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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用盡全力也無法放下的人

    去往白峰山的隊伍, 一早便出發了。因此次有外國使節同行,儀仗規格甚至要高過正常冬狩。

    龍輿之內,景平帝雖然面色平靜, 卻仍掀開輿簾一角, 問跟在輿駕旁的李公公:“白峰山到了嗎?可安排好了?”

    李公公湊上前答道:“前方就是白峰山,陛下且安心,一切都已安排妥當。”

    繞過白峰山, 有一處皇家圍場,每次皇家狩獵都在此舉行。因天子鑾駕要經過, 白峰山的山路,較一般山路更為平坦開闊, 甚至可容兩車并行。

    但是由于先前下過雪,縱然太常寺已提前多日安排, 路上難免有晨露結成的冰,不過有前方開道的隊伍, 縱有意外, 也不會出在龍輿之上。

    可今日似乎邪門,在經過白峰山之時, 御馬被路上突然竄過的野兔驚到,一時失控,導至龍輿翻倒。眾人都驚慌失措, 好在羽林衛及時護駕, 皇帝被救出。

    跟在龍輿后面的, 是諸國使節的車鸞, 北狄王烏尤拉聽聞景平帝受傷, 只輕笑了幾聲,并未跟著下車, 反倒是長戎小王子,擔憂地下車要往前走,擔憂景平帝的安危。

    烏尤拉掀開車窗,沖長戎王子喊道:“嘿!你別去湊熱鬧了,放心,不會有多大事的。”

    長戎王子不聽,非要前去,但最終還是被羽林衛攔了下來,有宦官前來傳話,說陛下并無大礙,只是崴到了腳,不能行走,讓大家稍作安頓,待太醫診治后,再行出發。

    長戎王子這才放下心來,都能再出發,想來景平帝的傷勢也不嚴重。

    烏尤拉嗤笑道:“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

    長戎王子瞪她一眼,心道你巴不得大寧皇帝出事呢!

    朝臣聽聞皇帝出事,紛紛擔憂不已,有幾個重臣已越過隊伍,去看皇帝安危。

    禮部余尚書最先走到近前,看著為景平帝診治的桑院使,忙不迭問陛下的情況,還道應把那驚了圣駕的御馬賜死。

    但景平帝卻不允,只是讓人換了馬來,繼續上路。

    但是他的腳受了傷,連登上龍輿,都是羽林衛柴富貴背著上去的。

    顯然一會行獵,圣駕是不能參與了。諸人有竊竊私語的,還未到獵場,就如此不順,怕是此行不安。

    可無人知道,崴了腳的景平帝,在重新坐回龍輿的時候,心卻安了不少。

    *

    午間寒氣消退不少,由于皇帝意外崴傷,一切祭禮從簡。景平帝在御帳之內暫歇,寬闊的圍場之內,眾人紛紛做著圍獵前的準備。

    烏尤拉一身戎裝,和前些天金銀珠玉滿身的樣子比簡直判若兩人,一身英氣立于一些善騎射的京城武將之中,絲毫不顯遜色。她挑釁地看向裴霽曦:“裴將軍,咱們還沒在戰場之外比試過,今日機會難得,看看咱們誰射中的獵物多!”

    裴霽曦雖著軟甲,卻并不打算下場,隱約的不安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他拒絕道:“裴某眼疾未愈,不便騎射。”

    烏尤拉輕嗤一聲,裴霽曦這炯炯有神的目光,說自己眼疾未愈,這么蹩腳的借口,生怕別人看不出他的敷衍,可這眼疾的罪魁禍首畢竟是自己,她也未說什么,和長戎小王子一起去密林之中了。

    此次圣上不能親自下場,但也不能在諸國使節面前丟了大寧的顏面,一些武將和精于此道的世家子弟便跟著一起去了,一些不善騎射的文官則留在了營地內。

    裴霽曦一直盯著御帳,身旁的禮部余尚書和他寒暄著:“咱們陛下就是太過仁心,方才那御馬害得陛下崴腳,還有車夫也不謹慎,陛下竟然輕輕揭過。如此圣君,實屬我大寧之幸啊!不過陛下對賢王子嗣也如此寬厚,謀逆之罪都不牽連家眷,但這終究是個隱患,你說呢,定遠侯?”

    裴霽曦并未答話,只見他的舅父蘇尚書和盛御史一同從御帳走出,兩人還商議著什么。

    他本想上前去,可吏部侍郎范英彥比他更快一步走到前面,問他們:“蘇尚書,盛御史,陛下可安好?”

    蘇尚書答道:“只是不慎崴腳,桑院使親自為陛下正骨,想必稍作休養即可。”

    范英彥瞥了瞥御帳的方向,道:“今日諸國使節都在,陛下未能在諸國面前一展雄姿,實在可惜,怎的就這么巧,崴腳了呢!不過,也的確許久不見圣上起身走動了。”

    盛道文聞言皺了皺眉,定定看著范英彥:“范侍郎此話怎解,你此番言論,可是有非議之嫌。”

    范英彥環視了四周正巡邏的禁軍,不慌不忙道:“盛御史莫怪,下官也是隨口一言,莫要怪罪。”

    此時,刑部尚書郁簡良也走到他們近前,玩笑道:“范侍郎在御史面前都這么口無遮攔,可要小心回去盛御史參你一本。”

    范英彥又自責了一番,盛道文這才沒有追究下去。

    幾人寒暄幾句,便各自散去,裴霽曦這才走到蘇遠達面前,行禮后輕聲道:“舅父,您可覺察到有什么異常之事?”

    蘇遠達看了看四周,并無人注意他們,這才道:“雖然范侍郎是無心之說,不過的確許久未見到陛下起身了。方才我對范侍郎說的那番話,也只是為了安眾人心罷了,桑院使如今還在帳內,不知陛下是否身體有恙,早朝不開,接見眾臣也都是在寢殿,陛下若再不開早朝,新政積累下來的盛名,都要被動搖了。”

    裴霽曦心中隱隱有什么猜想,但也不敢確認。其實無論景平帝和初雪晴有什么苦衷,既然初雪晴決定已下,再追究前因,也沒有意義了。他已是被拋棄的選擇,便不會再去強求什么。

    他只是擔心,會有人借此生事。即便他由于私心,不喜景平帝,但出于臣子的本分,在此時此地,他也必須護著大寧君主。

    與蘇遠達作別后,裴霽曦繞著圍場四周巡視一圈,烏尤拉他們在遠處的密林行獵,距營地尚有一段距離。營地的守衛各司其職,巡視點位也都布置合理。裴霽曦將目光放向遠處密林,雖說準備時間短,但此番狩獵之行安排得倒也有條不紊,可若要有人借此生事也并非不可能,最易著手之處,便是這能隱匿行蹤的密林了。

    他思索片刻,便折身向御帳行去。待人通報后,方掀簾進內。

    景平帝坐于案幾之前,便是此刻,他的面前也堆滿了奏折,他的身旁,只有隨行服侍的李公公。

    見裴霽曦進來,景平帝放下手中奏折,抬眼問道:“裴卿有何要稟?”

    裴霽曦按下因私心對景平帝的排斥,行禮道:“微臣觀圍場布防,覺得此行倉促,尚有紕漏,若被有心之人算計,恐影響陛下安危。”

    景平帝正色問:“布防有何處不妥?”

    “今日行獵,陛下不參與其中,大部分禁軍必然會守在營地,一小部分禁軍則隨行獵人員深入密林,由于此行匆忙,想必難以對整個獵場進行一一排查,微臣擔憂,若有人一早得到消息,先于朝廷,隱于密林之中,恐將生變。”

    景平帝聞言,卻并未顯露出擔憂之色,只平靜道:“難得裴卿有心,未因先前之事與朕離心,還在擔憂朕的安危。只是,該來的總要來,朕就在這里,那些魑魅魍魎,若一齊現身,倒合了朕的心意。”

    裴霽曦的擔憂,仿若多余了,皇帝顯然有自己的打算。

    裴霽曦正欲告退,景平帝卻又道:“裴卿不若留在朕的身邊,陪朕一起看看這出戲。”

    隨后,他讓裴霽曦坐在不遠處,繼續批閱手中奏折。

    裴霽曦看景平帝一臉坦然模樣,仿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內,如初雪晴的后位,如這冬狩的隱患。裴霽曦用盡全力也無法放下的人,卻是景平帝部署社稷的一環。

    過了沒多久,外面傳來一陣* 急促腳步聲,隨后有人匆忙進來稟報,密林處有異動,一批不知從何冒出來的軍隊潛在密林內,如今禁軍正與他們對峙,好在離營地還有一段距離,請皇帝迅速撤離。

    景平帝還未說什么,御帳便被人闖了進來。

    有幾人掀簾而入,為首的,是刑部尚書郁簡良,他進來就大喊道:“陛下,快走,此處危險,讓老臣來護著陛下!”

    一直在御帳外守著的柴富貴一時疏忽,以為這些重臣是因緊急情況等不得通報,放進了這些人,此時意識到不對,忙率人進來阻住他們。

    但慢了一步,郁簡良不顧身邊侍衛的阻攔,就要跑上前來。

    裴霽曦迅速起身,擋在皇帝面前,可惜覲見時已經除掉身上武器,他手中并無兵器,不過擋住這些文臣,還綽綽有余。

    他攔下向前撲的郁尚書,嚴肅道:“郁尚書急什么,陛下自有安排。”

    郁簡良身后還跟著幾個文臣,其中就有吏部侍郎范英彥,柴富貴率人將那幾人團團圍住。

    郁簡良高聲道:“陛下,莫非那些傳言都是真的?您真的腿部有疾,不良于行?為何此刻,您仍不能起身?難道先前崴腳,只是障眼法?”

    被侍衛圍住的文臣,有人也跟著附和:“陛下,您若是身有隱疾,如何能安坐龍位?難道真是報應嗎?弒父殺兄的報應啊!”

    一時間,御帳內怨聲四起,柴富貴沒得命令,也不敢對眼前這幫老臣有什么舉動,只得攔著他們,而一直在裴霽曦身后的景平帝,卻始終坐著,淡然地看著眼前的鬧劇。

    這時,眾臣中的范英彥高喊道:“你們莫要無理取鬧了!如今大敵當前,你們是要造反嗎?陛下,您若真的沒事,就站起來給這幫人看看,莫要讓他們再興流言了!”

    景平帝平靜的面上浮現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他將手中奏折往案幾上一甩,身旁的李公公上前扶著他,他緩緩起身,直到慢慢站直,右手只輕輕扶著李公公,卻不似傳言中的不良于行,只像是真崴了腳借力一般。

    他幽幽道:“朕方才的確崴了腳,此刻也的確不能立即行走,怎么,只因朕崴了腳,便不配做這大寧之主了嗎?”

    沖在最前的郁簡良一時啞然,訥訥道:“怎么可能……你分明中毒了,就算一時片刻要不了你的命,你也應不良于行!”

    “郁尚書!”景平帝喝道,“枉朕不計較你郁家的姻親關系,未將你算入賢王余黨,你竟辜負朕的信任,犯上作亂!”

    郁簡良遽然激動起來:“你計較得了嗎?滿朝文武,哪家和哪家不沾親帶故?世家地位,不都靠聯姻來鞏固嗎!若沒有世家支持,這江山,你魏家坐得穩嗎?如今倒好,新政一個接一個來,這是要動世家的根,你這種人,配做皇帝嗎?”

    被侍衛圍著的范英彥反應過來,迅速道:“你們可看見了?陛下龍體無恙,你們這群賊子可還有話說!陛下,獵場生變,此處危險,您快些撤離此地吧!”

    景平帝并未慌亂,有條不紊地命人將帳內包括范英彥在內的這群臣子全部拿下。范英彥喊著與這些人不是一處的,只是被裹挾而來,可侍衛不聽他辯解,要將他們一并制住。

    只是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只見帳內又進來一批披甲執劍的侍衛,進來就直沖景平帝而來,柴富貴與眾侍衛反應過來,顧不得那幫臣子,紛紛護在景平帝前面,兩相對峙中,刀劍相向,一時之間混亂無比。

    景平帝一直平靜的神色終于露出了些震驚,他未料到禁軍之中竟也混入了賊人。

    裴霽曦看著眼前混亂的一幕,想起初雪晴對景平帝的信任,無論于國,還是于初雪晴個人,景平帝如今都不能出事。

    第142章 戰場是他的領地,而她,只能困在京城。

    裴霽曦迅速上前, 奪過對方一個假侍衛的劍,頂在前方,極速的招式之間, 劍身已然見血, 而對方被他迅猛的攻擊反壓,已倒下數人,裴霽曦對身旁的柴富貴道:“帶陛下撤離!”

    柴富貴后撤兩步, 蹲下來,景平帝顧不得多思量, 扶著李公公,趴到了柴富貴的背上。

    裴霽曦余光看著皇帝的身影, 他知道這個人,不僅僅是龍位上的人, 更承擔著初雪晴期許的盛世。

    裴霽曦穿過一眾假侍衛,直奔郁簡良而去, 他揪住郁簡良的后衣領, 拽著他往外走去,一路指揮著人護著柴富貴, 退出御帳。

    帳外也亂了起來,只見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被侍衛保護著,可不斷有冒充的假侍衛混入其中, 導致那些文臣不知該受誰保護, 四散逃竄, 讓本肩負著保護眾人之責的羽林衛也不知該先去護誰。

    裴霽曦見狀, 高聲喝道:“爾等賊寇, 看我手中是誰!”

    郁簡良拼命掙扎著,卻始終無法掙脫裴霽曦的手。

    有人尚不知郁簡良的立場, 看到這一幕甚至不知到底孰對孰錯,禮部余尚書就懵了,啐罵道:“裴家小子,你是要造反不成?”

    裴霽曦繼續高喊:“刑部尚書郁簡良犯上作亂,已被我拿下,爾等賊寇,快快束手就擒,謀逆之罪株連九族,現在投降尚可挽回,莫要連累親眷!”

    可裴霽曦失算了,郁簡良的命在這群亡命徒眼中恐怕并不重要,場面依舊混亂,他迅速擰斷郁簡良的手臂,讓他無法掙扎,只聽“咔咔”幾聲,郁簡良發出慘叫,裴霽曦將他甩給了身旁的侍衛。

    裴霽曦早在先前巡視之時,就熟知了這山地的地形,他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景平帝也難以脫困,他走到背著景平帝的柴富貴旁,對景平帝道:“陛下,臣請領戰!”

    在柴富貴背上的景平帝,并未猶豫,直接道:“準”

    裴霽曦緊跟著高聲命令道:“眾將士聽命,速速歸位,擺蛟形陣,蛟首對獵場處,攻擊敵人側方位。”

    蛟形陣是裴霽曦自創的陣法,先前與初雪晴寫的兵書中就有記載,而大寧軍隊照此兵法演練已有一段時日,因此眾兵得了將令后,有了主心骨,迅速按照裴霽曦的命令擺陣,按照蛟形陣法,將裴霽曦置于蛟腹處。

    而偽裝士兵的人,顯然不知道此陣法,一時之間,都無所遁形。

    一些侍衛護送著剩下的文臣,躲到陣法后。余尚書此時知道自己誤會了裴霽曦,跟在蘇遠達身后,念叨著:“你那外甥子是個好的,方才我誤會了,你可莫怪。”

    戰場混亂,蘇遠達顧不得搭理他,跟著侍衛的指領總算繞到了陣后。

    冬風哀鳴,凜冽刺骨,在沖殺聲中,竟然有紛紛大雪落下。

    大雪被風吹著打著旋落在地上,很快又被士兵的腳步碾得凌亂,越來越多的白雪飄落在地,本來的白色,漸漸被染上了泥漬,又被血水浸泡,營地上越來越多倒下的尸體,在驟冷的空氣中漸漸僵硬。

    直到大半敵人被殺,裴霽曦又領兵護著景平帝與眾臣撤退,只是剛經過一場廝殺,車馬損傷大半,只得先緊著皇帝與重臣先用。

    大雪未停,山路難行,好些個沒能上馬車的文臣沒經歷過此等狼狽,但也顧不得抱怨,都在士兵的護送下蹣跚下山。

    裴霽曦為防萬一,親自騎馬守在景平帝的鑾駕旁,桑院使和李公公與皇帝同乘一架,方便照顧。駕車的是柴富貴,他見裴霽曦身上染血,邊駕車便道:“侯爺,您受傷了?”

    裴霽曦搖搖頭:“不是我的血。”

    一行人漸漸行下山,眼見危機漸漸脫離,眾人總算松了口氣。

    下著大雪,車身便沒有來時那么穩,景平帝在晃動的車廂里掀開車窗,看向身旁馬上肅穆的裴霽曦,問道:“裴卿此番救駕有功,你想要什么獎賞?”

    裴霽曦沉默片刻,才道:“微臣表妹大婚在即,請陛下恩準微臣前去觀禮。”

    景平帝怔了怔,他本以為裴霽曦會向他要初雪晴,或是阻止他立她為后,可竟是想要離京。

    “有此良機,你不想要問朕要個人?”景平帝直接問出了口。

    裴霽曦面色黯淡,他知道皇帝指的誰,但也只是淡淡道:“她有自己的想法,不會被別人左右。”

    “你可怨朕?”

    裴霽曦隱隱猜到景平帝欲立初雪晴為后的原因,但即便景平帝身有隱疾,想要托付江山,他也不能接受這個理由。

    誠然,從皇權角度考慮,景平帝只能許給初雪晴坐后位,而不是相位。一個沒有子嗣的太后,也不能再行婚嫁,只能扶持他的子嗣繼任皇位。但若是一個開創先例的攝政女相,難保婚嫁后與夫家聯手作亂朝堂。

    “陛下自然有自己的考慮。這條路,她想必也知道自己將要付出什么,卻仍然選擇了犧牲其他以保皇權,微臣就沒有阻止的道理。”

    景平帝愕然,裴霽曦的話,揭穿了他那些“共治天下”言論背后的私心,是,他雖信任初雪晴,知道即使自己駕崩,她仍能肅清朝政,開創盛世,但那盛世,是否還姓魏,他不敢賭,所以他只能獻出后位,用婚姻綁住她。

    的確,是為了皇權。

    景平帝默默闔上車窗,在抖動的車身中,心中的羞愧卻一點點涌上。初見初雪晴之時,他識破了她女扮男裝之下的異世之魂,頓覺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知己。他一路見證初雪晴為官之路的坎坷與掙扎,也同她一起開創了諸多先河。她是他盡忠職守的下屬,是他除舊革新的利劍,更是他孑然于世一縷孤魂的知己。

    可如今,他拋卻初衷,用她的姻緣,守護皇權的血脈。

    他和她都知道,這皇位,永遠不會被血脈捆綁,幾十年,幾百年,終歸會有朝代更迭。只是他身居高位之后,也逐漸被皇位所捆綁。

    聰慧如她,定然知道他的目的。是他,用伯樂之恩裹挾,縛住她的羽翼。

    雪漸漸變小,從鵝毛般飛舞,到細沙般沉降,唯有這沁骨的寒意,依舊伴著細雪侵襲。

    快到山腳時,山下傳來整齊的馬蹄噠噠與急路行軍的腳步聲。

    裴霽曦最先發現山下陳兵,他觀望片刻,對轎中的皇帝解釋了,應是吳長逸帶京畿大營的援兵趕至。

    隊伍之中,禮部尚書余佑威看見山腳下黑壓壓的陳兵,嚇了一跳,以為亂黨又有援軍,忙對同車的蘇遠達道:“你我好歹做過翁婿,若真出了什么事,咱們可要互相照應。”

    同在一車的盛道文見恩師沉默,解圍道:“余尚書,若山下這些是亂黨,定遠侯早令我們調轉方向了,怎會如今還繼續下山,想必是我方援軍到了。”

    蘇遠達早與余佑威的女兒和離,如今又被扯這翁婿之誼,他撇過頭,不經意問道:“她可還好?”

    當初蘇遠達痛失愛子,愛妻又病逝,過了喪期,便在建禎帝的暗示下娶了余佑威的庶女。蘇遠達是為了不讓帝王覺得自己沉湎于過去,君臣失和,便也與新妻約定只做表面夫妻,先前他辭官后兩人和離,至今已許久未曾聯系。今日既然余佑威起了話頭,他便也順嘴問了一句。

    “她在廟里當姑子。”余佑威也不在意地回了一句。

    “為何如此,她還年輕,大可以二嫁。”蘇遠達不可思議問道。

    余佑威哼了一聲,“我余家能養著她就不錯了,她還有臉二嫁?”

    蘇遠達氣道:“迂腐!”

    可他也無法再說什么,畢竟是余家的人。

    盛道文接了話:“女子二嫁有何不可?如今我大寧出了女將、女商、女醫,如今還有女臣,如今的女子,早不會被囿于后宅了。”

    余佑威氣急敗壞:“你可是御史!如今初學清尚在獄中,還未定罪,她欺君罔上,敗壞朝綱,怎堪作女子典范,無論如何,我余家是容不了這樣的女子!”

    盛道文、蘇遠達與他話不投機,便也不再多言。

    當他們快行至山腳,碰到向上行軍的隊伍,眾兵見到龍輿,停下行軍禮,隊伍最前的,是吳長逸與初雪晴。

    吳長逸見到皇帝,一路過來懸著的心稍稍放下一些,行禮道:“微臣救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景平帝行動不便,只撩開車簾,讓眾人平身,看到初雪晴,怔了一瞬,但也沒顧上問她,直接囑咐吳長逸:“圍場還有行獵的人沒出來。吳將軍,速速捉拿亂黨,務必要營救出諸國使節!”

    裴霽曦翻身下馬,道:“陛下,微臣剛與敵軍對峙過,知曉山上詳情,請陛下允臣為援軍帶路。”

    一直沉默的初雪晴,沒能抑制住自己的眼神,看著裴霽曦身上的血漬,心猛地揪起,想問他一聲身上傷如何,也沒能說出口,只默默看著他挺拔的身影,一如多年前戰場浴血的將軍。

    而裴霽曦,即使知道她來了,眼神也從未在她身上停留過,只關注著山上尚未結束的戰亂。

    景平帝準了裴霽曦的請求,并讓他作為此次平亂的主將,禁軍與京畿大營皆要聽他指揮。

    裴霽曦將護送皇帝回京的人員安排好,便迅速折身帶著眾兵回到山上平亂。

    初雪晴只能看著他肅殺的背影,帶領著兵馬一路向上,奔赴戰場。她看到了他眸光里的堅毅,同多年前戰場的冷厲眼神一樣,殺伐果決,仿佛從未失明過一般。

    戰場是他的領地,而她,只能困在京城。

    第143章 終歸要如他所說,就此陌路

    晃神的初雪晴, 被景平帝的聲音喚醒:“初尚書,你怎來了?”

    初雪晴回過神,收回自己眺望的眼神, 躬身道:“微臣擔憂陛下安危, 便欲出城追上冬狩隊伍,可還未出城便碰到大理寺卿,他審問昨夜刺客雖無所獲, 但有證人見過這兩個刺客與郁尚書有往來,微臣怕出亂子, 便遣人通知了吳將軍,所幸京畿大營距此不遠, 白峰山也在京畿大營所轄范圍內,他便遣兵前來探查, 發現異像后即刻領兵來援。”

    景平帝點點頭:“是朕輕敵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不知是否朕太過仁心, 一部尚書都能倒戈相向,禁軍竟也能混入賊子, 實在讓朕始料未及。如今諸國使節尚在圍場,若他們有所損傷,于我國邦交不利。”

    李公公在景平帝身旁勸慰:“陛下且安心, 定遠侯驍勇善戰, 且他方與賊子交戰過, 有他在, 必能把諸國使節平平安安的救出來。”

    桑復海也跟著道:“陛下莫要太過憂心, 養好龍體才是當務之急。”

    桑復海這一路也跟著顛簸,景平帝的毒一直是他在治療, 雖說如今有所好轉,但也不宜情緒大起大伏。他看看御駕旁的初雪晴,如今知道她的不易,對她耽誤自己女兒終身的埋怨倒是小了些,眼看陛下與她的互動,猜出陛下并沒有怪罪她的女扮男裝,一直以來怕初雪晴牽連桑靜榆,如今終于稍稍放心一些。

    初雪晴沒忍住又望向山上,如今已看不見行軍的身影,但她腦中仍記著裴霽曦身上的血,都道他驍勇善戰,定能取勝,可哪一次征戰,不是拿命搏回來的。他不怕戰場血腥,可她卻怕極了。為了他們各自要走的道,她能忍住接受生離,但死別,她想都不敢想。

    初雪晴仍出神望著山上,冬日冷風吹得山林呼呼作響,仔細聽仍能辨出行軍的馬蹄噠噠聲。

    景平帝喚道:“初尚書,隨朕回京,你留在此地,也起不到作用,此次平亂,尚有諸多事要處理。”

    初雪晴垂頭應是。

    隊伍后方的眾臣,看見皇帝與初尚書交談,即使聽不到他們說什么,看到初雪晴坐上了御駕,也都心中了然,知道皇帝這是不怪初尚書的欺君之罪了。

    余佑威看見這一幕,嘀嘀咕咕道:“牝雞司晨,真是亂了綱常啊!”

    盛道文諷刺道:“當初初尚書臨危受命,出使北狄,也沒見禮部哪個人主動出來擔此重任的。如今她平亂諸國,萬國來朝,如此太平盛世,卻落得一個‘牝雞司晨’,不知陛下若聽到會作何感想。”

    余佑威眼見方才情境,知道風水輪流轉,自己在這個當口可不能再胡言亂語,忙道:“我也只是隨口說說罷了,盛御史莫咬文嚼字了。”

    蘇遠達瞥他一眼,道:“是不是咬文嚼字,你自己心中清楚,如今你也定能看出來,從變法之后的寒門,到新政實施的奴仆,這天下,已然煥然一新,你也莫要用陳規拘著自家人,今后的女子,定會有更多可能。”

    余佑威被說得啞口無言,搖了搖頭不再理他們。

    御駕之中,景平帝正與初雪晴說著先前山上所遇之事,也并未避諱同車的李公公與桑復海。李公公是皇帝近侍,自然已經習慣。桑復海卻恨不得跳下車去,生怕自己聽見什么朝政秘事。

    景平帝看到桑復海緊靠車門,縮著脖子,撇頭不敢看他們的樣子,笑了笑,連他一直以來的毒都是桑復海給治療的,他便道:“桑院使不必如此避諱,我與初尚書所談之事,雖是朝廷機要,但一直以來你對朕身上毒都能守口如瓶,還怕什么呢?”

    桑復海忙道:“微臣不敢!”

    “岳父……”初雪晴見狀,本想安慰桑復海幾句,卻一不留神錯了稱呼,忙改口道,“桑院使,陛下視您為近臣,如此信任,您也不必拘謹。”

    桑復海哪當得起“岳父”二字,嚇得胡亂道:“天干物燥,微臣身上燥熱,還是出去吹吹風。”

    景平帝知他不自在,便允了他。

    桑復海忙掀開車簾,坐到外面車沿上,陪柴富貴吹著冷風。

    初雪晴繼續了方才的話題:“陛下,作亂的大臣,可都抓住了?”

    景平帝答道:“方才太亂,如今被抓的都在后面押著,但是還有個別人逃了出去,包括范侍郎。”

    初雪晴驚住了,她曾與范英彥共事多年,從未想過他會如此行事,怔愣片刻才道:“范侍郎怎會……”

    “朕也未料到。”景平帝淡淡道,“如今暗線已明,回去后,朕即刻復你官職,你著手處理好這些人。”

    “臣遵旨。”初雪晴應著,又想起清早的事,道,“微臣今晨出宮前,去了寧安宮。”

    景平帝一頓,眉目間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愁緒,道:“她叫你去的?”

    “是臣路過寧安宮,看到里面的丫鬟在求救,才進去的。”

    “求救?”

    “崔娘娘身體欠安,臣便做主,讓福來去請了太醫診治。應是普通風寒拖久了,加之殿內寒冷,導致身體有損。”

    “殿內寒冷?不是有炭爐嗎?”景平帝驚問。

    初雪晴沉默片刻,才道:“陛下的旨意,是讓她禁足寧安宮,不許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探視,那下面的人,便會揣度圣意,讓寧安宮變成了冷宮,送去的炭都是劣炭。”

    景平帝攥緊拳頭,咬牙道:“只是禁足,誰人敢如此……”可他說著說著,又松開了拳,泄力般嘆道,“是朕,朕忘記自己如今的位置,金口玉言,未料將她置于如斯位置。”

    “崔娘娘縱然有錯……”初雪晴腦中閃過那昏暗宮殿的畫面,頓了頓才道,“她畢竟是太子殿下生母。”

    她知道景平帝的盤算,也知道他不會真的舍得如此對待自己的發妻,無非是要做樣子給她看,以平她心中怨氣。

    可真正要怨,能怨什么呢?

    她心中現只擔憂山上的情況,不知裴霽曦現在如何。

    他有他的戰場,她也有她的領域,終歸要如他所說的那句,就此陌路……

    *

    一行人浩浩蕩蕩回到宮中,已是入夜時分,而圍場那邊仍沒有消息傳來。

    刑部尚書郁簡良被打入大牢,景平帝令初雪晴暫時協理刑部事務,集中調查此次行刺事件。

    通往寧安宮的路似乎很遠,景平帝坐在御輦之上,看著昏暗燈光下的道路,才意識到,他為了心中的謀劃,將發妻推到了這么遠的地方。

    地上的雪已被宮人清理干凈,唯有高高宮墻垂檐上的殘雪還帶著凄冷之意。

    守殿的侍衛未料到御駕親臨,急忙行禮,景平帝示意他們噤聲,接過李公公遞來的玉杖,拄著玉杖慢慢行進殿中。

    玉杖落地的聲音,噠噠地響在空曠的宮殿之中。偌大的宮殿,竟無一個宮人出來看看。

    “咯吱”一聲門響,他終于推開了這扇門。

    屋內有一種嗆人的燒炭味,但也并不暖和,他沒忍住咳了兩聲,便有一個宮女從內間跑了出來,見到是皇帝,連忙下跪行禮。

    景平帝揮揮手示意她起身,緩緩走了進去。

    在床上的崔溪聽見錦悅的問安聲時,人還恍惚沒反應過來,如今見到真人,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景平帝身著龍袍的樣子,她還從未見過。可為何他又拄著玉杖,行路艱難呢?

    她撐著身子欲行禮,可身上實在沒有力氣,只沙啞著聲音道:“妾身,見過……陛下。”

    她現在什么位份也沒有,連“臣妾”都不敢自稱。

    景平帝怔在門口,他從未見過如此蒼白脆弱的崔溪,她自年幼就跟著自己游遍山河,身子一向康健,怎的如今竟虛弱至此?在他忙于政事的這幾月中,究竟忽視了什么?

    他用力握了握手中玉杖,才掩飾住心中的苦澀,慢慢挪步到了她的床前。

    “陛下,您的腿受傷了嗎?”崔溪看著他挪步的樣子,心疼極了,這皇位的艱難,即使坐上去了,仍就有數不清的明槍暗箭。

    景平帝等著她的抱怨和訴苦,卻未料她第一句竟是關心自己,他坐到床邊,仔細看著眼前毫無血色的一張臉,他惱她因嫉生恨失了本心,卻不想因自己的忽視,竟將她置于如斯境地。

    這是他青梅竹馬的發妻,為他生兒育女,拋卻自由,一心栓在他身上,他卻嫌她陷于情愛,失去自我,讓她在清冷宮殿反省。

    他再難壓抑心中愧疚,將眼前虛弱的身軀緊緊攏在懷中。

    “對不住。”他苦澀道,“是朕的錯。”

    崔溪被擁住的一瞬,眼淚就流了出來,她在這暗無天日的宮殿撐了許久,知他厭棄自己,已經放棄了再見到他的可能,只想再見見自己的孩兒,如今竟能再見到他,還能聽他原諒自己,早已超出她所求。

    她哽咽道:“是妾身的錯,不該迷了心智,犯下彌天大錯。”

    景平帝緊緊擁著她,搖了搖頭,“是朕的錯,朕從未對你解釋過,沒有資格怨你生了懷疑。是朕把你拘在身邊,卻怨你失了本心。都是朕的錯。即便你做了什么,那也應罰到朕的身上。”

    “陛下萬莫亂說。”崔溪顫聲道,她輕輕將手放在景平帝的腿上,問,“陛下的腿,究竟是怎么了?”

    景平帝并未答話,而是對身后的李公公道:“這寧安宮的宮人都是怎么做事的!這種劣炭竟敢放在這里!把他們……”

    “陛下。”崔溪打斷了他將要出口的責罰,只道,“他們也只是應承上意罷了,莫再追究了。”

    景平帝啞口,這“上意”,其實,就是圣意。是他的漠視,將她推到了這個地步。

    他自嘲道:“是,該罰的,是朕。”

    “是妾身犯了錯,與旁人無關。”

    一句“旁人”,讓景平帝心中揪痛,是他的漠然與忽視,讓她將他也列在了“旁人”之內。

    “陛下的腿……”崔溪仍未忘了這個問題。

    “是賢王先前暗中下的毒,只是慢性毒,發現時已經不能行走,但如今已經找到了解藥,慢慢就會恢復如初。”

    “所以陛下,一直不肯見我,是因為您的腿嗎?”崔溪試探著問。

    景平帝卻不能就此借口,來推脫先前的漠視。縱然不良于行,不想讓她擔心,是其中一個原因,但更多的,還是要罰了崔溪,給初雪晴一個交代。而他對于后位的抉擇,也讓他無顏再見崔溪。

    宮殿幽深,鎖住的,又何止是宮內的女子。身居高位,又何嘗不是被這江山鎖住了呢?

    第144章 奏請離京

    就在景平帝夫婦二人袒露心跡之時, 初雪晴在刑部大牢連夜審了郁簡良。

    刑部的大牢初雪晴并不陌生,上次她有優待,牢房是最清凈的一間, 但也是陰暗潮濕, 如今昔日的刑部尚書郁簡良,被關押在了自己管轄的刑部,卻只是待在最普通的牢房, 昔日的手下獄卒如今卻成了關押他的人,好不諷刺。

    初雪晴并未在審訊室審問, 反而親自來到關押郁簡良的牢房前,命人打開牢門。

    她緩緩踏入, 看見郁簡良倚坐在角落,地上雜亂的干草粘了些在他身上, 他也渾不在意,他的手腕和腳腕處都扣著鎖鏈, 聽見來人腳步, 他緩緩抬了眼皮,露出泛紅的雙眼, 他嗤笑一聲,又緩緩闔目。

    初雪晴并未惱怒,喚人來為她取了個交椅, 她坐在交椅之上, 屏退左右, 這才道:“你我同袍多年, 我不忍你受刑訊之苦, 我且問你,你并非賢王一黨, 為何要犯上作亂?”

    郁簡良仍舊閉目養神,一動不動。

    初雪晴又道:“今日經此一事,陛下也道,是他太過仁心,不忍將罪責株連罪犯家人,才有了今日一亂。想必今日作亂之徒,難免會牽連家人。”

    郁簡良倏地睜目,他的手微微發抖,傳來鎖鏈呼啦的響動,他怒道:“你們可算知道了家族的重要,懂得來用族人威脅我了?我雖非賢王一黨,自認清流純臣,可我也是世家之人!你可知為何朝代更迭,世家不倒?這便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高祖為何在立國之時非要已有妻子的先帝納了張家女?若沒有這門姻親,魏家又如何登上高位?可先帝糊涂,薄待世家,任用你這等毫無根基的賊子,亂了天下!我不管座上之人是誰,但誰動了百年世家的根基,誰便不配在那個位置!”

    初雪晴緊盯著他,問:“若今日你們計謀得逞,你打算擁誰上位?”

    “誰人不可?皇家宗族龐大,即便賢王子嗣不在,沒有正統先帝血脈,還有背后的皇族,座上之人是誰不重要,朝堂的根基只要在,這天下就不會亂!可今上登基以后,我才慢慢領悟,原來你一直效忠的并非先太子,而是今上!新政頒布以來,這天下才亂了套了,禮崩樂壞,烏煙瘴氣,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天下被你們顛覆了!”

    初雪晴先前的確未懷疑過郁簡良,他一直自居純臣,未多與哪個皇子深交,即便賢王發起宮變之時,他也未明確站隊。可未料到新政實施,竟讓一個純臣也反了。

    初雪晴斥道:“你以為,這天下的根基是什么?是百年世家撐起來的?錯!是天下萬民撐起來的!世家憑何能鐘鳴鼎食,即便亂世也能保全自身?無非是祖上留下來的基業,讓你們能用這些錢財和人脈來護得家族繁榮,可這基業是如何來的?最初,還不是取之于民,歸于己身。

    “如今,新政并未剝奪你們已有的財富,只是給更多人公平的機會,你卻還如此不知足,無非是享慣了特權,當這權利其他人也可擁有的時候,你們就認為自己受到了侵犯,這天下不是世家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

    郁簡良突然狂笑起來,伴著鎖鏈嘩啦作響,他掙扎著站了起來,瘋癲一般道:“你這個草莽之輩,牝雞司晨,竟和我書香世家在此辯論,我都覺得辱了我的家族!”

    說著,他就要撲上前來,可鎖鏈太短,將他牢牢固在墻邊,無法靠近初雪晴。

    初雪晴緩緩起身,瞥了他一眼,悠悠道:“你也說了,皇家宗族龐大,同樣的,世家也不只一家,倒了你們幾個作亂的,殺雞儆猴,其他世家,見識到新政力度,自然也知道時移世易,該如何自處了。”

    郁簡良俯趴在地,喉中發出哀嚎,不斷拿被鎖鏈縛住的手拍打著地面,卻被縛在墻角,不能前行。

    他眼睜睜看著裴霽曦為初雪晴奔走,每次裴霽曦來探望初雪晴,他都行了方便,是想讓裴霽曦更加厭惡景平帝,讓景平帝與他們君臣失和。可誰成想,連裴霽曦的奔走,都是景平帝算計的一環。成王敗寇,世家沒落,他已無力挽回。

    初雪晴走出牢房,刑部侍郎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方才他雖隔得遠,但也隱約聽見了郁簡良的怒吼,他覷了覷初雪晴的神色,小心翼翼問道:“初尚書與這種犯上作亂的小人有何可辯的,直接用刑讓他招認同黨,或是以利驅之,誘他招供,豈不更好?”

    刑部侍郎在刑部多年,他們審犯人,一般先是以減刑誘之招供,不從便上刑,鮮少有見初雪晴這樣去和犯人爭論去了。

    初雪晴只道:“他也曾是你的上峰,若他此時胡言亂語,不怕他攀咬你?”

    刑部侍郎忙躬身到:“下官絕無謀反之心,無論尚書是姓張,還是姓郁,在下都絕對忠于朝廷,其心可鑒啊!”

    初雪晴看他嚇得不清,便轉了話題:“還有幾人,逐個帶到審訊室吧。”

    其他幾人,也不值得她親身去牢房審訊了。

    她豈不知若真用上刑訊手段,會套出更多同黨,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世家根基穩固,豈是一朝一夕可以動的?如今揪出同黨,那大半個朝堂將不得安寧,世家之間,姻親往來,難免攀親帶故,若能止于此,再徐徐圖之,也不見得是壞事。

    她望向牢獄盡頭的小窗,窗外仍是漆黑一片,而裴霽曦還未有消息傳來,不知他是否順利營救行獵隊伍,而他,又是否安好。

    *

    大捷的消息是次日午后才傳來宮中的,裴霽曦順利營救出諸國使節,將亂黨一網打盡。消息傳來時,初雪晴整夜未闔眼,連* 夜審訊的疲累也沒能讓她緊繃的神經放松,反倒是聽到消息,整個人才放松了一些。

    她放下案頭公事,欲出城去迎接凱旋大軍,可李公公卻傳了景平帝口諭,道是裴霽曦已抓住范英彥等在逃案犯,遣人押送回京,陛下命她即刻審問。

    初雪晴應下后,又問裴霽曦是否安好。

    李公公只道定遠侯并無大礙,讓她安心審案。

    初雪晴只得等到案犯被押送到刑部后,開始新的一輪審問。

    只是,此間的案犯里,也有她曾經的下屬,范英彥。她也知道范英彥與葉馨兒的關系,兩人雖未成親,可誕下一女,即便不論這層關系,范英彥是葉馨兒繼母的侄子,若此次判罰重些,難免要牽連到葉家。

    可當她真正面對范英彥的時候,這些顧慮都放在了一邊。她實在不解,范英彥非世家出身,為何要淌這個渾水,若是為了求富貴,求權勢,以他的年紀,未來尚大有可為。

    她看著眼前形容狼狽的范英彥,并未著人對他用刑,只緩緩道:“你自己交代吧。”

    范英彥知曉自己已經無法再脫身,先前他偽裝自己和郁簡良不是同伙,本想為自己留一條后路,可一旦深陷進去,哪里這般容易脫身,他想要臨陣倒戈已是來不及。

    他苦笑兩聲,嘆道:“我為何如此,初尚書自然是無法理解。”

    初雪晴在吏部時,范英彥一直在她手下做事,為人處世頗有她當時的風格,而蘇遠達也念在這一點,才一路提拔范英彥。

    “你非世家出身,即便他們得勢,于你又有何好處? ”

    “好處?”范英彥嗤笑道,“我不要什么好處,我只要你倒臺!”

    初雪晴有片刻的錯愕,隨即想到了葉馨兒,也知他怨氣源自何處,“你也知,我是女子,葉老板即便有意,也是錯付。”

    “正因為你是女子!”范英彥怒道,“我寒窗苦讀,費盡周折,才當上了京官。欲衣錦還鄉,迎娶表妹之時,卻是你在她最危難時刻幫了她,讓她芳心錯付,不肯將目光放在我身上片刻。只是如此也就罷了,我窮盡所有資源,才爬到郎中的位置,你卻從地方官空降為侍郎,若先帝只是想扶持寒門,我在京中耕耘多年,不比你合適嗎?為何偏偏所有人都在幫你?”

    范英彥的面龐因激動而漲得通紅,眸中盡是指責,“我知表妹傾心于你,便努力效仿你,可她也只是在神志不清時,把我當作你的替身,直至誕下我們的孩兒,還不肯與我成親!可偏偏,你竟是個女子!我一路以來的對手,竟是女子!何其諷刺!”

    “對手?”初雪晴搖搖頭,“我怎會成為你的對手?你真當葉老板不肯嫁你,是因我之故?也罷,如今,你戴罪之身,你們未能成婚,也是好事。你竟因我這個假想敵,讓自己走上不歸路,實在愚蠢至極!”

    “不歸路……哈哈哈……”范英彥眼眶漸紅,“這條路,我早就已經踏上了。”

    “我也是今日才知,你竟是賢王余黨。”初雪晴無情揭露道。

    “是,我是又如何?賢王一直命我暗中接近你,調查你,也是我,查出了你的女子身份。賢王命我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暴露身份,即便他已薨逝,我仍在努力召集舊部,發展新人,可未料到,竟還是不能成事。”

    范英彥趴伏在地,掩住了自己通紅的眼眶,良久,才又道:“事已至此,我認命,只求你,念在你與她的交情,不要為難我表妹,與我孩兒。”

    初雪晴卻并未像對郁簡良那樣輕易揭過,世家盤根錯雜百足之蟲,但賢王余黨卻不能就此放過。

    “你若能將賢王余黨名冊列出,葉家與你,自然沒有關系。”

    范英彥怔住,他未料到初雪晴竟然會用葉家威脅他,他以為她怎么也會念在葉馨兒的面上饒過葉家,他寒門出身,身后無家族助力,也無家族牽絆,可如今,他是有血脈留存在這個世上的。

    他只能顫抖著道:“我招。”

    初雪晴命人拿來紙筆,緊盯著范英彥,在他下筆猶豫時又緊跟著刺激兩句,才將賢王余黨名冊梳理大半。

    待她終于將第二批案犯審問完畢,已是戌時。

    如此深夜,已不適合再去見裴霽曦。

    她在官署將就了一夜,等到天明,便去向景平帝稟報審訊結果。

    可禮部余尚書到得比她更早,沒有早朝,他們只能一個個單獨奏稟。不知余尚書是與景平帝商議何事,她等了許久,都未見景平帝召見。

    終于見到余尚書從殿內出來,他面上洋著笑意,見到初雪晴,甚至行了個禮,往常他對初雪晴的態度可是沒這般融洽的,初雪晴按下詫異,也回了個禮,才走向殿內。

    她如常向景平帝稟報了近兩日的收獲,景平帝也對她的處理大為認可,讓她放手去做,順便肅清刑部,以免有賢王余黨,或是世家勾連。

    直到結束時,她才小心翼翼道:“對于當夜的情形,還有幾分疏漏,需要與定遠侯確認一番。”

    景平帝卻笑道:“不必,朕當夜也在場,有何不明,你問朕便是。”

    “可……”初雪晴猶豫道,“定遠侯指揮作戰,最清楚混入禁軍之人的行動,還是要與他本人確認為好。”

    “倒也不必了,他已將當夜情形悉數寫下,朕一會便命人給你送去。祁將軍與林副將的婚事將近,他已奏請離京,今日應便動身了。”

    第145章 終究還是,等不到他一個回頭。

    初雪晴震驚望向景平帝, “陛下應允了?”

    “他救駕有功,朕問他可有所求,他只道想離京參加表妹婚禮。朕便允了。”

    初雪晴不知該為裴霽曦終于離京而慶幸, 還是因不能再見而難過, 她壓住紛繁思緒,只道:“那他參加婚禮完畢,是否返京呢? ”

    “他為何要返京, 他是定遠軍主將,自然是在西境, 或是北境駐扎了。”

    初雪晴內心涌上一陣慌亂,景平帝坦然的態度, 應是放下對裴霽曦的懷疑,可這放下, 是用救駕之功換的,還是皇后之位換的, 她不敢想。

    匆忙向景平帝告退后, 初雪晴便徑直奔向侯府。

    她還想再見他一面,起碼體面地告別一番, 他們之間最后的交談,不應是割席斷義的一幕。

    若她終將困在這座皇城,能否在這之前, 再讓她好好告別一番。

    可她趕到侯府的時候, 卻見侯府大門緊閉, 她拍了許久的門, 都沒人應, 有街坊見到了,上前告訴他, 定遠侯剛走不久。

    她不知自己還來不來得及,一路奔向城門處。

    冷風呼呼而過,卷著殘雪起起落落。恰在此時,天上也落起了雪,細小的雪粒伴著冷風簌簌飄下,吹在她的面上,粘到她的睫上,她隨手擦掉,繼續往前奔著。

    可真到了城門處,她卻陡然慢了下來。

    前方排隊等著出城的人群中,有那么扎眼的一個身影,墨玉發冠束得一絲不茍,挺直的脊背似是一座難攀的峭壁,讓她望而卻步。

    她默默地跟在隊伍后方,望著前方的身影。

    見他牽馬走出城門,一路沉默,反倒身旁的輕風興奮地叨念著什么。

    初雪晴忙跟守城侍衛打好招呼,走上了城門。

    登高望遠,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離開的樣子。近鄉情怯,她不敢再去奢求體面的告別,只要能遠望他離去的背影,就夠了。

    裴霽曦與輕風出了城門,都翻身上馬,正要離開之際,輕風嘆了一句:“這么長時間了,終于離開京城了!”說著,回頭看了眼即將離開的地方。

    輕風眼尖,一眼看到了城門上的初雪晴。

    他興奮地朝初雪晴揮手,大喊著:“初大人,怎不下來送我們?”

    嘹亮的嗓音被風雪削弱,傳到城門,初雪晴已聽不清輕風喊的什么,她緩緩抬手,象征性地揮了一下,可看到那個始終沒有回頭的背影,手又怯怯地放下了。

    她看見輕風與裴霽曦說了什么,許是說看見初大人了。

    可裴霽曦仍沒有回頭,任雪粒子落在肩上,也沒有撣開,只揮動馬鞭,打馬奔行。

    輕風撓撓頭,又沖著初雪晴揮了揮手,急忙跟上裴霽曦的腳步。

    馬蹄踏過,激起地面的落雪,跟著飛了起來,可落雪終究是落雪,直到馬蹄漸遠,還是靜悄悄飄落在地。

    連冷風也不忍再吹動落雪。

    一片飛雪被冷風吹進了初雪晴的眼眸,她眨眨眼,將雪花融化,任它化成雪水,順著面龐流下。

    終究還是,等不到他一個回頭。

    許是,他能忍下天各一方,卻不能接受她為了權柄,出賣自己。

    直到馬蹄印記被新的落雪覆蓋,再也看不到離人的痕跡,她才落寞地走下城墻。

    一步一步,踩在未曾被踐踏過的積雪上,一級級臺階都留下她的腳印。

    在她要離開城門之時,卻聽身后有人喚她:“初大人!”

    她心念一動,卻很快反應過來,這不是輕風的聲音,他們不會回來。

    她轉頭看過去,是一名小侍衛,笑嘻嘻向她行禮,高聲道:“初大人,小人代家姐謝謝初大人?”

    她疑惑問:“令姐是?”

    “初大人不認識小人,也不認識家姐,但我們都知道您。先前元宵燈會的游行,我還陪著家姐去了。家姐是個寡婦,但滿腹才情不輸男子,可就因為她是女子,只能被拘在婆家守寡。但如今不一樣了,有了您這個例子,以后天下女子,定會有新的出路,家姐以后,也想入仕,是您救了家姐。”

    言罷,他又深深拜了一拜。

    初雪晴恍惚片刻,才問了一句:“敢問令姐名諱?”

    小侍衛笑著答:“家姐姓姜,行三,大家都叫她姜三娘。但她有名,她名叫映漪。”

    初雪晴點點頭,她知道,會有越來越多的女子有名字,她們不再是某氏,她們的名字,會和她一樣,變成青史之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她折身離開,心緒卻久久不寧。

    世人都以為出了一個女官,以后還會有更多女官,可若她成了皇后,用婚姻謀得權利,來體現自己的價值,又如何讓眾人相信,女子也能憑才學入仕呢?

    *

    壽昌殿中,景平帝平靜地看著跪于下方的初雪晴。

    殿中只有他二人在,其余人皆被遣了出去。

    初雪晴說完一番話,便一直跪在這里,額頭抵地,謙卑至甚。

    她知道,她本應下后位,尤其是,君主都已開口,她卻推拒,實屬大逆不道。可她必須跟從本心,不能一錯再錯。

    景平帝默了半晌,才緩緩起身,拿起案下藏著的玉杖,拄著玉杖,一步步走下來。

    初雪晴聽到玉杖點地以及緩慢的腳步聲,詫異地抬起了頭,看到景平帝站立的身影,不禁問道:“陛下的腿……好了?”

    景平帝未答,緩緩走到她面前,開口問道:“你是因為定遠侯離京,沒了牽絆,才拒絕的嗎?”

    初雪晴又垂下頭,低聲道:“臣知自己無可辯駁,可并非因為定遠侯離京,才令臣做出這個決定。臣不希望,在任以來的淺薄功績,皆被歸為攀附天家,讓天下女子,都認為只有婚姻,才是歸宿。一旦微臣的身份變了,臣便不再是苦讀入仕的寒門學子,更不是推行新政,心存百姓的朝廷命官,哪怕這個女子的身份再高貴,也只是……一個嫁了人的女子而已。”

    她已經做好準備,被景平帝怒斥,被扔東西,被罷官,被下獄……一切都是她應得的,怪只怪她迷了心智,猶豫許久,丟了本心。

    可她預想的責罵并沒有出現。

    景平帝只平靜道:“起身吧。”

    初雪晴詫異的抬起頭,卻見景平帝一手拄著玉杖,另一手伸了過來,她晃神片刻,試探著伸出了手,景平帝搭起她的手腕,將她扶了起來。

    景平帝松開手,看著她道:“朕應該早些和你說。朕中的毒,是賢王勾結北狄前任主君薩力青,從北狄巫師那里得來的,這毒發作慢,不易察覺,待發覺時中毒已深,不易解。這次烏尤拉來京,竟給朕帶來了解藥,當然,她也不會輕易交出這解藥,她向朕,要了一個人。”

    初雪晴心下一沉,試探問道:“她還是要定遠侯?”

    景平帝搖搖頭,又輕笑一聲,“她向朕,要你。”

    初雪晴詫異萬分,不得其解,若烏尤拉是要裴霽曦,想用定遠軍主將牽制北境,倒說得過去,可偏偏明知她是女子,還要一個文臣去北狄,實在匪夷所思。

    除非……

    “難道,她知道陛下的打算?”

    若烏尤拉知道景平帝欲立她為后,便可能存著以她為質的心思,可這個消息所知者僅他二人而已,烏尤拉又從何得知?

    景平帝深深嘆了口氣:“煦明,你終究是小瞧了自己的價值。烏尤拉的眼界,比北狄歷任君主都要遠大。她要的,不是一時國土的擴張,她要的,是北狄和中原一樣,自給自足,繁榮富強,不再靠遷徙尋找資源,不再靠戰爭謀奪生機。而你,能扎根江南,振興商業,打造一個商都,又能革新變法,肅清朝野,還能出使諸國,化干戈為玉帛,你這樣的能臣,哪個君主不想要呢?”

    初雪晴怔住了,是她狹隘了,看輕了烏尤拉。

    景平帝繼續道:“她知道你的價值,朕自然更清楚,因此先前才想用后位綁住你。可你的屈從,和定遠侯的放手,終究還是讓朕明白了,狹隘的是朕。你放心,烏尤拉也知朕不會將你給她,只是提出個不可能的條件,來換取朕的讓步。朕已許她另派重臣指導北狄建設,她也奉上了解藥,只是朕這腿,仍需時日調養。但烏尤拉也不是這般容易打發的。”

    初雪晴未料到景平帝竟如此輕易諒解她的猶豫不決,想到他一路以來的提攜與關照,不禁涌上一股愧意,“臣……有負陛下重望。”

    景平帝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朕一直視你為知己,只有你能理解朕的抱負,這后位,在別人眼中是富貴榮華,可于你而言,卻是重重枷鎖。其實,朕用后位交易,也愧對朕的發妻。既然對你我都是枷鎖,此事,便就此作罷。”

    初雪晴心上重石卸下,鄭重道:“臣,謝陛下寬宥。”

    “朕還是要代崔氏向你致歉,她所為,自然是天理難容,可一切皆源于朕的輕視,讓她一個滿腹才情的女子,囿于嫉恨之中不能自拔,卻放任這誤會越來越大,是朕對不住你們。”

    初雪晴不知該如何應,她知道自己應大度道不介意,畢竟崔溪也已得到懲處,可若過往糾葛讓她一言帶過,她也無法做到。

    “朕許你的,共治天下,仍舊作數。但這次,朕會給你更大的考驗。朕給你半年時間,將手頭事務厘清交接,培養出合適的繼任者,之后,朕將北境五洲交給你,你要在這個地方,做出業績,江南小鎮能讓你變成商都,那荒蕪北境,朕要看看你會把它變成何等模樣。同時,你要對接北狄駐臣,指導北狄建設。”

    初雪晴愕然片刻,未料到景平帝竟許她如此重任,她恭敬下跪,“臣定不負陛下所托。”

    “方才那些,是君主所言。朕接下來的旨意,是作為你的同鄉,你的知己,你的兄長,對你一路所為的謝禮。旨意如何,你靜待即可。”

    第146章 陽煦山立,才藻富贍,巾幗魁首

    暮冬的雪漸漸消散, 初春終究會伴著晴日到來,驅散一冬的寒寂。

    西境的春日,分外熱鬧, 因定遠軍西境守軍的祁將軍與林副將喜結連理, 全城的百姓都跟著興奮,定遠軍護得西境百姓的平安,西境百姓也都感恩戴德, 今日接親的隊伍后,有許多自發來的百姓, 敲鑼打鼓的,舞龍舞獅的, 沒有才藝的就跟在后面說吉祥話,一路跟著把花轎送到了將軍府。

    林玥怡未料到這個場面, 以為是祁允請來烘托氣氛的,祁允也不知道, 以為是岳父岳母怕女兒受委屈, 叫來充場面的。本想請他們進府喝杯喜酒,可百姓們把新娘送到, 都笑瞇瞇道了恭喜便走了。

    裴霽曦既是祁允的上峰,又是林玥怡的表兄,還是定遠軍的主將, 這次婚宴, 參加的又大多是定遠軍里共同奮戰過的將士, 一個個都來向他敬酒。就因他的身份, 可是幫祁允擋了不少的酒。

    到最后林玥怡都看不下去, 本該安靜等在婚房的她,聽說了兄長被灌酒, 徑直跑到院子里,沖著底下的弟兄喊道:“嘿!你們這些個沒大沒小的,別光欺負我兄長,怎么,知道我兄長回北境就管不著你們了,不敢灌祁允是吧?小心我找你們算賬! ”

    眾人哈哈大笑,有人起哄道:“新娘子,我們是為了你好,怕祁將軍喝多了伺候不好你!”

    “是啊,你莫不是等不及了,親自出來叫新郎官的吧!”

    連林玥怡這等整日混在軍營的人,都聽不了這葷話,羞紅了臉。

    恰在喜宴最熱鬧的時候,門房來通報宮里來人了,祁允急忙讓人迎接,原來是宮里的李公公來代陛下道喜,送上了幾箱賞賜,皆是金銀珠寶,布匹首飾。祁允和林玥怡謝恩,眾人跟著一齊下跪。

    李公公卻又沖著定遠侯道,陛下有旨意傳達。

    裴霽曦怔然片刻,恭聽旨意。

    可隨著抑揚頓挫宣讀旨意的聲音,裴霽曦的面色越來越僵。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柱國大將軍定遠侯裴霽曦,戍邊經年,屢立戰功,更于賊子叛亂之時,臨危受命,不避湯火,救駕有功,特冊封定國公。今有安定長公主,德容兼備,陽煦山立,才藻富贍,巾幗魁首,二人實為佳配,今賜婚二人,修百年之好。為保公主婚后安富尊榮,詔令定國公于鄴清督建長公主府,半年為期,府成回京完婚,欽此。”

    裴霽曦跪伏在地,久久不起,他從未聽聞過什么安定長公主,就從這封號來看,顯是針對他而冊封的公主,莫不是一個后位還不能讓景平帝安心,又為他綁上一個公主?

    他身后的眾人俱是大氣也不敢出,勐城距京甚遠,眾人也都未聽聞安定長公主這個封號,而他們看裴霽曦的反應,更是跟著心中忐忑起來,生怕自家主將拒接圣旨。

    林玥怡野慣了,眾人之中也就她最是口無遮攔,她悄聲問身旁的祁允:“安定長公主是誰,你去京城見過嗎?”

    祁允搖搖頭,宮中來人送了賞賜,不像是要為難他們,可這莫名的賜婚,實在令人費解。

    李公公看裴霽曦一直未應,出聲提醒道:“國公爺,接旨呀!”

    裴霽曦卻并未起身,躬身問:“敢問公公,安定長公主,何許人也?”

    李公公面色一驚,他未料到裴霽曦徑直問了出來,若讓有心人傳回京城,豈不是要參他一個大不敬之罪。

    他小聲道:“國公爺不知道嗎?前戶部尚書,初大人,被封為安定長公主了!”

    李公公的聲音太小,僅面前的裴霽曦一人聽到。

    裴霽曦猛然怔住,心不自主地狂跳起來,他料想了千萬種情況,卻從未敢想過眼前這種。

    “國公爺!”李公公又喚道,再不接旨,他真就堵不住下面人的嘴了。

    裴霽曦聽見自己的聲音不受控的發出“謝主隆恩”幾個字,他甚至來不及思索,就見自己顫抖的雙手,仿佛有了意識一般,接過圣旨。

    李公公這才松了口氣。

    眾人跟著裴霽曦起身,都在竊竊私語,討論安定長公主是何人,怎從未聽說過。

    李公公與祁允夫婦又寒暄一番,林玥怡本想問李公公安定長公主是誰,被祁允隔著衣袖捏了捏她的手指,止住了。

    祁允欲留李公公一行人參加酒席,可李公公卻說皇命在身,需及時回稟,便率一行人告辭了。

    待他們都走后,眾人才圍在裴霽曦身旁。

    “侯爺,不,國公爺,這安定長公主是誰?咋公主嫁不出去,非要賜婚給您嗎?”

    “胡說什么,皇家人是你能評判的,國公爺,您既然接旨了,是不是您認識長公主殿下?”

    裴霽曦木然被眾人圍著,半晌才緩過神來,“無事,今日是小妹大婚,不要擾了婚宴,裴某不勝酒力,還是讓新郎官招待大伙。”

    說著未理會眾人的問話,默默離開了。

    祁允安撫著大家,繼續宴席,就在他忙著應付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新娘子不知又跑哪去了。

    他一邊安撫眾人,一邊著人去找新娘,好好一個婚宴,卻讓他焦頭爛額。

    林玥怡當然不是逃婚,只是耐不住好奇,悄悄跟著李公公一行人,待出了府,才冒出來,叫了一聲:“李公公!”

    李公公見新娘子跟了出來,嚇了一跳,“哎呦,林副將不好好在新房待著,怎么跑出來了?”

    “我就是好奇,這安定長公主,究竟是誰啊?我得關心一下,未來嫂嫂究竟什么樣呀!”

    李公公拍拍大腿,著急道:“再好奇,也不能撇下新郎官啊!唉,西境偏僻,想必你們也不知道,陛下才冊封了安定長公主,就是前戶部尚書,初大人啊!咱京城,唯一的女官!安定長公主的封地,還在北境五州,正好能守著定國公,話說,歷來公主的封地都是虛封,只享食邑,不做管控,可咱們這位安定長公主,不僅是大寧第一個無皇室血脈的公主,還要管著北境五洲,負責與北狄的邦交,實在是千古第一人呀!”

    林玥怡驚地張大了嘴,她母親從京城回來便告訴她初大人的身份,單單她竟是當初的冬雪,又女扮男裝做了京官這一點,就足夠讓她震驚了,如今竟又封了公主,還賜婚給表兄,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

    等林玥怡反應過來,便連聲大笑,不顧上和李公公告別,就穿著一身嫁衣,想要回娘家告訴母親這個好消息,幸虧來尋她的人反應快,忙拽住了她,不然今日她一回娘家,祁允這個新郎官就難看了。

    *

    初雪晴被冊封為安定長公主的消息,不僅讓西境諸人震驚,在剛冊封的時候,也讓京城內的大小官員、外邦使節震驚無比。

    彼時諸國使節,經白峰山叛亂,都人心惶惶,好在并未有使節受傷,他們既已朝拜過,又參與了冬狩,便都紛紛提出要回國。

    而被派來送別諸國使節的,便是新冊封的安定長公主,初雪晴。

    她仍舊穿著文官朝服,代表大寧,一一與諸國使節話別。

    長戎小王子笑嘻嘻湊上前:“長公主殿下,陛下冊封你,是為了讓你的身份與我匹配嗎?那你愿意嫁到我長戎嗎?”

    初雪晴客氣而疏離地謝過他的賞識,又不著痕跡地將他的話當作戲言,并承諾將來有機會定會再代表大寧出使長戎,與長戎互通有無。

    跟在她身旁的禮部余尚書,聽聞她滴水不漏的話語,心中暗生欽佩,這個他曾經不看重的下屬,從侍郎到尚書,如今竟成了尊貴且有實權的長公主殿下,實在是讓人刮目相看。

    告別長戎小王子,他們又去往北狄隊伍的方向。余尚書亦步亦趨跟在初雪晴身旁,滿臉老褶都笑得堆疊起來,佩服道:“殿下在外交上果然如傳聞般風采無兩!進退有度,儀態從容,實在是我等臣子學習的楷模!”

    初雪晴淡笑道:“余尚書,不覺得我離經叛道嗎?”

    余尚書急忙道:“殿下,微臣怎會那般想?若不是殿下,這諸國如何能在受到白峰山那般侵擾后,和和氣氣離京,又如何能……”

    “好了。”初雪晴打斷他的恭維,轉而問道,“余尚書,不知你家小女兒如今如何了?還在家廟嗎?”

    “不敢不敢,有殿下這樣的女子表率,我怎還敢還拘著小女?她如今也想像殿下一般入仕,正在家苦讀。”

    “這是好事,今后定有機會讓她一展所長。”

    他們走到北狄女王烏尤拉面前,烏尤拉上下打量著仍舊素面朝天的初雪晴,朗聲笑道:“安定長公主,如今身份變了,卻仍舊和以前一模一樣啊!”

    “您也是一樣,無論是戰場的女殺神,還是一國君王,風采都無人能及。本宮受陛下所托,誠摯向您道謝,多謝您,愿意拿出解藥,我朝必如約履諾,派最得力的大臣,前往北狄助您建設北狄。”

    “你的眼光,我相信,畢竟,大寧最勇敢最英俊的男子,定遠軍主將,都拜在你的裙下了,但是,若你們藏了私心,派去的人我不滿意,我可是要換人,到時候,恐怕就要你這個長公主親自去北狄了。”

    “您放心,北狄與大寧都是受臥佛照拂的國度,本就是互惠互利的關系,我定會選出合您心意的人選。”

    冬風烈烈,兩個傳奇一般的女子引來了眾人紛紛側目。一個是戰場上殺出來的國君,一個是諸多戰績堆起來的公主,從今以后,女子,便有了更多可能。

    第147章 果然是沒嫁過人,臉皮就是薄。

    轉眼深秋已至, 這半年內,裴霽曦一直未能得見初雪晴,他有太多的話想要當面問她, 卻又不知從何問起, 只是守在鄴清,親自督造公主府,想著她的喜好, 認真地對待公主府內一草一木,一磚一瓦。

    姑母裴夢芝特意從西境回到北狄, 為他們的婚事做準備。雖說皇家婚事皆有朝中操持,但男方該準備的, 也要一絲不茍。裴府人丁寥落,她這個當長輩的, 前半生都在戰場,鮮少操心家事, 如今賦閑在家, 也要好好為侄兒張羅張羅。

    今日府成,裴夢芝與裴霽曦在府內各處都仔細檢查了一番, 確認沒有不妥后,裴夢芝回國公府去核點聘禮,裴霽曦則又回到望北營, 在回京之前, 確保北境安防。

    他穿行在軍營, 看著各路士兵有條不紊地訓練, 耳中充斥士兵有力的喊聲和兵器的鏗鏘聲, 雖說與北狄已簽訂盟約,朝廷也派了使臣常駐北狄, 可定遠軍的戰士們沒有絲毫懈怠。

    暮色四垂時,裴霽曦與方若淵、嚴奇勝、墨語在帳內話別。

    方若淵煮了一壺茶,先為裴霽曦斟上,頗為遺憾道:“在營中不便飲酒,今日只能以茶代酒,恭賀兄長新婚之喜了,這么多年,雨檀可算盼到了個嫂嫂!”

    方若淵雖說娶了裴霽曦的妹妹,可他比裴霽曦大兩歲,輕易不叫兄長,今日這聲兄長,可是看在裴霽曦新婚的面子上叫的。

    裴霽曦接過茶盞,應了這聲“兄長”。

    方若淵又為嚴奇勝和墨語都斟了茶,又囑咐道:“姑父,我陪子煦去京城迎親,這里就交給你了。”

    裴霽曦沒有親生兄弟,這次迎親,都是托了兩個妹妹的福,一并叫上了方若淵和祁允兩個妹夫,隨他去迎親,只是祁允和林玥怡直接從勐城出發,不與他們一路。

    嚴奇勝接過茶盞,點點頭,一飲而盡。他如今愈發沉默,一點也不似從前張揚粗魯的性子。

    他開口道:“等你們回來了,幫我和長公主說個事。”

    他甚少求人,裴霽曦詫異看向他問:“何事?”

    嚴奇勝沒等方若淵動手,自己伸手拿過茶壺,自顧自倒了杯茶,囫圇吞下,才道:“朝廷派了文臣去北狄常駐,怎么也得派人保護他,北狄人那么多心眼子,萬一使臣出了岔子怎么辦,我想去北狄。”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沉默起來,細想便知,他為何想去北狄。

    方若淵的姑姑,方淼將軍,還留在北狄的荒原上。

    嚴奇勝看上去不像長情的人,總是喜歡把酒肉、女人掛在嘴上,胡言亂語,可他也從未真的背著方淼找過其他女子,而方淼去世這么多年,他也從未續娶,像是將靈魂停在了某一刻,永遠困在那片焚燒方淼的火中。

    這只是軍營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夜晚,清冷而乏味,而戍邊的將士,也早都習慣這樣的日子。

    可總歸是很多人在一起,一起巡邏,一起插科打諢,一起圍爐飲茶。

    嚴奇勝的妻子,永遠留在了北狄的荒原,連遺骨都不復存在。

    方若淵不忍看他這么苦喪下去,便借口道:“軍中這么多事,你也脫不開身。”

    嚴奇勝道:“老子都老了,該給年輕人騰地方了,墨語這些年鍛煉的也不錯,該提提了!”

    墨語忙道:“嚴將軍!軍中離不開您!”

    嚴奇勝突然起身,用手擦了擦嘴邊的茶漬,又隨手往身上一抹,道:“哪有什么離不開的,這么多人在,多熱鬧。可那邊沒人,沒人……”

    說著,他要出帳,又回頭和裴霽曦道:“你若方便就和長公主說,不方便,我就辭了官,自己過去。”

    裴霽曦起身欲跟上他,他卻推了推裴霽曦的肩道:“坐下喝茶,該娶媳婦了,好好和兄弟說說話,我出去透透氣。”

    裴霽曦只得道:“你放心,會讓你名正言順去北狄的。”

    嚴奇勝點點頭,徑直走出了帳子。

    方若淵看著嚴奇勝離去后微動的帳簾,嘆口氣道:“姑父他……唉”

    他們都有親人在那場殘酷的戰爭中殞命,有的人已經放下,可有的人卻一直停留在那個時刻。

    方若淵又搖搖頭,不愿舊事破壞了裴霽曦婚期將近的心情,“不說了,子煦就要做新郎官了,等你們從京城回來,軍營里,也得熱鬧熱鬧。話說冬雪……長公主也許久未來軍營了,上次她來,還是以使臣的身份,連我都被蒙在鼓里,查到她的身份,竟真以為她是冬雪的兄長,公主藏得可真深。”

    裴霽曦靜靜道:“她這一路,很不容易。”

    方若淵附和道:“是啊,女扮男裝,大興變法,出使諸國,平息起義,諸多功績,實在是令男* 兒都望塵莫及,也就是你這樣的逸群之才,才得以相配。你二人自幼相知,實在是天作之合。墨語,如今就你還單著了,也別一門心思放軍務上,該操心操心個人事了。”

    墨語赧然垂頭,輕應了一聲,故作鎮定地去斟茶。

    方若淵看到他的模樣,笑了笑,“你和輕風自幼就跟著子煦,性子怎么差了這么多,輕風娃都兩個了,如今他媳婦又懷上了,你倒好,悶不吭聲,真不知你要單到什么時候。”

    “莫催他。”裴霽曦為墨語解圍道,“個人自有緣法。”

    “你是找著歸宿了,怎樣,要當新郎官,感受如何?”方若淵打趣道。

    裴霽曦默了默,多年夙愿,一朝實現,他本應喜不自勝,可心頭卻總似壓著一方重物,讓他不能坦然面對自己的新身份。

    他一直是跟著初雪晴的腳步的,她愿接受他,他便想要沖破一切,與她相守,可她卻隱瞞自己的委屈,一聲不吭地走了;他尋她多年,卻被換了身份的她欺瞞許久;即便坦然相對后,她說一晌貪歡,他就隨她沉淪;她要嫁與別人為后,他便割席斷義,了卻她后顧之憂。

    可如今又算什么,她成了公主,一句解釋沒有,給了他駙馬之位,今后呢,當她又有其他的路要走,他是否又會成為毫不猶豫被丟下的一個。

    眼看要走到一起的她,如同虛幻的泡影,讓他不敢暢快去高興,生怕哪一天,殘忍的現實又撕破濃霧朝他襲來。

    方若淵見他不語,拍拍他的肩,寬慰道:“你這樣子,和我當初成親前一樣,雖盼了許久,但一樣不知所措,生怕換了身份,不知如何與雨檀相處,等你走過這一遭,就知道自己這些無措是多么不值一提了。 ”

    裴霽曦靜靜飲著茶,旁人不知初雪晴曾經為后的打算,自然不理解他內心的糾葛,但無論心中思緒幾何,那隱隱的埋藏深處的巨大喜悅,依舊偶爾沖破哪些糾結,熨帖內心。

    *

    身在北境的裴霽曦忙于公主府的興建,身在京中的初雪晴,則忙于朝堂政事的交接。

    在她的建議下,景平帝今年加開了女子恩科,因是恩科,不必如科舉一般耗上許多年。經層層選拔,也有一些不錯的苗子,巧的是,那日在城門叫住初雪晴的侍衛,其姐果然在恩科中高中,自此,大寧有了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女官。

    女子恩科的狀元,不出意外地落在了蓮覓身上,她本就才情滿腹,科舉于她而言,只是一個展示的機會。初雪晴向景平帝求來了蓮覓,在身邊做個女官,她今后去北境事務繁雜,需要有一個得力的助手跟著。

    這半年內,她著重培養選拔出的女官,并將手頭事務慢慢轉與旁人,為她的離京做準備。

    桑靜榆已和吳長逸成了親,但一得空,仍舊經常來宮中尋初雪晴。初雪晴政務繁忙,無暇準備婚事,雖說公主大婚有朝臣操持著,但桑靜榆還是幫著初雪晴選嫁衣、核對流程,儼然一副娘家人的樣子。

    吳長逸雖已知她與初雪晴的關系,但仍舊不免吃味,暗戳戳提了幾次,桑靜榆干脆住到宮中,與初雪晴為伴,吳長逸沒辦法,求到初雪晴面前。

    這日,初雪晴入夜了才從官署回到寢宮,桑靜榆趁她盥洗完拭發的功夫,就守在她身旁,嘰嘰喳喳說著婚儀里的注意事項,囑咐她:“論武藝,定國公自然不在話下,但是文采嘛,就不知如何了,到時他的催妝詩若是寫得不好,我定是不讓他接走你的!你也不要心軟,如今你是公主,他來尚公主,可不是當初的世子與丫鬟了,架子可要端好了。”

    初雪晴被她逗笑,一日忙碌的疲憊都得到了緩解,想到白日里吳長逸的求情,便轉了話題道:“吳將軍都找了我好幾次了,說我霸占他的新婚妻子,婚儀諸事都有人操持,你也不必如此替我把關,別與他置氣了,還是早日回去,免得吳將軍又埋怨我。”

    桑靜榆拿過布巾,邊幫她擦干剛洗好的濕發,邊道:“我也不是與他置氣,只是你眼見要去封地了,今后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趁著你還在京中,便多陪陪你,何況我在宮內能和太醫們切磋,學到了不少,醫館也有醫師打理,對了,小蝶如今也出師了,能獨立看診了,我輕松不少呢。”

    “可是吳將軍獨守空房,對你甚是想念,我這個‘前夫’總霸著你,有點說不過去。”

    桑靜榆被說得羞了,用布巾胡亂在她頭上蹭,將她的頭發弄得亂七八糟,揶揄道:“真正獨守空房的,是定國公吧!半年多了,你也不說遞個信給他,你們這可一點不像要成婚的樣子。”

    初雪晴用手制住她,自己搶過布巾擦拭。

    她的確不敢寄信,怕裴霽曦還怨著她,當初景平帝一聲不響地封了她公主,又為他們賜婚,她也是接到圣旨才知道,可已來不及再去問裴霽曦的想法。圣旨已然頒下,她更不知如何再去與他說,也不知他是迫于圣旨要娶她,還是真的愿意原諒她。

    桑靜榆嬉笑道:“不是吧,害羞了呢!果然是沒嫁過人,臉皮就是薄。”

    “你嫁過,你都嫁兩次了!”初雪晴笑道。

    “要不要我這個前妻,給你傳授傳授經驗呀!”桑靜榆眨著眼逗她。

    “好了。”初雪晴不再理會她的逗弄,“那就讓吳將軍再忍忍,下月我去了北境,就把你還他。”

    桑靜榆拿起梳子幫她梳發,“北境那么冷,你可要多穿些,先前你一直服藥控制嗓音,傷了底子,要小心調養,我得空就去北境看你,給你的藥你惦記著吃。對了,席禎那小子想跟著你們去定遠軍參軍,楊姐雖是舍不得,但孩子大了,也由不得她了。楊姐想去北境陪兒子,可柴富貴還在京任職,他們雖未成親,但也就差那層窗戶紙了,這世間事,真是難全啊!”

    初雪晴搖搖頭,“席禎去參軍,就算楊姐跟去北境,也難見到他,不若在京管好鋪子,顧好自己。”

    桑靜榆想到什么,不小心扯到初雪晴的頭發,初雪晴皺了皺眉,桑靜榆忙輕輕撫了撫她的頭,“呀,不小心扯到了,我是想到葉老板了,她要帶著女兒回到樟安去了。”

    “為何?”

    “她說京中的鋪子有楊姐幫著看顧,樟安如今換了知府,風氣很好,想回鄉發展。其實我覺得,還是因為范英彥的事,雖然范家已經伏誅,沒有牽連到她,可還是會有流言的影響,不若帶著孩子回樟安,免得那些烏糟話影響了孩子。其實她想與你道別來著,可你事務繁忙,她也不敢來擾你……”

    “那我成親時,便請她來觀禮吧。”

    桑靜榆瞥她一眼,不滿道:“你可真殘忍,好歹她還對你動過心,竟讓人家眼睜睜看你成親。”

    初雪晴笑笑,“好,那聽夫人安排,若允我見她,我就去與她道個別。”

    “呸,別再叫我夫人,你這揮揮衣袖便被人拐去北境,我還是找我的情郎去,省的看著你們心煩。”

    夜的靜謐,被兩人的嬉笑打破,連離別的愁緒,都被沖散了幾分。

    第148章 裴家的血脈,不只是在一個姓氏

    距大婚不剩幾日, 雄灤殿內,景平帝與初雪晴議事完畢,卻沒有讓她離開, 反是頗為神秘地揮退左右, 須臾,只見偏廳側走出一人,身著鴉青素面錦袍, 姿態閑適,不疾不徐走來。

    初雪晴愣怔片刻, 連忙起身上前。

    來人正是消失許久的先太子,魏鴻佑。

    初雪晴一句“太子殿下”脫口而出, 魏鴻佑止住了她,嬉笑道:“如今我只是一閑散庶人, 過往尊稱莫要提了。”

    景平帝也走到跟前,笑道:“皇兄聽聞你大婚, 特從江南趕了回來, 為你賀喜。”

    魏鴻佑連同妻女都消失已久,乍然相見, 讓初雪晴恍如隔世。

    她曾不喜魏鴻佑,只因他身居東宮,卻無治理社稷之能。也曾怨恨過魏鴻佑, 只因那個令她差點陷入絕境的宮宴之夜。可畢竟兩人都是無辜之人, 何況她也利用太子謀臣這個身份, 得了許多好處。當初因他一家的詐死離京, 讓她誤解過景平帝, 時移世易,她也明白了個中緣由, 更知曉魏鴻佑被縛高位的身不由己。

    魏鴻佑不遠千里來恭賀她新婚之喜,這份心意讓她受寵若驚,她躬身鄭重行禮。

    魏鴻佑抬抬手,虛扶她一把,端詳著有了新身份的初雪晴。雖是有了公主的名號,可她依舊穿著文官朝服,素面玉冠,除卻身形不再掩飾,唇上也無了那點偽裝的青色,仍舊和以前一般無二。可明明同樣的面貌,以前覺得她有些文弱,如今卻覺得是秀麗。可笑他竟一直未看出來,他一直以來依仗的謀臣,竟是女嬌娥,想到她以朝臣身份做的那些事,更是覺得,沒有哪個男子能比得上她。

    魏鴻佑道:“陛下幫我認了個妹妹,我便趕忙回來送妹妹出嫁,兄長送嫁,妹妹不必行此大禮。當初我便知初侍郎堪為大才,可不知你竟是女子,我在江南時,聽聞這個消息,著實大吃一驚,但細想來,又覺有跡可循,不論如何,這個妹妹,著實讓人欽佩!”

    初雪晴被這一聲聲的“妹妹”叫得有些赧然,可既然對方這么稱呼,她也只能受下,回道:“兄長謬贊。”

    魏鴻佑聽到這句“兄長”,大笑了幾聲,“我們兄弟二人沒有嫡親的妹妹,如今過了而立之年,才圓了這個遺憾。不過,陛下卻摳門了些,怎的都沒給你在京城建個長公主府?”

    景平帝解釋道:“皇兄這就誤會朕了,朕本欲在京城和鄴清都為她建府,可她怕勞民傷財,若不是朕極力堅持,她連鄴清的長公主府都不想建。”

    “看來無論是初大人,還是安定長公主,都一如既往的清風峻節。”魏鴻佑嘆道,“想我這一年四處游玩,揮灑無度,著實自愧弗如啊!”

    景平帝寬慰道:“皇兄自謙了,正是因你的寄情山水,才有了諸多膾炙人口的詩詞,連京城都有幾篇流傳,大有把京城第一才子盛御史比下去的姿態。”

    他知魏鴻佑是為了避免皇位的紛爭,才舍棄皇族身份,離京甚遠,不然他在京城做一個富貴王爺亦可,只是那樣,不知會有多少人蠢蠢欲動,找一個更加名正言順的皇室傀儡來爭權。

    魏鴻佑搖搖頭:“原來身居高位,不敢寫,生怕寫出來不好,會污了皇家顏面,只得默默欣賞別人的才情,如今庶人一個,也無甚顏面可丟,未料世人竟還認我那滿紙荒唐。”

    初雪晴也偶爾聽蓮覓提起過,江南有位新冒頭的詩人,文思俊逸,辭致雅贍,未料道竟是魏鴻佑,原先只聽聞太子偏愛才子才女,可原竟是隱了自己的大才,畢竟皇家不缺詩人,缺的是治世君主,想必他身居東宮,也是被束了手腳。

    魏鴻佑繼續道:“小妹大婚,做兄長的沒甚拿得出手的,只是聽聞你在樟安之時,好那一口醉煙雨,這次回京,為兄拉了十車醉煙雨,讓你喝個夠!”

    初雪晴訝于魏鴻佑竟如此心細,她好酒這件事,并無太多的人知曉,往日飲酒,也都克制著,想必是景平帝將他的喜好告訴了魏鴻佑。

    初雪晴笑著道謝,著實覺得受之有愧,畢竟她做太子謀臣的那些日子,也多是虛與委蛇,并非如對景平帝那般真心相待。

    可魏鴻佑的赤誠之心,未被高位浸染,未被世俗侵襲,若他不是生來就是太子,想必會是另一番模樣。

    他們三人又敘舊良久,后來索性讓人備了晚膳,拿了幾壇醉煙雨,痛快喝了起來。

    魏鴻佑此番進京,只是見幾個舊人,便要繼續游山玩水,此一別,不知還能否再相見。

    而今日,似是在送別一位老友,又像是識得一位新友。

    到了戌時,初雪晴才與他們二位道別。

    她身邊的宮人說,皇后一直在她寢殿外等著,不知是否有要事,他們想要皇后進殿等,皇后卻不肯進去。

    她在殿外的廊道上,看到等她許久的皇后。

    初冬的冷風在夜里尤為清寒,皇后嬌小的身軀裹在大氅內,在她的殿外等著。

    景平帝康復后,就舉行了封后大典,冊立崔溪為皇后。她身為太子生母,山水居士的名號又在民間流傳已久,而景平帝讓人傳出了山水居士便是她之后,那“鳳棲山水間”的傳言又播散開來,封后已是順理成章的事。

    自封后以來,她與崔溪碰面的機會極少,她忙于政事,每每回到寢殿也都是深夜,而崔溪深居簡出,更不曾主動尋過她。

    初雪晴禮貌性地請崔溪進殿敘舊,崔溪卻拒絕了,只讓身后的宮女將一捧畫匣遞給了她。

    “我畫了一幅畫,恭賀長公主大婚之喜。”

    崔溪并未自稱“本宮”,她在初雪晴面前實在是愧于端起皇后的架子,甚至明明都在宮中,她都能避則避,不與初雪晴碰面。

    可如今,初雪晴離京在即,她若還一直這樣避著,恐怕今生都難有機會正視自己的愧疚。

    初雪晴接過畫匣,未等她打開,崔溪繼續道:“我幼時跟著陛下去過北境,有幸見過北境風光。長公主閨名有‘雪’字,定國公名中帶‘霽’,我便作了一副雪霽初晴圖,愿你們縱有風雪,但總能遇霽。”

    身旁的宮人幫著初雪晴打開了畫。

    昏暗的宮燈下,模糊能看出這是陰山之上的景色。

    只見皚皚白雪覆蓋的山間,日光傾瀉而下,一男一女兩個背影立在一起,共同望著對面的臥佛。

    那兩人雖無親密之舉,但讓人一眼便覺得他們二人是志同道合的愛侶,雖只能看到二人背影,但他們看向臥佛的姿態,似都在慨嘆邊境難得的安寧。

    臥佛山身披白雪,又融在晴光里,白中泛金,著實美麗。

    正如這幅畫的名字,雪霽初晴,邊境戰塵止,臥佛現佛光。

    一看便是用心之作,初雪晴躬身道謝:“多謝嫂嫂。”

    崔溪聽到這句“嫂嫂”,垂了垂首,頓覺受之有愧,“我之前,做過錯事……”

    “嫂嫂不必說了。”初雪晴打斷了她,“過往已逝,不必再追。嫂嫂曾見識過山河廣闊,一時囿于方寸,亂了腳步。如今洞見錯漏,想必今后定能擔起國母之責。”

    崔溪聞言,覺得在這般心胸廣闊的女子面前,自己那些小心翼翼的躲避,都顯得狼狽不堪堅定道:“我肩上所負,不僅是為人妻,為人母,更是女子表率,我今后定會謹言慎行,長公主身先士卒為女子爭來的路,會有更多人繼續走下去。”

    初雪晴并未說出原諒二字,但崔溪若能擔起國母之責,過往的錯處若能時時提醒著她,這份沒說出口的原諒,也算有了價值。

    *

    同一時間,京城定國公府,因著國公府空置良久,舞陽將軍裴夢芝早早就回京張羅著收拾,如今總算拾掇出一些喜慶意味來。到處貼著大紅喜字,樹木上都裹著紅綢,回廊被幾步一個的大紅燈籠照亮,映得朱紅廊柱都熠熠生輝,連各個院門上都貼著慶賀新婚的對聯。

    裴夢芝走在回廊下,對身旁的裴霽曦叮囑著婚儀的注意事項,“歷來公主皆是在公主府成婚,如今安定長公主未在京城立府,肯在國公府完成婚儀,是對你莫大的看重,我們更是要準備妥帖些,莫給別人看了笑話。”

    裴霽曦看著被收拾得煥然一新的庭院,腦中如蒙了層霧般,有種虛幻感。他來京有幾日了,但一直未能見到初雪晴,即使面圣之時,景平帝也以新婚夫妻婚前不宜見面為由,未讓他們相見。他還有很多疑問,卻無人能解答。

    跟在他們身后的輕風見裴霽曦走神,便插嘴道:“您就放心吧,有我這個總管在,婚儀出不了岔子。”

    裴霽曦回過神,也應道:“姑母放心,明日大伙就都到了,我們會提前演練一番。”

    “還演練,你以為是練兵呢。”裴夢芝覷他一眼,她覺得侄子這新婚的狀態不對,明明應是經年夙愿成真,卻總覺得他又心事重重。許是大婚前有些焦慮,好在明日祁允夫婦和方若淵夫婦就都到了,他們這些有成婚經驗的小輩在一起,估計能緩解他緊張的心緒。

    裴夢芝又道:“你們的婚儀,操心的人可不少,昨日你舅父還來幫著給各處門前寫對聯,你看看那字寫得多有風骨。不過他又是嫁門生,又是娶外甥媳婦,出點力是應該的。可是輕風,你媳婦還懷著身子,你怎就也跟過來湊熱鬧了,你應該好好在鄴清照料媳婦才是,這邊有我操持就夠了。”

    輕風嘿嘿樂著:“您放心,她如今五個月,正是安穩的時候,等國公爺成親了,咱們再回鄴清,她離發作也還早,一點也不耽誤!可惜的就是,臘梅沒能來參加婚禮,她已許多年未見過長公主殿下了,她直說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

    “什么不是時候,我看正是時候,國公府的喜事不斷才好呢!你去把聘禮單子給我拿過來,我再看看,別有什么疏漏。”裴夢芝囑咐道。

    輕風應是,轉身去拿單子。

    裴夢芝看著輕風小跑離去的身影,嘆道:“輕風是個有福氣的,是個子孫滿堂的命。好在你也成親了,如今裴家總算后繼有人,母親地下有知,也會欣慰的。”

    裴霽曦沉默一瞬,低聲道:“姑母,長公主之前女扮男裝,喝了改變嗓音的藥,于身子有損,恐不能生育。即使她可以,我也不敢讓她冒險”

    裴霽曦的母親,就是在懷了二胎生產時一尸兩命,他知道生產對女子來說是道鬼門關,他不敢再讓他的妻子承受這般磨難。

    裴夢芝愣了愣,她自小混跡軍營,知道一個女子在男人堆里打拼有多么不易,何況初雪晴還是要小心翼翼掩飾身份。她深呼口氣,道:“她受苦良多,你要對她好一些。”

    “我會的。”裴霽曦鄭重道。

    裴夢芝看著比她高了一頭有余的侄兒,裴家人丁凋落,但她的侄兒已太過不易,她不能像母親那樣為了血脈再多言,只是故作輕松笑道:“雨檀有一個女兒改姓了裴,方若淵都沒說什么,回頭我得和祁允念叨念叨,以后他們的頭胎,也得姓裴。”

    這話其實說得沒理,連女兒都姓的林,如何讓祁允他們的孩子再改姓隨外祖母,可她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去安慰裴霽曦。

    裴霽曦卻道:“姑母莫要給他們壓力,裴家的血脈,不只是在這一個姓氏。”

    裴夢芝愕然,點點頭,的確如此,裴家的血脈印刻在定遠軍的傳承之上,一代一代,即使沒了“裴”這個姓,定遠軍的軍魂會一直幫他們延續血脈。

    第149章 初雪見霽若有晴

    冬月初八, 宜嫁娶。

    一早,初雪晴就開始梳洗打扮。桑靜榆今日請來了自己的祖母來為初雪晴梳頭,她的祖母如今兒孫滿堂, 四世同堂, 是大福之人。先前桑復海因她們的“婚事”與桑靜榆斷交之時,也只有祖母站在她們這邊。

    祖母為自己的“孫女婿”送嫁,也是感慨萬千, 原先只以為自己的孫女找了個了不起的肱股之臣,知曉真相后才感嘆兩人的不易, 只當自己多添了個孫女。如今兩個孫女都出嫁了,她口中一邊念著祝福之詞, 一邊為她梳發。

    初雪晴看著鏡中的自己,多年來的偽飾幾乎讓她忘記自己本來的樣子, 如今鏡中人娥眉淡掃,眼波瀲滟, 紅唇微揚, 一副女兒嬌態,讓她很不適應。

    楊若柳和蓮覓也在一旁幫忙, 楊若柳雖無官身,可今日初雪晴特意請她入宮,她也頗多感慨, 當初那個伙房燒火的丫鬟, 如今竟到了如此尊貴的位子, 個中艱辛, 實難言表。

    蓮覓是她的女儐相, 今日并未刻意打扮,怕自己的顏色給初雪晴招來非議, 本不想做女儐相,可初雪晴卻道她不只是她的謀臣,更是她在這個世上感受到的第一份溫暖,如此,蓮覓便無法拒絕。

    蓮覓以為,二人淪落到人牙子手中時,初雪晴恐是受苦太多,對親人都沒有印象了,才會對她隨手的幫助念念不忘。

    但當初的她只知道自己會如浮萍一般漂泊,卻不知,拉她出泥淖的,會是那個瘦弱的小姑娘。

    待初雪晴妝畢,繁復的發髻梳好,戴上厚重的鳳冠,她通身散發出的氣場,便與之前截然不同。不似皇后的溫婉大方,也不似北狄女王的肅殺氣勢。她明艷若春日海棠,卻又清麗如冬雪寒梅。

    可從這明艷之中,又能看到那個愛民如子的父母官,那個舌戰群儒的使臣,那個身先士卒的改革重臣。

    連桑靜榆也看呆了去,半晌才開始感嘆:“也太美了!我都舍不得讓你嫁給定國公了!”

    初雪晴彎了彎唇角,便與她暫別,去奉先殿拜家廟,辭別皇室祖先。

    拜完家廟,又去拜別太后、皇帝與皇后,受醮戒。

    一路的典儀規矩甚是繁瑣,鳳冠又頗有分量,待她回到自己殿中等候迎親,脖子已經開始發酸。

    裴霽曦著便服至和寧門,在朝房換裝后,等了許久,才傳來長公主受醮戒儀式結束的消息。

    直至此刻,裴霽曦仍有種如空中樓閣一般的虛幻感。

    雖冬日冷風凜凜,但迎親一行人皆是面帶喜色,且不說初雪晴與他們皆有同袍之誼,如今她作為朝廷肱股之臣,又被封安定長公主,下嫁定遠軍主將,讓他們也都頗覺榮耀。

    迎親隊伍中,除了輕風,都是武將,輕風在宮中不敢高聲言語,便低聲問身旁的墨語:“我本以為皇家婚禮不用堵門,誰知陛下今日還特地安排了堵門的人要考驗國公爺,據說堵門的人里還有恩科狀元蓮覓,昨日盛御史來想替侯爺迎親,侯爺還給拒了,沒個文臣跟著,我心里咋這么沒譜呢。”

    墨語瞥他一眼,鎮定道:“你不是一直說長公主是你開蒙的么,一會你上。”

    輕風面露尷尬,“你可別提這茬了,我就吹吹牛。再說,你還是男儐相呢,該你上才是。”說著他又挺了挺胸,“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戰場都廝殺過,還怕區區考題嘛!何況祁將軍和方將軍都有經驗了,怎么也不會被難倒的!”

    走在前面的祁允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宮中的規矩多,雖說長公主是與他們共同奮戰過的同袍,可這畢竟是皇宮。

    輕風連忙垂首,不敢再四處亂瞄。

    行至長公主殿外,值守的宮侍雖然都讓開了,可殿門仍緊閉著,方若淵上前請門,殿內傳來嘈雜的嬉笑聲。

    桑靜榆清脆的聲音傳來:“迎親隊伍中可有文官?”

    裴霽曦上前答:“并無。”

    “哈哈,蓮覓,到你登場了!”桑靜榆不客氣道。

    蓮覓并無故意刁難的意思,可奈何桑靜榆對她千叮萬囑,要好好考驗考驗定國公,不能讓他們這么輕易把長公主娶走。

    楊若柳低聲勸道:“適當出些題就好,別誤了吉時。”

    蓮覓點點頭,沖擠眉弄眼的桑靜榆笑笑,便開口道:“先請國公爺作催妝詩一首,以示誠意。”

    裴霽曦看著朱紅殿門,他與初雪晴的距離,已經許久未這般近過了,他壓制住心中莫名的云霧,起步上前,朗聲誦起昨夜想了一宿的詩:

    “云開現月疑風起,初雪見霽若有晴。

    蓬門今始出簪冕,巾幗此去書汗青。

    朱門禮士無主仆,書院迎賓聚白丁。

    鐵馬定遠息烽火,新政安民享太平。”

    殿內幾人聽了皆是一怔,未料到定遠侯如此有心,往常催妝詩都是要夸女方容貌品德,盡訴衷情。定國公卻將安定長公主的過往政績,以及二人的名字都嵌入詩中,無論這詩文采如何,單這份心意就足夠令人動容。

    一旁的宮女抄錄下詩,忙給屋內的初雪晴送去。

    初雪晴看到詩,那莫名懸了許久的心這才緩緩定下,他應是愿意的,不是被皇權逼迫而娶他,即使她欺他騙他,也沒有因此記恨。

    門外仍舊有桑靜榆她們的嬉笑聲,初雪晴聽不清,只有宮女時不時將蓮覓的考題與裴霽曦的回答遞進來,已經問過好些考題,好在裴霽曦都對答如流。最后連她也耐不住想要傳人制止蓮覓,才見桑靜榆小跑著進屋,后面跟著蓮覓和楊若柳。

    這關總算過了。

    桑靜榆忙將喜扇遞給她,笑嘻嘻道:“定國公文武雙全呀,快拿起喜扇,咱們該出去了。”

    大紅喜扇上用金線綴著瑩白珍珠,繡著龍鳳呈祥的圖案,還有金飾鑲嵌在上面,亦是頗有分量。

    她僵直的脖頸還未緩過來,還要舉著喜扇,遮住面龐。

    走出屋,她悄悄移開一點喜扇,看到了許久未見的裴霽曦。

    一身大紅喜服襯得他往日肅穆的面龐也紅潤起來,他面上斧鑿雕刻般的線條似乎也柔軟了起來,初雪晴恍惚中看到了初識的那個英俊少年,即便經年沙場,風采不減。

    裴霽曦也在她喜扇側移的一瞬看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一張臉。今日盛裝下的她,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她已經許久未穿女裝了,以至于他腦海中一身丫鬟服飾的冬雪都已漸漸淡去,只有那個穿著朝服挺拔的身影,以及帶著一絲英氣的清雅面龐。而上次宮變她那身宮女服飾,也似曇花一現,只隱隱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一抹殘影。

    今日的她,面若粉桃,眉似脆羽,眸若春水,唇似丹霞,頭上明耀的鳳冠,一身華貴的婚服,如臥佛山上常年的積雪融化,春水流淌山間,綻放滿山的艷麗鮮花。

    那一直籠在他心間的云霧忽得就散了,唯有錯亂的心跳,更加讓他意識到此刻的真實。

    他們要成親了。

    方若淵輕聲叫了他好幾次,才將他從怔愣中喚醒。

    依著禮制,他們此刻不能交流,而初雪晴也已用喜扇遮好面龐,他只好忽視那依舊錯亂的心跳。

    長公主在禮官的引導下升輿出宮,裴霽曦到宮外才上馬騎行,儀仗開道,命婦乘輿隨行,隨行還有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

    老百姓知道今日出嫁的是本朝第一女官,皇帝唯一的義妹,出身寒門卻功標青史的安定長公主,而娶她的,是大寧的定國神柱,驍勇善戰,威震八方的定遠軍主將定國公,如此天賜良緣,大家都紛紛出來看熱鬧。

    “定國公可真是英俊哪!”

    “安定長公主也很美的!我考恩科時見過她,雖然一身男裝打扮,但是通身氣度就是尋常人比不來的!可惜我沒考中,不然就能近些看她了。”

    “那兩人可真般配,聽聞早前定國公被北狄俘虜時,就是安定長公主舌戰群儒,略施小計,救回的定國公呢!”

    “那可真是美救英雄了!”

    在送親隊伍走近后,百姓紛紛下跪,初雪晴本提前囑咐了隨行禮官,莫要影響百姓出行,可百姓仍舊自發跪地。齊聲喊著恭賀長公主與駙馬新婚之喜。

    禮官請百姓起,可有人喊道:“我們就愿意跪長公主,是長公主讓我們寒門也能有更好的出路!”

    又有人喊道:“是長公主讓我能拿回自己的身契,不再只是一個任打任罵的丫鬟!”

    “是長公主讓女子也能入仕,讓女子也能當官,讓女子有了更多條路!”

    轎中的初雪晴聞言,欣慰之情讓她的眼角浸濕,想到今日的大喜,她忙忍住了眼淚,若不是規矩在,她真想下轎扶起那些百姓。

    而在馬上的裴霽曦,看著眾人發自內心的恭敬姿態,也頗為與有榮焉。

    這般好的她,竟真的要與他成親了。

    恰在此時,空中竟飄起紛揚大雪,今冬京城的初雪,終于來了。

    禮官準備了喜傘,讓人遞給前方的駙馬,駙馬搖搖頭,只道他不用傘,一會迎長公主出轎時再用。

    這是初雪,是他最愛的初雪。

    雪粒落在面頰上,冰涼沁潤,讓人沉醉。

    不一會,大紅轎頂上也積了一層薄雪,艷紅中一抹雪白,而送親隊伍走在積了薄雪的街道上,又似白浪中行進的紅帆,紅白相映,煞是美麗。

    這場雪,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國公府時,雪就已經停了。

    裴霽曦下馬侯在喜轎旁,待降轎,他上前,深呼口氣,緩緩掀簾。

    初雪晴舉著喜扇的手已經酸了,此刻她也未再挪開喜扇偷看,只默默地一手拿著喜扇遮擋,一手扶著裴霽曦下轎。

    兩人分別半年有余,這一觸,是二人半年多來最近的距離。

    裴霽曦僵著手扶她,直到她下轎,兩人的手分開,他引著新娘進入府中。

    府內煥然一新,不是初雪晴印象中定遠侯府的樣子。

    各處張燈結彩,院子也不再冷清。廊下數不清的紅燈籠上覆了一層白雪,搖曳在風中。院內的蒼松上都掛滿了紅帶與垂掛的喜字,如今也點綴上了薄雪。堂屋中高懸的彩燈,燈面繪著不同的圖案,鸞鳳和鳴、鴛鴦戲水……

    拜過祖祠后,他們回到堂屋拜堂。

    原本因初雪灰蒙蒙的天,恰似打開一扇天窗,露出烏金一角,細碎陽光灑滿院落,映照在各處的薄雪之上。

    他們二人從祠堂出來,不約而同看向天空。

    初雪見霽,宿命般的相融。

    第150章 她輕輕撫摸過他雕刻的這些雪花

    拜完堂, 新婚夫婦進入新房,行合巹禮。

    喜娘說著祝詞,酒案上放置著的兩盞酒已侯了多時, 初雪晴一直舉著的喜扇也終于能放下。

    沒了喜扇的阻隔, 兩人終于有了半年來的第一次對* 視。

    裴霽曦定定看著她的眼睛,許多話現在不能問,可他想從她的眸中看出答案。

    初雪晴卻很快將視線移到酒盞之上, 伴著喜娘的祝詞,端起酒盞。

    裴霽曦也端起酒盞, 可視線并未離開她。

    烈酒入喉,暖徹心扉, 初雪晴嘗了出來,是鄴清特有的酒, 烈雪。是他從鄴清千里迢迢帶過來的吧。口中余味,讓她瞬時就想起當初在軍營的景象, 眾人圍坐篝火旁, 吃著羊肉,飲著烈酒, 高聲說笑,指點江山。

    兩人飲下交杯酒,該是出去宴客的時候, 景平帝特意打破規矩, 讓禮官安排長公主隨駙馬一起宴客。

    今日的喜宴也甚是熱鬧, 有跟著來京參禮的武將, 有和初雪晴相熟的文臣, 還有他們的平民好友,比如一直跟著初雪晴的宋家四口人, 桑靜榆醫館里和初雪晴熟識的醫師,還有當初燕雀軍諸人。座中眾人,真是囊括了各個階層。

    朝中文臣,尤其是今年恩科新出的女官,裴霽曦大部分都不認識,只是跟著一杯杯酒敬著。

    裴夢芝夫婦作為男方長輩幫忙招呼著客人,而蘇遠達既是男方長輩,又是女方恩師,因著雙重身份,不停有人來敬酒道賀。往日肅穆慣了的蘇尚書,難得有如今這般紅觀滿面,喜氣洋洋的時候。

    墨語作為男儐相,一直跟在裴霽曦身邊。他并未留意跟著長公主的是誰,一心只放在裴霽曦身上,生怕軍營那幫大老粗會不識趣地來灌酒。

    酒過三巡,有些賓客已然醉了。

    初雪晴的前岳父,桑復海吃醉了,竟忘記身旁坐著的是自己的真女婿吳長逸,反是對著假女婿初雪晴語重心長道:“你要好好對我女兒!她自幼就四海行醫,不是料理后宅的好手,但是她是小輩里醫術最好的,她一個女兒身,走到這步不容易!我把她交托給你了……”

    吳長逸哭笑不得地打斷他的話:“岳父,這話應是對我說的,您在我們婚禮上已經對我講過了,您放心,小婿定會謹遵您的教誨。”

    桑靜榆看見父親在那胡言亂語,卻不覺得丟人。想到與初雪晴做假夫妻那幾年,父親一貫對她愛答不理,可母親總是暗中關心她,看來,父親那會,也并不是真的冷漠。

    林玥怡是武將座中唯一的女子,敬到她時,她起身大聲喚:“嫂嫂!”

    喊完,她湊到初雪晴耳邊,小聲道:“表兄多年前就說你是我未來嫂嫂,如今這聲嫂嫂,我終于喊得名正言順了!”

    初雪晴聞言,看向她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裴霽曦,過往記憶似水傾瀉,她想對他說些什么,卻只能轉過頭,沖林玥怡笑笑。

    敬到柴富貴這桌,這桌里有許多當初燕雀軍的人,如今做著各自的營生,初雪晴特意囑咐柴富貴幫忙邀請他們,雖說都是粗人,但也沒有楞要灌酒的,畢竟是長公主幫他們爭取來了如今的新生。

    滿臉絡腮胡的王昆說不來文縐縐的祝詞,舉著酒杯道:“長公主殿下、駙馬爺,多虧了你們,才有兄弟們的今天,廢話不多說,都在酒里!”

    而當初兒子被富商打死的趙群,如今得以從牢獄中出來,也是對初雪晴倍加感激,可惜嘴笨,不知道如何表達,王昆就拿過酒瓶,大聲道:“跟我一樣,都在酒里!”

    初雪晴和裴霽曦都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王昆幾人也滿杯飲下,王昆大聲笑道:“痛快!今日參加長公主殿下的婚禮,下次就該老大了!”

    柴富貴被他說的面露尷尬,遠遠看了坐在其他桌上的楊若柳一眼,暗自笑了笑,未作反駁。

    除了如此和諧的敬酒,也出現了一些不妥的聲音。

    到了一些末流文臣這里,有些人起哄著,鬧著,竟把矛頭對準了跟在初雪晴身后的蓮覓,“蓮大人馬上要跟著長公主殿下去北境了,聽聞當初蓮大人不僅詩詞了得,更是歌舞雙絕,艷冠京城,可惜一直沒福分見過,今日長公主殿下大喜,蓮大人不給露幾手嗎?”

    不等初雪晴和裴霽曦作反應,一直沉默的墨語側身擋在蓮覓前,不客氣道:“長公主殿下不喜歌舞,倒是經常夸贊定遠軍的將士們武藝高超,在下恰巧略擅劍術,和這位大人切磋一番,如何?”

    今日是裴霽曦的大日子,墨語決不允許有人在婚宴上鬧事,因此一有這種不協調的苗頭,他便挺身而出。

    蓮覓本就怕自己的身份給初雪晴惹麻煩,聽到調戲也不敢多做反應,她悄悄抬眼看了看擋在前面的武將身影,又暗自垂下了頭。

    初雪晴瞥了一眼這個末流文官,今日喜宴邀請名單,一部分是她或裴霽曦邀來的,一部分是宮中幫忙操持的,想必以為她曾在禮部任職,禮部的人便來的多了些,初雪晴只道:“禮部郎中,左廷,建禎二十年進入禮部,你上年的考績,還是我做的,竟不知你喜好歌舞。”

    左廷一聽,身上的酒勁散了大半,冷汗倏地冒了出來,正在他為自己的言行無狀懊悔不已時,又一道身影走了過來。

    御史盛道文一直留心著蓮覓,看見這邊情況,便從自己桌上走上前來,看了看了避在長公主身后的蓮覓,瞥了眼左廷,道:“左郎中,身為禮部官員,言行如此不堪,是等著御史的折子呢嗎?”

    左廷不知區區新晉恩科狀元竟有這么多人扶持,還只她當是一個運氣好翻了身的歌姬,在酒勁下覺得自己略微調戲下她,并無大礙,如今才知自己闖下大禍,忙道:“長公主殿下,下官醉酒失言,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下官。”

    初雪晴并未言語,只是眼神詢問了下身后的蓮覓。

    左廷看到她的眼神,忙又對蓮覓點頭哈腰地道歉。

    蓮覓搖了搖頭,她并不想讓這些不愉快破壞長公主大婚,因她的身世、容貌,已經讓人對她頗多非議,甚至有人說,長公主將她帶在身邊,會給她勾引駙馬的機會,長公主實在不該如此。

    可初雪晴并未在乎這些流言,堅定地把她要了過來,一點點培養她,她豈能讓自己再拖累長公主。

    蓮覓只道:“殿下,該下一桌了。”

    初雪晴見蓮覓并未追究,又看了看盛道文,盛道文了然點點頭,左廷這下,免不了被御史參上一本。

    一桌一桌敬下來,裴霽曦竟一直沒有機會與初雪晴說上一句話。可即便有這個機會,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直到敬酒完畢,初雪晴才對裴霽曦道:“鳳冠太沉,我著實有些累了,我先回房了,待會送客,就有勞你了。”

    裴霽曦看著她眸間露出的疲態,竟不忍心再對她說什么,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

    席上楊若柳見初雪晴折身離開,想要與她說些什么,卻怕太引人注目,便悄然走到蓮覓身旁,私語了幾句。

    蓮覓聞言,點了點頭,跟上初雪晴,趁著與初雪晴走在廊下的功夫,對她道:“殿下,葉老板為您送了賀禮。”

    初雪晴詫異片刻,她其實著人遞了喜帖給葉馨兒,可今日卻未見葉馨兒的人,她便問:“她人沒來嗎?”

    “只送了賀禮,應是怕自己的身份牽連殿下,并未露面。她已將京城的生意交給了楊掌柜,今日,帶著家人回樟安了。”

    葉馨兒雖是并未被范英彥的謀逆案牽連,可坊間畢竟有她和范英彥的傳聞,若她一直留在京城,的確會被流言侵擾。

    “她有句話捎給您——幸得識君,方識己身,前路漫漫,以君為范。”蓮覓頓了頓,又道,“殿下乃是當世女子楷模,葉老板雖曾誤把仰慕作傾心,但歷經世事波折,想必已經明了日后如何行事。”

    初雪晴淡淡一笑,“言之過譽,每個人,都只是盡己所能罷了,我如此,你也如此,好在結果不差。我先回房,你也忙了一日,也歇歇吧。”

    即便貴為長公主,初雪晴仍舊不習慣別人伺候,不僅遣了身邊的婢女,也直接讓蓮覓去休息了。

    蓮覓看著一身喜服的初雪晴漸漸遠去,心道,哪里是言之過譽,殿下低估了自己對于當世女子的意義。就說自己,也是在殿下的鼓勵下,無視哪些風言風語,一心考恩科,才有了如今這般活法。

    眼尖的輕風見初雪晴獨自一人離席,也悄然繞路跟了上去。

    他追上獨行的初雪晴,氣喘吁吁道:“殿下,您等等,我有些東西給您看。”輕風五大三粗,但他一直在裴霽曦身邊,也看出這對新婚夫婦之間仍有齟齬。雖知道他們早晚會坦然相待,但仍想著自己能幫一把是一把。

    初雪晴頓住腳步,笑問:“自家人,難道輕風還準備了賀禮?”

    輕風尷尬地撓撓頭,“不是不是……那個,我的疏忽,賀禮我之后一定補上,今日給您看的,是國公爺給您準備的禮物。”

    初雪晴跟著輕風走到庫房,輕風帶她七拐八繞,到了庫房里一間偏僻的小屋,推開屋門,輕風點燃燈燭,一排排博古架映入眼簾。

    初雪晴輕步走近,看到架子上放著大小不同的雕刻雪花,有簪子、玉佩、步搖……材質也不盡相同,木頭的、玉的、銀質、石頭的、金的……

    她輕輕撫摸過他雕刻的這些雪花,每一個雪花都有些許的不同,有的枝節甚多,有的簡潔明了,有的圓潤,有的尖銳……她看花了眼,但仿佛在模糊的視線中,看到裴霽曦一刀一刀刻著雪花的紋路,甚至是,在他眼盲的時候,也用手丈量著大小,不厭其煩地雕刻著。

    他手上的老繭,也許不僅是常年練武留下的,還有握著刻刀和錘子留下的印記。也許還有許多小的傷口,只是這些傷口隨著他愈發熟練的雕刻技藝,越來越少。

    他雕刻的時候,在想些什么?是思念、是埋怨、還是求之不得,郁憤填胸?抑或是長年累月的習慣,讓雪花成了一種打發時光的工具?

    這些個細碎的時光,只為了一個對他欺瞞、利用的女子,值得嗎?

    輕風見初雪晴愣神,碎碎念著:“這些物件有原先就在京城雕刻的,也有我這次從鄴清拿來的,國公爺不知道我拿了這些,聘禮那么多,他也沒法事無巨細地查看。我是想著,怎么著也得讓您知道他的心意,他這么多年一直想著您,一直也遺憾只給您雕刻過一個雪花簪子,后來只要空閑就雕刻一些,越攢越多,您看到的只是一部分,還有許多在鄴清我沒法都拿過來。”

    初雪晴眨眨眼,逼退了涌上的淚意,只笑著道:“多謝,這份賀禮,比什么都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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