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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放免 奴婢賤人律比蓄產,要殺要剮,憑……

    “怎么又是你?”

    長寧公主對同胞妹妹的到來,顯然不歡迎,“你每次來我的公主府都沒有好事。”

    裹兒義正言辭說:“這是什么話?定是有人離間我們姊妹情誼。”

    長寧公主問:“那你說你來干什么?”

    裹兒一時語滯,長寧公主冷笑道:“我就知道,有什么好事也輪不到我。”

    裹兒叫屈:“五姐把我想得太不堪了,咱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長寧公主:“我可不是仙蕙那個應聲蟲。有什么話,你也不必說,趕緊走人。”

    裹兒抱住長寧的手臂,陪笑說:“五姐姐,你是我親姐姐,你若是不幫我,只怕沒有人能幫我了。”

    她一面說,一面偷瞄長寧的神情,見她意動,忙送長寧坐下,又是送茶,又是捶背捏肩。

    長寧神態稍緩說:“你先說什么事。不能幫你的,就是你跪下來給我磕頭,我也不會幫你。”

    裹兒笑說:“姐姐才不會如此絕情呢。”

    長寧冷冷瞥了一眼裹兒,說:“去年,不知從哪來的圓的扁的御史上書要殺我的奴仆,你不僅不求請,還說殺得好,削了我五百戶封邑。這次要我幫你,斷不可能。”

    裹兒聽了,理直氣壯道:“姐姐,朝廷關于掠人為奴的法律清晰明了,縱容奴仆掠奪良人就是犯法。朝廷念你身為公主,便將罪算在那奴仆的身上,沒有動你分毫。”

    長寧說:“我那五百戶封邑呢,現在姊妹中就數我的封戶最少。”

    裹兒意味深長地看了長寧一眼,說:“別讓我說出不好的來。阿耶削了你的封邑,你能老老實實不吭聲?必定是阿耶補貼你了。”

    長寧說:“阿耶補貼我又怎樣?”

    裹兒說:“阿耶的私房錢全給了你,我和仙蕙都沒得過。”

    長寧臉上露出一絲自得之色,說:“你們要來,是你們的本事;要不來,與我何干?”

    裹兒道:“說正事。朝廷頒布了一條政令,要出錢贖買自阿耶登基以來因家貧災荒為奴婢部曲客人妻妾子孫的百姓。你這府里,必定是有這樣的人……”

    長寧一口拒絕:“不行。堂堂公主府,只有買人,沒有賣人。”

    裹兒勸道:“這是阿耶的仁政,從你這兒就打了折扣,又如何能令行禁止?”

    長寧:“你當我不知道,即便不知道,我也猜著這是你的主意。”

    裹兒道:“姐姐你既然猜著了,就幫幫我吧。”

    長寧搖頭說:“不行,我有幾個貼心的婢女就是幾年前買的,離了她們,我飯都吃不香。”

    裹兒出主意:“你既然喜歡,放良后再雇,豈不一樣?”

    長寧說:“這怎么能一樣?奴婢賤人律比蓄產,要殺要剮,憑我處置。他們放良,即便再雇回來也是良人,他們惹了我,我殺了他們,那就是殺良人。

    當年二姐殺了個奴婢,阿耶就把她降為郡主,我若殺良人,只怕做縣主也難。”

    裹兒說:“你是公主,他們豈敢惹你?再說,我聽聞你對仆從素來厚道多恩無罰,他們怎么會惹你?若真惹了你,奴婢又如何,良人又能如何?”

    長寧說不過,將脖子一梗,把身子一扭,道:“不管你說的如何天花亂墜,不行就是不行,除非讓阿耶來勸我。”

    裹兒聞言,忽然神情黯然,眼圈也紅了,一反常態,也不再勸,只長吁短嘆:“我明白了……”

    長寧狐疑地看著她,只聽她繼續說:“我就知道因為女子的身份,連親姐姐也看不起我。我拼死從幽州回來,官員們排擠我,哪怕我做得再好也無濟于事。

    這怪誰呢?怪我是個女子,即便身為公主之尊,也要受這糟心氣。我與姐姐乃中宮嫡出,是我們的母親陪阿耶共患難,可是……

    可是宮人所出的孩子因是男的,便可子為郡王,女為縣主。我們姊妹的孩子呢,沒有爵位,沒有封號,長大便泯然眾人。我當官為的是什么,為的是心有不甘……”

    說著,裹兒便嗚咽起來,繼續道:“如今連我的親姐姐都不支持我,我還不如回府中喝酒聽歌賞舞,又何必操心受氣?”

    其實,同產三姊妹的駙馬,包括武延秀,身上都有國公爵位,雖說四人都因公主而榮,但爵位的源頭都要追溯到駙馬的家族。

    長寧若有所思,伸手示意侍女下去,見室內無人,湊近道:“若你將來掌握了權勢……”

    裹兒抬頭,正視長寧的眼睛,正色說:“皇子公主只有嫡庶之別,沒有男女之分。即便做不到,我也會把皇子拉到與公主相差無幾的待遇。”

    長寧拍了下桌子,快意道:“好,記住你今天的話,這事我應了。”則天皇帝的余響猶在,且長寧素來看不上異母兄弟,自然對皇子公主的差異感到不滿。

    “當然,五姐放心。”裹兒說完,又笑道:“姐姐既然應了,何不今日就辦了這事?”

    長寧嗔道:“你也太急了,難道是怕我虛應你?”

    裹兒笑說:“倒不是為這個。這是咱們阿耶的御令,你做第一人,一來是擁護支持阿耶,二來也讓滿朝文武對你刮目相看,再來幾件這樣的事情,你的封邑不用阿耶徇私情,就能重封回來。”

    裹兒見她意動,又說:“我用別的事絆住了六娘,等她反應過來,只怕這第一人就不是你了……”

    說著,裹兒起身告辭,“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姐姐留步。”

    長寧相送,說:“慢走。你有什么事?”

    裹兒說:“武家也有放免奴婢一堆子的事呢。”長寧聽了,心中不免著急,仙蕙、新都、太平都下降武家,若她們得了巧,那自己被削掉的五百戶封邑怎么辦,難道也要像二姐那樣等上幾年?

    因而越發著急,送走裹兒后,長寧叫來長史,命他將從神龍元年來買來的良家子以及他們的家人即刻放免,今日務必送到官府改換契約。

    長史抬腳要走,長寧想了想,叫住他,說:“每人的衣服財貨允許他們帶回去,再發一年的月錢,那贖買的錢也不要,送給仆從安家。”

    管家回道:“是,公主仁慈。”

    長寧說:“這事你務必辦得妥妥帖帖。”長史又連聲應了,長寧打發他下去。

    裹兒回到武家,就聽侍女說,本家來人了,郎君正陪著呢。她便過去,屋內眾男女一見她進來,都站了起來。

    裹兒笑說:“今兒是怎么回事兒,怎么來的這樣齊全?”

    薛崇胤笑回:“母親讓我們子妹過來,說朝廷下令放免良家,家中俱已打發他們收拾行囊,問七公主的章程。”

    裹兒一邊坐下,一邊讓茶讓座,說:“姑母盛情,受之有愧。”

    薛崇胤道:“朝廷命令,又是七公主親辦,豈敢不從?”

    裹兒道:“既這樣,我也不推辭了。到了時機,我打發人給你們說一聲。”

    說完,她嘆道:“還是自家兄弟姊妹心憂我辦事之難,我都記在心里。”

    眾人連道:“分內之事,豈敢豈敢?”說了一會子話,眾人都散了。

    過了幾頓飯的功夫,有侍女回報:“五公主府長史帶著六十多名奴婢去了洛陽府衙。”裹兒心中稍稍放下,又派人去通知諸武到府衙放免良家。

    武朵兒對此有些擔憂,問:“這些放免的奴婢中多是因為災荒難以活命,得了主家接濟才能活下去。培養幾年放出去,只怕他們日后買人時要斟酌一二了。”

    裹兒道:“荒年買人能花幾個錢?即便是一個小丫頭,做了五年工,也早就抵了身價。

    不要聽他們瞎胡扯,這些良家買回去不是配小子,就是送田莊耕種。培養,怎么個培養法?不過教漂亮伶俐的良家姑娘音律、舞蹈、針線或者廚藝罷了。對于他們而言,不值一提。

    若荒年真有人為富不仁,囤積居奇,見死不救,朝廷有的是辦法才他們重新變得仁慈起來。”

    武朵兒聽到最后一句,噗嗤笑出聲,說:“是我狹隘了,公主想的周全。”

    宜城、定安、成安和金城因皇后所出的姊妹都放免奴婢為良,自然不敢隱匿不報。神都其他的世家和勛貴掂量了一下,不好為著幾個奴婢,被人立威,也只好跟隨。

    宮中李顯得知長寧公主頭一個響應朝廷政令,大為欣慰,多加賞賜。長寧公主面上有光,又得了賞,不由得信服起裹兒來。

    長寧公主喜歡權勢,又不愿操勞。裹兒與她一母同胞,若裹兒將來得勢,姊妹們也能跟著喝湯。念頭通達之后,她日后行事也跟在裹兒后面亦步亦趨。

    當然,韋氏姐妹不樂意放人,韋淇派人上門申飭一般,才不情不愿放了。

    連著幾日,洛陽府衙前都排著長隊,有放免換戶籍的,有要求分地的,有辦過所回鄉的,有要在神都買房留下的……

    工部在天津橋南張貼公告,上言朝廷要疏浚洛水以及開挖河渠,招收新放免男女,每日發放工錢,一些貧苦無依的男女思考之后,便去做工,賺些返鄉錢。

    從長寧公主府中放免的春蘭就是幸運兒,她跟著師傅學了音律,三年有所成,得了不少賞賜,如今與家人一起放免為良。

    闔家商議生計,春蘭爹娘想要回鄉種地,公主賞賜頗多,足夠一家人衣食無憂。

    但是春蘭卻不同意,勸道:“天子腳下最是繁華,俯身就能拾到錢帛,不如趁此定居神都,做個買賣,比當個被胥吏勒索的田舍翁強上許多。”

    春蘭娘問:“神都為客,我們做什么營生,難道就不被勒索?”

    春蘭笑說:“我在公主府中有幾個交好的姐妹,遇到難處,她們豈有不幫的道理?”

    春蘭爹問:“你見識多,仔細說說,咱們一家合計合計。”

    春蘭是公主府中樂伎,宴會之時為貴人演奏琵琶,那些貴人說話從不避諱春蘭這些人,當她們是傻麻雀。

    可如春蘭這樣三年就出師的人,怎么會是個傻子?多聽多看之下,春蘭自然漲了不少見識,而春蘭爹娘兄長,不是在廚上,就是漿洗房,連二門都沒邁進過,當然不如春蘭有見識。

    春蘭聞言便道:“咱們落神都客籍,雖然沒有田地,但也無租庸徭役之擾。咱們先賃房住下,盤個邸店,雇幾個廚子,阿娘、阿耶和阿兄做幫手,我在店里彈琵琶,不愁來客少。”

    春蘭爹娘雖活了半輩子,但在神都這樣耀花人眼的地方,如同盲人一般。二老沉思良久,終于同意女兒的意見。

    他家原本也算殷實,衣食無憂,然而一場火災和天災,再加上胥吏盤剝,什么都沒了,只能闔家賣為奴婢求得一條生路。

    打定主意后,春蘭便和寡言的兄長,去衙門落了客籍,又四處奔走賃房盤鋪,對未來充滿期望。

    第142章 魏元忠 李唐皇室對“孝”有自己的理解……

    放奴為良上行下效,如火如荼,但依然有人知法犯法,裹兒則是雷厲風行,鐵面無私,一經查處,便依法處置,任誰來說話都不好使。

    武氏的姻親,韋家姐妹夫家、宰相(姚崇)的兒子、衛王李重俊……一個個都按律處罰。

    這讓李顯欣慰之余又擔憂不已。他喚來裹兒,想要勸解一二:“你將滿朝文武皇親國戚宗室都得罪完了,以后要如何自存呀?”

    裹兒聽說,望著李顯的眸子里盛滿了堅毅:“我行此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中不負黎明百姓,無怨無悔。

    行事之前,我先勸因掠奪良家子受罰的五姐首倡政令,又使姑母姊妹、諸武氏、韋家兩姨等親貴以身作則,態度之堅定,眾所周知。

    那些人知法犯法,難道是比五娘六娘尊貴,還是比姑母的功勞大?阿耶你該勸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中的人。”

    李顯苦口婆心說:“你說的都有理,可是這天下……不是這樣治理的。”

    裹兒說:“阿耶,循私情顧忌這個顧忌那個才是不合理的,只是我們沒有見過合理的情形,才把變態當常態。”

    李顯不能對,轉而說起三子重俊來,“只是那奴婢不愿去,使巧脫了空,又何必處罰得這么重?”因著這人,重俊降為郡王,削去三百戶封邑。

    裹兒上前拉著李顯的胳膊,說:“要我說也該讓重俊吃個教訓了。這個奴婢不愿離去,當和重俊說明白,放免為良,再重新雇進府,不也一樣?

    重俊若是知道這事,是他枉顧朝廷政令;不知道這事,是他御下無方。故而,我才說他要吃個教訓。”

    李顯嘆了一聲,伸手點了裹兒的額頭,聲音充滿了擔憂,“你將來要怎么辦啊?”

    裹兒說:“阿耶長命百歲,我便長樂無憂。”李顯聽得笑起來,他病才好,心神清爽,前幾日悄悄放縱了自己,今日見狀,少不得更要保養身體。

    父女正說笑著,忽然有宮人進來說:“太醫傳話來,魏相公病重,只怕日子不多了。”

    李顯和裹兒都吃了一驚,說:“前兒不是說大好了,怎么又加重了。”

    說完,李顯想了想,道:“他為大唐操勞一輩子,對我有恩,朕該去看他。”裹兒也道:“確實如此。”

    李顯便讓人擺駕前往魏元忠府,又派人叮囑說:“不可驚動魏公。”

    裹兒沉吟半響,留在府衙當值,沒有跟去。卻說李顯到了魏元忠府邸,只見陋室蓬蓽,心中一酸,進了屋。

    屋內彌漫著一股藥味,魏元忠病重,恍惚聽見外面人聲嘈雜,轉臉望去,只見一身著黃袍的中年進來,瞇眼細看原來是陛下。

    他強撐著要起身行禮,李顯忙上前扶住他,見魏元忠白發蒼蒼,眼睛渾濁,眼圈泛紅,黯然神傷道:“前日太醫說魏公大好了,怎么又加重了。”

    魏元忠說:“臣重病在身,恕不能行禮。生死有命,陛下勿要傷心。”

    李顯坐在榻上,握住魏元忠的手,安慰他說:“何必說這些不詳之言,朕把太醫令帶來了,用什么藥盡管到宮中取用,你不用擔心。天緩和了,過兩日你這病就好了。”

    魏元忠搖頭說:“陛下,臣知道自己沒幾日可活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臣想與陛下說幾句體己話。”

    李顯點頭,揮手讓侍從們退出去,只聽魏元忠說:“臣……臣能侍奉陛下,實乃三生有幸。原工部侍郎張說,有相才,因母丁憂,愿陛下勿忘這人。”

    “朕知道了。”李顯見他病中不忘國家,心中酸澀。

    魏元忠說著,忽然眼里落了淚,道:“陛下百年之后,朝政該如何?臣實在放心不下大唐、太子和公主。”

    李顯被觸動心事,嘴上勸慰說:“朕來之前正與公主說放奴為良一事,她對我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中不負黎民百姓,無怨無悔。魏公,不必擔憂將來。”

    魏元忠哽咽說:“蒼天不公啊……蒼天對大唐何等厚待,又何其吝嗇……”

    李顯默然無語,魏元忠拿干枯的雙手反握住李顯的手,懇求道:“若陛下遇到高祖當年猶豫躊躇之局,望早做決定。太子……和公主都是好孩子……”

    魏元忠任職東宮,知太子仁孝友悌,可他不能昧著良心說公主不好,這些年裹兒所作所為,他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可惜了呀……

    當年隱太子與太宗相爭,高祖礙于禮法,遲遲未下定決心;將來太子和公主相爭,陛下礙于男女之別,只怕也下不了決心。

    君臣一坐一臥,沉默良久,直到魏元忠精力不濟,似欲昏睡。李顯起身,說:“魏公好生修養,我等魏公康復回到朝堂。”

    魏元忠道:“陛下……慢走,臣不能相送。”

    李顯將魏元忠的手掖在被中,出了門,只見初夏的陽光灑在大地上,輕柔的夏風微微地吹著,院中的海棠花紛紛落下,沾了李顯的衣上。

    李顯回到宮中,念及魏元忠公正清廉,賜下絹帛。然而,生死有命,又過了半個月,魏元忠病逝。李顯輟朝三日,以示哀悼。

    魏元忠資格老,朝野素有威望。他去世后,朝中權力出現了明顯的空缺。

    李顯聽從魏元忠的遺愿,與重潤和裹兒商議后,下詔起復張說為兵部侍郎,加封宿將張仁愿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由御史大夫改封兵部尚書,安西大都護郭元振加封御史大夫。

    因朝中將領青黃不接,故仍使張仁愿鎮守邊關。朝廷繼續派武舉子以及有志官吏到朔方、安西、幽州等邊地歷練。

    詔令已下,唯有張說因禮教不行,誓要為母親守孝三年,拒絕了朝廷的征召。

    這讓裹兒不由得怒火中燒,一來她最惡這種死后博孝名的行為,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二來禮教是裹兒一言一行最大的敵人。

    可是這人確實有才干啊。

    裹兒還是忍下這口怨氣,托阿兄出面,請張說的好友太常博士賀知章寫信勸說,望他念魏公彌留舉薦之情以及江山黎庶,出山任職。

    重潤聽了,立刻命人去請太常博士賀知章來,裹兒有自知之明,便避開了。重潤將兄妹商議之事,如此這般說與賀知章。

    賀知章忙應了,又說:“張道濟是個孝子,朝廷征召不起,只怕我去信也無濟于事。”

    重潤說:“那你以好友的身份,親自去勸說呢。”

    賀知章搖頭說:“不好說。”

    裹兒聽了,立刻從屏風后面轉出來,說:“魏晉年間,士人往往三征不起,九辟不至,邀得盛名,圖謀更高的官位。

    張道濟是個孝子,必不會有這樣的想法。朝廷唯才是舉,他素有才干,又得魏公推薦,故而下詔起復,望他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心。”

    賀知章見說,連忙道:“是,殿下。”

    重潤笑道:“你將公主的話轉給他,以好友的身份勸說,若是不來就算了。”

    說罷,重潤便和裹兒一笑,裹兒會意,重潤也不喜邀清名的行為,若是散錢為百姓做實事也就罷了,但偏偏是博取孝名。

    眾所周知,李唐皇室對“孝”有自己的理解,比如太宗殺兄逼父,高宗立父親才人為后,李顯被迫政變逼宮……咳咳,但是重潤裹兒這雙兄妹對父親的孝心是實實在在的。

    張說這次起復的官職名為兵部侍郎,實為兵部尚書,名義上的兵部尚書張仁愿鎮守邊關不在神都。起復之后,他的升遷路線和宋璟差不多,干上幾年,因功擢升宰相。

    但若張說再不來,重潤和裹兒便不會再重用他。

    賀知章見如此情形,雖然不明所以,但也為好友擔憂,連忙道:“臣遵命。”

    重潤揮手讓賀知章下去,裹兒突然叫住他,問:“我聽說你的草書縱若神飛,酣暢淋漓,可是真的?”

    賀知章回:“臣略通一二,世人多有謬贊。”

    裹兒笑起來:“我素喜書法,你能為我寫一副嗎?不拘什么,少不了你的潤筆費。”

    賀知章道:“豈敢豈敢?只是這書法一道,需要天時地利人和。”

    裹兒:“我自然知道這個,不拘什么時間,也不拘什么內容,你記得此事便可。”

    賀知章應了退下,告了假,回家收拾行囊。他前腳到家,后腳公主和太子各送一百匹絹過來,公主送的是潤筆費,太子送的是盤纏。

    這讓賀知章不由得想起朝臣對二人的評價,太子性情寬簡,公主剛直無私但處事公道。

    他的老友可不要再犯牛脾氣了。

    皇帝、太子和公主商議征召張說,相公們都知道此事。

    姚崇與張說有舊怨,心中看不得三人對張說的重視,因對裹兒道:“當年二張誣陷魏相公,時任鳳閣舍人的張說答應了二張作偽證,后來經過宋公等人的勸說,才改口為魏相公作證。他雖有才干,可卻是個反復無常的人。”

    裹兒聽了,笑道:“魏相公彌留舉薦,豈能負老臣一片苦心?”姚崇點頭,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賀知章出去一個人,回來也一個人,他苦口婆心仍未勸動張說。兵部尚書責任重大,不能輕易授人,這人選讓李顯發愁起來。

    裹兒建議說:“不如調回張仁愿?朝中的相公多是文臣,也要有個武將出身的相公。”

    李顯問:“那朔方怎么辦?誰來接替他?”

    裹兒道:“薛訥,他歷任邊事,曾抵御突厥和吐蕃。當然也不急于這一時半刻,先讓宋公兼上半年,待交接完再調張仁愿回來。”薛訥現任的是幽州都督兼安東都護,鎮守的是東北。

    第143章 張仁愿 巧了,裹兒也是,故而才有今日……

    幽州兩蕃降服大唐,東北邊境平靜。等張仁愿回京任職,再布防也不遲。

    于是,朝廷下令調回來張仁愿。這讓張仁愿激動之余又有些擔憂,出將入相是大唐將領的夢想,但他擔憂突厥在他去后侵擾邊境。

    得知繼承者是薛訥后,他稍稍放下心。薛訥自少年起跟隨父親薛仁貴南征北戰,經驗豐富,不是紙上談兵之輩,且為人沉穩勇壯,可堪信任。

    張仁愿等來薛訥,與他交接完,再回到神都已經是三個月后。他離開神都時意氣風發,如今回來頭發蒼蒼。

    他坐著馬車,在城門外排隊等候,舉目所見是那座巍峨華美的通天宮。進了城,只見行人絡繹不絕,熱鬧非凡。

    張仁愿下了車,想要一步步丈量神都的繁華昌盛。家仆跟在后面,渾身精悍之氣,惹得行人紛紛避開。

    忽然聽到一陣激昂的樂聲,似草原之樂,張仁愿心生好奇循聲望去,只見是一家邸店,抬腳進去。

    店內生意不錯,大堂內幾乎坐滿了人,中央的臺子上坐著三位年輕貌美的女子,正演奏樂曲。

    小二見張仁愿一行氣勢不凡,連忙迎上去,滿臉堆笑說:“貴人里面請,樓上有雅間。”

    張仁愿便隨小二登上二樓坐下,便問:“樓下是哪家的樂工,技藝如此不凡?一些貴人家中養的樂工,只怕也不如她們。”

    小二笑回:“老丈好耳力,這是今年從貴人家中放免為良的樂工,其中一個是我們掌柜的。”

    張仁愿點頭:“原來如此。”

    小二臉上露出自豪的神色,說道:“我們掌柜的是長寧公主府上放免的樂工,還為陛下演奏過。”說著,他臉上露出神秘兮兮的神情。

    張仁愿笑了一下,從革囊中倒了一把錢給他,小二忙接過來道謝,低聲道:“有好幾家達官顯貴想要下聘納我們掌柜的呢,我們掌柜的都拒絕了。”

    張仁愿笑說:“倒是個有志氣的娘子。”

    小二道:“那可不是?掌柜的說為人奴婢不得自由,好不容易托陛下公主洪福,放為良人,怎么還要再進去?”

    仆從道:“進了貴人的門,以后就是半個貴人,若生下一男半女,日后的生活也就有指望了。”

    小二笑說:“你說的也有理,臨淄王……臨淄王你們知道吧,就是相王的兒子,他就納了一名歌姬,還生了個兒子。日后,這女子的生活就有盼頭了。不過侯門深似海,更何況皇家,不如在外面逍遙自在。”

    張仁愿道:“你上些你們拿手的好菜。”小二趕忙止住話頭,下去傳飯。

    仆從待小二走后,便問:“郎君,就要到家了,怎么還在這里用飯?”

    張仁愿說:“離開神都多年,我要嘗嘗這里的新鮮吃食。”仆從聞言便沒有言語。

    小二去了一盞茶的功夫,就端著大托盤,里面盛放著幾碗菜,一一報了菜名,道:“這是我們店里仿公主府做的的吃食,貴人好用。”

    張仁愿笑說:“你們這么說公主府,就不怕公主府找你們的麻煩。”

    小二回道:“陛下英明,公主心好,不會在意這些。就說我們掌柜的前主家長寧公主,最是憐貧惜弱。

    掌柜的出來時不

    僅把贖身錢給了掌柜的,還多賞了一年的例錢。我們掌柜的哪來的錢盤下這樣的店?這都是長寧公主賞的。”

    張仁愿道:“難得難得。”

    小二附和說:“可不是這樣?貴人好用,有什么吩咐叫我。”因著外面有人叫他,便告辭去了。

    吃罷飯,張仁愿回到闊別多年的府邸,妻兒子孫早已出門迎接。他高升調回神都,張家處處喜氣洋洋。

    得知他吃了飯,老妻埋怨了他一句:“外面的飯難道比家里的香?孫男娣女等你等了許久,你倒吃得香。”

    一句話消融了久別的隔閡。張仁愿訕訕說:“那家小娘子演奏的是草原樂。”老妻這才沒再數落他。

    沐浴更衣洗去風塵,眾子孫家人排成排給他磕頭。寒暄了幾句,老妻便將這些人打發走,老夫妻坐在一塊說話。

    張仁愿說:“明兒我要進宮述職,你給我說說神都的事。”張仁愿和妻子年紀都大了,老妻因年邁前兩年回到神都居住,本來他明年也是要辭職的。

    但現在,張仁愿當了宰相,心中激動不已,恨不得多干幾年,一展抱負。

    老妻將神都的人事娓娓道來,張仁愿聽罷笑說:“我還納悶呢,先前給我去信讓我培養后生,沒隔多久又叫我回來,原來是托了他的福。”

    老妻道:“陛下重實干,兵部責任重大,不能所托非人,故而思來想去還是召你回來,且又是安樂公主舉薦。”

    張仁愿與安樂公主神交已久,但素未謀面,因問:“她是什么樣的人?”

    老妻笑道:“這你就不必擔憂了。安樂公主剛直無私,她不在意這些。姚相公和宋相公初開始都和她關系不怎么樣,但現在也要贊幾聲公主的才干。”

    張仁愿喝了一盞茶,嘆道:“可惜了……”

    他頗為欣賞安樂公主,屯田、括戶和放良都是為百姓做的實事,且膽略過人,上陣殺敵毫不退怯,有太宗之遺風。

    老妻瞪了她一眼,壓低聲音說:“則天皇帝也是女人,你看不起女人?”

    張仁愿怎會看不起女人,他這位老妻可是既能上陣拼殺,又能安撫后方的干將。

    “我老矣,且走一步看一步。若能為大唐培養出幾個名將,死而無憾。”張仁愿道。

    老妻點頭:“這才是正理。”

    張仁愿剛回來,就遞帖子進宮,果然天使傳言讓他第二日進宮。

    次日,張仁愿進了宮,跟隨宮人來到徽猷殿。他上次見陛下,還是陛下第一次當皇帝時,親眼目睹了大朝會上,陛下被則天皇帝命人拖下皇位的情形。

    幾十年匆匆而過,再見皇帝,那張震驚凄惶的臉在腦海中消散了,滿眼看到的都是溫厚從容的神情。

    李顯細問了朔方的情況,張仁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相談甚歡。

    末了,李顯懇切道:“為政之要,務在得人。如今兵部有你,我可高枕無憂了。”

    張仁愿忙道:“臣定當盡心竭力,不敢辜負皇帝圣恩。”

    李顯笑了,說:“朕知你。明日就來當值,有一件緊要的事情要你籌謀。”

    張仁愿:“陛下盡管說,臣定當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李顯又笑了,道:“你是老臣宿將,為國立下汗馬功勞,本應讓你頤養天年,可是朝廷還需要你輔弼。

    薛訥離開安東接替你,東北有兩蕃又有突厥,需要多加防范。朕是讓你籌謀東北的布防,不可過于嚴苛,失了人心;又不可過于松懈,遺下禍端。”

    張仁愿聽說,心中感動,連忙應了。陛下再次登基后,政治清明,朝中人才濟濟,這正是他們尋求的明君啊。

    君臣相談甚久,李顯心中高興,留他用完膳,才放人回去。宮人送他出宮門,張仁愿遠遠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身著紫色官袍,便問:“那是安樂公主?”

    話音未落,這人就轉進值房不見蹤影。宮人回說:“正是。”

    張仁愿對安樂公主充滿了好奇,期待在神都為官的日子來。

    又過了一日,正值朝會,張仁愿便四更天起來前往皇宮,站在大殿前列,他油然生出自豪之情,出將入相,古之大臣如自己者有幾人?

    張仁愿本以為自己已知朝廷的變化,但沒想到這朝堂的風氣也變了,大臣說話干練許多,言之有物,甚合他的胃口。

    他最討厭扭扭捏捏,話都說不清的人。

    巧了,裹兒也是,故而才有今日朝堂的情形。

    第144章 禪位 阿耶,此事斷不能行。

    說起來朝臣如今的匯報風格還是與安樂公主相關。那是兩年前,一大臣在匯報時,先是長篇大論拍了一通馬屁,又自我夸耀一般,然后才委婉又委婉地說事。

    裹兒一大早就爬起來上朝,喝了一頓子冷風,就事論事也就罷了,她哪有那么多時間聽這大臣的馬屁,又不好發作,于是瘋狂翻白眼,結果被御史看到當場參了一本。

    裹兒知錯,認罰了半年的俸祿,但她不甘心,于是第二天上書彈劾那些匯報上書拖沓之輩。由于處在激憤之中,言辭十分犀利,逗得李顯捧腹大笑。

    從那之后,大臣們一改之前的風格,畢竟誰也不想被說奏疏又臭又長。

    朝會很快散了,張仁愿見過諸位同僚以及下屬們。俗事未完,他就研究起東北布防來。

    張仁愿的戰略眼光長遠,一個月后,他拿出一份布防策劃上呈李顯。李顯召集相公們商議,通過之后,便開始實施。

    難得朝中有大將坐鎮,裹兒想要了解行伍外藩之事,便過來請教張仁愿。

    來了一兩次,裹兒敏銳地覺察到張仁愿的客氣和疏離,稍一思索便明白緣由。

    為了不使張仁愿為難,裹兒拖著阿兄重潤,兩人一起在東宮聽課。張仁愿做起了太子賓客。

    待張仁愿走后,重潤頗為無奈地揉著額頭,說:“為什么我也要聽?”

    裹兒白了他一眼,理直氣壯道:“因為我想聽。”

    幾乎是小時的情形重演。

    則天皇帝曾評價過裹兒,明習吏事,有文詞。然而,重潤喜歡的只有后面的文詞,但他確實了解吏事,這完全托裹兒的“福”。

    重潤道:“那你有什么所得?”

    裹兒想了想,回:“我年輕時還是太莽了。”現在想想她與兩蕃,合戰突厥時,真是全靠一腔勇氣。

    幸虧突厥那邊也沒什么厲害的人物,否則就要折戟沉沙了。

    “以后我還要聽。”裹兒勸重潤道:“咱們大唐以武立國,若重文輕武,大唐必亡。咱們雖然沒有太宗的雄才偉略,但至少也要懂得兵事。”

    大唐的領土幅員遼闊,且正處于民族融合的時期,若沒有強大的武力鎮壓,只怕大唐稍顯弱勢,邊境立馬戰火四起。

    重潤聽了,深以為然,點頭道:“確實有些道理,不過你要上戰場?”

    裹兒點頭說:“若有需要,未嘗不可。”

    張仁愿在兵部任職后,除了東北調動布防外,他上書的第一件事就是請求修建蒲津渡浮橋。

    蒲津渡是黃河上的一處古渡口,向西拱衛長安,向東守衛三晉,戰略位置十分重要,歷代皆有在此修筑浮橋的記錄。

    然而木樁竹索易壞,嚴重影響了這條路線的通行。無論從戰略上,還是商業上,這架浮橋必須要修。

    李顯拿到奏疏后,上看下看,深吸一口氣,涼到心里。

    這……這……這比修筑三受降城還要大膽啊!

    他立刻召來相公們,將張仁愿的奏疏下發傳看。姚崇看到后,倒吸一口涼氣,不可置信說:“這要用近兩百萬斤鐵?”

    張仁愿說:“蒲津渡西岸是臨晉關,東邊是蒲州城,自古以來是秦晉往來的通道,兵家必爭之地。

    臣聽聞工部有意修建水利橋梁,私以為這蒲津渡地位之重要當數第一等。”

    姚崇說:“且不談役夫,國家每年產鐵也不過兩百多萬斤,這一下用掉了十之八|九,武器農具等物該如何辦。”

    張仁愿說:“賬不能這么算,改木

    樁竹索為鐵樁鐵索能百年不朽,不似現在經常發生事故。只用一年之鐵做百年之事,臣認為值得。

    再者,蒲津渡是通往京師的通衢大道,糧草鹽鐵都要通過這兒運輸,若將來急用而不能用,只怕悔之晚矣。”

    裹兒問:“工程怎么設計的?真的能堅持百年?”

    張仁愿從懷中取出圖紙,傳給眾人,道:“臣召集了各路能工巧匠設計浮橋。兩岸各鑄鐵牛四尊,牛底座是幾根傾斜帶倒刺的鐵樁,埋入地下,填上石頭。鐵索系在鐵牛身后的橫軸上,連接兩岸。浮橋受力越大,鐵牛受力陷地越深。”

    姚崇等人雖然不懂設計,但是張仁愿既然提出,那就是工程沒大問題,有問題的是朝廷能不能一下子拿出這么多的鐵來。

    李顯說:“這事要做,但能不能現在做是個大問題。”

    姚崇又將張仁愿的奏疏看了一遍,心中估算一下,說:“若是做這個,只怕其他的就不能做了。”

    李顯問工部尚書張錫,道:“工部有什么在建的大工程?”

    張錫說:“明年南方一個中型工程要開工,其他的都是小工程。”

    李顯又問張仁愿說:“兵部的武器軍備可夠用?”

    張仁愿說:“臣已通知各地駐軍,修補武器鎧甲,遇到戰事,尚可支應。至于農具……也可以此類推。”

    李顯又問張錫:“明年宮中用鐵的地方有哪些?”

    張錫說了幾處,裹兒又補充了些,李顯想了想說:“這些不重要,都罷了,先緊著蒲津渡和武器農具用。”

    眾人沒什么意見,李顯便讓張仁愿負責此事,明年開工鑄造浮橋地錨以及架起浮橋。

    張仁愿大為欣慰,不枉他利用為太子(外加公主)授課時說服這兩人。朝野皆知,這兩人同意了,皇帝就不會有反對意見。

    雖然李顯平日注重保養,但臘月里又病倒了,只好躺在床上養病。

    “我這身體啊……”李顯躺著長吁短嘆。

    韋淇一邊給他喂藥,一邊安慰道:“比高宗皇帝強。”但是遠比不上則天皇帝。

    李顯一口一口皺著眉吃藥,忽然聽見外面有人說:“太子來了。”就見豐神俊逸的重潤從外面進來,斗篷卷起陣陣寒氣。

    “快上滾滾的熱茶。”韋淇一見重潤進來,便將藥碗塞給李顯,急忙吩咐道。

    李顯一愣,搖著頭只好捧著藥碗自己喝藥。重潤行了禮,笑說:“外面天陰得厲害,似乎要下雪。阿耶,今日身體怎么樣?”

    李顯說:“比前幾日強,但仍然有些頭暈。”

    韋淇補充說:“太醫說,你阿耶的病只能靜養,不能受累,不可情緒激動。”

    李顯將藥喝完,遞給宮人,又使眼色讓宮人全部下去。重潤見了,問:“阿耶有什么要緊的話吩咐我?”

    李顯和韋淇對視一眼,然后看向重潤說:“我這身子也就這樣,再不能好了。上次你在京師監國就做得很好,我想以后你就繼續國事。”

    重潤聽了,思索半響,轉向韋淇求證說:“阿耶的身體真到了如此的地步嗎?”

    韋淇點頭,說:“確實如此。”

    但重潤依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阿耶的身子是不大健壯,但從未生過什么大病,怎么就需要靜養了呢?

    韋淇一眼看透了重潤的疑惑,身為枕邊人,她比任何人都了李顯的身體狀態。

    李顯早在重入東宮時,身體就慢慢出現了問題,只不過那時年輕不大顯,現在上了年紀,各種毛病就找上門了,若是再勞累,只怕就要赴高宗后塵。

    重潤說:“阿耶,咱們再去溫泉宮靜養身體。”

    李顯搖頭,白胖的臉上露出笑容,說:“神都我住慣了,不愿遠行。你坐過來。”

    重潤坐在榻上,李顯看著他說:“我這個皇帝做得戰戰兢兢,熬死了張柬之,熬死了武三思……以后的路還有的走……”

    說著,他伸手拍著重潤的肩膀,說:“你善于納諫,裹兒能干,你們二人聯手,朝政便沒有可擔憂的。”

    重潤明白父親的意思,當世還有一人對皇位的威脅最大,只要他的阿耶活過了這人,這皇位就徹徹底底落在了他們這一脈。

    重潤擔憂地叫了一聲:“阿耶……”

    李顯又拍了幾下他的肩膀,語氣平淡,但說出的話卻石破天驚:“我想禪位給你。”

    重潤震驚不已,立刻起身跪下,道:“阿耶,此事斷不能行。”

    第145章 退位 阿耶退位了,只怕我也命不久矣……

    裹兒今日做事竟然心不在焉,不住地出神。她腦海中不斷浮現昨晚阿耶與她的談話。

    昨晚迎仙宮中,鴨形香爐焚著百合香,父女對坐打雙陸解悶,韋淇在中間計籌。忽然李顯說了一句:“我想退位了。”

    李顯說這話出自真心,他想要活得更久,就不能太過操勞,這朝政自然要托付一雙兒女打理。

    根據這么多年的觀察和琢磨,李顯決定將權力一分為二,重潤裁決,裹兒參謀議政。他想過中間過渡一下,但又一想兒女孝順,不妨一步到位,自己則效仿高祖,退居太上皇,延壽連年。

    裹兒雖然年輕,但已有十一年的政治經驗,當然知道李顯退位的輕重。

    朝中諸位相公有李顯的死忠嗎?實際上,只有裹兒一人是,其他人忠于的是皇位,而非李顯。況且,這些相公們都是東宮僚屬。

    李顯若退位,不到一年,只怕他就會變成了無權無勢的太上皇李淵。這不在于重潤有沒有野心,朝臣和形勢會推動著重潤徹底執掌權力。

    之后,自不必細想,朝臣分成兩派,沒有根基的裹兒一派慢慢在斗爭中敗下陣來,退居后院。

    若是重潤偏幫她,只怕連重潤也會一起下臺,畢竟想當皇帝的人從神都排到了西域。

    “我不要阿耶退位!”裹兒想畢,越過棋盤,抱住李顯的手臂,眼巴巴地看著他,懇求道:“阿耶退位了,只怕我也命不久矣。”

    這話嚇了李顯一跳,忙問原因。裹兒說:“我要做的事情有很多,阿兄護不住我,只有阿耶能。”

    李顯聽得又欣慰又心疼,連聲道:“好好好,我不退位。”

    裹兒追問:“這話說的是真的?”

    李顯發誓:“我真的不退位。”

    裹兒說:“我不信,我要住在宮中,天天盯著阿耶。”

    韋淇笑起來:“你現在不也是住在宮中嗎?”

    “我不管,我就要盯著阿耶。”裹兒抱緊李顯的手臂,不肯松開,最后還是韋淇做保,夫妻二人哄了半日,她才放李顯的手臂自由。

    裹兒坐在值房正出神,忽然有宮人推她說:“陛下叫公主去呢。”宮人來了半日,叫她不醒,只好推人。

    裹兒忙回神,跟隨宮人進入迎仙宮,發現重潤也在。行了禮,問過阿耶的病情,便坐在榻邊,又問起何事。

    李顯靠在榻上,笑說:“找你來有要事商量。你們都下去吧,守著不要讓人進來。”宮人們聽說,立刻都下去了。

    裹兒奇道:“阿耶有什么事情?”

    李顯拍著自己的腿,說:“我身子這次又犯了病,太醫說日后不能勞累了。你們都是我看重的孩子,因此問問你們有什么想法。”

    裹兒望向重潤,重潤朝她一笑,示意她先說。

    裹兒沉吟半響,忽然靈光一閃,道:“我有個主意,不知好不好,你們聽一聽就是。”

    三雙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向裹兒,裹兒不慌不忙說:“相公們把事情商議好,將意見附在奏疏后面,若是阿耶同意就批朱,若是不同意就打回去讓他們重議。”

    李顯想了想,思考良久,說:“這樣也好。我雖不能勞累,但每日看一兩個時辰的奏疏也使得。太子監國,事情多了,就讓潤兒來處理。”

    重潤聽了,道:“阿耶做主就是。”

    四人又商議了細節,過了兩日,李顯召來相公們將此事說了,又道:“我身子不好,朝政還要多賴諸位相公。”

    眾人連聲道:“不敢。”李顯這個決議,明顯擴大了相公們的權力,這些人皆是心里有抱負的,想要大展拳腳,故而就都應了。

    李顯道:“太子上次監國就做得很好,他之后繼續監國。”

    眾人道:“陛下英明。”太子早日參與國事,積累政治經驗,并非是壞事。

    李顯又道:“公主改任尚書左仆射。”眾人聞言,大吃一驚,六部可是隸屬尚書省,由于尚書令虛設,尚書左仆射就是尚書省的實際主事者。

    為什么尚書令不授予人?那是因為太宗皇帝曾經擔任過此職。眾人恍惚有種身處武德年間的錯覺。

    在眾人震驚之際,重潤率先道:“是,陛下。”

    裹兒也在震驚的諸人當中,她預料到阿耶會升她的官,這一來就是尚書左仆射,寵信太過,把她嚇了一跳,連忙推辭,態度堅定:“不行,我年輕德薄,當不起尚書左仆射。”

    眾人松了一口氣,陛下的心偏到胳肢窩里了,太子又一味寵愛妹妹,他們不好進諫。

    李顯想了又想,道:“既然如此,你就任中書侍郎吧。”裹兒應了,眾人沒有言語,就此落定。

    唐初確定的三省六部制,因時移世易,為了應對新產生的問題以及提高效率,不斷調整變化,不知將來通向何方。

    李顯沒有意識到,裹兒不知道,然而身為吏部尚書的宋璟越來越被現在的官職體系弄得抓狂。他是個強迫癥。

    宋璟銓選官員,不在意資歷,而在意能力,頗有前代遺風。

    自此之后,李顯果然輕松許多,小事太子已經處理了,到他手里的大事也不過是過目而已,身邊又有韋淇和上官婉兒協助,日子過得愜意無比。

    “帝王垂拱而治,莫過于此。”李顯忍不住感慨說。

    上官婉兒低頭心道,這其實與高宗病重時處理權力的方法并無不同。太子、公主以及諸位相公分享了大部分皇帝的權力,當然她和皇后也得了少許權力。

    新年是神龍六年,蒲津渡浮橋這項國家工程開工,無數的鐵礦運到蒲津渡兩岸,化為熾熱的鐵漿。

    蒲津渡在神都和京師中間,隸屬河中府,為了保證項目的運行,張仁愿這位總負責人,每隔一段時間便來往于蒲津渡和神都兩地。

    今年四月,工部尚書張錫因年老致仕,裹兒接任工部尚書,辭去知禮部事,只保留了中書侍郎、參議得失、知戶部事等職和差使。

    工部向來為六部之末,不如吏部和戶部風光,但裹兒卻不這么認為,她越了解工部,越覺得工部大有可為。

    “生產力是推動社會歷史發展的決定力量。”

    “科舉技術是第一生產力。”

    ……

    不知從哪兒來的記憶最近一直在攻擊裹兒。她只好接受,按照自己的理解,放免擢拔有功的工匠,提高賞賜,招攬人才。

    “嵩山有高僧一行,擅長天文術數,請征召之。”有人見狀,便機智地向裹兒推薦起來人。

    征召他。裹兒立刻下了決定。

    然而這位高僧不僅拒絕了她,還連夜逃亡南方,這讓裹兒百思不得其解。

    不料竟然是崇訓幫她解了疑惑,“這一行原是郯國公張公瑾的曾孫,出身大家,后來沒落,他天資聰敏,擅長五行陰陽之說。”

    裹兒坐在他對面,手里拿著一卷《道德經》,不解道:“既然是大家公子,為何要出家了呢?”

    崇訓尷尬一笑,忍羞繼續道:“因為阿耶……”提到“阿耶”,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斂起,嘆氣繼續道:“阿耶想要招攬他為圣人所用,他就逃走了。”

    裹兒仿佛沒有注意到,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崇訓好奇道:“公主,你還要去請他?”去年的張說拒絕征召惹得她大怒,裹兒對這人的態度怎么如此寬容?

    裹兒直接說了一句便讓崇訓明白了緣由以及她的決心。

    “高僧一行的天文造詣無可替代。”

    朝中最擅長天文的官員也極力推薦一行,現在的歷法行用多年,漸漸不太準了,而歷法對于農業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太史監需要這樣的人才修訂歷法。

    天文術數這一道,最看重天賦,不像其他的學問,可以勤能補拙,能大器晚成。這門學問不會就是不會,打死也不會,所以高僧一行無可替代。

    崇訓提了個建議:“張家那樣的人家總有在朝廷當官的,讓他們自家人拿著敕書去請,保管能請來。”

    裹兒聽了,眼睛一亮,贊道:“你這個主意好。”也真是損,以家族親情綁架一行。然而,這比其他的法子都管用。

    兩人交流了關于兒女的話后,便分開了。崇訓返回渡月山莊,裹兒去了竹園。

    武延秀正坐在窗前吹塤,婉轉而哀怨,在主院隱隱就能聽到。燈下觀美人,美人不分性別。

    裹兒坐在榻上,托腮細細聽著,待一曲終了,笑吟吟望著武延秀,連聲贊道:“吹得真好聽,怎么這么好聽呢?”

    一句話說的武延秀心花怒放,一掃不悅的心情,問:“真的?”

    裹兒的眼睛里仿佛閃爍著星光,聞言無比真誠地點頭,說:“我從不說假話。”年輕男女說著便挨肩擦臉耳鬢廝磨起來。

    次日,裹兒到皇宮當值,立刻命人叫來張家官職最高者,一名刑部員外郎,并從太子處要來敕書,賜予這人錢帛,又多加勉勵,讓他務必請來高僧一行。

    這族人從安樂公主的言語中感到了淡淡的威脅,請來了就是辦事得力,要給他升官;請不來就不要回來,直到請來為止。

    這人不僅后悔,為什么自己沒有學天文術數呢?

    若是學了,這份看重和迫不及待就是他的了。不過,天文術數真難學啊,也不知道大侄子是怎么學會的,怎么看懂的那些天書的。

    第146章 榮娘 你也不想張家的官職都被擼了吧。……

    “你也不想張家的官職都被擼了吧。”

    在族叔的苦求下,一行無可奈何地隨他回到神都應詔。他是出家,不是去世,終究還要在世俗中生活。

    況且他喜歡研究天文,有許多問題不明白,如果能借助大唐的國家力量,必定事半功倍。

    所以,一行回來了。除了他,還有一人回到了神都,志得意滿,意氣風發。

    宇文融。

    三年間,他率領眾勸農判官一共括出隱戶近八十萬,新增了大量田地。

    宇文融十分會做官,括出的一部分田地以及其他資產歸到了皇帝的私庫。因而李顯即便最近不大管事,也囑咐了句不能虧待功臣云云。

    裹兒得知一行到了神都,立刻召來朝中擅長天文術數(業余的和專業的)的官員對一行進行考校。

    來之前,裹兒邀請太子以及諸位相公同行,眾人均敬謝不敏。

    “他們怎么不去?”裹兒心里不解道,一行這樣的稀缺型人才,竟然沒有人與她爭。

    她離去后,眾位相公相視尷尬一笑,無他,他們這些人對天文都不精通,去了也是聽不懂,何必自討苦吃。若這人著實有才華,他們照樣可以使其調入自己的部門。

    李顯在百閑之中應裹兒的邀請出了面,在觀文殿接見一行,以示重視農桑。裹兒坐在他的下首。

    一行是一位俊秀的年輕人,風姿卓絕,翩然若仙,剛進殿拜見就給李顯留下極好的印象。

    李顯粗通佛法,見這么位高僧,便問了兩句,一行所答皆合他的心意。眼見話題要偏離,裹兒連忙問:“我聽聞你精通天文,他們有些問題想要向你請教一二。”

    一行雙手合十,回道:“貧僧不敢。”

    太史監的人首先拿了一個普通的天文問題相問,一行流暢地回答了,其他人跟上,一問一答,一行皆從容應對。

    裹兒初開始還能問幾個問題,后面光顧著理解,最后竟然跟不上,與李顯一樣干瞪眼。

    不過,觀眾人面色,一行確實在天文方面有自己的造詣。

    李顯越聽越枯燥,差點打起瞌睡,終于挨完問答,朝裹兒看了一眼,只見她微微頷首,便說:“果然是才俊之士,就留在太史監做個太史丞吧。”

    只是一行卻拒絕了,“貧僧本是方外之人,豈能擔任朝廷官職?朝中賢才畢至,貧僧不過是鄉野小僧,不敢擔如此大事。”

    李顯愣了一下,笑說:“也是了。只是現行歷法偏差漸大,歷法關系農事,非同小可,還望一行師傅以天下蒼生為念,勿要推辭。”

    一行俯身道:“貧僧不敢當陛下此話。陛下不嫌貧僧學問淺薄,但憑差遣。只是貧僧乃方外之人,不敢擔任官職,望陛下成全。”

    李顯對這位師傅的印象更好了,便笑說:“一行師傅一心向佛,朕豈能勉強。不如這樣,還是由你主持修歷一事,就暫任個知太史監事。出家人身無余才,朕再賜你一座宅院。”

    一行道過謝,李顯便讓眾人散了,留下裹兒,問:“這人說的真嗎?”

    裹兒回道:“真不真,我不通天文,不好判斷,但其他幾人倒是對他服氣地很。”

    李顯點頭道:“這樣啊,有時間我讓他來給我講講佛法。”李顯新一年的日子十分悠閑,但有時難免無聊,偶爾聽聽佛法道法打發時間。

    正在李顯和裹兒考校一行時,宇文融正在面見吏部尚書宋璟。宋璟對宇文融的精明能干十分滿意,想要留下他,無奈宋璟堅持要人,不肯松口。

    這樣的理財之臣合該進戶部,去吏部能做什么?于是,宇文融從微末小吏成為掌握實權的戶部員外郎。

    付出的一切得到了匯報,他將會走得更高更遠,宇文融如是想道。

    趕在黃河結冰前,蒲津渡浮橋終于修建好了,重新通行。鐵牛和引牛人隔河對望,聽著滔滔的黃河水聲,迎接百年雨霜風雨。

    李顯對參與修橋的眾人各有賞賜,越級擢拔工匠為官,又在裹兒的建議下,對做出卓越貢獻的幾名工匠賜了一枚御筆親寫的“大唐匠心”金牌。

    一行等人也奔赴四方,測量數據,為新的歷法做準備。現在的大唐充滿了生機和活力。

    又是一年,裹兒不覺得歲月流逝,但植兒從牙牙學語的嬰孩,早已變成了青蔥少年。

    裹兒從皇宮回到家中,還未進主院,就聽到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緊走幾步,進了院子,只見玉雪可愛的小姑娘正追著俊秀的少年跑著玩。

    榮娘見她進來,跑來抱住她的腿,稚嫩的聲音仿佛琥珀色的蜂蜜,告狀:“阿娘,阿兄欺負我。”

    植兒拱手行禮說:“阿娘。”崇訓和裹兒都是容貌出眾之人,植兒更是取兩人的優點,長得俊秀絕倫,更難得他性情沉穩。

    裹兒抱起榮娘,低頭對植兒說:“今日這么早就回來了?”

    植兒還未說話,榮娘就搬著裹兒的頭,在她懷里如扭股糖似的扭來扭去,撒嬌說:“阿娘,我不要去上學,不要去上學……”

    植兒解釋說:“學院新學年開始招生,阿耶帶妹妹去學院感受一下。妹妹不樂意,阿耶就帶她回來了,說明年再去上學,我無事也一起回來了。”

    裹兒一面抱著她往里走,一面說:“原來如此。你為什么不喜歡去上學?學院里有很多小娘子小郎君和你一起玩。”

    榮娘說:“不要去,家里也有很多小娘子小郎君陪我一起玩。”

    裹兒抱著女兒坐到榻上,讓植兒對面坐了,又命人請來駙馬。

    榮娘還在撒嬌不想去上學,不想離開阿耶阿娘,纏得裹兒無可奈何地苦笑,對她說:“你阿兄像你這么大早就開蒙了,你怎么還一味兒憨玩?”

    正說著,忽然崇訓過來了,見一雙兒女,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植兒一見他進來,就站起來。崇訓在植兒剛才的位置坐下,敘溫寒。

    一家四口吃過飯,榮娘突然說了一句:“阿耶,你留下好不好?”

    這話一出,屋內瞬間安靜下來,植兒只管低頭喝茶,崇訓怔愣,裹兒回過神來,笑著對崇訓道:“你閨女這么說,可要賞臉留下來?”

    崇訓心中吃了一驚,但在孩子面前,一向和裹兒扮演體面的夫妻,聞言笑回:“自然留下來。”

    植兒聞言,詫異地看向崇訓,只見崇訓伸手揉著他的頭,問:“功課做完了嗎?”

    “做完了。”植兒回。

    崇訓頷首:“快去睡吧,明日要上課。”

    植兒說:“明日不上課。阿耶,阿娘,我回院里去了。”

    裹兒命人提著燈籠好生送植兒回去,榮娘則十分開心地在屋里跑來跑去。裹兒看著她,臉上露出溫馨的笑容,陪著榮娘玩了一會兒,便命人帶她去洗漱。

    屋內只剩下兩人,氣氛變得尷尬起來。崇訓迫不及待地解釋說:“榮娘不知聽了誰的話……”絕不是他教的。

    裹兒笑起來,說:“我知道。她該要啟蒙了,咱們家雖然富貴,實際上稍有不慎,就萬劫不復。讀書能使人明智,榮娘天資聰敏,不可荒廢了,她就是養得嬌氣些。”

    崇訓一頓,道:“好,離開學還有幾日,我再勸勸。實在不行……我找人給她啟蒙。”

    裹兒點頭道:“只好這樣了,她還小,慢慢來吧。”

    崇訓頓了一下,說:“我在外間的榻上略歇一歇,等榮娘睡了,我就回去。”

    裹兒想了一想,說:“不用,你既然答應榮娘留下,就歇下吧。我去和榮娘一起睡,她之所以這么說只怕是心里不安的緣故。”

    崇訓只好應了。裹兒微微一頷首,去廂房梳洗。等她梳洗好走進內室,見屋里的燈吹了大半,便問:“榮娘睡著了?”

    侍女指了指帳子,微微搖了搖頭。裹兒特意選了一身粉紫寢衣,與榮娘身上的寢衣出自同一批絹。

    裹兒掀開帳子,就看到榮娘睜著大眼睛咕嚕嚕轉著,雙手在羅衾外亂舞。

    “阿娘!”榮娘驚喜道。

    裹兒上了床,問:“榮娘,要不要和阿娘一起睡?”

    “要!”榮娘立刻依偎在裹兒的懷中,抬頭說:“我想天天和阿娘一起睡。”

    裹兒說:“我天不亮就去上朝,你連個學都不想上。”榮娘不說話,只摟著裹兒的脖頸撒嬌。

    裹兒拍著她的后背,緩聲道:“你呀,只會撒嬌。過兩日,去皇宮探望外公外婆好不好?”

    “好。”榮娘道。裹兒拍著她的后背,說:“快睡吧,熬夜長不高。”

    榮娘說:“不要,阿娘給我講個故事吧。”

    裹兒想了想,說:“從前有個小娘子見阿兄在上學,她也想要上學。她阿娘說,她還小只要玩耍就可以了,她阿耶說學習很累,姊妹們也催她一起玩耍,但是她想要學習,便偷偷跑到阿兄的窗下聽課……”

    榮娘反駁說:“阿娘胡說,沒有這樣好學的小娘子,大家都不想來上學。”

    裹兒握住榮娘胖乎乎的手指著自己,笑盈盈說:“你猜那個小娘子是誰?”

    “是阿娘?”榮娘仍然不信。

    裹兒給她出了個主意,說:“皇帝金口玉言,你問問你外公。”榮娘“嗯”了一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很快便睡著了。

    忽然帳外一點亮光由遠及近,裹兒輕輕掀開帳子,只見侍女過來悄

    聲傳話:“恒國公問公主還去不去?”

    裹兒輕聲說:“你給他說,我和榮娘睡一塊兒,不用等我了。明晚,我再過去。”侍女聽說,躡手躡腳地走了。

    不一會兒,裹兒也進了甜甜的夢鄉。

    第147章 植兒 植兒,你愿意姓李嗎?

    榮娘一覺醒來,往右邊一滾,以為會滾到母親的懷中,沒想到卻是冰涼的被窩。

    “阿娘!”榮娘一下子驚坐起來,扒開帳子正要叫人,就見母親在窗下看書。

    裹兒聽見聲響,轉頭望去,只見頂著亂蓬蓬頭發的女兒正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醒了就起來,等你一起吃飯。”

    “嗯!”榮娘清脆地應了一聲,從榻上跳下來,還要赤著腳跑,就被奶娘一把抱住,哄著梳洗換衣服。

    裹兒則起身出了廂房,院中芭蕉葉舒,海棠盛開,金色的陽光灑了一地,清新怡人。

    植兒正揮著一把橫刀練習,崇訓站在廊下,見裹兒出來,便沿著游廊走來,笑問:“榮娘醒了。”

    “醒了,正在梳洗。”裹兒道。

    說完,這兩人都沒有再說話,目光均落在植兒的身上。半日后,身上紅襖綠褲的榮娘蹦蹦跳跳跑過來,植兒忙收了刀,上前向父母行禮。

    “盥洗一下吃飯。”裹兒一面說,一面命人傳飯。

    榮娘抱著裹兒的腿,問:“阿娘,吃什么?”

    裹兒笑說:“今天有糟鵪鶉,還有炸的野雞,喜歡吃嗎?”榮娘連聲道好。

    四人洗過手坐下,用了早飯。吃罷飯,裹兒笑說:“今日天好,咱們家出城,去莊子上逛逛。”

    且不說崇訓,兩個小的立刻歡呼起來。金剛聽見吩咐,忙讓人備車馬。

    裹兒換了一身胡服騎裝,她素來不喜車馬的逼仄,便對崇訓說:“你帶著榮娘坐車,我帶著植兒騎馬。”

    植兒聽了這話,吃了一驚,就見阿耶抱著妹妹上了車,阿娘朝他招手,邀他共騎。

    植兒頓了一下,臉上露出靦腆的神情,道:“阿娘,我會騎馬。”

    裹兒笑了一下,牽過他的手,扶他上馬,說:“外面道路坑坑洼洼,你才學會騎馬,不大安全。”

    說著,她也翻身上馬,一手握著韁繩,一把攬住植兒,便馭馬前行。植兒感到一股安心縈繞著自己,安心地欣賞起周圍的景致來。

    尚善坊中住著不少權貴,隨處可見高大的樓宇和蒼天的樹木。車隊出了坊門,外面的熱鬧漸漸傳入耳中,馬兒就著后面的翠蓋珠纓八寶車慢慢走著。

    車隊轉了出去,進入大道,路上的行人逐漸增多,或許行人見裹兒車隊不凡,故而讓出道來,讓其通過。

    出了城門,人煙漸漸稀少,但滿目青翠亦使人感到心曠神怡。

    “阿娘,這里真好。”植兒的臉上吹著暖暖的春風,與在神都中不同。

    裹兒放眼望去,只見遠山蒼翠,田地綠如茵毯,三三兩兩的農人在地里勞作。

    “確實如此。”裹兒見蔥蔥郁郁的秧苗,腦海中浮現豐收的場景。

    一行又走了半個時辰,來到一處莊子上。莊頭忙帶人迎眾人到正房歇下。早有仆從飛馬過來,打點好一切飲饌鋪設之物。

    此間古樸意趣與家中宮中不同,榮娘在院子外逗貓追狗趕雞鴨。

    裹兒轉頭對崇訓說:“植兒一兩歲時見過稼穡之難,現在估計忘了,我帶他出去轉轉。你看著榮娘,小心別被貓兒狗兒抓了。”

    崇訓應了一聲,裹兒命人服侍植兒回去換衣裳。待二人出來時,崇訓就見母子都換了一身粗布短打。

    植兒只覺得裸露的皮膚處刺撓,又看了身上本色麻布褂子,更覺得處處不適,腳上的鹿皮靴子換成了露腳趾的草鞋,扎得腳疼。

    他回首,看見母親也是同樣的打扮,故而沒有叫苦叫累。裹兒招手:“走,阿娘帶你去拔草。”

    植兒跟著母親,出了莊子,來到一處地頭,遠遠綴著一隊衣綾羅綢緞的仆從和侍衛。

    一個農婦戰戰兢兢向二人演示拔什么草,怎么拔。她說完,裹兒便讓她下去了。

    “咱們母子把這一畝地的草拔完再回去。”裹兒對植兒說道。植兒不解其意,只好應了,埋頭拔草。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蹲得腿腳發麻,粉色的指甲里都是泥土,手足似乎腫脹起來,草葉拉得手掌發紅。

    他偷偷瞄了幾眼母親,只見母親拔草拔得又快又干凈,完全不像是什么尊貴的公主,想要放棄的話咽了下去,低頭繼續拔草。

    陽光越來越熾烈,他拔完幾隴,又回頭接續拔,過了中午還未拔完。金剛按照裹兒的要求,送來飯菜,兩罐熱水,幾塊籠餅,一小罐醬(這是金剛自作主張準備的)。

    植兒雙手都是泥土,跌跌撞撞走來,看見吃食,驚了一下,又垂下頭說:“阿娘,要洗手。”

    裹兒想了想,才小心倒了些喝的熱水給植兒洗手。洗過手,植兒也是餓了,捧著涂了醬的籠餅小口吃著,他想念糟鵪鶉、炸野雞、烤羊排、炙鹿肉……

    吃完兩個餅,兩人繼續拔草,直到申時末才干完。植兒覺得這比練習一天的騎射還累。

    裹兒叫人牽來馬,扶著植兒坐上去,自己也上了馬,慢慢地走在田間地頭,笑問:“植兒,今天累不累?”

    植兒蔫蔫地回道:“累。”

    裹兒嘆息了一聲,道:“你做半天就累了,這農人一年四季都幾乎長在地里,他們或許連輕松是什么感覺都不知道。”

    植兒沒有說話,聞言心中一動。裹兒撫摸著他的頭,問:“外面也許有人和你說我不安于室,遲早會遭到災禍。”

    植兒雙手扭著衣擺,沒有說話。裹兒心下便明白了,她指著前面一望無際的農田,幾個螞蟻似的農人在地里干活,說:“咱們過去看他們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

    說著,裹兒便驅馬沿著田間的小道而去,到了近前,植兒發現這些農人衣衫襤褸,赤著腳,比自己還小的男童女童坐在地里懵懵懂懂地拔草補苗。

    裹兒下馬問起這家農戶的收成來,植兒皺著眉細聽,聽到豐年交完租稅剩下的糧食也不過一二百斤,若是遇到荒年、疾病或者紅白喜事,只怕要舉債賣地了。他不由得心揪起來。

    農人一家戰戰兢兢回了話,裹兒向腰間掏了幾個銀錁子給他們,重新上馬往隨意地走著。

    裹兒說:“關中土壤肥沃,他們這算生活得好的,其他地方的百姓不過殘喘罷了。”

    植兒細弱的聲音傳來:“阿娘,你要做的是和這相關嗎?”

    裹兒欣慰地笑起來,豪情萬丈,道:“對,我要讓大唐的百姓都有飯吃,有衣穿,有田耕,有房住。

    或許我現在退居后院,咱家能榮華富貴一世。但是這些百姓怎么辦?我生于天地間,為皇室公主,得陛下信重,前面又有則天皇帝,我不為百姓謀利,又有誰能看到這些百姓生活的艱辛?”

    植兒想了想,說:“我沒有說阿娘當官不好,我知道他們有些人是妒忌我,這樣的話要反著來聽。”

    裹兒聽了,贊道:“你真聰明,竟然看到了這點。”

    一陣風來,吹得麥田泛起漣漪。裹兒道:“你現在大了,一些事情能告訴你了,你可以不信,但我希望你多聽多看,而不是偏聽偏信。”

    植兒忙道:“我不信阿娘,還能信誰?”

    裹兒只是笑笑,繼續說:“至于我與你父親因為你阿翁形同陌路的事情,你可能聽過只言片語,與其讓你猜來猜去,不如都告訴你。”

    植兒道:“阿娘,我……”

    裹兒笑了一下,將當年的事情如此這般說了,末了道:“你阿翁對不起很多人,但他對你很好。我從未后悔,若那事草草結案,只怕你阿翁更加專權跋扈,你外公外婆的名聲皆要污糟不堪。”

    “你阿耶是個孝子,對這事心中有芥蒂,故而與我疏遠了。”裹兒苦笑一下道。

    植兒說:“那阿耶阿娘是不是可以……”

    “和好?”裹

    兒搖頭笑了一下,說:“我們可以是交付性命的朋友,可以是榮辱與共的同袍,可以是很多……但唯獨不再是夫妻了。”

    裹兒拍了拍植兒的頭,說:“這一切都是你阿翁的錯。我與你阿耶雖然沒了夫妻之情,但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堅固情誼。”

    植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噠噠的馬蹄踏過白色的西旋花、鵝黃的黃鼠草、粉色的車軸草以及紅色的酢醬草。

    裹兒忽然問:“植兒,你愿意姓李嗎?”

    植兒扭頭仰望,裹兒則看向遠方,繼續道:“隨我一起姓李。”

    植兒不解,裹兒伸手蓋住他的頭,說:“阿武子尚為天子,天子女有何不可?”

    植兒不是年幼無知的嬰孩,他明白母親話中的分量,又驚又懼,渾身都僵硬了,嘴唇顫動說不出話來。

    裹兒笑了一下,說:“你作為我的長子要努力呀。”

    “阿娘……”植兒語無倫次道。

    裹兒說:“你舅舅無子,我大約知道原因,以后很可能也不會有孩子了。你阿娘我會闖出自己的前途,而你要守住我闖下的基業。”

    植兒說:“阿娘,你……我……我姓武。”

    裹兒拍了拍他的頭,說:“我與你舅舅一母同胞,為何他能做太子,我不能呢?植兒,不要讓圣賢書禁錮了你的想法,什么五服親疏都是人為了自己的私利編出來的話兒。

    這世間對女子壓迫至極,削去了女子的繼承權,娘家屬于兄弟,婆家屬于丈夫兒子,而她始終沒有自己的家。

    這不合理。

    陰陽相生,女子能頂半邊天,可是寫圣賢書的,注圣賢書的都是男子……”

    植兒恍恍惚惚,裹兒攬住他的腰,眺望遠方,道:“你是個穩重的孩子。抱歉,我不能給你帶來安穩的生活,即便我成功了,你作為我的孩子,依然面臨著波譎云詭的局面。”

    植兒回神靠在母親溫暖的懷里,堅定道:“我不后悔成為阿娘的孩子。”

    裹兒又說了一聲抱歉,道:“植兒,用批判的思維去看那些圣賢書,能為我所用的用它,不為我所用的棄之。

    我若成功,植兒你和妹妹都會改李姓,你們的將來不是立足于現有的圣賢書,而是其他……至于這個其他,我現在還沒有找到,但絕不是你學的圣賢書。”

    植兒毛茸茸的腦袋在裹兒的懷里拱了拱,似乎在汲取力量,他眼神里彌漫著迷茫的神情,說:“阿娘,我……不明白……”

    裹兒道:“慢慢來就明白了。你這小子將來坐穩了位置,若改回武姓,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植兒忙道:“阿娘……我……不會,哎呀……我真的不會的。”

    裹兒說:“你若是那樣做了,就是背叛我。我不是篡位的亂臣賊子,你也不是,只是皇子們不爭氣,我們出來整治河山。”

    “我不背叛,不背叛……”他急得語無倫次起來。

    裹兒嘆了一口氣,說:“現在說這些很遠,但又很迫切。我希望我的孩子理解我,支持我,然后繼承我的志向。植兒,你能做到嗎?”

    植兒臉上發燒,渾身的血液仿佛沸騰起來,他聽到自己說:“我能做到。”

    裹兒笑起來,騎著馬往回走,叮囑:“今日是我們母子的秘密談話,答應阿娘,不要和別人說,否則我們都會死。”

    植兒知道輕重,重重地點頭。裹兒則心中一松,植兒長大知事了,也該將自己的想法說給植兒,否則等植兒養成了薛崇胤(太平公主次子)的性子和見識,裹兒能氣得一頭碰死。

    薛崇簡直到現在,依然與太平公主不和,遠離武氏,親近相王一脈。他也不想想,太平公主若是敗了,他有什么好下場。

    俗話說,狗肉貼不到羊身上,血緣是天然的派系標簽。

    裹兒和植兒回到莊子里,就見榮娘和幾個農家小孩打捶丸。

    崇訓見二人進來,忙命人服侍他們梳洗更衣。裹兒換好衣服,找崇訓喝茶,忽然道:“我和植兒說了很多事情。”

    崇訓一愣,他不知這很多有多多,但也明白他知道的事情,公主只怕都說給了植兒。半日,他回神說:“公主做主便是。”

    裹兒盯著他的眼睛,道:“事已至此,只能一家人一條心地往前走。”崇訓點點頭,沒有半分猶豫。

    他不禁想起了阿耶,他阿耶當年甘愿赴死,固然有公主緊逼的原因,也有為孫兒開道的意味。

    武三思他自己不成了,兒子更沒資格,便將希望寄托在流淌著皇室血脈的孫兒身上。諸武將權力人脈交給裹兒,未嘗沒有這個意思。

    裹兒歇了一會兒,命人賞了莊子上的部曲,就帶著一家人離開回到神都的公主府。

    第148章 延秀 一會兒看她像王莽,一會兒看她像……

    裹兒將三人打發回去休息,已經是掌燈時分,她松了一口氣,朝竹園的方向而去。

    廊上的燈籠亮如白晝,但竹園卻幽靜得很,連躍動的燭光也不曾點,恰逢銀月當空,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悄無人聲。

    裹兒停下腳步,轉頭看向侍女,侍女會意地點一點頭。裹兒讓她們止步,在院中候著,自己信步進來,打起內室的簾子,一縷白煙裊裊升起,襲來一股幽香。

    裹兒輕手輕腳進了內室,就見榻上一人背身睡著,便在榻沿坐下,輕輕推他,笑問:“這是怎么了?”

    武延秀翻身起來說:“公主,貴腳踏賤地,怎么來這里了?”

    裹兒借著月光,看清他緊皺的眉頭以及不安的神色,便說:“你喝茶嗎?我給你倒。”

    武延秀將身子一扭,沒有說話。裹兒起身,向身上的荷包里掏出火折子吹著點亮蠟燭,先倒了一碗溫水,拿了大漱盂,讓武延秀漱口。

    然而才從茶壺中倒了茶,遞給武延秀。武延秀接過喝了,嘖嘖稱奇:“堂堂公主竟然也會服侍人?”

    裹兒笑說:“就當賠罪。”

    “罪?什么罪?我怎么不知道公主要賠什么罪?”武延秀反問。

    裹兒嘆了一聲,說:“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怎么連我的解釋也不聽?”

    武延秀抱臂靠著引枕,急道:“我還沒說你無情無義,出爾反爾,你反而說起我的不是來。”

    裹兒拿出帕子給武延秀擦額頭的汗水,柔聲說:“我并沒說什么,你先把自己氣著了,可見杞人憂天這話說得不錯。”

    武延秀的眼睛看過來,盯著艷若桃李的裹兒,聽她講話。

    “昨晚,那兩個小的不知從哪里聽了我們的事情,便拉著我與駙馬和好。只是你也知道……你叔父……唉……”裹兒又是嘆氣又是搖頭,“當年的事情你也聽說了,我至今沒有后悔,但駙馬是個孝子……誰也不肯違背自己的原則。”

    武延秀的雙臂漸漸放下來,只聽她又道:“我又不是黏糊的人,你怎么疑起我來?”

    武延秀聽到這里,說:“那你今日怎么和他一起去了莊子里?”

    裹兒杏眼微嗔,道:“快休提這個了,我帶著植兒拔了大半天的草,累得腰酸背痛,你看雙手都紅了。”

    武延秀聽了,忙拉過裹兒的雙手,擔憂道:“你拔草做什么,難不成要當什么農婦?”

    他看去果然見白皙細嫩的手上泛紅,甚至還有幾條細口子,捧到嘴邊,吹了吹,對窗外叫道:“來人,取些雪容膏來,再拿些活血化瘀的藥酒來。”

    外面的人應了一聲,去了半日,用漆盤托著藥回來了。武延秀忙洗過手,用指腹挑了給裹兒涂上,完了,又對她說:“你躺著,我給你揉揉。”

    裹兒趴著榻上,下巴枕著雙臂,眼睛盯著枕頭上的團花紋,享受武延秀柔韌的手勁。

    “植兒和榮娘不僅是我的孩子,還是我以后事業的繼承人,若不好好教育,只怕將來……”裹兒欲言又止,道:“你是理解我的。”

    武延秀應了一聲,認同說:“這是正事。”子孫不成器,便是做了皇帝也會被人拉下

    來。

    裹兒說:“榮娘年紀小不懂事,我把我和駙馬的事情只說給了植兒,他估摸著也明白了。”

    武延秀的手一頓,又繼續按揉起來,力度放輕了不少,嘴角掛上微笑。

    裹兒說:“咱們相處幾年,我又不是花心濫情的人,你盡管放心。”

    “這話說得奇怪,我又不是你的誰,你給我這些承諾算什么。”武延秀按揉完,洗過手,推裹兒起來。

    裹兒翻身起來,腰間一片火熱,武延秀又要給她捏肩捶背。裹兒回頭,笑道:“我只要你。”

    武延秀哼了一聲,手上稍稍用力,裹兒立刻唉喲唉喲起來。武延秀先繃不住笑了,道:“別鬧,你也不想明天渾身都痛吧。快坐好,我給你按松散了。”

    裹兒這才坐好。之后,武延秀見天色已晚,服侍她睡下,自己也寬衣躺下,裹兒支著頭側躺在床上。

    武延秀扯過羅衾給裹兒蓋上,嘆氣說:“睡吧,你明日還要上朝呢。”

    裹兒笑了一下,說:“你這樣好,我怎能舍得你?”

    武延秀嗤笑一聲:“說這話時,你想想你祖母和姑母。”

    裹兒聽了,伏在枕頭上笑了半天,道:“原來你醋了。可你也不想想,則天皇帝和高宗的情誼,姑母和薛駙馬的情誼,這兩對情誼有哪個是假的?”

    武延秀細思一下,覺得有五六分道理,半響沒有了言語。

    裹兒忽然湊近,武延秀就聞到一股馨香,裹兒握住他的手,說:“駙馬是我的同伴,兒女是我的繼承者,而你是我最親密的人。在我人生最美好的年紀,很幸運遇見了你,你不討厭我,而我喜歡你。”

    武延秀聽說,忽然一股熱流涌向四肢八骸,不由得用手描摹著裹兒的容顏,心情莫名地愉悅起來。

    他是庸俗至極的人,喜歡美人,喜歡美酒,喜歡音律,但若讓他為了權勢去侍奉年紀能當他祖母的女子,如張易之張昌宗之流,他……他……咳,其實也可以,但是侍奉青春正茂的大美人嘛,武延秀忽然覺得幸福極了。

    次日一早,裹兒在晨光熹微中騎馬去皇宮上朝。李顯雖然朝會時都出現,但平日不大管事,朝會上說的也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因而早早散了。

    時光在案牘和筆墨中流過,春去秋來。這日,裹兒回到值房,伏案工作。到了下午,她袖中籠著一本草稿過來找姚崇商議。

    姚崇接過來,一一仔細看了,臉色變了又變,最后唏噓不已,只管盯著裹兒瞧。

    一會兒看她像王莽,一會兒看她像周公。

    反正不像皇室出來的公主。

    這讓裹兒心中焦急,催他說:“你看奏本,看我做什么。”

    姚崇坐著,想了又想,道:“我大致都同意,請其他幾位相公過來一同商議。”

    裹兒臉上露出微笑,說:“姚相公果然心系萬民。”

    姚崇聽到這話,深覺慚愧,他原本想的是興利除弊,發展生產,但沒想到安樂公主走得這么遠。

    然而,草稿上的所言也不過是老生常談的事情,但對于萬民而言,卻是壓在頭上的一座大山。

    裹兒的奏疏是關于輕徭薄賦的:第一,免除各地積欠的賦稅雜徭;第二,取消一部分的捐稅;第三,規范稅收的時間,賦稅在夏秋糧食收完后繳納,夏季不超過七月,秋季不超過十一月。

    眾相公過來,看過裹兒的奏疏。張仁愿主管兵部,各地衛府兵源依賴于百姓,百姓生活負擔輕,就不會逃亡,朝政就征得來兵,故而無有不應,連聲道好。

    韋安石想了想,說:“公主仁厚愛民,只是萬一朝廷突發狀況,該如何應對?”

    裹兒回說:“先說第一條,各地積欠的賦稅,大部分是因為百姓貧困至極才收不上來,若是強行征收,百姓就活不下去,只怕還會激起民變。

    還有一部分是官府逢迎地方豪強,勾結在一起,所以才收不上來。我原本想著這一部分要強收,但是執行起來太難了。”

    眾人都在地方做過官,自然明白裹兒口中執行的難處,皇權在這些地方甚至比不上當地豪強,若是強行催繳,必定會攤派到窮苦百姓頭上,百姓活不下去,又會激起民變。

    裹兒繼續說:“故而索性請陛下施恩蠲免。”

    “極是。”

    “說得有理。”

    裹兒又繼續說:“關于第二條,這半年來我和戶部的主事們查了大唐所有的縣的賦稅賬冊,發現科斂之名凡數百,廢者不削,重者不去,新舊相積,弊端不可勝數。”

    姚崇問:“免去的賦稅大概有多少?”

    裹兒說:“約莫租調的百分之五六,但下面的從百姓手中收來的就不止是百分之十還是百分之十二了。”

    姚崇想了想,道:“若宮中不興什么大工程,倒不成問題。”

    裹兒立刻說:“我問過陛下了,陛下說,各處的行宮都能用,不必建什么宮殿行在的,只叮囑說工部的水利工程要緊。”

    眾人聽了,紛紛道:“陛下仁德,心懷萬民啊。歷代明君皆有輕徭薄賦的美政,不就是說的是現在的情況嗎。”

    幾人夸耀了一番李顯,至于第三天稅收時間都沒什么意見。固定納稅時間能使百姓在其他時間安心生產,這是一項利于百姓的好事。

    眾人在裹兒的奏疏上署了名,當日就遞了上去。奏本移到重潤的案上,他看過之后,批了朱筆,下發下去,詔令四方。

    姚崇本以為安樂公主意見采用她至少會高興,但見她依然面色愁苦,郁郁不樂,找了機會問她緣故。

    裹兒說:“姚公,你說這天下的田地還能授幾年?”

    姚崇一愣,心中默默盤算,半日才道:“只怕四五十年后就無田可授了。”

    話一出口,他忽然感到脊背發寒,汗毛都豎起了。

    他想到了府兵,大唐延續前朝,實行府兵制,兵農合一,國家授田給百姓,百姓用田地上的收成,自備軍資、武器、馬匹、糧食等等,負擔十分沉重。

    可以說,授田是皮,府兵是毛,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若國家無田可授,那國家的衛府只怕也轟然倒塌。

    這個國家面臨著前所未有之變局,改成功了,海清河晏,再強盛百年;得過且過,姑息放任,只怕與前漢一樣,逐漸分崩離析,國祚不過二百余年。

    慘淡的結局讓聽著太宗故事長大的姚崇不能接受,現如今陛下垂拱而治,素有仁名,同僚都是有才之士,這樣好的條件不去做事,他算是白活了一世。

    第149章 反對 公主府一敗涂地,宮中是什么情形……

    姚崇回過神來,找了一處僻靜的屋子,問裹兒個清楚。裹兒知他品性,對于賦稅之事,自然是如實相告。

    她問:“姚公,你說朝廷無田可授時,能強行征收土地多者的田地嗎?”

    姚崇搖頭說:“不能,如此天下就要大亂。”

    裹兒再問:“那國家賦役何所出?田地最多的人不一定納最多的賦稅,但田地最少的人一定要納超出自己承擔范圍的賦稅。”

    姚崇想了想,看著裹兒說:“老朽愚鈍,公主有何高見?”

    裹兒盯著姚崇精明但又堅毅的眸子,忽然笑說:“姚公,要堅持去做這事?自古以來,變法者沒有好下場,商鞅車裂、吳起萬箭穿心……姚公,還是不要聽了,做你的救時宰相罷了。”

    姚崇聞言,哭笑不得,他怎么會這么容易被激將法所激將,故而說:“公主不要繞圈子,快給老朽說說。”

    裹兒仍是認真地盯著姚崇的眼睛,仿佛是尋找他說謊的證據,“你真的要聽?不,不,還是算了,我不想多費口舌,你又不會施行。”

    姚崇說:“公主你現在怎么這么婆婆媽媽,我什么人,你不知道?只有利于國家,利于社稷,即使拼了這條命,我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姚崇從則天皇帝一朝走到現在,無比慶幸如今的政治環境,朝野上下君臣一

    心,只為國家蒼生籌算。

    當然,他也敏銳地感覺到大唐正處在前所未有之變局,若是變法成功,那他可就青史留名,大書特書,而非竹簡之上,兩三句籠統的稱贊,與歷史上的其他賢臣,并無不同。

    裹兒見姚崇神情堅定,遂沒有再說其他的,只道:“國家大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均田與府兵,只怕不能再強行施行了。”

    姚崇重復了前一句,心有戚戚焉,“是啊。”

    裹兒說:“那些窮苦百姓沒有賴以生存的田地,朝廷想要征稅也征不來,不如改稅丁為稅產。”

    姚崇低頭思索,租是以丁為單位征收,調則按戶,雖然名義上與田地沒有區分,但是以朝廷授田為基礎。

    想了半日,姚崇問:“稅產是稅那些產?”

    “田地……”提到這里,裹兒不知為何,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和蒼涼,除了田地,大唐有沒有其他的法子增長國力呢。

    姚崇道:“現行的稅法中有一條地稅,是針對田地的多少兒征收的賦稅。”

    裹兒說:“我原本想將所有百姓承擔的賦稅徭役折納均攤到田地上,田在誰手中,就從誰身上收稅,不論是官,是民,是世家大族,是鄉野農夫,是皇親國戚,是庶人百姓。可是……”

    姚崇聽到這里,身上一陣熱,一陣冷,既熱血澎湃于公主的話語,又脊背發涼于反對的滔天巨浪。

    “怪不得古之變法者,沒有好下場。”姚崇感慨萬千,又叮囑道:“公主,這話不要外傳。”

    裹兒點頭嘆息,姚崇則十分好奇,為什么一個皇室公主會生出這樣的想法來?

    裹兒想了想,指著自己的腦門,以開玩笑的口吻說:“我與別人不同,有宿慧。”

    姚崇笑起來說:“原來這樣啊,公主可否知道自己的將來?”

    裹兒的笑容一凝,仔細想了半日,搖頭說:“不知道,等我回去再想。”

    姚崇聞言笑了,不以為意,又將話題拉回來,道:“公主不要騙我這個老頭子了,你剛才說的那個主意雖好,但不好實行,你必定有好辦法。”

    裹兒道:“什么都瞞不過姚公。財富不均,賦稅一定要改,但不是一蹴而就,先試點,再慢慢擴大,然后推行全國。地稅慢慢取代租賦,再加上定戶等收戶稅,繞過免稅的群體。”

    姚崇聞言,接著道:“擇一二能吏在狹鄉試行,丈量土地,清查戶口,緩緩圖之。”

    裹兒撫掌贊道:“就是這樣,緩緩圖之,不可操之過急。”

    姚崇笑道:“這事老臣去辦。”公主太激進了,萬一操之過急,貶了公主事小,若因此牽連換了皇帝,只怕再沒有這樣的環境能讓自己一展所長了。

    姚崇回中央入仕時,心中百般不愿,那皇帝剛愎自用,又添了唯唯諾諾的性子,但無奈圣命難為。但任官時間久了,明白這一家子的性子,就忍不住稱贊如今的政治環境。

    怪不得諸葛亮對劉阿斗忠心不渝,姚崇忍不住感慨。當然他不是諸葛亮,頂多算個蔣琬費祎董允之流。

    裹兒想這姚崇是老成持重之臣,且她自己又是個心中無垢的,只問江山社稷,不計較個人得失。姚崇愿意與自己一起改租稅,裹兒欣喜還來不及,于是連聲說:“姚公但行就是。”

    說著,她又道:“稅越簡單越容易收。”

    姚崇忍不住身子前傾,問:“公主還有什么好主意?”

    裹兒賣了關子,搖頭道:“姚公,請稱呼我的職務。”

    姚崇笑起來,叉手笑道:“李相公。”

    裹兒一字一字道:“榷、鹽、茶、酒。”

    姚崇聽了,如醍醐灌頂,恍若仙樂齊鳴(銅錢碰撞的聲音),又笑又贊,道:“好,好,這個好!”

    百姓能用得起茶酒的不過寥寥,多是豪富權貴人家享用,茶酒的賣價中加稅正好。

    至于鹽稅,人人食鹽,每人每天食鹽又有定例,豪富人家人多,自然買的鹽多,這比定什么戶等方便多了。

    裹兒繼續道:“我原是想著榷鹽免丁。”

    姚崇道:“只怕咱們這代免了,后面的不肖子孫又要加上。”

    裹兒說:“即便沒有這個由頭,不肖子孫想征稅,什么由頭都能想出來,這就是苛捐雜稅的來源,說不定連沒見過蠟燭的人家也要收蠟燭稅呢。”

    姚崇也道:“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情,誰又能想到太宗皇帝當年苦心孤詣定下的田制兵制,如今卻不適用了呢?”

    裹兒道:“咱們這一代人把這些事情做好就行了。”

    姚崇說:“公主,你把榷鹽的事情寫成奏疏,相公們群策群力,早日實行,一來是增加稅收,二來是也為以后的賦稅改革打個頭。”

    裹兒一口應了,說完賦稅,又提到了兵制。姚崇笑說:“這事得請張相公過來商議。”

    見裹兒點了頭,姚崇便找人叫來張仁愿。半日后,張仁愿來了,聞聽說的是府兵制,立刻集中精神,將往日自己琢磨出的法子也都說了。

    這三人都是宰相,一人是工部尚書,一人是戶部尚書,一人是兵部尚書,舉足輕重。

    張仁愿唉聲嘆氣,追問:“府兵難道真不成了?”

    姚崇搖頭,裹兒也跟著搖頭,說:“張相公你最是清楚這件事,也最先察覺。一二十年前就有府兵逃亡,我們當日只以為是貪官污吏使百姓活不下去,但現在看來那是表,根子在于授田減少。”

    張仁愿道:“就像之前括戶那樣,把田地括出來,繼續授田,可行不可行?”

    姚崇道:“大勢浩浩湯湯啊。我心里有個算盤,也不想這樣,但還是要早作打算啊。”

    張仁愿苦笑說:“只能募兵了,募兵啊……強兵悍將……現在的軍制要改。”

    裹兒說:“勞煩張相公了,既不能出現張相公口中之情形,又要保持大唐軍隊的戰斗力。”

    張仁愿深吸一口氣,對這種既要又要的人忍了又忍,然后看向姚崇問:“軍費如何開支籌算?”

    姚崇心中一座大山(租賦改革)未去,又迎來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勉強扯出微笑說:“這是大事,戶部必須支持。”

    說著,又撿了幾句子剛才與裹兒商議的話語說給了張仁愿。張仁愿心中有了底,笑說:“有你們在,我放心。”

    但是姚崇和裹兒的心都揪了起來,這錢不是張仁愿管,是他們主管啊。

    三人又議了其他的事情,喝過茶就散了,其他幾位相公見狀,好奇問了幾人,這姚李張三人沒有太多隱瞞,就說了均田和府兵的事情。

    其他人聽了,再三追問過姚崇如今戶部的田地和賦稅情況,姚崇苦著臉搖頭說了。眾人聽了,也是心驚膽戰,萬幸現在時間尚早,能夠從容處置。

    下值后,裹兒先去皇宮將此事說給了父親和兄長,二人早已聽裹兒提過這些,現在更加清晰了。

    李顯明顯焦慮起來,裹兒和重潤都來安慰他道:“阿耶,這事說急也急,說不急也不急。至少有一二十間的時間,讓我們慢慢找到解決的辦法。”

    “哦,一二十年啊。”李顯瞬間平靜下來,一二十年后能解決的事情,就不是他的責任了。

    為此,他看向一雙兒女,露出笑容,語重心長道:“大唐的江山社稷以后要靠你們兩個了。”

    裹兒和重潤都心下會意,不約而同地失笑起來。

    吃過茶,裹兒起身告辭說:“阿耶,我要出宮了。”

    李顯挽留:“出宮做什么,今天就住在宮里。”

    裹兒道:“府里有些事,說好要回去處理了。”李顯只好命人送她回去。

    裹兒回到家中,見過府中僚佐,處理了事情。這些年間,裹兒將僚佐中有吏干的不斷推薦到地方任職。

    裹兒讓其他人都去了,只留了幾人說話。

    她道:“宋公前兩年提了不歷州縣不擬臺省,這已成為定制。咱們府里若是有能力有才干有德行的盡管推薦,不要嫌地方繁劇,也不要嫌棄官職小,只要好好干,朝廷和我都能看到。”

    眾人都應了。裹兒又說幾句,便讓他們下去了,命人叫來一雙女,一起用飯說笑。

    一直忙到子初,裹兒才回到竹園,進了內室,見延秀正坐在燈下打盹。他派了幾波人到主院打探。

    裹兒推醒他,笑說:“等這么久,怎么不先去睡了?”

    延秀醒來時猶在發怔,揉了揉眼睛,認清來人,才打著哈欠起身,推裹兒去洗漱,說:“早點休息。”

    裹兒洗漱完,躺在榻上,也是極其疲憊,延秀攬著裹兒,隨口問了一句:“在忙什么,回家還這么忙?”

    裹兒被傳染地打了哈欠,說:“朝中那些關于錢啊權啊之類的事情,今天下值后又去宮中說了半日的話。”

    “怪不得。”延秀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就睡著了。

    裹兒心憂國事,一直盤算著租稅和兵制,不知時間流逝,正半睡半醒間,忽然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什么事?”裹兒驚得坐起來,一邊穿衣,一邊急問。

    外面有人回:“許多士兵拿著火把,圍了公主府,正在撞門。”

    政變!

    是了,一定是自己的改革觸動了權貴的利益,故而他們要造反推翻阿耶,要殺自己這個“罪魁禍首”。

    “命人拿著武器抵御!護主有功者重賞!護主而死,公主府奉養其家人!”裹兒下了榻,匆匆穿好衣服,向墻上取下橫刀。

    武延秀也跟著起身,神情凝肅,拔劍出鞘,與裹兒一同出了房門。

    院中仆從慌亂地跑來跑去,裹兒喝道:“肅靜!誰敢再亂跑,就格殺無論!”

    府中這才鎮靜下來,裹兒繼續道:“召集眾人,只要拿得動武器,不論是木棒石頭,還是菜刀花鋤,都隨我去抵敵。

    我乃當今皇帝之女,大唐的公主,我父皇尚在,進攻公主府,就是謀反!

    今日我出府中所有的財帛,賞于眾人,若不幸戰死,公主府奉養你們的家人!”

    裹兒帶著眾人前往大門處,不料大門被撞開,一群明火執仗禁軍模樣的兵士兇狠地見人就殺。

    兵士著鎧甲,手握橫刀,而公主府的侍衛仆從皆匆忙應戰,不能敵。裹兒率人且戰且退,周圍的人越來越少,一直退到了花園。

    延秀的聲音在發抖,道:“公主……”

    裹兒咬著唇,堅定道:“阿耶一定會來救我的。”

    禁軍一直死死咬住裹兒一行,先是金剛斷后,然后是湘靈,是武朵兒,是延秀……

    她親眼看著武延秀被人亂刀砍死,又砍下首級示眾。恐懼、憤怒、委屈和不甘交織在一起,她李裹兒難道今日就要命喪于此嗎?

    裹兒在黑暗中被貼身的侍從捂住嘴,她看見火光下,植兒和榮娘被捆著推攘出來。

    先是榮娘被狠狠摔死,再之后植兒稚嫩的頭顱掛在槍頭上,裹兒的心如火焚。

    她掙開侍從沖了出去,忽然發現自己的視野變了,原來她也死了,首級與延秀、植兒一樣示了眾。

    但裹兒顧不得生死,她的魂魄一直往皇宮的方向跑,公主府一敗涂地,宮中是什么情形?只要阿耶能堅持住,他就能為自己報仇!

    她艱難地飛啊飛,飛過了滔滔的洛水,飛過了宮墻,卻見宮中一片混亂,尸體枕藉。

    裹兒的心沉了下去,她只聽見甲胄碰撞的聲音,沒有聽到廝殺,這里的戰斗比公主府結束得更早,瞧那宮門上的血,已經凝固。

    她存著最后一絲希望,繼續往前,她聽到一陣哭泣,原來是太平公主抱著上官婉兒的頭顱悲痛欲絕。

    裹兒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尋找阿耶阿娘。她在飛騎營中,看見一具無首的尸體,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

    那是她的阿娘!

    裹兒的眼淚落了下來,恨不得伏在母親的懷中大哭一場,可是她要去找她的阿耶。

    她的阿耶在哪里?

    一定是嚇壞了,躲在別的地方,他一定還活著,一定還活著。

    裹兒先去了迎仙宮,里面一片狼藉,沒有人在。她一座宮殿又一座宮殿,一間又一間地尋找。

    裹兒看到了徽猷殿正殿停著一具棺材,頓時心神俱碎,五臟焚燒,她心里明白那里裝的是阿耶!

    裹兒抹去眼淚,她要去找兇手報仇!熟悉的宮殿仿佛化為地獄,到處都是死人,流了一地的鮮血,腥味撲鼻。

    終于,裹兒發現一處禁軍包圍的地方,從人群中穿了過去,進了殿,眼睛死死盯著那身著甲胄的青年。

    那人抬頭了……

    是他!

    裹兒咬牙切齒,果然是他!

    第150章 驚夢 阿娘,我做了個噩夢。

    “公主,快醒醒!公主!”

    裹兒猛地睜開眼睛坐起來,又驚又懼,無暇理會周圍,先是雙手捧著自己的頭,又不斷摩挲著自己的脖頸,神情凄惶無比。

    武延秀雖然焦急,但依然放緩了聲音,安慰道:“公主夢魘了,那是假的,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裹兒失態地反駁,眼前之人與夢中那個雖然膽小,但依然沖出去替自己爭取時間的人兒重合在一起。

    裹兒雙手死死抱住延秀的頭,按在懷里,道:“你沒死……你沒死……”

    說著,便淚如雨下,一股劫后余生的慶幸襲上裹兒的心頭。延秀被束縛地厲害,但聽清后,那失而復得的語氣如同蜂蜜水一樣,又甜又溫暖。

    延秀抱住裹兒,輕拍她的后背,道:“沒事,沒事,夢都是反的。”

    “不是,不是,不是……”裹兒仍處在夢魘的余悸中,半響,才慢慢平復下來。

    屋內早已燈火通明,延秀知裹兒素來要強,不肯露怯,便讓守夜的人下去了。

    裹兒緩緩松開武延秀,眼圈都哭紅了,好不可憐。延秀細問:“這是做了什么夢?”

    這話提醒了裹兒,她立刻叫人去植兒和榮娘屋里探看,那人去了半日,回來說郎君和娘子都在睡覺。

    裹兒一邊掀開被子,一邊穿衣,延秀拉之不及,問:“這是去哪里?”

    “去皇宮。”裹兒看了外面,天光微露,繼續盥洗。

    延秀知她睡迷了,又夢魘了,便倚著榻,笑說:“你即便出去了,也進不了宮。”

    裹兒的神經一直繃著,聞言立刻問:“是誰控制了皇宮?”

    延秀聽明白后,連忙解釋:“剛過了子時,皇宮中誰敢開門?外頭有大月亮。”

    “啊,怎么才子時?”裹兒一時愣住了。

    延秀笑著走來,取來布巾給裹兒擦手,說:“你剛才沒注意,才敲了更。”

    裹兒跌坐在榻上,撫著胸口喘氣,夢里的慘狀讓她幾乎去了半條命。

    延秀拿來裹兒披著起夜的金黃襖子給她披上,又命人送來些羹湯點心安神。

    不一會兒,侍女提著食盒進來,揭開一看,一碗紅棗蓮子羹,三碟子溫熱的點心。

    延秀拿小碗給裹兒盛了,裹兒也不用勺子,捧著碗就喝了。熬得濃香馥郁的羹湯熨帖了她的身心,緩解了焦躁驚惶的情緒。

    延秀接過空碗,又盛了一碗,遞過去,裹兒用勺子攪動著,心不在焉地想事情。

    延秀心中著實納罕,究竟是什么恐怖的夢讓一向強硬的公主都嚇得像換了個人,但見裹兒依然不安沒有追問,遂揀了一塊羊肉畢羅遞給裹兒,說:“這是新炸的,公主嘗嘗。”

    裹兒接過吃了,延秀陪著也吃了一些,見她興致依然不高,便問:“我取些不醉人的梅子酒來。”

    溫熱濃香的食物慢慢撫平不安的心,裹兒面上恢復了往日的神采,聞言說:“不用,這些就夠了。”

    吃過飯,裹兒和延秀重新洗漱,寬衣躺下。裹兒被下的手忽然緊緊握住延秀的手,武延秀一愣,不知所措地看向裹兒。

    “公主,怎么了?”延秀激動得語無倫次道。

    室內留了一只蠟燭,帳內隱約可見對方。裹兒道:“沒什么,睡吧。”延秀連聲應了,將裹兒抱在懷中

    與其說是栩栩如生的夢境,倒不如說是未來的預兆。

    裹兒滿腹心事,挨到四更天,延秀也是不曾睡覺。

    外面傳來仆從活動的聲音,裹兒立即起身,只見蠟燭已經燒了泰半,留下的燭身上掛滿了白色的燭淚。

    “你不曾睡好,躺下補覺。我這幾日要留在宮中,只怕不能回來。”裹兒說。

    延秀心疼裹兒,依舊起了身,服侍她穿衣洗漱,問:“多住些日子也好,天明了,我請人過來驅鬼。”

    裹兒聽說,立刻笑了,說:“不要這樣。夢中,你我生死同命,得人如此,夫復何求?

    再說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夢或許是上天對我的提醒,你我不要辜負了這份好心。”

    延秀聞言,笑說:“原來如此,那我要去香山寺好好拜拜。”

    裹兒披上披風正要走,忽然停住腳步,回身對延秀說:“你……你以后注意交友。”

    延秀先是一愣,隨后回神笑說:“我知道,只和幾個兄弟玩。”

    武延秀也有自己的生活,當年則天皇帝一下子分封了武氏十四位王爵,又經繁衍生息,現在的武家枝葉繁盛。

    族中約束甚嚴,這些人只好每日聽歌賞舞,騎馬射獵,悠然自得。

    裹兒聞言頷首,又吩咐人天亮后送榮娘進宮,這才翻身上馬,離開公主府。

    重復中夢中的路徑,耳畔吹著涼涼的夜風,神都這座城市慢慢在蘇醒,跨過洛水,進了皇宮。

    裹兒的神情平靜了許多,但依然沒有瞞過李顯。李顯一在御座上坐下,就看見女兒驀地緊張起來,又帶有激動和慶幸。

    那雙和她母親一樣的杏眼里閃爍著晶瑩的水光,這讓李顯擔憂起來。

    匆匆結束了朝會,李顯給宮人使了個眼色,宮人悄悄去了。裹兒也沒有立即離開,反而在眾人轉身回走時,自己則從正殿的后門出去,正巧碰上了那個宮人。

    裹兒加快腳步,果然看見前面坐在歩輦上等待自己的阿耶。

    “阿耶!”裹兒強忍著淚水,語氣中飽含著委屈和心酸。

    李顯嚇了一跳,忙讓人放下歩輦,匆匆下來,關心說:“這是怎么了?誰給你受了委屈?”

    裹兒搖搖頭,喉嚨著仿佛含著一片鋒銳的刀片,說不出話來。這讓李顯更心疼了,又問了幾句。

    半響,裹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說:“我想找阿娘……”

    李顯立刻應了,“好好好,抬歩輦來。”

    裹兒搖頭,眼圈都紅了,牢牢挽緊李顯的胳膊,李顯安慰似的拍拍裹兒的手,二人往迎仙宮去了。

    早有宮人將安樂公主的異狀飛奔告訴了韋淇。韋淇思來想去,只想到或許是公主府中的那兩個混蛋惹了裹兒生氣,但又覺得不像。

    韋淇坐在殿里翹首以待,就見裹兒雛鳥似的依戀著李顯,又好氣又好笑。

    “你又做了什么淘氣的事求上你阿耶?”韋淇笑問。

    裹兒一見母親,立刻松開阿耶的胳膊,奔向韋淇的懷中,死命抱著她,壓抑的委屈和悲傷如同決了堤一般,隨著嘩嘩的淚水往外流。

    “怎么了?”韋淇瞬間擔憂不已,但手卻如同裹兒小時那樣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慰說:“不怕,不怕,裹兒不怕。”

    裹兒哭得這對父母肺腑酸柔,李顯忍不住暗暗落了幾滴眼淚。

    半日,裹兒悶聲悶氣說:“阿娘,我做了個噩夢。”

    韋淇的手一頓,臉上神情幾經變換,最后停留在慈和上。她扯出笑容,道:“夢都是反的。”然后,揮手讓宮人都下去了。

    裹兒的夢是未來的征兆,韋淇的心瞬間撕開偽裝,露出尖銳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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