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第121章
朋來客棧的大門口,小廝阿海正對顧知灼指指點點,跟一名年逾花甲的青衣老者說著話,旁邊還有一對五十不到的夫婦。
老者等人順著阿海指的方向看過來,帶著幾分打量,幾分審視。
顧知灼沒理會,也沒在意,更不會影響她逛街的好心情。
她愉快地轉頭問謝應忱道:“我們去哪兒玩?”
“去給外祖父買印石。”謝應忱微微地笑,牽著她的手往前走。
殷老爺子除了下棋外,還喜歡賞玩印石、核桃這些小玩意,從前他沒中風時,常拿刻刀刻個印章、發(fā)簪什么的,平日里殷太太最喜歡戴的那支羊脂白玉如意簪就是出自老爺子之手。
“走走走。”顧知灼連連催促道,大大的杏眼明亮有神,自信滿滿道,“我來挑,我挑的他老人家肯定喜歡。”
老爺子時常在她跟前炫耀他收藏的那些印石,也與她說道了不少,顧知灼聽多看多,也學了點皮毛。
“我告訴你,外祖父他足足收藏了一庫房的印石、石料。”
“他總說,印石之美,在于獨一無二,這世上沒有兩塊一模一樣的印石,就跟人一樣,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
“……”
說話間,謝應忱帶著顧知灼在街尾拐彎,進了一家名為“金石齋”的鋪子。
“顧世子,”一進門,胖掌柜就笑呵呵地親自迎了上來,熱情地搓著手,“您放心,那幾塊印石都給您留著呢,每一塊的品相都是上佳。”
“這邊走。”
胖掌柜引兩人去了后堂,伙計端上了好幾個托盤的印石,有田黃凍石、青田石、雞血石和福黃石等等,有簡單粗糙的原石,也有雕好了印鈕的。
如同掌柜所言,這些印石的品相都是上佳,顧知灼想著老爺子如今拿不了刻刀,就首選印鈕,只挑了兩三塊原石。
“外祖父最喜歡青田石和福黃石。”
“這塊燈光凍不錯,上頭的麒麟也雕得不錯。”
“你看你看,這尾鯉魚是不是雕得惟妙惟肖?這雕刻師還挺有巧思的,把這石料上的缺陷恰好點成了魚眼。”
“這塊金銀凍也不錯……”
一旁的胖掌柜喜笑顏開,殷勤地恭維道:“姑娘真是好眼力,這些可都是我這里的極品印石了。”
謝應忱一直專注地凝視著顧知灼的一舉一動,見她挑好了,便從另一個托盤里拿起了一塊嬰兒拳頭大小的桃花凍石。
這塊桃花凍石可謂石如其名,半透明的白色石料中嵌著狀如片片桃花瓣的紅點,濃淡掩映,似花飄靜水,欲動非動。
“喜歡嗎?”他攤手將那塊桃花凍石遞向她,柔聲問道。
顧知灼纖長羽睫如蝶翅般顫了顫,隨即彎唇笑了:“喜歡。”
她不似外祖父癡迷金石之道,方才也就是看這塊桃花凍石色澤漂亮,便稍微多看了兩眼,沒想到他就注意到了。
這家伙的眼睛還真是尖!
顧知灼信手從他掌心拿過那塊桃花凍,觸手溫潤,那桃花凍石上猶帶著他的體溫,暖暖的。
她細細地賞玩著,越看這塊印石越順眼。
雕個什么好呢?
“阿池,”顧知灼輕扯了下謝應忱的衣袖,指了指桃花凍石的一頭,“印鈕雕成白鷹怎么樣?雕成鷹戲桃花的樣子。”
謝應忱俯身湊了過來,下巴幾乎快壓在她纖瘦的肩膀上,細細地端詳了那塊桃花凍一番:“可行。”
“那……我來畫樣子,你來幫我雕。”顧知灼揚著小臉看著他,愉悅的笑意止不住地自眼底溢了出來。
“好。”謝應忱含笑應了,吩咐掌柜把他們挑的這些印石都包了起來。
胖掌柜笑得跟彌勒佛似的,笑呵呵地與她套近乎:“姑娘買這么多印石,是收藏,還是送人?”
掌柜自是喜歡豪客的,在心里記下了她的喜好,琢磨著下回再有好印石,必須派人去衛(wèi)國公府傳口信。
顧知灼愉快地笑道:“謝少將軍在北境打了勝仗,我高興。”
“……”胖掌柜有些懵:高興就買印石嗎?
也沒錯,就像有的人高興就買醉一樣!
“原來謝少將軍又打了勝仗啊?這可是大喜事啊。”胖掌柜和氣生財地笑道,“一會兒我也得給伙計們發(fā)個紅包,大伙兒都沾沾喜氣。”
今天還真是好日子,不僅北境有捷報,自家鋪子里還做成了筆大生意。
鋪子的伙計們一聽,登時精神一振,特意給顧知灼選個了精致的描金匣子打包,又說了一通好聽的話。
從金石齋出來時,顧知灼得意地下巴一揚:“我能干吧!”
她漂亮的眼尾挑起個小小的弧度,帶著一絲絲少女獨有的嬌媚。
“你最能干了!”他低低地笑,眉眼暈出幾分柔軟的旖旎。
顧知灼抬手指了指前方:“我記得前頭還有一家賣文房四寶的鋪子,我去給燁哥兒選支筆。”
說是買筆,顧知灼從那筆墨鋪子出來時,又是大包小包的,不僅買了筆,還買了好看的十色箋、金粟箋、瓷青紙以及幾個鎮(zhèn)紙。
兩人一路走,一路逛,等顧知灼終于買過癮了,兩人這才一起回了葫蘆胡同的殷家。
最近這段日子,謝應忱經常來殷家蹭飯,下人們早就見怪不怪了,門房婆子有什么話也沒避諱他,直接稟道:“姑娘,老爺子現在人在正廳呢,江南老家那邊有人來了,是族長和大爺的親生爹娘。”
聽說殷煥的親生父母來了,顧知灼略顯驚訝地揚了揚眉。
她只認得殷煥的小廝阿海一個人,剛剛在南大街時也沒注意看其他人。
“我過去瞧瞧。”顧知灼打發(fā)了婆子,對著謝應忱勾了勾手指,戲謔道,“走走走,你不是要跟外祖父獻寶,討他歡心嗎?”
那半是嬌縱的口吻像是在對謝應忱說,你表現的機會來了。
謝應忱忍俊不禁,隨顧知灼一起去了外院的正廳。
陽光輕柔地灑在庭院里的一棵棵綠樹上,越發(fā)顯得樹冠青翠葳蕤,枝繁葉茂。風吹過來時,枝葉婆娑搖曳,夾著絲絲金桂香鉆入鼻端。
隔著一個庭院,兩人就聽到了正廳內傳來婦人抽抽噎噎的泣聲:
“堂伯哥,當初我們把阿煥交給你的時候,就是想著你和嫂子孤苦無依,也不是為了貪圖你們的家財。”
“這十幾年來,阿煥也是承歡堂伯哥你膝下,盡足了孝道。”
“湛堂哥,你也就是偏心外孫外孫女罷了。”另一個粗噶的男音接口道,“就借題發(fā)揮要把阿煥給一腳踢開,這世間哪里有這樣的道理!!”
“今天族長也在,可要給我們評評理啊。”
夫婦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不停,聲音越來越尖銳,也越來越高亢。
正廳內,鬧哄哄的一片。
老爺子殷湛坐在上首,廳里還坐著一對五十不到的中年夫婦以及一個發(fā)須花白的青衣老者。
殷湛抬手揉了揉眉心,冷眼看著堂弟殷涵夫婦倆。
他與老伴膝下只有阿婉這一個女兒,當年不想挑個年紀太小的孩子,免得移情,也不想為此多花心思,就讓族里挑了一個。
當初族長來找他的時候,言辭懇切,說堂弟殷涵的老父纏綿病榻,常年吃著藥,家里窮困得幾乎揭不開鍋,殷涵家中生有二子,若老爺子選其次子殷煥為嗣子,也算是救了殷涵這一家子。
老爺子瞧著殷涵對他祖父頗為孝順,稟性尚可,又是過過苦日子的,與老伴商量了一番后,就應了。
“湛堂哥,”殷涵咄咄逼人的聲音穿透他的耳膜,“這件事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殷湛輕輕撣了下袖子,冷冷道:“既然覺得委屈,那就把人帶回去吧。”
說話時,他就看到外頭的庭院里顧知灼與謝應忱不緊不慢地并肩而來。
殷湛眼睛一亮,方才心頭的那一點點郁結煙消云散,很快注意到謝應忱手里的那個木匣子,愉快地對著他招了招手:“阿池,你又帶賬冊來了?”
謝應忱失笑地搖頭:“賬冊都看完了。”
顧知灼有些無語地搖著團扇。
老爺子對賬冊簡直稱得上癡迷,賬冊上那么多數字,還不是阿拉伯數字,顧知灼只對著看了一會兒就覺得頭暈腦漲,而他們倆居然能有商有量地看了好幾天。
她今天出門的時候,老爺子還在看呢。
這是,全理清了?
“那陪我下棋吧。”殷老爺子又道。
謝應忱微微頷首:“我剛得了一匣子印石,若是外祖父贏了,就給您。”
“好好好!”殷湛連聲應著,哈哈大笑,顯得容光煥發(fā)。
謝應忱與他下了那么多次棋,從來沒贏過,不是輸,就是和,老爺子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這是外孫女婿在哄他高興呢。
老爺子心情大好,拈須琢磨了一會兒,又道:“外祖父可不能白拿你的東西,我那里有幾幅李之謙的奔馬圖,你隨便挑。”
顧知灼便笑著起哄道:“外祖父,我都看過了,他那匣子里頭有塊雞血石的品相極好,你把它贏過來,雕個火狐貍的印鈕肯定好看。”
“燁哥兒這幾天一直叨念著,說最近先生在教他們作畫,他要一方小印落款用。”
“好好好。”老爺子更樂了,催促著婆子給他推輪椅,“推我去正院。”
這是完全無視坐在廳堂兩邊的三人。
殷涵夫婦倆的臉色愈加難看,像是籠了層陰云。
“湛堂哥,”殷涵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們,一掌不快地拍在了圈椅的扶手上,“你這么一句‘把人帶回去’,就想把我們打發(fā)了不成?”
殷涵臉色鐵青,眉頭深鎖。
他們千里迢迢地從江南到京城,總不能白來。
“堂伯哥,你這是什么意思!”殷涵的太太王氏比他還激動,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當年你可是在祖宗面前,立下了過繼文書的,你現在翻臉不認人,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祖宗嗎?!”
殷湛看到外孫女與外孫女婿,心情正好,也不惱,笑呵呵地對謝應忱道:“阿池,你先坐坐……等我一會兒就好。”
他的目光心癢難耐地朝謝應忱手里的那個匣子瞟,有一半心思在想著印石,想著下棋。
他只留了一半心思在殷涵夫婦身上,掃視著夫婦倆,淡淡地拈須道:“不錯,當年是在殷氏祠堂祭了天地,也拜了祖宗,我認下了殷煥為嗣子,自是對得起天地良心的。”
“殷煥弒父在先,別說他是過繼來了,哪怕是親生的,我也要不得。”老爺子語聲如冰地說道。
說著,他望向了左側下首的青衣老者:“今日既然族長也來了,那正好。”
“就由族兄做主,解除了過繼。從此橋路橋,路歸路。”
“不行!”王氏哪里肯答應,激動地對著老爺子厲聲道,“堂伯哥,你不過就是想把咱們殷家財產給外姓人,就空口污蔑我們阿煥。”
“族里誰人不知道,我們阿煥最是孝順的人,怎么會害嗣父呢!”
說著說著,王氏就捏著帕子開始抹眼淚,兩眼淚汪汪地看向了坐在了下首的青衣老者,哭哭啼啼道:“族長,我命苦啊,總共也就兩個兒子,當年也是想著堂伯哥一把年紀膝下空虛,這才忍痛舍了一個給堂伯哥。”
“阿煥在堂伯哥膝下盡了十幾年孝,沒功勞也有苦勞,現在還要被這樣污蔑……我這當娘的實在是心如刀割,替他委屈啊。”
族長蹙了蹙眉。
族里上下皆知堂弟殷湛一向偏重女兒,明明有一份諾大的家業(yè),卻不肯納妾再生兒子,只養(yǎng)著個獨女。
這倒也罷了。
現在嗣子都過繼了,豈能再反悔!
至于殷湛說的弒父,絕無可能。當初挑嗣子的時候,他也是認真挑的,殷煥稟性純厚,又孝順,從前在他祖父跟前侍疾時那是衣不解帶,盡心盡力。
族長干咳著清了清嗓子,道:”阿湛啊,你看,嗣子是你當初答應過繼的……“
“喜鵲,”顧知灼放下手上的描金匣子,打斷了他的話,對著守在廊下的小丫鬟招了招手,“去,把大爺帶過來,見見他親爹親娘,免得讓人以為我外祖父過繼了他,這么好生好喝地養(yǎng)了十六年,還委屈了他……讓他在什么龍?zhí)痘⒀ㄊ芸嗍茈y呢。”
“去!”
最后一個字干脆利落,擲地有聲。
這個家里,顧知灼的話就跟老爺子和太太的話一樣管用,那叫喜鵲的小丫鬟脆生生地應了,甚至沒看老爺子的臉色,就應命而去。
被打斷了話的族長略有不悅,臉色微沉。
阿海特意跟他們說過,說是這位表姑娘從小被侯府的一個姨娘暗中掉了包,幾個月前好不容易才回來。殷湛老兩口覺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把她捧在了手心里。
看來,這話倒也沒錯。
這么一個外姓的丫頭在殷家當著長輩的面就敢發(fā)號施令,跟個主子似的。
殷涵不動聲色地扯下了妻子的袖子,示意王氏回來坐下,目光瞥著對面眉心微蹙的族長。
王氏了然,做出泫然欲泣的樣子坐了回去。
殷湛這老兩口生不出兒子,家財再多,也沒用。
族里可不由著他們把殷氏的東西給個外姓人。
她垂著臉擦淚,用帕子遮掩著游移的目光,打量著這間恢弘堂皇的正廳,心里是熱乎乎:等到兒子繼承了這份家業(yè),她這個生母也能好好享享福,過上幾天戲文里那種老太君似的好日子。
方才哭嚎了一會兒,她一時有些口干舌躁,輕輕蹙眉,覺得這里的丫鬟也忒沒眼色了,不知道給她上杯茶。
哼,等到以后,就把這里的下人通通給發(fā)賣了。
她又擦了擦淚,卻見自家男人直愣愣地盯著顧知灼身邊那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鬟看,像是被火燒心般咬了咬牙,恨恨地想道:這個勾人的狐媚子就賣到窯子去。
王氏胡思亂想著,剛開口想讓人給他們上點吃的喝的,一轉頭就見殷老爺子正與那位據說是太孫的公子一起看匣子里的印石,親昵地說著話。
殷老爺子沾沾自喜地自夸道:“阿池,我玩印石幾十年了,經過手的印石,數之不盡,能被我私藏的,那都是萬中取一的。”
“我那兒還有方印是前朝書畫大師趙端之雕的,那刀功實在不同凡響,待會兒我令人取來給你看看。”
他從那匣子里取了方福黃石印鈕,點評道:“這方印頗有巧思,以雕工彌補了石料上的缺陷……”
王氏沒留心老爺子說了些什么,目光在謝應忱身上上下反復打量著,心道:堂堂世子爺能看上一個被當作庶女養(yǎng)大的姑娘?
想來這顧世子肯定也是為了殷家富可敵國的銀子!
王氏調整了下坐姿,露出看破不說破的冷笑,這時,廳外終于有了動靜。
一個沉重的木制輪椅被人慢慢地推了過來,輪椅滾動時,發(fā)出咯吱的聲響。
輪椅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干瘦男子,歪著嘴,斜著眼,兩只手不停地抖了抖,臉頰更是瘦得凹陷進去,像是皮包骨頭的骷髏似的。
“阿煥?”
王氏一眼認出了坐在輪椅上的次子,驚呆了,簡直不敢認這個兒子了。
這才三個多月沒見,原本年富力壯的殷煥竟然變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一看就是中了風,而且中風后還沒養(yǎng)好。
輪椅上的殷煥在看到雙親的那一瞬兩眼瞪得老大,試圖張嘴說什么,卻只發(fā)得出“啊啊”的聲音,口水自歪斜的嘴角淌落……
殷涵的臉色微微發(fā)白,也是呆住了,恍如一桶冷水嘩啦澆在了頭上。
他們只從小廝阿海那里聽說殷煥因為偷偷挪了一大筆銀子又做假賬的事被殷湛發(fā)現了,殷湛為此勃然大怒要把他逐出去。
夫妻倆的心里滿腹怨氣,這生不出兒子的絕戶,他們舍了一個兒子給他,就該感恩戴德了,還敢擺什么架子。
他們趕緊哄了族長一起來京城,就是想讓殷湛明白,他老了,已經有了嗣子,就不該巴著金銀產業(yè)不放。
可現在……
殷涵嘴巴張張合合,結結巴巴道:“這……阿煥這是怎么了?”
連族長的臉色都變了,驚疑不定地打量著輪椅上的殷煥。殷煥還沒到三十呢,怎么也不該中風啊。
“好啊。”王氏的淚水又開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看著虛弱的次子心如絞痛,咬牙切齒地對著老爺子罵道,“你們把阿煥害成了這樣,還口口聲聲地說讓我們把他帶走,堂伯哥,你的心太狠了!”
“父子一場十幾年,竟一點情分也不念了……”
顧知灼被她尖利的聲音刺得耳朵疼,溫溫柔柔地喚了一聲:“舅母。”
她叫的是殷煥輪椅旁的佘氏。
迎上佘氏惶惶不安的眼神,顧知灼無奈地嘆道:“這位老太太非說您把舅父害成了這樣。”
“哎,我方才怎么解釋,她都不聽,只能把你們叫來,大家說個清楚明白才好。”
顧知灼這么一說,原本忐忑的佘氏瞬間被挑起了怒火,想起殷煥干的那些破事,一肚子的火騰騰地直往上冒。
他們的日子本來過得好好的,只要安安分分地守好這份家業(yè)就好,可殷煥非要去賭,去挪用銀子,去做假賬,才會落得如今這個境地。
這些日子來,她一直提心膽吊,盡量深居簡出,也就是老爺子夫婦倆性子寬和,沒有因為殷煥做的那些事就遷怒她,還讓她與一雙兒女繼續(xù)住在這里。
祝嬤嬤也常說:“大奶奶,你放寬心,姑娘人好又心善,知道你不容易,有姑娘在,老爺子不會把你們母子趕走的。”
“畢竟錯的是大爺,不是你,老爺子為人一向恩怨分明。”
一開始,佘氏還有些怕。
但這一天兩天過去了,果然老爺子沒有把他們母子幾個趕走。
姑娘還說了,讓皓哥兒跟小侯爺去同一個學堂讀書。
佘氏的心也就漸漸地定了,覺得日子又有了盼頭。
可沒想到安穩(wěn)日子沒過上兩個月,從前的公公與婆母竟然又跳出來攪風攪雨。
“佘氏,”王氏這才注意到了佘氏,深深地擰眉,以居高臨下的口吻厲聲道,“你是怎么照顧阿煥的!”
面對王氏斥責式的逼問,佘氏感覺心頭似被澆了一桶熱油般,怒火更旺。
目光忍不住去瞟旁邊的顧知灼,見她微微皺眉,似有些不悅;
又急忙去看上首的殷老爺子,老爺子垂首喝著茶,面容上看不出喜怒……
佘氏心里咯噔一下,再看著王氏一臉頤指氣使的樣子,心頭的那座火山終于壓制不住地爆發(fā)了。
“你還好意思質問我!”佘氏昂著脖子對上了王氏,抬手指著輪椅上的殷煥,“是他偷竊、賭博,在外頭欠了一大筆印子錢,犯了錯,還不知悔改,忤逆不孝,謀害公公在先,簡直無可救藥。”
族長聞言,眉頭輕蹙。
佘氏還在說著:“公公寬厚,念在往日的情份上沒有計較,放了他一條生路……就連……”
“就連他病了……”說到“病了”時,佘氏的目光游移了一下,立刻又理直氣壯地挺起了胸膛,“公公也給他延醫(yī)用藥。”
“你看看他,這中風之癥放在誰身上,不是死,就是生不如死。”
“他如今這般好好的,身上干干凈凈,沒有餓著、渴著,難道還成了公公的不是了?”
罵著罵著,佘氏的嗓門愈發(fā)洪亮,手從殷煥指向了殷涵與王氏,不客氣地直呼其名:“殷涵,王招娣,你們做人可別得寸進尺了!”
“佘氏,我可是你……”王氏氣得臉都青了,胸膛起伏不已,從沒想到從前對自己伏低做小的佘氏竟然敢這么對待自己。
“呸!”
佘氏低頭恨恨地啐了王氏一口:“我們十幾年前就過繼出去了,你們還在我面前擺什么譜!”
“一來就對著我公婆趾高氣揚,還欺負我家姑娘。”
“怎么?王招娣,還指著我叫您一聲堂嬸母?”
佘氏一手叉腰,另一手簡直快要往王氏的鼻頭指了,彪悍至極。
第 122 章 第122章
王氏被佘氏如此一通劈頭蓋臉的喝斥,被罵傻了。
江南與京城相隔數千里之遠,他們有生以來第一次上京,人生地不熟的,本想讓阿海花些銀子打聽一下里現在的情況,可老爺子治家森嚴,殷家的門房根本不肯收。
眼看著族長言辭間都開始起疑了,他們這才一咬牙,帶著族長趕緊過來了。
夫婦倆本來想著,最多也就是老爺子一時氣急,想要解除立嗣文書,把他禁了足。
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可她沒想到的是,次子年紀輕輕竟然中風了?
從前老實本分的兒媳婦居然還跟個潑婦似的指著自己這個婆母罵?
王氏越想越氣,簡直心肝肺都是疼的。
“啊……嗚……”輪椅上的殷煥歪著嘴發(fā)出含糊的聲響,想說話,但又口齒不清,根本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顫顫巍巍地向殷涵與王氏夫婦倆伸了出手,眼珠子幾乎快瞪了出來。
“我的兒啊!”王氏一臉心疼地起身,朝輪椅上的殷煥撲了過去,哭得是涕淚橫流,“你怎么就成這樣了呢?”
王氏略顯急切地抓住了殷煥抖如篩糠的手,意有所指地哭道:“是不是有人害你的?”
佘氏有點心虛,但立馬,又叉腰指向了殷煥,嫌惡地哼了一聲:“他這都是報應,是他自作自受!”
佘氏重重地一拍大腿,扯著嗓門哭天喊地,“哎,也是我命苦,嫁了個這么個狼心狗肺的!”
“我和兩個孩子都命苦啊。”
想到她的一雙女兒會因為這么個不孝弒父的生父而將來不能科舉,不能許個好人家,佘氏就火冒三丈。
明明公婆他們這般和善,沒有因為殷煥而遷怒她和孩子們,偏生這兩個老不死的非要來這里鬧,她和孩子們的好日子全被這些人給毀了。
佘氏紅著眼,心里的怨氣更深,轉身看向了坐在下首的族長,昂著頭道:“族長,我可以做證。”
“是殷煥在公公的藥膳里下了藥,才害得公公在北上京城的途中中風!”
招供的話,佘氏已經說過了一回了,早已沒有了當初的遲疑和慌張。
這一次,不管殷煥怎么惡狠狠地瞪著她,想吃了她,想撕了她,她也半點沒在憷,把當初說過的那些話,又對著族長重復了一遍。
最后,斬釘截鐵地強調道:“就是他,全都是他干的!”
話落之后,廳堂內一片死寂。
族長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驚疑不定的目光在佘氏與殷煥之間來回掃視著。
就算殷涵他們刻意隱瞞,但從他們倆這前言不搭后語中,他還是多少聽出來,其實是殷煥背著殷湛偷挪了些銀子用,殷湛才會雷霆大怒,鬧得父子失和。
族長覺得這件事的確是殷煥做錯了,但殷湛也有不對的地方。
這份家業(yè)早晚是屬于殷煥的,倘若這回是殷湛的親兒子挪了點銀子,殷湛又豈會這般雷霆震怒,終究是他沒把殷煥當作親生的,多少有些借題發(fā)揮的意味。
族長這趟來京城,本想著兩頭敲打一番,讓殷煥認個錯,把這件事揭過去了。
但如果真相真如佘氏所說,殷煥膽敢弒父的話……
族長深吸一口氣,神情鄭重地沉聲問佘氏:“侄媳婦,你這話當真?!”
“胡說!她在胡說!”王氏幾乎跳了起來,老臉猙獰地瞪著佘氏,恨不得一口吞了她,“這個賤人肯定是看阿煥中風了,守不下去了,想改嫁,這才胡說八道地冤枉阿煥的。”
“你這不要臉的東西!”
“指不定在外頭連人都找好了,早就勾搭成奸,就等著跟阿煥和離呢。”
佘氏又羞又氣,臉漲得通紅,心頭的火節(jié)節(jié)攀升。
她心一狠,咬了咬牙,也不與王氏掰扯,直接對族長道:“族長,我說的都是真的。”
“殷煥中風也是他自作自受,跟別人沒有半點關系。”
她不給王氏他們插嘴的余地,一口氣往下說:“殷煥被金大管家?guī)四没丶液螅緛硎橇P他禁足的,可他還不停的抱怨,咒罵,說是公公虧待了他。”
“他就……就又拿出了用那張害人的方子抓的藥,想再給公公灌一回。”
“哎,大概是因為上回公公吃了藥卻康復了七七八八,殷煥他懷疑這藥沒用,非要自己嘗嘗看,這一嘗,到了下半夜,人就倒下了。”
“公婆急壞了,當夜就讓人去請了大夫,這滿京城的大夫都找了,都說他是中風了。這段日子藥不知道吃了多少副。”
“這些事族長您盡可以去醫(yī)館打聽。”佘氏用袖口抹著眼角,抽抽噎噎道,“公婆待他跟親生的沒兩樣,是他沒良心。”
不是!不是這樣的!輪椅上的殷煥更激動了,“呀呀”地嚎叫著,但如今的他連抬手指她都沒有辦法做到,只能用怨毒的眼神瞪著佘氏。
“胡說!”王氏氣得渾身發(fā)抖,臉色青中發(fā)紫,“誰會明知道這藥吃不得,還非去嘗嘗,你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
佘氏放下了擦眼淚的袖子,眼角卻是干干凈凈的,沒一點淚痕。
果然是在裝哭!王氏心底恨恨,剛想說她露餡吧,卻聽佘氏古怪地低笑了一聲。
“是啊。”佘氏朝王氏逼近了一步,那直勾勾的眼神盯得王氏心里莫名地發(fā)慌,“王招娣,你怎么知道‘這藥吃不得’?”
佘氏死死地盯著王氏,語速放得極慢,整個人瞧著陰氣森森的。
王氏只覺得腳底心陡然升起一股寒氣,被逼得后退了兩步。
“不不。”王氏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難掩慌亂地說道,“我的意思是……”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佘氏冷哼了一聲,“殷煥是從宋家醫(yī)堂抓的藥,那家醫(yī)堂東家的兒媳婦,是你的表妹。”
王氏的眼睛瞪到了極致,連殷涵也是目瞪口呆,那眼神像是在說,你怎么知道的?!
夫婦倆下意識地看向了輪椅上的殷煥,想說他怎么連這些都告訴了佘氏。
他沒說啊!殷煥只能死命搖頭,可是他連搖頭的力氣也沒有,頭一動,便耷拉了下去,口水又自歪斜的嘴角流淌下來,狼狽不堪。
佘氏看出了他們之間的眉眼官司,心里暗自冷笑。
殷煥確實一個字也沒提他的親爸親媽,可有些事,又怎么瞞得過她這個枕邊人。
“族長,在老家時,殷涵與王招娣時常背著人偷偷來找殷煥。”
“我也親眼見過,殷煥給了他們銀票,不止一次,每一次都至少是好幾萬兩。”
佘氏一口氣把話說完了,就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喘息不已。
有些話,她上次并沒有說,心里還是害怕,生怕說了以后,她和一雙兒女再也不能待在這個家里。
可是,現在……
佘氏垂下眼眸,看著戴著左腕上的黃花梨佛珠串,這是祝嬤嬤給她的佛珠串,說是專門請皇覺寺的大師開過光的。
這些日子,她常常一邊捻佛珠,一邊翻祝嬤嬤給的那本《佛說善惡因果經》,已是倒背如流了,她知道,她曾經幫著殷煥助紂為虐,造了孽,若是不能贖罪,死后指不定要墜入阿鼻大地獄的。
佘氏不由去看顧知灼,見她搖著團扇對著自己微微地笑,眉目柔和似觀音菩薩般。
仿佛有了主心骨,佘氏心中大定。
真好,外甥女是知道的,自己和殷煥那等狼心狗肺的人不一樣。
這就夠了。
祝嬤嬤說得對,外甥女待她這樣好,就算是親閨女也不過如此了,她不能讓外甥女傷心失望。
“就是他們一家子想要謀公公婆婆的家產!”佘氏的聲音更加堅定,嗓門也更大了,團團地指著殷涵、王氏以及殷煥三人。
“殷煥還說了,等到公公中風死了,就把婆婆也弄死,那樣他就能當家做主了。”
“再把他親爹親娘都接到京城來。”
“他們一家子就能一起享這榮華富貴。”
“噗……”殷煥想說不,拼命搖頭。
不是的!
就算他心里確實是這么打算的,也想好了讓嗣母在老爺子的靈前“心悸”而亡,當作是殉情,誰也不會起疑。
可這些要緊的話,他怎么也不會跟佘氏說啊。
殷煥一會兒“噗噗”,一會兒“啊啊”地叫著,想讓族長別被佘氏這賤人給騙了。
族長深深地擰起了花白的眉頭,臉色鐵青。
夫為妻綱,佘氏一切都該以夫為優(yōu)先,事事向著夫君,除非夫君有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也唯有孝道大于夫綱。
族長心里發(fā)寒,有了結論。
“阿煥,”如今再看這個自己曾經看好的子侄,族長那渾濁的老眼中露出明顯的失望,“你糊涂啊,你怎么會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既然“過繼”了,就意味著嗣子過繼出去后,與原本親生父母就再也沒有關系了,在族里,也不過是一房親戚罷了。
可是,殷煥身為嗣子不但偷拿了嗣父的銀子去孝敬他的親生父母,還聽了親生父母的慫恿,去謀害嗣父,這簡直就是天理不容!
人可以犯錯,卻絕不可踐踏人倫,這是為人的底線。
這種事哪怕稍微露出一點風聲,殷氏一族便會聲名俱毀,會被人戳脊梁骨的,以后殷氏子女怕是連婚嫁都難。
族長越想越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心口似是壓著一座沉甸甸的小山,臉也板了下來。
廳內的氣氛又冷了三分,氣氛也隨之變得壓抑凝重。
眼看著族長竟然信了佘氏的話,殷涵更慌了,趕緊澄清道:“族長,佘氏是信口胡說,肯定是湛堂哥讓她這么說的。”
“沒錯,定是堂伯哥給了她什么好處,收買了她……”王氏的臉色慘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兩眼惶惶,慌忙道,“堂伯哥就是一心想把我們阿煥踢出家門呢。”
殷涵夫婦倆不管不顧地說了一通,那副語無倫次的樣子簡直就是坐實了他們心里有鬼。
族長哪里還看不出這對夫妻此刻的心虛。
妻以夫為貴,殷煥好,佘氏才能好,殷湛給多少銀子收買得了佘氏?!
真是可笑!
“夠了。”族長冷笑連連,抬手打斷了還欲再言的殷涵與王氏,聲音驟然拔高了三分,“我還沒有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呢!”
此時,族長簡直身心俱疲,眉宇間難掩失望與心寒。
他也是一大把年紀的人了,這一路從江南到京城,千里迢迢,足足花了一個月,又是水路又是馬車,把他折騰得不輕。
本來他只是想著,家和萬事興,一家人別鬧得這般不愉快。
而殷湛夫婦也年紀大了,再過繼一個嗣子也不合適,就將就著吧。
以后有人扶靈送終就成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殷煥的心思竟然這般狠毒,他與他的生父生母圖的不止是財,還是人命啊。
思緒間,族長又看向了正前方坐于輪椅上的殷湛,心里也是唏噓,抬手揉了揉發(fā)漲的眉心。
“湛堂弟……”
殷湛從江南啟程來京城時,還是精神矍鑠,能走能動的,可現在卻是不良于行,被嗣子磋磨成了這副樣子。
族長心里不由升起一絲愧疚,都怪他識人不清啊。
當初是他親自從族里挑了殷煥,也是他為殷煥在殷湛跟前美言,覺得這是于兩房、于族里有利的好事。
是他看走了眼。
痛惜之余,族長又覺得有一絲絲的慶幸。
幸好他來了這么一趟。
“族兄。”殷老爺子對上了族長那對難掩愧疚的眼眸,眼底掠過洞悉的光芒,可面上卻示弱地露出疲憊之色,無奈地攤了攤手,“你也看到了,像這樣的嗣子,我哪里要得起?”
“我今年也六十有四了,說得難聽點,是一只腳已踏進棺材的年紀了,如今我又中了風,也不知道能再活幾年。”
“等我駕鶴西去,你弟妹也必是會被這等狼心狗肺的玩意兒給害了的。”
說話間,殷老爺子抬手指向了殷煥,又緩緩地指向了殷涵夫婦的身上,那只手微微顫抖著,整個人顯得虛弱不堪。
族長越發(fā)內疚了,不過是短短一刻鐘功夫,他看著就像是蒼老了幾分。
而殷涵、王氏夫婦的臉色則更加難看了,臉上陣青陣白,滿額都是豆大的冷汗。
“空口胡說。”王氏抵死不認,咬著牙狡辯道,“這無憑無據的,全都是佘氏一張嘴在往我們身上潑臟水呢!”
“沒錯,無憑無據!”殷涵厲聲道,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眼睛一亮。
的確是無憑無據。殷老爺子抓了抓椅子的扶手。
他中風是在來京的路上,時間過去的太久了,就連太醫(yī)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吃壞了東西。若非如此,殷湛早就把殷煥送去官府了,哪里還有閑心與他們費這番唇舌。
心里這么想著,殷老爺子面上卻是不露聲色,只道:“族兄,這嗣子,我肯定是要不起了。”
“我本就是想著,也不要鬧上官府了,不說別的,這‘弒父’乃十惡不赦的大罪,是會牽連族中的。”
“咱們族里,還有不少小輩天姿頗佳,我們殷家不能永遠都是商戶,唯有科舉入仕才能出人頭地,才能光耀門楣。”
殷湛這么一說,族長立馬頻頻點頭,連聲附和道:“說的是。”
除了總可惜殷湛在子嗣的問題上糊涂了點外,族長對這位堂弟還是十分信服,甚至是敬服的,畢竟殷家可是在他手里才在短短二十年間成為了江南首富,從此“殷”也成了江南大姓。
殷湛的這番話,在他聽來,真是處處為族里考慮。
讀書科舉才是正道。
顧知灼一眼就看出了族長的動容,默默地端起茶盅,掩飾著她翹起的唇角。
一個宗族要出頭,唯有科舉入仕。
所以,哪怕老爺子費盡人力物力,千里迢迢地從江南找到了證據,族里也是絕對不會答應把殷煥送去官府的。
這會損害了整個宗族的利益和子孫的前程。
在古代,宗族的力量是龐大的,很多時候,甚至超越律法,家族內的一些陰私往往鬧不到官府,就會被宗族私下處決。
除非老爺子與宗族徹底決裂,自逐出族。
可那樣便意味著,生時不能祭父母,死后不能入祖墳。
這是比死亡更嚴厲的懲罰。
外祖父從來不會做虧本的買賣。
他縱橫商界幾十年,能有如今的成就,可不僅僅是善于經商,更擅長御人之道,還懂得如何做才能利益最大化。
瞧瞧,他老人家不過三言兩語間,就四兩撥千金地把矛盾的關鍵點轉嫁到了族長和宗族的身上。
族長必是會怕的。
顧知灼漫不經心地以茶蓋撥去漂在茶湯上的浮葉,垂眸看著清澈透亮的茶湯中那些沉沉浮浮的茶葉。
果然——
“啪!”
族長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幾上,眼底最后一絲猶豫煙消云散。
殷老爺子微微地笑,干枯的手指整了整袖子上的褶皺,露出篤定的笑容。
“過繼過繼,子認父,父認子。”族長義正言辭地道,“現在,子弒父,當然不能再讓父將其再視為子。”
“別說只是嗣子了,就算是親子,有這等弒父的,那也是不能要的。”
聽族長這么說,殷煥如遭雷擊,“啊啊”地又叫了起來,身子像爛泥般癱了下去。
“族長,阿煥病成這樣,口不能言。”王氏臉色煞白地為兒子叫屈,“您不能聽信佘氏一人之言啊!”
“我意已決,不必再說。”族長冷冷對王氏道,一臉嫌惡。
面對殷湛時,族長的表情又客氣了很多,語氣堅定地安撫殷湛道:“湛堂弟,你放心,這件事我應下了。”
“等我回了江南后,會親自去改了族譜。”
“以后,你與殷煥就恩斷義絕,再無任何關系。”
宗族的事自是由族長做主,他既然應下,等于是一錘定音,把這件事情徹底解決了。
“啊……”殷煥嘶聲又叫了一聲,臉色更差了,慘白如紙,渾身上下都在不住地發(fā)著抖。
他是要被趕走了嗎?
他現在病著,每天吃的藥都要幾兩銀子,要是被趕回去的話,以后誰來養(yǎng)活他?
殷煥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像得了羊癲瘋似的。
他不由想到了他的親祖父。
祖父也是因為中風,常年在榻上躺著,口舌不能言,四肢不能動,吃喝拉撒都要靠人伺候。
當年家里窮,養(yǎng)不起仆婦,父母兄長就使喚他去照顧祖父,祖父因為長期臥床背上都是褥瘡,四肢骨瘦如柴,身上總是臭烘烘的……
那會兒,他就知道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殷煥有些慌,更有些怕,“咦咦呀呀”地向著生母王氏招手。
他想說,他之所以會中風是佘氏害他的。
那天晚上,是佘氏親手端了一碗藥膳給他,還好言跟他說:“大爺,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會指證你的。”
“哎,是來給公公看病的王太醫(yī)發(fā)現了不對。你知道公公的脾氣,一旦認定了,我們說再多也沒用……我是為了他們一家不被趕走。”
“大爺,你先忍耐忍耐,來日方長,等到大姑姐回了侯府,咱們再動手也不遲。”
“大爺,夫妻一體,我不幫你,還能幫誰呢?”
當時佘氏說得言辭懇切,他也想著他們十幾年夫妻,膝下還有一雙兒女,佘氏坑誰也不能坑他。他要是完了,佘氏也好不了。
所以他信了佘氏,還喝了她端來求和的那碗藥膳。
不想,當天夜里,他打算寬衣上榻時,突然間兩眼一抹黑,只覺手麻腳麻,接著人就失去了意識。
等半夜再醒來時,他就發(fā)現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
他中風了。
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是佘氏害了他,是佘氏在藥膳里做了手腳。
他悔不當初。
他錯了,那張方子真不該給佘氏看的,那樣,佘氏就不能拿那種藥來害他了。
殷煥越想心里越是悔恨,額角根根青筋暴起,更想不明白佘氏的腦子里在想些什么。
佘氏是他的妻子,容貌、才學、家世什么也沒有,簡直一無是處。
可他沒有嫌棄過她,也沒想休了她。
佘氏為什么要這么待自己?!
任殷煥嘶喊不已,王氏卻沒看這個兒子,扯了下自家老爺的袖子。
“蛇……蛇……”殷煥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控制著不聽話的舌頭,可說出來的字眼依然含糊不清,口涎浸濕了領口與前襟。
王氏越聽越煩。
他們這么遠的路過來,可不是為了把殷煥帶回去的啊。
再說了,帶回去這么個殘廢有什么用,總不能還要自己這個當娘的伺候他后半生吧?
第 123 章 第123章
殷老爺子抬手吩咐丫鬟道:“來人,筆墨伺候。”
兩個丫鬟很快就搬來了一張紅木雕花書案,又備好了文房四寶,鋪紙磨墨。
殷老爺子讓人把輪椅推到書案前,親自寫下了切結文書,又在落款處畫押蓋章,便交給了族長。
王氏在旁邊看得眼睛都要紅了,心火蹭蹭地直冒,卻又不敢去奪。
族長細細地看了看文書,把這份文書收進了一個小匣子里,嘆道:“那就讓阿煥跟涵堂弟他們一起回江南吧。”
殷老爺子輕輕地點了點頭,又令人下去準備一塊方便抬人的木板。
“不行!”王氏忍了又忍,終于不死心地又喊了出來,“堂伯哥,我好好的一個兒子過繼給了你們,現在你們把人弄成了這樣!”
“就是要還,那也得還我們一個健健康康的兒子。”
“當時怎么過繼給你的,你就怎么還我們,那我們二話不說就走人。”
王氏的聲音高亢而又尖銳。
族長不快地皺起了花白的眉頭,神色一肅,呵斥道:“王氏,這里沒你說話的份。這族里的事,哪容得你一個婦道人家啰嗦的!”
說著,族長看向了坐在他對面的殷涵,用警告的口吻厲聲道:“殷涵,管好你媳婦。”
王氏連忙扯了下殷涵的袖子,給他使著眼色,示意他趕緊說幾句。
“……”殷涵是個色厲內荏的,聽族長這么一斥,根本就不敢說什么,垂下了眼瞼,目光游移不定。
真是個沒出息的!王氏氣得直跺腳,狠狠地隔著衣袖擰了殷涵的胳膊一把,直擰得他倒抽了一口冷氣。
“族長,可是……”殷涵支支吾吾了半天,為難地指了指輪椅上口眼歪斜的殷煥,好聲好氣道,“可是您看,阿煥都這樣了,以后還要看病吃藥呢。”
“我們也不是真想賴著不走討人嫌。可治病要銀子,當年家里頭就是因為先父中風,為了給他看病吃藥,這才散盡了家財。”
“還有,阿煥膝下還有一雙子女,年紀尚小……”
殷涵越說越愁,這藥費和養(yǎng)孩子最燒銀子了,簡直就是無底洞。
他本是抱怨,指望著殷湛要是能給殷煥一筆安家銀子就再好不過了,可王氏聽著卻是眼睛一亮。
對了,還有皓哥兒呢!
“堂伯哥,”王氏突然喊了一聲,壓過了自家男人的聲音,捏著帕子又抹起了眼淚,“就算你們不要阿煥了,但皓哥兒叫了你們這么多年的祖父祖母,也可以立他為嗣孫的。”
嗣孫?族長眉頭一動,略有幾分意動。
他本來想著,回去江南后再從族中子弟中挑一個,但族里的孩子對老爺子也是陌生,總比不上皓哥兒是他打小看著長大的。
族長越想越可行,含笑看向了殷湛:“湛堂弟,你看……”
有譜了!王氏心底又燃起了希望,一手假裝用帕子抹淚掩住嘴角的笑,眼角瞟向殷湛。
這一家子就是沒兒子的絕戶,自己愿意把孫子給他,有了男丁承繼香火,老頭子也該感恩戴德了。
等老頭子死后,這份偌大的家業(yè)還不是自家的。
“勞族兄為我費心了。”殷湛嘴角泛起一絲苦笑,“我遭了這一難……”
說著,他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瘦弱的雙腿,裝模作樣地幽幽嘆了口氣。
窗口刮來一陣微風,吹散了這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平添幾分落寂的氣息。
殷老爺子從來是一個心胸開闊又豁達的人,遭了這一災,他也沒有怨天尤人,該吃藥就吃藥,該針灸就針灸,日子照常過。
可要說他心里沒有半點怨和恨,那是不可能的。
誰也不是圣人。
停頓了一下,殷老爺子慢慢拈須,形容間露出一種看透世事的疲憊,接著道:“我遭了這一難,往鬼門關里走了一回,如今也看開了。命里無時莫強求,既然注定我沒有‘兒子’的福,那我也不強求了。”
“從此以后,莫要再提立嗣之事。”
在老爺子的心里,他的阿婉絲毫不比兒子差,他從來沒有后悔過此生沒有兒子送終。
一個莫須有的兒子哪有他的阿婉重要。
但是,對著外人,場面話還是得這么說的。
族長聞言皺了皺眉。
殷湛的意思竟然是嗣子、嗣孫全都不要了。
“這怎么行!?”族長立刻反對道,臉色沉了三分。
對上殷湛疲憊不堪的眼眸,族長心一軟,語調放柔了幾分,語重心長地諄諄相勸道:“湛堂弟,我知道你還在氣頭上,不要一時沖動。”
“家中總要有個男丁才能支撐門楣,將來為你和弟妹扶靈送終。”
殷湛是有女兒,但女兒嫁了人后那就是外姓人,連外孫、外孫女也是姓顧的。
若是不立個嗣子,將來老兩口連個扶靈摔盆、祭祀的人都沒有,這等到了地下,豈不是冷冷清清,又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再立一個嗣子?”殷湛挑了下花白的眉梢,唇畔噙著一抹淺笑,可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
“對對對。”族長連連點頭。
殷湛淡淡地嗤笑了一聲:“等到幾年后,孩子長大了,我再受一次罪嗎?”
“這再來一次,我這把老骨頭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運氣,再活下來。”
“這不是親生的,再養(yǎng)也親不了。 ”
族長揉了揉滿是皺紋的眉心,好聲好氣道:“皓哥兒是你看著長大的,這稟性自然是好的。”
殷湛卻是回了一個冷笑:“我記得當年族兄也跟我說,殷煥是你看著長大的,稟性自然是好的。”
“是純孝之人。”
殷湛的語氣從頭到尾很平靜,卻是難掩諷刺之意。
這些話的確是當年族長親口說的,一字不差。
族長的老臉上不免有些尷尬,一時有些接不下去了,心里悔不當初:當時族里這么多合適的孩子,他怎么就因著可憐殷煥,挑了這么個黑心肝的小子呢。
族長也沒那么容易放棄,干巴巴地又勸殷湛別沖動,香火為重云云。
王氏一直死死地盯著殷湛與族長,一顆心懸在半空,見老爺子油鹽不進的樣子,心下著急。
她一會兒看看丈夫殷涵,一會兒又去看殷煥,見這對父子是完全指望不上了,只能咬咬牙,對著幾步外的佘氏狂使著眼色。
在王氏看來,肯定是老爺子拿著家產哄了佘氏,才會哄得這個蠢女人把自己的次子給賣了。
現在老爺子當眾拒絕了讓皓哥兒繼承家業(yè),這會兒佘氏必然發(fā)現自己被騙了。
就算佘氏再不喜他們,她總要為自己的兒子考慮吧,他們終歸是一家人,利益是一致的。
結果,王氏一轉頭,就看到佘氏正看著顧知灼,笑得那般溫馴,仿佛對這筆偌大的財產如何歸屬是半點不在意。
這個蠢婆娘是魔障了嗎?王氏越看佘氏越不順眼,偏生此時只能生生壓下心頭的不喜,壓著嗓子喊了聲:“佘氏,過……”
“舅母,你站得累了吧?”顧知灼恰如其分地壓過了王氏的聲音,又對著一個鵝蛋臉的小丫鬟招了招手。
“翠芝,去給舅母搬把椅子過來,再上杯茶。我記得舅母喜歡碧螺春。”說著,顧知灼對著佘氏微微一笑,笑容明媚。
她一笑,佘氏也跟著笑,笑容中滿是感動。
果然還是外甥女待自己好,還記得自己喜歡碧螺春。佘氏心滿意足地暗暗嘆息,眼角的余光斜睨了王氏一眼。
哪像王氏……
這王氏慣會在自己跟前擺婆母的派頭,從前殷煥還沒過繼出去的時候,便是這樣。只要有王氏在,就沒自己坐的地方,她總喜歡把自己使喚得團團轉,讓自己像個奴婢似的給她端茶倒水,布菜盛湯,捏肩打扇等等。
小丫鬟很快就搬來了一把交椅,請佘氏坐下,還周到地給她身后放了一個舒服的大迎枕。
不一會兒,又有一盅熱騰騰的茶端到了佘氏的手上。
她捂著暖呼呼的茶盅,只覺得暖意從手心一直熨帖到了心里,分外的妥帖。
祝嬤嬤說得沒錯,外甥女真是這世上最貼心、最溫柔、最美好的姑娘家了。
萬事只要聽外甥女的,準沒錯。
“佘氏……”王氏又喊了一聲,明明有很多話想說的,可方才被打斷,此時便顯得氣弱了幾分,干巴巴地說道,“你快告訴老爺子,皓哥兒對他這個祖父一向最孝順了,舍不得離開他祖父。”
王氏努力地對著佘氏使著眼色,讓她趕緊勸勸殷老爺子。
佘氏卻是狠狠地瞪了王氏一眼,心如明鏡:王氏還想哄自己呢,真以為自己蠢嗎?
“呵,你害了你自己的兒子不夠,還想害我兒子?”佘氏不屑地又對著王氏啐了一口,“呸!”
“有你這樣的娘,才會有殷煥這種狼心狗肺的兒子,這就叫有其母必有其子!”
“……”王氏再次被罵得傻眼了。
這死婆娘難道連這萬貫家財都不要了,這簡直失心瘋了吧?!
顧知灼輕輕扇著團扇,溫柔道:“舅母真是良善,性子好,胸中自有溝壑,自是不會被那等子不懷好意之人挑唆。”
“對對對。”佘氏如小雞啄米般直點頭,轉過頭再次對著王氏的方向“呸”了一下,一副不屑與王氏這等子不懷好意之人為伍的樣子。
瘋了瘋了,這蠢婆娘真是瘋了!王氏氣了個倒仰,臉都憋青了,豐滿的胸膛起伏不已,卻是拿佘氏沒轍。
佘氏仿佛斗贏的公雞似的昂了昂下巴,端起了方才顧知灼讓人給她準備的那盅碧螺春,嗅了嗅茶香。
顧知灼忍俊不禁,又拿團扇遮了遮臉,露出一對彎彎的笑眼,偏頭時,就對上了謝應忱滿含笑意的眸子,他的眼神柔和得似要滴出水來。
這是殷家的家務事,從始至終,謝應忱壓根兒沒去聽他們在說什么,他的眼里只看著她,看著她笑,看著她哄人,看著她在那里攪風攪雨。
顧知灼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垂眸去看他手中那塊刻了一半的南紅瑪瑙。
這塊紅瑪瑙不算大,玉料細膩,紅艷如錦。
瑪瑙上,一朵小巧的花已經被刻刀刻出了大致的雛形,花瓣層層綻放……
她興致勃勃地推了推他拿著刻刀的右手,示意他繼續(xù)。
謝應忱莞爾一笑,順著她的意思又執(zhí)起了右手的刻刀,刀刃繼續(xù)在那塊紅艷的瑪瑙上雕琢起來。
他的手很穩(wěn),小巧鋒利的刻刀在他手里靈活極了,刀鋒過處,碎屑飛起,動作優(yōu)雅不失力度,有種如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顧知灼也偏頭湊過去盯著看。
看了一會兒,便瞧出他刻的應該是朵蓮花。
這時,廳外有了動靜,在金大管家的帶領下,兩個魁梧的家丁抬著一塊門扇大小的木板昂首挺胸地來了。
他們的到來讓廳堂一下子顯得擁擠了不少。
“切結文書已立。”殷老爺子淡淡對金大管家吩咐道,“讓他們走吧。”
“是,老爺子。”金大管家笑瞇瞇地應了,對著兩個家丁一揮手,“快,煥大爺還要趕路呢,還不趕緊把人給抬下來。”
“殷煥,當初你只帶了一身衣裳來我這里,”殷老爺子神情淡漠地看著輪椅上面容枯槁的殷煥,語氣平靜地說道,枯瘦的手指又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椅子扶手上叩動。
“如今,這身衣裳就當給你的。”
“其它的一切都與你無關,也包括這輪椅。”
金大管家深以為然地直點頭,想當年殷煥帶著妻子來到他們這一房,兩手空空,甚至連身換洗的衣裳都沒帶,一切都是老爺子為他們添置的。
養(yǎng)條狗養(yǎng)了這么多年,都知道為主子看家,可見這殷煥豬狗不如。
如今他要走了,老爺子還給他留了這身新衣,也算是夠客氣了。
不不!殷煥再次“啊啊嗚嗚”地喊了起來,渾濁且布滿血絲的眼球里寫滿了驚懼。
他不要走,他不要回江南……
回江南的話,他定會淪落到和祖父一樣的下場!
那兩個家丁高聲領命,不顧殷煥那虛弱無力的的掙扎,就把人從輪椅上杠下來,安放在了那塊門扇大小的木板上。
殷老爺子大手一揮:“趕出去。”
這三個字指的不僅是殷煥,還有殷涵與王氏夫婦兩個。
于是,那塊木板就被家丁抬了起來,木板上的殷煥如垂死的困獸還在反復地叫著。
又有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從廳外走了近來,動作粗魯地將殷涵與王氏夫婦給架了起來,把人往外頭拖。
“放開我!”王氏奮力掙扎著,卻掙脫不了婆子們的桎梏,反而弄得鬢發(fā)散了一半,珠釵歪斜,形同瘋婦。
見掙脫不開,王氏恨恨的目光又轉而射向了旁邊的佘氏,一手指著她,嘶喊道:“這是我兒媳,要走也得一起走!”
佘氏是次子殷煥的媳婦,理所當然要為丈夫侍疾的。
“……”對上王氏狠辣的目光,佘氏慌了一下,若是婆母非要帶自己和一雙兒女回江南老家,那兒子的學業(yè)和女兒的婚事可就要被耽誤了。
顧知灼這才慢悠悠地將目光自謝應忱手中的那把刻刀移開了,溫溫柔柔地安撫佘氏道:“舅母別急。”
“我知道舅母是好的,祖父他們也知道,你放心。”
猶如久寒逢甘霖,佘氏周身說不出的舒暢,感動地看著顧知灼。
一顆心徹底安定了。
有外甥女在,她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佘氏的腰板登時又挺直了,優(yōu)雅地端坐好了,底氣十足地抿唇笑。
連連受挫的王氏氣急敗壞地直跺腳,又指向了木板上爛泥般的殷煥,對著殷湛叫囂道:“堂伯哥,你不能因為人廢了,就把這么個廢人硬塞給我們!”
“我們不要!”
“他爹,你倒說句話啊!”
“反正我不同意把阿煥帶回去。這帶回去后,誰伺候啊?反正我是不管的。”
王氏絲毫沒有避諱殷煥,直接把心里話都喊了出來,洪亮的嗓門差點沒掀翻屋頂。
這個次子十幾年前就過繼出去了,與他們夫妻早就淡了,哪里比得上養(yǎng)在膝下的長子和長孫。
長子的婆娘一年前就沒了,這要是家里有個癱子,哪會有好姑娘愿意嫁過來?
不行,絕對不行。
仿佛連著幾個巨浪打來,把殷煥澆了個透心涼,難以置信地看向了生母王氏。
當初他們哄著他從老爺子那里偷偷拿銀子,哄著他給老爺子下藥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
“阿煥,你被過繼出去這些年,爹娘一直念著你。血濃于水,我們一家子在一起,總好過你現在在‘那邊’就是個外人。”
“只要老爺子和老太太沒了,我們就都能過上好日子了。”
“爹娘都是為了你好。”
他信了,他是為了他們才會這么做的。
可如今……
“啊!啊!”殷煥發(fā)出不甘的嘶吼聲,蒼白消瘦的面孔表情猙獰,恨不得與王氏拼命。
可是,他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連從木板上起身也做不到,只能任由家丁把他抬了出去。
他們一家三口都被家丁婆子們驅趕出去了,母子倆的叫囂聲也漸漸離去,廳堂內又安靜了下來。
殷老爺子靜靜地坐在輪椅上,并沒有理會這對母子,似乎他們早就映不到他眼中。
族長表情復雜地目送著他們離開,久久才收回了目光。
他躊躇了一下,擠出一個笑容,用商量的口吻對殷湛道:“湛堂弟,等我回了族里后,再給你挑挑嗣子,族里有幾個孤兒……”
族長心里想著的是,這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小養(yǎng)起的話,肯定能養(yǎng)得熟。
他們殷家,不能總出白眼狼吧?
可還沒說完,就聽外頭響起一個鏗鏘有力的女聲:“不必了。”
族長一愣,尋聲望去。
廳外的廊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三十來歲身穿櫻草色褙子的女子,一頭烏黑的青絲綰了個纂兒,斜插了一支蝶戀花點翠鑲紅寶石顫枝金步搖。
步搖上那蓮子米大小的紅寶石映得女子的眼睛明亮生輝。
她身姿筆挺婀娜,步履中颯爽而不失優(yōu)雅。
族長瞇眼看著廳外乍一看陌生,再看又有些眼熟的女子,慢了兩拍才認出這是好些年不見的堂侄女殷婉。
“阿婉?”
殷婉拎著裙裾走上了廳前的那幾級石階,氣息因為疾步還略有些急促。
她今天出去巡查生意,剛才回來時,在家門口看到了被丟出去的殷煥以及殷涵三人,三個人吵吵嚷嚷的,王氏扯了殷煥頭上的翡翠發(fā)簪,丟下他就走了,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
見殷煥那副恨他父母入骨的樣子,殷婉還“好心”讓人給他去叫了衙差來。
門房告訴她,族長還在這里,她生怕老父老母吃虧,下了馬車就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恰好聽到了族長又在為了嗣子的事“逼迫”老父。
殷婉的眼眸沉下了幾分,嘴唇緊抿成一條直線。
從小到大,她都被這些人嫌棄她不是兒子。
他們覺得就因為她是女兒,才害得爹娘抬不起頭來——明明她爹娘走在外頭,永遠都是讓人恭維的對象。
自她四五歲有記憶以來,這位族長,還有族中的那些長輩不知道來過家里多少回,軟硬兼施地勸父親納妾生子,勸父親過繼嗣子。
他們旁若無人,那些話也都是當著她的面說的,頤指氣使,從來沒有把她當一回事,從來覺得只有兒子才能給她的雙親養(yǎng)老送終。
往事種種如走馬燈般在她眼前閃過。
殷婉從容地邁過了廳堂的門檻,這一瞬,感覺自己似乎邁過了一道十幾年的鴻溝。
“族長,我們家不需要嗣子。”殷婉直直地迎視著族長的眼眸,“這家業(yè),由我繼承!”
她冷靜且堅定地說出了當年十幾歲的她沒敢當著這些長輩說出的話。
族長眉頭緊鎖,直覺地反對道:“阿婉,別胡鬧了,你是顧家婦,豈能說這種話?”
族長常年在族中為族人做主,習慣性擺出了作為長輩的威儀,不怒自威。
殷婉的目光不偏不倚地看著族長,一派坦然地說道:“我與顧衍已經義絕,并已經去信江南,族長來得早,怕是沒見著吧。”
殷婉是殷氏女,無論是出嫁,和離,還是義絕,都是需要稟明宗族的,畢竟,她從顧家出來,名字還需要重新寫回殷氏宗族的族譜上。
“荒唐!”族長簡直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幾上,直拍得茶盅溢出了滾燙的茶水,而他毫無所覺,“我殷家可從來沒有義……和離婦。”
殷婉連眼角眉梢都不曾動一下,淡淡道:“顧衍因貽誤軍機,已被流放嶺南。”
“族長剛來京城,許是還沒聽說吧。”
“您是想一門罪臣姻親,還是要一個義絕女?”
什么?!族長又被殷婉話里透出的意思砸了七暈八素,想起了今天出門時看到有囚車經過。
難道說,方才那個被拖去流放的人犯,就是武安侯顧衍?
當時他還在路邊看了一會兒熱鬧呢,就完全沒認出人……不對,他也沒見過武安侯啊。
他的脊背冒出了一大片冷汗,浸濕了中衣。
族長以袖口擦了擦額角的冷汗,立馬閉嘴,話鋒一轉:“義絕得好!”
“我們殷氏世代清白,自然不能讓此等罪人玷污了門楣。”
殷婉銳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道貌岸然的外表直擊內心,嗤笑一聲,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宣布道:“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殷家的家業(yè),我會繼承。”
她會證明給所有人看,她絕不比男兒差!
這一瞬,殷婉的眼眸如同那天邊的驕陽熠熠生輝,光彩奪目。
第 124 章 第124章
上首的殷湛眉宇舒展,含笑看著女兒。
這些日子,他已經把京城的生意全都交給了殷婉,她上手得很快,做起事來也比從前在閨中時越加干練。
“族兄,”不等族長說話,殷湛就搶先一步道,“當年在立嗣文書上說好的,祖業(yè)會由嗣子繼承,‘余下’全給阿婉,族兄可還記得?”
他說得輕描淡寫,所謂的“余下”其實是他這輩子賺的家業(yè),在殷婉出嫁后的這十六年間,這一份又翻了一番。
“記得。”族長點了點頭。
殷家在傳到殷湛的手上時,只是普通的富戶,祖業(yè)只是這一部分。
當時族長也勸過殷湛,后來想想,等嗣子養(yǎng)久了,有了孫子,祖孫隔輩親,這孫子又是殷湛看著長大的,他應該就會改變主意的。族長哪會想到竟會有此番變故。
“我現在也依然是這個意思。”殷湛有條不紊地接著道,“以后祖業(yè)就全都交給族里,田地作為祭田,田地產出以及鋪子的獲利給族中建學堂,給族里的孤兒建善堂,給族里的孤寡老人養(yǎng)老送終……”
他不緊不慢地說著他的打算,思路清晰,很顯然,這并非是臨時起意,而是早有了打算。
“余下全都給阿婉,將來會由阿婉的兩個孩子繼承。”
“族兄,這是我的底線,我是絕對不會再過繼的。”
殷湛先放了一通狠話,沒給族長插嘴的機會,下一刻他的語調又緩和了下來,幽幽地道:“有些虧,吃過一次也就夠了。”
族長本來因為殷湛強硬的語氣,心下不太舒服,可聽到這最后一句時,心又軟了,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拈須想了想,道:“阿婉既然義絕了,那招贅吧,再生個姓殷的孩子。”
在他看,由殷家的孩子繼承這份家業(yè)才是名正言順的事。
殷湛不置可否。
他并不在意女兒是否再嫁,知道女兒現在的心思都在生意上。
若是女兒日后能遇上一個她心悅的良人,想再嫁也隨她的意思,但是女兒招贅與否不能作為要求和條件。
殷湛喝了口茶水,沒有接族長的話,而是自顧自地說:“族中如今考中童生的有十九人,秀才有三人。也不用等到我死了,這筆祖產現在就可以交給族里,用于建學堂,請名師,族兄意下如何?”
殷湛是江南首富,對于他如今的身家,那份祖產其實還不足一成,卻已是相當可觀的一筆巨款了。
此話當真?這四個就在族長的嘴邊,那雙渾濁的老眼都亮了。
這下,他是真的心動了。
殷湛現在六十有二,若是等到他歸去,指不定還要等個十幾二十年,太久遠了。
遠到自己有生之年怕是都看不到族中子弟揚眉吐氣的一天。
畢竟自己比殷湛還要大上三歲。
殷湛這一房的祖業(yè)若是交到族里,建學堂、請名師自是不在話下,還能讓族里子弟個個都能讀上書,自己就不信了,這么多人就培養(yǎng)不出一個舉人進士來!
只是想想,族長心口便是一片火熱,覺得未來一片光明,正色問道:“湛堂弟,你真的想好了嗎?”
“當然。”殷湛篤定地點頭道。
這是他早早就想好的,他從祖輩繼承來的祖產用于族中,能對族中子弟有所助力,也是對得起天地祖宗了。
而他自己賺來的這份家業(yè)都是要留給女兒和她這一雙兒女的,其他人誰也別想動。
族長沉吟地思索了一會兒。
他如何聽不出殷湛是在拿這份祖業(yè)堵他和族老們的口,他若是應下了,吃人嘴軟,自然從此不能插手殷湛這一房的事。
可這又的確是一件對闔族有利的好事。
思緒間,族長忍不住朝殷婉看了一眼,見她表情平靜地在一旁坐下,既不驚訝,也沒置喙,看來對老父的決定并無異議。
族長暗暗咬牙當下有了決定,捋了捋山羊胡,若無其事地笑道:“若這是堂弟的意愿,那自然是好。”
“族里有幾個天賦極好的孩子,將來若是能考中功名,定會感念湛堂弟你的恩德,三牲五果地祭祀你的。”
族長說了一通好聽的話,又請殷湛務必要給族里的學堂取個名字,如此,后世的殷氏子弟也都會知道這學堂是何人所捐。
殷湛也笑了,果斷地說道:“那就立下文書吧。”
丫鬟趕忙鋪紙磨墨。
殷湛做事一向雷厲風行,即刻就親自執(zhí)筆寫了文書,蓋章畫押,輕輕松松就把一份價值不菲的產業(yè)交了出去。
塵埃落定。
族長拿著這份文書,還有幾分猶在夢中的不真實感。
這趟來京城發(fā)生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他的意料。
“我讓金升陪族兄你回一趟江南,接手這份祖業(yè)。”殷湛又道,肩膀又放松一些,心里算是徹底松了口氣。
他也不想徹底跟族里徹底翻臉。
年少時,父親走得早,他家孤兒寡母,當年也是靠著族里叔伯們的幫襯,這才撐了過來,順順利利地接過了家業(yè)。
這人老了,閑暇時,午夜夢回時,總是會時不時地追憶往昔。
他這輩子,為了做生意,幾乎是滿大景的跑,人在外鄉(xiāng),可心里總記掛著兒時生活的地方,想著村后的小河,想著幼時在后山爬過的果樹……
也想著,等到有朝一日……
他會與老妻一起入祖墳安葬,從此落葉歸根。
像這樣花點銀子,就能妥善地解決他們這一房與族里的矛盾是最好的。
殷湛又拈了拈須,望著殷婉露出了慈愛的笑容。
雖然繞了一個大圈子,多花了這十六年,但他還是把家業(yè)完完整整地交到了女兒的手里,還能一家子在京城團圓,這就夠了。
人終究要往前看。
殷湛心情一好,對族長的態(tài)度也好了幾分,笑道:“族兄,你難得來一趟京城,就在京城多待幾日,我讓金升帶你在京城四處逛逛,你也好給嫂子和孩子們買些京城的特產,才算沒白來這一趟是不是?”
“過幾日,我有條商船要回江南,族兄可以跟著一起走,一路上也有個照應。”
殷湛的提議再妥帖不過了,族長自是應下了,笑呵呵道:“那我就厚顏給湛堂弟添麻煩了。”
直到此刻解決了正事,兩人才有閑情敘著舊,說起了江南老家的一些事。
殷湛縱橫商場半輩子,為人自是圓滑世故,他要是愿意,跟誰都能打交道,跟誰都能相談甚歡。
兩人和樂融融地說著話,氣氛融洽得仿佛剛剛的爭執(zhí)并不存在似的。
寒暄了幾句,殷湛心里就想以族長路上太累為由把人打發(fā)走,這樣,他就能跟謝應忱下棋了。
殷湛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謝應忱那邊瞟去,就見他正專注地執(zhí)刻刀在一塊紅瑪瑙上雕琢著,顧知灼興致勃勃地托腮看著他雕刻,兩人親昵地頭挨著頭。
老爺子也喜歡雕刻、纂刻,心似是被一片羽毛撓得癢癢的,很想湊過去看看謝應忱到底在刻什么。
“族兄,我看你……”這打發(fā)的話語才說了半句,就被廳外一個氣喘吁吁的女音打斷了,“老爺……老爺,有差爺來了。”
差爺?殷湛怔了怔,便吩咐金大管家道:“金升,你過去看看。”
金大管家領了命,匆匆地從正廳出去了。
然而,他才走下臺階,就看到前方兩個高大威武的衙差穿過月洞門,昂首闊步地往這邊走來,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
給衙差領路的婆子有些誠惶誠恐的,在看到金大管家的那一刻,松了口氣。這些差爺根本就不等通稟,非要闖進來,而她們這些做下人也不敢阻攔官府的人。
金大管家客客氣氣地對著那兩個衙差拱了拱手:“差爺……”
“讓開。”兩個衙差一看金大管家的打扮,就知道他只是個管家,不欲與他多言,粗魯地以刀鞘把人推開,直接跨過門檻進了廳堂。
廳堂內坐了五六人,可是衙差看也沒看旁人,銳利的目光直直地投向了正前方的殷湛,上下打量著他。
“你是殷湛?”其中一個國字臉的衙差抬手指著殷老爺,趾高氣昂地說道,“隨本差爺走一趟……”
話音剛落,卻聽一聲低低的冷笑響起,又輕又冷。
青年的聲音猶如一股清冷的夜風迎面拂來。
兩個衙差不快地皺了皺眉,齊齊地循聲望去,一眼看到下首的圈椅上坐著一個戴著半邊面具的紅衣青年,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倆。
那修長的手指捏著一把小巧的刻刀,刻刀在他指間靈活地轉了兩圈,刀鋒閃著幽冷的光芒。
這……這……這是太孫?!
兩個衙差腳下一軟,差點沒跪倒,彼此交換了一個慘淡的眼神。
他們只知道這家主人姓殷,可滿京城里姓殷的多的是,此刻才回過味來:
莫不是,這個“殷”是那個“殷”?
那位未來的世子夫人的外家?
那國字臉的衙差看了眼坐在謝應忱身邊的顧知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對著謝應忱拱了拱手:“顧世子。”
他的氣焰立時短了大半截,完全沒想到他會在這么一處民居遇上這位連天子都要避其鋒芒的煞星。
哎,在京中當差可真是不容易!
國字臉衙差干咳了兩聲,干巴巴地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方才有個叫殷煥的人向京兆府報案,說他的親生父母指使他毒害嗣父殷湛,小人是想來……”
他本來想說要把殷湛帶去府衙公堂問話,話到嘴邊,硬生生地改了一種更加委婉的說法,小心翼翼道:“來問問。”
話語間,他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冷汗,完全不敢直視謝應忱,另一個衙差恭敬地垂首站在一邊,目不斜視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族長聞言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身子僵住,驚得捏在手中的那個茶杯脫了手。
“啪”的一聲,茶杯落地,無數碎瓷片四濺開來,茶葉與茶水在大理石地面上流淌一地。
“差爺,這、這是怎么回事?”族長結結巴巴地問道,一時心亂如麻:這殷煥不是被殷涵夫婦帶走了嗎?他怎么會跑到京兆府去了呢?
那國字臉衙差只當這也是殷家的長輩,好聲好氣地解釋起來龍去脈:“剛才有人去京兆府報案,說是葫蘆胡同的殷家門口躺著個人,身無長物,身上的東西都被搶了。”
“這有人報案,我們當然得來,發(fā)現躺在地上是個癱子,就把那個癱子抬回了京兆府衙。那癱子說他叫殷煥,他要狀告他親爹親娘搶了他的簪子,還哄他毒害嗣父殷湛。”
衙差說著面露唏噓之色,以袖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一年到頭去他們京兆府報案的京城百姓不少,他們身為衙差,各種驚悚離奇、出人意表的案子都遭遇過,但像這樣踐踏人倫的奇葩事也是少見。
這報案者先謀害嗣父,后又被沒良心的親爹娘給扔了,甚至還搶了他身上的財物,他氣不過,就去官府狀告親爹親娘,大有一副“大家一起死”的決絕。
奇葩,實在是一朵奇葩!
族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咽了咽口水,忍不住顫聲問道:“他,他不是說不出話嗎?”
剛剛殷煥分明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怎么到了京兆府就能說話了呢?
國字臉衙差先瞥了一眼謝應忱,見他悠然閑適地執(zhí)刻刀雕琢,半懸的心放下一些。
他耐著性子又道:“他是說不全話,不過拿著筆勉強能寫,字雖然歪歪扭扭,也勉強可以認,半寫半說半猜,關大人差不多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關大人說了,這弒父是十惡不赦的大罪,”衙差對著殷湛拱了拱手,“還請老爺子與我們說說,是不是確有此事?”
這件事要是傳開,殷家的名聲可全毀了!族長想說沒有,想著必須把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顧知灼抬頭輕飄飄地掃了族長一眼,在他身上落了一瞬,先他一步道:“外祖父,您好生與差爺們說說,這公堂上,可做不得偽證。”
“我知道您素來心善,對煥舅父心存不忍,可是律法大于家法,大于人情。”
不錯不錯。兩個衙差深以為然地直點頭,覺得這位顧二姑娘真是如傳聞中的溫柔明理。
顧知灼這字字句句皆是冠冕堂皇,可每一句都讓族長心頭顫了一顫。
是啊。公堂上又怎么能亂說話呢,那是要犯了律法的。族長心里只覺得族中子弟的大好前程似乎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一瞬間,周身的血液都往心臟涌去,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捂著胸口軟軟地往后倒了下去。
他的身子撞在了旁邊的茶幾上,上面的果盤傾倒,一顆顆紫葡萄灑了一地。
衙差和旁邊的粗使婆子都嚇了一跳,婆子連忙去扶昏迷的族長。
“喜鵲,快讓人去請大夫。”顧知灼不緊不慢地吩咐廳外的小丫鬟,又使喚兩個粗使婆子,“你們兩個把族長抬下去客院安置,動作小心點。”
喜鵲趕忙跑去請大夫,而兩個婆子則合力把族長架了起來,放到了之前殷煥坐的那把輪椅上,連人帶輪椅地往廳外推去。
上首的殷湛約莫也能猜到族長是為什么暈。
他面不改色地打發(fā)了顧知灼:“燕兒,你也跟過去看看,差爺這邊有什么事問我就成了。”
謝應忱收了刻刀,薄唇對著手中那塊紅瑪瑙輕輕吹了一下,碎屑飛起。
他將那塊紅瑪瑙捏在手心,修長的手指在瑪瑙輕輕摩挲了兩下,也跟著起了身。
兩人并肩往廳外走去,兩個衙差忙不迭地退到一旁,動作間難掩誠惶誠恐的意味,簡直快要同手同腳了。
“顧世子慢走。”衙差們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禮,目送著謝應忱這尊大佛走遠,只覺得如釋重負,連周圍的空氣似乎都清新了幾分,又擦了擦冷汗。
“殷老爺子,勞煩您與我們說說來龍去脈吧。”雖然謝應忱走了,可衙差也完全不敢放肆,輕聲細語地跟著老爺子說話,要多客氣,有多客氣。
夕陽落下了一半,絢爛的晚霞如織似錦,染紅了天邊,也在屋頂的青瓦上渡上一層幽燦。
八月的晚夏,庭院里的蟬鳴聲斷斷續(xù)續(xù),發(fā)出最后的嘶鳴聲。
躺在榻上的族長就是在這種“知了”的聲響中,幽幽地醒了過來。
旁邊有婆子道:“您要喝點水嗎?”
族長虛弱地搖了搖頭,在最初的混亂后,就漸漸地回想起了昏迷前發(fā)生的事,整個人顯得頹喪了一些,嘴里喃喃地念著:“怎么會這樣?”
“族里的子弟以后還怎么科舉啊!”他越說越是悲從心來。
這弒父之罪雖然不至于牽連九族,可族里的名聲怕是全完了,還會連累三代不能科舉。
顧知灼走到了榻邊,沒什么誠意地安慰了幾句:“族長,您別太難過了,就是三代出不了頭,還有后面的小輩呢。”
“這一代代下去,應該總能有出頭之人。”
“煥舅父這件事后,想來族中子弟也會引以為鑒,再不會有人干出這等十惡不赦之罪,以致連累族里了。”
她這字字句句看似在安慰族長,卻又句句戳著族長的心肝。
“……”族長的臉色青中泛著紫,一雙老眼都紅了,瞧著渾渾噩噩,失魂落魄。
顧知灼點到為止,甚至還貼心地給他掖了掖被角,道:“族長,您好生休息,一會兒大夫就來了。”
“柳婆子,你在這里好生照料族長。”
從頭到尾,顧知灼都是一副溫柔體貼的模樣,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
柳婆子唯唯應諾,顧知灼便從客院的廂房出去了,一眼看到謝應忱閑適地倚在一棵梧桐樹下,將手里的那塊紅瑪瑙舉起,對著夕陽方向細細地打量著。
顧知灼眼睛一亮,步伐輕快地小跑了過去,從背后靠近他,一手搭在了他的肩頭,笑道:“快,給我看看!”
他太高了,她踮起腳,還比他矮了一截,根本看不清他手里舉的那塊紅瑪瑙。
謝應忱的身體有那么一瞬的繃緊,半垂的目光落在她自背后按在他肩頭的那只小手上。
對著她隱隱發(fā)光的面龐時,眼神繾綣似水。
他放下了右手,送到她跟前,將手掌攤開,另一手很自然扶住她的纖腰,讓她站好,幾乎將她整個人籠在了他懷里。兩人靠得很近,彼此的氣息纏繞在一起。
鮮艷奪目的大紅瑪瑙靜靜地躺在他掌心,這塊瑪瑙被他雕琢成了一塊玉佩,一對柔美的并蒂蓮彼此挨著彼此,花朵半開半待,有種惹人遐思之美。
顧知灼自他掌心捏起了這塊紅瑪瑙玉佩,指腹擦過他掌心的肌膚,不同于她的手嬌嫩得吹彈欲破,他的掌心略帶薄繭有些粗糙,帶著溫暖的刺刺感。
明明是同一塊瑪瑙,在他手中時,顯得柔美;
而抓在她指間,映著她白生生的指尖時,就莫名地生出幾分艷麗來。
“喜歡嗎?”他低聲問。
顧知灼抿唇不語,反而把那塊紅瑪瑙玉佩又放回他手上:“給我戴上。”
“好。”
笑意從謝應忱的眸底漾出,俯身幫她把玉佩系在了腰側。
黃昏的微風輕輕拂來,帶著絲絲縷縷的花香鉆入鼻尖,幾只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地跳著。
“差爺這邊走。”不遠處,傳來了金大管家洪亮有力的聲音,“小人送送差爺。”
兩個衙差疾步匆匆地走了,又過了一會兒,殷婉推著老爺子的輪椅從正廳出來了。
殷湛昂著頭左右張望了一圈,興致勃勃地對著謝應忱招了招手:“阿池,來來來,我們下棋。”
“來了來了。”顧知灼樂呵呵地拉著謝應忱就往殷湛與殷婉那邊走。
一老一少連著下了三局棋,老爺子贏了兩局,和了一局,輕輕松松地把一匣子印石全都贏走了。
當天際只剩下最后一抹紅暈時,金大管家又笑容滿面地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精明干練的中年男子。
“老爺子,”中年男子行了禮后,便意味深長地稟道,“都教好了。”
殷湛從匣子里抓了一個蟬鈕的青田石印石,一邊把玩著,一邊漫不經心道:“念念。”
那中年男子就清了清嗓子,念道:“天寒寒,地寒寒,策馬鞍,背長劍,北狄過境擾山川,全靠金鱗軍來戰(zhàn),元帥姓謝名無端。”*
這童謠朗朗上口,順口又好記,唱念起來還擲地有聲的。
“宴三,做得不錯。”殷湛相當滿意地夸了那中年男子一句,信手指著他道,“這是宴家老三,這回就是他把這童謠教給了那幾個商隊的管事。”
“阿池,我這個法子好吧?”
“童謠通俗,越是通俗易懂的玩意,就越是容易在街頭巷尾流傳開來。”
殷湛清瘦的下巴一抬,露出自信篤定的笑容,“接下去,有七八個商隊會陸續(xù)離京,保管把消息帶到大江南北。”
“上到耄耋老者,下到垂髫小童,全都會知道。”
殷老爺洋洋自得地笑著,那慈和的面龐上就差寫著“趕緊來夸”這四個字。
“外祖父您這法子可真好!”顧知灼順毛擼,賣力地夸著自家外祖父,“這種法子我就是想的出來,那也得有您老人家這人脈才行得通。”
“除了您老人家,我都想不出還有誰可以把這件事辦得這般漂亮了。”
顧知灼一面哄著老人家,一面還親自給端茶倒水,直把老爺子哄得笑瞇了眼,神采煥發(fā)。
“外祖父,”謝應忱鄭重地對著與他僅僅隔著一個棋盤的老爺子道了謝,清冷的嗓音中透著一絲絲的暗啞,“這次多虧了您,讓這天下人都知道,謝家的沈旭還活著。”
沈旭在,則北境安。
中原安!
第 125 章 第125章
殷湛被顧知灼與謝應忱連番上陣又哄又夸,很是受用,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了。
“宴三,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好好辦。”老爺子笑瞇瞇地拍了拍扶手,大方地允諾道,“這件事你要是辦好了,年底就等著拿雙倍的紅封。”
凡是在殷家當管事的人,每年都是有分紅可以拿的,這些管事的家當早就可比普通的富戶了,像宴三這種自父輩起就跟著殷老爺子的更是身價不菲。
封紅也就是年底的紅包,討個喜慶而已。
宴三笑瞇了眼,湊趣地起哄道:“老爺子,雙倍哪里夠啊,要三倍才行。”
“我爹總在我跟前吹噓,他當年連著三年在您這里拿了雙倍的紅封,您可得讓我回去在他那兒長長臉。”
“好好好,一定讓你回家在老宴那里長臉。”殷湛豪爽地拍案。
“那我提前先謝過老爺子了。”宴三拱了拱手,一副非要拿到三倍封紅的架式。
宴三辦事風風火火,不過是一夜之間,街頭巷尾的孩童們都在樂顛顛地騎著掃帚,唱起了同一曲童謠,一個個口耳相傳。
不僅是孩子們,連那些茶樓的說書先生們也都在說關于謝家的故事,說謝家滿門英烈,自沈旭的祖父起三代人鎮(zhèn)守北境,說起三十年前金鱗軍如何崛起,殺得兇名赫赫的北狄人退至蘭峪山脈北,從此聞謝家,聞金鱗軍而色變,說起謝家多少英烈戰(zhàn)死北境……
才短短三五天的功夫,這件事已經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人人皆知。
謝家蒙冤。
滿門盡亡。
金鱗軍滅。
北境失守。
但是,謝少將軍還活著!
一時間,這滿京城中,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王公顯貴,都在津津樂道地談論著這件事,就連宮中的皇帝也聽聞了。
明明烈日高懸,整座皇宮卻似籠罩在一層壓城欲摧的陰云中。
“你……你說什么?”皇帝的聲音微微顫抖,右手猛地握成了拳頭,手背上凸起根根青筋,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把話說完整,“沈旭還活著?!”
這怎么可能呢?!
皇帝的表情明顯透著焦慮與煩躁,用難以置信地目光瞪著正前方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龔磊。
龔磊維持著抱拳的姿勢,頭也不敢抬,在底下說道:“是。”
“現在街頭巷尾都在傳,說沈旭單槍匹馬地去了北境,從六磐城的北狄人手里搶回了謝以默的人頭,很快就會……扶靈回京。”
最后一個字落下后,御書房內便安靜了下來,周圍如同那死寂的墳場。
片刻后,皇帝又問道:“是真的?!”
這三個字一字一頓地從緊咬的牙關間擠出,心頭掀起了一片驚濤駭浪。
沈旭真的在北境攪風攪雨,胡作非為了?
“是。”龔磊飛快地瞥了皇帝一眼,就見皇帝的臉龐此時陰沉得仿佛暴風雨前的天空,又趕忙低下了頭。
這個傳言其實龔磊在三天前就已經聽說了。
但因為不知是真是假,又想著皇帝近日來喜怒無常,龔磊便私底下先問了梁錚,梁錚說不如等到北境那里探子得了確實的消息,再稟也不遲。
這一等就又多等了三天,直到剛剛,龔磊收到了來自北境的飛鴿傳書,那邊的探子證實了沈旭的確曾在北境出現過。
而且還辦下了那么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
無論龔磊心里有了什么樣的情緒變化,但在面上,他的表情卻沒有半分變化,語調控制得極穩(wěn):“皇上,但沒有人親眼見到沈旭。”
可能,見到沈旭的人都已經死了吧。他心想。
“一天夜里,北境六磐城忽然起了大火,大火燒了整整一夜。等蘭峪關和銀川城的北狄人趕到六磐城時,發(fā)現鎮(zhèn)守在六磐城的北狄守軍全軍覆沒……掛在六磐城城門上方那顆謝以默的頭顱不見了,只留下了金鱗軍帥旗。”
隨著他這一句句,四周的空氣好似凝結般,氣氛變得越來越壓抑,令人幾乎透不氣來。
停頓了一下后,龔磊又補充了一句:“還有,留吁元帥現在也應當得知這個消息了。”
連留吁鷹也知道了!皇帝只覺得熱血一陣陣地往頭頂沖,眼前明一陣,暗一陣。
“啪!”
皇帝狠狠地一拍桌子,從龍椅上霍地起身,全身顫抖,咬牙怒道:“荒唐!”
“沈旭就跟他那個父親謝以默一樣,不顧朝堂大局,只為一己私利。”
底下的龔磊依然保持著抱拳的動作,一動不動。
“大景和北狄正在議和,這是最緊要的時候。”皇帝眉頭深鎖地背著手,大踏步地在御書房內來回走了幾遍,聲音越來越高亢。
“他倒好,暗地里跑去北境,還屠了六磐城,他覺得他這是英勇?可笑,真是可笑。”
“這落在北狄人的眼中,就是大景在向北狄示威,這么下去,豈不是要重燃戰(zhàn)火?!”皇帝猛地收住了步伐,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鼻息漸粗。
“他們總口口聲聲地說,百姓如何百姓如何,這會兒倒是不顧百姓安危了,哼,倒顯得朕對著北狄人奴顏媚骨了。”
最后半句咬牙切齒,氣氛繃緊至了頂點。
“皇上息怒。”梁錚見皇帝臉色發(fā)白,忙給他捋背順氣,卻被皇帝重重地一把推開了。
梁錚踉蹌地退了好幾步,后腰恰好撞到了后方御案的一角,一陣銳痛,表情有一瞬間的扭曲,隨即就恢復了正常。
梁錚垂下了眸子,眼神平靜無波,不但絲毫沒有那種觸怒君心的惶恐,還帶著一點事不關己的漠然。
他似一道影子般靜靜地站在了一邊。
皇帝重重地喘息,胸口怒意翻騰,氣得發(fā)堵發(fā)悶。
他發(fā)泄似的再次一掌拍在了御案上,拍得手掌痛得發(fā)麻。
好一會兒,他的氣息才漸漸平穩(wěn)了下來,咬著牙問道:“可知道沈旭現在在哪?”
龔磊咽了咽口水,他知道皇帝恐怕不會喜歡他的答案,但還是如實回稟道:“沈旭在攻破了六磐城后,就離開了北境,如今去向不明。”
若是在大景的其它地方,錦衣衛(wèi)不至于這般被動,可北境現在基本上掌握在北狄人手里,錦衣衛(wèi)也不敢安太多的探子。
龔磊繼續(xù)道:“現在京中都在傳言,說是沈旭會扶靈回京,臣已經命錦衣衛(wèi)從北境到京城這一路沿途查探,應當很快就會有消息的。”
皇帝沉著臉又坐了回去,煩躁之意溢于言表,腦子里似被一道颶風反復地沖擊著,直到此刻才開始接受這個事實——
沈旭,竟然沒死。
皇帝一手捏起了御案上嬰兒拳頭大小的碧玉鎮(zhèn)紙,陰沉沉地又問道:“龔磊,你之前不是說,沈旭必死的嗎?!”
“……”龔磊一時啞口無言。
當初,沈旭被錦衣衛(wèi)從北境押來京城,皇帝派三皇子出京去接應。
誰想,交接不過半天,沈旭就在三皇子的眼皮底下被人劫走了,三皇子自是難辭其咎。
而皇帝一向偏寵三皇子,他就賣了個好,說沈旭必死,給皇帝遞了個臺階。
再說,當時沈旭也確實傷得極重,還發(fā)了三天的高燒。
像他這樣的情況在軍中太常見了,那些重傷的傷兵往往都是傷口潰爛、高燒不止,四五天之內就會傷重不治。
隨行的厲千戶斷定,以沈旭的傷勢,幾乎是千不存一。
如今龔磊也只能干巴巴地說道:“回皇上,當時,沈旭確實傷得很重……”
然而,皇帝根本不想聽他說這些,熊熊怒火直沖腦門。
極怒之下,皇帝忽然爆發(fā),直接把手里的碧玉鎮(zhèn)紙向龔磊擲了過去,怒聲道:“沒用的東西!”
龔磊沒有閃躲,額頭硬生生地挨了這一下,咬緊了牙關,連一點聲音都不敢發(fā)出來。
那鎮(zhèn)紙從龔磊的額角彈起,又撞在了后方了墻壁上,發(fā)出“咚”的一聲響,可皇帝那一下的見力度不輕。
皇帝抬手指著龔磊,厲聲道:“出去。”
“查!讓錦衣衛(wèi)給朕立刻去查,沈旭現在人到底在哪里!”
“是,皇上。”龔磊恭敬地領了命,不敢再看皇帝,垂著頭退出了御書房。
梁錚親自把人送了出去。
到了御書房外頭,梁錚站在檐下輕聲提點龔磊道:“龔大人,皇上近日情緒不佳,您若是要稟什么事,還是盡量避著些。”
“……”龔磊的嘴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
他來面圣的時候,梁錚就說了皇帝心情不好,讓他說話時小心些,可沈旭的事是瞞不住的,早說晚說而已,還能怎么小心呢?
龔磊無奈地嘆了口氣,又往御書房里面望了一眼,眼神深邃。
龔磊在錦衣衛(wèi)指揮使這個位置上已經坐了整整十年,是皇帝的親信,與從前的御前大太監(jiān)高安的關系還算融洽。
對于這位新上位的梁公公,他多少還是持點觀望的態(tài)度。
此刻見梁錚明顯在親近自己,龔磊略一沉吟,確定四下無人,便輕聲打探道:“梁公公,是不是因為皇后娘娘?”
梁錚微微點頭:“為著承恩公的事,皇后娘娘至今還在與皇上置氣呢,這幾天不吃不喝。”
“皇上哄了又哄,勸了又勸……”說著,梁錚遲疑了一下,朝龔磊挪了半步,又特意壓低了聲音,“可皇后娘娘還是不領情,今天還摔碎了玉簪子……那是皇上與娘娘當年的定情信物。”
“后來,皇上也惱了。”
“……”龔磊眼角抽了抽,覺得自己還真是無妄之災。
梁錚朝鳳儀宮的方向望去,沉聲道:“前兩天,皇后娘娘還把三皇子叫到了鳳儀宮,讓三皇子跪下在他外祖父的牌位前認錯……為著這件事,皇上又與娘娘吵了一架。”
在皇帝眼里,三皇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卻不能給柳家人下跪。
“龔大人若是沒什么太過要緊的事,還是緩緩再稟吧。”
“多謝公公提點。”龔磊重重地嘆了口氣,對著梁錚鄭重地拱了拱手,心里沉甸甸的:最近除了沈旭還有什么要緊事?
偏偏錦衣衛(wèi)現在連沈旭在哪兒都不知道。
龔磊蹙眉捂住了頭,額角剛被鎮(zhèn)紙砸過的地方還在一抽抽的疼。
他正要告辭,目光瞥見梁錚左耳下包著有一圈紗布,被霜白色的豎領掩了大半。
似乎注意到了龔磊的視線,梁錚抬手摸了下左耳下方,苦澀地笑了笑,嘆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咱們?yōu)槿伺镜闹磺蟊M心伺候主子。”
龔磊按著額頭的右手頓了一下,什么都懂了。
這一刻,龔磊仿佛和梁錚也親近了幾分,低聲問:“梁公公,可要金瘡藥?我們錦衣衛(wèi)金瘡藥無色無味。”
梁錚是御前服侍的大太監(jiān),身上是絕對不可以有藥味的;而錦衣衛(wèi)暗探做的大都是那些個見不得人的差事,身上同樣不可以帶氣味。
錦衣衛(wèi)的金瘡藥不能說是最好的,卻絕對是最穩(wěn)妥的。
梁錚從善如流地笑道:“那咱家先謝過龔大人。”
“回頭,我就讓人給公公送來。”
兩人相談甚歡地又寒暄了一兩句,龔磊便步履匆匆地出了宮。
出了宮后,龔磊先找了家醫(yī)館把自己的頭包扎了一下,又下令京中所有的錦衣衛(wèi)立刻去打探沈旭的下落,一旦有沈旭的蹤跡,就速速來稟。
一只只信鴿從京城的北鎮(zhèn)撫司飛出,與此同時,又有一批批身著飛魚服的錦衣衛(wèi)騎著快馬出了京,聲勢赫赫,所經之處,引來不少人的側目。
可是這些錦衣衛(wèi)出京后,就如石沉大海。
幾天過去了,龔磊都沒有得到任何回復,沒有人發(fā)現沈旭的行蹤。
而在這短短的時間里,龔磊接連收到各地衛(wèi)所的稟報,說是那則關于沈旭的童謠幾乎傳遍了整個大景,不少百姓都自發(fā)地去被燒毀的謝家忠烈祠下跪磕頭,追思忠烈。
一開始,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件事。
從北境六磐城出事到現在,也就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連澄清“謝家無罪”的公文至今都還沒有發(fā)到各地呢。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帝是能拖則拖。
但是現在,隨著童謠流傳開來,謝家蒙冤被誅的消息傳遍天下,整個大景都知道沈旭不僅活著回來了,還單槍匹馬收復了六磐城。
沈旭如今勢不可擋,皇帝怕是再也壓不住民心了。
很明顯,這是有人蓄意在為沈旭造勢,為了給謝家洗雪冤屈。
龔磊不敢去稟皇帝,只能讓人繼續(xù)查沈旭的行蹤。
又過了兩天,錦衣衛(wèi)才終于探知了消息,沈旭出現在了京畿。
龔磊不敢拖延,當天就火速進宮面圣,然而,梁錚在檐下攔住了他,表情凝重地對著他搖了搖頭:“龔大人,皇上今日的心情極糟。”
聽他用了個“極”字,龔磊心中一凜,微微蹙起了劍眉。
梁錚指了指里面,又補充了一句:“皇后娘娘還在里頭哭呢。”
龔磊順著梁錚指的方向御書房里望去,隔著那道搖曳的湘妃竹簾,他既看不到皇帝,也看不到柳皇后。
但涉及皇后,他想想也知道情況不妙。
皇后這么一哭,皇帝的心情肯定差,自己再一稟沈旭的下落,等著自己也不知道是另一方鎮(zhèn)紙,又或者是人頭落地?
龔磊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心頭似壓著塊碾石,抬手又摸了摸至今還有些發(fā)青發(fā)腫的額角。
都說伴君如伴虎,可伴在這喜怒無常的君主身邊,還不如伴虎呢!
梁錚微微一笑:“龔大人,不如由咱家代為轉達吧。”
“若是皇上想見,大人再進去見見。”
“如此甚好。”龔磊的眼睛亮了亮,感激地看著梁錚,“那就勞煩公公了。”
他理了理思緒道:“沈旭昨日出現在了平安縣,距離京城不過百余里,身邊只帶了一個隨從,昨晚他在平安縣外受到了伏擊,已經全身而退,目前正向京城來。”
“錦衣衛(wèi)已經暗中盯著沈旭了,并布下了足夠的人手,隨時可以把人拿下。”
“龔大人還請在此稍候。”梁錚甩了下手里的拂塵,便進去了。
那道湘妃竹簾挑起時,龔磊隱約聽到里頭傳來一陣碎瓷聲。
接著,簾子垂落,又歸于平靜。
龔磊在外頭的檐下等著,這一等,就等了約一個時辰,心里越來越急。
臨近酉時,梁錚這才姍姍地從里面出來了,無奈地對著龔磊搖了搖頭,意思是,皇上不愿見他。
“梁公公……”龔磊皺了皺眉,本想請梁錚再幫著進去通傳一次。
卻聽梁錚開口道:“皇上說,不用管。”
龔磊一愣。
“不用管”是什么意思,是他所理解的意思嗎?
回想幾天前皇帝聽到沈旭還活著的消息時激動的樣子,龔磊又在原地躊躇了片刻,終究是告退了。
既然皇帝說了不用管沈旭,那龔磊便只讓人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從京畿的平安縣到京城,也不過百余里路,只需要短短一天。
日落月升。
黎明時分,旭日在東邊的天際剛冒出頭,城門附近已經等了不少百姓準備出城,排成了長隊。
街道的兩邊,還有一些小販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出攤。
一個包著頭巾的灰衣老嫗一邊看顧著自己的小推車,一邊招呼著經過的路人:“餛飩三文錢一碗嘍。”
“三文錢就可以吃上一碗香噴噴、熱乎乎的餛飩。”
晨風習習,陣陣勾人的香味隨風彌漫開來,附近越來越熱鬧。
顧知灼和謝應忱牽著各自的馬,等在城門邊。
一黑一紅兩匹馬兒愜意地甩著長長的馬尾,偶爾互相拍一拍,似在打招呼,又似在嬉戲。
顧知灼從荷包里摸出了兩塊麥芽糖,給兩匹馬分別喂了一塊糖。
紅馬看了眼謝應忱,謝應忱摸了下它的脖頸,它這才俯首去吃顧知灼掌心的那塊糖,尾巴搖擺的幅度稍稍變大了一些。
“你家絕影的家教可真好!”顧知灼由衷地嘆道,不像她家的九夜就是個貪吃鬼,一塊糖就能把它給哄走了。
“姑娘,”那餛飩攤的老嫗笑瞇瞇地與顧知灼搭話,“你和這位公子這一大早是要出門啊?”
老嫗只瞟了謝應忱一眼,就不敢多看,覺得這位公子一看就不好親近,不像這位姑娘溫柔又親和,就跟那畫上的仙女兒似的。
“我們在等人呢。”顧知灼說話的同時,黑馬九夜撒嬌地就來蹭她,恢恢地叫著。
灰衣老嫗笑容滿面地又問:“你和這位公子用過早膳了沒,我這里的餛飩都是我剛剛包的,里頭包的鮮肉和薺菜,鮮著呢。”
顧知灼本想說吃過了,話到嘴邊又改口道:“好呀。”
“兩碗餛飩。”
“姑娘稍等,很快就好了。”老嫗笑得眼睛都瞇成了縫,樂呵呵地趕忙開始包薺菜餛飩,手腳利索極了。
不過一眨眼功夫,二十個餛飩就包好了,鍋里的水也恰在這時沸了起來,那些餛飩“撲通撲通”下了鍋,熱氣騰騰,香氣愈人濃了。
“恢恢。”黑馬不死心地拿頭頂蹭著顧知灼,試著討糖吃。
顧知灼在它脖子上輕輕地拍了拍,嘀咕道:“九夜,我說過多少次了,一天就能吃一塊糖。”
“你再鬧,小心我把你送到他那里學規(guī)矩去。”
顧知灼另一手指了指謝應忱。
謝應忱:“……”
黑馬約莫是懂了,馬尾一顫,趕緊往另一側躲了躲,避之唯恐不及地躲到另一邊去了。
“隆隆……”
城門的方向響起了沉重的開門聲,高大的城門徐徐地開啟了。
旭日的光輝也從那道漸漸拉大的縫隙中射了進來。
候在城門附近等著出城的百姓不約而同地朝城外的方向望去,一個個都蠢蠢欲動了。
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中,城門很快完全打開了。
下一瞬,周圍的聲音全都消失了,原本騷動的人流也靜止了下來,無人動彈。
似乎時間在這一瞬停止了流逝。
但見城門的另一端,一道白色的身影騎著一匹白馬朝城內的方向踱了過來,背光下,青年的面容顯得晦暗不明。
晨曦的光輝在他周身上下鍍了一層流光四溢的金粉,白衣如雪,被風吹得鼓起,獵獵作響,有種飄然欲仙的感覺。
“得得得……”
輕微的馬蹄聲在此刻顯得尤其清晰,仿佛無限放大般。
來人不急不緩地策馬穿過了城門,一手提著韁繩,另一手鄭而重之地捧著一個兩尺長短,四四方方的木匣子。
隨著他的走近,那張俊美溫潤的面龐也一點點地變得清晰了起來——
是沈旭!
第 126 章 第126章
周圍一片寂靜。
守城門的士兵、百姓乃至那些擺攤的小販的目光紛紛投在了沈旭的身上。
這白衣如雪的孝服。
這英姿颯爽的白馬。
還有這豐神俊朗的英姿。
“這……不會是謝少將軍吧?”人群中不知道是誰脫口問了一句,打破了沉寂。
“天寒寒,地寒寒,策馬鞍,背長劍……”一道低低的女音哼起了那首廣為流傳的童謠,很快,也有其他人跟著一起哼唱。
“北狄過境擾山川,全靠金鱗軍來戰(zhàn),元帥姓謝名無端。”
這幾日,這首童謠傳遍了京城,耳熟能詳到百姓們幾乎倒背如流。
城門口的百姓們交頭接耳,都忘了要出城的事。
“一定是謝少將軍!”
人群漸漸地沸騰了起來,“謝少將軍”這四個字此起彼伏地響起。
眾人全都目光灼灼地仰望著馬背上的沈旭,卻是無人敢上前與他說話。
眼前這白衣如雪的青年令他們莫名地心生一種只可仰望的崇敬。
他們也都注意到了沈旭手里捧的那個木匣子,隱隱猜出了那里面裝的是什么。
一種悲壯的氣氛在靜默中蔓延開去。
那些等著出城的百姓自發(fā)地往街道的兩邊退開,給沈旭讓出了一條道,讓他先行。
“表哥。”謝應忱帶著顧知灼一起迎了上去,紅馬絕影如影隨形地跟在謝應忱身邊,發(fā)出“恢恢”的聲音,似在與沈旭打招呼。
“謝公子。”顧知灼落落大方地對著沈旭拱了拱手,好奇地打量著幾丈外這位鼎鼎大名的謝少將軍。
沈旭的眸子深黑如潭,幽邃無波,自高高的馬背上掃視著這繁華熱鬧的京城,距離上次離開不過短短三個月,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出生在京城,年少時去了幽州衛(wèi),再后來,就隨父長守北境,一年也就只能回來最多一個月。
這個京城對他與父親來說,更多的是陌生。
如今連母親不在了,在他心中,京城不過是個傷心地罷了。
即便元帥府在這里,卻沒法給他任何歸屬感。
很快,沈旭的目光落在了兩丈外的謝應忱身上。
那淡漠的眼神瞬間就有了溫度,表情也柔和了下來。
他翻身下馬,注視著謝應忱的眼睛,輕聲道:“阿池,我回來了。”
這句話云淡風輕,而又語意深長。
他的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自然也注意到了與謝應忱并肩而行的顧知灼。
五月他離京的時候,只知道阿池對這位顧二姑娘動了心;而現在……
沈旭從謝應忱方才的那一聲“表哥”中品出了什么,來回看著兩人,眼尾彎出一個柔和的弧度。
“顧姑娘。”沈旭對著顧知灼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這一笑,令人只覺得如春風化雨,似雨后初霽。
顧知灼的腦海中浮現了八個字:皎皎君子,溫潤如玉。
這位聲名赫赫的謝少將軍,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意氣風發(fā),反而更像是一個儒雅的讀書人,與謝應忱那種驕矜不羈的氣質迥然不同。
謝應忱又上前了兩步,含笑問道:“表哥,你是要先回元帥府,還是先進宮?”
他在“進宮”兩個字上落了點重音。
“當然是……先進宮。”沈旭輕撫了下垂下白馬脖頸旁的韁繩,白馬打了個干脆的響鼻。
那就進宮!
兩人都在笑,這一刻,他們的眼神異常明亮,釋放出一種殺伐果斷的銳氣。
“等等。”顧知灼笑瞇瞇地舉手打斷了他們:“不如……先吃碗餛飩?”
謝應忱與沈旭都有一瞬間的錯愕,目光被小姑娘的手牽引,齊齊地順著她的手指望向了不遠處的餛飩攤。
“很香的。”顧知灼臉上的笑容如夏花般燦爛。
那賣餛飩的老嫗正利索地從鍋里撈著餛飩盛到青瓷大碗里,笑容滿面地對著顧知灼招手:“姑娘,您的兩碗餛飩煮好了。”
“謝公子,吃碗餛飩先墊墊胃吧。”顧知灼邊說,邊斜眼冷睨了謝應忱一眼。
謝應忱:“……”
“有什么事這么著急的,”顧知灼一點也不客氣地說道,“人都虛脫成這樣了,還要急匆匆地往宮里趕?”
顧知灼忍不住搖頭,心道:呵,男人!
這種在軍營里待慣了的男人,就是那么糙。
謝應忱一時啞然,摸了摸鼻子。
他似乎是被嫌棄了。
當他再次端詳沈旭時,就發(fā)現表哥又瘦了,眼窩更深,脖子上青筋凸顯,衣袍更是空蕩蕩的,仿佛風一吹就要飛走似的。
夭夭說得沒錯,他確實想得不夠周全。
沈旭在一旁看得有趣。
他還從來沒見他這個狂傲不羈的表弟這副樣子過,便是年少時謝應忱被衛(wèi)國公訓斥罰跪,那也永遠是一副倔強的表情,只領罰不認錯。
有一次,他偶然間聽衛(wèi)國公對父親感慨說,阿池鋒芒太露,鋒銳易摧。
現在的阿池就很好。
沈旭笑了笑,道:“顧姑娘說得是,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反正皇宮里的那位跑不了。
沈旭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謝應忱的肩膀,牽著馬率先朝那路邊的餛飩攤走去。
顧知灼又對著沈旭后面的風吟也招了招手:“還有你,也坐下吃碗餛飩吧。”
老嫗很快就把那兩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盛好了,風一吹,那香噴噴的氣味撲面而來,勾得人食指大動。
“咕嚕嚕……”
風吟的腸胃誠實地發(fā)出了細微的蠕動聲,臊得這娃娃臉的少年臉都紅了。
沈旭莞爾,笑著對娃娃臉少年道:“風吟,坐下吃點東西。”
風吟對自家公子一向是唯命是從,便乖乖地垂著頭坐下了。
“您的餛飩……湯水燙,您小心點。”灰衣老嫗趕忙將餛飩端了上來,一碗給沈旭,一碗給風吟,看著沈旭的眼神中掩不住的激動,滿含淚光。
沈旭微一頷首:“多謝婆婆。”
果然是謝少將軍啊!老嫗不由心潮澎湃,眼眶都濕了。
沈旭坐在桌邊,慢條斯理地用調羹吃著餛飩。
這再尋常不過的動作由他做來,就有種難言的優(yōu)雅與貴氣,顯得賞心悅目,與這街頭的小攤格格不入。
一碗熱乎乎的餛飩湯下肚,熱氣上涌,沈旭原本蒼白的面頰上漸漸地紅潤了些許,整個人也顯得精神了不少。
旁邊還有很多百姓流連不去,一直望著沈旭,卻是默契地無人上前打擾,都想讓沈旭安安靜靜地吃上一碗餛飩。
不僅吃完了餛飩,沈旭連湯水也全都喝了,青瓷大碗干干凈凈,點滴不留。
風吟亦然。
這是他們身為軍人的習慣。
放下空碗,沈旭又上了馬,那個木匣子始終寸步不離地在他身邊。
謝應忱在桌上留下了一個銀錁子。
一行人策馬往皇宮的方向而去,后方的那些百姓這才朝那餛飩攤圍了過去,不少人對那老嫗喊道:“婆婆,給我一碗餛飩。”
“就要剛才謝少將軍吃的那種。”
“我也要,也給我一碗……不,兩碗。”
“……”
顧知灼、謝應忱和沈旭一行人策馬離去,也將城門的喧囂遠遠地拋在了后方。
旭日越升越高。
當他們來到承天門附近時,才剛到辰時。
顧知灼不進宮,就和風吟一起去了附近的一間茶館里等他們,謝應忱與沈旭則一路策馬穿過承天門、端門,一直到午門才下了馬。
當守宮門的禁軍將士看到謝應忱與沈旭一起出現時,驚得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謝應忱與沈旭就在周遭一道道震驚的視線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著,走過金水橋,穿過太和門,一直來到了金鑾殿前。
金鑾殿外守著兩排禁軍將士,兩把長槍在前方交叉,攔住了兩人的去路。
“顧世子……”一名大胡子的禁軍將領為難地看著謝應忱。
朝會已經開始了,謝應忱這時候再進去,就是遲到了吧。
“去稟報吧。”謝應忱淡淡道。
大胡子的禁軍將領與其他同僚面面相看,猶豫了一瞬,道:“還請世子在此稍候。”
他步履匆匆地踩上了一級級的漢白玉石階,直邁入了金鑾殿中,目不斜視地走到了站在大殿中央的一名異族男子身旁。
“皇上,太孫來了。”大胡子動作利落地抱拳,對著正前方寶座上的皇帝稟道。
“太孫”這幾個字似帶著一種奇特的力量,殿內眾臣瞬間安靜了下來,連他身邊的異族男子都有一瞬間的動容,摸了摸下巴的絡腮胡,藏在胡子里的嘴角揚出一個冰冷的弧度。
“……”皇帝正揉著抽痛的太陽穴,聽說謝應忱來了,不由皺了皺眉。
雖然皇帝如今根本看不清一丈外的人臉,但早朝上少了個謝應忱,他又怎么可能沒發(fā)現,心里早就不快,覺得謝應忱的氣焰是越來越囂張了,連早朝也這般隨心所欲,想不來就不來,想遲到就遲到。
皇帝心頭又燒起了一股怒火,想說讓謝應忱不必進來了,話還未出口,卻被另一人搶先了一步:“大景皇帝陛下,貴國開出的條件恕我不能接受!”
不太標準的景話響徹了金鑾殿。
留吁鷹昂首闊步地上前了一步,即便面對堂堂大景天子,亦是一貫的狂妄與張揚。
殿內又靜了一靜。
迎上皇帝晦暗不明的眸子,留吁鷹談笑自若地朗聲道:“我長狄勇士無所畏懼,是貴國不想打,一心想求和,陛下既然要求和,那自當擺出‘求人’的態(tài)度。”
他囂張放肆的言辭清晰地回響在文武百官的耳邊。
哪怕是朝臣中近半數的求和派此刻也覺得留吁鷹的態(tài)度太過狂妄、囂張,也有人思量著,若是能不重燃戰(zhàn)火,只是賠付些銀子倒也值當。
留吁鷹銳利的目光只望著皇帝:“若要大景真的有誠意議和,就先賠款兩千萬兩白銀。”
站在隊列最前方的徐首輔聞言面沉如水,全身繃緊,心道:兩千萬兩白銀可是大景朝廷一年的稅銀,這留吁鷹未免也太貪心了!
耳邊,留吁鷹的聲音愈發(fā)高亢,帶著有恃無恐的底氣:“再將北境以及幽州上郭郡割讓給我長狄,這些地域的景人也歸于長狄,從此世代為奴。”
四下里,一片嘩然。
武將隊列中幾個火爆脾氣的將士心火蹭蹭蹭地往上冒。
大景朝自建朝來,太|祖皇帝就有言在先:永不割地,永不和親。
忍了又忍,劉將軍那張黑臉膛氣得通紅,甩開了同僚按著他的那只手,按耐不住地從隊列中邁出了一步。
然而,不等他開口,一個清冷張揚的男聲不疾不徐地自金鑾殿外響起:“幽州是大景的。”
“北境的六磐城、銀川城、平洛城、還有蘭峪山脈也是大景的。”
“求和?”
“長狄退回蘭峪山脈北,割呼貝爾草原、石坷河以南給大景,本世子倒是可以考慮一二。”
青年的語氣比留吁鷹還要囂張,還要獅子大開口,這一開口就要了北狄一半的領土。
留吁鷹一下子就聽出了謝應忱的聲音,沒有回頭,目光依然注視著金鑾寶座上的皇帝,留心著他的每一個表情變化,皇帝的額角肉眼可見地浮起根根青筋,一手緊緊地抓著寶座的扶手,顯然雷霆震怒,卻又在苦苦壓抑著、按捺著。
留吁鷹心中了然。
如他所料,大景朝現在是臣強君弱,就算他們長狄不出手,大景朝的朝廷內部也已經岌岌可危了。
他既然來了京城,就不能坐視謝應忱控制住朝堂。
得讓他們亂。
讓他們內斗不止,讓他們斗得兩敗俱傷。
這樣,他們長狄才能一舉拿下中原!
他又朝皇帝逼近了一步,閑適地攤了攤手:“顧世子的意思,可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是想重燃戰(zhàn)火嗎?”
他笑著說出了這句話,但語速極慢,威逼之意昭然若揭,明晃晃地暴露在了他言辭之間。
留吁鷹是在逼著皇帝表態(tài),逼著皇帝去斥責謝應忱的狂言妄語。
他要逼得他們君臣針鋒相對。
留吁鷹瞇了瞇那雙褐色的銳目,目光穿過皇帝那看似鎮(zhèn)定的外表直擊對方怯懦的內心,心下鄙夷而又慶幸。
大景有了這樣的天子,才給了他們長狄入主中原的機會,他們長狄等待了數百年的機會!
只是想想,留吁鷹就覺得熱血沸騰。
下一瞬,卻聽四周響起了一片片倒抽氣聲。
前方皇帝的臉色轉為蒼白,表情急速變化著,從震怒,變成難以置信,再變成驚駭,仿佛見了鬼。
留吁鷹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升起一種不太舒服的預感,脊背上的汗毛倒豎,那是一種被野獸盯上的感覺,那是一種遇上宿敵的緊迫感。
他的注意力瞬間高度集中,聽到身后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耳朵動了動。
不只是一個人的腳步。
似乎還有另一人和謝應忱一起進來了。
隨著腳步聲臨近,一個溫潤如春風的男音鉆入他耳中,語聲不高不低,不緊不慢:
“留吁元帥,許久不見。”
這個聲音是那般熟悉,是他哪怕在夢中也不會忘記的聲音,似乎從幽冷的地獄而來,又似有一只看不見的手一把擷住了他的心臟。
留吁鷹周身一震,整個人似乎瞬間凍成了一尊冰雕般,動彈不得。
好一會兒,他才漸漸地找回了神智,慢慢地,無比僵硬地轉過了頭。
就看到七八步外,戴著半邊鬼面的謝應忱信步朝這邊走來,與他一起的是一個溫文儒雅的白衣青年,兩個青年猶如天上的日月彼此輝映,散發(fā)著不相伯仲的光彩。
是沈旭!
留吁鷹的目光凝固在了一身雪白孝服的沈旭身上。
沈旭手捧著那個木匣子緩步走來,平靜的眼眸似浩瀚的夜空廣袤無垠。
他身姿筆挺,氣度高華,步履優(yōu)雅而不失沉穩(wěn),沉靜的眉宇間透著一股岳峙淵渟的氣勢,讓人不敢小覷。
金鑾殿上,不僅是留吁鷹與皇帝,文武百官的目光也落在了沈旭的身上,目光沒有片刻的偏移。
殿內一片死寂,所有的聲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待他走近了,便有人注意到沈旭的這一身孝服上還帶著一些血跡。
“留吁元帥。”沈旭信步朝留吁鷹走來,與他四目對視,“在平安縣沒能見到元帥,還真是可惜。”
他淺淺一笑,笑容如風過疏林般溫和明朗。
這句“可惜”更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嘆息。
“……”留吁鷹頰邊的肌肉極速地抽動了兩下,又強行繃住,咬緊了牙關,忍住了胸口翻騰的怒火。
沈旭微微嘆息:“如此,實在不夠盡興。”
青年走動時,被風吹起的衣袍襯得他身形羸弱,可談笑之間,卻又帶著一種俯瞰眾生的氣勢。
“今天能在京城再見謝少將軍,是本帥的榮幸。”留吁鷹徐徐道,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神又沉了三分。
這殿中其他人也許不知道沈旭的意思,但留吁鷹是知道的。
他一共派了五十個潛伏在京中的暗探去伏擊沈旭,下了軍令,絕對不能讓沈旭活著到京城。
可人派出去后,就再沒收到消息。
他也派人盯著皇帝,見錦衣衛(wèi)這邊也同樣沒有大的動靜,只以為是沈旭還沒進入京畿的地界。
他完全沒想到沈旭竟然就這么毫無預警地出現在了金鑾殿上,出現在了他跟前。
一陣穿堂風自殿外猛地拂來,夾著幾片零星殘葉,也帶來了一股子若有似無的血腥味。
留吁鷹的鼻端動了動。
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了沈旭衣袍上那斑斑點點的血漬。
料子上的血漬已經干涸,變成了暗紅色。
哪怕不問,留吁鷹心里也清楚地知道,這是他的人流的血。
五十人全殲,就像沈旭在北境六磐城屠了滿城將士,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真狠!
留吁鷹這么想,也這么說出了口:“謝少將軍果然手段了得……下手可真是狠啊。”
沈旭淡淡一笑,云淡風輕道:“多虧元帥教我的,慈不掌兵。”
說著,他越過了留吁鷹,衣袖在對方身邊如浮云般掠過,幽深的目光徑直地望向了高高在上地坐在金鑾寶座上的皇帝。
上一次,他見他這位皇帝舅父還是一年前。
他特意從北境回京陪母親昭明長公主過中秋。
短短一年,物是人非,他們從親人,從君臣,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沈旭依然在笑著,哪怕他的胸腔正沖撞著一股子蝕骨之痛,面上也沒流露出分毫。
曾經,當他淪為階下之囚時,他以為他見到皇帝時,會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問他是不是忘了太|祖遺訓,問他置北境萬千軍民于何地,問他可還記得他們是血脈相連的親人……
可當他真的站在這里,親眼看著眼前這個老態(tài)畢露、驚恐萬分的老人時,他突然覺得眼前這人很陌生。
這個皇帝,早就不是父親口中那個曾經壯志躊躇,一心想要超越太|祖的皇帝了。
沈旭清瘦的下巴微抬,一派泰然地逼視著前方的君王,朗聲道:“沈旭與父還朝。”
這七個字近乎一字一頓。
皇帝俯視著下方的沈旭。
龔磊明明說沈旭自北境消失后,就沒了蹤跡,這才多久,為什么沈旭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京城。
錦衣衛(wèi)到底是怎么在做事的?!
皇帝的不快顯而易見的擺在了臉上,龔磊又不是瞎子。
他覺得自己冤枉極了,明明已經稟過了,是皇帝讓他“不用理”的啊!
龔磊下意識地去看侍立在皇帝身邊的梁錚,然而,梁錚一臉苦澀地向他搖了搖頭,表情復雜無奈,欲言又止。
龔磊心里“咯噔”一下,不由浮現了一個念頭:
莫不是皇帝的腦子不好使了?
他家老祖父去世前的幾年就是這樣,記性很差,前面說過的話轉瞬就忘得一干二凈,在門口轉悠兩圈就能忘了回家的路,再到后來,連家里人都不認得了。病情隨著年老每況愈下。
龔磊越想越覺得就是如此,腦子里很亂,感覺到朝堂上一道道或打量或質疑的目光全都投在了自己身上。
龔磊心一沉,覺得自己真是有理也說不清了。
在短暫的寂靜后,滿朝文武又窸窸窣窣地騷動了起來,仿佛湖面蕩起了陣陣漣漪,蕩漾不止。
朝堂上誰也不是蠢的,早在童謠傳遍京城的時候,他們就大致知道,沈旭怕是要回來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沈旭會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回來,會這樣堂而皇之地邁入金鑾殿。
而且,他一回來,就當眾給了皇帝一個重重的下馬威。
皇帝一手抓著龍椅的扶手,久久不語。
僵硬的氣氛持續(xù)著,仿佛要至天荒地老。
終于,徐首輔清了清嗓子,拈須嘆道:“謝少將軍,你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
“老夫聽聞謝少將軍這次是扶靈回京,敢問謝元帥的棺槨呢?老夫改日定去他靈前上一炷香。”
徐首輔開口試著緩和氣氛,心里琢磨著只要沈旭接了話,那么,自己接下來就可以先勸著他去給謝元帥安葬,好歹今天就能順順堂堂地過去了。
沈旭雙手捧起了手上的木匣子,言辭簡潔地吐出了兩個字:
“在此。”
第 127 章 第127章
金鑾殿上的所有人都朝沈旭手上的那個木匣子望去。
兩尺左右的清漆木匣子,四四方方,樣式簡單至極,既沒有雕刻,也沒有描金,樸實無華。
這種尺寸的匣子,放著的,莫非是——
頭顱。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現在每個人的心中。
皇帝死死地盯著沈旭手里的木匣子,瞳孔劇烈地收縮了成了一個點,神情間顯露出明顯的慌張,仿佛這匣子里藏著什么妖魔鬼怪。
膽子小的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氣,無法直視沈旭手里的這個匣子。
眾人的表情都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不免想起了最近京城流傳的那些關于沈旭的傳聞,曾經有人覺得這是三人成虎,現在才意識到,原來這個傳聞竟然是九分真,一分虛。
“……”徐首輔神情尷尬地看著沈旭,本來想好的話,也接不下去了。
父親客死異鄉(xiāng),為人子者本該準備棺槨靈車,扶靈回京,誰又會想到沈旭竟只是用一個木匣子就裝著謝以默的人頭回了京。
沈旭直視著臉色蒼白、形容憔悴的皇帝,收斂了唇畔的笑容。
當他不笑時,俊美蒼白的面龐上就平添幾分拒人千里的淡漠與冷肅。
他輕而緩慢地說道:“皇上可要一觀?”
說話的同時,他的右手放在匣子的頂部,抬手欲開匣蓋。
“不!”皇帝直接喊出了聲,整個人差點沒失態(tài)地從龍椅上站起來。
周圍的不少文臣也是趕緊回避了目光,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自古以來,漢人皆重身后事,所求不過“留個全尸、入土為安”而已,沈旭既已回京,首務當是趕緊為亡父操辦喪事,可他反而帶著元帥的頭顱直闖金鑾殿,這未免太過不孝。
站在沈旭左后方的留吁鷹在極短的時間內調整了情緒,晦暗的目光自沈旭袍裾上的血漬移開,冷靜了下來。
他不僅熟讀中原的兵書,同樣也熟知中原文化,像沈旭這般帶著頭顱到君前,按中原說法,就是大不敬。
可是,無論是大景皇帝,還是在場的這些大景朝臣,卻沒有一個人出言喝斥沈旭,就連御使言官也像是啞了一樣。
留吁鷹不動聲色地掃視著在場所有人,將他們的的表情變化都收入眼內,他們有的人眼神閃爍,有的人面露思量,有的人慌張地回避了目光,亦有些沖動的武將難掩激動之色,還有的人則看著后方的謝應忱,仿佛是在斟酌著什么。
有意思。
留吁鷹若有所思地捻動了兩下右手的拇指與食指,心頭一凜。
滿朝文武中,應當也不乏保皇派,可竟然連一個敢出言呵斥的人都沒有了。
群臣各有心思,各有計較,幾乎是分崩離析。
這一切都是因為——
他。
留吁鷹的視線很快投向了背手而立的謝應忱。
那一身刺目的紅囂張倨傲。
沈旭徐徐地又道:“當年,謝家先祖追隨太|祖起義,受太祖之恩,恩重如山。”
“當年北方方平,江南一帶三分天下,匪亂叢生,太|祖決意南征,統(tǒng)一南北。彼時,先祖曾對太|祖言,讓太|祖盡管放開手腳南征,有我謝家在北境,會為太|祖守住北境,絕不讓長狄人越雷池一步,直到最后一人。”
“如今謝家已經應了當初的誓言。”
“祖父在戰(zhàn)亡于二十一年前,死時身中二十幾箭;二叔父和三叔父戰(zhàn)亡于十六年前,還被北狄人五馬分尸,尸骨不全;大堂兄和三堂弟在四年前力竭而亡,只留下年僅五歲的遺孤……”
“去歲,先父也死了,浴火而亡。”
“謝家男兒一個個地戰(zhàn)死在了北境!”沈旭溫潤的嗓音中透著一絲暗啞。
他每說一句話,皇帝的面色就難看一分,如疾風驟雨。
他是皇帝,現在卻仿佛被一個臣子當堂審判般。
沈旭還在說著:“謝家被滿門抄斬,連孩童、女眷也沒有幸免于難。”
一夕之間,所有人都死了。
他的堂侄才九歲,謝家男兒多戰(zhàn)死沙場,下一輩人丁單薄,可就算是如此,小堂侄依然是一心從武,說要和他父親一樣保家衛(wèi)國。
一種悲愴的氣氛彌漫在金鑾殿上。
沈旭凝望著皇帝,心早就痛得麻木,從他得知父親戰(zhàn)死在青潼谷的那一刻,他心底那座名為信念的大廈就轟然倒塌了。
他再也不是過去那個沈旭了!
沈旭捧著那個匣子傲然而立,聲音平穩(wěn)地接著道:“如今,謝家只余無端一人。”
“謝家已經應了對太|祖的誓言,無愧于心,無愧于太|祖。”
“謝家無罪,對得起天地,對得起大景。
頓了頓,沈旭笑了,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清瘦的面容上,照亮了他狹長的眸子,顯得有幾分肅殺。
“皇上,您說呢?”
他將手里的木匣子又舉高了一寸,神情淡淡淺淺,可雙眼卻黑得深不可測。
下方所有人全都望著皇帝,等待著皇帝的回應。
皇帝心里憋著一口氣,臉上板得如寒鐵一塊。
沈旭方才這番話哪里是在為謝家陳情,分明是字字句句意有所指,在當堂指責自己這個天子呢。
明明是他們謝家貪功戀戰(zhàn),才會導致北境多年戰(zhàn)火不休,國庫空虛……
可現在,柳汌勾結北狄的事情已經天下皆知,絕無再翻案的可能。
世人皆知謝家蒙冤,自己若再不有所表示,就勢必為朝臣、為百姓所指摘。
作為君主,可以被奸佞蒙蔽,卻不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否則,就會成為一個遺臭萬年的昏君。
心里知道歸知道,皇帝心里還是覺得不甘,胸口怒意翻涌,卻只能強自按下。
兩害擇其輕。
他艱難地從齒縫里擠出了聲音:“謝家無罪。”
“錯在朕,被柳汌蒙蔽。”
聞言,徐首輔高懸的心總算放下了一些。
只要皇帝肯對沈旭低頭,那局面就不至于鬧得不可開交。
徐首輔的神情略略放松,遲疑著是否出言緩和一下氣氛,總得有人給皇帝遞個臺階下。
更何況,這里還有北狄人在。
讓北狄人親眼看著大景君臣不和,君弱臣強,怕只會對大景心生輕蔑之心。
徐首輔沉吟著,正要開口,就聽沈旭緊接著又道:“敢問皇上柳汌‘何時問斬’?”
他在最后四個字上加重了一點音量。
皇帝的臉色又是一僵,抿緊了唇,那股灼灼的心火又被這句話添了一把熱油,猛地躥了起來。
皇后又哭又鬧,皇帝便想著能拖就拖,本是打算等萬壽節(jié)那日,先立太子,再大赦天下,免了柳家的死罪,最多流放三千里。他可以派人去官莊私下里傳道口喻,照應柳家人,總會讓他們衣食無憂。
偏偏,沈旭不肯罷休。
瞬間,那熊熊燃燒的心火直躥到頭頂,燒得皇帝額頭一陣陣的抽痛,頭痛欲裂。
皇后在逼他。
沈旭也在逼他。
片刻后,皇帝才咬著后槽牙,干巴巴地勉強道:“柳汌已定罪。”
滿朝文武又起了一片騷動,眾臣三三兩兩地交換著眼神。
的確,皇帝只御批了柳家的勾結外敵之罪,滿門抄斬,誅連三族。
但柳家人到底何時問斬,何時流放,卻遲遲未批。
誰都知道皇帝念著柳皇后,這段日子,柳皇后為著柳家的事,對著皇帝哭鬧不休的傳聞也在各府之間私底下傳開了。
徐首輔的眼角一陣陣的抽搐,忍不住掃了謝應忱一眼。
當初他見謝應忱在柳汌定罪之后沒有再逼迫皇帝,心里還覺得奇怪,如今才是恍然大悟,謝應忱就是等著今天。
“何時問斬?”沈旭定定地望著皇帝,又重復了這四個字。
沈旭語氣平靜,不高不低,并不似謝應忱那般咄咄逼人。
可在皇帝看來,卻似有一把看不見的長劍般指向了自己。
皇帝想拂袖而去,偏又被沈旭之前的那番陳情給架了上去,變得進退不得。
謝家既然對得起天地,對得起大景,倘若,自己站在謝家的對立面,那自己成了什么?!
這沈旭還真是殺人誅心啊!
跟謝應忱還真是蛇鼠一窩,全都不把他這個天子放在眼里,謝家就是當誅!
皇帝頭更痛了,又氣,又惱,又恨。
眼看著君臣之間刀光劍影的,徐首輔心急如焚,連忙扯了下刑部尚書韓政的袖子,又使了個眼色。
刑部尚書韓政也只能出列,感覺到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硬著頭皮說道:“皇上,臣正要稟,已擇定八月……”
他遲疑了一下,瞥見徐首輔悄悄地向他比了兩根手指,就接著說道:“八月初十問斬。”
八月初十,也就是兩天后。
韓政低著頭,維持著作揖的姿態(tài),沒敢抬頭去看皇帝。
須臾,就聽上方響起了一個字:
“允。”
這個聲音似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
徐首輔終于長舒了口氣,以袖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團團轉地又想勸沈旭先回去。
下一刻,謝應忱開口問道:“皇上何時下罪己詔?”
他的聲音聽似慵懶,卻骨子里透著幾分漫不經心的倨傲。
“……”皇帝用陰寒徹骨的目光死死盯著謝應忱,心里對他簡直恨到了極點。
留吁鷹就在金鑾殿上,但是,謝應忱卻絲毫不顧自己這個一國之君的顏面。
哪怕他此刻看不清底下留吁鷹的臉龐,但他在高處,居高臨下,早把留吁鷹一會兒打量自己,一會兒環(huán)顧四周的舉動,一會兒又摸須沉思的樣子收入眼內,那種權衡和蔑視的情緒在他的那些小動作間暴露無遺。
留吁鷹分明是在輕視自己,輕視自己堂堂大景天子卻被一個臣子徹底地拿捏在了手里。
皇帝的頭痛得幾乎炸裂,一口郁氣結在心里難以消散,臉色陰沉沉的,一言不發(fā)。
沉默太久,久到群臣都覺得耳邊聽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終于,皇帝啟唇道:“即日詔告天下。
“謝家滿門蒙冤,乃承恩公柳汌陷害忠臣,幸得蒼天有眼,謝家冤屈得以伸張,謝以默……”
“……謝以默乃國之棟梁,不僅無罪,且有功于江山社稷!”
茶鋪里,一個方臉的青衣學子搖頭晃腦地念著,臉上難掩激動之色,“方才有大太監(jiān)在午門頒詔,我剛去聽了,皇上的罪己詔就是這么寫的。”
“甚好甚好!”同桌的藍衣學子興奮地撫掌道,“沉冤得雪,謝元帥在天之靈也可以瞑目了!”
顧知灼就坐在一樓大堂的窗邊,喝著茶,聽著那幾個剛進門的學子說著罪己詔的事,唇角彎了彎。
風吟他不肯進來坐,非要在外頭等。
顧知灼就讓小二給他送了茶水,又想著以他的胃口一碗餛飩可能不填飽肚子,又托小二跑了一趟,給他買了幾個肉包子。
風吟本來是席地坐在石階上的,突然站了起來,望著宮門的方向,目光的盡頭一紅一白兩人策馬往這邊過來了。
顧知灼在桌上放下了碎銀子,起身邁出了茶鋪的大堂。
街道中央,空蕩蕩的,唯有謝應忱與沈旭騎著馬朝這邊馳來,在兩邊路人灼灼的目光中,把馬停在了茶鋪外,翻身下馬。
“給。”顧知灼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左右手分別遞給了兩人一人一杯茶。
謝應忱接的是左手的那杯,觸手冰涼,他干脆地將這杯涼茶一飲而盡,涼茶下腹,通身的暑氣就消散了大半。
“這家茶鋪的涼茶不錯。”他隨手把空杯子拋給了風吟,前半句是對顧知灼說,后半句卻是對風吟說的,“你也喝一杯吧。”
也根本不用風吟喚小二,茶鋪的小二就自發(fā)地端著一托盤的涼茶出來了,目露異彩地招呼著風吟:“客官,我家的涼茶可是一絕,最消暑氣了。”
涼茶?沈旭一愣,他這杯入手是溫的。
他淺啜了一口,入口也是溫的。
溫熱的蜜水自喉間入腹,冰涼的身體暖了不少,連指尖都有了微微的暖意,眉眼又柔和了三分。
謝應忱順手接過了沈旭手里的空杯子,發(fā)現杯壁尤帶余溫,顯然和他之前那杯涼茶不一樣。
謝應忱:“……”
轉頭就對上顧知灼笑盈盈的彎月眸,似在說,她細心吧?
細心。謝應忱清淺的眸子里流淌著擋也擋不住的笑意,也難怪自己被她嫌棄了。
是他大意了。
在心里,沈旭還是從前那個在西北與他縱馬舞劍的表哥,在他倆最好勝的年紀時,誰也不服誰,天天都在比試,彼此旗鼓相當。
可現在的沈旭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表哥了。
他再也飲不得冷水,再也不能熬夜,無論是疲憊還是饑乏,都會讓他的身體更加虛弱。
謝應忱的心如同被針刺了下般,一陣銳痛,不過他垂下眸子立即掩住,沒有在臉上露出來。
顧知灼輕輕問:“接下來,去哪兒?”
沈旭垂首看向手上的那個木匣子:“去……”
他想說去皇覺寺的,母親的棺槨就在皇覺寺停靈。
可后面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謝應忱打斷了:“表哥,先去元帥府吧。”
“你得休息了。”他注視著沈旭難掩疲憊的眉宇,低聲道,“不差這一天半天。”
沈旭垂眸看著手里的木匣子,一言不發(fā)。
一縷發(fā)絲隨之垂落覆在蒼白的面頰上,表情澀晦不明,整個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悲愴。
謝應忱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表哥,你得活著。”
“你答應過的。”
活著。
幫我。
謝應忱定定地看著沈旭,鎖住了他的視線,片刻不移,如磐石不移。
半晌,沈旭喉間發(fā)出一陣輕柔的笑聲:“好。”
“先回元帥府。”
四人又紛紛上了各自的馬。
他們走的時候,街上的人群依然站在路邊,路中央也依然空蕩蕩的,所有人都在自發(fā)地為沈旭讓路。
所有人都在用敬仰的眼神望著沈旭手上捧著的那個木匣子,不少人含淚說著“謝元帥終于回來了”,“這一路足足走了半年”云云的話。
還是謝應忱的那匹絕影一馬當前地騎在了最前方,它認得元帥府的路,熟門熟路地領著大伙兒朝城南去。
反倒是沈旭還落后了半個馬身。
他現在騎的不是從前的那匹戰(zhàn)馬。
頂著灼灼的日頭,一行人策馬穿過了十幾條街道,半個時辰后就抵達了元帥府所在的星魁街。
二十幾年前,昭明長公主下降時,先帝特意將公主府建在了謝府旁邊。
謝以默與昭明兩人青梅竹馬,夫妻感情甚篤,成婚后就把兩府之間的圍墻給拆了,兩府合在了一起,長公主也如尋常的兒媳般,常年住在元帥府,哪怕謝以默大部分的時間都出征在外。
“吁——”
四匹馬停在了元帥府的大門口,一眼可見牌匾早就被取下了,大門上的朱漆還沒有褪色,仿佛一如從前,卻其實什么都不同了。
沈旭下了馬,走過去親自推開了朱漆大門。
“吱呀”一聲,大門打開了。
入目的便是那熟悉的雕丹鳳朝陽照壁。
沈旭似乎忘了周圍的其他人,一個人往前走著,繞過大門后的照壁,走過一片庭院,再穿過外儀門……
元帥府顯然被收拾過了,地上沒什么落葉、塵土,各處整整齊齊,只是偶爾能看到一些東西被損毀了,亭子的欄桿斷了一截,假山石砸掉一大塊……曾經花團錦簇的牡丹圃被踐踏了一半。
沈旭停在了牡丹圃前,這里娘親最喜歡的牡丹圃。
從前,娘親時常在這里親自選花插瓶,父親但凡在京城就會陪著娘親一起來牡丹圃。
“無端。”
耳邊仿佛聽到了娘親笑吟吟的聲音鉆入耳中,他怔怔地循聲望去,眼前泛起一層淡淡的水霧,恍然間,似乎看到雙親正在不遠處笑容滿面地看著自己。
父親對著他招了招手,慈愛地問他:“無端,今天練過槍法了嗎?”
卻被娘親沒好氣地揮手推開了:“兒子才剛回來。去去去,要練槍你自己去。”
“無端,快過來看,娘挑的這些牡丹花好不好看?你說選那朵簪好?”
父母的音容猶在眼前,耳邊,沈旭艱難地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眼睛有些紅,淚意卻被壓了下去。
只是短暫的停留,沈旭就捧著木匣子繼續(xù)往前走去。
謝應忱、顧知灼以及風吟都默默地跟在他后方,一言不發(fā),與他保持著幾步的距離,誰也沒有打擾他。
很快,沈旭便來到了外院的正廳。
廳里廳外掛起了白綾、白幔、白幡,幾盞白燈籠在半空中搖來晃去,一片刺目的白色。
靈堂已經提前布置好了,居中擺著一對黑底金字的牌位。
旭日的光輝把沈旭的影子投射在廳內的大理石地面上,拉得老長。
沈旭站在廳堂外,直直地望著那對牌位,目光似乎凝固在了上面,久久佇立,宛如一尊石雕般。
很久很久,他才跨過廳堂的門檻,走了進去,徑直走到了放置牌位的香案前,鄭重地把手里的木匣子放在了牌位前。
接著,他后退了三步,一撩袍,屈膝跪在了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用力地對著牌位磕了三下頭。
“咚!咚!咚!”
每一下都磕得結結實實,咚咚作響。
之后,他便一動不動地跪在了那里。
謝應忱沒有打擾沈旭,與顧知灼一起進去給謝以默與昭明的牌位上了香,也磕了頭,就先從廳內退了出來。
兩人并肩站在了廊下,上方的屋檐在他倆臉上投下了淡淡的陰影,謝應忱面具后的狐貍眼,幽深如泉,靜靜地注視著沈旭的背影。
昏暗的靈堂中,沈旭清瘦的背影愈顯單薄。
靜了半晌,謝應忱這才與顧知灼說起了方才早朝上的情況,說起留吁鷹,說起皇帝,說起柳汌已經被定下了行刑的日期……
廳外只有謝應忱一人低低的聲音回蕩在風中。
幾只麻雀三三兩兩地飛來,落在地上嬉戲,追逐,互啄,地上的影子隨著旭日升高由長漸漸縮短。
“撲撲——”
又是一只麻雀飛起,撲楞著翅膀。
顧知灼看著它一點點地飛高,突然道:“留吁鷹不是來議和的吧。”
她說的是留吁鷹,而謝應忱卻是答非所問:“太|祖是開國之君,先帝是拓土之君,今上年輕時一心想要當盛世明君。”
“他登基時,雄心壯志,只想超過父輩、祖輩,名垂青史,年輕時也確實曾勵精圖治過,可惜……”
那只灰撲撲的麻雀一鼓作氣地飛到高空,落在了不遠處的屋檐上,在屋脊和瓦片上蹦來蹦去。
謝應忱也望著那只灰撲撲的明確,嗓音微冷:“可惜,他有宏圖,卻沒有這個手段和能力,以致短短幾年朝堂上烏煙瘴氣。”
父親說過,今上不如太|祖英明神武,也不似先帝寬仁大度,只能勉強當個中庸的守成之君。
可偏偏今上不甘于此。
“到后來,他最恨別人在他跟前提太|祖,提先帝,覺得是在提醒他,說他德不配位,遠不如太|祖與先帝……這些年更是沉迷丹藥,一心想著長生之道。”
謝應忱譏誚地冷笑了一聲。
自古以來,沉迷丹藥的君主不少,可見過哪個長生不老了嗎?!
讀懂了謝應忱的未盡之言,顧知灼心有戚戚焉地直點頭:“丹藥最要不得了!”
謝應忱抬手摸了摸她柔軟的發(fā)頂,接著道:“皇帝是畏戰(zhàn)。”
“他會答應割地,賠款,卻不會應下景人世代為奴。”
對皇帝來說,割地賠款尚可以自欺欺人地解釋是為了大局,為了百姓,為了休養(yǎng)生息,可若是他應下了最后一條,相當于是承認了,先帝選他,選錯了。
一道溫潤的嗓音自后方接口道:“留吁鷹是在試探。”
沈旭跨過門檻,從大廳走了出來,目光溫和平靜,卻似能看透人心,洞悉一切。
目光定定地落在了謝應忱的身上。
“阿池,留吁鷹在試探你。”
沈旭停在了謝應忱身邊,輕一振袖,衣袂在微風中飛起,愈發(fā)顯得他身姿挺拔似一叢青竹。
“留吁家在北狄本是馬奴,是留吁鷹的曾祖父在戰(zhàn)場上救了先王的命,經過三代人在軍中的積累,這才有了今日名震北狄的留吁家。留吁鷹野心勃勃,早就想更上一層樓了,他對北狄王忠心耿耿,一心想以中原為踏板成為北狄的第十個親王。”
“北狄王覬覦中原,留吁鷹也是。”
沈旭手中拿著一支香,輕輕轉了轉,眸底閃過鋒芒。
“北狄王與留吁鷹為了謀求中原,目標一致,君臣一心,北狄南征大軍也因此軍心穩(wěn)固。”
“可若是,北狄王以為留吁鷹別有異心呢?”
說著,沈旭突地將手里的那支香被他對半掰開——
一分為二。
要讓北狄王與留吁鷹君臣離心并不難。
沈旭眉眼含笑地看向了謝應忱,問道:“如何?”
白衣青年謙謙如玉,笑容溫暖而和煦。
第 128 章 第128章
香柱在沈旭的手上斷成了兩截。
謝應忱頷首一笑,舉止間無形中就生出一股銳氣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君臣之間亦是利益的捆綁,因利而結合,也因利而分崩。
他拿起沈旭手上的其中一截斷香:“我記得姑父提起過,北狄前頭那位先王也十分看重留吁鷹……”
他說的姑父指的是謝以默。
沈旭抓著另外半截香,點了點頭:“留吁鷹手掌二十萬南征大軍,兵權在握,新王即位才堪堪一年,還沒坐穩(wěn)王位,又有北狄九部親王虎視眈眈,新王對留吁鷹既有看重之心,也有忌憚之意。”
無論是北狄新王,還是留吁鷹,都希望借著入主中原一展宏圖。
一陣驚空遏云的鷹唳突地自高空傳來,驚得那些在屋檐嬉戲的麻雀四下飛起,更有甚者,差點從半空墜落……
兩人望著空中盤旋的白鷹,皆是淺淺一笑。
見二人聊得差不多了,顧知灼指了指儀門處謝應忱的小廝小刀說:“韓老大夫已經來了。”
“謝公子,先去把脈。”
當初她并不曾親眼看過沈旭的傷勢,但是謝應忱跟她說過,沈旭是九死一生。
顧知灼打量的目光在沈旭蒼白清瘦的面龐上轉了轉。
從今天來看,沈旭確實是沒有養(yǎng)好,再這樣一會兒幽州,一會兒北境地耗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得油盡燈枯。
方才在那間茶館的時候,她就讓知秋去萬草堂把韓老大夫請到這里來了。
中醫(yī)擅調理身子,韓老大夫的醫(yī)術也許比不上太醫(yī),卻比太醫(yī)可信。
謝應忱一把攬住沈旭的肩膀,就把人往外推:“走走走,先把脈。”
沈旭失笑,順著他的意往前走。
他答應過阿池,他會活著的。
為了阿池,為了枉死的謝家人,他也會保重自己。
“小的剛才把韓老大夫領去小花廳了。”小刀朝東南方指了指,給他們帶路。
幾人朝著東南方的穿堂走去,經過那片牡丹花圃時,沈旭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這個季節(jié)牡丹花早就謝了,只有一叢叢的綠葉在風中搖曳。
他藏在袖子中的手輕輕地握了握,不露聲色,單手負于身后。
穿行在陌生而又熟悉的甬道、穿堂、庭院……
當他來到小花廳外時,就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六七十人熙熙攘攘地等在那里,一個個熱淚盈眶地望著他。
“二少爺……真的是二少爺回來了!”
“太好了,老奴可終于盼到二少爺了。”
“老天有眼。元帥與長公主殿下在天有靈,一定會很高興的。”
“……”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每一道聲音都透著歷經滄桑的嘶啞,有的哽咽,有的喜極而泣,也有的直接跪在了地上。
過去的這大半年,對他們而言,也是一場揮之不去的噩夢。
樹倒猢猻散,謝家崩坍,他們這些謝家的下人自然也沒什么好下場,都被官府發(fā)賣了。
彼時謝應忱不在京中,衛(wèi)國公又重病不起,也沒能把這些人都買下來。還是后來謝應忱回京后,輾轉了一番,派人一點點地尋了回來。
謝應忱低聲道:“元帥府和公主府的人找回了六七成。”
余下的,有的死了,有的不知道賣到了哪里,也有的在新的主家安定了下來,不想再回京城。
頓了頓,謝應忱的聲音陡然沉了三分:“長公主身邊的那些……都跟著殉主了。”
昭明長公主身邊伺候的人,無論乳娘,嬤嬤,還是宮女,無一例外地在長公主死的那天,自縊而亡,對外的說法都是“殉主”。
謝應忱自然沒有親眼目睹,只聽說當時公主府的正堂里,懸掛在橫梁上的一具具尸體密密麻麻,場面驚悚得把進去抄家的錦衣衛(wèi)也驚了一跳。
上回他把沈旭救回京城時,沈旭重傷在身,謝應忱也一直沒敢跟他細說這么多。
沈旭環(huán)視著這一張張熟悉的面龐,心頭一陣酸楚,過去這些年他常年征戰(zhàn)在外,很少回京,但他出生在京城,長在京城,這里的很多人都是看著他長大的,是服侍過謝家?guī)状说睦先肆恕?br />
“我回來了。”沈旭看著他們,嘴角含笑,“放心。”
僅僅是淺淺的一個微笑,輕描淡寫的兩個字,就仿佛蘊含著一種莫大的力量,令人信服,令人不由自主地覺得安心。
只要由他在,他們便有了主心骨,便可以無所畏懼。
沈旭吩咐那花白頭發(fā)的大管家道:“李大管家,家里就交給你了。”
李大管家潸然淚下,連聲應好。
沈旭就與謝應忱、顧知灼他們走進了小花廳,便聽后方傳來李大管家振奮的聲音:“二少爺回來了,大伙兒可得好好把府里收拾干凈了,誰敢偷奸耍滑,我可跟他不客氣……”
“去去去,趕緊都干活去。”
那些下人又朝沈旭的方向望了幾眼,這才抹去喜極而落的淚水,一個個精神抖擻地四下散去了。
小花廳里,來的不僅是韓老大夫,還有他的兒子韓大夫,父子倆就坐在窗邊等著了,茶水差不多喝了半盅了。
他是衛(wèi)國公府的人,與顧知灼那也是常來常往的老熟人了,因此也不避著兩人,給沈旭把了脈,就直說了:“謝少將軍脈象沉澀而微,浮芤緩澀,陰虛津枯,五臟六腑、精神氣血都有所損傷……”
韓老大夫說著脈象,而韓大夫就在一旁拿著筆寫脈案,筆走游龍,寫得飛快。
最后,韓老大夫沉沉地嘆了口氣:“哎,怕是會有礙壽數。”
謝家如今只剩下一個沈旭了。
若沈旭再有個萬一,那謝家就真的絕后了。
“他脈性偏陰,是虛癥,只能慢慢治,絕不可妄行以求速愈。”
“他這身子,得‘養(yǎng)’。”
“但養(yǎng)得再好,他也還是落下了病根,身子骨會比常人弱,不能再動武,不能勞累,不能熬夜,切忌大喜大悲大怒。”
他的神情與聲音都難掩沉重、唏噓之色。
沈旭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仍是一派云淡風輕,捋下袖子遮住了瘦弱的手腕,可謝應忱卻是表情凝然,正色道:“韓老大夫,勞煩你給他開一副調理的方子。”
韓老大夫連忙應諾,招呼著兒子去旁邊的一張書案寫方子。
顧知灼拿起韓大夫剛寫好的脈案細細地看著,沈旭當初應該不止是外傷,還中過毒,毒物多少損傷了五臟六腑。
這要是在現代,把沈旭帶去抽血做個生化的話,他的各種指標肯定亂得跟過山車一樣。
沈旭如今不是急危癥,卻不比急危癥好到哪里去,他這幾個月根本沒好好休養(yǎng),簡直就是在拿自己的壽命熬著。
她同意韓大夫說的,先要養(yǎng)。
中醫(yī)的養(yǎng)在于內養(yǎng)正氣,五臟元真充實,自然外邪不侵,人即安和;西醫(yī)嘛,那就是先把各種高高低低的指標給拉穩(wěn)了。
她正想著,就瞟見知秋疾步匆匆地來了,笑臉盈盈,手里捧著兩個小的瓷罐子。
方才這一個時辰,可把知秋忙得團團轉,先奉命去萬草堂請了韓老大夫來謝府,又緊接著回了趟殷家,把姑娘讓她拿的東西給取來了。
顧知灼本來是想直接給沈旭的,想了想,向著廳外守在廊下的風吟招了招手,叮囑他:“風吟,每天六勺,用溫水化成一碗,讓他喝。”
“和韓老大夫開的方子的一樣,是溫養(yǎng)的身子。”
她的急救箱里有一罐腸道營養(yǎng)劑,這玩意能夠很好地補充蛋白質、維生素、礦物質等等,很適合沈旭這種重傷后體質虛弱之人。
“這件事交給你了,你盯著你家公子。”顧知灼當著沈旭的面笑瞇瞇地吩咐著風吟,倒是引得謝應忱忍俊不禁。
“顧姑娘放心,”風吟仿佛領了軍令似的,把兩個罐子抱得緊緊的,雙眼灼灼,鏗鏘有力地應道,“我會盯著公子的。”
他也會盯著公子吃藥的,他的公子一定要長命百歲!
顧知灼又道:“這里大概只夠吃十天的,等吃完了,我再讓知秋送來。”
幸好的她的急救箱可以自動補充。
供沈旭一個人,還是足夠的。
很快,韓老大夫就開好了方子,給謝應忱與顧知灼過目后,又趕緊讓他兒子去抓藥,一次就抓了十副藥。
他是老大夫了,行事周全細致,不僅手書了一份注意事項,還定下了十天后再過府來給沈旭診脈。
兩位大夫前腳剛走,后腳李大管家樂呵呵地進來請示沈旭:“大少爺,是不是該擺午膳了?”
“何廚娘特意燒了您最喜歡吃的菜和點心。”
“顧世子和顧姑娘要不要也留下一起用些午膳?”
李大管家這么一說,廳里的幾人這才注意到日頭早已居中。
沈旭含笑道:“那就先用膳吧。”
用過午膳,看著也沒她什么事了,顧知灼就先走了。
殷婉說要她去巡視一下殷家在京城的產業(yè),見見幾個管事。
謝應忱親自把她送回了殷家,再回來時,已經快到未時,在沈旭的書房找到了他。
沈旭的書房也是重新整理、收拾過的。
還是謝應忱親自去把那些被抄的東西拿了回來,按著他的記憶把這些擺設都放回了原來的位置。
只是,當初被抄家時,書房里的物件損毀了不少,很難再恢復到與記憶中一模一樣了。
一張偌大的米黃色輿圖掛在靠西的墻壁上,輿圖上沾有點點暗紅色的血漬。
沈旭背對著謝應忱,就站在輿圖前。
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撫過輿圖,他的眼底流露出懷念,這本是父親的輿圖。
當食指的指尖停在幽州西側的并州時,他的目光微凝,清冷似霜雪。
“并州衛(wèi)已經到手。”
并州衛(wèi)指揮使段渠知曾經是謝家舊部,不過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也只在金鱗軍待了一年而已,皇帝怕是早就忘了這件事,更不知父親對段渠知有救命之恩。
這些年,段渠知與父親一直私下里有書信往來。
這一趟,沈旭離開北境后,沒有從幽州走,反而快馬加鞭地去了并州見段渠知,之后再經冀州回的京。
他一路與風吟兩人輕裝簡行,行蹤不僅瞞過了錦衣衛(wèi)的眼線,也沒驚動北狄人,直至到了京畿一帶,他才故意露出行蹤。
謝應忱信手摘下了臉上的半邊面具,露出那張俊美如畫的面龐。
他閑適地靠在后方的紅木書案上,淡淡道:“當初段渠知聽說謝家出事,擅離守地,想去京城為謝家陳情,人都出了并州邊境,幸好剛入冀州就被我爹派人給攔下了。”
“段渠知不錯。”
但謝應忱也知道,若非沈旭出面,段渠知哪怕對皇帝再不滿,也不可能這么輕易地倒戈。
“……”沈旭抿唇不語,腦海中想起段渠知看到父親的頭顱時嚎啕大哭的樣子,閉了閉眼。
“王思成在并州也有五年多了吧,也該挪個位置了。”謝應忱又道。
王思成是并州布政使,也是兩朝老臣了,布政使是封疆大吏,在地方最多六年一換。
如今并州軍權到手,下一步,就是政權了。
“不急。”沈旭卻是搖頭道,“段渠知說,王思成對他釋出了善意……”
段渠知擅自離開并州,瞞得過皇帝,可瞞不過王思成的耳目,兩人從前素無往來,王思成竟替他瞞下了。
沈旭從一旁案上的盒子里拿出兩枚紅色的小旗子,分別插在了輿圖上幽州和西北涼州的位置上。
蒼白的手指在幽州、并州與涼州之間劃過。
這三地彼此相連,在輿圖上隱隱呈現出了劍指京城之勢。
并州關乎重大,必須拿下。
沈旭眸色深深,定定地凝視著前方的這方輿圖,手里又捏起了一枚白色的小旗子,慢慢地搓弄著,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謝應忱給兩人倒了兩杯溫茶,藥茶的香味彌漫在書房內。
這藥茶也是韓老大夫開的,用以給沈旭補氣補血,也讓他天天喝著。
韓老大夫說了,這是養(yǎng)生茶,普通人都能喝。
謝應忱自己喝一杯,另一杯則遞給了沈旭,與他閑聊:“表哥,我在柳汌府里找到一件有意思的東西。”
沈旭頭也不回地淺啜了一口藥茶,沉思的目光依然看著前方的輿圖,漫不經意道:“賬冊嗎?”
謝應忱點點頭:“二十三年前,就是乾元九年,一批漕銀在青州三青峽遭劫,這件事應當是皇上讓柳汌私底做的,偷偷地藏下了八百萬兩。”
“先帝無嫡子,咱們這位皇上,論長,上頭有皇長子;論貴,下有貴妃生的皇三子;論寵,比不上皇四子,君恩平平。”
“人脈,勢力,擁躉,都要錢。”
“乾元九年后,皇上便不再捉襟見肘了,那之后,在朝中漸漸地傳出了賢名,先帝給眾皇子封王時,還因此封了他為‘賢王’。”
“這賢王,便是銀子買來的。”謝應忱毫不掩飾話語中的輕蔑與譏誚,“還順勢除了皇四子這個勁敵,還真是一石二鳥。”
“那些賬冊呢?”沈旭勾了勾唇角,溫潤的面龐上露出幾分興味,心分兩路,目光還盯著墻壁上的那輿圖,
“一會兒我讓人送來。”謝應忱豪邁地一口把杯中的茶水飲盡。
沈旭也喝完了杯中的這杯藥茶,再抬眼時,面龐上笑容漸深,明明是清雅溫和的青年,眼角眉梢卻隨著這一笑露出幾分凜冽。
他得再去一趟并州,會一會王思成。
沈旭將手里這枚白色的小旗子插在了并州的位置上,動作極穩(wěn),接著放下了另一只手的空杯。
“阿池,”他抬手指了指皇宮的方向,“是先……”
“還是……”說著,他又轉而指了指北狄的方向。
沈旭的目光終于舍得從輿圖上移開了,轉過臉來,對上謝應忱那雙似笑非笑的狐貍眼,劍眉一挑。
“一起?”
“一起。”
兩人的聲音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整齊劃一。
謝應忱與沈旭相視一笑,兩人分別從書案上的盒子里分別又取出一枚白色小旗子,一人的手將旗子插在了輿圖上長狄的位置,另一人的手將旗子插在了京城的位置。
“篤篤。”
外頭傳來了兩下敲門聲,不等沈旭出聲,風吟就推門進來了,手里還端著一碗乳白色的液體。
當風吟走到沈旭身前時,謝應忱已經把那半邊鬼面又戴上了,這一連串的動作如行云如水。
“公子,喝吧。”風吟端著碗,直送到了沈旭的手里,“顧二姑娘讓我盯著公子喝完。”
沈旭看了看那杯剛喝完的藥茶,把碗里的乳白色液體一飲而盡,香甜的口感令他錯愕。
風吟滿意地收回了空碗,又道:“公子,未時了,顧二姑娘說了,讓公子您下午最好養(yǎng)成午睡的習慣……”
他還故意去看謝應忱,那眼神似在說,顧世子,沒錯吧?
謝應忱垂首悶笑,拍了拍沈旭的肩膀:“表哥,早些休息。”
“好。”沈旭看著謝應忱明顯比從前更柔和的神情,答應得很爽快。
阿池果然變得不太一樣了,就像是一塊鋒芒太露的玉石在經過打磨過,顯露出一種瑩潤的光華。
過剛易折,現在的阿池很好。
“你自便。”
拋下這三個字,沈旭就走了,風吟也退了出去,書房里只剩下了謝應忱一個人。
他回頭又去看墻壁掛的那張輿圖,盯著輿圖上的大景十三州,反復思量著。
那雙幽深如夜的狐貍眼中閃著灼灼的鋒芒。
是野心,也是決心。
窗外微風陣陣,嘹亮的鷹唳聲漸漸遠去,鷹一走,屋外的那些麻雀就仿佛又重新活了過來,嘰嘰喳喳地叫了不停。
空置了大半年的元帥府因為沈旭的歸來又重新熱鬧了起來,有了煙火氣。
沈旭回京了,所有人都在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回京的第一天,他直闖金鑾殿,逼得皇帝親口認了錯,下了罪己詔,正式為謝元帥平反。
回京的第二天,他前往皇覺寺,迎回了母親昭明大長公主的棺槨,將雙親的棺槨在謝府停靈。
而回京的第三天,便是通敵叛國、陷害謝元帥的承恩公柳汌及柳家三族男丁午門問斬的日子。
對于京城的百姓來說,北境離京城太遠了,遠到他們在這安逸的京城幾乎感受不到北境的戰(zhàn)火。
去歲謝家通敵案爆發(fā)時,大部分百姓也就是隨大流義憤填膺地咒罵幾句,并不帶太多的真情實感。
可這一回,謝應忱一步步地提前造勢,提前引導,讓他們也有了同仇敵愾之心,每個人都忍不住去想,若是被北狄人屠的是他們,是他們的親友呢?
幽州流民的慘狀猶在眼前。
午時過半,京城的百姓全都自發(fā)地聚集在了午門,來看罪魁禍首伏法,熙熙攘攘。
當一襲白衣的沈旭出現在午門城樓時,人群沸騰了起來。
“謝少將軍,是謝少將軍!”
“那個白衣服的?”
“原來這就是謝少將軍啊,簡直跟天人下凡似的。”
“……”
烈日高懸,人聲鼎沸,而城樓上方居高臨下的沈旭恍然未聞般,眼眸低垂。
風吹起他鴉羽般的烏發(fā)與雪白的衣袂,他的身上似乎只剩下了黑與白這兩種顏色,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
沈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望著正前方的朝陽門大街,望著下方徐徐駛來的一輛輛囚車,這一條長龍一直蔓延到街道的盡頭。
囚車里押的人犯是柳氏三族。
圍觀的百姓都在對著囚車里的人指指點點,咒罵著,唾棄著,一個個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這些賣國賊。
那些人犯很快被一個個地被官兵從囚車中押了下來,打頭的人就是柳汌。
曾經挺著個將軍肚的柳汌早就判若兩人,幾乎瘦了一半,臉色灰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兩腿戰(zhàn)戰(zhàn),像鬼魂一樣地飄過來。
再不是從前那個高高在上,滿臉富態(tài)的承恩公。
突然,柳汌的步伐頓住,仰首看著城樓上白衣飄飄的沈旭。
他的雙腿肉眼可見地抖了起來,幾乎都要站不住了。
第 129 章 第129章
那是沈旭!
強烈的恐懼瞬間將柳汌擊倒,無力地癱在了地上,額角遍布著黃豆大小的冷汗。
“快起來!”押送柳汌的官兵粗魯地拉扯著他的胳膊,想把人往前拽。
柳汌恍然不聞,死死地盯著城樓上的沈旭。
去歲,他奉圣命以監(jiān)軍的身份前往北境。
一到北境,他便去了蘭峪關的元帥府,謝以默仍是那副高傲的樣子,根本就不把他這監(jiān)軍、堂堂國舅放在眼里,還高高在上地警告他別隨意出蘭峪關,說什么最近蘭峪山脈以北不太平。
他沒跟謝以默計較,畢竟在他看,謝以默也跟死人無異了。
一世名將又如何?
為大景立下赫赫戰(zhàn)功又如何?
還不是君要臣死,臣就得死!
那一天,他和謝以默才寒暄了幾句,就有人來報說,少將軍自烏赫草原大捷歸來。
當時的沈旭一身銀甲,一桿長槍,英姿颯爽,似乎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
紅纓槍那寒光閃閃的槍尖猶染著鮮血,透著殺伐之氣。
那一夜,他做了一個噩夢,夢里沈旭的那支紅纓槍刺穿了他的心臟,嚇得他從噩夢中驚醒。
他不喜歡沈旭,總覺得沈旭的雙眼能夠洞悉一切。
也因為這樣,他只在蘭峪關待了不到三天,就退到了后方的蘭山城。
他懼怕的不止是長狄,更是沈旭。
“啊……”柳汌張嘴喊著,爛泥般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鼻翼翕動。
他就知道!
他當初的預感是對的,沈旭是他命中的煞星。
可是明明要他們父子命的人是皇帝。
是皇帝!
“老吳,不能耽誤了時辰。”拖著柳汌的其中一個官兵壓下嗓子對著另一個官兵道。
午門行刑必須在午時三刻,一刻也耽誤不得。
老吳肅然應了一聲,兩人合力把柳汌往刑場那邊拽,粗魯地把人直接在地面上拖行。
柳汌還仰首望著沈旭,“啊啊”地叫個不停,卻根本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一幕也落入了圍觀的百姓眼中,人群中爆發(fā)出了一片哄笑聲:
“柳汌這是怕死了吧?”
“怕死就別害人。”
“有膽子賣國,陷害忠良,現在才知道怕,晚了!”
“……”
各種輕蔑鄙夷的嘲笑聲此起彼伏,如海浪般一浪接著一浪。
城樓上的沈旭依然垂眸凝視著柳汌,表情巋然不動,衣袂翻飛,長而濃密的睫毛投在眼窩上,留下淡淡的陰影。
耳邊傳來謝應忱清冷的聲音:“他這是喉嚨壞了,還是舌頭沒了?”
這個“他”指的當然是柳汌。
“舌頭被割了。”沈旭淡淡道,“‘有人’不想讓他在死前說太多。”
柳汌犯了叛國大罪,可以不在大理寺公審,卻必須在午門斬首示眾,否則難免落人話柄,“那一位”不想柳汌在刑場上亂說話,那就唯有讓他說不了話了。
“是啊,‘他’只是被‘奸佞’蒙蔽而已。”謝應忱冷笑了一聲。
下方的柳汌還在繼續(xù)“呀呀”地叫著,似要將那滿腔的不甘嘶吼出聲,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距離刑臺越來越近。
“跪好!”
很快,兩個官差推了柳汌一把,強行讓他在刑臺上跪好。
柳汌已是心如死灰,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傀儡般,癡癡呆呆。
后方柳家三族的男丁也全都被押了過來,一個個地跪好,每個人的身前都站著一個高大魁梧的劊子手。
不遠處的監(jiān)斬臺上,監(jiān)斬官早在一張大案后坐好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在刑臺上的柳汌。
他抬頭看了眼居中的日頭,高聲道:“時辰到。”
“行刑。”
說著,監(jiān)斬官從案頭的簽令筒中取出那道斬令牌,高高地舉了起來。
這時,原本面如死灰的柳汌突地眼睛一亮,臉龐也有了些許光彩,目光灼灼地看向了人群中的某個方向,“呀呀呀”地大叫不已,神情激動而癲狂。
站在城樓上的謝應忱輕輕松松地將下方的一切收入眼內,順著柳汌的目光望了過去,道:“皇后來了。”
沈旭也同樣看到了人群中的柳皇后,皇后一身素服,身上不著半點釵環(huán),混在喧囂的人群中,捏著帕子哭得不能自己。
她很想朝柳汌沖去,只是被三皇子謝璟死死地拉住了。
終于——
那塊斬令牌被無情地拋了出去,“啪”地摔在了刑臺上。
陽光下,令牌上那血紅色的“斬”字那般刺眼。
劊子手立即應聲,將寒光森森的鬼頭刀高舉了起來,對著刀口噴了口酒液……
手起刀落,干脆利落。
鮮血噴出,柳汌無聲無息地倒在了行刑臺上,身下,血流了一地。
“斬得好!”
“真是惡有惡報啊!”
觀刑的百姓之中爆發(fā)出了快意的歡呼聲,人群再次沸騰了起來。
眾人都為惡人遭了報應而歡慶著,也唯有柳皇后一人在哭,突然,她用力推了謝璟一把,踉蹌地往前走了幾步,可很快又被謝璟死死地攥住了胳膊。
沈旭垂眸看著人群中的這對母子,淡淡道:“皇上為了安撫皇后,應該會在萬壽節(jié)上立太子。”
謝應忱微微點頭,隨意地撫了撫衣袖,嘆道:“疑心生暗鬼,便是太子之位,怕也安不了皇后的心了。”
沈旭定定地望著柳皇后半晌,側首轉向了謝應忱,在他的鬼面上轉了轉,目光幽幽。
“暗鬼生業(yè)火。”沈旭意味深長道,唇邊浮起一抹冰雪般的淡笑,對著謝應忱招了下手,“阿池,走了。”
“添把火去。”
兩人一前一后地從午門城樓上走了下去。
柳汌已死,但行刑還未結束,接下來受刑的便是柳家三族的其他人。
劊子手的屠刀一次次地揮起又落下,每一次刀落,便有一人軟軟地倒在刑臺上……
空氣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隨風彌漫在午門廣場上。
當謝應忱與沈旭慢慢悠悠地從左掖門出來時,遠遠地就看到謝璟扶著慟哭流涕的柳皇后從喧鬧的人群中慢慢地退出。
謝璟小心地攙著皇后,柳皇后完全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中,泣聲道:“阿澤,你大舅父怎么說不出話,是不是嗓子啞了?”
“不不,定是你父皇讓人把你大舅父的嗓子都毒啞了,可憐你大舅父臨死還遭了大罪。”
“他還真是心狠手辣!他這是有多見不得人的事怕被別人知道啊……”
話說了一半,柳皇后的話戛然而止,雙眸猛地瞪大,死死地瞪著從左掖門出來的謝應忱與沈旭。
滿腔恨意洶涌難捺。
都是謝應忱和沈旭聯(lián)手害死了她的大哥!
“殺了他們。”柳皇后保養(yǎng)如少女的手指向了謝應忱與沈旭,厲聲吩咐身后那幾個喬裝的禁軍侍衛(wèi),她的聲音早就哭得嘶啞不堪。
柳皇后是微服出來,但她是皇后,自然不會孤身出行,除了三皇子外,隨行還帶著侍衛(wèi)護駕。
然而,無人應聲。
后方的侍衛(wèi)們不約而同地垂眸看著靴尖,只當自己不存在。
他們的差事只是護駕,保證皇后的安全,現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對方又沒有行刺之舉,他們如何能動手,別說打不過了,就是打得過,他們……也不敢啊。
某個侍衛(wèi)偷瞟了一眼謝應忱那似笑非笑的面龐,立即又垂下了頭。
“沒聽到本宮的話嗎?!殺了他們!”柳皇后氣得雙目噴火,臉都青了。
皇帝不聽她的,三皇子不聽她的,現在連區(qū)區(qū)幾個侍衛(wèi)也不把她這堂堂皇后放在眼里了嗎?!
她的聲音略顯尖利,但在周圍鼓噪的喧囂聲中不顯,那些百姓的注意力都投在刑臺上,倒是沒什么人留意這邊的動靜。
謝璟滿臉尷尬,只能放軟音調哄著柳皇后:“母親息怒,別氣壞了身子。”
“我知道您難過,可這一切都怪大舅父一時行差踏錯,犯下這彌天大錯,您又何必遷怒表哥……”
“表哥……”謝璟又看向了沈旭,心里多少有些愧對這個表哥,一手指了指刑場那邊,“還請表哥見諒。”
他的意思是,皇后因為柳汌之死受了刺激,并不是有意針對沈旭。
沈旭俊美如玉的面龐上看不出喜怒。
他微轉頭,面向了臉色乍青乍白的柳皇后,略顯突兀地說道:“我昨天去了一趟皇覺寺。”
柳皇后恨恨地盯著他,滿口銀牙咬緊。
沈旭接著道:“還啟了棺。”
“……”柳皇后的嘴唇劇烈地顫抖了起來。
謝璟也露出幾分驚色,表情微妙。
沈旭得了雙親的尸首,沒有即刻扶靈安葬,而是先把謝以默的頭顱帶上了金鑾殿,現在又開了昭明長公主的棺,他還真是百無禁忌啊。
沈旭定定地看著柳皇后,又道:“我看了,母親的尸骨是黑的。”
昭明長公主的棺槨在皇覺寺停靈了大半年,里頭的尸身早就腐敗,只余下衣裳以及一具枯骨。
沈旭的心臟一陣銳痛,眼眸也變得更深邃。
柳皇后很快又抿唇,強行繃住了臉,一手死死地捏緊了自己的袖口。
“我的母親是不會自絕的。”沈旭的語速變得更慢,一字一頓地說著。
哪怕他們父子都死了,她但凡有一絲活著的希望,也不會自絕,而是為他們父子報仇。
隨夫殉情,不是母親的性情。
再說了,他還活著呢,就是為了他,母親也舍不得去死,更不可能在那個時候去死。
“尸骨是黑的?”謝璟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猛地看向了身邊的柳皇后,“這代表皇姑母是中了毒!”
“母后,不是說,皇姑母是自刎的嗎?”
當他對上柳皇后的眼睛時,驀地發(fā)現她的臉色一點點地褪去了血色,攥著袖口的指尖微微發(fā)白、發(fā)緊。
柳皇后的失態(tài)顯而易見,看得謝璟心里咯噔一下,混亂的心緒中似有什么呼之欲出,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他來回地看著柳皇后和沈旭,四肢莫名地有些發(fā)涼。
“我從前聽仵作說過,人生前的傷口與死后的傷口是不同的。”謝應忱突然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柳皇后的面色又是微變,目光游移了一下,神色間有些慌亂,有些擔憂,也有些畏懼。
謝應忱淡淡一瞥,眸色變得深沉了幾分,輕輕拍了下沈旭的左上臂,似是漫不經心地懶懶道:“表哥,我們走吧。”
表哥?!這兩個字像刀子般刺在了柳皇后的心口,心臟急速地跳了兩下。
像是瞬間被人從夢中打醒似的,她一下子想明白了。
對了,昭明便是沈旭與謝應忱之間的聯(lián)系。
謝應忱他果然是……
想起謝應忱面具后的那張臉,柳皇后的瞳孔縮成了一個點,腦子里似是有什么爆炸般。
“顧、非、池,”柳皇后抬手指向了謝應忱,那只手輕顫不已,“你把面具拿下來!”
“本宮命你,把面具摘下來。”
她要親眼再看看謝應忱的臉。
謝應忱微微地笑,慢慢地抬起右手放到了面具的邊緣,柳皇后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大……
謝應忱扯了下嘴角,只是把耳際那束發(fā)的大紅絲絳捋到了胸前,接著輕輕撣去了肩頭根本不存在的灰塵。
他冷冷地斜睨了柳皇后一眼,高高在上,與沈旭一起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仿佛柳皇后不過是一個路邊的潑皮瘋婦,不值他一顧。
“顧、非、池,你不許走!”柳皇后兩眼噴火,拔高音量喝道,“你敢不敢把面具摘下來!”
憤恨交加的情緒將她的理智吞沒,她只想求個清楚明白,求個心死。
本來,周圍百姓們的注意力都在行刑上,但是柳皇后那歇斯底里的喊叫聲終于引來了一些注目,人群后方一道道目光循聲望了過來。
“母后。”謝璟壓低聲音喚道,生怕柳皇后會追過去,趕忙按住了她的胳膊,又哄道,“顧世子的臉上有傷,您還是不要強人所難了。”
“不是。”柳皇后激動地一手抓住了兒子的手,緊緊地攥住他的手腕,布滿血絲的眼睛顯得有些猙獰,“你聽到沒?謝應忱剛才叫沈旭什么?”
“表哥!”她強調地在這兩個字上加重了音量,表情近乎扭曲,“他為什么會叫沈旭‘表哥’?”
顧家與謝家不是姻親,皇兒怎么就不明白呢?
“……”謝璟有些懵。
他對謝應忱也不熟,哪里知謝應忱為什么叫沈旭為表哥。
柳皇后的腦子里嗡嗡作響,全是方才謝應忱的那聲“表哥”,反反復復地回響在耳邊。
人群中又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有人振臂,有人鼓掌。
柳皇后聞聲望向了刑臺的方向,人群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到刑臺,只聞到一陣陣濃烈的血腥味瘋狂地鉆進鼻子,鼻腔里滿是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那個之前被她強行壓下來的念頭又瘋狂地涌了出來——
沒錯,謝應忱就是顧明鏡生的!
所以,他才會叫沈旭表哥。
所以,他才會常年戴著面具,就為了遮掩他的容顏。
每一個覺悟都像是刀子般一下下狠狠地砍在她心頭,痛得她生不如死。
“為他人做嫁衣……”柳皇后喃喃自語著,聲音很輕,蒼白的面容上笑得慘烈,淚流不止。
她這一輩子都在為他人做嫁衣。
她還葬送了她的大哥,葬送了整個柳家,葬送了她所有的親人。
她為了皇帝付出了一切,可皇帝竟如此狠心……不,這個男人根本就沒有心!
柳皇后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似要凍結,悔恨交加。
“母后?”謝璟不明所以地看著神情癲狂的柳皇后,只以為皇后是為了柳家的事心情不好。
見越來越多的目光朝他們這邊望來,謝璟眼明手快地給柳皇后戴上斗篷帽,擋住了她的容顏,又哄著她上了馬車。
他也跟著上去,吩咐趕車的內侍從東華門回宮。
馬車的車門關閉后,外頭的喧囂被隔絕在外,車廂里一下子安靜了不少。
母子倆全都心事重重,謝璟遲疑地想問昭明大長公主的死和皇后有沒有關系,可坐在他對面的柳皇后忽然間出手如電地拉住了他的手。
“阿澤,”柳皇后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目光沉沉,臉色慘白慘白,用一種近乎命令的口吻說道,“你一定要坐在上那個位置。”
“好好好。”謝璟敷衍地點了點頭,“母后,我會的。”
二皇弟如今也才五歲,三皇弟才四歲……
他的皇弟們都還太小了……
國不立幼主,除了他,還能有誰繼承父皇的位子?!
謝璟也知道,最近母后因為柳家獲罪的事受了打擊,為此還和父皇吵了很多次,這段日子,連自己也為此吃了不少的掛落,夾在中間,里外不是人。
他不止一次地試著跟母后講道理,告訴她柳汌構結北狄,罪犯叛國,可她根本不聽。
有些話車轱轆般地說過很多次,也就沒有必要再重復了。
謝璟安撫地拍了拍柳皇后的手:“您就放心吧。”
“父皇對母后您是一心一意的。”
謝璟說這句話時,表情十分真摯。
他是真的這么覺得,甚至于,有時候會覺得母后有點辜負了父皇對她的心意。
在母后的心中,怕是柳家遠比父皇更重。
設身處地地想,若是他的鸞兒辜負了他,他會多么痛苦,謝璟就有些心疼他的父皇了。
勸慰的話語就在他嘴邊,卻見柳皇后慘淡地笑了:“是嗎?”
柳皇后從袖中摸出一方新的帕子,輕輕地拭去眼角、面頰的淚水,心寒入骨。
皇帝真的會立三皇子為太子嗎?
她已經不相信皇帝的這個謊言了。
過去,皇帝對她所有的承諾全都是假的。
什么對衛(wèi)國公府恨之入骨。
什么被謝應忱氣病了,都是假的。
皇帝要是真的不喜謝應忱,大可以一殺之了,就跟他今天殺了她的大哥、殺了柳家滿門一樣。
他是皇帝,想殺一個謝應忱還不容易嗎?
原因再簡單不過了,皇帝他不想。
僅僅因為皇帝不想這么做罷了。
而她竟然蠢得現在才想明白。
柳皇后臉上的笑容深了三分,顯得有些詭異,有些瘆人,謝璟心下不安,趕忙換了個位子坐到了她身邊,又道:“母后,你要相信父皇。”
“相信他啊……”柳皇后似嘆非嘆,嘲諷地笑了。
皇帝的心思太深沉了,至始至終,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為了她。
他滅了謝家滿門,卻又故意留下了沈旭,就是要給謝應忱機會對沈旭施恩,好讓沈旭對謝應忱掏心掏肺,忠心耿耿。
從他還只是皇次子時到現在,他讓大哥在暗地里給他做那么多上不了臺面的活,大哥的手沾滿了血和泥,衛(wèi)國公倒是干干凈凈、清清白白,這一切就是為了留一個光風霽月的衛(wèi)國公府給謝應忱。
他利用了柳家,就是為了讓謝應忱在朝堂上站穩(wěn)腳跟。
他這步步籌謀,步步算計,全都是在為了顧明鏡的兒子鋪路。
是在為謝應忱鋪路!
那么,皇帝的下一步,怕是要除掉他們母子倆,好讓謝應忱再沒有任何威脅。
“阿澤,”柳皇后再次抓住了謝璟的手腕,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別信你父皇,母后才是唯一會對你好的人。”
現在,她只剩下皇兒這一個親人了,就像年幼時她與大哥相依為命。
大哥說得對,要“當家做主”。
都是她的錯,是她對皇帝的感情,害死了大哥。
如今,她算是看透了,男人是不可信的。
除非是死的。
只有她的皇兒坐上了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她成了太后,才不會被人掣肘。
“母后……”謝璟覺得皇后眼神有些陰森森的,他略有些不安,柔聲寬慰道:“母后,有兒臣呢。”
“您放心,柳家的其他人兒臣會派人照看的,其他人就算流放去了嶺南,也不會吃苦的。”
“……”柳皇后一聲不發(fā),右手不經意地捏了捏自己的袖袋。
昭明長公主的死是皇帝的意思,也是讓大哥去辦的。
那藥沒有用完。
皇后的眸子慢慢地垂下,落在了右手素白的指尖上。
那染著大紅蔻丹的指甲修剪得漂亮而光滑。
濃如鮮血,艷如鶴頂。
第 130 章 第130章
馬車從東華門回了宮,一路暢通無阻。
柳皇后在中途就打發(fā)了三皇子,獨自一人沖進了乾清宮。
“皇后娘娘,皇上正在休息,容奴婢去通稟……”
不顧內侍誠惶誠恐的阻攔,柳皇后直接往里走。
東暖閣內,正倚在美人榻上小憩的皇帝聽到了外頭的動靜,不由蹙了蹙眉。
皇帝是喜愛皇后,可再多的喜愛也抵不住皇后這段日子時不時的哭鬧不休,一哭二鬧三上吊,輪番上陣。
最近這幾天,皇帝是一看到她,就頭痛。
簾子一掀,一身素服的柳皇后裊裊娜娜地走了進來,楚楚可憐地喊道:“詔郎。”
這一聲蕩氣回腸的“詔郎”讓皇帝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皇帝幽幽嘆了一口氣,由著梁錚把他從美人榻上扶坐了起來,對著柳皇后招了招手:“蓮兒,過來吧。”
皇帝把柳皇后招來自己的身邊坐下,又對著梁錚使了個眼色。
梁錚便識趣地打發(fā)了這里侍候的宮人,全都退出了東暖閣。
湘妃竹門簾輕輕搖曳,龍涎香裊裊自香爐中升騰而起。
“詔郎,我方才悄悄出了宮……”柳皇后柔弱無骨地倚著皇帝的肩膀。
皇帝沉默不語。
這件事皇帝是知道的,只是沒有讓人去攔。左右由三皇子陪著皇后,應該不會讓她做出太出格的事。
柳皇后捏著素白的帕子擦了擦眼角,發(fā)紅的眸子里蒙著一層水汽,哀哀凄凄地說道:“我以后再也沒有親人了。”
“只有詔郎和三皇子了。”
“只有你們了……”
她的尾音難掩顫意,嗓音暗啞。
她一哭,皇帝的心更軟了,想起從前她與他說起她自幼父母雙亡,與大哥相依為命,被府里伯母嬸母、堂姐堂妹刁難,說她要被伯母許配一個大她十幾歲的鰥夫的時候,也是這般小鳥依人的樣子。
“詔郎,我不是故意和你鬧的,我只是害怕。”柳皇后說著,淚珠滾滾而下,嬌軀猶如風雨中的嬌花般輕顫不已,“這些天,我總是夢到小時候……”
皇帝心疼地攬住了皇后的肩膀,一手輕輕在她的肩頭、上臂反復摩挲著。
她的每一滴眼淚都似落在他心湖中,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憐惜。
他的蓮兒,是一個和顧明鏡截然不同的女人,
她需要他,她離不開他,她不能沒有他……她所有的仰仗都來自于他的寵愛,讓他不忍苛責于她。
“蓮兒,你還有朕呢。”皇帝放柔嗓音,垂首貼著她白玉般的耳朵允諾道,“萬壽節(jié)那天,朕就會立三皇子為太子。”
他知道她不安,他早日立太子也是為了讓她能安心。
皇帝繾綣地在柳皇后的額角吻了一下,情真意切地說道:“朕對你的情份如何,你應當知道的。”
柳皇后“嗯”了一聲,柔柔地依偎在皇帝懷里,將臉埋在了他的胸膛中,那半垂的眼簾下,被淚水洗滌過的瞳孔冰冷如一汪潭水。
是啊!
她知道的。
皇帝自是一言九鼎。
他說萬壽節(jié)會立太子,那就一定會立。
只是,立的怕是顧明鏡的兒子吧。
他的嫡長子謝應忱!
她與皇兒不過是謝應忱的踏腳石,對外的擋箭牌,等皇帝謀劃好了一切,他們母子就會被皇帝毫不留戀地舍棄,就像她的大哥一樣……
柳皇后心頭一片敞亮,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唇角勾出一個詭異的弧度,笑得瘆人。
可出口的聲音卻是深情款款,情意綿綿:“臣妾自是相信皇上的。”
說話時,她一手在寬大的袖中攥成了拳頭,長長的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柔嫩的掌心。
她絕不能坐以待斃。
“皇上,”柳皇后又抬起了頭,秀美的下巴微揚時,似有猶豫,“臣妾上回去天牢,大哥與臣妾說起了一件舊事……”
“大哥說,他有兩本賬冊,被他藏了起來。”
“賬冊?”皇帝眉棱一跳,瞇了瞇眼。
感受到皇帝壓在自己肩頭的那只手微微用力,柳皇后那沾著淚珠的眼睫顫了顫:“大哥說,是乾元九年至十一年的賬冊。”
皇帝沉默了,下巴的線條似乎也緊繃了幾分。
柳皇后瞥了皇帝那陰沉的面龐一眼,沒再往下說,話鋒一轉:“皇上,臣妾最近一直很害怕。”
“臣妾已經沒有大哥了,若是皇上因為大哥的事,棄了臣妾,舍了皇兒……”
“昨夜臣妾還夢到皇上立了二皇子為太子……”
說著,柳皇后又開始落淚,兩行清淚沿著那白皙如玉的面頰往下掉。
她捏著帕子輕輕拭淚。皇帝若是不想讓那些見不得人的賬冊曝光,必是要設法安撫自己的。
“你啊。”皇帝被她哭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半是寵溺、半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想著皇后夢到立儲,皇帝心念一動,暗道:罷了罷了,也就是早幾日而已。
“梁錚,筆墨伺候。”皇帝拔高嗓門喚道。
簾子被掀起,守在簾子外的梁錚立刻走了進來,親自給皇帝伺候筆墨。
淡淡的墨香彌漫在空氣里。
皇帝執(zhí)筆蘸墨,微微躬身,開始書寫。
他如今眼神不太好使了,因此寫字時,頭伏得很低,自然也就看不到柳皇后眸中的異色。
不消片刻,皇帝就當著柳皇后的的面親筆寫完了立儲詔書,最后拿起玉璽,重重地在詔書的末尾蓋了印。
那抹鮮紅色的玉璽印在紙上鮮艷似血。
皇帝又將那枚沉甸甸的玉璽放回了匣子里,轉頭對著柳皇后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過來看看。”
“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柳皇后仔細地將這封詔書看了又看,目光在“皇長子謝璟”這幾個字上盯了許久。
皇帝看著這個他此生最愛的女人,一往情深地說道:“阿澤是朕最珍愛的兒子,朕當年允諾過你的——”
“會把這江山交手交到我們的阿澤手里。”
“朕從來沒有忘記過對你的承諾。”
“皇上,”柳皇后一把捏住了皇帝的袖口,一手指著案頭的那封詔書,眼角猶紅的面龐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期盼地看著他,“能不能……”
這封詔書能不能給她?
見皇后展顏,皇帝心下一松,本欲頷首。
這時,旁邊的梁錚笑著提醒道:“皇上,該用藥膳了,已經是未時了。”他恰恰好地打斷了皇帝的話。
皇帝看了看一旁的西洋鐘,指針剛過未時。
對了,要用藥膳了。這藥膳他吃了幾天,效果倒是不錯,他夜里睡得更好,白天也精神了一些。
皇帝點了點頭:“端過來吧。”
藥膳的藥香撲面而來,梁錚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
被梁錚這一打岔,皇帝的理智回籠,猶豫了一下,想想這立儲詔書現在給皇后也不太合規(guī)矩,會讓人覺得后宮干政,皇兒得位不正。
皇帝便又改口道:“蓮兒,距離萬壽節(jié)也就只有半個月了,等那天,朕親自送到皇兒手中。”
柳皇后半垂著眼,雙眸一直死死地盯著那道詔書,一瞬不瞬,藏在袖中的手攥得更緊了,掌心幾乎被指甲掐出血來。
她的心更冷了,心知肚明,這詔書不過是他哄自己的手段而已。
要不然,怎么會剛剛好就在他要把詔書給她的時候,梁錚就出聲了呢?
肯定是他暗中吩咐的,不然梁錚一個區(qū)區(qū)閹奴怎么敢打斷主子說話!
柳皇后閉了閉眼,幾乎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壓下心頭洶涌的情緒。
“好,臣妾都聽皇上的。”柳皇后柔柔地應了。
她面上柔若柳絲,心卻如磐石般冷硬。
這份詔書是皇帝親筆寫下的,他怕自己把賬冊的事揭出來,那么,至少在萬壽節(jié)前,不會暗中銷毀。
只要皇帝一日沒有公開把謝應忱認回來,謝應忱就只是太孫。
這份蓋了玉璽印的詔書,就是名正言順的傳位詔書。
有了這份詔書,一旦皇帝有了什么萬一,她的皇兒就是名正言順的新帝。
柳皇后不動聲色地往旁邊走了兩步,很順手地從梁錚手里的托盤上接過那盅藥膳,蹙了蹙柳眉:“皇上,藥膳還有些燙,還是先涼一會兒再吃吧。”
她把那盅藥膳放到了一邊,又打發(fā)了梁錚:“梁錚,你先下去吧,這里有本宮服侍皇上。”
“那奴婢就先出去了。”梁錚低眉順眼地行了一禮,步履無聲地退了出去。
柳皇后朝那搖晃的門簾望了一眼,飛快地打開了湯盅的蓋子,用袖子遮著,往湯盅中滴下了一滴透明的液體。
這是皇帝親口交代大哥的,只要每天一滴,連續(xù)服上些日子,人會死得無聲無息。
就跟昭明一樣。
除非死后幾個月再開棺,不會有人發(fā)現的。
畢竟,皇帝的棺槨可不像昭明的棺槨能任由人說開就開。
柳皇后扯了下嘴角,端著湯盅裝作吹了吹,便轉過身,親手將那盅藥膳端給了皇帝。
“皇上,可以吃了。”
哪怕她力圖平靜,端著藥膳的手還是不由自主地輕輕抖動著,眼睛更是不敢直視皇帝。
當她放下湯盅時,里頭的藥膳劇烈地晃了晃,差點沒灑出。
皇帝見她指尖發(fā)顫,只以為她今天在刑場驚到了,柔聲寬慰道:“蓮兒,別怕。”
“朕會護著你,還有我們的兒子的。”
“臣妾相信您。”柳皇后勉強擠出一個感動的笑容,在旁邊坐下了,捏起調羹舀起一勺藥膳,吹了吹,喂到了皇帝嘴邊。
皇帝一愣,含笑吃下,心里很是受用。
怦怦!柳皇后的心臟在胸口失控地亂跳,又舀了勺藥膳,借著動作掩飾自己的異常,沒話找話道:“皇上,萬壽節(jié)那天,臣妾想多請一些名門貴女進宮來,好擇選三皇子妃。”
皇帝就著皇后的手又喝了一口,才抬起頭來,隨口道:“顧家的那個丫頭,皇兒既然喜歡,也一同納了吧,全了他的一份心意。”
皇帝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幾分懷念來。
他們的皇兒,就跟他年輕時一個樣,當年,他對蓮兒也是一見鐘情,從此就放在了心尖上。
“好。”柳皇后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心頭又像是被針刺了一下。
唐弘詔這算盤打得可真響,給他的嫡長子娶了嫡女,卻把庶女塞給她的兒子。
柳皇后的面上不露出分毫異色,含笑道:“臣妾一會兒回去就讓嬤嬤去傳話。”
這些日子來,皇后難得這么體帖,這么溫柔,一切又似乎回到了往昔。
皇帝唇角的笑意深了三分,又道:“還有朝云……朕琢磨著,不如讓她改個身份,讓皇兒也納了。”
說著,皇帝心里暗暗嘆氣,接過了皇后手里的調羹,慢慢地吃著藥膳。
因為謝應忱與沈旭的咄咄相逼,他實在是保不住柳家三族的男丁,但一個女眷還是能保住的。
柳朝云是皇后最喜愛的侄女,只要改名換姓,再編造個身份,就可以入宮給三皇子作側妃,以后她就能名正言順地陪在皇后身邊,將來再有了一兒半女,柳家就有了依靠。
柳皇后低著頭,羽睫微顫,如死水般的心湖有一瞬間的觸動。
但很快,她又咬住了牙,告訴自己:這肯定又是皇帝的什么把戲。
他想讓她感動,讓她心生愛意,然后,再一次地狠狠刺她一刀,讓她的兒子給顧明鏡的兒子鋪路!
她不會再信了,不會再那么傻了。
她現在做的才是對皇兒,對她自己最好的選擇!
柳皇后冰冷的目光落在了那盅皇帝已吃了一半的藥膳上,壓下了最后一絲遲疑與動搖,心又變成了一潭死水。
“謝皇上恩典。”柳皇后柔柔道,“臣妾這就令人去安排。”
一連三天,柳皇后接連派了嬤嬤、姑姑們出宮跑了幾個府邸,傳了幾道口諭下去,請了花季適齡的貴女在萬壽節(jié)那天進宮。
消息傳得沸沸揚揚,京城各府都在暗暗地猜測著,皇后應當是要為三皇子擇選皇子妃了。
很快,一些消息靈通的官員也從內閣閣老們那里得到了含蓄的回答,皇帝有意在萬壽節(jié)那天立太子。
立誰?
那還用說嗎?
從皇次子開始,下頭幾位小皇子不僅生母的家世位份低微,年紀小,連四書五經都還沒讀完,更不用說二十四史、《大學衍義》等等了。
唯一的合適的人選也只有三皇子了。
為長,為嫡,最是尊貴。
這么一來,那些收到口諭的人家不免也漸漸心思浮動了起來。
若是說,皇帝沒有立太子的打算,那也就是個三皇子妃,前程尚不明;可若是立儲一事定了,那就是堂堂的太子妃,未來的皇后了。
誰又能夠抵抗住這樣的誘惑呢?!
給季南珂的口諭是由鄭姑姑親自傳到武安侯府的。
為此,祝嬤嬤特意回了一趟葫蘆胡同,跟顧知灼稟了一聲:“鄭姑姑聽說顧大姑娘如今跟著老太太住,又問了老太太的住址,奴婢也告訴她了。”
“姑娘,不妨事吧?”
“不妨事。”顧知灼漫不經心道,美滋滋地吃著酸酸甜甜、冰冰涼涼的冰鎮(zhèn)葡萄,只把這件事當八卦聽。
反正男女主角是不可拆散的,三皇子都親眼看到,親眼聽到了季南珂的那些小心思,明知他們倆的相識相遇全都是季南珂的一手設計,也沒有改變心意,就跟個鴕鳥似的。
祝嬤嬤殷勤地從海棠那邊接過了蒲扇,親自給顧知灼打扇,繼續(xù)稟道:“奴婢與鄭姑姑也是老相識了,就問了幾句,說是皇后娘娘那邊給齊國公府的戚二姑娘,徐首輔的孫女徐三姑娘,長興侯府的常大姑娘,益州布政使的長女何大姑娘,韓大將軍府的韓五姑娘都送了帖子,讓她們在萬壽節(jié)那天進宮。”
這幾戶人家全都是朝堂中掌實權的人家,也有底蘊深厚的世家。
很顯然,皇后應該不止要給三皇子挑正妃,是要連側妃也一并挑好了,打算把這些人家都綁到三皇子這條船上。
顧知灼從海棠手里接過一方打濕的白巾,一邊擦著沾著葡萄汁的手指,一邊閑話般問道:“嬤嬤,府里近來怎么樣?”
把侯府上下的事交給祝嬤嬤后,她也好些日子沒回去過了。
祝嬤嬤精神一振,兩眼發(fā)亮,神采奕奕地說道:“姑娘,這府里果然有那等不聽話的刁奴,有廚房采買的把每只雞蛋的價格多報了足足三文。”
“還有人偷了侯府花圃里的花悄悄拿出去賣。”
“奴婢讓人當眾把這些個小偷小摸的打了二十板子以儆效尤,人全打發(fā)回家去了。”
祝嬤嬤暗暗感慨:自己如今跟著姑娘久了,也學了幾分姑娘的心慈,這若是從前在宮里那會兒,她非要把這等刁奴打得去半條命,丟到冷宮自生自滅才好。
“還有些人心思浮動,到處打聽小侯爺什么時候回府。”說著,祝嬤嬤手里的蒲扇一頓,表情有些古怪,“大部分人,奴婢也就敲打了一番,就是郭得勝收了人一百兩銀子……”
郭得勝是侯府的管事。
“一百兩?”顧知灼挑了下眉梢,眉目間流露出一絲興味。
見姑娘起了興趣,祝嬤嬤更精神了,口齒伶俐地說道:“大爺如今住軍營,十天才回一次侯府,大姑奶奶聽說今天是大爺回府的日子,就偷偷給了郭得勝塞了一百兩銀子,讓他設法把大爺引去半月湖畔的望月臺。”
“到時候,若看到聞姑娘落了水,讓他一定要請大爺去救。”
侯府幾房如今已經分家,長房便重新排了序齒,顧爍也就由曾經的侯府二少爺成了“大爺”。
“郭得勝還說,大姑奶奶告訴他,她也不是算計大爺,這樁親事是崔姨娘應下的,只是現在崔姨娘被流放,不能為大爺做主。她答應,事成之后,會再給三管家一百兩銀子。”
荒唐,簡直荒唐!顧知灼聽得是目瞪口呆,隨手把那塊白巾一丟。
且不說顧氏的女兒聞知微與顧爍是表姐弟。
顧爍才幾歲啊。
海棠只從自家姑娘那微妙的小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適時地插嘴道:“奴婢記得聞家表姑娘今年應該十四歲了。”
女大三,抱金磚。
這要是在普通人家,表姐弟親上加親,也未必不是一樁合適的親事。
只不過,大姑奶奶的那些手段實在是上不了臺面。
“然后呢?”顧知灼托腮問。
祝嬤嬤繼續(xù)給顧知灼打扇,得意地笑了:“奴婢給抓出來了。”
“大爺今天一回來,郭得勝就去大爺的外書房那邊求見大爺,那會兒大爺在沐浴,大爺的小廝明硯就把人攔在了院子外說幫著傳話。”
“當時郭得勝只含含糊糊說,聞少爺在望月臺那邊與人打起來了,想請大爺過去救急。”
“也不知道是糊弄誰呢。”
祝嬤嬤臉上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
自打她接手了侯府的內務后,那是立了規(guī)矩的,什么人該在什么時候做什么樣的事,那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郭得勝是庫房總管,那個時段卻跑去大爺那邊晃,就等于是告訴別人,他有旁的算計。
“聞少爺就算是闖了禍,挨了打,也輪不到咱們大爺替他出頭。”
“奴婢只稍微敲打了幾下,郭得勝就乖乖招了,也把那一百兩銀票交了出來。”
末了,祝嬤嬤又補充了一句:“姑娘放心,大爺還在府里歇著呢。大姑奶奶與聞家表姑娘怕是要在半月湖等上一天了。”
這么點小事,祝嬤嬤自然是私下解決了,不會去驚擾主子休息的。
顧知灼從果盤里拈了幾顆冰冰涼涼的葡萄,親手送到了祝嬤嬤空著的左手中,笑著贊道:“嬤嬤真是火眼金睛,任那魑魅魍魎都逃不過嬤嬤的眼睛。”
她這幾句輕描淡寫的夸獎讓祝嬤嬤像是吃了靈丹妙藥一樣。
看著左掌心上那三枚圓滾滾的紫葡萄,祝嬤嬤更是樂得整個人都快飄了起來。
“嬤嬤最是精明能干,把侯府交給嬤嬤,我是最最放心不過了。”
祝嬤嬤聽著心里更美了,笑得眼睛都成了瞇縫,琢磨著這姑娘賞的葡萄待會兒可要慢慢品。
祝嬤嬤小心翼翼地把那三顆葡萄用帕子包了起來,嘴上義憤填膺道:“這聞家連著兩代都不成器,早就不行了……”
顧氏出嫁時,聞家老太爺還在朝中為官,聞家也還算過得去。可是聞老太爺過世后,聞家就沒落了。
聞大老爺在幽州之亂中丟了性命,顧氏不想看二房的臉色,就攜了一雙子女大歸。
祝嬤嬤對朝中這些個家族都是如數家珍,甚至唏噓地說了兩句聞老太爺昔日的風采,最后點評道:“聞老太爺當年那可是意氣風發(fā)的狀元郎,可惜啊,聞家?guī)孜焕蠣敻緵]繼承到老太爺一星半點。”
“就這等破落戶,還想打咱們大爺的主意!”
“咱們大爺在天府軍跟著世子爺那可是前途無量,又豈是這姓聞的配得上的。”
“姑娘”,知秋步履輕快地進來了,笑呵呵地稟道:“夫人讓您過去一趟正廳,衛(wèi)國公夫人剛剛來了。”
顧知灼就起了身,撫了撫衣裙,正打算走,卻被海棠喊住:“姑娘,等等!”
海棠與丁香齊心協(xié)力,給顧知灼整了整發(fā)髻,又往她發(fā)間添了一支金燦燦的金燕銜珠發(fā)釵,在她腰側佩了禁步,這才滿意地放行。
有了禁步約束,顧知灼就走得格外優(yōu)雅,裊裊娜娜,不緊不慢。
平日里一盞茶可以到的路,足足多花了一倍的時間,進門的時候,就聽到里頭傳來衛(wèi)國公夫人熟悉的聲音,平靜無波:“親家,我已經請白云寺的大師看了日子。”
“說八月二十二是大吉之日,可行納征禮。”
“不知親家意下如何?”
所謂“納征”便是下聘,下聘之后就是請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