言,她到底算什么呢?
白日被燙傷的腿再次痛起來,火辣辣的。細密的刺痛感啃噬著皮膚,痛苦鉆心剜骨。
痛,痛,痛!
呼吸牽連著傷口,仿佛多活在這世上一秒鐘都是痛苦的煎熬。分明意識已經被燒得模糊,可痛感卻依舊這般清晰。
好痛,饒是她平日里隱忍慣了的,此刻也遭不住這般痛楚。
死了算了吧。阿春這樣想,死了算了。
“忒!真晦氣!”
吱呀吱呀的木門關上,沉悶的一聲響,最后一縷燭光就此鎖在門內。張嬸搖搖頭嘆了口氣,關上門進屋去了。夜晚的氣氛沉重壓抑,充斥著死亡降臨前的陰沉寒冷。
要死了。阿春心想,這次真的是要死了。
也罷,也好。
可事實總是不如人意。
被扔在屋外一夜的阿春硬生生熬了過來,趴在門口等著母親開門。終于等到大門打開,卻發現母親手里抱著一張爛涼席。
阿春的心早就沒了半點波瀾。她扯了扯嘴角,努力牽起一個笑:“阿娘,我病好了。”
母親見鬼般后退兩步,隨即不爽地打量著她:“我就說你八字硬,克親吧!這他媽都死不了,果真是賤命一條……”
迎著凜冽的風,阿春有些睜不開眼:“阿娘,你讓我出去吧。”
“出去?你這副德行去哪兒都是臟了人的地盤。”
“不知道。”阿春淡淡道:“你就讓我出去活吧,你就當……我昨天已經死了一樣。”
……
說到這里的春三娘驀地哽咽了,她長舒一口氣,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心情,繼續道:“其實我根本就不是懸陽的人,我是被騙到懸陽,被人賣進了怡紅院。”
“賣我的那個人,是口口聲聲說要帶我出去找活兒干的、我的鄰居張嬸。那一年,我才十二歲。”
十二歲的阿春被賣到脂粉漫天的青樓里。第一天營業的她就遇到一個油膩惡臭的中年男人,盯著她吃吃地笑。
“新來的?”
老鴇笑道:“是個雛兒。”
“嘖嘖,賣相不錯嘛……”
阿春下意識想要逃跑,卻不敢動作,只得向那人一鞠躬,眼看著就要轉身退下。
那人迅速伸手,在阿春胸口狠狠摸了一把,瞬間無數不可名狀的羞恥感涌上心頭。
回過神來時,一巴掌已經重重扇在了那人臉上。
因為這件事,阿春被老鴇關起來餓了整整三天。
也就是自那日以后,阿春才真的死了-
怡紅院的五年里,阿春苦練歌嗆舞技,從一眾藝伎中脫穎而出,憑著那張風華絕代的臉和絕美曼妙的舞姿成了怡紅院當之無愧的頭牌。
那年她十七。
樓下人聲嘈雜,燕紅柳綠的姑娘穿著旗袍你推我攘地擠在花園前,脂粉味兒撲滿了天。
昨夜里剛下了雨,阿春披了件披肩盈盈下樓,問過來的旁人:“吵吵嚷嚷的是做什么?”
“三娘不記得了?今兒個是你初夜的拍賣日,如今的你可是咱們樓中的頭牌,你可得好好準備準備~”
阿春聞言微愣,隨即斂了神色:“知道了。”
她知道,這下,她才真的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伎子。
再也沒有人會喚她阿春了。
自此再無劉家阿春,只有怡紅院招牌春三娘。
她孤身一人,行差踏錯,不得不在亂世中沉淪。只為尋一條活路,她不擇手段,爭得頭破血流。
后悔嗎?不后悔。
就算當初沒有選擇出來,自己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上天似乎從未給她過好一些的選擇。她的人生,無論往左還是往右,似乎都是死路一條。
房門被輕輕推開,耳邊傳來陣陣甜膩的歡聲笑語。
怡紅院的老鴇嬉笑著喚她:“三娘,這位大人點你呢。”
銅鏡前的春三娘抿開了唇上的胭脂,對著鏡子牽起一個明媚動人的笑。
她盈盈起身,扭動著纖細腰肢朝門外走去:“這就來了~”
……
小滿眉頭緊皺,一言不發,似乎在沉思。
“你說我尖酸刻薄,說我脾性不佳,是,你說的是。”
春三娘抿著春,淡然一笑:“身處那樣的環境,我若是不對自己狠一些,又當如何活下來。”
“我只不過是,想要在這個骯臟的世界茍活下去。尊嚴、名譽、人情……我已經都不要了,我只是想活下去,就真的這么難嗎?”
童年的不幸留下刻骨的烙印,造就一生的痛楚。
在水深火熱之中,不得不展露鋒利的爪牙,委以自保。
“你方才問我,母親到底是什么樣的。”
春三娘緩緩歪了歪頭,釋然一笑:“抱歉,我不知道。”
“我從來沒有過母親。從小伴我長大的是我前世的債主,是討命的惡鬼。”
因為從未體會過母愛,所以她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她看著那塊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甚至一度想要將她扼殺在襁褓。
死……都去死……
“嗬,嗬嗬……”
像她的母親一樣。惡毒,而又瘋狂。
第46章 羅生門下竹林從中① “四大禁術!害人……
“我從來沒有過母親。從小伴我長大的是我前世的債主, 是討命的惡鬼。”
因為從未體會過母愛,所以她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合格的母親。她看著那塊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甚至一度想要將她扼殺在襁褓。
像她的母親一樣。惡毒, 而又瘋狂。
一旁的眾人聞言皆是震驚萬分,沈二折猶豫片刻,不可置信道:“阿千……是我和你的孩子?”
春三娘惡狠狠瞪他一眼:“與你何干!”
小滿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態, 春三娘卻率先捉住了她的手腕:“阿千,這么多年來, 我沒想到你還活著,若不是上次意外看見你后頸上的燙傷疤痕……我還會一直錯下去。我沒有選擇跟你相認,是因為我害怕你會接受不了這個現實……”
“燙傷……疤痕?”
小滿下意識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頸, 突然意識到春三娘就是自那日起對她性情大變的,原來她竟是看見了這疤痕……
“那是我當時, 用被子將你裹起來的時候,不小心被角掃到了桌上的開水壺, 滾燙的開水潑灑下來, 有些許燙在了你后頸的皮膚上……我想到你的年齡和我的女兒一模一樣, 又想到你那張和我有幾分相似的臉……”
她驀地一哽,喘了口氣繼續道:“我以為你是長得和大夫人相像, 而我又恰好和大夫人容貌相似,所以我們才會有幾分相同罷了。可沒想到, 你根本不是像她,而是像我……”
“所以呢?你依舊會在危險來臨時,毫不猶豫的將我推出去,即便你知道我是你的親生女兒。”
小滿釋然一笑:對吧,三姨娘。“”
春三娘深吸一口氣:“可我是愛你的,阿千……”
一旁的陳道生都有些聽不下去了, 抬手指了指春三娘,又指了指小滿,另一只手捂住嘴努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
小滿眸光深沉:“自欺欺人可以,別想著騙我。你最愛的只有你自己。”
“如若幻妖現身,給你兩個選擇——你死我活,或者我死你活——你會怎么選?”
春三娘幾乎是下意識遲疑一瞬,不等她回答,小滿就知道了她的答案。
“你看吧,在你心里誰都比不過自己。”
小滿長舒一口氣:“你沒有錯,有時候人自私一些也許是好的。但有些事情要么不做,做了就一定要做得絕一些。”
“就像當年,你以為我被你掐死、用被子將我包裹著扔到無人問津的暗巷里時,你就該明白,你的女兒已經死了。就算她僥幸為人所救,大難不死地活了下來,也與你再無半點瓜葛。這是你應該有的覺悟。”
春三娘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要辯駁,霎時一道有氣無力的女聲冷冷打斷:“兩位聊完了嗎?”
小滿和春三娘雙雙轉頭,看向說話的沈萬。她就站在祠堂中央的那副古畫之下,一手撐著墻壁虛弱地看向眾人:“我發現了一個東西。”
眾人聞言趕忙圍上前去,沈萬抬手指了指那副古畫:“這畫后邊有個凸起的地方。”
那古畫掛的不算太高,陳道生一抬手就將它掀起來,只見古畫后邊的墻壁上果然有一塊凸出來的地方,他輕輕一按,只聽“轟隆隆”一聲,墻壁上一塊磚頭緩緩吐出,赫然是一個暗格!
小滿探頭一看,里邊躺著一本薄薄的冊子,許是時間過于久遠,紙張都有些泛黃發爛了。
小滿還在想著會
不會有什么其他的機關,尚未輕舉妄動。下一秒陳道生直接上手一把將那冊子取出。
他舉著冊子湊到昏暗的燭光下,皺著眉頭仔細辨別:“《四大禁術》……這是什么東西?”
那四個字收入耳中,小滿身軀一滯,猛地反應過來:“你說這是什么?”
四大禁術!傳聞中五百年前消失于世的四大禁術!
后世史書對四大禁術的記載殘缺不全,分別是畫皮之術、噬心之法、渡胎之道和置魂之蠱。正因為古籍中對此記載不詳,人們才會對這傳聞中的四大禁術猜測頗多。
“四大禁術……似乎在哪里聽過,但一時間又想不起來了。怎么,你知道這個?”
小滿緊抿著唇,忙接過陳道生手里的冊子。可當她翻開第一頁,卻發現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一句話:四大禁術,禍國殃民,源于北邙。
小滿眉心微動,北邙。
相傳四大禁術本不起源于懸陽,后人翻遍史書古籍也找不到其出處,便也就默認此禁術起源于懸陽城。可如今才知道,原來這流傳于世的神秘禁術居然起源于北邙國。
一旁的沈億突然開口,字字清晰:“北邙國,五百年前攻破南胥、一統中原的蠻族小國。北邙以巫蠱陰邪之術揚名,傳聞那陰險狡詐,戶戶養蟲蠱,家家習巫術。”
“可是,這失傳了五百年的上古禁術,為何會出現在沈家的祠堂里?”
小滿壓下心中不解,繼續翻閱這本古老泛黃的史書,卻發現后邊的字跡竟都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識得其中內容:
畫皮之術——剝人臉皮,覆于面上,可實現換臉;
噬心之法——食人心臟,延長壽命,墮出六界外;
渡胎之道——供養殘魂,引入腹中,可誕下鬼胎;
置魂之蠱——以血為引,近親相易,可置換魂魄……
具體的操作方法已經完全模糊不清了,小滿顫抖著手,緩緩翻開了下一頁,只見醒目的“長生石”三個字出現在眾人眼前。
“……長生石復活之法:
方法其一,奪舍之法:以長生石為媒介,以死者亡魂奪取活人肉身,用死者血親進行奪舍成功率更高;此法一旦失敗被奪舍者遭反噬而亡,如若操作不當,長生石極有可能當場廢棄,失去作用。
方法其二,獻祭之法:獻祭需四人,分別對應東西南北四方向擺放在獻祭臺上,將受獻祭之人至于陣中,以長生石為媒介,陣法一旦開始無法中斷,用受獻祭人血親的血肉滋養長生石,獻祭成功率更高。
注:如若長生石失去作用,需將此石種入嬰孩體內,用活人血肉對其進行滋養。長生石吸收活人精血,滿二十年即可恢復其神力。
死而復生乃違天命,此舉害人害己,斷不可為……”
小滿越看越覺得奇怪,里邊的信息好像似曾相識,和她記憶中某些一直無法解釋的疑點驟然對上,使得她豁然開朗。
她忙往后翻看,可后面的內容竟然一片空白,只有那一句句警醒般的話語依舊清晰可見——
“此舉害人害己,斷不可為……”
“此舉害人害己,斷不可為……”
“害人害己!斷不可為!”
小滿顫抖著雙唇,一口氣驀地卡在喉口,上不去也下不來,呼吸仿佛凝固。
她兀自喃喃:“錯了……錯了……”
陳道生擰著眉頭:“什么錯了?”
小滿啟唇,但也只是微微動了動唇,良久才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從一開始,我們都方向就錯了……難道,沈大脾的魂魄說的話就一定是真的嗎?”
陳道生嚴肅答道:“人死后的鬼魂是不會撒謊的,況且我們還是招魂問話,又不是什么不靠譜的孤魂野鬼,亦或是什么怨靈惡鬼……”
“沈大脾的鬼魂沒有撒謊,但你怎么就知道,沈大脾生前看到或是經歷的,就一定真實呢?”
陳道生捂著嘴小聲道:“你的意思是……沈大脾死之前看見的所謂“幻妖”,并不是沈家主,或者說他看見的家主,并不是幻妖,只是他以為沈家主就是幻妖?”
小滿極其輕緩地點點頭,面色凝重道:“沈家主和幻妖,其實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我們都以為沈大脾是最近才死的,但其實,他有可能很早之前就死掉了,甚至可能早到——我們所有人都沒有見過真正的沈大脾。至始至終,我們所見的沈家主都不是‘沈大脾’,而是旁人。”
沈二折幾乎是立馬反駁:“這怎么可能!”
小滿抬手指向那泛黃的冊子,分析道:“你們先看這一條禁術——畫皮之術,就是剝人臉皮,覆在自己的臉上,可以現換臉;再看看第二條——噬心之法,即吃讓人心臟,可以延長自身壽命,但自身會墮出六界之外,說簡單點,就是變成不人不妖的怪物。”
“你們看這前兩條,是不是和城中有關幻妖的傳言如出一轍?”
眾人似懂非懂,小滿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面前眾人,一字一頓道:
“吃人心臟,剝人臉皮,惡名昭彰,罪大惡極……這就是所謂幻妖。但如果那些事情真的都是幻妖所為,沈家主又為何在祠堂中私藏禁術?幻妖殺人難道不用妖力,而是大費周章學這使人不人不妖的禁術?”
——
“……”
祠堂寂靜一瞬。
小滿咬了咬下唇,目光堅毅:“所以,這懸陽城中流傳了五百年的幻妖,不過是歷代沈家家主假扮的。她們白日打著抗衡幻妖的旗號,四方斂財,舉行所謂十三祭;夜里,她們披著幻妖的身份,肆意妄為,剝皮吃心。”
氣氛凝重到極點,仿佛掉落一根針都清晰可聞。黑暗中,六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該作何感想。
良久,面色蒼白如紙的沈萬開了口,語氣輕飄飄的:“照你這個說法,那幻妖就是沈家主假扮的咯?”
“不,幻妖當然真實存在,且就在我們之中。只是,五百年來人們心目中吃人心剝人皮的幻妖,是沈家歷代家主假扮的。她們為了一己私欲,編制謊言,他們打著為民除害的旗號,恣意妄為。而真正的幻妖——卻是被陷害污蔑了五百年的那一個。”
小滿道:“幻妖和沈家主,根本就是兩個人。”
春三娘有些坐不住了,急得聲音都不自覺地哽咽!“可你不是說沈大脾早就死了嗎?而且,沈大脾自己也說是幻妖殺了他,是沈家主殺了他——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滿伸出一根手指輕置唇前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她垂下眼簾,細細解釋道:“沈大脾當然早就死了,殺死沈大脾的另有其人,但絕不是幻妖。只是因為那人殺沈大脾的手法和傳聞中的幻妖一模一樣,以至于沈大脾死后都還以為,殺死自己的人就是幻妖。”
“而用剜心剝皮的手法殺人,并且有機會用禁術實現換臉延壽的,只能是沈家上一任家主,也就是沈大脾的妻子,所謂的沈家大夫人——”
她凝視著眾人,緩緩念出了那個名字:
“沈亓。”
第47章 羅生門下竹林叢中② 幻妖現身,真相愈……
沈亓在眾人的印象中都是溫柔心善的。即便小滿并未見過這個所謂的沈家大夫人, 但從懸陽城百姓對她的評價來看,她生前應是個作風端正、樂善好施的人才對。
果不其然,陳道生微微皺眉問道:
“可沈家主分明是男性, 怎么會是沈大夫人假扮的?”
“誰告訴你,沈家主是男性了?”
小滿目光掃過眾人,娓娓道來:“一開始我就在想, 沈亓好好的沈家主不當,為何非要讓位于一個非沈家血脈的入贅男, 自己委身做沈家大夫人?況且,沈家五百年來的規矩,分明是女尊男卑, 歷任家主從未有過男性當家的!”
“我記得沈億曾經跟我說起過,沈家主的屋內保留著許多大夫人生前的用品, 很多東西……還有最近使用過的痕跡。一開始我以為是沈家主對沈亓愛得深沉,如今想來——怕是那所謂的沈大脾、所謂的沈家主, 至始至終都是沈亓吧!”
春三娘幾乎是驚呼一聲:“這么說!難怪!難怪我入沈家這十幾年來他從未碰過我分毫!原來他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
“而真正的沈大脾……如你們所見, 早就死在了沈亓的手下。我猜測,他很有可能早在十九年前就死了——就死在沈萬出生的當夜。”
此言一出, 眾人皆是醍醐灌頂。沈億順著小滿的話繼續道:“所以,當年的沈亓并沒有因為二姐難產而死, 而真正死掉、入棺埋葬的那個人,是真正的沈大脾。”
小滿凝視著他的眼睛,目光躲閃一瞬:“是。城中人一直搞不懂沈亓為何會看上沈大脾,因為他又矮又瘦,也沒有才華和實力,可就是因為他身形并不高大魁梧, 才方便了沈亓殺掉他,披上他的臉皮偽裝了十多年。”
陳道生接話道:“因為沈亓的殺人手法和傳聞中的“幻妖”如出一轍,這也是為什么沈大脾死后依舊以為殺死自己的沈亓就是幻妖本人!”
沈二折猶豫片刻,問道:“可是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她完全可以不讓位給旁人,自己做這沈家家主之位,她為何要多此一舉?”
“當然是為了確保能將我們所有人聚集在這個家里。”
小滿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她需要找一個丈夫,這樣她才能名正言順地有兩個孩子,這便是我和沈萬;其次,她需要合適的人作為自己的下一個目標,她選中沈大脾,引誘他進入沈家,用金錢權力讓他迷失自我,從而對自己唯命是從。她所謂的讓位,不過是在為自己未來當上“沈家主”鋪路罷了。”
“沈亓很聰明,她的計劃可謂是萬無一失。她以沈家大夫人的身份“錯認”了弟弟,也就有了后來的沈二折;她為了延長自己的壽命,殺了沈大脾并吃掉了他的心臟。她披上沈大脾的臉皮,然后以難產為幌子,將真正的沈大脾下葬!”
春三娘驚訝得合不攏嘴,雙手虛捂著下巴:“天吶……”
“正因為她有了“男人”的身份,才能更方便且迅速地娶回你——也就是春三娘入沈家。而她之所以選擇將嬰孩時期的沈億留下來,大概率也是因為他發現了沈億身上某些別人沒有的東西或是特征,而這種特征,在場的各位應當都有,所以今日我們才會聚集在此地——”
沈萬緊咬著下唇,她死死盯著小滿,發出質問:“照你這么說那地上那具尸體到底是誰殺的?是沈亓,還是幻妖?”
春三娘忙道:“這手法一看就是沈亓那個殘忍的見人干的啊!這還用多想?”
小滿不動聲色地掃過面前眾人。沈萬身形不穩,春三娘驚恐萬狀,陳道生低頭沉思,沈億緩緩搖了搖頭……
她略一沉吟,突然開口道:“這就要問問幻妖本人了——”
她轉過頭,朝著身后的沈二折露出一個笑:“ 你說是吧?蒲月。”
眾人聞言,登時愣在原地。還是沈萬最先顫抖著開口:“蒲月?那個叫蒲月的丫鬟……不是幻妖嗎!你……!”
春三娘驟然打斷她,抬手指向沈二折:“你是幻妖?”
話一出口,隨即被她自己否定:“不對,怎么可能?周折怎么可能是幻妖?”
小滿不緊不慢,凝視著沈二折道:“你大可不必急著為自己的情郎辯駁,畢竟你怎么知道,在這張老實本分的臉皮之下,藏著的到底是不是你曾經的愛人呢?”
話音剛落,春三娘的臉色幾乎是白了又白,她兀自張著嘴唇想要說什么,卻覺喉口哽咽,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沈二折一副無辜的神情:“阿千,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啊。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我可是你的二舅父,不是什么幻妖啊。”
“我的二舅父斷不會這樣跟我講話。雖說他在懸陽城中的口碑不太好,但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我才真正發覺沈二折為人正直。他不善言辭,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笨拙,但他卻從未有過害人之心。而城中盛傳的有關他“人面獸心假慈悲”的頭銜,其實也是春三娘一時不甘的報復行為罷了。”
春三娘聞言一怔,抬眼對上周圍人投過來的目光,支支吾吾道:“這,這的確是我的手筆,不過我也不是平白無故冤枉他,畢竟是他自己跟我說……說我和他前面幾世都有難消的罪孽,所以他這輩子皈依佛門,就是為了能替我們洗脫幾百年來的罪惡……”
她話鋒一轉,喃喃道:“我哪能信過他?分明是他自己罪孽深重,還偏偏要拉上我一起,還說替我洗脫罪惡……傻子才會相信他說的話……我不可能再相信他說的話……”
沈二折面露失望:“春三娘,我當真從未騙過你。不過阿千,你就憑借這一點說我性格不符,就斷定我是幻妖,也太不嚴謹了吧。”
“當然不可能只憑借這一點認定你是幻妖。”小滿邁開步子,緩緩徘徊于眾人之間,繼續道:“性格突變只是其一;其二,便是你對我這個“女兒”的態度。”
眾人皆是一臉茫然,唯有春三娘像是意識到什么,渾身突然開始劇烈抖動起來。
小滿穩住呼吸,道:“之前我意外撞見過一次沈二折和春三娘的私下會話,據我看來,當初三句不離孩子的那個沈二折,是不可能得知自己親生女兒就在自己面前還依舊無動于衷的。”
“其三,沈二折一心向佛,三天兩頭往懸陽城城郊的南禪寺跑,身上大串小串各種佛珠,今日怎么一身素凈,連一根手串都沒有?這絕對不是沈二折的做派。加之你右手手腕處有一道很新的類似燙傷的痕跡,我方才便注意到了——你作何解釋?”
陳道生聞言忙上前一把捉住沈二折的手腕查看,隨即大驚失色:“這是……被某種法器灼傷的疤痕!你就是幻妖!”
“大膽幻妖,還不速速現出原形!”
“沈二折”突然吃吃地笑起來,他凝視著陳道生的眸子,眉眼彎彎:“陳道長,你在說什么啊?我是沈二折呀。”
陳道生立即捏決:“妖孽!束手就擒來!”
“慢著。”
小滿抬手攔在陳道生面前,她緩緩走上前,面對這個披著沈二折臉皮的幻妖,一字字道:“沈亓在哪里?”
“沈二折”轉了轉眼珠子,意欲蒙混過關:“沈亓?你是說沈家主?她不是躺那兒嘛。”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小滿抿了抿下唇,垂眸略一沉思,道:“你知道你最大的紕漏在哪兒嗎?”
聽見這話“沈二折”果真倆了興趣:“說來聽聽?”
小滿揚了揚下巴,唇角牽起一抹笑意:“自我們入祠堂起,你從未說過一句阿彌陀佛。”
眾人恍然大悟,幻妖聞言也是一愣,隨即不再隱藏,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呵呵……”
幻妖猛地一抬手,指甲開始迅速向外生長。長長的指甲伸進頭皮和臉皮的連接處,隨即向外一撕——露出一張全然沒有五官的臉!
“你還是和之前一樣,沈千。”
小滿不為所動,冷著臉問:“是你殺了沈二折。”
不曾想那幻妖毫不隱瞞,爽快承認:“是,我殺了他。為了裝得更像“幻妖”一點,我專門掏空了他的心臟,扒掉了他的臉皮。我將他渾身上下
劃爛,將他弄得血肉模糊……呵呵呵,沒辦法啊,我斷不能讓你們認出他,否則我就露餡兒啦。”
“噗通”一聲,人群之后的春三娘豁然跌倒在地上,臉色煞白。
小滿微微瞇了瞇眼,她按下了身側陳道生準備施法的手,繼續問道:“沈二折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對他下此毒手?”
“我從未想過要殺他!這五百年來,我甚至都沒有害過任何一個人……倒是所謂的正道之光,所謂的沈家之主,打著為名除害的名號,禍害了一個又一個無辜百姓……”
陳道生聽不下去,冷冷打斷:“大膽妖孽!事到如今還敢妖言惑眾!”
“妖孽,妖孽,即便我換了千萬張臉皮,世人提起我左右不過一句該死的妖孽!是!沈二折是我殺死的,可殺死他本是我無心之舉,只怪他居然不受我迷障所惑,提前清醒了過來……”
幻妖轉身面朝整個祠堂,突然抬手掀起一陣妖風——只見沈家祠堂中央的那塊紅色地毯被驟然掀飛,祠堂的地板上,赫然是一個奇怪的陣法,將整個祠堂分為東西南北四個板塊!
眾人很快便意識到,這就是那本禁書中所提到的長生石復活之法所需的祭壇!
“諸位,你們可看清楚了!這所謂的沈家祠堂分明就是一個巨大的祭壇!那個所謂的沈家主啊,她從不知多久開始就謀劃著要用你們的命來換另一個人的性命!你們以為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便宜的好事?你們以為自己緣何就這般幸運入了沈家,從此不愁吃穿恣意瀟灑?哈哈哈哈哈……”
“從一開始,從你們最初的相遇,都是被她算計得明明白白的!你們——”她抬手劃過祠堂眾人,“乃至整個懸陽城,都不過是她沈亓的掌中之物罷了!”
“當然,你們也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幻妖臉上換了一張少女的臉皮,咧開嘴露出一個肆意的笑:
“沈亓意圖用你們獻祭、沈二折妄想不勞而獲;你——春三娘,貪圖富貴;你——陳道生,為了捉拿幻妖、奪得長生石竟然以身入局……真是可笑,堂堂百年大族沈家的人,竟都是心懷不軌,各懷鬼胎!”
“而我,只不過是想要找一個長生石而已。”
幻妖眨了眨眼,表情清純又無辜:“我等了五百年……整整五百年,不過是為了一個長生石罷了!我何錯之有?為什么,你們要對我趕盡殺絕!”
第48章 羅生門下竹林叢中③ “她是沈家每一任……
“諸位, 稍安勿躁啊,且聽我細細道來。”
幻妖雙臂一抬,不費吹飛之力便飛到半空中, 停在祠堂上方。
“想必諸位已經清楚了我的身份,事到如今我無話可說。沒錯,我是蒲月, 也是幻妖,我潛入沈家整整十年, 就是為了尋找那所謂的長生石。”
“我的師父告訴我,幻妖百年成精,千年化形, 須得歷經三劫方可成仙。幻妖本沒有臉皮,更沒有喜怒哀樂, 不會微笑和落淚。可我不一樣,我不僅會落淚, 還會體會人類的情感, 還懂得什么叫做心如刀割。”
陳道生面色冷漠, 語氣淡淡道:“妖就是妖,哪有什么個別和特例。如若非要給你安個與眾不同的頭銜——那你便是最最十惡不赦的那一個。”
“我知道, 自我掉下眼淚的那一刻起,我注定回不去了。緣起緣滅, 情劫難渡。一步錯,步步錯,生生世世,永墜閻羅。為了得到長生石,我守在這座城中整整五百年!沈家家主換了一任又一任,始終不變的是暗中守城的我, 以及城中有關幻妖的傳說。你們現在被困的這個幻境,乃是我五百年來執念所化!執念不消,幻境不破!”
“這些年來我為了尋找長生石可謂是機關算盡,但我捫心自問,除非走投無路絕無害人之心!明明我馬上就能得到長生石,明明就差那么一點……可是為什么,為什么!明明傳聞說長生石在二小姐體內,可是為什么沒有,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到底是為什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長生石到底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幻妖的狀態幾近癲狂,陳道生略一沉吟,再次開口依舊語氣冷漠:“不愧是幻妖,慣會蠱惑人心。”
他說著就要施法掐訣,這一次小滿沒有再阻止,只是冷眼旁觀。
“你要殺我?在我的幻境里,你居然想要殺我?哈哈哈哈哈……可笑至極,可笑至極!”
幻妖仰天長笑,笑著笑著聲音卻漸漸輕了下來。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陳道生,不知是在說他還是自己:“可笑,可笑……”
“最可笑的應當是你吧。”
小滿一字一頓道:“你將我們困在祠堂,不就是為了長生石?可事到如今,你得到所謂的長生石了嗎?”
“呵,長生石……哈哈哈哈……”
幻妖再次笑起來,她懸浮著飄到小滿身前,幾乎要湊到小滿的臉:
“哈哈哈哈哈……那又如何?即便是得不到長生石,你——”
幻妖猛然轉身,抬手指向沈萬,露出一個殘忍的笑:“我是不會告訴你你的女兒在哪兒的。”
“女兒?”陳道生猛然一頓:“沈二小姐什么時候有的女兒?”
小滿沉著一張臉,淡淡道:“沈萬沒有女兒。”
沈萬身形晃了晃,臉色煞白。
“你這個……該死的妖孽!”
“我該死?我無惡不作?”幻妖像是聽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真是厲害!我替你背了五百年的黑鍋,如今你還要讓我給你做替罪羊嗎!”
小滿面色難看,她目光掃過渾身顫抖不止的沈萬,再看向恣意大笑的幻妖,眸色一暗:“她不是沈萬。”
春三娘驟然大驚:“那我們面前這個沈萬又是誰?”
沈萬捂著自己的臉,粗重的喘息聲在封閉的祠堂內回蕩。
小滿想要開口,卻只是嘴唇顫了顫,竟說不出話來。
沈億淡淡開口:“她是沈家主,或者換句話說,是沈家大夫人,沈亓。”
“那,那真正的沈萬……”
春三娘立刻住了嘴。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想到一個點,真正的沈萬,在哪里?
“沈萬”幾近崩潰,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妖孽!畜牲!萬萬在哪里!”
“你口中的沈萬不就在這兒嘛?就在你——在你的臉上。”
她笑得肆意張揚:“怎么樣?你女兒的這具身體好用不好用?哈哈哈哈……”
“啊!嗬……嗬……”
“沈萬”驟然跌坐在地,抬手死死捂著心口不住地喘氣。
幻妖看向“沈萬”,目光狠辣又決然:“我該如何稱呼你?沈萬?沈大脾?沈亓還是沈昭?”
“噢,他們還不知道吧?這都是你。”
“沈家主!你好大的本事!居然能將整個懸陽城玩弄于鼓掌整整五百年!我佩服你!我一個幻妖都不如你——”
“你們這群愚蠢的家伙!看清楚了!在你們面前這個披著沈萬臉皮的人,就是你們的沈家主!她活了整整五百年,她是第一任沈家主,也是每一任沈家主!所有的一切,都是她五百年下的一盤大棋!”
果不其然。
沈家主顫抖著開口:“你……你……”
小滿看向幻妖:“你殺了真正的沈萬。”
沈家主聞言,猛地抬起頭,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大喊:“你這個妖孽……你殺了萬萬、是你殺了萬萬!”
她邁開步子就要朝幻妖撲過去,卻被幻妖一抬手揮出去老遠。沈家主掙扎著爬起身,口里一遍遍咬道:“你把萬萬還給我……你把萬萬還給我!”
“想知道你女兒的下落?”幻妖眨了眨眼:“那便用長生石來換。”
“呵呵,哈哈哈哈哈……”
沈家主突然低低地笑起來,她雙目猩紅,頭發在剛才的爭執中變得亂蓬蓬。她咬牙切齒,狀若癲狂地看向幻妖:
“你以為,這樣就能控制我了嗎?簡直是,癡心妄想!”
“是,這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是不人不鬼的怪物,是我將你們聚集在沈家,就是為了用你們給我的女兒獻祭……可那又如何?這都是你們應得的!這是你們欠我女兒的!”
小滿全然不被她的模樣嚇到,依舊冷靜問道:“沈萬是你的親生女兒?”
“當然是……五百年來,她一直都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
“萬萬,萬萬啊……”
她雙手環胸,抱著自己緩緩癱倒在地。
“……”
眾人一片沉寂。
終究是小滿先開口:“那所謂的長生石,到底在哪里?”
“呵呵,什么長生石?沒有長生石!我不會該死你們任何有關長生石的下落的,哈哈哈哈……”
小滿還想問什么,衣袖卻被人驟然拽住。小滿回頭一看,居然是沈億。
沈億凝視著她,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整個祠堂一時間陷入詭異的僵持中。
如今幻妖已現身,沈家主亦暴露,眼見真相就要浮出水面,可下一秒,小滿卻發現腳下懸浮一片。
還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便跌入了一個巨大的幻境之中……
幻妖的聲音幽幽傳來:“香焚盡前因續后果,五百年執念不可消,不可消啊……”
“……”
小滿只覺頭暈目眩,抬頭看天,只見斗轉星移,天旋地轉。
五百年前,五百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
眼前有無數情景一閃而過,莫名情緒涌上心頭,開心的,自得的,難舍的,悲情的……歷歷幕幕如同走馬燈一般,虛幻而美好。
眼前是漫天雪色,一人玉立其中,一身黑衣格外醒目。
是沈億?大雪?還是……
——他到底是誰?小滿不知道。
——我到底是誰。
“說了多少次,不要叫我病秧子!我可是一國之君!”
……
“豬豬豬,喜歡吃面糊,一個沖天鼻,兩瓣大屁股。”
……
“你只管往前走,莫顧身后事,朕自會替你解決一切。”
……
“我向菩薩許了愿,一愿江山無恙,河清海晏;二愿葳蕤繁祉,君身常健;三愿年年歲歲,常伴君身,不負初見。”
……
那人牽起她的手,另一只手指向蒼茫的天。
“矮豆子你看,下雪了。”
耳邊響起一道悠長的嘆息,似是跨越百年時空洪流傳到她耳旁,霎時間無盡憂傷涌進心頭。
心若刀絞,心如刀割。
痛、痛、痛!
“五百年不過一場夢。”
“如真似幻,彈指間消弭不見。”
“元京曾憶舊繁華,萬里帝王家。花城人去今蕭索,吹徹梅花。”
第49章 尾聲:怎料機關算盡 機關算盡,不死不……
歷史悠久的古城中, 有一個百年大族沈家。沈家家規女尊男卑,傳聞第一任家主曾救下一名白衣仙人,族中后代皆受仙人庇佑, 人丁興旺,金玉滿堂。
傳說,在這座城里住著一個幻妖。它可以變幻人形, 每隔一段時間就要挖人心,剝人皮, 鬧得整座城不得安寧……
借著燃起的燭光,我終于看清楚了地上那具尸體的模樣,呼吸猛地一頓, 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下,卻又立馬重新提起來。
我抬眼, 緩緩掃視著祠堂里的所有人,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我輕撫著自己臉上“沈萬”的臉, 只覺心中痛苦萬分。
是我召集了所有人來祠堂, 可我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被人算計了!等我再次睜開眼時, 我已經變成了自己女兒的模樣!
不該是這樣的,這一切本不應該變成如今的局面!-
我是沈家家主, 不僅是如今的第十四任家主,從今往上五百年, 沈家的每一任家主都是我。而我創立沈家,守在這座城中整整五百年,不過是為了重塑我女兒的殘魂,讓她重新活過來。
我的女兒莞莞,尸首不全魂魄破碎,根本無法正常投胎轉世, 更別提要活成一個正常人了。我心中怨恨,她明明從未做錯什么,卻落得個這般下場!都怪那些人,都怪他們……我要救活我的女兒,不管付出什么代價!
傳聞那長生石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重塑真身,拼湊殘魂。
五百年前,我曾嘗試過用奪舍之法救活自己的女兒。不曾想陣法失敗,被奪舍者死在了祭臺上,長生石也因此受損失去了作用。
無計可施,我只能盤算長生石的獻祭之法。五百年來,我偷學北邙禁術,吃人心延長壽命,剝人皮偽裝身份,將一切順理成章地嫁禍給傳聞中的幻妖。我打著“十三祭”的旗號,用陰童子的精血為女兒養魂,足足等了五百年,終于等到一線生機。
我深知就算女兒“投胎”也是先天不足,命不久矣,為了讓女兒和正常人一樣活下去,我必須要完成獻祭。而此法需要四個人參與獻祭,為此,我早早地布下這個以沈家為紐帶的局。
就讓,五百年前害死我女兒的那些人,來償還這一切吧。
【1903年】
我找好了下一顆心臟和臉皮,以沈家第十三任家主沈亓的身份娶回那個男子。我將家主之位讓位于他,自己委身家主夫人,眾人稱我為大夫人。
同年,我找到了被親生父母拋棄的女嬰,她是那個人的轉世。在我的授意下,沈大脾收養了那個女嬰,并對外宣稱她是我們的孩子,沈家的大小姐。
我給她取名為沈千。
【1905年】
我利用渡胎禁術,將女兒的殘魂引入自己的腹中,成為自己的胎兒。
次月,我懷孕的事情被沈大脾知道,可他本來就是靠著我上位的,對此也不敢有半分不滿,依舊對我畢恭畢敬。在外人眼里,我們夫妻二人相敬如賓,恩愛有加。
后來,身懷六甲的我找到了第一個獻祭人選。彼時他還是個落魄書生,名叫周折。我對他怨恨至極,于是一把火燒掉了他家的宅子,讓他被迫流離失所。
隨后我找到周折,謊稱他是我流落在外失散多年的弟弟,將他帶回了城中,讓他成為沈家的二當家,為他改名沈二折。
他是第一個獻祭者。
年末時,我生下了女兒的“轉世”,是為沈家二小姐,我為她取名沈萬。也就是當晚,我毫不猶豫地挖掉了沈大脾的心臟補充體力,撕了他的臉皮貼在自己臉上,搖身一變成了沈大脾的模樣,隨后對外宣稱,“大夫人”沈亓在生育二小姐時難產而死。
不久后,我發現了一位煙花女子。她……呵,也是我的目標之一。
我以沈大脾的身份將她娶回沈家,是為沈家三姨娘。
她是第二個獻祭者。
【1906年】
我故意告訴春三娘,我有意廢除沈家五百年來的女尊男卑制,將家產據為己有。我以“對大夫人心中有愧”為由,娶回春三娘這一年來都沒有碰過她。
直到那個寒冬大雪夜,一個額間有一點朱砂痣的男嬰被人扔在沈家門前。這熟悉的朱砂痣,不用想我就知道他是誰。
果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將他收養,對外宣稱是我和春三娘的孩子,是為沈家小少爺,沈億。
他是第三位獻祭者。
【1923年】
百密一疏,我殺人的事情被沈千發現了。
那日,她半夜闖入我的房間想詢問城中有關十三祭的傳言,卻剛好撞上我偷偷殺人刨心的情景。
窗外雷聲陣陣,她渾身被雨淋得濕透,一雙明亮的眸子在漆黑的夜里驚恐地望著我。一時間我腦海中浮現諸多措辭,我既不能殺了她,又不能讓她將此事說不去,若是在這個時候被她毀了我的計劃,我這五百年來的算盤都淪為一場空談!
我放下血淋淋的雙手,平靜地看著她。我想,若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便將她囚禁起來,等到明年中元節再將她綁上祭臺,完成我的獻祭計劃。
可還不等我動手,沈千居然腿一軟跪在地上。她顫顫巍巍地朝我伸手,痛哭流涕:“父親,您養育孩兒多年,孩兒無以為報。我知道您心地良善,此舉定非父親本意……”
“可是父親,您收手吧……懸崖勒馬,為時不晚……”
收手?可笑,我怎么可能收手!
為了保證她不亂說話,我將她打暈了過去,隨后給她灌下了含有嬰僳的湯藥。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整個人都是渾渾噩噩的。
無妨……無妨,只要能活到明年的中元節……
三個月后,我找到了最后一個獻祭者。他這一世是個道士,名叫陳道生。我千方百計引誘他,指定他為我的大女婿,讓他入贅沈家。依照沈千乖張的本性,換做以前她定是不會應下的。
可在我告訴她這件事之后,她卻只是猶豫片刻,道:
“父親的意思,女兒斷不能不從。如果這是父親想要的,女兒心甘情愿,絕無怨言。”
有那么一瞬,我覺得沈千也是個可憐無辜之人。她天資聰慧,可惜心思過于單純,辨不得這人心真假,識不得這世間是非。
那是我五百年來,內心第一次有了動搖。
但也只是一瞬。
在五百年的算計和等待面前,這些暫時的猶豫和動容顯得過于微不足道。
【1924年】
沈千最近變得有些奇怪。
從上元節祭天游之后,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先是十三祭,后是他她和陳道生的婚事……她一次又一次打亂我的計劃,跟我叫板。
如果不是為了我的女兒,我真的害怕自己會忍不住殺了她滅口。
不過,再忍忍就好了,再忍忍,忍到……中元節。
時間到了。
這些年來,我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的女兒不受傷害,幾乎是將她藏在了深院里極少讓人與她見面。我對外宣稱她體弱多病,其實……是因為她先天鬼胎,注定活不長久。我心中覺得虧欠,但一想到不久后的獻祭,我就愈發堅定決心。
不過最近城中四處流傳著沈萬身患絕癥命不久矣的事情,也不知是誰在宣揚長生石的事情,說什么長生石吸人精血,被種下長生石的人活不過二十歲……我知道這是謠言,因此也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七月十五日,百鬼夜行。
無數鬼混游蕩于世,我藏匿其間,默默注視著沈家的一切。五百年來的孽緣情仇,今日終于要做一個了結了。
就算陳道生沒能入沈家,但好在我提前將他留在了城中。我以他們之中的人的身份,用他們最重要的事情,引誘他們傍晚時分來到祠堂。
我來到女兒住的深院里,如今盛夏已至,可她的院子卻一派死寂。我望著滿目蕭條的院子,一時間心中感慨萬千。
她似乎有什么話想跟我說,她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道:“城中人都傳言我命不久矣,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他們說的不無道理。”
“我的生命就像那落下的秋葉般靜默,想來一切皆是上天注定,強求不得的。我這一生,要說真有什么愿望,也不過是愿母親得以安好罷了。”
我凝視著她的眸子,心中酸澀無比。
母親,母親……她喚我母親。
原來她記得,前世今生,她一直都記得。
安好,安好……可惜她不知道,我五百年來的愿望,也不過是希望她能夠和常人一般平安喜樂罷了。
傍晚時分,我提前來到祠堂,準備點燃迷香將所有進入祠堂的人迷暈,再用他們進行獻祭。
正當我準備點燃迷香之時,自己卻先聞到了一股異香,我只覺腦袋昏沉,眼前事物逐漸模糊……我陷入了深度昏迷。
而后,就是無盡的夢魘-
我逐漸清醒過來,發現我身邊居然躺著被我喊來的五人!而他們喚我“沈萬”,我這才反應過來,不知何時,我居然變成了沈萬的模樣!
我的臉上,貼著我親生女兒的臉皮!
女兒啊,我的萬萬,我的莞莞……
背脊陡然一涼。
我幾近崩潰,究竟是誰!是誰利用我布的局,將我一道算計其中!
看著死在祠堂中央的“家主”,我逐漸冷靜下來。
對了,是幻妖……
是幻妖!定是那幻妖垂涎長生石,記恨我殺人嫁禍它,才會這般報復我!
無論那人是誰,我一定會把那人找出來,我要那人付出代價,要那人永世不得超生!
不過——
看到這里的你們,是不是以為這就是全部的真相呢?
——第三卷《羅生門》完——
——第四卷《青梅引》敬請期待——
第50章 憶當年青梅竹馬情① 景和五年,上元夜……
“年少時的情誼就像將熟的青梅, 酸澀無比,卻讓人難以忘懷其中滋味。青梅烈酒裹挾著家仇與國恨,彌散在戰火紛飛的景和十七年。”
——第四卷《青梅引》啟——
景和五年, 上元夜。
夜色如墨,彎月似鉤。萬丈蒼穹之上綴滿點點繁星,在黝黑的天幕上熠熠閃爍。春風未綠, 銀白色的月光灑落一地皎潔,輕拂過橋頭階下的青石板, 落到流光彩溢的鬧市街頭。
“阿寧,阿寧?”
一位身著褚色麻布衣裳的婦女,領著一個垂髫之年的小丫頭穿梭在鬧市人群中。街上人來人往, 游人如織,阿寧抬頭望著與自己擦身而過的一片片衣裾, 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撲朔忽閃。
“這邊走,牽著阿娘的袖子, 別走丟了。”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擠滿了人, 街道兩邊店肆林立, 街頭處聲浪嘈雜,吆喝不斷。
夜深露重, 河邊船頭掛著些縛彩的燈籠。遠遠望去,滿池波光與燈光交相輝映, 猶如銀河傾瀉。
一時竟不分天上人間。
阿寧睜大了亮閃閃的眼睛,好奇又歡喜地打量著面前的一切。
這是她第一次下山。
阿寧是元京城郊外一家獵戶的女兒。獵戶姓戚,六年來一直隱居深山內,不問世事。
今年元夕,又一次看飛雪封山。
阿寧突然對戚獵戶說,我想下山去看看。
于是戚獵戶讓妻子帶著她下了山。
——她從未想過這一去將會不復返。
“街尾橋頭的煙火大會, 阿寧要不要去看看?”
身旁的阿娘捏了捏她的小手。
阿寧抬頭,對上阿娘的目光:“煙火?什么是煙火?”
“就是煙花爆竹,是裹挾著火星的會飛的花,飛到天邊在夜空中綻放。”
阿寧自幼長在深山里,見慣了鳥獸蟲魚,也看多了野花野草,卻從未聽聞過有會飛的火花。
她雙眼一亮,歡呼雀躍起來。
阿娘牽著她的手,低頭朝她笑。
她們被人流裹挾著加快了步伐,往人頭攢動的橋頭涌去。
身著粗布衣的壯漢敲著響鑼吆喝,街道人群一擁而上,只見壯漢舉起火把,朝著四周環顧一番。
阿寧身形太矮,看不見。阿娘將她高高抱著,舉過頭頂——
在周圍人的歡呼聲中,阿寧看見那壯漢蹲下身子去點煙花的引線。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阿娘忙喚她:“快,快,這會兒祈福最靈了,阿寧快許個愿。”
阿寧聞言忙“噢”一聲,煙火即將被點燃的瞬間,她低下了頭。
在阿娘的懷抱中,她雙手交叉合十,緩緩閉上眼。
“我愿……”
屁股被阿娘輕輕一拍:
“莫說,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嘭————!”
絢爛的煙火在夜空的綻開,如一道道天光撕開沉重的夜幕。
阿寧驀地睜大了眼。
無數燦爛的煙火交錯相織,在漆黑的夜空中編織一場盛大的相遇。火樹銀花,點點繁光點綴在天際,繁華而又虛幻,觸不可及。
她舍不得閉上眼,凝視著整片被點燃的夜空許下愿望。
——律轉鴻鈞,新元肇啟。
——惟愿年年歲歲,家庭圓滿。父母親人,平安喜樂。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手心落空一瞬,阿寧猛地回過神,發覺身側竟空無一人。
原本燦爛繁華的煙火早已冷去,整個街道漆黑一片,不見五指。
“阿娘?”
她無措地環顧四周:“阿娘?”
“阿娘——”
忽的有些許火星撲朔著攀入眼眶,阿寧忙抬手去擋,一股滾滾熱浪驟然撲面而來。
吹過耳邊的風攜著些熱氣。
阿寧緩緩放下擋在眼前的手。
熊熊大火劇烈燃燒,明亮的火簇冉冉升起 ,耳邊傳來房屋坍塌和雷火焚燒的噼啪聲響。
火,無盡的火焰扭曲著膨脹,仿佛張開血盆大口的惡鬼。
阿寧愣在原處,茫然站定。
分明火勢滔天,可刺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從心口處延伸到頭頂。
阿寧被激得猛地清醒。
“阿爹!阿娘!”
她撲上前想要去滅火,可她不過一個六歲孩提,莽然沖動只會白白送命。
“阿爹!阿娘!救命啊……救火啊……”
“有沒有人啊……救命啊!救救我的爹娘……”
“救救我……”
空蕩的山林內,除了六歲的她和屋內被烈火焚燒的兩人,無人知曉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火。
她的爹娘,她的家,連同她那短暫如幻夢般的童年——
除卻天地與她,無人知。
景和五年,上元夜。
獵戶家走水,戚獵戶夫妻二人雙雙葬身火海。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一瞬間似乎有些許破碎的憶重疊在一起了。
在一片光怪陸離中,眼前的場景層影憧憧,讓她分不清虛幻和真實。
昏昏噩噩中,阿寧再次睜開眼。
耳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抬頭,看見一襲華貴雍容的梅染色裙裾。
“朱唇皓齒,灼如芙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人就是這樣一般人物,傾國傾城,美得肆意又張揚。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她便是這般,面若桃花。
阿寧被她的容貌驚艷,一時間挪不開眼。
她身后緊隨著一群婢子和侍衛。
她身著丹碧暗紋錦衣,肩披銀狐輕裘披風,滿頭寶釵金簪,高貴奢華。
她朝阿寧走近了些,笑盈盈地俯身朝她伸出手。
阿寧垂眸,面前那雙膚若凝脂的皓白玉手纖細又修長。
她望向阿寧身后的廢墟,極其悲憫地搖了搖頭:“這孩子家破人亡,可憐見的。”
“罷了,好歹被本宮撞見,也算是有緣分。你跟本宮走吧,哀家帶你享盡這世間富貴榮華。”
她自稱哀家。
后來阿寧才知道,那人竟是當今圣上的親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后——榮昌太后,李呈鳶。
榮昌太后握著她那雙鑲滿泥土草屑的小手,輕聲問她:“孩子,你喚作什么名字?”
阿寧遲疑片刻,還是一五一十道:“戚寧。您喚我阿寧便好。”
“戚寧……不錯的名字。不過你既跟了哀家,就得改頭換面,這名字自然也是要改的。”
阿寧咬著唇,沒有說話。
榮昌太后凝視著她的眼睛,眸中柔情似水:
“寧字不變,放進你的字里……那便,取一個安字吧。”
榮昌太后兀自喃喃:“樓安,樓安……”
“樓安,字徽寧。”
“從今往后,你就叫做樓徽寧了。”
景和五年,春序正中。
榮昌太后春游途中撿回一個棄嬰,并收為自己的養女,是為樓徽寧,賜號昌寧。
此舉引得京中百姓一陣擁護,坊間民眾對她贊不絕口,稱贊她“仁厚賢德”。
阿寧,不,是樓徽寧。
樓徽寧就這樣跟著榮昌太后進了宮中,乘著華貴的歩輦一路走到紫禁城最頂端。
她攀著精美的雕窗,舉目望去,皆是玉宇瓊樓,金梁銀柱,燦爛而又輝煌。
這便是整個南胥最繁華熱鬧的都城——元京城。
從深山老林到金碧輝煌的宮殿,不過一夕之間。
那是這天底下最最尊貴的人。
景和帝樓平,字徽和。
他與她一般的年紀。
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與他牽扯上關系,更別說與他接觸。
但榮昌太后讓他們要好好相處。
景和五年,他們第一次相見。
錦衣玉食的樓徽和站在宮門前,膚白勝雪,目光是他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深沉。
他目光瞥過她一眼,但也只是一眼,很快便收回,面上波瀾不驚。
樓徽和規規矩矩地抬手,朝著她身旁的榮昌太后微微一鞠:“參見母后。”
“陛下,快來認識一下,這是昌寧。”
樓徽寧忙不迭學著他的樣子,朝他拱手一鞠:“參見陛下。”
“從今往后,她就是你的皇妹了。”
榮昌太后的輕笑聲在耳邊縈繞,樓徽寧抬眼,對上他眸中一閃而過的肅殺。
二人四目相接。
樓徽和斂了神色,朝她綻開一個溫文爾雅又不失禮節的笑。
她在他的笑容中看出了些許譏諷。
“皇妹初來乍到,這宮中規矩繁瑣,還是多花些心思學學禮儀的好。”
榮昌太后前腳剛走,樓徽和便忍不住刻意出言挖苦她。
他想要她難堪。
樓徽寧略一沉思,鎮定自若地應道:“勞煩陛下掛心,昌寧閑云野鶴慣了,不曾識得宮中規矩。”
她眼簾一顫,不等景和帝開口,話鋒一轉:
“都說宰相肚里能撐船,陛下乃真龍天子,九五之尊,又怎會與我一節草莽一般計較?”
樓徽和明顯一噎,嘴唇翕動著,憤憤吐出幾個字:
“伶牙俐齒。”
樓徽寧面上不露聲色,只是笑笑。
她心中清楚,這小皇帝不是個好應付的角色。
至少,沒有他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好應付。
樓徽和雖貴為皇帝,卻自幼體弱多病,在朝政方面也并沒有什么出彩的政績。
他尚在襁褓時便被榮昌太后抱上了龍椅,那一年先帝——建平帝剛剛駕崩,樓徽和年僅一歲。榮昌太后改年號為景和,是為景和元年。
自此,榮昌太后垂簾聽政,輔佐朝堂,將盡數實權攬入掌中。
就連每日上朝前,所有朝臣除了那句“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還得向榮昌太后問好。
“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樓徽寧也曾想過,難道景和帝他就不惱嗎?
直到她親眼瞧見榮昌太后對樓徽和言語侮辱,肆意打壓。
他的母后說他不學無術,他的臣子諫他昏庸無為。
惱又如何?自古無情帝王家。
他只是一個任人宰割而無力還手的六歲孩童。
乃至整個南胥朝廷的人都知道,他樓徽和,不過是個空有帝位的傀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