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就算此刻赴死,她也毫無畏懼。
昏暗燭光灑在地面, 投下兩幅交纏的身影,那影子從床邊移到床榻,消失在床幔之中。
將軍又回到戰場, 掃蕩著所有他熟悉卻已分別許久的領地, 溫柔地進攻,卻舍不得傷到對方,沒有戰場的戰馬嘶吼與刀劍鏗鏘, 唯有呢喃與輕喘,卻比戰場嘶吼更加揪動人心。
領地交錯, 分不清誰是誰的,他在她的領地, 她也容納了他的腳步,地面潮濕黏膩, 卻溫暖柔軟,讓踏足的腳步不忍離開, 沉浸其中。
多年前那個離別之夜, 早已消散在兩人夢中,如今舊夢重溫, 似要將經年離別都化在刻骨纏綿之中,讓那不曾相伴的孤苦與掙扎都被填滿,只余這極樂人間, 相知相許。
可裴霽曦仍是小心且克制的, 他深知她身份特殊, 不敢在她身上留下絲毫痕跡, 只能輕輕地啜吻, 柔柔地撫摸,將日積月累的思念, 都化作微風,拂過她每一寸肌膚。
那溫熱的微風,讓初學清戰栗不已,他太輕,惹得她不上不下,她偽裝太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輕易不敢停下歇息。如一艘駛過大江大洋的小舟,歷經風浪,卻始終朝向目的地,迎風起航。
可她終于破釜沉舟般停渡,依偎在他的港口,怎能讓這歡愉也這般小心翼翼?她摟緊了他,手指嵌入他的肌膚,不夠,還不夠,她用力咬向他的肩膀。
那絲絲縷縷的撓人的疼痛,終于讓裴霽曦也無法克制,帶領著他懷中的人,如渡海一般,一起迎著巨浪的拍打,不斷翻滾,跟著洶涌的波濤,起起伏伏,承受狂風暴雨的洗禮,也感受乍見天光那一瞬。
風雨過后的孤舟,癱倒在沙灘。
裴霽曦緩緩撥開她額前粘住的亂發,輕吻她汗濕的額頭,只聽她咕噥了一聲:“我想沐浴。”
裴霽曦披衣下床,不敢讓府中人知道,便自己去燒水,收拾好浴桶后,回到床邊,看見初學清窩在被中,面上紅暈未散,眼角尚有方才歡愉的淚痕。
他輕輕抱起她,她也軟軟地貼在他的懷抱中。
裴霽曦將她放進浴桶,看著她被溫水覆蓋的朦朧的身軀,燥意又起。
“累嗎?”他輕聲問。
初學清只有力氣“嗯”了一聲。
裴霽曦笑笑,“那我幫你。”
說著,他也踏進寬大的浴桶,撩起溫熱的水,澆在她的烏發上,幾行水珠順著她的面龐流下,他用手輕輕拂去,露出她白皙紅潤的臉頰。
初學清的疲累在水波的溫暖下漸漸消解,他帶著粗繭的手一點點劃過她,輕輕撫摸,細細清洗,引起一片戰栗。當他細密的吻落下,她也迎了上去,與他緊緊貼合,完美鑲嵌。滾燙貼著滾燙,終是不得歇。
她要將一切深深印刻在腦海,他深情凝視的眼眸,帶著粗繭卻輕柔無比的雙手,以及滾落在她身上的灼燙汗水。
于是那癱倒在沙灘的小舟,又開始了充滿暴風驟雨的航行。
心中那一點不敢示人的缺口,終于如這航行的小舟一般,在激浪的拍打之中,被徹底愈合。就算此刻赴死,她也毫無畏懼。
*
初學清醒來時,已過巳時。
她已許久未這般睡到日上三竿了,醒來看到裴霽曦線條分明的面龐,在透過窗牖投射的日光下熠熠生輝。他一直睜著眼,就這么一錯不錯地看著自己。
見她醒了,裴霽曦拂去她額間碎發,輕輕在她額頭印了一吻,溫聲問:“可有哪不舒服?”
初學清似從幻夢中蘇醒一般,晃了晃神,才意識到眼前的是真實發生的。因為胡鬧了一夜,她身上有些酸軟疲累,但并無太多不適,畢竟裴霽曦的觸碰總是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溫柔,也沒敢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跡。
她搖了搖頭,可視線落在裴霽曦露出的肩膀上,上面除了舊時傷疤,又平添許多抓痕與齒印,此刻才覺得有些局促,將被子向上提了提,遮住了半邊面龐。
裴霽曦笑了笑,他一早就醒了,經歷了一場徹夜的狂歡,他不覺半絲疲累,反而興奮地難以入眠,醒后怕吵到初學清,就這么一直窩在這里,靜靜看著她的睡顏。
裴霽曦起身穿衣,從隔間取來初學清的貼身衣物,回到床邊,輕聲道:“你未帶換洗衣物,昨夜我幫你洗了,掛在炭火旁熏了一夜,如今已經干了,今日我陪你去府上取些衣物過來可好?”
初學清接過他手中的衣服,藏入被中,昨夜她都已經累到散架,可裴霽曦竟還有精力幫她洗衣,她悶聲道:“你先出去。”
她現在這副模樣,可和昨晚似火般的熱情截然不同,裴霽曦笑著幫她放下床幔,折身去了外間。
裴霽曦不敢讓人進來,自己收拾好昨夜的殘羹冷炙,又將凌亂的水房收拾妥當,去后廚拿了早食,看到初學清已經洗漱完畢,招呼她過來一同用飯。
他將碗推至她面前,“這是后廚一早煨的雞湯,你喝一些。還有這個,紅糖蓮藕,桂花蜜棗……”
“太多了。”初學清打斷他,笑道,“我也不用大補。”
裴霽曦一時語塞,想對她好,又不知從何下手,有許多問題想問,又怕問了會戳破此時的融洽。
“你何時知道我的身份的?”初學清喝了口雞湯,狀似隨意地問了出口。
裴霽曦拿著筷箸的手頓了頓,道:“從北境回京時,你半路昏迷,我想幫你換藥……后來桑大夫就來了……”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你復明了,認出我了。”
“那時眼睛已能朦朧看到,但你比以前身量高了,嗓音又不同,縱然有許多相似之處,我也只以為是兄妹之故。后來知道了你的身份,漸漸復明,卻也不敢戳破,怕會影響你。”
“對不住。”初學清微頓,又道,“瞞著你,是有些事當時沒想清楚。”
“那你現在想清什么了?”裴霽曦問,但他知道,無非是昨夜的那句話,相見時縱享貪歡,不見時各守一方。
為什么又想清楚了呢?是因為他的受傷,讓她也懼怕失去嗎?
“其實還未想清,只是不想讓你帶著遺憾離京。我一直在后悔,當年留給你那封信,有太多違心之言。”
為國為民的大將軍,卻被自己的身邊人誤解,不知他當時看到那封信,會受到怎樣的打擊。她走之前,亦不知那場勐城水戰如此驚心,那些違心的話只是想讓他放棄尋她。
可無論什么原因,那些言語,對浴血奮戰的將軍,就是侮辱。
“我明白。”裴霽曦卻并未怪她,在她以使臣的身份同他一起去西境時,就已經對勐城之戰表明了看法,如今回想,她那時,應是在解釋,不想讓他被冬雪留的一封信,而心懷愧疚。
飯畢,裴霽曦仍舊沒讓人進院收拾,自己收拾好碗筷,便陪著初學清在窗邊煮茶賞雪。
“給我講講吧。”裴霽曦遞給她一杯茶,“你離開后的際遇。”
初學清接過熱茶,淺淺飲了一口,“如同昨夜和你說的一樣,我離開后,與靜榆一路相伴,她欲行醫,可家中逼她嫁人,吳將軍彼時又不愿她婚后行醫,她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后來我遇見陛下,欲走科舉之路,我與靜榆,一個為了掩藏身份,一個為了方便行醫,便結成假夫妻。”
“彼時,陛下賞識我,又借友人,幫我引薦恩師,也幫我遮掩身份,助我科舉。為官幾載,所幸不辱身上這身官袍,稍有建樹。其實我也曾想過會再遇見你,第一次重逢時,我故意吃了桃子,帶著帷帽與你相見。我身量見長,吃藥改變了嗓音,又戴著帷帽,所以你認不出我。未料到再次相見,你便眼盲。”
初學清頓了頓,“后面的事,你便知道了。”
裴霽曦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玉佩通體雪白,晶瑩透亮,被雕刻成雪花的模樣,他將玉佩放到初學清手中,“你離開后,我每次想你,便會找些材料雕刻雪花,玉的、石頭的、木頭的……刻著刻著,便養成了習慣,哪怕沒有想到你,也想要去刻雪花。我觀察過許多雪花,卻從未見過相同的雪花,我想,我當初若尊重你的不同,你也許……”
說到這里,他沉默片刻,用手掌包住她的手,“這個玉佩,是我從所刻雪花之中,挑出的最別致的,若是顯眼,你便藏起來,若是不礙事,你便戴在身上。”
初學清感受著手中玉佩上留存的他的余溫,將玉佩放入懷中,貼著心跳的位置,“多謝,我很喜歡。”
她摩挲著他的手掌,他手掌上有一層厚繭,長年練武,加上又經常握著刻刀,已經分不出哪塊繭是練武練的,哪塊繭是刻雪花磨的。
“我不知你會尋我那么久,后來重逢,還因謠言誤會你已娶妻生子。”
“祖母生前,的確一直在催我。其實去西境前,她已允了我娶你的事,只是沒想到戰事結束,你卻消失了。”
初學清張口欲解釋,他卻伸出手指,壓住了她的唇,“不用說什么,一切都怪我。我只將目光放在了戰場,卻從未想過你在府中經歷了什么。明明已經和你互許心意,卻一直拖著沒向家里坦白。”
他將手往下移,覆在了她的小腹上,“后來聽玥怡說,你服了許多避子藥,導致腹痛難忍。怪我,只想著歡愉,卻忽略了你要承受的東西。你用一個念想,勾起我的生欲,卻讓自己受了那么多難,我不值得。”
初學清握住他溫熱的手掌,一點點撫摸上面的粗繭,帶著笑意道:“你想多了。我不僅是要給你一個念想,也是想著給自己一個念想,也算對當時的困局,給一個交代,畢竟,你是我那時最大的不舍,可我又不想讓自己一直困在那里,只能選擇對不住你。”
裴霽曦手上傳來陣陣酥麻,伸手將她攏進懷中,“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女子,沒想到竟這么不一般,一想到那般國之棟梁,便是我的冬雪,我便是滿心滿眼的驕傲。說起來,第一次遇見男裝的你,我便覺得一見如故,之后得你相救,更是恨不得與你結拜,無論你是男是女,都一樣能讓我傾慕。若你一直不肯透露身份,我便也會一直是你的知己。”
“只是知己嗎?”初學清的聲音自他的懷中傳出來。
“是知己。”裴霽曦看向懷中人,“更是摯愛。”
說著,又捧起她的臉,低頭,吻了上去。
第132章 初雪見霽,便有晴日。
一場雪, 斷斷續續下了好些天,到初三早晨,才將將停下。
久違的日光鋪在覆著層層厚雪的地上, 白雪漸漸消融, 道路光滑潮濕。
定遠侯府的前院中,輕風堵著悄悄上門的席禎,問道:“你咋來了, 不是說最近不太平,讓你少來么!”
席禎答道:“我在家實在沒意思, 我娘天天去葉家哄小娃娃去,把我扔給那個莽夫, 讓他教我功夫,我還不如自己練呢!今日我好不容易趁那個莽夫去當值溜了出來, 趕緊來看看師父,放心, 我機靈得很, 不會讓人看見的。”
輕風卻擋在影壁旁,不敢讓他進去, 要知道,這幾日侯爺可是和初大人同吃同睡,真讓外面的人知道了, 那還得了!輕風近日從看不慣, 到躲著, 到習以為常, 現在又要為他們遮掩。他阻止不了侯爺, 只能幫他們守好秘密。畢竟,他們侯爺這么多年一直一個人, 也實在不容易。
輕風勸道:“你娘去哄小娃娃,忘記你這個大娃娃,你也不能到處亂跑啊!”
席禎尚顯稚嫩的面龐上露出不悅,他最討厭別人說他小,“誒,師父!”
席禎虛晃一槍,讓輕風走了神,他趁此從輕風身旁靈巧繞過,直奔后院,輕風氣得在他身后追。
輕風最值得驕傲的就是他的輕功,可席禎這小子天賦異稟,才跟著侯爺學了多久,身子就如此靈巧,輕風心道不好,要是后院那兩人膩膩歪歪被席禎小兒看見了,該把孩子帶壞了!
好在席禎去后院的時候,初學清和裴霽曦只是在圍著氈毯的亭中對弈,舉動并無不妥,輕風看見這一幕,才松口氣,緩下步伐。
席禎上前行過禮,便坐到兩人身旁的石凳上,順口道:“初大人,我怎么覺得幾日不見,您氣色好了很多呢!師父也是,春光滿面的!”
輕風恨不得上前去捂席禎的嘴,但也只能裝作聽不懂,跟著坐了下來。
初學清輕輕放下一顆棋子,抬眼笑道:“沾了年節的喜氣。”
席禎聽見初學清的嗓音,問道:“您面色雖好,可嗓音怎么怪怪的?”
裴霽曦也早意識到初學清的嗓音不似平常暗啞,他喜歡聽這嗓音,尤其是帶著輕喘時的氣息,許是無需上朝,她便沒再喝那改變嗓音的藥,不過,在侯府內,她也不必遮掩。
初學清清了清嗓子,解釋道:“有些傷風。”她又轉移話題,“幾日不見,輕風都跑不過你了,看來你并未疏于練武。”
“那是。”席禎道,“怎么也不能丟師父的臉啊!”
“自謙!”裴霽曦在一旁教導道。
“對對,自謙,我這輕功也就一般一般,頂三個輕風。”
輕風被氣笑,也忘記方才心頭的擔心,反駁道:“你也就仗著年紀小,身子輕巧,不然咱倆好好去比試比試,你還真不一定是我對手。”
“光比輕功算什么,咱們得上家伙,兵器隨你挑,看哪個你能贏我!”
輕風拍拍大腿:“你輕風叔叔要真是有那本事,早就進定遠軍了,能讓你在這揶揄我呢! ”
正在幾人調笑之間,府內小廝來報,宮里來人宣初尚書面圣。
初學清停下棋局,不舍地看了看裴霽曦,“本以為能把年節歇完,再面對這些的。可惜了,棋還沒下完。”
裴霽曦道:“沒關系,這局你占了上風,我不動這棋局,等你回來再繼續。”
可擺在八角亭中的棋子,也不知自己究竟要等多久,才能結束眼前這個棋局。沒有人知道,初學清,是要去下更難的棋了。
景平帝已是天下之主,初學清沒有什么可以對抗的,唯有這一條命,一條她早已置之度外的命。
只是,終究虧欠了裴霽曦,只能用這幾日如夢貪歡,慰藉他往后沒有她的日子。
*
宮里的傳召讓初學清直接去景平帝寢殿外候著。
壽昌殿外,初學清碰到了方從殿中出來的吳長逸,以及她的“前岳父”桑復海。
她不知這二人怎會同時從殿中出來,仍舊恭敬行禮。
桑復海“哼”了一聲:“初尚書的大禮,老夫可受不起。”
這是他們“翁婿”,自解除翁婿關系后,第一次見面。
連吳長逸也對初學清視若無睹,只和身旁的桑復海道:“世伯,您近日在宮中忙碌,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我自然無事,只是不在家,總害怕那丫頭闖禍。”
吳長逸邊走邊恭謹道:“您放心,靜榆那邊,我定會照看。”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初學清聽著他們的話語,便知靜榆定是安穩,加上吳長逸的身份,她要做的事,便不會牽連靜榆。她抬腳,徑直進殿。
待初學清進了殿,吳長逸才轉頭看了看,又對身旁人道:“世伯,我還有些話要對初尚書說,在這里等等她,就不能送您回太醫院了。”
“無妨無妨,我也趕緊忙去了。”桑復海頓了頓,又道,“他們既已和離,就是沒什么瓜葛了,你放寬心……”
“世伯放心,我只是與初尚書商討政事。”
桑復海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便徑直走了。
宮里的積雪早已被宮人打掃干凈,日頭照下來,仍舊是一片恢弘肅穆。
吳長逸望著殿門,腦中卻不斷想起除夕桑靜榆為初學清送藥的一幕。
他實在想不明白,若是他們二人本無情,只是方便桑靜榆行醫的遮掩,為何桑靜榆遲遲不肯和離,和離后還對初學清如此牽掛;若是他們二人有情,既然桑靜榆能連初學清的隱疾都不在乎,為何初學清還要在桑靜榆流言纏身時選擇和離呢?
對著桑靜榆,他問不出口,生怕一些不恰的問題讓他們心生嫌隙,又如當初那個不經意的回答一樣,將桑靜榆推遠。
但他也憋不住,只能在這里等著,問另一個當事人。
他等了許久,見有宮人急匆匆出來,過了不久,又見盛御史和刑部尚書被人引著去到殿中。
日頭從在正當空移到地平線,暮色籠罩在宮殿上,昏黃下一切變得更加模糊。
正在他已經等得不耐煩,打算改日再去尋初學清時,卻見幾個侍衛架著初學清從殿內走出。
初學清官帽已卸,官袍已除,發絲凌亂散在頸間,衣后滲出猩紅血跡,顯然是用過刑了。
他大為震驚,初學清究竟是惹了什么禍,讓景平帝在壽昌殿就對她用刑?還叫來了盛御史!
他跟著上前,卻被一旁侍衛阻住,眼睜睜看著初學清被帶走。
須臾,盛御史從殿內出來,吳長逸忙上前問道:“盛御史,初尚書犯了何罪?”
盛道文嘆了口氣,眸中是敬佩、惋惜,也有震驚和不忍,他從未想過一直以來讓他既敬又妒的同門,竟是一個女子,他看著地上初學清留下的點點血跡,緩緩道:“告訴你也無妨,馬上就都知道了。”
宮人上前去清理地上血跡,盛道文往一旁讓了讓,才緩緩道:“初學清,以女子之身入朝,霍亂朝綱,欺君罔上,押往刑部候審。”
吳長逸呆愣在原地,猶如當頭棒喝,震驚得無以復加。
所有疑惑費解都在此刻得到了解釋,他猶如小人一般在暗處覬覦的日子,此刻顯得分外可笑,他的苦澀與嫉妒,掙扎與彷徨,都只是跳梁小丑一般。
可當他反應過來時,另一層擔憂倏地浮上心頭,他急忙往宮外奔去。
女子之身,欺君罔上——那桑靜榆,豈不是同犯!
吳長逸趕到桑府的時候,桑靜榆正在屋內配藥。吳長逸心急如焚,進來撞倒了好幾個藥筐,桑靜榆“哎哎”兩聲,正要抱怨他笨手笨腳,就看他抓著自己的手腕道:“初學清被捕入獄,因她是女子之身,犯了欺君之罪!”
桑靜榆愣怔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忙問:“是誰下令抓她的呢?”
吳長逸被這不抓重點的問話噎到,“當然是陛下!”
“怎么可能!”桑靜榆大聲道,“陛下怎么會抓她?明明……”
桑靜榆止住了聲,吳長逸苦笑一聲,澀澀道:“我在路上,還在想,你是不是被她騙了,她謊稱有隱疾不與你同房,你為了能行醫就這么將就著。原來,這一切你都知道……”
桑靜榆無暇估計他的情緒,又問:“那她現在在哪?已經被押走了嗎?我可以去看她嗎?”
“桑靜榆!”吳長逸斥道,“你如今不想想你自己,她欺君罔上,你就是同犯啊!”
桑靜榆掙開他的手,氣道:“是,我就是同犯,我知道她是女子,但是我們一路扶持,就是為了擺脫嫁人了沒有自我的日子,她若出事,我也絕不會做縮頭烏龜,自然會承擔自己該承擔的罪責,你也不必如此提醒我,只要你躲得遠遠地就好! ”
吳長逸聲音發顫,不可思議問:“你如今,還這么看我嗎?當初寧肯與女子假成婚,都不肯再給我一個機會。如今身處險境,還要將我推開?”
桑靜榆繞開她,徑直走出屋子,并沒有回應他的問話,只喃喃著:“我得去看她,不能讓她自己一個人。”
吳長逸見她如此,忽而想到當年她問了那句婚后能否行醫的話后,決絕離開的背影。他猛地上前,從背后牢牢抱住她,悶聲道:“靜榆,是我的錯,是我親手推開你,讓你不得不假借婚姻脫困,我不能再次失去你了,你給我機會,我幫你,我不會讓你出事。”
桑靜榆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帶著哭腔道:“她也不能出事啊!我怎么丟下她不管呢?”
“好,我也幫她!”吳長逸堅定道,“你好好在家待著,哪都不要去,你就算放心不下她,如今去看她也只是給她添亂,我去找定遠侯,他定不會坐視不理,我去與他商討辦法。”
“我要一起去,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吳長逸艱難應了聲“好”,他知道他攔不住她,也不能再攔她。
兩人一起到了侯府,卻發現裴霽曦并不在府內,連輕風也不在。
就在他們一路奔忙的時候,裴霽曦也得到了消息,他忽然明白了為何初學清突然不再隱瞞,要與他一晌貪歡,原來,她早已做好了準備。
他一得到消息,便直奔刑部。
輕風跟著裴霽曦,一路都是懵的,他為了二人的斷袖之癖遮遮掩掩,可未料到初大人竟是女子,竟是消失多年的冬雪,而侯爺也不像是剛剛知道的樣子,原來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可當務之急是如何把初大人救出來,兩人歷經磨難好不容易才坦誠相待,怎么剛好幾天又突遭橫禍呢?
裴霽曦已經做好刑部攔住他不讓他進的準備了,可令人意外的是,刑部尚書見是他來,也未多做阻攔,和下面打了招呼,便讓他到大牢去探視了。
漆暗陰冷的牢獄中,初學清趴在一堆稻草上,發冠已除,一頭凌亂發絲散在腦后,灰色衣袍上是干涸的血跡。
裴霽曦緊緊握著欄桿,緩緩蹲下,心中如受刑般被撕扯,那一道道血跡,仿佛加諸己身,令他疼痛難忍。
他沙啞著聲喚道:“學清。”
初學清緩緩回過頭,蒼白面色上,慢慢展現出一個疲憊的笑容。
她掙扎著挪到牢門邊,每挪一點,裴霽曦心便更痛一點。
她隔著欄桿,握住他的手,安慰他:“你別擔心,我沒事。”
“學清……”裴霽曦的聲音顫抖著。
“叫我雪晴吧。”她唇角溢出蒼白笑容,“初雪見霽,便有晴日。”
第133章 你我之間,還需避嫌嗎?
牢房陰冷潮濕, 腐敗的血腥氣充斥周圍,好在關押初雪晴這間牢房較為偏僻,四周都靜悄悄的。牢房高處有一扇窗, 能遙遙看見窗外明月。
廊間燭火幽暗, 偶有陰風吹過,燭影晃動,讓這牢房氣氛更加陰森。
裴霽曦看著初雪晴身上干涸的血跡, 忍著胸中翻涌的怒意,從懷中掏出了藥, “我給你上藥。”
初雪晴搖搖頭,虛弱道:“只是打了幾板子而已, 看著嚴重,其實沒什么大礙。”
裴霽曦卻執著道:“讓我看看傷口。”
初雪晴從他手中接過藥瓶, “傷在那處,我一會自己上藥吧。”
“你能看得見嗎?”裴霽曦隔著欄桿拽住她的手, “你我之間, 還需避嫌嗎?”
“你放心,真的沒事。”初雪晴將藥放在一旁, 輕撫他的手安慰道,“我還有些事想和你說,怕你能待的時間不長。”
“陛下不是知道你的身份嗎?為何今日對你發難?”
“無論他知不知道, 我女扮男裝入朝, 本就是欺君之罪。”初雪晴自嘲地笑了笑, “只希望此事不要牽連他人, 你幫我轉達靜榆, 我會招認自己對她騙婚,哄騙她我不能人道, 但允她行醫,她對我的身份一無所知。 ”
“你現在還在擔心別人。”裴霽曦忍不住想靠她更近,可是堅硬的欄桿阻隔在兩人之間。
“你且安心,陛下不會殺我的。”初雪晴猶豫道,“我只是,做了些事,惹他不快罷了。”
裴霽曦心頭怒意涌動,忍不住道:“他不快,就可以對你用刑?難道忘記了是誰為他出生入死嗎?難道這就是高座之上的冷血嗎?只是把你當作一個棋子嗎?”
初雪晴看他如此激動,掙扎著將手伸出欄桿,虛虛環住他的肩,“你答應我,萬萬不可隨意用兵權威脅帝王,定遠軍不是你一個人的定遠軍,定遠軍是大寧的定遠軍,永遠不要因私欲而為定遠軍抹黑。何況,正是在陛下的幫助下,我心中的道已實現大半,若不是他,我可能仍舊泯然眾人,四處碰壁,他是我的恩人,更是大寧的氣運。”
裴霽曦肩膀止不住顫抖,翻騰的怒意像狂風暴雨般在體內肆虐,可他一直以來最為被帝王所忌憚的兵權,如今竟因為道義,不能濫用,不能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子。
“若我連你都護不住,這個柱國大將軍,又護得住什么呢?”
初雪晴面色蒼白,那面上的一雙眸子卻澄澈清亮,“你不用護我,我會護好我自己,我會沒事的,你答應我,不濫用兵權,否則就算你救出我,我也會因愧疚自戕而亡。”
裴霽曦緊緊攥住冰涼的欄桿,聲音凄涼而悲切:“你是不是早有預料?所以才許我縱享貪歡?”
怪不得,怪不得她撇下繁雜公務,陪了他那么多天。早在她輕許“縱向貪歡”幾字時,他就應當有所察覺。她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去面對景平帝的吧?而那幾日的貪歡,不是許諾,是告別!
裴霽曦似是在問她,又像是在陳述:“你是主動惹怒陛下的吧,是要用你的獻祭,為天下女子賭一個出路嗎?”
初雪晴沉默了下來,她不想欺騙他,可也不能將一切坦白,她嘆了口氣:“你且忍一段時間,記得囑咐好靜榆,還有,一定要按兵不動,我不會有事的。”
裴霽曦聽出了她的隱瞞,知道她不想自己牽扯進來,可他不明白,明明他二人已經如此親密,為何不能同甘共苦,為何不能讓他與她一起面對呢?*
“你總是如此,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去扛,做了決定,也從不與旁人說。只是我以為,我不是旁人,可原來,在你眼中,都一樣。”
初雪晴想要否認,卻又無從說起。她該從何處說起呢?她已踏進泥潭,何必要再將他牽扯進來。
裴霽曦自嘲道:“多年前,你用一夜溫存,給我留一個念想。未料到,如今,經年已過,你仍是如此,用幾日的貪歡,將我從你的身邊推離。可你想過我欲如何嗎?若知道你的決定,我會接受嗎?”
“是我之過。”初雪晴愧疚道,“但你相信我,這次不一樣,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你一定要按我說的,不要輕舉妄動。”
有牢頭在外面喊著,催促裴霽曦出去。
初雪晴見他不應,又囑咐了一遍,終歸不忍看他這般難過,低頭看向他抓著欄桿的手,輕輕在上面印了一吻。
她的唇蒼白干涸,遠不似這幾日兩人纏綿時的柔軟濕潤,印在手上,讓他覺得悲涼無比。
初雪晴又道了句:“等我。”
可裴霽曦卻仍未應她,撤出手,折身走了出去。
*
刑部大門外,雖已是暗夜,但仍有幾人在焦急地等著。
冬日寒風無情地掃過街道,卷起地上積雪,吹散于無形。冷月清輝,無法驅散濃夜幽深,唯有檐角孤燈的光影隨風搖曳,更顯冬夜凄涼。
輕風看了看眼眶通紅的桑靜榆,想到之前自己還因為侯爺和初大人的事對她頗有愧疚,原來人家只是掛名夫妻,如今吳將軍與桑大夫站在一處,那才叫般配,之前自己怎么就看走眼了呢。
輕風憋著沒有去問桑靜榆,反而是剛到的席禎徑直去和桑靜榆說話:“桑姨,初大人也太厲害了吧!我以前覺得最厲害的是我師父,如今覺得初大人比我師父還要厲害,她一個女子,竟然做出那么多事,怪不得她從來也不阻撓你行醫呢!你們和我娘一樣,都是最厲害的女子!”
楊若柳拽拽席禎的袖子,制止了他的感嘆,上前安慰桑靜榆:“桑妹妹,初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跟在她身旁的柴富貴也附和道:“桑大夫放心,我們整個燕雀軍都是被初大人的人品征服,初大人在民間的威望決不會因她的身份改變。 ”
蓮覓也溫婉道:“以前還曾羨慕過初大人和桑大夫的感情,如今想來,只有女子才最懂女子,初大人幫我們良多,有何需要我們做的,我們義不容辭。”
吳長逸被那句“女子才最懂女子”刺痛,別過臉去,仿佛方才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他多年來以為的夙敵,竟只是桑靜榆為自己謀出的生路。他沉默著,不敢附和他們。
桑靜榆謝過大家的安慰,看著緊閉的刑部大門,堅定道:“她不會有事的,她是我們的希望,她能讓寒門有出路,能讓奴仆有自由,也定會給我們女子尋個活法。”
裴霽曦剛走出來,就看見暗夜之中等待的幾人。
輕風先跑了上來,急忙問:“侯爺,初大人沒事吧?”
緊接著,桑靜榆也圍了上來,關切問:“聽說她受刑了,用藥了嗎?”
楊若柳與蓮覓也走近幾步,楊若柳問:“侯爺,我們能做什么幫幫初大人嗎?”
而楊若柳的兒子席禎則竄到近前,拍著胸脯道:“師父,我娘若幫不上什么忙,我可以,您若劫獄,帶上我!”
楊若柳身旁的柴富貴上前拽住席禎的衣領:“刑部大門外就嚷嚷劫獄,你是怕初大人身上的罪名不多嗎?”
席禎掙扎著甩開柴富貴的手,忿忿道:“我看初大人是最好的官,男子也罷女子也罷,能為百姓做事就是好官,都說女子不能做生意,那我娘當掌柜也當得好好的,葉老板也把生意都做到京城來了,還有明履營那么多女將,都是巾幗梟雄。男子可以做的,女子也可以做!憑什么就把初大人下獄了呢?”
“好了!”一直沉默的吳長逸喊了一聲,“咱們安靜,聽侯爺說。”
裴霽曦掃過眼前這些人,將方才心頭對景平帝的怒意按下,鎮定道:“輕風,你找人快馬去趟勐城,請我姑母上書諫言。吳將軍,請你聯系下初尚書相熟的官員,看可有人愿意為她請命。蓮娘子,勞煩你編個童謠,講述初尚書的功績。席禎,找些你相熟的孩童,將童謠傳出去。楊掌柜,若有相熟的說書先生,也勞煩將她的功績再講一講。”
幾人紛紛應下后,裴霽曦讓他們先回家,再等他消息。
待楊掌柜一家及蓮覓都走了,裴霽曦最后又看向桑靜榆,嚴肅道:“桑大夫,初尚書一直對你隱瞞女子身份,以不能人道卻允你行醫為由進行騙婚,此事,你概不知情。”
桑靜榆不可置信地搖著頭:“怎么能這么說呢?明明我們一路扶持走過來的,我怎么可能不知情呢?”
“這是她的交代。”裴霽曦喉頭滾了一下,咽下那滿腔的不忿。
吳長逸攬住桑靜榆,低聲安慰:“初尚書如此安排,必有她的道理,你多說無益,說不定還會給她添亂。”
“添亂,我什么時候會給她添亂?”桑靜榆抱怨著,“她的公務從來也不和我說,遇到什么難處,也都自己抗,出了這么大事,她竟先想著保住我,那她呢?她自己可怎么辦!”
“陛下一向器重初尚書,何況如今初尚書在民間威望頗深,我們只要按侯爺所說的去做,定能幫到她。”吳長逸輕聲哄著桑靜榆。
裴霽曦卻感同身受,他知道這滋味,他至今仍記得他與初雪晴夜游江南之時,她那句“愁前路漫漫,卻要踽踽獨行”。她的獨行,根本不是沒人相伴,而是她把別人都推得遠遠的,自己抗下所有。
可這次,他不能讓她自己去面對。他眸間閃過一絲陰鷙,冷冷道:“輕風,幫我遞個請安折,我要面圣。”
第134章 不若賜臣一死,以此明志。
楊若柳離開后, 讓柴富貴送席禎歸家,自己則直接去了葉家。
她進門的時候,正好碰見吏部侍郎范英彥離開, 福身行了一禮。
范英彥點點頭, 他看過女兒,準備離開。雖說現下葉家門前已經鮮少有人再來鬧事,可近日來, 他都是趁著夜色才來看看女兒,以免遭人口舌。
楊若柳想到了獄中的的初雪晴, 便問道:“范大人可知初大人出了事?”
范英彥微微一頓,道:“下午得了消息, 便與蘇尚書商討過此事,蘇尚書如今已進宮求見陛下, 為初大人求情。他怕人多會惹陛下不快,便沒讓我去。”
得知蘇尚書為初雪晴求情, 楊若柳心頭稍稍松了口氣, 但也試探道:“不知范大人能否幫幫初大人,畢竟初大人于葉家也有恩。”
范英彥點點頭:“此事不必你說, 我也會竭盡全力。”
楊若柳猶豫道:“先前葉老板不知初大人是女子,可能有些誤會,不過如今……”
范英彥止了她的話頭:“不必過多擔憂, 初尚書功績累累, 雖有欺君之罪, 但念在她過往功勛, 想必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楊若柳垂眸應是, 想到范英彥曾經和初雪晴在吏部共事那么長時間,出事第一時間又與蘇尚書去商議對策, 想必都會盡心去幫初雪晴,便與他告別,進屋去看葉馨兒。
葉馨兒還在坐月子,主屋里放著好幾個炭盆,窗隙都被封著,很是暖和。
見楊若柳進來,葉馨兒忙從床上起身,擔憂問道:“初大人如何了?”
楊若柳上前坐到她身旁,拍拍她的手:“我沒能見到初大人,不過定遠侯去看過了,現下初大人并無大礙,但接下來如何,還需要大家一起出力。”
“我能做什么嗎?”
“侯爺讓我找些說書的,講一講初大人過往功績,可現下風口浪尖,不知有沒有人敢出這個頭。”
葉馨兒忙道:“我讓管家去找幾個酒樓茶館的老板,我與他們都有交情,想必還能賣我這個面子。”
“這些事交給我就可以,你還在月子里,別操心太多,免得傷身。你放心,侯爺都做了安排,一切都會好的。蓮娘子回去時,還悄悄與我說,她明日要去找盛大人,求他幫忙救初大人。”
葉馨兒訝異道:“可她不是已經拒絕盛大人了嗎?如今再去找他,萬一盛大人遷怒怎么辦?”
楊若柳搖搖頭:“只是求他辦事,又不牽扯他們兩人的事,盛大人還是初大人的同門,想必不會坐視不理。今日吳將軍也陪著桑大夫一起去的,有這么多助力,相信初大人會沒事的。”
葉馨兒垂下頭,嘆口氣道:“我一直當自己沒這個福氣,不能像桑姐姐一樣覓得良人,可初大人那夜對我說的那句話,我現在才明白什么意思。我欲獻身于她,為奴為婢,她問我,好不容易守下家業,又要為奴為婢,如此這般,焉有自己?”
葉馨兒眼角掛上了一滴淚,倏地墜落,她撇過頭,繼續道:“我困于情愛,不得自救,便破罐子破摔,失了自己。如今知道初大人竟是女子,更加讓我瞧不起自己。”
楊若柳攬過她的肩頭,讓她靠在自己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低聲道:“你可是咱們女子里的傳奇,在你之前,哪有女子能做到商會會長的?初大人礙于身份,無法對你言明,但想必她,是在你身上看到了她的影子,才一路扶持你。你可萬萬不要再自暴自棄,咱們女子活得不易,你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很好了。”
葉馨兒抬頭抓著楊若柳的手,堅定道:“一定要救出初大人,有她在,女子就會有不一樣的活法。”
窗外冬夜的刺骨寒冷,都無法進入屋內,屋內炭火旺盛,暖意融融,似春日般溫暖,也似春日般,充滿希望。
*
翌日一早,裴霽曦得了傳令,便在壽昌殿外候著,等了許久,幾乎將他的耐心耗盡,才有太監傳他進殿。
壽昌殿本是皇帝的寢殿,但許是未正式開朝,景平帝便在此接見大臣。
他進殿時,看見面色蒼白的蘇遠達從殿內走出,身旁還跟著太醫院院使桑復海。
桑復海還念叨著:“蘇尚書,您年紀也不小了,怎的還不顧忌自己的身體,這大冷天的,竟一直守在殿外,這不是拿自己的身體在逼陛下嗎?”
“老夫就這么幾個學生,學生有過,我又豈能獨善其身呢?”
桑復海啞口無言,他不知該埋怨初雪晴身為女子,耽誤自己女兒的終身,還是該怪罪自己那個行事張狂的女兒,好在方才他為陛下號平安脈時,陛下并未與他多提,想來應是不會牽連自家,可若讓他為初雪晴求情,他也是做不到的。他本就不喜這個女婿,如今連女婿這個身份都是假的,他能忍住不去破口大罵就是好的。
裴霽曦走到他們近前,行了禮,問道:“舅父可是為初尚書求情而來?”
蘇遠達嘆口氣,他得知自己的學生竟是個女子,也是震驚許久,可震驚過后,便是心疼與擔憂,可今日雖得見圣顏,終是沒能勸皇帝赦免初雪晴。他擺了擺手:“你去吧,多一個人,興許能改變點什么。”
裴霽曦見他這么說,便知道他并沒有說服景平帝,點了點頭,徑直走進殿內。
他并沒有像蘇遠達一樣連夜進宮,反而是隱忍著,遞了請安折才面圣,只是因初雪晴在獄中對他說的那番話,他明白初雪晴的擔憂,怕他濫用兵權,所以他才將禮數都做到位,避免景平帝猜忌。
殿內,景平帝穿著常服,面色并不好看,見裴霽曦進殿行禮,擺了擺手讓他起身,不等裴霽曦說話,便道:“你也是為初尚書求情來的?”
裴霽曦想到被關在暗無天日牢房中的初雪晴,按捺住心中涌動的怒火,不動神色道:“微臣并非為她一人而來,更是為陛下而來。”
景平帝用手撫了撫額頭,皺眉道:“你想說什么?”
裴霽曦鎮定道:“若陛下重罰初尚書,則勢必要徹查她如何以女子之身參加科舉,又如何一路青云直上,女扮男裝坐到如此高位,身后是何人助她,為肅清官場,想必也是要將幕后之人揪出的。”
景平帝咳了幾聲,才道:“裴卿是在威脅朕?”
“微臣不敢。只是諸國來使即將抵達京城,當初是初尚書不畏邊境戰亂,出使北狄、西羌與長戎,才換來邊境的太平,如今諸國朝拜,當初的和談使臣卻在獄中,無端讓諸國看了笑話。”
景平帝輕笑一聲:“你與蘇尚書果然是親舅甥,蘇尚書也是拿這一套來諫言,可你們要知道,出使之功,不在她初學清一人身上,若沒有整個大寧給她做支撐,她怎么能得到這個和談結果?”
“的確不是她一人之功。”裴霽曦頓了頓道,“可當初她歸國,此功已在街頭巷尾口口相傳之中,落到了她一人身上。”
景平帝搖搖頭,當初初雪晴出使歸國之時,先帝為了給先太子鋪路,為太子黨加碼,的確授意傳出初雪晴出使之功。
裴霽曦見景平帝還未動搖,便繼續道:“如今邊境太平,定遠軍在祁將軍與方將軍的帶領下,即使不需要微臣,也能抵御外敵,臣奏請,交出兵權,解甲歸田,只愿與陛下,換一個人。”
裴霽曦字字鏗鏘,沒有半點猶豫。他昨夜思索良久,剛開始想不通,景平帝既然冒天下之大不韙,一力推舉初雪晴入朝,為何又在此刻與她反目成仇,揪其根本,他只能想到自己。
從離京前的那次刺殺,到如今初雪晴落獄,件件都像是對他的警告。如今他孑然一身,無妻無子,已然沒有人質可以讓景平帝拿捏,而重權在握,猶如懷璧在身,他即使什么都不做,又如何讓人放心呢。
景平帝嘆了口氣,良久才道:“愛卿莫要沖動,前朝忌諱武將,統兵權調兵權分離,造成兵不識將,將不識兵的局面,沒有內憂,卻亡于外患。我大寧自建國以來,從未虧待邊疆將士,就是為了避免前朝外患之禍再現。如今你要解甲歸田,你讓邊境將士如何看朕?”
裴霽曦攥緊拳頭,聽著這一席話,只聽到了帝王的虛偽。
如今景平帝又忌憚他,又要名聲,不讓他解甲歸田,就是要留個人質在此。他又如何能讓景平帝這么順心如意呢?
裴霽曦冷冷道:“陛下既不愿讓臣解甲歸田,可臣若志不得紓,恐難統領定遠軍,不若賜臣一死,以此明志。”
景平帝拍了下桌案,怒喝道:“胡鬧!一個兩個,都敢拿命來威脅朕!”
裴霽曦承受著帝王之怒,卻半分退意都沒有,他已打定主意,決不能像他的父親那樣,將至親押在京城,將性命丟在疆場。忠軍報國,不能換來如此后果。
“臣不敢。” 他嘴上說著不敢,可面色沒有一絲不敢的樣子。
景平帝深深呼吸,方才平復怒意,他看著面前這個馳騁疆場多年的將軍,卻仿佛從他的身上看到初雪晴的影子。
一樣的堅定果敢,一樣的聰敏過人。
一個是國之良將,一個是國之重臣,一文一武,就將他這個君主架到這里。
“定遠侯,朕欣賞你,當初你身陷敵營,是朕命令初尚書無論如何都要保下你。自然,彼時尚不知你們關系如此密切,即使沒有我的命令,初尚書也會不遺余力地救你。朕告訴你,只是要你知道,朕不是那種為了皇權罔顧一切的人。你對大寧的功勞,朕記在心里。但是,你也要認清自己的位置,功高不會蓋主,但若你氣焰過高,便會焚及己身。”
景平帝擺了擺手:“退下吧,你們說的,朕自會考慮。”
裴霽曦退出大殿,他本也沒有指望一面圣,景平帝就會改變主意。既然初雪晴不讓他濫用兵權,他就只能用紆回的法子救她。
他離宮的路上,又碰見了盛道文與范英彥,三人相視之時,便都知曉了對方的來意。不知今日吳長逸還能尋來幾個大臣,想必景平帝應付完這一輪一輪的覲見,也會深知初雪晴如今在這朝中的根基,輕易動不得。
可景平帝似是知道他們的來意一般,在見過裴霽曦后,只稱身體不適,誰人都不再接見。
不知是不是來求情的人過多,本該在初五恢復的早朝,竟也停了下來。
第135章 求娶初尚書
正月初八, 冬風依舊凜冽,可好在積雪已除得差不多了。各家各戶休息了一個年節,如今街上商鋪也陸陸續續開張。
一個早點攤上, 有兩人在討論著昨日在酒樓的見聞。
“和興樓那個說書的, 膽子也真夠大的,昨日還在說初尚書的事,后來官兵來了想抓他, 他卻跟猴子似的跑沒影了。要說酒樓老板不知道這事我是不相信的,偏官兵還沒有證據。”
另一人青年壓低聲音道:“這事你就小點聲說, 如今咱們雖然知道初大人的不易,但咱們平頭百姓, 哪管得著這些,唉, 要說初大人這么好一個人,怎么就是女子呢!”
“聽說有百姓都寫了萬民書, 萬民書里不僅有寒門學子、高門奴仆, 還有樟安、鄴清、勐城的百姓,最關鍵的, 萬民書上第一個人,是韋皓謙老先生,那可是萬千學子的恩師!就算初大人是女子, 可她做的那些事, 都是實打實為百姓好, 可惜嘍!對了, 今日外國使節來京, 一會咱們去湊個熱鬧吧。”
他們二人還在吃飯的功夫,旁邊有人喊著:“先去占個好位置吧!不然一會啥也瞧不見。”
有人回應道:“你要瞧啥, 是要瞧瞧北狄那個女君主長啥樣,把你收回去當王夫嗎?”
“呸!去哪也不去北狄!那可是女殺神!長戎也比北狄強!”
“可惜啦!長戎來的是個王子,就沒你的份嘍!”
在百姓嬉鬧間,諸國來使的隊伍已靠近城門,鴻臚寺的官員引領著諸國來使,一路進城。
一女子從鑲嵌著各色寶石的馬車上探出頭來,正是北狄新任國君,烏尤拉。諸國來使中,只有北狄是國君親自來京的,她看著街邊各色商鋪與息壤人群,感嘆道:“還是大寧繁華,若我北狄子民有這樣的日子該多好!”
道旁的百姓之中看見烏尤拉探出頭,紛紛擠著往前看,一個女子竟能當上國君,得是什么樣,可看來看去,也不過一副普通模樣,倒是身上穿金戴銀顯得富貴了些,瞧不出什么特別來。
可他們若見過烏尤拉身披鎧甲的模樣,就知道女子如何做得了國君了。
烏尤拉闔上車窗,對近旁的婢女道:“那長戎的小王子,聽說初學清是個女子,一路念叨著要把她討回長戎,他可真是想美事呢,我當初想討了裴霽曦去,咱們軍隊就壓著邊境線,大寧都沒能同意,如今他打什么算盤,當別人看不出來呢!”
婢女奉承道:“是那大寧蠻將有眼無珠,錯過了您,是他沒福氣!”
烏尤拉大笑道:“本來此行無趣,如今得知那和談使臣竟是個女子,這趟出行,可有熱鬧看了!”
“奴婢聽說,大寧的舞陽將軍如今也趕到了京城。”
烏尤拉倚在車壁上,聽著車外的喧嘩,勾起唇角,“可不是么,猜也知道是誰把病中的女將軍招來的。大寧能有女將軍,就不能有女權臣么?不過,我倒真不希望初學清能放出來,她若在,大寧這種盛世,指不定要持續多久。”
她們口中的舞陽將軍裴夢芝,如今正在定遠侯府休息,自接到裴霽曦的口信,她一路快馬加鞭,總算是趕到了京城。
好在如今她一直在家中養病,手無兵權,貿然來京,也不算逾矩。
只是裴霽曦并未想到,他的一句口信,竟讓姑母不遠萬里,來京相助。他原本只打算要一封姑母的親筆信,好加重手中的籌碼,誰知姑母竟親自來了。
為了裴夢芝身體考慮,裴霽曦特意一早就請了桑靜榆到侯府,為她調理身體。
桑靜榆先前去勐城時候,已經為裴夢芝開過藥,如今看她狀態比之前要稍好一些,便調整了藥量。
裴夢芝看著寫方子的桑靜榆,笑道:“桑大夫醫術高明,我按你的方子調養許久,如今已經覺得好了許多。”
桑靜榆邊寫方子邊道:“您也別覺得現在沒什么大礙,便小瞧了這陳年舊疾,仍需要好好靜養,此番舟車勞頓,對身體也有損傷。”說到這,她頓了頓,停下筆,鄭重道,“您不遠萬里過來,我心里真是感激萬分!”
裴夢芝抬眼瞧了瞧站在一旁的裴霽曦,揶揄道:“我來呢,是沖著初尚書來的,是身為女子的分內事,你也不必感激我。倒是我這外甥,我原只當他是為同僚出頭,到了這輕風才告訴我,初尚書竟是離開多年的冬雪,怪不得他這么上心呢!”
“姑母。”裴霽曦打斷了她的調侃,“我本只想要姑母手書一封,誰知您竟然親自來京。姑父可安好?”
“他非要放下生意與我一起來,我嫌他腿腳慢沒讓他跟著,讓他給玥怡準備嫁妝,這次來,正好給玥怡和小祁將軍討個賜婚。”
裴霽曦點點頭,林玥怡與祁允的婚事因建禎帝的忌憚拖了這么久,如今新帝登基,是該提上日程了。
他又道:“今日諸國來使進京,宮中已備好了宴席,我與您一同入宮,屆時……”
“你放心!一切都聽你的安排!她會沒事的。”裴夢芝安慰道。
*
景平帝登基以來,由于諸事繁多,連登基大典之時都未舉行宮宴,今次趁著諸國來朝,便舉行了宮宴。
雖說冬日的冰寒還未散去,但上元節未到,宮里的年味尚在,一排排的宮燈垂在屋檐,裝點著肅穆的宮道。每道殿門上都貼著門神,殿內大大小小的門上也都貼著各式各樣的年畫。國喪未過,所以翰林院并未準備春聯,但這些已經足以讓往日沉肅的宮殿顯出些許人氣。
文武朝臣按次序進入翊華殿,才發現景平帝已早早坐在大殿正中,往往宮宴皇帝都是最后一個入席的,如今早早入席,可見他對于此次諸國來使的看重。
在朝臣入殿之后,太監引著諸國來使也進入殿中。
長戎小王子,西羌等諸國使臣依次行禮,由太監高聲念出各國禮單。
待到北狄烏尤拉時,她并未按照鴻臚寺大臣教的那樣行禮,反而直著身子笑道:“鴻臚寺的官員讓我稱寧帝‘陛下’,可我看沒這個必要,這次來的,都是諸國使臣,身份最高的,也不過是長戎王子,可我這個北狄君主親自來賀,想必已是誠意滿滿,寧帝不會介意這些瑣碎的禮節吧? ”
景平帝看上去神色不明,只淡然地請她入座。
有臣子坐得遠,便竊竊私語道:“這北狄女君好生無禮,果然是蠻夷之邦。”
另有人小聲回他:“別國都是使臣進京,唯獨她身為一國國君,親自來朝拜,不定懷著什么心思呢!”
好在絲竹管樂之聲響起,壓住了他們的議論,長戎小王子看著翩翩起舞的宮女,時不時拍掌叫好,而這樣的行徑落在大寧的朝臣眼中,顯然也是不知禮數的一種。
伴著悠揚樂聲,各色菜品依次呈上,長戎王子為歌舞叫好之余,也感嘆著菜色的鮮美,不過他畢竟年未及冠,如此恣意行事,倒也不顯得唐突。
舞畢,景平帝先與諸國使臣推杯換盞,到了烏尤拉時,烏尤拉不似別國使臣一般滿口溢美之詞,她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景平帝,問道:“聽聞大寧每年都有冬獵,我自小也是在馬背上長大的,此番既然來了大寧,也想看看大寧的兒郎們的獵場風姿,尤其聽聞寧帝也是騎射的一把好手,不知能否給我們展示一番呢?”
景平帝一雙幽深的眸子放在烏尤拉面上,似在窺探什么,須臾笑道:“此時不是冬獵的正日子,不過北狄君主有意,朕也可安排下去,不若就定在上元節。只是朕國務繁忙,恐難分身,不過朕會讓在京擅騎的將士陪好諸位。”
烏尤拉還欲說什么,景平帝卻直接轉向他國使臣,繼續推杯換盞。
待他與諸國使臣都寒暄過后,便將目光放在了遠道而來的舞陽將軍身上,他笑著對裴夢芝道:“舞陽將軍為我大寧立下汗馬功勞,聽聞近年來都在勐城調養,此番來京,可是身體有何不適?”
裴夢芝起身行禮道:“謝陛下關心,微臣近年來悉心調養,身體已無大礙。此番來京,只是掛念外甥獨自在京過年,不忍他孤苦一人罷了。”
裴霽曦已在京多月,裴夢芝這話,表面在說思念外甥,實則將裴霽曦的處境攤開來說,眾臣聞言皆是噤聲。
裴夢芝話畢,一聲不合時宜的“噗嗤”聲響起,眾人望去,才看見烏尤拉竟嗤笑出聲。
烏尤拉心中感嘆,這大寧人,說話就是不能擺在明面說,看他們這般你來我往,真是有意思。
而景平帝似并未聽見這聲嗤笑,也并未聽懂裴夢芝話外之音一般,繼續問道:“在京城可還習慣,可需要朕派太醫為舞陽將軍調養調養?”
“勞陛下掛心,微臣近來一直按照桑大夫的方子調養身體,來京后又讓她調了方子,哦,就是太醫院院使之女桑大夫,當初初尚書去勐城出使西羌之時,微臣與桑大夫結緣,如今身體已經大好。我大寧女子,無論做醫師、武將還是文臣,的確都不比男子差。”
此話一出,雖看似無意間提起了初雪晴,卻讓眾人都想起如今尚在獄中的初尚書。
不等景平帝再說話,便有一人從座中走出,跪在大殿正中,正是吏部侍郎范英彥,高聲道:“陛下,微臣自知失禮,可微臣有本要奏,奈何早朝不開,只能趁此宴席,向陛下陳情。如今邊境太平,諸國來使進京朝拜,可和談功臣初尚書仍在獄中!我大寧有舞陽將軍,有明履營,為何容不下一個女尚書呢?”
景平帝靜靜看著殿中跪著的人,并未言語。
連裴霽曦也未料到,第一個為初雪晴出頭的,竟是范英彥。
又有一人緩緩從席中走出,跪在范英彥身旁,正是初雪晴的恩師,蘇尚書,他恭敬道:“老臣慚愧,學生犯錯,臣亦有錯,若圣上要罰,請讓老臣一同受罰。”
吳長逸也跟著上前跪下,他與初雪晴的“奪妻之恨”眾人皆知,如今亦站出來為初雪晴求情,“陛下,微臣手中乃寒門庶族、高門奴仆、以及各地百姓聯名的萬民書。初尚書雖有大過,但亦有大功,望陛下念在她過往功績,網開一面。”
連御史盛道文也跟著走了出來,恭謹跪于他們身旁,“陛下,微臣與初尚書師出同門,若論罪,臣亦有罪,請陛下責罰。”
而在這一眾求情聲中,終于有了一道不一樣的聲音。
禮部尚書余佑威見這么多人跪著,起身行禮后,對著地上跪著的人們斥道:“這是宮宴,又不是早朝!蘇尚書,幾個年輕的不懂,你也罔顧禮儀嗎?諸國使臣皆在席上,你們這是做什么!”
刑部尚書郁簡良此時也附和道:“微臣以為,此事也不應在此議論,初尚書如何量罪,都可從長計議。”
而景平帝一直沉默不言,眼神一一逡巡在發言的眾人身上,不置一詞。
在議論聲稍稍平歇之后,長戎小王子起身高聲道:“陛下,當初初尚書來長戎出使時,本王有幸見過她,當時便被她的口才和人品所折服,現在知道她是女子,更是欽佩不已,本王愿與貴國結秦晉之好,求娶初尚書,陛下可準?”
景平帝一直平靜的面龐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情緒,他皺著眉思索,顯然被長戎小王子這番話打亂了節奏,他沉默片刻,將目光放在了同樣一直沉默的裴霽曦身上。
第136章 和親長戎,也算戴罪立功。
裴霽曦本靜靜看著眾臣的爭論, 因自己身份特殊,本不欲出頭,以免給初雪晴帶來更大的麻煩。可聽到長戎王子這番話, 他也亂了心神, 自古兩國邦交,和親就是最常見的,若景平帝礙于眾人壓力, 無法發落初雪晴,此刻應了長戎王子的話, 就著臺階把初雪晴嫁出去,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定定看著長戎王子, 眸中寒意逼人,似要用眼神穿透眼前之人一般, 可正在他欲開口之時,卻聽見景平帝問:“不知長戎王子年歲幾何?”
長戎小王子面白無須, 通身滿滿少年氣, 他揚起唇角答道:“我十七了。”
“那你可知初尚書年歲?”
“當然知道,求娶嘛, 就要有誠意,初尚書是比我大點,但這都沒關系, 她聰慧成熟, 機敏過人, 正是我喜歡的類型。”
景平帝沉默了。
裴霽曦倏地起身, 用寒若冰霜的聲音問道:“王子還未問過初尚書的意見, 就在大庭廣眾之下求娶,若陛下準了, 如何面對我大寧功績累累的重臣,若陛下不準,長戎的顏面豈不是被王子丟光了?”
烏尤拉看到質問中的裴霽曦,了然地笑了出聲,插嘴道:“長戎小王子,你沒有和定遠軍交過手,不懂定遠侯,他這個眼神哪,一般是殺人前才有的。”
裴霽曦聞言,自知暴露了情緒,瞬間斂了神色,回道:“我倒是與北狄交手更多一些,所以北狄人只見過我殺人的眼神,不知道我其他時候的樣子。”
烏尤拉哈哈大笑起來:“我當初怎么沒看出來,你與那個初尚書這般相像呢!”
眾人又紛紛私下議論起來,重點已經從初雪晴有沒有罪* ,到該不該讓她去和親。
反對的,悄聲道初雪晴畢竟一身才學,和親到長戎,豈不是助了長戎,想必長戎小王子打的也是這個注意。
贊成的,認為初雪晴太過離經叛道,本就有罪,如今和親長戎,也算戴罪立功。
正座上的景平帝抬了抬手,身旁的太監高喊“肅靜”。
景平帝正色道:“今日宮宴,不談政事。”
眾人都知道今日是爭論不出個結果的,于是都各自回到座位,繼續這場各懷心思的宴席。
景平帝許是心事過重,散席時,久久未動,看著眾臣依次散去,諸國使節也紛紛離開,仍舊坐在大殿之上。
有太監上前攔住了要離開的裴霽曦,說是陛下有事要單獨與他商議。
烏尤拉離開前,回首看了看仍舊坐著的景平帝,唇角劃過一絲嘲諷的笑意,才折身離開。
眾臣散去,景平帝屏退左右,空蕩的大殿之中,還縈繞著酒與飯菜的余香,各個桌上只剩殘羹冷炙,清冷得仿佛方才宮宴的熱鬧都似蜃影一般。
的確不是談事的地方,但景平帝并沒有換地方的打算,只是仍舊端坐在正前方,問裴霽曦:“愛卿近日在忙什么?”
裴霽曦離景平帝并不近,可他總似聞到了膩人的龍涎香一般,方才入喉的酒都壓不下這股味道,“近日所忙,陛下今日應都看見了。”
景平帝看著大殿上還未讓人收拾的殘羹冷炙,嘆了口氣,“各個階層聯名的萬民書、街頭巷尾口口相傳的童謠與故事、不遠萬里趕來的舞陽將軍、文武重臣的聯名上奏,愛卿的確做了許多。”
裴霽曦鎮定道:“即使我什么也不做,也會有人去做這些事情。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初尚書的所作所為,值得這樣的傳頌。”
“的確,她所做的,功在千秋。”景平帝并沒有否認裴霽曦的話,“其實,即使沒有人做這些事,朕也不會關她太久。”
“難道將她下獄只是做給別人看的?”
景平帝點點頭,“在這世道,女子本就艱辛,但百年來固有的階層很難打破,大寧立國時,出了一個舞陽將軍,又有了明履營,可以說是時勢之功,但就連在明履營里,女子也是重重枷鎖。初尚書是女子,卻罔顧禮教入朝為官,且功績累累。若要打破女子的枷鎖,就要將她打入谷底,激起民憤,這樣,女子的身份才會被正視。正如同寒門里出了個初學清,奴隸中出了個燕雀軍,如今寒門與奴仆都已不復往日,相信女子經此一事,將來也會卸下枷鎖。”
裴霽曦心中閃過一絲疑惑,他摸不清景平帝的態度,今日之前,他都已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如今卻被告知一切都是景平帝做的局。
“你放心,舞陽將軍來京的目的,無非是為她女兒的婚事,和初尚書之事。為林將軍與祁將軍賜婚的圣旨,不日便會傳到侯府。初尚書,再委屈一段時日,也會出來,而定遠侯你,也可安心回鄴清了。”
裴霽曦不可置信地看向景平帝,他在混亂的思緒中抓住一點清明,謹慎問道:“陛下可是要將初尚書送去長戎和親?”
景平帝輕笑了一聲,搖搖頭道:“長戎小王子年歲不大,但遠不似他看上去那般單純。初尚書當初出使長戎,已經展現了她身為謀臣的能力,長戎不是要一個和親之人,而是要一個治世之人。正如同當初北狄烏尤拉要你一般,只是想要定遠軍的主將,被困在北狄而已。這點心思,朕還看得清。 ”
裴霽曦仍然不能相信眼前之人,如果這一切都是初雪晴與景平帝做的局,為何她之前從未透露過分毫?他不認為初雪晴會瞞著自己,他們已經如斯親密,至愛如夫妻,至密如知己,若真是一個局,這也是景平帝單方面設下的局。
景平帝緩緩繼續道:“朕以前覺得,她會是一個好官,能輔佐朕治理天下。但現在,朕覺得她不僅可以輔佐朕,她甚至能與朕聯手,將這大寧換個天地。”
裴霽曦覺得自己離景平帝的目的越來越近,這一番話不僅是將初雪晴擺到了重臣之位,共享江山的榮譽,從來都是開國皇帝許下的空口諾言,如今景平盛世,他又如何會說出這種話,君臣之間,從來都是有皇權隔在其中的,皇權又是從來不容許被挑戰的,景平帝這話,到底是將初雪晴放在了什么位置?
裴霽曦試探道:“君臣有別,初尚書從未有不臣之心。”
“朕當然知道她的赤子之心,但朕說的不是君臣。”景平帝猶豫片刻,才道,“朕說的,是后位,朕會讓她做朕的皇后,同朕共治天下。”
裴霽曦震驚看向上方,原來景平帝打的是這個主意!一直以來那絲晦澀的嫉妒,都隱隱藏在心底嘲笑著自己的小人之心。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并不是他的猜忌與臆測,他咬牙克制自己的憤怒,一字一頓問道:“陛下可知,臣與初尚書的關系?”
景平帝長長舒了口氣,似是將郁結于胸的那些自責疏散開來一樣,“朕知道,你與她兩情相悅,但你應也知道,她不是囿于小情小愛之人,她有自己的遠大抱負,不然,當初也不會離開侯府。”
裴霽曦未料到景平帝連他們的過往都知道,可見初雪晴的確信任這個君主。可信任是一回事,被算計、被利用又是另一回事。
“微臣以為,初尚書自有她的抱負,也從不打算困住她,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若要違背本心、背情棄義去實現抱負,相信她也不會愿意。”
景平帝反駁道:“誰都想與自己心悅之人兩廂廝守,但在家國天下面前,一切情愛,都不值一提。我與初尚書,并無男女之情,但我們志同道合,只是用夫妻的名義治理天下,個人的私欲,都要為大道讓步。”
裴霽曦眸光晦暗,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襯得他成了自私自利的小人一般。初雪晴年紀輕輕官居高位,假以時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也不無可能,大寧取締相位已久,在初雪晴被關押之前,眾人都猜測相位即將重啟。什么共治天下,若真有心,許她個首輔之位,不也一樣嗎?
非要用這么高潔的理由,去掩飾那令人作嘔的私欲。
他堅信,若初雪晴知道了景平帝的盤算,定會不恥于這些謀算。
裴霽曦上前幾步,通身氣勢逼人,裹著濃濃的寒意,挑戰著面前的君威。“陛下這番話,可與初尚書說過?”
景平帝面不改色:“你可以自己去問問她。”
裴霽曦緊緊攥著拳,原本斬釘截鐵的信任此刻也有了一絲裂痕。
他向景平帝告退,也并不等他的準允,便折身離開。
一路疾馳到刑部,刑部郁尚書如同提前知道一般,與下面打好了招呼,他循著上次路徑,直奔初雪晴的牢房。
仿若一直待在暖房中的人,不敢去看外面是否冰天雪地。他亦不敢去深究初雪晴的態度,只一味想著要相信她,要告訴她景平帝的盤算,不斷加快自己的步伐。
暗夜之中,廊道火燭的燭光幽幽,他停在初雪晴的牢房外,看著里面沉睡的她。她身上蓋著一層薄被,月光從高處小窗灑進來,均勻地鋪在她的面上,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他焦躁的心倏然緩了下來,錯亂的呼吸漸漸均勻,似乎還能在牢房的潮濕血腥味中,聞到一絲初雪晴的味道。
宛如邊關陰山上的雪,帶著一絲涼意,能撫平一身的躁亂。
他輕輕喚了聲:“雪晴。”陌生的稱呼,似乎還有一些拗口,但讓他覺得仿若心中也經歷了一場方窺晴日的大雪。
初雪晴似是于夢中聽到裴霽曦的呼喚,努力掙扎走向他,卻總覺得兩人之間隔著濃霧,找不到奔赴的路。
直到又一聲“雪晴”,她才恍然想起自己身在何處,睜開眼,看到隔著欄桿望著她的裴霽曦。
第137章 我只當,冬雪死了。
裴霽曦上次來看初雪晴的時候, 心思都在擔憂初雪晴的安危上,并未留意到,她所處的這間牢房, 在牢獄最偏僻之處, 周邊牢獄都是空的,很是清靜。許多牢房,都沒有窗子, 但她這間,在高處有個小窗, 牢房內雖有血腥陰濕味道,但尚算干凈。
她身上蓋著薄被, 身下還有個褥子。
初雪晴見他來了,驚詫起身, 掀開薄被,被中露出一個湯婆子。她走到裴霽曦身邊, “你怎的這時過來了?”
裴霽曦隔著欄桿, 握住她的手,雖有湯婆子, 她的手還是很涼,他只得更加用力握緊她,想給她渡一絲暖意, “聽到了一些無稽之談, 覺得可笑, 便想來看看你。身上的傷好了嗎?”
初雪晴抿了抿唇, 道:“我無礙的。”
裴霽曦的神色黯了一瞬, 他應知道的,那些傷, 恐怕都不是真傷,是打給別人看的,那日她死活不肯自己給她上藥,應也是不想他知道太多。此刻的她,面上白凈,身上味道并無不妥,顯然在獄中洗漱也沒有耽誤,有這樣待遇的犯人,恐怕也沒幾個。
初雪晴又道:“我聽說了你最近做的事,其實,你不用做這么多,我會沒事的。”
裴霽曦試探道:“難道一切都是你和陛下的計謀?”
初雪晴沉默片刻,才道:“為了能讓更多的女子覺醒,這一步棋,必須要下。”
裴霽曦心中那抹擔憂,如重物一般墜在心頭,如今,那重物的分量,似越來越沉。原來,她早與景平帝商議好了,原來,一切都是他們布局的一環。
“那下一步棋呢?”裴霽曦問道。
初雪晴抬眼看向他,可望向那雙澄澈的眸子,她又不敢直視,眼神閃躲開,只道:“我還未想好。”
當她眼神閃躲的時候,裴霽曦似乎聽到自己緊繃的心弦遽然斷裂的聲音,原本覺得自己的懷疑都是無稽之談,可她現下的閃躲,像是印證了那懷疑一般。
他的聲音似是壓抑著顫抖:“未想好什么?是繼續天各一方,偷得一晌貪歡,還是做一國之母,與我恩斷義絕呢?”
初雪晴詫異看向他,她未料到他已知曉了這件事情,一時竟覺得羞于面對他,直到被緊握著的手覺察痛意,她才不得已去面對,“陛下告訴你了?”
裴霽曦緊緊盯著她的雙眸,似要看穿那一切他虧不破的心思,他不能再做被蒙蔽之人,“我不聽他人之言,我只信你所說。你告訴我,你下一步棋,要下在哪里?”
初雪晴不知該如何開口,她近日也一直未想到更好的出路,反復思索,都沒想到兩全其美的法子 。天下大義與兒女私情,為何不能兼得?哪怕相隔兩地,她也不愿背棄兩人之約。可如今,她竟連守諾都無法做到。
她緩緩開口:“我不知該如何對你說……我自己也未想好該走哪一步。”
裴霽曦松開緊握著她的手,原來不是他辜負了兩人之間的信任,原來是他高估了兩人的情。
他知道她心有丘壑,大道為先,也知自己不應做那絆腳之石,只望能偶爾相見,留得一絲溫情。可如今,都成了奢求。
他看得出她的猶豫,猜出她曾經為選擇彷徨,他在她心中,應也是與大道相爭過的。
她面上的猶疑與愧疚,都仿似沉沉地壓在他心上。
每一次,她都有離開的理由,但每一次,他都能理解。可這次,他無法接受。他可以接受天各一方,可以接受見不得光,可他不能接受,她為了她的大道,犧牲自己的姻緣,哪怕是假夫妻。
她明明,心中已經有了他,又怎會忍心,讓他眼睜睜看著她嫁與旁人?
他不愿每次都做那個被拋棄的選項,既然她已經開始猶豫,他又何必做那拖行她的墜物,不若由他,親手斬斷她的后顧之憂。他應當決絕一點,終究是要做那個被拋棄的選項,不如用他的狠絕,讓她更加堅定。
但也許,說不定,會有那么一絲可能,讓她能因為他的態度,做出相反選擇。
于是,那心中埋藏已久的一絲絲委屈,就這么從他口中傾瀉而出:“當初你不辭而別,我只怨自己沒給你足夠的天地,困住了你的腳步。相認后你要一晌貪歡,我可以拋卻世俗看法,守著這一段不知何時能相聚的私情,只為成全你的大道。可如今你要徹底拋卻我們的這段情,為了權勢甘入后宮,是我不夠了解初尚書了。”
“不是的。”初雪晴解釋道,“不是為了權勢……”
“是么?”他忍不住語帶諷刺,“非要為權欲冠上一個高帽,用天下大任粉飾這個骯臟的交易?他許你后位,你輔他治國?真為大道,難道相位不可以嗎?非要用女子這個身份,把你綁在他身邊?”
初雪晴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些犀利的問題,她隔著柵欄伸手去夠裴霽曦的手,卻在堪堪碰到之時被他甩開。
“你不反駁嗎?用你舌戰群儒的口才反駁我。”他的聲音,從諷刺,變得近乎哀求。如果前路太難,能不能,讓他幫著她一起走?而不是非要選擇那個他無法容忍的選項。
初雪晴卻無法開口,她從未見過裴霽曦如此情緒激動,內疚油然而生,是她負了他。她面頰上兩行清淚悄然流下,聲音幾不可聞:“是我對不住你……”
裴霽曦的心似被這暗夜中不顯眼的兩行清淚緊緊攫住,卻只能讓自己閉上雙眼遠離,他是應該放手讓她去做想要的事,可心中那永遠被放棄的委屈卻似安撫不住一般。可他仍不愿相信,她的大道,就能讓她舍棄一切。她定有難言的苦衷,又一如往昔,只自己承擔苦楚,不解釋給旁人聽。
他顫聲問道:“是他拿我威脅你了嗎?”
初雪晴無法欺騙他,卻不知如何解釋,她訥訥道:“陛下并非這樣的人。”
他苦笑一聲,事到如今,她心中的陛下,仍舊是這世道的救世主,而他,恐怕只是路過的風景,如今卻成了絆腳石。既如此,何必再讓她如此猶豫不決,何必讓他這個絆腳石在擋在她的大道之上呢?
裴霽曦用從未有過的冰冷眼神看向她,用最決絕的語言,斬斷他二人最后一絲可能性:“真是令人作嘔。”
只聽“嘶啦”一聲,他扯掉了自己的袍角,隨著碎布掉落,他冰冷的聲音響起:“從此以后,你我陌路,我只當,冬雪死了。”
初雪晴緊緊抓著欄桿,想要掙脫這牢籠的束縛,追上他離去的腳步,卻被困于此,只能眼見他的身影,消失在廊道盡頭。
她摸摸自己心口前的那枚雪花玉佩,玉佩溫潤,可她卻感覺通體冰涼。
她無法給心上人承諾,也無法想到更好的辦法,她似乎一直在做負心人。如他所說,從前,是不甘困于后宅,如今,卻是無法放下這天下。
她腦中回響著初三那日,空蕩蕩的壽昌殿之中,她與景平帝的那一番對話。
那日她抱著決裂之意去與景平帝攤牌,景平帝揮退左右,殿中只余他二人。她原本是想激怒景平帝,再順勢揭開她女子之身,堵上自己一身功績,只為能讓更多女子覺醒。
彼時她雖然跪在大殿之上,可言語間卻沒有絲毫恭敬,她抬頭遙遙看著高坐龍椅之上的景平帝,厲聲質問:“陛下說微臣算計您,那您呢,是何時開始算計微臣的?是從宮宴之上將臣誘去中藥的太子殿下身邊之時,還是推波助瀾讓臣與定遠侯結交之時,抑或,是助臣入仕之時呢?”
景平帝不可思議看向跪在地上的她,伸手指向她,那手指都似因激動而顫抖:“你竟是這么想朕?”
初雪晴卻沒有因景平帝的憤怒而停下她的詰問:“除了算計微臣,您還算計了誰?是一直與您兄友弟恭的先太子?還是為您甘于困在京城的崔溪?福來是什么時候安在先太子身邊?宮女錦悅,又是何時安插在宮中的?那燒死先太子妃的火,是何人所放?定遠侯中的這一箭,又是受何人指示?”
初雪晴聲音激昂,她要用這句句大不敬的話語,激怒景平帝,她要用帝王的憤怒,把自己打入谷底,要用自己的命,喚醒天下女子。
只是她未料到,聽到這些大逆之言景平帝,沒有如她想象中憤怒,反而面露悲痛:“朕未料到,朕在你眼中,竟是這樣的人。”
“罷了,罷了。”景平帝手捂胸口,“你走吧,朕要靜一靜。”
這和初雪晴預料的一點都不同,她怎能就此退下,她繼續道:“陛下登基以來,可曾踏入過寧安宮?您帶崔溪踏遍山河,卻又將她困在宮中,您說女子沾染上情愛,便會面目全非,的確,她面目全非,不就因為,所嫁非人嗎!”
這些話一出口,只見景平帝倏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上氣不接下氣,他從懷中掏出帕子,可手上失力,帕子掉落下來,他邊咳,邊急忙去接掉落的帕子,可一彎腰,雙腿竟似一點力氣也用不出來,讓他直接倒在了地上。
而倒地的他,竟咳出鮮血,那抹血就這么狼狽地掛在他的嘴角,與他蒼白的面色形成鮮明的對比。那一直以來高高在上端坐著的君王,宛如廢人一般,癱倒在地上,手邊不遠就是那掉落的帕子,可他卻夠不到。
初雪晴那咄咄逼人的話戛然而止,震驚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第138章 他們甚至,不能有一個體面的道別。
初雪晴一時間忘記她為何要來到殿中對峙, 急忙起身上前,邊喊:“來人。”
一直在偏殿候著的太監福來急忙進來,用比初雪晴更快的速度跑到景平帝身旁, 初雪晴走到近前, 卻不知所措,只見福來吃力地扶起景平帝,將他架在肩上, 而景平帝癱軟在福來身上,雙腿竟似一點也使不上力氣。
福來將景平帝扶到龍椅之上, 忙去幫他擦凈嘴角血跡,又掏出一粒藥丸, 喂景平帝服了下去。
福來忙完這一切,才看向初雪晴:“初大人, 您究竟和陛下說了什么,將他氣到這個地步?陛下的身子, 禁不起折騰了!”
初雪晴怔怔看著眼前一切, 訥訥問:“陛下……究竟是怎么了?”
福來顧不上和她解釋,只道:“奴才趕緊去傳太醫。”
可景平帝卻無力地擺了擺手:“不必了, 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
景平帝緩了緩,繼續對初雪晴道:“煦明, 你能將你的懷疑一一告知, 朕心甚慰, 也不枉你我一路相攜。朕知曉后位非你本愿, 可朕已無可托之人, 只能選擇逼你。”
他又喘了口粗氣,聲音微弱道:“朕一直在想, 究竟是誰,在定遠侯離京前去行刺,還只是重傷,卻不要他的命。經過大理寺的嚴查,終于有了些眉目。朕不愿趕盡殺絕,并未處置賢王子嗣,可就算賢王子嗣沒有謀反之心,賢王余黨也不會坐以待斃。
“賢王背后,本就是世家勢力,朕登基后,所行所為,又觸動了他們的利益。可如今天下歸心,他們想謀反,又豈是容易的事?所以他們,就從我最得力的重臣入手,以定遠侯的傷,挑撥你我關系,逼得君臣反目。賢王當初既然能查到你的女子身份,就會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親信,而至今沒有人揭穿,想必是要在關鍵時刻當作籌碼。而你我決裂之時,便是最佳時機。
可朕只是未料到,你我竟真的會決裂至此。“說完這一大段話,景平帝似失力般,靠著扶手。
福來見景平帝氣息不勻,急道:“陛下,您快好好歇息,別說了。”
景平帝又重重咳了好一陣,才喘著粗氣道:“先前之事,一直未向你解釋,是朕的私心作祟。之前的宮宴,先太子被下藥,的確是賢王的手筆,但他本要陷害的人,不是宮妃,而是崔溪。”
福來急得眼睛都紅了,忙道:“陛下,我替您說,您別再耗費氣力了!初大人,宮宴之事,全都怪奴才,當時奴才被賢王的支走了,反應過來,急忙回去找先太子,卻見崔娘娘被帶入了那處殿中,門被反鎖了,奴才解決了看守的人,才去救崔娘娘。先帝的宮妃都是擺設,太子即便犯錯,先帝也不會怪罪,但賢王的目的是要咱們陛下和先太子兄弟鬩墻。”
初雪晴混亂的思緒漸漸找到了出口,她問:“為何最后去的是我?”
福來解釋:“奴才救了崔娘娘,崔娘娘卻心如死灰一般,宮宴之時,陛下也被賢王絆住了,彼時您又不宴上,她以為……她以為是您算計了她,她以為是您想要取代她,而崔娘娘當時……想要報復您,才讓奴才去找您來解圍。彼時奴才并不知道您的女子身份,陛下在登基后才將這個秘密告訴了奴才,未成想奴才竟給您帶去那么大麻煩!”
可初雪晴并未全信福來的話,她追問:“那宮女錦悅呢?”
“錦悅?和錦悅有什么關系?”福來看上去并不清楚此事。
景平帝虛弱開口:“錦悅和此事并無關系,她只是為那個叫做冬雪的宮女求一個牌位,和此事全無關系,朕也是事后調查時,才得知那些宮女的處境,安頓好錦悅在宮外的家人,她也是那時,才開始幫朕做事的。朕登基后,見她善良機警,才把她放到崔溪身邊。
“你不要怪崔溪,一切都是朕之過,朕在她面前,從未避諱過對你的贊賞,她開始只以為你是幕僚,后來得知你是女扮男裝,朕又數次與你徹夜長談,被拘在后宅的她,見多了腌臜,才以為你存著取代她的心思。事后她知道真相,也悔不當初。
“可她也在緊要關頭醒悟過來,知道自己犯下彌天大錯,將一切告知了朕,朕才趕得及去救下你。朕知道她所為罪大惡極,卻不忍揭穿她,只對你說那是賢王之過。自那事之后,朕便令她禁足反省。朕登基后,并未立她為后,也是因為這個污點。她囿于情愛,做出惡毒之事,不配為后。”
初雪晴大為震驚,她從未想過崔溪會對她與景平帝的關系心有芥蒂,更做出如此荒唐之舉,她印象中的崔溪,一直是溫婉似水,才情滿腹。她想起景平帝還是景王之時,曾說過崔溪的畫越來越拘束,后來又將她的畫收了起來,說是蒙了塵——恐怕那時,兩人就生了嫌隙。
真相竟是如此可笑,崔溪疑心夫婿變心,又懷疑自己害她,才生出報復之心。可崔溪明明是能畫出遼闊山河的山水居士,卻被妻子這個身份困在了情愛之中。怪不得景平帝說女子困于情愛便會面目全非,但讓她面目全非的罪魁禍首,是這世道,是她的夫婿,讓她困在婚姻中,讓她失了自己。
而初雪晴,卻在這陰差陽錯之下,成了后宅腌臜的一環。
景平帝繼續道:“還有先太子妃之死,朕未料到,此事你也會懷疑到朕身上。朕連賢王之子都能放過,又怎會害嫡親的子侄?其實……先太子并未薨逝,只是他不愿被困在這座宮廷,抑或是……他知道朕的心思,便主動提出讓位,詐死離京,而他的妻小,也只是詐死隨他離開了。他雖無治國之能,卻是至純至善之人,為了成全朕的雄心,甘愿放棄高位。”
福來忙補充道:“初大人,先太子真的沒死,他只是需要一個正當理由,離開這座皇城,先太子妃,是有孕了,在身子安穩后,才死遁隨先太子游歷天下去了。奴才的確最早是跟著陛下的,陛下怕先太子遭人算計,才讓奴才護著先太子的,奴才是誰的人,先太子一直是知曉的!”
福來分辨不清初雪晴的神色,心急如焚:“初大人,您若是不信,我可取來先太子安頓好后給陛下的親筆信,您一看便知。”
初雪晴的思緒漸漸清明,她沒有再要求看信,只看向景平帝無力的雙腿,問:“陛下的身子,為何會這般?”
景平帝長長嘆了口氣:“你可知朕為何取消正旦大朝,如今又在寢宮接見眾臣?皆因朕已疾病纏身,不良于行。”
初雪晴才意識到,她已許久沒見過景平帝站起來了,而數次進宮,不是請脈的時間,卻見到桑復海從景平帝寢宮出來,原來竟有這一層原因。
“你不必驚訝,朕這病是由毒引起的,當初被困王府,雖想方設法出來了,但并未料到賢王會對朕用毒,好在毒是慢性的,桑院使已為朕悉心診療,只是發現得太晚,一些癥狀已壓不下,如今連站都困難。朕雖壓下這個消息,但想必賢王余黨也知道朕中毒之事,終會有一日拿這個做文章,朕需要在一切失控之前,找一個人,托付江山。
“這個人,只能是你。你做朕的皇后,待朕西去,輔佐朕的幼子,肅清朝政,整頓山河。只有托付給你,朕才放心。
“朕的爭位之路,雖免不了權謀詭計,但始終都有尺度在心,不會陷扶持自己的謀臣于危難之中,不會戕害嫡親兄長及他的子嗣,更不會因忌憚而傷害邊境大將。朕爭位,是為了實現開明盛世,而不是為了獨攬大權。”景平帝的聲音雖然無力,可卻莫名字字鏗鏘。
事實真相與初雪晴所想大相徑庭,可細細思量,又覺得一切有跡可循。
可即便知道一切真相,她一時也無法接受后位。古來幼子登基,都需要攝政大臣或太后輔佐,而攝政大臣無疑有篡權奪位的風險,也難以讓眾臣心服口服。但一個被婚姻綁在皇權上的太后,是輔政的最佳人選,尤其是,一個不會有自己子嗣的太后,只能一心扶持幼帝。
景平帝又道:“你這般聰慧,也肯定能看出來,朕的確有私心,朕不想犧牲你的姻緣,可朕不只是一個瀕死的人,更是一國的君主,朕要為這江山,做出最好的安排。”
初雪晴未料到事實與她看到的竟這般不同,可無論她是否愿意為后,景平帝的時間都不多了,“陛下,微臣理解您的立場,但……”
“你莫要急著拒絕,朕知你方才一直在激怒朕是為了什么,你想用自己的絕境,喚醒天下女子。那就依你,朕會公布你的女子身份,假作君臣失和,把你打入大牢,引出賢王余黨,委屈你在牢中待一段日子。至于后位,你可以趁這段日子,好好思量。”
于是,福來去準備了一些雞血,灑在初雪晴身后,假作她已受刑。
她順理成章進了刑部大牢,后來,景平帝派人告訴了他裴霽曦近日的所作所為,裴霽曦所做的,激起了更多女子的覺醒,一切,都如她所計劃的那般發展。可唯獨這斷了的袍角,不在她的預料之內。
她原是想,留下那個旖旎夢境,自己坦然赴死。可事情的發展,已超出她的控制。
他們甚至,不能有一個體面的道別。
*
京城中最熱鬧的節日當屬上元節,往日的上元節,從十四開始舉行燈會,縱然冰天雪地,花燈裝點的街市仍舊人聲鼎沸,往日拘在家中的女子都趁此佳節出來游玩。
今年的燈會,卻和往日不同。
本應在燈市中愜意游玩的女子,竟趁著燈節的混亂,集結在一起,在熱鬧的街市中游行起來。
游行的隊伍里有老有少,但還是年輕女子居多,她們并不似肆意鬧事的宵小,反而井然有序地穿行在燈市之中,向著路過的人們發著印制好的紙張。
紙張上是蓮覓擬的詩,詩中列明了歷朝歷代的杰出女性,尤其著重說了當朝,馳騁疆場的舞陽將軍、杏林妙手桑靜榆、商會會長葉馨兒,那些看似女子本不能涉獵的領域,都已有人在熠熠發光,如今還有治世能臣初雪晴,讓世人知道女子不僅能打理好后宅,更能打理好天下。
可悲的是,如今困住女子腳步的,更多是她們自己,不僅困住步伐,更有甚者裹起了小腳。
燈市上的商販接到了這首詩,和身旁的伙計叨念著:“這群女子瘋了不成,初大人都已經在牢里關著了,她們還看不清形勢,竟然在燈會鬧事!”
伙計小聲回道:“聽說啊,初大人原本被定了秋后處斬,可那長戎小王子看上了她,非要娶她回去做王妃,這才拖著沒有定初大人的罪。如今這傳言出來了,這幫女子就不干了,讓這么一個功臣去和親,這不是打咱們大寧的臉呢! ”
那商販也嘆了口氣:“說來也是,初大人要不是女子,那可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可她怎的就是個女子呢!”
旁邊也有個夫妻攤,那女商販聽見他們話,啐了一口,喊道:“女子怎么了!那北狄的君主如今還是個女子呢!我看你們這群男的就是高高在上慣了,受不了女子比你們強!我這生意今兒也不做了,我也去跟著她們,一起討個公道!”
女商販的丈夫忙勸著她,生怕惹禍上身,可這她被這游行的人群感染了,愣是放下手頭的活計,一個不注意,就混到了游行隊伍里。
第139章 我們只是同僚而已
夜色被長街上各色各樣的花燈照得通明, 踩高蹺的人卸下了腳上的高蹺,一旁的鑼鼓聲也停了下來,表演舞龍燈的長龍停住了腳步, 僅余龍身上的光亮還未熄滅。燈樓最高處的走馬燈自顧自轉著, 燈罩上的馬兒不知疲憊,不問世俗,一直向著前方奔襲。
游行的隊伍并不混亂, 他們沒有高喊口號,打砸鬧事, 只是一直緩緩穿梭在燈市之中,不時向周圍的人發著那首詩, 向不明白的人* 解釋著詩的含義,以及他們游行的目的。
本是女子們難得出來游玩的佳節, 可隊伍中卻有許多瞞著家里人出來游行的女子,不僅是為了那個初尚書要去和親的傳言, 更多的, 是為了被困在后院的她們自己。
羽林衛前來維護秩序,可面對這一群人數不少, 卻并未明顯作亂的女子,都不知該抓哪一個,何況這群人中不少官家小姐, 得罪不了。柴富貴管著一隊人馬, 率先命令他的人跟著隊伍, 以防游行的人作亂, 最后看上去, 反而像是羽林衛護著游行隊伍一般。
花燈節,原本就是女子們難得放縱的節日, 如今好似沒了往日的熱鬧,但卻是也更加放縱了一次。
直到游行隊伍默默來回走了一個時辰之后,才見御史盛道文派人攔住了游行隊伍,他的眼神不經意瞥過隊伍之中的蓮覓,裝作沒看見一般高聲對著人群喊道:“陛下已知諸位訴求,初尚書雖犯欺君之罪,但也為我大寧立下汗馬功勞,圣上已命刑部釋放初尚書,責令初尚書閉府反省,也請諸位小姐趕緊回府,冬夜酷寒,莫要傷了身子。今夜之事,若自此散去,朝廷絕不追究。”
人群中竊竊私語之聲不絕,卻沒有人帶頭散去。
盛道文沖手下擺擺手,只見士兵散開一條道,不遠處有一群人,有拄著拐的老者,有被人抱著尚在襁褓的小兒,還有面色焦急的壯年男子,他們沖著游行隊伍喊著不同的名字走來,原來是這些女子的家眷。
游行隊伍里的人,見了家眷,又被這么一番威脅恐嚇,都是后宅女子,有些早已堅持不住,趕緊回到家人身邊。
有的也慶幸,好在初尚書已被釋放,他們游行的目的也算達成了一些,便都不再堅持。
而燈市的花燈,沒了賞燈人,也都紛紛熄滅了燭火。
一直隱在角落的裴霽曦,看著面前四散的人群,默默走回了侯府。
都是拘在后宅的女子,能在慫動之下走出這一步已是不易。
他回到府中的時候,裴夢芝正和輕風在堂屋里飲酒,輕風見他回來,忙上前道:“侯爺,您今日不在不知道,今日賜婚圣旨到了侯府,給祁將軍與表小姐賜婚呢!”
裴夢芝也道:“快過來陪姑母飲幾杯,方才聽到消息,冬雪也被放回了府,這回你可放心了吧!”
裴霽曦卸下佩劍,坐到裴夢芝身旁,問道:“姑母身子能飲酒嗎?”
裴夢芝笑道:“怎的不能,如今玥怡這臭丫頭也有了著落,我這身子就全都好了!明日我就跟著送旨的隊伍回勐城去,告訴你姑父這個好消息。明日的冬獵,我便不去了。只是可惜了,冬雪……哦……初尚書還要禁足,不然真應該去和她見一面,我們已經有將近十年沒見過了。”
姑母兩句話都不離初雪晴,讓裴霽曦本想壓制住的妄念都不能靜默,他轉移話題道:“成婚的日子可定好了?”
“我是怕夜長夢多,想盡快定下來,不知祁家那是怎么考慮的。 ”
輕風插嘴道:“表小姐這么好的媳婦,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祁將軍肯定也想趕緊成婚哈哈!”
說完,又揶揄裴霽曦:“侯爺您看,如今各個都有了著落,連小您好幾歲的表小姐都出嫁了,如今冬雪……呃……初大人也找到了,她也被放了出來,下一步,是不是就該您的好事啦?”
裴霽曦并未接輕風的茬,那些對他和初雪晴的調侃,如今竟像是句句諷刺一般。他只是默默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輕風和裴夢芝對視一眼,都看出了裴霽曦的不對勁,這幾日初雪晴關在獄中,他的異樣都可理解,如今初雪晴都被放回了府中,只是禁足而已,為何裴霽曦還是一臉愁緒呢?
裴夢芝溫聲道:“陛下既然已經將她放回府中,就是對此事做了初步的決斷,想必也不會再深究下去了,畢竟人才難求,有我這個女將軍在前,一個女官也不算什么,看初尚書的功績,就算首輔也當得。你怎的還是悶悶不樂?若是為了長戎王子那些無稽之談,就更沒有必要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不可能讓初尚書去和親。”
裴霽曦眉頭微微一蹙,端起酒壺為自己續上酒,“姑母也覺得,初尚書是相材?”
“雖與她接觸不多,但對她的事也早有耳聞。她即使不是長袖善舞之人,但也是個改革能臣,陛下怎么可能舍得給她治罪呢?你離京前被刺殺,我就猜著是有人要挑撥他們君臣關系,好在如今陛下并未被這些事蒙蔽,相信初尚書也很快就會沒事的。”
裴霽曦靜默了片刻,旁人不知,這一切只是初雪晴與景平帝做的局,但知曉了一切的他,只能在心中暗嘲,他們君臣之間的關系,豈會因這點伎倆被破壞呢?興許,很快便不是君臣關系了。
裴夢芝繼續道:“若你是憂心你二人的關系……一個邊境主將,一個朝中重臣,的確是難,可你這么多年為了尋她一直孑然一身,姑母都看在眼中。如今你二人已然相認,難道還會比之前杳無音訊更差嗎?”
輕風也跟著勸:“是啊侯爺,您先前和初大人相認了,還不告訴我,我那幾日一直擔憂您有斷袖之癖,一直為你們遮掩,生怕別人撞見你們……”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他連忙閉嘴。
可裴夢芝聽出他話中未盡之意,想必裴霽曦與初雪晴相認之后,難免有親密動作惹人懷疑,既然二人能夠如此,她也便放心了,調笑道:“侯府總算要后繼有人了。”
裴霽曦卻搖頭道:“初尚書是朝廷重臣,若她能渡過此劫,將來也會在京為朝廷效力,而我也則會扎根北境,我們只是同僚而已,姑母就莫要拿我們說笑了。”
聽到裴霽曦如此撇清關系,輕風和裴夢芝都愣住了,輕風想要說什么,被裴夢芝眼神制止,她知道兩人的關系需要時間去厘清,便只道:“如今初尚書與陛下君臣相和,就算賢王余黨或是其他什么勢力想要破壞,也是癡人說夢,如今景平盛世,大好河山,想必日后,也是如日方升。”
裴霽曦腦中忽然閃過什么,姑母無意間的話,卻讓他醍醐灌頂。
自他離京被刺,初雪晴與景平帝假作反目,到如今看上去景平帝被各方勢力逼得釋放初雪晴,一步步,都像是他們二人在對抗著什么勢力。
若對方是為了用裴霽曦的傷,挑撥他們君臣關系,而初雪晴將計就計,用自己下獄,營造君臣失和的假象,同時順帶激起民憤,利用民憤,為女子去除枷鎖,最終景平帝再立她為后,如此既能安撫民心,又能破了對方的圈套。
可對方,真的會這么坐以待斃嗎?
若初雪晴出獄后,在自家府中禁足時,出了什么意外,眾人都會認為景平帝不好公開處決初雪晴,才會制造意外假象,屆時必定百口莫辯。
他心中擔憂,放下酒杯,忙對裴夢芝和輕風道:“我還有事,明日不能送姑母了,輕風,幫我送送姑母。”
言罷不等他們回應,便疾風一般走了出去。
裴夢芝與輕風面面相覷,輕風一拍大腿,道:“侯爺這是想通了,去找初大人了!”
兩人皆笑了起來,都以為裴霽曦是不顧初雪晴的禁足旨令,悄悄去了初府。
*
初雪晴回府路上,看到了最冷清的花燈夜。
她出獄之時,游行的人群已散去,而燈市因為沒了觀賞之人,攤主也都紛紛收攤,徒留燈樓徹夜通明,用明媚的顏色,襯出這節日的凄冷。
她在明面上,是被押回府的,甚至到了府上,還有眾多侍衛把守在外。可她知道,這些都是奉命保護她的人。
進府之后,宋大娘讓她跨過火盆,一直跟著她的小廝宋久支支吾吾不敢看她,原以為有知遇之恩的大人竟是女子,一時讓他不知道怎么相處。
宋大娘讓她的女兒宋玲兒為初大人準備沐浴用水,說是要好好洗去晦氣。
原本這些活,以前都是宋久干,他們如今得知大人是女子,有些事自然要避嫌。宋久幫著宋玲兒把水放到房門口,支支吾吾對初雪晴道:“大人,無論您是什么身份,都是我……我們心中最好的官!”
初雪晴笑道:“我等著你考個舉人出來,也做一個好官。”
宋玲兒以前很少和初雪晴直接對話,畢竟她一個未婚女子,也不是賣身丫鬟,還是要避嫌,如今才得知自家大人是女子,也欽佩道:“大人,今日我還跟著去游行了,您放心,百姓心中都清楚您是什么樣的人!”
初雪晴又與宋家兄妹閑聊了幾句,宋久聊得不愿意走,還是宋玲兒把他趕走,這才幫初雪晴去倒水。
初雪晴體恤宋玲兒年紀小,讓她也趕緊歇著去了,自己去準備沐浴用水。
直到房門關上之后,一直躲在廊道拐角處的裴霽曦才現了身形。
雖然初府外都有侍衛重重把守,但他觀察片刻便知道了守衛的漏洞。他本應該直接去提醒侍衛,可他竟鬼使神差般,自己悄然潛進府中。
見她出獄之后一切安好,懸著的心才稍稍落地。
可警醒的弦仍舊繃著,只有親自守在她身邊,才能確認她的安危。
廊下的風沒有倦意,不停飛舞,冬夜的寒意侵入肌膚,可他卻如絲毫不覺一般,靜靜觀察四周,就這么默默守著她。
那割袍斷義,斷的是她的后顧之憂,是她的猶豫不決,可裴霽曦自己,卻從來都斷不了。無論是冬雪、初學清、還是初雪晴,都已經化作扯不斷的線,緊緊地縛住了他的心。
正如他從不間斷的經年尋覓,縱使屢屢得不到想要的結果,他也沒有放棄尋找。如今,只是斷了一點袍角,他又怎會真的忍心就此陌路,即便面上不能再有交集,但總要在暗處,知道她一切皆好。
第140章 割舍,遠比想象中難。
初雪晴沐浴完, 收拾妥當,卻絲毫沒有睡意。她腦中不斷盤旋著那日裴霽曦離開的背影,明明已經做了選擇, 卻阻不住心中的鈍痛。
而那日發生的一切, 初雪晴無法和裴霽曦解釋,也只能任由他誤解自己背情棄義,貪戀權勢, 眼睜睜看著他與自己割席斷義。
或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她既已深陷居中, 又何必拉他下水。興許二人決裂之后,他能再遇良人, 好過困在他們這不清不楚的關系之中。
只是割舍,遠比想象中難。
總會在夜深人靜之時, 那心中鈍痛就無比清晰起來。
閉眼,便是他決絕的背影。可睜眼, 凄清夜色, 同樣讓人心涼。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在反復愁思之中, 靜靜睡去。
四更天,眾人沉睡之時,也是侍衛最為疲憊之時。裴霽曦能找到守衛漏洞, 潛入初府, 有心之人便也能如此。
兩個身著夜行衣的刺客進到院中之時, 未料到院中還守著一人。
裴霽曦閃身上前, 抽劍迎上二人, 冷風簌簌中,打斗的三人交纏, 令冬夜寒意更甚。
兩個刺客一看便是死士出身,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可裴霽曦多年戰場廝殺,也是拿命搏出來的。幾個招式之間,裴霽曦便除了他們的兵器。
打斗聲不算大,裴霽曦速戰速決,正欲抓住兩人,那兩個刺客自知不敵,竟吞毒自戕。
裴霽曦看看仍舊緊閉的房門,慶幸院中的動作并未驚到初雪晴,便到府外喚了侍衛首領收拾殘局。
侍衛首領自知失責,正欲去向初雪晴告罪,便被裴霽曦攔了下來:“初府不安全,就算你們重重把守,仍有漏洞。你最好去稟告陛下,為她另尋庇所。此外,不要告訴初尚書我來過。
那首領面露難色,今夜讓刺客進府,本就是他們失職,若再有所隱瞞,實屬不該。
裴霽曦繼續道:“我知道你不好交代,你可以將此事告知陛下,想必陛下也不愿讓初尚書知道。”
侍衛首領趕忙令人回宮稟告,裴霽曦就守在府外,等著他們收拾殘局。
直到宮里傳了信回來,命人護送初雪晴入宮。
裴霽曦這才離開。
天邊已泛起一絲白色,街道仍凄冷清寒,裴霽曦一整日都沒怎么進食,又守了一夜,如今走在無人街道上,方覺察到通身的疲憊。
只是今日還有冬獵,他也歇不了多長時間,便要應付另一場廝殺。
*
初雪晴朦朦朧朧聽見打斗的聲音,只是她睡得太晚,疲憊之下竟以為是夢中場景,直到侍衛敲門稟告,她才得知半夜竟有刺客入府。
景平帝命人趁著天色將明暗中護送她入宮,以免再有刺殺事件發生。
天邊泛著魚肚白,映著道道紅墻的宮城更加凄冷。初雪晴被侍衛護送入宮,小太監福來在宮門內等著她,見到她后,恭敬行禮,來領她去安置她的偏殿。
初雪晴見到福來,便想到當日宮宴之事,雖說他并不知道真相,只是無意為之,可初雪晴還是做不到如當初一般無二,只微微頷首。
路過寧安宮的時候,初雪晴想起這是崔溪現在的居所,殿外有幾名侍衛把守,殿門緊閉。她本想路過不理,卻遠遠聽見殿門內傳來拍門和求救的嗚咽聲。
侍衛隔著門問何事,里面宮女帶著哭腔回道:“娘娘的病拖不得了,求求侍衛大哥通傳一聲,讓太醫來給娘娘診治吧!”
侍衛冷臉回道:“陛下令娘娘禁足,先前太醫院也送來了藥,你莫要再胡攪蠻纏。”
初雪晴如隔岸觀火般看著這一幕,靜默著走過寧安宮,卻聽見身后那殿門內又傳出來宮女的呼聲:“不讓太醫來,能否讓公主和太子殿下來看看娘娘,解一解娘娘的相思之苦啊!娘娘已經許久未見過他們了!就當是最后一面,求求你們了!”
侍衛見到路過的初雪晴,不安地瞥了眼殿門,躬身行禮。
初雪晴轉道走近殿門,問道:“我能否去看看崔娘娘?”
“這……”侍衛猶豫道,“陛下命崔娘娘禁足,也不讓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前來探望。”
“但陛下沒有禁止別人來探望。”初雪晴平靜道。
福來看著寧安宮緊閉的殿門,也有些不知所措。陛下不讓他們靠近寧安宮,但是為了將初大人藏得偏僻些,才會路過這如冷宮般的寧安宮,他竟忘記了初大人與崔娘娘之間的糾葛,偏偏讓初大人聽見了殿內的動靜。
可初大人定是有分寸的人,福來也擔憂崔娘娘真的會出事,跟上前來,示意侍衛放行。侍衛知道他是陛下的貼身太監,便也不再強硬阻攔,只放了初雪晴一人進去。
初雪晴進殿前,對福來道:“去請太醫來。”
福來也許久未來過寧安宮,不知是何種情況,初雪晴一發話,他也未猶豫,急忙去太醫院。
初雪晴推開殿門,看見門后哭腫雙眼的小宮女,正是當初帶她去寫牌位的錦悅。錦悅見到她,愣怔片刻,掛在眼角的淚還懸在那里,她忙用手擦掉,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顫聲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家主子,我上次按您說的,送畫去給陛下,誰知陛下看了畫之后更加動怒,連奴婢也出不得這座宮殿了。”
初雪晴也未扶她,只是徑直走向內殿,錦悅忙起身跟著她。
她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錦悅,隨口問道:“送的什么畫?”
“娘娘畫的是狡獸。”
初雪晴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她當初本意自己是不想做皇后,讓崔溪用舊情喚起景平帝的心緒,她便能全身而退,可未料到崔溪竟然用狡獸母子情深的傳說①,來向景平帝表達思子之情,絲毫沒有提他們的夫妻情深。
景平帝想來是怕崔溪不能好好教養太子和公主,才禁止她接觸兩個孩子,可她的畫,卻偏偏觸了這逆鱗,也難怪寧安宮的宮人都禁了足。
初雪晴繞過影壁,看見殿內一片凋零景色,雖是冬日,但其他宮殿,總有人維護,即便沒有春花,也有長青樹作景,梅花裝點,可寧安宮內,一直未化的積雪下壓著枯草,無人打理,殿內也不見伺候的宮人,只有跟著自己的錦悅。
她想起宮變那日崔溪的身影,那時久居后宅的她,在面對賢王私兵時,即便害怕得身體都在顫抖,卻仍舊毫不猶豫護在初雪晴身前。只是不知道,這份維護,有幾分是出于愧疚,又有幾分是出于惺惺相惜呢?
錦悅為她指出了崔溪的房間,初雪晴推開門,卻聞見一股劣質煤炭燒出的嗆味,不禁輕捂口鼻,咳了幾聲。
她問:“為何燃著這種炭?”
錦悅帶著哭腔答:“奴婢是陛下登基以后,被安排來照料娘娘的。可娘娘連妃位都沒有,她不忍牽連自己的侍婢,托關系給她們尋了好的出路,留下的幾個新人,也都躲懶不管娘娘。宮人見娘娘失勢,甚至開始克扣寧安宮的用度,娘娘的病一直不好,奴婢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拍門求救的。”
即便燃著劣炭,屋內還是冷意侵人,初雪晴邁步走向內室,只見崔溪面容蒼白,嘴唇干涸,發絲凌亂,一副病容。
崔溪終于察覺有人來,緩緩睜開眼睛,見到初雪晴,那了無生機的眸中現出一絲愧意,她掙扎起身,錦悅忙上前扶她,而初雪晴只是默默看著眼前的主仆二人。
崔溪沙啞著嗓音道:“初侍郎……不……初尚書,一直沒能和你當面道歉,是我的不是,縱我已受到懲罰,但仍難消罪孽……”
“你當初為何那么做?”初雪晴冷冷問道。
崔溪眸中劃過一絲哀戚,無力靠著錦悅,低聲回道:“我與陛下青梅竹馬,年少時,他帶我走遍山川河海,讓我見識這天地之闊,用“山水居士”之名,畫遍這大好河山。自他封王以來,未能就番,我們便安居京城,而王妃的身份,讓我不能再如以前般隨意。沒了胸中丘壑,畫不出雄壯山河,目中唯有這方寸間的王府。我唯有陛下了,只能抓住他。”
她身體不適,劇烈地咳嗽起來,錦悅忙給她倒了杯冷茶,她卻搖搖頭,并未接過,繼續虛弱道:“我見過你們議事,你們志同道合,心意相通,可你不是一般謀臣,你是女子啊!他每每提起你,都贊不絕口,道你是世間少有的女子,甚至說你們才是同世之人。還多次與你徹夜長談,那時的他,已許久未得空與我說話了。”
初雪晴垂下眸子,她無法向崔溪解釋景平帝口中的“同世之人”是什么意思,也不能否認那些徹夜長談的日子,可這都不能是傷害的借口。
崔溪咳了幾聲,繼續道:“我是被嫉妒蒙蔽了雙眼,那日宮宴,陛下被支走了,我看到賢王離席,緊接著你也離席了。我被誆到了那處偏殿,卻見到先太子……福來救了我,我不為何,第一個念頭,竟是你要害我。因我太過在意這個位置,便以為你也存著同樣的心思。我一時糊涂,竟想讓福來叫你前來,想著你也會來驗證我是否會受辱。我自以為是以牙還牙,令太子聲望受損,也能嫁禍給賢王,又能讓你暴露。我見過太多宮廷腌臜,未料到自己竟也沉淪至此,一切都是我之過。”
說完,她又開始咳嗽,連眼角淚花都被咳了出來。
錦悅心疼的給崔溪拍背,她沒忍住,替崔溪解釋了起來:“初大人,奴婢也是才知曉,與您初次的相遇,竟陰錯陽差給您帶來了那般麻煩,奴婢實在是對不住您。奴婢原以為您是善心,才能為一個不知名的宮女那般上心。可原來您也是女子,您最知女子的難處,娘娘是個好人,她只是誤解了您的意圖,才做了錯事,娘娘終日都和奴婢念叨對不住您,求您,在陛下面前為娘娘說句話吧,哪怕只讓公主和太子殿下來看看娘娘也好!”
崔溪卻搖搖頭,“不,我鑄下大錯,如今這番境地,也是我應受的……”
初雪晴想到了當初的葉馨兒,一個商界傳奇,竟為了情愛,甘作妾室。而才情滿腹的景王妃,竟然因妒恨,讓山水蒙塵。情愛之于女子,究竟意味著什么?
正在此時,福來攜太醫前來,太醫上前為她診治,初雪晴未等太醫說什么,轉身離去。
崔溪在身后虛弱地喚她,可初雪晴終究沒有回頭。
福來跟著她,也不知該說些什么,畢竟那樣的亂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錯處,但似乎都有自己的苦衷,他只得尷尬轉移話題道:“初大人,奴才送您去住處。”
初雪晴問:“陛下呢?”
福來看看已經大亮的天色,回道:“今日冬獵,陛下這時候應已經出城了。”
這讓初雪晴出乎意料,景平帝竟親自去了冬獵。
雖說一路坐著馬車,到了山上也可乘轎,但總歸是要在眾人面前下地行走,難道景平帝有什么遮掩的法子?
“陛下腿腳不便,怎還親自去冬獵?我要去尋陛下。”
福來勸道:“初大人,您快回去吧,陛下是擔憂您的安危才讓您留在宮中的,您現在去,也趕不上隊伍了。”
初雪晴任他跟著,但并未理他,護著初雪晴的侍衛也緊跟著他們,連陛下寵監福來都不敢攔,他們就更不敢了。
初雪晴知她已趕不上隊伍,但她也不愿困在宮中什么都不能做。
福來心急如焚,制止道:“初大人!陛下擔憂您的安危,特令這些侍衛守護好您,您若出了什么事,他們的命也都交待了!”
初雪晴看了眼守在他們身邊的這些侍衛,沉色道:“若陛下出了什么事,我們就都交待了。”
福來這才閉了嘴,景平帝如今身體是什么情況,他是知道的,也知今日圍獵必定危險重重,他無奈跺了跺腳,嘆道:“罷了,我帶您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