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你好久沒和我一起吃飯了,一會兒醒來陪我一起吃一頓飯吧。”*
陳文續躺在主臥的大床上,她只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肌肉酸疼得讓人難以忍受,酸疼到甚至都沒有力氣把自己撐起來。
但最疼的還是腦袋。
呼吸間,她甚至能感受到頭頂的血管在突突跳動。
這樣的痛覺讓她混沌得有些茫然,從皮膚里散發出來的熱氣蒸騰著眼睛,卻并不能紓解她的難受。
就在她發覺自己睜不開眼有些煩躁的時候,額頭上落下了突如起來的涼意,緩解了眼睛的酸漲。
用盡力氣抓住了落在額頭上的東西,陳文續費勁地睜開眼睛。在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之后她卻發現,她抓住的是蘇笛握著退燒貼的手。
想起來了……昨天她是想和蘇笛分手的,卻在踏入電梯間前被蘇笛打暈了鎖進主臥里。看主臥的陳設,她們似乎不在山溫路里。后腦勺應該也沒有流血,但醒來以后頭越來越疼。
陳文續設想過蘇笛可能會糾纏會大鬧,甚至可能會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出于不甘或者威脅干涉自己。
可她確實沒有想象到蘇笛會把她關起來,關在這個看起來居然算得上溫馨的房間里。
“你發燒了,可能頭會更疼,還是先躺下吧。”
蘇笛穿著家居服,像是她們之間從沒發生過爭吵那樣貼著陳文續坐在床邊。
陳文續還沒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她松開蘇笛的手,用有些沙啞的嗓子問:“你準備把我關到什么時候?”
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蘇笛垂下了視線,拿起了床邊的退燒藥,“先吃藥。”
藥片放在了陳文續手心,可陳文續卻只是皺眉盯著自己。
是了,五天以后陳文續就要去參加頒獎典禮,大后天早上就到陳文續要登機的時間了。她現在需要的肯定不是吃藥,而是自己不要再發瘋,乖乖地放她離開。
“你肯定不愿意吃。”
喃喃自語過后,蘇笛抬手將藥片放到陳文續的嘴角,“那要我喂你嗎?”
在冬天里蘇笛的手一向都有些冰涼,熟悉的溫度輕觸著自己的皮膚,甚至于連蘇笛身上都是兩人熟悉的洗護用品的味道,可陳文續此時卻覺得所有的“熟悉”都令自己原本就翻江倒海的胃更加難受。
用力推開蘇笛的手,陳文續偏過頭去,像是為了緩解生理性惡心一般喘著氣。
她的舉動毫無疑問刺激到了原本就在發作邊緣的蘇笛。
像是賭氣,又像不是不允許陳文續抵觸她的接觸,蘇笛將退燒藥含進口中,隨后單腿邁上床,撈起陳文續的臉不顧一切地吻了上去。
這一個吻讓兩個人都很不舒服,像是忘了相愛的人是怎么接吻一般,蘇笛將陳文續的嘴唇吮得生疼,而陳文續也在喘不過氣時終于發狠,揪著蘇笛的領口,回敬似地咬破了蘇笛的下唇。
嘗到血腥味的一瞬,陳文續聽到了蘇笛的一聲嗚咽。這一聲嗚咽讓陳文續忍不住松開了牙關,也讓蘇笛抓到了機會將藥片一舉送入陳文續口中。
被迫咽下藥片的感覺不好受,陳文續推開蘇笛,咳得雙目通紅。
但也許更不好受的是現在這樣互相折磨的感覺。
用食指擦了擦嘴唇上的血,蘇笛緊緊地盯著陳文續:“陳文續,你不要這樣威脅我。你不喝我可以灌,你不吃我可以讓人給你打葡萄糖,但那樣你更不好受吧。”
聽了這番話,陳文續的肩膀僵了一下。她順過了氣,眼神也清醒了許多,只是在回頭看向蘇笛時卻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你先睡會兒。”不愿碰上這樣的目光,蘇笛背著光站了起來。
“你好久沒和我一起吃飯了,一會兒醒來陪我一起吃一頓飯吧。”
*
晚飯時,蘇笛如約端來了小桌板和飯菜。
也許是因為剛才的情緒發泄消耗了力氣,這一頓飯吃得無聲而和諧。
蘇笛吃完了飯準備將小桌子收走的時候,陳文續突然出聲叫住她:“蘇笛”
“我陪你吃了晚飯,你能不能也和我聊一聊。”
“你只是想讓我放你出去,我不想和你聊。”蘇笛沒有回頭,又邁出了腳步。
蘇笛儼然是一副拒絕溝通的樣子,陳文續無奈道:“所以你要把我關到合約到期是嗎”
蘇笛回答的聲音很輕,但咬字卻很重,“我把你關起來,合約就不會到期了。”
失語良久后,陳文續的語氣里沒了溫度,“你把我關起來,是想要我像以前一樣把你看作伴侶,真誠地對待我們的感情。”
“可是不可能的蘇笛。不出一天,大家就會發現聯系不上我,舟舟就會找過來。如果她見不到我,她可能會報警。”
“如果這一切真的發生,我不會公開起訴,也不會公開指責你。我只會徹底地遠離你,再也不會見到你。你難道想要事情發展到那一步么,蘇笛”
既然已經無法正常聊天,陳文續于是把利弊拆開給她看:“如果你現在放我走,事情還有回旋的余地。”
到底是余地還是后路?蘇笛問她:“有什么回旋的余地?我現在放你走,你難道就不會讓我再也找不到你了么”
陳文續神情一滯,過了幾秒才答道:“我不能保證,但起碼我不會恨你。”
聽了這句話,蘇笛嘴角扯開一個嘲諷的弧度,“你憑什么說恨我……。”
“你從頭到尾沒有信過我,沒有愛過我,一直都在盤算著要離開我,現在還要說恨我,陳文續,憑什么都是你說了算”
“我不放你出去,除非你告訴我你不會和我分手,你還和之前一樣愿意和我擁抱,親吻,**!”
在蘇笛的音調驟然拔高的時候,兩人耳邊卻都聽見了微弱又突兀的“嗒”一聲。
意識到落到被子上的是什么東西,陳文續的表情由憤怒轉為了復雜。
蘇笛不知什么時候哭了。
可蘇笛好像都沒有意識到一樣,告訴陳文續:“你一天不愿意說,我就一天不會放你走。”
被關起來的第三天,也就是距離登機只有一天的時候。蘇笛徹底關了機,不接任何電話。
前幾天還能聽到小禾打來的電話,今天家里就安靜得只有蘇笛出門和進門的動靜。
這幾天里陳文續幾次嘗試交涉但都無果,她找不到自己的手機,而且除了沐浴和上衛生間的時候,她都沒辦法離開臥室。
蘇笛在進臥室的時候也并不靠近她,甚至一出臥室就會把門反鎖。
幾天的對峙過后,兩人臉上都有倦色。
因為發燒反反復復,也因為不愿再配合蘇笛,陳文續開始不吃不喝,蘇笛也因此越來越急躁。
這一晚進來送飯和水時,陳文續已經不愿意再給蘇笛投去任何一個眼神,她只是把半張臉埋進被子里,旁若無人地半閉著眼睛。
她越來越抗拒自己。
準備給陳文續降溫的毛巾掉在床頭,蘇笛彎腰按住她的肩膀,想要讓她正眼看看自己,卻又不舍得使力。
陳文續又瘦了,這讓蘇笛很容易就想起了當年她們簽訂契約的時候。
終究還是沒辦法像自己說的那樣強灌強喂,蘇笛略顯狼狽地坐在床邊,她也不想再看陳文續刺痛自己的背影,于是她低著頭說:“……你還是不愿改口,還是決定要離開我么?”
陳文續不答,她就繼續問:“你不是要去頒獎典禮嗎”
聲音里的委屈早已大過了怒氣,蘇笛說:“那你就告訴我你改變心意了,之前說的都是不算數的氣話。”
話語間,她已經翻身上床,撐在了陳文續身前。
她的影子遮住了陳文續面前的光,陳文續這時才掀起眼皮朝她投去了一眼。
蘇笛的眼底很暗,只有陳文續的身影在里面躍動著一點亮光。
眼下的青黑一次比一次嚴重,看起來她在外面守著的這幾晚,沒有一晚是睡著的。
她知道蘇笛做不到下定決心傷害自己,那何必要這樣彼此折磨呢?
有一瞬間陳文續幾乎想告訴蘇笛,這五年的感情從來就不只是單純的履約,所以如果你向我道歉,向我解釋,你放我離開,那我也許會在你面前心軟也不一定。
可是蘇笛做不到其中哪怕任何一件事情。
心底五味雜陳,陳文續開了口:“我之前說的每一句話都算數。”
包括要分手,還有出去以后不會再見她。
撐在自己肩膀兩側的手傳來了顫抖,陳文續聽見了她喊了幾聲自己,然后委屈地控訴:“陳文續。”
“你不能這樣對我……”
“你不是想去頒獎典禮嗎……你哪怕騙我一句呢,你知道我會相信,會放你出去的。”
也許蘇笛不信,可是無論是在爭吵還是經歷著難得的甜蜜,這四年里陳文續從來沒騙過蘇笛。
所以她疲倦地閉上眼告訴蘇笛:“你可以繼續關著我。”
“我可以不去頒獎典禮了,就讓媒體像當年一樣再寫我一回。”
“嘩”的一聲,是蘇笛把床頭柜上的水杯掃到了地上,可蘇笛忘了三天沒有合眼,身體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的。
杯子摔碎在地板上時,蘇笛也因為動作劇烈,眼前一黑摔到了地上。
一聲膝蓋觸地的悶響過后,臥室重新歸于平靜。
雖然床邊有蘇笛給她鋪的地毯,但摔下去的時候還是摔得不輕。
過了大概幾分鐘,陳文續聽到了身后地板上細微的動靜。
沒有抽泣,有的只是憋在喉嚨里的聲音。
嘆了一口氣,陳文續緩緩轉過身來,“哭什么,因為摔疼了”
應該是有碎片扎進了皮膚,陳文續在蘇笛小腿上瞥到了血色。
終是做不到無動于衷,撐著酸軟的身體,她光腳下床,抽了紙巾先將扎進蘇笛小腿的碎片小心地拔出來。
蘇笛不會讓她離開房間,所以消毒的事情只能蘇笛自己來。
“你自己可以去……”
話還沒說完,陳文續就被蘇笛猛地抱住。
緊緊地抱著陳文續的脖頸,眼淚明明是接近體溫的,卻弄得兩人脖頸間一片冰涼。
蘇笛其實沒有摔疼的感覺,因為摔在地上的不是她的皮肉。
“我從來沒有害過你”
陳文續以為會聽到哭聲,但她聽到的是突兀的解釋,“我看到了周叢的消息,后來也去了江岸飯店,只是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靜靜地聽完,陳文續問:“沒有給我打電話么?”她記得當年殺青的時候,她給過蘇笛自己的號碼。
“我想打給你的時候發現手機壞了……
并沒有對這個解釋做出任何評價,陳文續輕輕地拍拍蘇笛的肩膀,“先起來消毒。”
陳文續顯然沒有相信自己。
手指撫上陳文續的臉,蘇笛忍痛湊上去,討好地吻住她。
喉嚨里像是堵了一顆咖啡糖一樣苦,連帶著蘇笛的聲音也發澀:“不要分手好不好”
可能是因為她看上去實在是太可憐了,可憐到好像被關起來的是她一樣,于是這一次,陳文續沒有躲開。
嘴唇上沾著眼淚,親吻時就又咸又澀。這是一個算不上溫情的吻,但已經足夠安撫蘇笛。
就在她將另一只手也撫上陳文續的臉時,陳文續的手卻意外地蓋了上來。
還沒來得及開心,蘇笛就感覺自己的上身突然被人往前拽下!
兩只手腕驀地磕在一起,等蘇笛回過神來時才意識到,陳文續已經將自己的雙手用毛巾綁在了床頭,然后喘著氣退到幾步外。
她需要蘇笛的解釋,但現在這個解釋已經超過了時限,她現在想要的,只有離開。
做完這一系列動作之后,陳文續深深地看了一眼蘇笛,轉身推開了這扇阻擋了她去路的臥室門。
蘇笛開始劇烈地掙扎起來,床柱被她晃出了生硬的聲音。
陳文續的身影逐步踏出了自己的視線,蘇笛知道她一定不會再回來了,于是她像是失去理智般地往前跑去,最后卻只是重重地再次摔倒在地。
“陳文續——!你不準走——!”、
陳文續聽到了身后撕心裂肺的喊叫,可她不會停下腳步。
強撐著披上了一件隨手搭在客臥的衣服,陳文續拿起竟然就被放在客廳桌面上的手機,一刻也不停地扭開了大門。
門外沒有出太陽,但陳文續卻瞇起了眼睛,像畏光一樣踉蹌地走進了到達的電梯。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聽到有灑水車路過的聲音,陳文續才終于停了下來。
有水濺到了臉上,很冷,但卻能讓她清醒過來。抬起手來去擦臉時,陳文續發現她隨手拿的衣服,竟然是蘇笛披的外衫。
笑了一下,陳文續想,那一套房子都是蘇笛的,自己隨手拿的衣服當然也是她的了。
此刻突然有了自己離開了蘇笛的實感,陳文續開了機,然后撥了舟舟的電話。
……
半個小時后,蘇笛聽見了外面慌張的腳步聲。
來人毫無阻礙地推開了虛掩著的大門,一路跑進了滿地狼藉的臥室。
“蘇笛姐……”
是小禾。
小禾為她解開手上的毛巾時她沒反應,小禾半拉半扯地讓她坐在床邊時她沒反應,直小禾紅著眼對他說了一句完整的話后,蘇笛才轉過頭來,像是沒聽明白一樣看著小禾。
“韓齡姐失蹤了,你能聽清么……”
第24章 “不是韓齡姐的消息……蘇笛姐你先聽我說,我現在被堵住了趕不過來,你先拉上窗簾,不要出門!”
嘗試了兩次蘇笛仍然沒能從床邊站起來,她剛剛才接受了陳文續離開了的事實,未消化的情緒還在腦子里橫沖直撞,她只能反復咀嚼著“失蹤”兩個字,嘗試弄清楚現在的狀況。
“什么時候?”
韓齡就要做手術了,為什么會失蹤?
就在蘇笛將陳文續打暈的第隔日凌晨,護士在查房的時候發現韓齡不知所蹤,房間里只剩下衣物和被子。
不對……蘇笛猛然想起,住進醫院那天韓齡說檢查報告備醫生拿去會診了,可是直到自己接回連連離開住院部那天,她都沒有看到韓齡的檢查報告。
如果韓齡是故意不讓她看到報告的呢?如果韓齡住院就不是為了去做手術的呢?
“韓齡姐半夜從醫院跑出去了。”
聲音里有哭腔,也有埋怨。小禾還在讀大三的時候,就曾經在韓齡身邊實習。后來韓齡離開老東家,慢慢和蘇笛一起組建了吉光傳媒后,她又兜兜轉轉來到蘇笛身邊做助理,現在也慢慢開始代替韓齡處理蘇笛商務上的事情。
韓齡于她而言亦師亦友,想到報警時警察對自己說的話,小禾紅了眼睛,“已經失蹤兩天了,醫院聯系不上她,我也聯系不上你!”
而最讓她害怕的還是電話最后對面不忍心的那句:“警察局那邊說,可能不會有好消息……他們說其實從住院開始就不存在手術安排,韓齡姐做這一切就是為了騙過我們。”
話音未落,蘇笛就騰地站起來,拿了車鑰匙就往外跑去,“蘇笛姐,你要去哪兒!”
二月的天,蘇笛只著單衣,也顧不得沒有好好穿上的鞋子,按下電梯就沖了進去。
她突然想到那天最后韓齡告訴自己的話:“等白天有時間回我家去拿一些東西,有給連連的,也有給你的。”
要給她的,是什么東西?
在親眼看到韓齡留給她的東西前,蘇笛不會也不想往最糟糕的結果去想。
一路幾次超速,蘇笛在半小時內趕到了韓齡家里。
一進門蘇笛就愣住了,看清楚里面的景象時小禾的心也沉到了最底。
韓齡收拾過家里了,家具全用白色棉布罩了起來,只有兩個白色的收納箱放在沙發上,因為沒有拉窗簾而十分扎眼。
一個打開是連連剩下的玩具,貓糧,貓砂,另一個打開,最先看見的是一個文件袋。
小禾不敢去看了,可是蘇笛要看清楚。
“嗒”的一聲,蘇笛打開了文件夾的扣子。
她的手沒有抖,所以在取出最上面的文件時,蘇笛清楚地看見了上面黑體的兩個大字。
“遺囑”
蘇笛想要翻頁,可是指腹卻干的怎么也翻不過去。她心里至少還存有一份僥幸,希望看到最后立遺囑人那里沒有簽名或者簽的不是韓齡的名。
可她翻不過去,所以她一直看著白紙上的黑字一個一個地排成她無法處理的信息,直到頁邊快要被她翻出一個裂口,她才看到了第三張紙上那個熟悉的簽名。
“立遺囑人:韓齡。”
從后頸到頭皮一片發麻,呼吸打在皮膚上,竟然比室溫還要冷。
手突然沒了力氣,后面單獨附上的一張白紙也就掉了出來。
在這一頁后,韓齡附上了手寫的遺書。
她說她沒有心情去準備什么體面的死法,體面是體面給別人看的,她都要死了,也就不稀罕生前最看重的臉面了。
她說全部財產交由蘇笛處置,連同她的職位也一起交給了蘇笛。
她還說她走后不要埋進墓地,要把骨灰撒海里。
收納箱最下面的是給陳文續的解約書。
“自本協議簽署之日起,解除原藝人簽約協議。”
韓齡已經簽了名,剩下一個簽名留給陳文續。
這些就是韓齡要留給她的東西。
也許是因為人有保護機制,所以好像所有應該因為這兩箱東西而產生的情緒和反應都還沒有追上她。
蘇笛現在唯一有實感的就是,這兩個收納箱很大,成年女性一次只能抬起一個。可是這么大的收納箱里,沒有一個是自己想要的東西。
窗外路燈的白光打在蘇笛身上,冷得發藍,像是老式影碟的畫面。蘇笛就這樣站著,一點反應和動靜都沒有。
就在小禾以為蘇笛是背過身在哭,想要試探性地搭上她肩膀的時候,蘇笛攥著手里的紙張抬起頭來,
“我要找到韓齡。”小禾聽到她對自己說。
“我不會就在家里等消息的,我得找到韓齡。”
蘇笛的眼睛很亮,可小禾卻分不清蘇笛現在的精神狀態到底是什么樣的了。小禾還沒有從剛才的打擊中回過神來,她眨了眨眼,遲疑地呼出一口白氣,過了好半天,才迎著窗外的冷光問:“怎么找……?”
“既然還沒有消息,就說明不一定是壞消息。我會找人查醫院附近停靠車輛還有商鋪的行車記錄儀,韓齡不會平白無故消失的,她說不定現在正因為拉不下臉回來坐在哪里也不一定。”
一口氣說完這一段話,蘇笛像是篤定了韓齡還平安地躲在哪個地方一樣,收納箱也不拿,興致勃勃地就打起了電話。
小禾只覺得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都太過荒謬,先是得知韓齡失蹤,緊接著得知是蘇笛關著陳文續,現在看到了韓齡的遺書以后蘇笛又像是騙自己一樣堅信韓齡沒有事情。
可她不敢打斷蘇笛,因為她害怕蘇笛崩潰,也因為她希望哪怕是萬分之一的概率也好,韓齡最后反悔,沒有放棄自己的生命。
*
在遠離山溫路的酒店里,陳文續一個人躺在床上。
她又在發燒了。
剛剛輸液的時候勉強退了燒,半夜又燒了起來。
手機從剛才開始就響個不停,但她不想接,也不想知道打來的人是誰。
打到現在已經是第三遍了,陳文續從軟的過分的床墊里撐起身體,想要關掉自己的手機。
可是她眼前晃得很,晃得無法聚焦,一路碰掉了水,碰倒了空調遙控器,這才摸到了自己的手機。
她想要關機的,卻誤觸接了這個陌生的號碼。
電話接通后,她聽見了一個令人不悅的聲音:“陳小姐,我是王允。”
之前差點曝光自己和蘇笛的王允?
喉嚨疼得難以出聲,陳文續問:“找我有什么事?”
“準確來說不是找你,是找你的女友蘇笛。”
“那你打錯了。”說著她就要掛電話。
之前兩人還合伙擺了自己一道,現在突然這幅態度,王允疑心她掛了電話馬上要聯系蘇笛于是快聲說:“你不好奇蘇笛的過去么?”
自己想知道蘇笛和自己有關的過去時蘇笛不愿意告訴自己,那現在她也不想從別人口中聽到那些事情。
將手臂橫檔在眼睛上,陳文續已經失去了全部耐心:“她的過去,你不先打給她么?”
一聽這話,王允笑得很難聽:“以你們的關系,你應該清楚的吧,打給她我哪有活路啊。”
“再說了,你這個態度倒像是真不怕我曝出去一樣。可要是我因為你真發出去了,你不怕沒法和蘇笛交代么?”
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的弧度,陳文續想,她和蘇笛之間已經沒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了。
從舟舟口中她得知趙叢幾天前也失蹤了,這樣看來,王允當然也沒有本事發出去。
和蘇笛有關的事情,就算蘇笛不出手,她背后的蘇家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幾天幾夜沒有睡覺,陳文續的精神已經逼近崩潰邊緣,令人昏睡的藥效和心中的煩躁撕扯著她,心底好似有駭浪不停拍擊,可無論如何就是不能掀翻岸堤。沒有任何力氣再處理任何與蘇笛有關的事情,陳文續松開了手機,留給了王允一句低聲的:“隨便你。”
說完就關掉了手機。
*
自陳文續離開那間房子,韓齡失蹤過后已經過了*兩天。
算了算時間,今晚就是銀翼獎頒獎典禮,陳文續應該已經到達尼斯的晚會現場,準備開始走紅毯了。
但是蘇笛還是沒有韓齡的消息。
韓齡最后一次被監控拍到是在商區的十字路口,監控鏡頭里她沒有穿病號服,沒有背包,只是換上了大衣,不緊不慢地通過路口。
這個路口通往四個地方,商場,博物館,地鐵口,還有江岸大橋。
從韓齡走的方向來看,她要么是要上地鐵,要么是要去江邊。
可是凌晨三點,哪趟地鐵還在運行呢?
蘇笛在街上找了兩天,睡覺的時間算起來不足八小時,長時間的睡眠不足和情緒起伏讓她的精神也即將到崩斷的邊緣。
小禾撐不住先回家了,她也疲憊地回到山溫路。連連小聲地“喵”了一聲,有些不安地蹭到她的腿邊。
差點忘了還有連連在家,蘇笛靜了半天,抬手有些愧疚地順了順連連脊背上的毛。
連連被摸得舒服了,鉆進了蘇笛屈起來的腿彎下,“呼嚕呼嚕”地躺下。蘇笛就這樣縮在沙發上,用膝蓋抵著額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摸著小貓。
她開始覺得有些累了。
即使腦子里亂哄哄的,但困意很快就蓋住了所有思緒。
胡亂披著一件衣服睡著前,蘇笛想,醒來時一定要再打電話過去問問,有沒有人在地鐵站附近見過韓齡。
蘇笛很快閉上眼睡去,但她睡得一點都不安穩。
一會兒是陳文續最后逃出去的背影,一會兒是韓齡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辛苦了,蘇笛。”
唯一好的一點是,起碼沒有夢到蘇明嘉。
蘇笛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她不是自己醒來的,而是被電話的鈴聲吵醒的。
她為韓齡設置了專屬鈴聲,但是響起的卻不是她期待的鈴聲,而是小禾的鈴聲。
扒開自己臉上的頭發,蘇笛甩了甩有些昏沉的腦袋問:“有消息了嗎?”
小禾那邊傳來陣陣雜音,小禾的聲音聽起來也比前幾天還要著急“不是韓齡姐的消息……蘇笛姐你先聽我說,我現在被堵住了趕不過來,你先拉上窗簾,不要出門!”
“怎么了?”
小禾那邊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想辦法組織語言,“姐,是王允和沈易達那邊的事。”
“他們聯手發文,說你片場霸凌,甚至給沈易達設局……把他送到了高層床上。”
小禾話音剛落,蘇笛就點開微博,看到了熱搜第一的“蘇笛片場霸凌”詞條。
詞條里最熱門的是王允發布的錄音,里面是她威脅沈易達的音頻,“你既然知道我命好,就該聰明一點。”
“聽說安魚董事長喜歡……要是我哪日請他和你去吃一頓飯,你說會是什么反應?”
是她說過的話,但被沈易達剪成了自己“為他設局”的版本。
錄音一經發布,就在微博上掀起了軒然大波,更糟糕的是,王允還在評論區把她和陳文續接吻的側臉發了出來。照片里,陳文續的側臉因為被她單手捂住所以看不太清,但她投入的神情卻被拍的一清二楚。一時間,沈易達的粉絲,兩人的唯粉,cp粉全部炸開了鍋。cp粉一邊歡呼著真嗑到了,一邊和認為“不管真假,同性傳聞對于女明星來說不是好事”的唯粉對線;沈易達的粉絲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紛紛發博,替沈易達列出了被霸凌的時間線;有一些她根本不記得的演員,在暗戳戳證實她和陳文續關系的同時力挺沈易達,他們指責蘇笛在片場為人冷漠,非工作時間從來不正眼看他們小演員,反而喝過沈易達的殺青奶茶;甚至還有一些令人作嘔的男性大V也紛紛借題發揮道“氣抖冷!男性也會遭遇性別霸凌!”
有的路人表示音頻可能經過剪輯,并且蘇笛很可能無法自證自己沒有做過這些事情,但更多的是表示“208全員惡人路人看戲就行不必zqsg共情哪一方”。
陳文續的賬號里沒有任何回應,她的微信也被拉黑了,她打的電話陳文續也不接,不知道是不是也一并拉黑了。
陳文續一定看到了。
想到陳文續現在正在為如何公關而苦惱,蘇笛心里就有一種隱秘的快感。只是感到快意的同時,蘇笛又會想起陳文續得知自己入圍時的那通電話。
不當的睡姿讓她站起來時一個踉蹌,撐著有些酸麻的腳,蘇笛站到窗邊。果然家附近圍滿了等著搶到蘇笛第一手資料的狗仔。
他們不知道是不是從王允那里得知的自己的住址,看見自己出現在窗邊,立馬騷動著按下快門。
“嘩——”地拉上窗簾遮住亮起的燈光,蘇笛按掉在小禾之后打進來的陌生電話,煩躁地將手機摔到沙發上。
路人說的對,蘇笛無法證明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如果放在之前,她有的是辦法讓沈易達和王允閉嘴,但她現在無暇顧及這種被狗攆上的破事。
蘇笛更在意的是韓齡的下落。
她后來又去了一次醫院。
韓齡沒有帶走任何證件,只帶走了手機,連那把蘇笛留給她的傘都沒有帶。
警察那邊已經不會再透露任何的消息了,大家都默認韓齡沒有往地鐵站走了。
只有蘇笛不信。
因為睡眠不足也因為睡覺時沒有蓋被子,蘇笛的頭很疼,也很昏,很想倒回去就這么一直睡到第二天。
先喝杯水吃點藥吧,她不能再睡了,她要等韓齡的消息。
這幾天走的太多了,前幾天摔倒的膝蓋隱隱作痛。也許是因為心不在焉,也許是因為頭腦昏沉,她沒有拿穩水杯。
“啪嚓”一聲,水杯碎片四處飛濺,她也濕了半條褲子。
心中的煩躁達到頂峰,蘇笛幾乎就要把腳邊的碎片發泄似的踢開時,卻突然發現,碎掉的是她之前挑的情侶水杯。
陳文續的那一個還好好的在架子上,而她的在地上碎的很難看,像是什么諷刺的征兆。
電話又開始響了,鈴聲一下一下敲擊著耳膜,刺耳又尖銳。
蘇笛站在一灘漫開的水里,連抬腳的力氣都沒有。
直到電話響到第三遍,她才從碎片中踏出,朝手機的方向走去。
她原本想要直接靜音,可是在看清來電號碼時,卻像突然醒過來一樣,手忙腳亂地劃開了接聽鍵。
“蘇小姐,我們找到韓齡了。”
第25章 舟舟手中的振動終于停了下來,陳文續也在如浪潮般的賀喜聲中緩緩站起。
蘇笛出門的太急,沒有注意到就在她退出微博界面后的幾分鐘,有一條更為驚人的消息悄悄爬上了熱門。
“這就稱得上惡女了么?如果你們知道蘇家是怎么只剩下一個女兒的,只怕是會不敢睡覺。”
“蘇笛當年只是一個私生女,蘇家正牌的女兒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蘇明嘉。蘇明嘉是二十四歲的時候從醫院樓頂掉下來摔死的,她摔死時在場的人,只有蘇笛。”
“蘇笛!是她,她出來了!”
在車庫門口,蘇笛被閃光燈圍住,密密麻麻的陌生面孔朝她涌來,徹底堵住了她的去路。
他們相互推搡著,不停地喊著她的名字,有的是追到這里要罵她的沈易達的粉絲,有的是想讓她滿足自己的求知欲。
喉間有強烈的燒灼感,一路漫上的不適讓她幾乎喘不過氣,胸腹在無形中縮緊,就好像被這些還有一步距離的人給狠狠擠壓過一遍。
“失德藝人!滾啊你出來露面干什么!”
“你真的有霸凌后輩嗎?”
“王允爆出來的錄音屬實嗎!”
“你真的為了報復沈易達,用手段逼迫他去陪了安魚董事嗎?”
這些荒謬的話根本激不起蘇笛的情緒,她不想管王允和沈易達到底說了些什么,此時此刻蘇笛心里只想著她要快點,快點去到醫院,去親眼驗證一下電話里的消息。
電話里的人語速很慢,她一直聽得很清晰,直到她聽到一句:“……在望江橋下的河岸邊。”
怎么可能,韓齡那么要強那么愛干凈,她怎么可能出現在那里?
“請讓一讓!”安保人員的聲音快被快門聲蓋住,他們去往地下車庫的路也變得障礙重重。
沒有管身旁的話筒和閃光燈,蘇笛在安保的幫助下,掙扎著往前邁步。
蘇笛的腳步艱難但連貫,直到她聽到了身后的一句:“蘇笛!王允爆出來的,你親手殺了你姐姐蘇明嘉的消息屬實嗎”
燒心的感覺一路向上,蘇笛驟然停在原地。“蘇明嘉”的名字像一記重拳一般錘在她的胸口,蘇笛捂住嘴,害怕吐出些什么東西來。
她的第一反應是,這個消息……陳文續也知道了么?偏偏在這個時候知道了么?
看準了這個空檔,狗仔又一擁而上,甚至圍得安保寸步難行。
“讓開我!”
周圍的人不會因為這一句讓開,甚至還因為擁擠差點把攝像頭懟到她臉上。
空氣因為擁擠而稀薄,喘不上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蘇笛已經要分不清眼前晃動的色塊分別是什么東西了。
“蘇笛,你保持沉默的原因是消息都屬實么!
就在一個男記者將話筒戳到她的肩膀上時,她終于再克制不住心里亂撞的憤怒。
“啊”一聲,在人群發出的驚呼聲中,蘇笛白著一張臉,將記者的話筒扔出了人群外!
盯著攔住自己路的人,蘇笛冷聲重復了一遍,“我說讓開。”
女演員遇到這種圍堵,最好就是一言不發硬忍,或者黑臉面對所有記者,像蘇笛這樣不怕記者給她再添一筆的,看來是眼前的事已經讓她顧不上自己的前程了。
也許是蘇笛的舉動起了些震懾的作用,周圍的記者沒有再往前擠,而是嘴上不放松地看著安保帶著蘇笛脫離人群的圍困。
硬生生壓下了所有會讓她停留更久的反應,蘇笛咬緊了牙關,以更快的腳步,在安保的護送下脫離了離開了黑壓壓的人群。
*
“陳老師,含一顆這個。”
馬上就要到頒獎會場了,將含服的滴丸送到陳文續手邊,舟舟仔細地交代著:“我已經和主辦方對接好了,待會兒一結束完我就會來接你,我們先去醫院,時間允許的話再來補上采訪。”
陳文續還沒倒過時差來,人也還在發燒,她的身體狀況不能完整撐過這場頒獎典禮,并且她也不想鬧出什么需要人關照的新聞。
化妝師幫忙擦去冷汗,又再補上了最后一次妝。陳文續將滴丸含在舌下,取下了保暖的披肩對舟舟說:“辛苦你了。”
“不辛苦。”舟舟搖搖頭。
眼前是一條從車窗外蔓延到會場門口的紅毯,紅毯外早已聚集著數不清的記者和演員。一同被提名的女演員陸續也到場了,舟舟將披肩在手臂上折好,又伸出另一只手遲疑道:“陳老師,我替你拿著手機吧。”
最近兩天陳文續大部分時間都在閉目休息,她的話很少,也很少打開手機。
舟舟甚至不能確定,她有沒有看到蘇笛和她的新聞。
舟舟并沒有主動提起這件事,一是因為周岸叮囑過,二是因為舟舟自己的私心。從陳文續決定復出前一路跟她走到現在,舟舟把陳文續經歷的所有都看在眼中,也希望看到陳文續能順順利利地登上領獎臺。
指腹下意識地點進了聊天軟件,但是在看到置頂里不再有熟悉的那個聊天框后,陳文續皺了皺眉將手機遞給舟舟。
“好。”
闊別七年,陳文續想,她終于又回到了銀翼獎的現場。
她原本想,如果她真的在今天獲獎,那她會感謝一個特別的人。
不過現在也不需要了。
陳文續是今晚的主角,更是輿論的中心。
外面有人發現了她的車牌,不斷從紅毯邊圍聚過來。很快,記者們就會拍到陳文續重返銀翼獎現場的照片。
“準備好了么,陳老師?”舟舟問。
這是她期盼過無數次才終于在今天是實現的愿望,那她就更不應該在這時候分心。
深吸了一口氣,陳文續將胸口的項鏈擺正,“走吧。”在車門拉開的同時,閃光燈此起彼伏地亮起,媒體也終于拍到了身穿禮服的陳文續。
香檳粉色的掛脖禮裙為她增添了幾分渾然天成的光澤。
她的眼神比初次領獎時要更柔和,可氣質卻要比那時要更堅定。
拍下第一手照片后,有記者圍過來想問她和蘇笛穿得沸沸揚揚的緋聞,但在舟舟的眼神示意下被安保人員攔住了,只剩下周岸提前打過招呼的媒體圍聚過來問她:“陳文續,你對于銀翼獎來說不是新人了。那今天有信心能拿到最佳女主角么?”
鏡頭里,陳文續的笑容剛剛好。“有這個信心。但不管有沒有拿到這個獎,我都會衷心祝賀這位實至名歸的女主角。”
這個回答像極了現如今站在眾人眼前的陳文續,不會過分自謙,卻分外惹眼。“好,那我們拭目以待。”
另一邊,蘇笛和醫生和警方負責人一起,疾步走在醫院底層的走廊上。沒有閃光燈,也沒有圍聚過來想拍到她狼狽模樣的記者,有的只是帶著寒氣的冷光燈。
他們徑直走入了走廊盡頭,打開了白得刺眼的門。蘇笛刻意不看門頭上面的三個字,但她卻不能忽視四周冰冷的金屬光澤。
醫生拉出了其中的一個冷藏柜,在警方負責人的授意下,從柜邊讓開,好讓蘇笛看清那張面孔。
慘白的面龐,因為幾次化療失去光澤的頭發,蘇笛甚至不需要走近,就能想象到她現在躺著的神情。
四周的白色刺的蘇笛睜不開眼睛,可她看向冷藏柜時,耳邊又充斥著心臟幾乎快要爆開的聲音。
“蘇小姐,蘇小姐。”身邊的人一聲一聲地喊她,他們在催促著她上前,去完成一個名為“認尸”的程序。
“等一下,再等一下……”蘇笛無意識地喃喃著,她盡量冷靜地掀起了白布的一角,可是大腦像在和手較勁一樣。手說是或不是你都得掀開,大腦卻在發出像火警一樣刺耳的警告,讓她的手開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她不相信,也沒有一個人會相信躺在這里的人是連化療的三個療程都沒有喊過一次疼的韓齡。
可是連韓齡的手機都在岸邊被發現人交給了警方,現在正關機躺在警局的證物箱中。這意味著白布下的身份已經沒有了多少懸念。
看見白布下有些突起的眉骨,蘇笛一步步地開始往后退。
剛才來的路上她開的很快,是為了親眼證實一下電話里的是惡作劇,可是現在她卻不想證實了。
她不是故意想要為難別人的,她只是受不了,她受不了躺在那里的人會是韓齡。從她有記憶開始,韓齡就是唯一一個沒有放棄過她,沒有利用過她的人,所以躺在冷藏柜里的人不可能是韓齡。
“蘇小姐——!”“家屬!”
慌亂的腳步在走廊盡頭響起,蘇笛撞開了停尸間的門,一路朝外面狂奔而去!
她需要一個人告訴她這些是假的,她又在做噩夢了,她需要快一點被叫醒。
對,還有陳文續可以叫醒她,晃動的視線里,蘇笛忘了兩人已經分手了,她打開了和陳文續的聊天框,毫不猶豫地撥通了語音通話。從前每一次她夢到蘇明嘉,都是陳文續把自己叫醒的,那這一次陳文續也一定可以。
耳邊有追逐的腳步聲,有默認的鈴聲,可是就是沒有接通的聲音。身后的腳步聲逐漸逼近,蘇笛掛斷再撥的動作也就越來越快。
陳文續當然接不到電話,此時此刻她正坐在觀眾席里,和所有人一起等待著那個即將被宣讀的結果。
燈光晃過她的耳環,折射出不再被遮掩的光澤,“讓我們恭喜,本屆的最佳女主角——”
舟舟手中的手機震了又震,她的神色中有些不忍,但卻沒有替陳文續將通話接起。
“蘇小姐——你冷靜一下!”
在行人驚詫的眼神中,蘇笛的手臂被追上來的人猛地抓住,身后不斷呼喊的聲音也終于炸開在耳邊。
主持人拖長的音調終于在這一刻結束,在所有人聚焦過來的眼神中,陳文續聽清了自己僅僅領先掌聲幾秒的名字,“陳文續小姐。”
會場外,舟舟手中的振動終于停了下來,陳文續也在如浪潮般的賀喜聲中緩緩站起。
“文續,恭喜!”
第26章 “我與蘇小姐,算不上深交。”“所以她的事,我不太了解。”
“不可能,你們找錯了。”
被圍聚著再次站在冷藏柜前,蘇笛咬著指腹上的肉,不愿意再多看上幾眼,“這不是她的樣子。”
負責人體諒家屬的心情,所以耐著性子解釋:“蘇小姐,按照常識來說,溺亡的人確實會因為出現巨人觀而難以辨認,但死者被發現的很及時,已經算是很容易辨認的樣子了。”
眼淚從下巴流進了領口,“不是她!不可能是她!”
韓齡那么要強,連生病這件事情都不想讓別人知道,又怎么會讓自己以這樣一個難堪又狼狽的姿態,出現在所有人的視線里。
蘇笛這幅樣子,尸體的身份其實已經不需要再追問了。
有看不下去的女警走過來,溫聲安慰蘇笛:“我們明白您現在的心情,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也希望每一個家屬看到的都是鮮活的生命,但您現在需要先接受事實,然后帶著她的那一份好好恢復原本的生活。”
接受事實……什么事實?
韓齡在生命的最后選擇一個人離去的事實么?
心跳聲終于從耳邊撤出去,蘇笛也在這一刻回憶起最后一面時,她聽到韓齡對她說的那句——“辛苦你了,蘇笛。”
原來這句話是再見的意思。
憑什么?
外面有突如其來的腳步聲,和蘇笛來時一樣焦急。
抬起一張淚痕斑駁的臉,眾人看見蘇笛將牙關咬得像是鎖住所有聲音那么緊。緊到最后,卻還是沒忍住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古怪的聲響。
開始時一聲,緊接著是斷斷續續、根本聽不清的聲音,像是水銀從溫度計里摔出,以一種看不清的方式在地上分崩離析。
數不清的光柱也盡數落在了舞臺中央。
“陳文續,重回銀翼獎,拿到這個最佳女主角獎以后有什么想和大家說的么?”
在女主持人笑意盈盈的詢問下,陳文續捧著獎杯,看向了前方燈光的盡頭。無差別的凌厲和破碎已從她臉上褪去大半,二十八歲的陳文續,面上雖有病色,卻多了幾分對世事的洞悉和從容。
“再一次站在這里,其實我能說的很少,因為我害怕詞不達意,也害怕感激之辭無以訴盡。最后想了想我能說的只有兩句,一個是我要感謝《徒有虛名》團隊所有的成員,也要感謝至今為止站在我身后的所有人。第二句我想告訴曾經站在這里的陳文續,你經歷的痛苦和挫折沒有指向性,但你要感謝在每一個瞬間都感到不甘心的自己,是她豐富了現在的你。”
話音落下,會場中的掌聲如雷鳴般響起。掌聲、眼神、和燈光相交匯,糅雜成了炫目的光彩。
會場的大門邊,舟舟也終于拿起了手機,向走下頒獎臺的陳文續走去。
“嘭”的一聲,停尸間的門被再次推開。
“蘇笛姐……”
進來的人卻不是蘇笛期待的陳文續。
看清了冷藏柜里中躺著的人,小禾忍不住紅著眼望向蘇笛,試圖辨認著從蘇笛口中發出的聲音。
蘇笛原來是在笑,臺詞和聲線都這么好的一個人,這會兒笑的比哭的還難聽。
原本因為身體原因要提前離場,但作為得獎人,陳文續自然還是被記者攔住了去路。
簡單地回答了一些采訪的問題后,陳文續抱歉地表示可她身體不適需要提前離場。就在她接過舟舟遞來的手機打算離開的時候,一名記者卻不知從何處竄出,將話筒遞到了陳文續面前。
陳文續沒見過他,卻認出了他話筒上的標志,那是王允工作室的人。遠處的舟舟感覺到來者不善,急忙跑來就想要出言阻攔,但還是比他的問題要慢了一步。
“陳小姐,今天有這么多人都在恭喜你,不知道蘇笛蘇小姐跟你說恭喜了么?”
“陳小姐不會要告訴我這個問題和拿獎沒關系,所以無可奉告吧?”
王允不知為什么沒來,來的是王允一手帶起來的徒弟。
看陳文續不開口,他又繼續逼問:“那我再替被蒙蔽的網民問一問,你對蘇笛最近爆出的丑聞有什么想說的么?作為與她關系不淺的人,你沒有什么要替她澄清的么?”
其實在頒獎典禮之前,兩人的同性“緋聞”就不知道被誰撤下了,但越是這樣冷處理越讓大家覺得兩人的戀情就是因為坐實了所以才無法回應。他問的問題雖然過分,但卻是在場記者想問卻不敢問的話題。
陳文續要是說不知道,那就有和蘇笛共沉淪的嫌疑。陳文續要是說知道并想幫她澄清,那就更奇怪了,如果只是“朋友和同事”的關系,又怎么會對蘇笛的事情知道的這么清楚。
所以陳文續能給出的最好的回答就是,“無可奉告。”
記者和同場接受采訪的演員們都看了過來,他們也在期待著陳文續的回答。
在幾瞬的沉默后,陳文續稍稍抬手制止了想要喊來安保人員的舟舟,那一刻舟舟突然意識到,即便隔著七個小時的時差,但蘇笛的事情,陳文續是知道的。
抬眼正視面前的記者,陳文續的神色冷靜得出奇:“我與蘇小姐,算不上深交。”
“所以她的事,我不太了解。”
說完陳文續沒有再停留,朝離開的方向走去。
視頻很快就傳到了網上,短短半小時就超過了“陳文續影后”的詞條,帶著一個“爆”字沖上了熱搜第一位。
廣場上眾說紛紜,有陳文續的唯粉長舒一口氣,有沈易達的粉絲出來大罵蘇笛活該,她們說:“一個人罵你可能是那個人有問題,但如果連和你接吻的人都不站在你這邊,就說明你有問題。”,有兩人的cp通關文蘇粉表示失望至極徹底脫粉,還有更多的是路人表示“緋聞能否認,但霸凌的事情怎么也沒得洗,畢竟這位姐身上可能還背著人命。”
“青麥姐,你看。”
新劇的夜戲拍攝結束的時候,徐青麥從助理的賬號里看到了陳文續的采訪視頻。在聽見蘇笛的名字的時候,陳文續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像是早就做好了準備那樣說出了撇清關系的話語。陳青麥晃了晃神,點開了蘇笛的微博,可她的主頁還停留在上一條微博更新的時候,只有工作室發布了澄清的視頻。
徐青麥也看到了,事實上蘇笛的新聞被爆出的第一時間她就看到了。
她編輯好了怒斥沈易達顛倒黑白的微博,卻在發出前被經紀人程簡攔住。
“你要做什么,徐青麥?”
“她背靠蘇家現在還焦頭爛額,你呢”
“這一次可以是她,你怎么知道下一次不是你呢?”
“你有勇氣賭上你出道至今所有的努力,去寫良心兩個字么?”
程簡的話讓她定住了,甚至她覺得,就算程簡不阻攔自己也發不出這條長文。
因為她沒有勇氣,拿自己一步步走來的心血去和資本硬碰硬。
自那天以后她就和團隊回到了京城的住處。程簡接管了她的社交平臺,也沒有再告訴過她蘇笛的消息。今天聽到這兒消息,還是因為她拜托助理和陳文續那邊聯系。
助理聯系上舟舟以后得到的不過是一些客套的回應,因此也沒過多轉述。但今天這個采訪卻是連助理看了都有些不忍心的程度。
蘇笛的頭像隨著屏幕慢慢變黑,徐青麥遲遲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一直希望師姐走到更高的地方,希望師姐擺脫所有仍舊試圖打壓控制她的人,現在師姐做到了,可她卻不知道為什么希望蘇笛不要看到這個采訪。
*
銀翼獎頒獎典禮結束的第三天,韓齡的尸體在北郊殯儀館火化。
沒有遺體告別式,韓齡的骨灰被裝在小小的一個骨灰盒里。
人的骨灰并不像電視劇里那樣干凈,里面還有不少碎塊。蘇笛親手撿的骨灰,并按照韓齡的遺愿把骨灰撒進了申城外的江里。
蘇笛的表現和認尸那天判若兩人,她像是被抽空了一樣,平靜得讓小禾擔心。
小禾一直陪在蘇笛身邊,她后悔在陳文續離開那天對陳文續說了重話,可是蘇笛一句話都不講,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要是韓齡姐一直在就好了,小禾和蘇笛一起坐在后座,不想被蘇笛發現,所以她憋著眼淚想。
要是韓齡還在,事情就不會那么糟糕了。
工作室的成員去找了當時片場的監控,也找了當時在場的李茜和陳青麥。監控被人動過手腳,導演組對此緘口不言,李茜嘗試過和她們聯系,但很快就由經紀人代管了微博和所有聯系方式,陳青麥那邊聯系不上,人也不在申城,不知道是看不到消息還是不想趟這潭渾水。
工作室寫了兩版回應最后都被斃了,沈易達和王允煽動的不錯,大眾情緒被調動到了這個高度,是聽不進蘇笛這邊的回應的。大眾并不知道背后的真相,只能看到沈易達是赤手空拳為他自己勇敢抗爭的人,而蘇笛是享盡特權如今終于翻車的人。
霸凌,是沈易達押寶的話題,蘇笛如今自證無門,如果沒有能構成反轉的回應,只怕只能冷處理然后期盼互聯網可以失去記憶。
自己身為助理,如果輕易發聲會被視為和蘇笛一起“顛倒黑白”的人,但如果自己可以豁出去,用更極端,更博人眼球的方式來表明決心呢?
“小禾”,蘇笛突然出聲,打斷了小禾的思緒。
不知不覺已經開到了山溫路,經過那天的鬧劇,山溫路的安保又更嚴了,所以門口只能見到零星幾個記者了。
“怎么了?”
似乎是看了一眼車庫的方向,蘇笛對小禾說:“你先回去吧。”
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小禾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可她并不放心“可是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沒事。”蘇笛打斷了她,“趁著天還不算黑,讓司機送你回去休息吧。”
和蘇笛僵持好一會兒后,小禾走下車,在為她檢查過電梯間和家門口沒有任何人之后,才回到了車門旁。
“蘇笛姐,我今天可以住這里陪你。”
“我也想陪你。”
小禾是個真誠的人,蘇笛知道小禾看重這份工作,也看重自己。
做不來像是拍拍肩膀那樣的安撫動作,蘇笛只能認真地看著小禾,告訴她:“家里還有連連陪我,我還要給它喂食喂水,這樣你放心回去了嗎?”
小禾還想說什么,但被蘇笛打開車門的動作打斷了,“回去吧,你這段時間不比我輕松。”
頓了頓,蘇笛盡力放松表情說:“之后也不會比今天輕松,所以先回去休息吧。”
這句話讓小禾的眼睛重新亮了起來,在和蘇笛確認過她會好好吃飯睡覺之后,小禾終于坐著車離開。
確保車駛離自己的視線之后,蘇笛緩緩轉過身,看向角落的方向。
開關車門的動靜突兀地在耳邊響起,很快,視線中就出現了一個蘇笛不想見到的人。
下來的人是蘇嚴學的秘書,他站到蘇笛面前,目不直視地鞠了一躬:“請和我們回蘇家一趟。”
他用的是請,但從第二輛車上下來的卻是三四個身穿黑衣,不會和她商量的人。
是了,連蘇明嘉的事情都被卓永爆了出來,那蘇家當然得和自己算這一筆帳。
蘇明嘉死的那天,就是這幾輛車把自己帶回了蘇家,今天又是同樣的場景,只不過不同的是,蘇笛今天不會再掙扎。
無言地走過秘書身邊,蘇笛自己坐進了后排。
很快,車發動了。地下車庫的燈光晃過蘇笛的眼睛,她閉上眼偏過頭去,任由車窗上的倒影被切割得斑駁陸離。
第27章 她不明白陳文續怎么能把一切撇得那么干凈。可她應該是懂的,這后果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四十分鐘后,車子在蘇宅家門外停下。
蘇家養不出半個“好“孩子,但養的黃玉蘭卻開得頂好。
蘇明嘉以前就喜歡白色,衣服要白,地毯要白,沙發要白,花也要白,但偏偏這院子里沒有一株白玉蘭,因為蘇嚴學覺得白玉蘭寡淡得晦氣。
結果最后栽這黃玉蘭也沒用,也沒給蘇家添一分喜氣。
“蘇小姐,董事長在里面等你。”
一雙皮鞋碾過有裂紋的花瓣,蘇笛的視線被打斷,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在管家身后慢慢走進了客廳。
她想,在里面等著她的,也許不只是蘇嚴學。
巨幕電視上放著她的新聞,蘇嚴學正在壁爐前輕撫一只趴在他腳邊的伯恩山犬。那是蘇嚴學買給蘇思珩的小狗。
蘇笛的視線穿過男人的西裝,凝在壁爐上方的全家福上。有她的那張全家福不知所蹤,相框里只有站著的蘇明嘉,和看起來不太熟悉的夫妻二人。
沒有要轉身看她的意思,蘇嚴學只是一下下地從小狗的頭摸到脖子,看似是在安撫因為有陌生客人而焦躁的小狗,實則每一下都在脖子上使力,讓小狗不敢跑開。
“蘇笛,你鬧出這么大的事情,卻都不打算和家里打一聲招呼么?”他的語氣中充滿了對蘇笛的失望和責備,但眼神卻不落在蘇笛身上。
蘇笛不出聲,只是盯著小狗不安的眼白。
她在蘇家一貫是沉默的,蘇家不需要她發言,所以她偶爾說話也只是為了遂他們的心意。但今天她的沉默剛好給了蘇嚴學一個發作的由頭。
“你知道自己惹了事,牽涉到了你姐姐,所以現在說不出話來了么?”
小狗被嚇得一激靈,*卻被蘇嚴學一把按住,“我一再叮囑過你,不要得罪卓永,因為桌永對你知根知底!卓永敬你三分,是因為你背靠蘇家,卓永有利可圖。如今你要和卓永撕破臉,你就從來沒考慮過你姐姐蘇明嘉,從來沒考慮過蘇家?!”
蘇笛的眼神自進來時就沒有變過,準確來說從很早以前就沒有變過了,仿佛早就把自己從蘇家人的視線中剝離出來,從未真正渴望過成為這個家族的一員。
“你瞧瞧你這副德行!”
蘇笛的眼神再一次激怒了蘇嚴學,“卓永倒戈了,經紀人死了,你現在一個人能翻起什么浪來?告訴我,你打算怎么解決眼前的爛攤子?”
話音剛落,像是要附和他似的,大門口傳來一陣響動。
高跟鞋聲由遠及近響起。從前蘇笛總是能在病房外聽見這和心率重疊的動靜,今天再認出聲音的主人時,蘇笛心里卻只有預感應驗的平靜。
來人走進客廳,緊接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被摔進了客廳,癱倒在所有人眼前。
蘇笛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是被打的不成人形的王允。王允被沈靜洲的手下摔進來時力道之大,連帶著方才用過的刀也一起摔到了蘇笛腳邊。
“什么東西?”,蘇嚴學皺起眉喝問。
“和卓永一起亂嚼舌根的東西。”
進來的人果然是沈靜州。
看著沈靜洲褪下手套,蘇嚴學只覺得今日的事恐怕難以按自己的預想來進行了,“你回來做什么?”
將王允的手機從手中摔到蘇笛和蘇嚴學中間,沈靜洲一字一句地說:“全城都在議論我的女兒,我為什么不能回來看看。”
摔下來的手機停在了熱搜的界面,里面位列第一的詞條已經從#蘇笛片場霸凌#變為了#蘇笛弒親疑云#。輿論如潮水般洶涌,將蘇笛推向風口浪尖,人們大肆議論著蘇家的秘辛,仿佛窺探到一絲豪門內幕便能獲得無上的滿足與快感。
蘇笛看完了那爆料的三言兩語,抬頭看向了沈靜洲。
她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看過沈靜洲了,沈靜洲在她14歲拿走她一顆腎時,她疼得沒力氣看,后來蘇明嘉死了,她不知道該怎么看。
今天一看才發現,沈靜洲好像也開始衰老了,從前均勻的皮肉如今薄薄地掛在顴骨上,額頭的青筋凸起也越來越明顯,像是由恨意蜿蜒出的溝壑。
“上次在醫院的是你吧,蘇笛。”
在國際部時,即使中間隔著人,但沈靜洲最后還是認出了她。
沒有得到回答,沈靜洲嗤笑道:“你還是這個樣子。”
沈靜洲也說了和蘇嚴學相似的話,不同的是沈靜洲比蘇嚴學要了解她:“你還是覺得不說話就能反抗什么。”
“你到底想反抗什么?”
“蘇笛,五年前嘉嘉是因為你才爬上的樓頂,也是因為你才掉下去的,現在又因為你不得安息。”
蘇明嘉掉下去的時候,沈靜洲剛好拉開她病房的窗簾。
想到這輩子都忘不掉的那一記重響,沈靜洲舉起手,像是舉起槍口一般指向蘇笛:“是你欠嘉嘉的,但四年以來我從沒聽你說一句對不起。”
沈靜洲的“欠“字尖利而刺耳,蘇笛想了想,像是不明白一樣開了口:“憑什么?”
“我只是活下來了,就要對她說對不起么?”
蘇笛的質問很輕,好像只是想知道一個答案,“那要是死在手術臺的人是我,你們誰會對我說對不起嗎?”
額頭的青筋像編到最后的花繩一樣翻動了幾下,她盯著蘇笛,突然之間冷靜了下來。仿佛又一次洞察到了這個孩子的弱點,她的語氣變得平緩而殘酷,“蘇笛,你是想控訴我們沒有把你和明嘉一樣,也當做蘇家的女兒,也當做同等的一條命嗎?”
“太蠢了,你的命,你的全身上下值多少?你以為就算沒有把你接到蘇家,嘉嘉就拿不到你的腎嗎?”
“如果沒有蘇家,你沒有辦法出去讀書,你會住在當時你外婆死前的那間破民房里,上三流的學校,和幾千萬人一起擠破頭去獲取一點高等教育機會,最后用你那少的可憐的資源感慨自己實現不了階級跨越的人生。我告訴你,沒有蘇家的話,誰會因為你那根本不稀缺的天資高看你一眼,誰會把機會送到你手邊?”
“蘇笛,你不可能享受著不屬于你的資源,卻以為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享受著不屬于你的資源“,好像沈靜洲說得對,這是一場明碼標價的交易。可是這場所有人都默認的交易里,唯獨她自己從沒有說過同意。
王允的呻吟聲打破了短暫的沉默,他如同一塊即將被丟棄的爛肉般掙扎著。沈靜洲厭惡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嫌惡。
“我這幾年來,每一天都在想,憑什么你心安理得地替嘉嘉多活了那么多年,要是老天有眼,能讓你也嘗嘗嘉嘉嘗過的滋味就好了。”
沈靜洲的話語如同詛咒般在客廳中回蕩,她用手抵著自己的額頭,笑得痛快又譏諷,“你現在大概嘗到了,但看你這副樣子我也不覺得多痛快,只覺得惡心。”
耳邊是喋喋不休的娛樂新聞播報,鼻腔里是混雜著鐵銹味的刺鼻香水,眼前是蘇家亮堂得都有些晃眼的燈光。
像是那年自己跪在蘇家撤掉地毯的地上,又不像。
起碼那年自己在意識昏沉時想的仍然是,她有一個要見的人。
沈靜洲終于笑夠了,于是她輕輕地問道:“那怎么樣才能讓你覺得痛快?”
不明白蘇笛是以怎樣的心情問出的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沈靜洲喘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我要那天死的人變成你,我要我的嘉嘉回來!”
蘇明嘉是活不過來了,但自己可以死。
既然沈靜洲現在還是想要她死,事情就簡單了。
當年沈靜洲認定,蘇笛的腎救過蘇明嘉,那只要再摘一顆腎,就可保她萬事無虞。
撿起腳邊還沾著血的刀,蘇笛將刀刃懸停在自己的后腰上,她的目光沒有落點,仿佛只是在做什么無關緊要的小事:“好啊,那就把我這一顆腎再拿走好了,你們當年要的就是它,拿走它,蘇明嘉就能回來了。”
“你要做什么!”倒是蘇嚴學先回過神來,對著蘇笛一聲冷喝。
將刀刃抵住自己的皮膚,蘇笛像是沒聽見蘇嚴學的聲音一樣,就這樣靜靜地看沈靜洲,看她的眼神由驚愕變為憤怒,看她的表情由得意變得扭曲。
口氣里帶著得逞的嘲諷,蘇笛輕聲笑了:“不要嗎?看來你也沒有那么愛蘇明嘉。”
沒有任何皮肉破開的聲音,可那柄刀卻扎進了沈靜洲的心里。她的臉色瞬間變得灰敗如土,眼神中充滿了絕望與憤怒。而蘇笛只是一如既往地站在那里,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只是一個旁觀者,靜靜地看著這場“經久不衰”的鬧劇。
背景的娛樂新聞早在幾人沒注意的時候換成了王允失蹤的消息。沉默片刻后,蘇嚴學張了張嘴,緩緩吐出了一句不容置喙的論斷:“你真是越來越失控了……”:
目光復雜地審視著早已長大到令自己陌生的這個女兒,蘇嚴學語重心長地嘆了一口氣:“夠了……你先去療養院待一段時間,然后請人拍一組照片,就說你最近精神狀態不佳,所以無法回應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之后,我會找人替你公關,再選個合適的時候接你出來。”
說著,就讓手下往蘇笛的方向去。
可蘇笛的反應非常斬釘截鐵,“我不去。”
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蘇嚴學問:“你說什么?”
“我說我不去。”
在蘇家的保鏢靠近自己前,蘇笛已經快步退到了門邊,“有病的人不是我。蘇明嘉有病,你們有病,該去療養院的人不是我。”
“你——!”蘇嚴學手中的伯恩山犬項圈驟然收緊。“好,好,好“連說三聲好后,蘇嚴學沉下臉來,”蘇笛,我今天就告訴你,會去療養院的人只會是你。”
方才送她進來的保鏢又朝她一齊走來,隔著肩膀的空隙,蘇笛只能看到沈靜洲紅透了的眼睛。
在她被關進特設病房前,沈靜洲的那雙眼里對她是有過期待的,只是她以前誤以為那是和她想讓蘇明嘉活下來一樣的期待。
蘇笛沒有回頭,保鏢也沒有收手,就在蘇笛被抓住肩膀的那一刻,原本在蘇嚴學腳邊哀叫的小狗像是看到救星一樣沖到門口,在略顯慌亂的腳步聲中,蘇笛看見蘇思珩被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保姆帶了進來。
蘇思珩的出現打亂了在場所有人的腳步,“這個時候帶他回來做什么!”
在蘇嚴學的叱問下,保姆慌張地解釋道:“少爺看到了車就吵著鬧著要回來!我,我也是沒辦法!”
蘇思珩當時就是被黑壓壓的轎車從母親身邊帶過來的,如今看到同樣的陣仗,他以為是要帶他回家找母親的,于是哭著喊著要坐車回家。
保姆只聽懂了“回家”,于是就這么碰巧把他帶回來了。
給保姆使了個顏色,蘇嚴學疾聲說:“把少爺帶上去!”
說完還不忘交代按住蘇笛卻不敢使力的人,“把她帶上車,去清凈的地方休養一段時間吧。”
誰知這一交代,就出了問題。
看準了保姆準備抱起蘇思珩往前走的空擋,蘇笛用還握在手中的刀揮開了保鏢,然后把刀刃對準了她這個哭花了臉的弟弟。
“別過來!”
到了這一刻,蘇嚴學的臉上才有了山崩之色,“你松開你弟弟!”
看到這個場面,沈靜洲卡在喉嚨里的冷笑變成古怪的顫音,涂著猩紅甲油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別攔她,讓我看看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蘇笛的手離蘇思珩的脖子越來越近,保鏢被夾在沈靜洲和蘇嚴學之間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在一旁等待時機。
蘇思珩第二次見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就是這幅場景,刀刃上殘留的血腥味往他鼻子里鉆,他雖嚇得眼淚直流,可是屬于小孩的動物性直覺告訴他,他不能哭太大聲。
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可是這樣的混亂和僵持,卻被手機的聲音給打破了。
慌亂向前間,蘇嚴學踩到了沈靜洲丟在地上的手機,卻不小心點進了一條最新推送的視頻里。
蘇思珩的抽噎聲被打斷,所有人都聽到了一句突兀的聲音:“陳小姐……你沒有什么要替她澄清的么?”
聽到這個稱謂,蘇笛臉上的神經接連幾下跳了跳。
可很快她就聽到了那個人在快門聲下開了口:“我和蘇笛算不上深交。”
“所以她的事,我不太了解。
她的緊繃突然像是被這句話給扎穿了一般,先是腦子里一片空白,緊接著耳膜又像是進入隧道一樣把她整個人蒙在了回音里,讓她反反復復地聽那句“算不上深交。”
心跳突然放慢,慢到蘇笛都想不明白什么叫做算不上深交了。
親吻和做/愛都是陳文續教會她的,第一次做/愛的時候陳文續吻她的手腕,問她為什么接吻的時候學不會閉眼,現在卻要擋著眼睛。“;在圣馬科斯的那個夜晚,陳文續的聲音和燈光一起亮起,陳文續告訴她,“我們試試。”;在陳文續沒有送路華清的那天,她在地下停車場告訴自己“我心里早就沒有別人了”,原來這些都不算數么?
像在那間公寓里說的一樣,陳文續徹底放棄了自己。她不明白陳文續怎么能把一切撇得那么干凈。
可她應該是懂的,這后果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
她既想要陳文續愛她,又不敢告訴陳文續真相,最后只能站在這里,自作自受地聽陳文續最后給她的這幾句。
刀刃落地,蘇笛松開了蘇思珩,保鏢們迅速護住了蘇家現在最重要的血脈,沒有人注意到蘇笛去了哪里。
除了沈靜洲。蘇笛被按在蘇明嘉棺材上磕頭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的表情,沈靜洲終于在剛剛看清了。
笑得幾乎彎下腰去,沈靜洲想,她何必費這些力氣來詛咒蘇笛,這個可悲的從沒被好好教過的孩子,原本就得不到她想要的東西。
第28章 既然這個世界的獎勵和懲罰機制都針對自己,那她也就不想玩了。
凌晨一點,蘇笛的身影在燈盞和暗處的空隙間時隱時現。
她從蘇家跑出來以后,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她覺得她的腦子不算清楚,不然她應該早就打上車離開的,可大概是這一晚發生的事情讓人沒有一點真實感,蘇笛晃晃悠悠地走了很久,才站在公路上打上了車。
她沒有回山溫路,而是去了那個她關住陳文續的公寓。
蘇嚴學這次發了怒,他不會善罷甘休的,說不定她回到山溫路的瞬間就被蘇家送去療養院了。
坐著電梯回到這個不常住的公寓里。蘇笛坐在沙發上,眼神瞥到了桌子上散落著的退燒藥,水杯,和那條慌亂間小禾隨手扔在桌子上的毛巾。
那天陳文續離開時沒來得及收拾的東西,現在竟然成了她“確實離開了蘇家“的實感來源。
不對,要實感的話,應該還有更直接的東西。
“你還好嗎蘇笛姐,到家了嗎?”
打開手機,回復了小禾的消息以后,蘇笛咬著指甲點開了微博。
眼睛的倒影里,她仔細地看過了之前只是一眼掃過的關于自己的消息,“霸凌后輩權色交易“,”弒親疑云“這些熱搜都被撤過了,她只能從個人用戶的主頁里看到相關的熱議,最后她的手指停在了陳文續回應與她的關系的采訪視頻里。
視頻自動播放了起來,她先是看見了陳文續從容的面龐,在她點開以后,又聽見了在蘇家聽到的那一句。
手機屏幕的冷光里,蘇笛反復聽她喊自己“蘇小姐。”,反復聽她說“不算深交”四個字。
一直到屏幕都暗了下來,映出半張麻木的臉。
她想,單方面被她糾纏四年,確實算不上深交。
眼睛無意識地投向高層的窗外,山溫路地勢稍高,在這里就可以看到山溫路的方向。
她曾經想過要以那里為起點,和陳文續再往前走一段路的,更進一步的。
在那個房子里,陳文續吻她,從一開始的生澀抵觸,到后來的本能驅使,蘇笛以為至少這其中有一點是關乎于愛的,她以為陳文續至少愿意教自己什么是愛的。
回來的路上,蘇笛渾渾噩噩地想了很多。
她先是想如果那天自己告訴了陳文續真相,如果那天她同意了陳文續分手,可很快她發現問題不在這里,于是她咬著指甲想如果她沒有被送到蘇家,如果她仍然可以遇到韓齡,如果收到那條短信的時候她及時打過去,那也許在路華清決定離開國內發展的時候,她就會以一個體面的,正當的身份和陳文續在一起,也就不會有后面這些齟齬。
可是這些都是她遇到陳文續的先決條件。
如果她沒有被送到蘇家,她不可能有優渥的條件和資源,不會在異國被韓齡看中,不會和陳文續一起拍電影,不會能借著這些資源很快地爬到現在的位置,不會有能力和陳文續簽訂契約。
她突然發現了這個荒謬的事實,那就是能讓她遇到陳文續的條件里,從來不包括能讓陳文續愛上她的基礎。所以連她做的假設都沒有意義。
蘇笛突然很想吐,她幾乎是撞進了浴室,抱著水池吐了起來。可是什么都沒吐出來,這讓她更難受了。
因為干嘔,鏡子里的人眼睛是紅的,也因為幾天沒有好好睡過覺,她的眼下都是烏青。
沒有換氣扇的聲音,沒有水聲,甚至她在鏡子里也只能看到自己,可她這次清楚地聽到了蘇明嘉的聲音。
“后悔了嗎?”
蘇明嘉的笑聲里,有一種“我早就告訴過你”的得意。
“蘇笛,你看你,你讓別人看出來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東西的時候,就絕對得不到了啊。”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蘇笛很清醒。
她最害怕的事情已經統統應驗了,她現在也就不再害怕蘇明嘉的出現了。
她甚至還有閑心回憶起蘇明嘉那間偶遇允許自己進去的游戲室。
里面有投影儀,數不清的影碟和書,電腦,還有蘇明嘉心情好的時候會招呼自己過去看的游戲機。
她看過蘇明嘉小時候玩的游戲,她已經忘了名字可她記得很清楚,蘇明嘉在解釋游戲規則的時候這樣告訴自己。
“就像你做錯事爸爸不允許你和我們一起吃飯,做對了事允許你繼續見你的家教老師一樣,游戲也有它的獎勵和懲罰機制,明白嗎?”
年幼的她在蘇明嘉的指導下茫然地玩著那個讓她一知半解的游戲,可現在的她卻不想再那樣做了。
既然這個世界的獎勵和懲罰機制都針對自己,那她也就不想玩了。
擦過嘴角的狼狽,蘇笛拿起了手機,點開相機,翻轉了攝像頭。
*
早上七點,李茜起床,測過空腹血糖以后,她原本該去洗漱和拉伸。可是今天她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總有一種不安,催促著她打開最近都不敢打開的社交平臺,去找到這個不安的來源。
她幾次繞過手機去接水,洗漱,但眼睛卻止不住地往亮起的微博推送看去。
終于,在放下了喝空的水杯之后,李茜拿起手機,點開了熱搜推送。
她原本只看見了推送里她不敢看的名字,可等那條微博真的展現在自己眼前的時候,李茜忍不住捂住了嘴,但顫抖著抽氣的聲音仍然從掌心里漏出。
“蘇笛回應爭議”的微博點進去,是一條最新上傳的視頻。畫面里是沒有打光,沒有化妝,神情平靜的蘇笛。
她坐在沙發上,好像是在看著屏幕前的人,但眼里只有黑色和屏幕反射的光。
“那個視頻里的人并不是陳文續,我和陳文續從來都沒有超過合作的關系。”
“如果不讓沈易達篡改劇本是霸凌的話,那我就確實片場霸凌了。”
“至于把沈易達送到資本的床上。”
“那是因為沈易達害怕我說出他的金主身份,又覺得我故意搶走他的資源,所以和王允聯手編輯了音頻,捏造了目前為止你們看到的所有信息。”
“也許有人幫我撤過熱搜了,但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公關了,所以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應。”
她簡明扼要地說著大家熱議的話題,沒有“很抱歉占用公共資源”,也沒有抽泣,像是在回應著與她無關的事情。
她說著頓了一下,想到了這次的熱搜里最令人害怕的話題,她微微牽動了面部的肌肉。
像要使壞的孩子一樣,她說:“至于蘇明嘉的事情,你們想知道的話,可以去地下自己問她。”
“我要說的說完了,再見。”
說完再見之后,視頻結束,出現了重播標志。
有東西像油漬一樣濺在了重播鍵上,李茜紅著眼睛看著蘇笛又一次出現在了眼前。
她不知道剛剛拿句再見是什么意思,是一個結語,還是蘇笛離開的信號。
李茜幾乎快要拿不住手機,她失力般地坐在凳子上,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樣往下砸。
是她錯了,蘇笛幫過她,可她卻膽小到因為被經紀人和公司拿父母作威脅,因為之前被接管了賬號,所以不敢發出哪怕一個字。
她應該說的,她早該說的。
這句再見也不該由蘇笛來說,應該由膽小的自己來說。
*
“蘇小姐!”
天還沒有亮,24小時寵物店的門口,店主看著將貓糧和貓砂放上后座的蘇笛,有些關切地問:“你要離開申城嗎?”
被這一句叫住后,蘇笛回頭無聲地看了一眼店主,坐進了駕駛座。
蘇笛的眼神很明顯,那是一個什么都不要了的眼神。
“保重……”
默默地在后視鏡里留下了這句話,店主看著蘇笛轉過來的明顯多出許多的轉賬,不知為什么覺得喉嚨有些堵。
她看過蘇笛的作品,她也沒有參與對蘇笛的圍剿,她只是忍不住對蘇笛的境遇感到惋惜。
她很想知道這樣一個人以后還會回來嗎?
也許會,但可能是在互聯網關于她的記憶開始淡化的時候了。
店主的身影越來越小,灌進車窗的風聲也越來越大。
開上了高架,蘇笛原本應該關上窗子,可她卻極為享受這呼啦作響的晨風。
開始日出了,橋上看到的太陽像是一個刺眼的百事標志,顏色足夠濃烈,但沒有她看過最紅的顏色濃烈。
她記得蘇明嘉落地后的顏色。
樓頂那么高,離得那么遠,她還是能看見淹沒蘇明嘉的血紅得發黑。
蘇家想重演她十四歲時發生的事情。
十四歲的時候,蘇嚴學和沈靜洲把她關在特設病房,沒有簽署手術同意書,不顧沒有發育成熟的身體,強行把她的腎換給了蘇明嘉,而換腎成功的獎勵是自己終于可以去學校念高中和大學了。
現在蘇明嘉體內屬于自己的那顆腎再次功能衰退,即使清楚雙腎摘除之后蘇笛面臨的將會是死亡,沈靜洲還是毅然決然地把她帶回國關了起來。還是同樣的特設病房,還是同樣的醫院。不同的是,這次參與手術的一名年輕醫生放走了她。
那名醫生姓梁,很快就要評主治醫師了,但卻趁著蘇家下人換崗時放走了蘇笛。
蘇笛那天收到了趙叢的消息,她來不及換下病號服,只是披上了一件風衣就往外跑。她一邊跑,一邊打電話,可是在跑到電梯口時,看到的人卻是蘇明嘉。
沒有大聲喊叫,蘇明嘉神情漠然地告訴她“如果你現在不和我走,那我會如實告訴媽媽,放走你的人是這位梁思怡,梁醫生。”
她不能害一個幫過她的人,況且對方是一位前途無量的醫生。
于是她和蘇明嘉進了電梯,再爬樓梯上了頂樓。
看著蘇明嘉消瘦的背影,蘇笛再也不能把她和曾經那個喜歡穿著白色衣裙站在樓梯上喊自己“小笛,過來我這里”的人對到一起。
在蘇笛的記憶里,蘇明嘉在第一次移植對自己并不是這么差的。她會在看到自己被下人欺負的時候嘲諷自己,但轉頭蘇笛卻聽說那個下人因為偷了沈靜洲的首飾而被辭退了,蘇笛看見過,是蘇明嘉把沈靜洲的耳環放到了那個下人的口袋里;她會在她生日的時候因為自己沒有備禮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卻又會在宴會進行到一半時把別人送她的禮物還有蛋糕堆到自己的房間里,說她不喜歡顏色鮮艷的東西,扎眼睛;她雖然性情乖僻陰晴不定,但她并不想要蘇笛的命的。她甚至自己也沒多想活。
直到她真正嘗到了瀕死的滋味,直到她真正了解可貴的不是身份而是一副健全到會讓蘇嚴學猶豫要不要放棄自己的身體。
于是她變得極為聽沈靜洲的話。甚至在聽到蘇笛拒絕二次移植的時候,她比沈靜洲還要憤怒。
蘇笛大概知道蘇明嘉想要做什么,所以在她被蘇明嘉猛地推向一側,身體失衡,險些翻出圍擋的時候,她一把抓住樓頂邊緣一根突出的鋼筋,又緊緊抱住蘇明嘉,試圖穩定身形。
意外就發生在蘇明嘉企圖掙脫束縛的時候。蘇明嘉是病人,原本沒有多少力氣,但由于推搡時用力過猛,蘇明嘉的身體重心偏移,轉瞬間她的雙腳就離開了地面!
蘇笛的手機摔在地上時,兩人的手也狠狠地磕在了樓頂邊緣。
這一疼,反而讓蘇明嘉清醒了。
蘇明嘉原本是想要蘇笛死的,她不想管蘇笛死后自己的腎源會怎么樣,她只知道從蘇笛拒絕二次移植那一刻事情就不一樣了。
蘇笛如果能逃出去就有生的機會,可自己沒有。就算手術成功,移植腎的壽命也就十幾年左右,她一輩子也要被籠罩在反復移植,排異,服藥的陰影之中。
她對蘇笛的恨來源于后知后覺的嫉妒,只要蘇笛活著一天,她就會嫉妒一天。唯一的辦法只有,蘇笛死,或者自己死。
被蘇笛下意識拉住的時候,蘇明嘉突然想到了這件事情的最優解。
蘇笛拼盡全力拉著她不是多想讓她活,只是怕她的死會帶來的后果。
有的時候死了反而比活著輕松。因為死的人不需要承載活人的恨意,因為死的人的恨意可以被人轉嫁到另一個活下來的人身上。
想明白以后,蘇明嘉臉上突然露出了暢快至極的表情。
她咧開了沒什么血色的嘴,告訴蘇笛:“我改主意了,蘇笛。”
“我要松手了,但我松手以后,你也活不下去。”
“蘇笛,你根本就沒有讓人愛你的能力,我恨你,媽媽恨你,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會恨你。”
“蘇笛,你不是替我活了下去,你是害死了我,卻恬不知恥地茍活在世上。”
說完,她重重地咬在了蘇笛的手臂上,咬一次蘇笛不放,她就再咬一次,直到把蘇笛的手腕咬出血印,直到蘇笛因為疼痛和脫力而松開手指,直到她攤開手臂摔下樓去。
‘砰——“的一聲,蘇明嘉死了,大概是防御機制正在運轉,蘇笛的腦子里冷靜的出奇。
手中的重量沒了,會叫她小笛的人也沒了,她也不需要因為摘取腎臟而失去生命了。
耳邊一下子安靜得出奇,她現在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腎上腺素退去后皮膚上一陣陣散發出的冷。
她好冷,她要做什么,她也想不起來了。
哦對,眼神僵硬地瞥到了地上的手機,在蘇明嘉喊自己上樓前,她是要去救一個人的。
她要去救陳文續。
現在蘇明嘉死了,自己應該可以下樓去見陳文續了吧,雖然晚了一些,但總不至于像蘇明嘉這樣無法挽回吧。
機械地撿起手機,蘇笛突然打了一個冷戰。
如果今天他們設局成功,陳文續會跌落低谷,她身邊那些人會離開,而自己會留在她身邊。
可是……自己不過是個零件,現在死的卻是主體,如果蘇家在暴怒之下要她今天就陪蘇明嘉一起去死呢?
樓頂的寒風吹冷了她的每一寸皮膚,蘇笛驟然清醒,打開鐵門便往樓下沖去!
在奔跑途中,她想起來她應該給陳文續發一條短信,可是她的手機屏幕碎了,碎到什么都看不清的地步。
怎么辦……如果現在跑過去還來得及么?
她不能走電梯,因為會遇到蘇家的人。
她聽到了沈靜洲凄厲的嚎叫,即使隔著十層樓,也叫人戰栗不止。
她從沒有跑這么快過,
她撞到了許多路人,卻沒有說“抱歉”的時間。
來不及了,距離她收到這條信息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可就算陳文續已經落座,她也要拼命把她拽出來。
很近了她記得,她離飯店的拐角只差一個紅燈口了。
蘇家的人近在咫尺,蘇笛沒有猶豫,闖過了紅燈口!
可是出現在她眼前的,卻是警車、救護車和兩三個圍聚在一旁的人。
她先是看見了一個被攙扶著出來的男子,他似乎傷到了頭部,簡單包扎下由醫護人員送上了救護車。
蘇笛認出了他,他是陳文續的經紀人,緊接著出現在蘇笛眼中的,就是在警察身邊的陳文續。
蘇家的人終于追上了蘇笛,他們用同樣的姿勢牢牢箍住了面色蒼白的蘇笛,即使她沒有再掙扎,也像是扭送犯人一樣秘密將她押上了去見沈靜洲和蘇嚴學的車。
高架橋窗外的風和那時天臺的風有異曲同工之妙,但這一次蘇笛沒有加速。
她想,那天不管她跑的有多快,結局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陳文續不會愛上她,蘇明嘉的預言也在今天一個又一個地應驗了。
第29章 “另一份原件陳小姐自己帶回去保管吧,祝陳小姐今后順風順水,事事遂愿。”
“走錯了何師傅,我們不去那里。
銀翼獎頒獎會結束后一周,陳文續回到了申城。司機還是以前的司機,接上陳文續和舟舟以后下意識就往山溫路開。
看著窗外的路越來越熟悉,舟舟突然意識到司機在往哪兒走。陳文續和蘇笛斷聯也有一周了,按理來說不會再去山溫路了,除非她要去那里搬走所有的東西。
陳文續這幾天從沒有提起過和蘇笛有關的事情,舟舟覺得這樣的態度已經不需要再揣摩了。
“陳老師,去之前住過的酒店嗎?”
“嗯。”陳文續低頭看著手機,答了一聲。
轉頭時,舟舟看到陳文續在看蘇笛的回應視頻。
蘇笛發布了回應視頻以后,沒有任何一家媒體可以再聯系上她。
微博上都在傳,蘇笛徹底退出娛樂圈了。
舟舟也看過那個回應視頻了,她試圖在蘇笛臉上找到一絲賭氣之類的成分,但她越看心就越沉。
蘇笛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認真的。
陳文續的臉色沒什么變化,直到聽到蘇笛說“再見“的時候,她動了動手指,似乎想要拖動進度條來確認這句話的意味。
那天把手機交給陳文續后,舟舟沒有說蘇笛打來電話的事情,但陳文續應該看見了那幾通未接來電。
陳文續沒有任何表示,只是舟舟心里始終有些愧疚。
也許那是一通很重要的電話。
*
這幾天她都住在酒店,期間和周岸見了一面,周岸和她談的都是接下來的工作事宜,只是在離開的時候轉身問了一句,“蘇笛沒有再聯系過你么?”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她沒有再接到蘇笛的電話或者抑或是收到蘇笛的信息,與其說蘇笛是接受了分手的事實消停了,不如說蘇笛這個人和她的消息徹底消失在了陳文續的周圍。
有關蘇笛的熱搜被撤下了,那個視頻之后蘇笛對外界再也沒有任何回應。困擾陳文續的人和事都清靜了,但陳文續既沒有覺得解脫,也恨不起蘇笛,*反而覺得有什么東西不上不下地梗在胸腔里。
她不想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東西,也不想在徹底被事業占據全部時間之前再回到山溫路。所以等她再想起和蘇笛有關的事情時,是她收到解約書的第二天。
解約書是以韓齡的名義寄給她的,但她沒辦法聯系上韓齡。想到之前韓齡重病的傳聞,陳文續又換了幾個方式聯系,但都沒有回音。
她并沒有無故解約,韓齡也并不是喜歡惡心人的老板,所以解約書里不涉及任何財務糾紛。韓齡該簽的字也都簽好了,只差自己的簽名了。仔細看過解約書內容后,陳文續打算直接去公司問一問。
可等她到達公司以后,見到的只有韓齡的助理。
公司的氛圍很奇怪,看到她進來以后,大家的眼神也很復雜。不欲探究眼神背后的意思,陳文續放下了解約書,問起了韓齡:“韓齡姐不在公司么?”
沒有抬頭看她,助理頓了頓,答道:“齡姐不在了。”
她說的是不在了,而不是不在。
陳文續反應了一下,然后確認了一遍自己的耳朵沒有聽錯:“是離職了還是發生什么事了么?”
助理沒有出聲,但陳文續讀懂了她的意思。
呼吸一滯,陳文續問:“什么時候的事情?”
陳文續和韓齡之間的氛圍一直都很微妙,但在韓齡的死訊得到確定的此刻,她還是不可避免地感覺到了一陣不真實的恍惚。
陳文續對韓齡有感激,她也知道韓齡只是欣賞自己的價值,但并不喜歡自己的性格。她理解,站在蘇笛好友的角度上,她肯定會替蘇笛提防自己。
助理看向陳文續的目光沒有溫度,但又難以掩飾其中的反感,在她看來陳文續無異于一個怯懦的利己主義者,因為狠狠地跌倒過,所以自然而然地把拉她一把的人全部當成了一塊塊跳板。
“頒獎晚會那天。”
陳文續的嗓子像是塞進了一塊棉花,又干又澀,她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問出聲:“是因為生病么?”
助理沒給陳文續留情面,但又并不想將韓齡的死因全盤托出。韓齡是無論如何都該挺直腰板的人,無論是輾轉在他人的口述中,還是在旁人聽到的只言片語里。
“她是胰腺癌,但去世的原因不是生病,”
“是因為病重的事情不想被別人發現。”
頒獎典禮距今已經過了一周有余,可是媒體那邊沒有一丁點消息。
“……沒有辦葬禮嗎?“陳文續問。
“沒有,她的遺書在蘇小姐那里,后事也都是由蘇小姐處理的。”
由蘇笛處理的……
所以在回應視頻里看起來才像是被抽空了一樣平靜。
韓齡的死和自己并無直接關系,可是愧疚和不知所謂的自責還是在無聲中沸騰,“抱歉,我不知道。”
她如果知道韓齡重病的話,也許會晚一點再考慮工作室的事,說不定也會遲些再和蘇笛結束。
在陳文續自己的視角里,她應該只是做了為自己考慮的事情,所以助理不明白陳文續到底在抱歉什么。
收起了她簽好的解約書,助理將令一份推回到陳文續手邊。
“另一份原件陳小姐自己帶回去保管吧,祝陳小姐今后順風順水,事事遂愿。”
*
陳文續和導演一起去了銀翼獎現場,所以等兩人回國后,劇組才舉辦了慶功宴。
在慶功宴上,大家興致很高。酒酣飯飽,大家笑著錄了慶祝的營業視頻,關系很好的演員也在包間里錄了些手勢舞和cha舞視頻。
陳文續因為上次的感冒至今還有些咳嗽,今天也就沒有沾酒,只是和向她道喜的同事喝了幾杯茶。
生日將近,同事們都恭喜她說,28歲最好的禮物是一份大獎。
拒絕了幾個合錄邀請后,陳文續借著去洗手間的由頭出去透了一口氣。重回銀翼獎,工作室建立步入正軌,她現在應該是別人眼里最得意的時候。
應該是這樣的,她所為之努力的事情終于實現,她是滿足的。只是在滿足的同時她也清楚,她有一些自己在回避的情緒。
慶功宴選在一家濱江酒店里,餐廳在33樓。走出餐廳后,她坐進了電梯,按下了觀景露臺所在的52層。
穿過暗調的高空酒吧,陳文續對幫忙開門的侍應生點了點頭,接過他遞來的水杯,披著披肩走到了露臺的欄桿邊。
冷風吹著,說不上舒服也說不上冷。只是高跟鞋讓她有些腳疼,于是她轉身在綠植背后的沙發上坐下。
申城的夜景她看的不少,摩天大樓的霓虹燈和高空酒吧的燈光映在一面玻璃上,這是申城最典型的夜景。
但她更熟悉的是另一幅景象。客廳暖調的燈打在落地窗上,窗外是晚歸的車碾過雨水的聲音,耳邊是伴著音樂的洗澡水聲。
山溫路地勢稍高,在落地窗邊就可以看到申城更為清靜的夜景。
不過山溫路現在大概也沒有亮燈。
“真的假的?”
突然,露臺的門再次打開,兩個女士交談的聲音就這樣傳進了陳文續耳中。
“卓永的位子要是真換那個私生女坐,那你們家老文。”
“無所謂,他就不比以前少苦點么?反正虧待不著我就行了。”
陳文續聽到了火機的聲音,兩人靠在欄桿邊就這樣聊起了天。
見她們沒有要走過來的意思,陳文續也就不打算起來早早回到飯局上。只是她在余光里看見了其中一個更為高挑的女士,是卓永的文董的夫人。
卓永最近不太平,原因是要繼任的人不是文董或者草包太子之流,而是董事長之女,雖然是空降,但手段了得,一上來就攬下了文董拿不下的項目,也撤了一批人,讓卓永的人都不敢輕易嚼“私生女”這個舌根。
飯局上她聽說了卓永幾位高層今天也在這里聚餐,想來文董夫人也是來這里躲清靜的。
高層決策話題沒什么好聊的,橫豎不由她做決定,于是那位高層夫人問起了一個更感興趣的話題。
“我是好奇……蘇笛當年是你們家老文一手扶上去的,那你們知道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真殺了她姐?”
文董和蘇家關系匪淺,他看過蘇笛的戲,也留意過蘇笛,知道蘇笛和資本二代最不同的點就是,蘇家的光環從來沒多少落在她身上,這樣的矛盾體對于影壇來說既有吸引力,又方便他掌控。于是在蘇明嘉出事后,他出面簽下了蘇笛,保了蘇笛一命,也給卓永注入了一個一飛沖天的新鮮血液。
吐出一口煙,文董夫人說:“連害死都算不上,還說什么殺人啊。”
“是她姐想要她的命,她反抗的時候她姐掉了下去。”
她和丈夫一起見過蘇笛,在醫院門口接她回蘇家的車旁。
“都是蘇家干的造孽事。”
“新聞上說她為了上位殺了蘇明嘉是吧。可實際上我見到她第一面的時候她瘦的像張紙,那會兒才十四歲,就被蘇家拿走了個腎。”
她們沒有看到背后的陳文續,也就沒注意到身后傳來細微的,杯中的冰塊輕碰在一起的聲音。
第30章 “她不可能跟你解釋的吧。她怎么解釋,她那天剛殺了她姐姐,然后巴巴地跑過來要救你。”
“那后來……”
那位高層夫人記得后來蘇明嘉還是死了,只是原因好像不是病死。
“后來那顆腎又不行了,蘇明嘉她媽瘋了,想要再拿一顆腎救女兒。”
饒是見識過諸多手段的人,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仍是倒抽了一口氣,“兩顆腎都摘了還能活么?”
看著指間的紅星,文董夫人淡淡地說:“沈靜洲也沒想過要她活吧。”
“你沒去過蘇明嘉的葬禮,沒見過沈靜洲拎著她往棺材上磕頭的樣子。”
“咚”的一聲,她記得那個孩子額頭上馬上就冒了血,最后是蘇嚴學去拉,才把沈靜洲拉開的。
但蘇嚴學要是有心,完全可以在見血前就阻止沈靜洲的。
“不過蘇明嘉掉下去那天,是你們家老文出面保的她嗎?要是的話,是不是有點知恩不圖報了?”
這是有些刻意順著文董這邊說的話。
將煙灰彈到手上的煙灰缸里,文董夫人也沒對蘇笛的所作所為表什么態,說到底她對這孩子也沒多了解,只是提起來的時候有些唏噓:“是老文出面保了她,但不是那天。老文聽說那孩子被抓回去不給吃也不給喝的,這才趕著蘇明嘉葬禮的場子去保人。”
“直接從醫院樓頂抓回家的嗎?”
搖了搖頭,文董夫人說:“不是,那天在醫院樓頂蘇家沒找到人,蘇家滿城找她,最后不知道怎么的在個飯店抓到的人。”
“飯店?她去那兒做什么?”
“誰知道……”
除了當事人以外,又有誰知道答案。
不待兩人再多聊什么,文董夫人的手機就亮了起來,知道是丈夫在找自己,她皺了皺眉,暗罵了一聲“掃興”。
那聲掃興的嘟囔隨著腳步聲漸漸遠去。黑暗中,陳文續的身影一動不動,像是被夜風吹得僵住了,又好似喉嚨里哽了什么東西,連呼吸都發不出個聲響。
過了不知道多久,她突兀地站起,腳步聲失了序,連帶著水杯也被遺忘在角落。
*
趙叢并沒有如陳文續當時預料中的那樣被蘇笛帶走了,他的消失只是因為他最近的生活大起大落。認識的疊碼仔給他弄了個借錢的路子,他勉強填上了之前的窟窿后,又起了再賺點的心思。
于是他費盡千心萬苦找了身份造假的路子去了維城的賭場,剛開始幾天贏了不少,后面開始接連輸,輸到他大罵有人出千,被安保丟到主管的辦公室。
進這辦公室時還有個人樣,出來的時候一般就沒幾塊好皮肉了。但今天主管卻只是拍了拍他的臉告訴他:“有個貴人可能會救你。”
也不一定讓你活,這句話主管沒有說。
眼鏡重新被架回自己耳朵上,安保拖著他打開了另一個已有人在的房間。
呲牙咧嘴地用手肘懟開保安,趙從推了推眼鏡,抬頭看向屋子里的人。
臉色在燈下是蒙了一層冷光的白,眼下不知是陰影還是烏青,手上捏著個有些眼熟的舊手機,總之看起來不是新晉視后該有的風光。
距離陳文續的生日還有三天時,她在維城的賭場里找上了趙叢。
趙叢原本嘴里還在咒罵著什么,等看到陳文續時他卻停止了掙扎,就像是知道陳文續是為什么來找他一樣。
陳文續的臉色,任誰看了都知道她是不敢承認自己弄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這無疑讓他十分痛快。
盤腿坐在地上,趙叢先是笑,等被安保扇了幾巴掌,扇到笑不出來的時候他才老實了些。
當年說什么都不折腰,如今居然能做到買通主管的地步。往地上吐出一口血沫,趙叢往后挪了挪,青紅相接的臉上露出滑稽的得意:“你這個時候急著來找我,看起來不像是要來替蘇笛出氣的,倒像是要來給你自己找個出氣的。”
“怎么,蘇笛真走了?走之前也沒告訴你真相是吧?”
齜牙咧嘴地靠在墻上,趙叢說:“多蠢啊,資本的女兒竟然真的相信真心能換真心,連騙都不舍得騙你,真是……”
“當年我告訴她,你下去了,下一個女一號就是她。但她也不想當女一號,她就想來救你陳文續。”
“她當年給你打了電話,但是后來她的來電記錄被我刪了。”
“她沒告訴你她去找你了對吧?”
“不對,也可能她告訴你了,但沒辦法和你解釋為什么她去了但沒能救你。”
舊手機在陳文續手里越攥越緊,趙叢看在眼中,笑得更是厲害:“她不可能跟你解釋的吧。她怎么解釋,難道要說她那天剛殺了她姐姐,然后就巴巴地跑過來要救你嗎?”
“太好笑了,你會感激嗎陳文續,你當然不會啊!你多清高啊,你會喜歡一個殺人犯嗎?”
如果當年陳文續現實一點,明白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那如今她早已在一線多年,自己也不會被那該死的蘇笛設計背負賭債多年。
恨不得把這些年的咒罵全都砸陳文續臉上,趙叢吐出一句:“你只會厭惡她,因為你陳文續最干凈了!”
“干凈”……蘇笛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不愿意把真相說出來么?
是因為覺得自己無法接受那樣的她,所以即使真相是蘇明嘉并不是被她害死的,她也不敢告訴自己么?
“陳文續,她那天跑過來的時候狼狽的很,我看見了,她就在你對面,卻因為你連逃命都顧不上了。”
“你上警車的時候,她也被蘇家的人抓住了。”
看見陳文續眼中失神又痛苦的神情,他痛快極了,“活該,不讓我如意,最后誰都不如意!”
*
生日當天的凌晨,陳文續重新回到申城,一個人開車回了山溫路,幾次壓著限速的邊緣,她只用了一半的時間就開到了地下車庫。她直奔了蘇笛存放證件的地方,里面是空的,身份證護照卡包全都不在,除此以外,所有的東西都還在原處。
沙發上面還落著一件自己的衣服,有些褶皺,像是在夜里被人攥在懷里過,又在醒來后匆忙丟在沙發上。
伸手把衣服拿到鼻尖,陳文續呼吸一滯,上面還有蘇笛的味道。
窗簾沒有拉開,是因為外面有媒體在拍么?往床邊走過去時,腳下卻踩到了什么東西。屋內光線昏暗,陳文續看了半天才辨認出來,地上攤開的是杯子的碎片,是她們之前在超市里一起買的情侶杯子。
那天她應該是聽到了韓齡的死訊,所以才打碎了杯子,不顧媒體的逼問也要出門。
她看過那個視頻了,“蘇笛黑臉”“蘇笛動手”可實際上全程是蜂擁而上,用鏡頭放大著她的每一個表情,用話筒戳破她防線的媒體。
從頭到尾蘇笛說的話,只有一句“讓開我。”
緩緩蹲下身去,陳文續的目光被地上的一片碎瓷片牢牢吸引。碎片在地上,垃圾桶是空的,屋子比往常要冷。說明從離開這間房子那一刻起,蘇笛就沒有回來過。
陳文續突然意識到,之所以不回來,之所以什么都不帶走,是因為這間房子里的全部才是蘇笛丟下的垃圾。
離開賭場前,趙叢急赤白臉地對她大吼:“但你別忘了,我只是隨口說了幾句話而已,最后不要她的人是你不是我!”
趙叢被拖走的時候,陳文續看著他沒有說話。
既然他喜歡維城賭場,那就讓他這輩子都待在那里。
可她做這些是想懲罰誰呢?
陳文續明白,拋下蘇笛的,不信蘇笛的都是自己。如果她愿意相信蘇笛,無論趙叢說得多么言之鑿鑿都不會動搖自己分毫。
就是因為明白所以才痛苦。
一路走來的環境使然,她不喜歡自責,自責毫無用處,只會影響自己的動力。可現在站在這間房子里,她除了自責以外,竟想不到一個哪怕能讓自己心里平靜一丁點的辦法。
不知道在這間屋子里待了多久,外面的天早就亮了,但因為遮光窗簾還拉著,只有蒙蒙的光。
陳文續的手機又開始震動,但這次不是舟舟或者周岸打來的電話。
她飛快地拿起手機,看到上屏幕上顯示的陌生號碼,陳文續的心跳像是失去律動般停住,兩秒后才隨著按下的接聽鍵重新起搏。
短暫的沙啦聲后,對面響起的是一道女聲,但不是她所期待的聲音。
“您好,陳小姐,我們是您的置業顧問,首先要對您說一聲生日快樂。然后呢,我們想告訴您,一個月前一位女士為您準備了一份位于k60藝術園區的驚喜待簽收,您看您現在要過來簽收嗎?”
眼神中還透著迷茫與怔忪,可是心里卻已經有了一股讓她不敢再聽下去的預感。
陳文續還是問了:“送禮人,姓什么?”
對面用清亮而專業的聲音告訴她:“是蘇笛,蘇小姐。”
即便已有預感,可是答案被證實的那一刻陳文續還是怔在了原地,她的思維停滯,雙腿被釘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樣,半天都回不過神。
蘇笛說過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是之前絕不松口的工作室。
在自己故意冷落她的時候,她卻為自己買下了一棟房子,想要成全自己創立去工作室。
可自己在那時心里想的是對蘇笛的懷疑和離開的決心。
她不知道。四年前蘇笛愿意拉自己一把時,她以為那只是追尋新鮮感的二代一時好心,想在自己身上揮霍一下陳年的好感。
四年里,蘇笛的姿態時高時低,她會居高臨下地問自己“我沒讓你走,你憑什么要走?”,也會無措地從背后摟著自己問“我睡不著……你三天沒有和我說話了”,陳文續一開始想要弄明白其中原因,后來只想盡量太平地度過每一次吵架。
自我保護機制讓她隨時做好收拾走人的準備,所以她從來沒有認真地看見過蘇笛,看見過蘇笛的心口不一,還有蘇笛的隱喻。她不知道那些高姿態,那些刺向自己的話其實是蘇笛錯位的需求。
從來沒有人耐心地教過蘇笛怎樣敞開自己,怎樣安全地去愛,連自己也不例外。
“你是為我而來的人。”她以為那是一句偏執到讓人覺得荒謬的話,但她不知道那是蘇笛虛張聲勢的乞求。
蘇家拿她當一個備用零件,卓永當她是個被捏住死穴的搖錢樹,她是認定了自己不一樣,所以拼命從蘇家掙脫出來,來到自己的面前,想破腦袋想要和自己起碼有個五年。
可自己當時是怎么回答她的?自己親口告訴她,連自己是不一樣的這個想法也是蘇笛的錯覺。
電話那頭的人還在喊她“陳女士”“陳小姐”,但陳文續像是被抽干了力氣一樣跌坐在地上,連回答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她想掛電話,可是有什么東西不受控制地砸在掛斷鍵上,紅色的鍵成了一片虛影,任憑她怎么按都按不動。
不是的……
陳文續徒勞地張著嘴,想要修改已經說出口的話。她想說她去那間化妝室時想找的就是蘇笛,之所以那樣說是因為想故意逼退蘇笛。
她早在第一次拍攝的時候就記住了蘇笛,只是少年人太迷戀鋪到眼前的繁華盛景所以做出了另一個選擇。
從窗簾空隙刺進來的陽光灼燒著她的眼皮和咽喉。
她知道自己完蛋了,因為這一刻她比誰都明白,在她喉頭翻滾著的滋味叫做“后悔”。
她太蠢了,蠢到讀了那么多劇本,卻讀不懂蘇笛那些偏執和尖銳的表象之下裹的竟然是一顆甄別過后,還要固執地遞給自己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