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正文至此
高樓的燈火不眠了好些個夜。
春拍的預展是認真看過的, 圖錄翻得爛了,資料也都熟了。經驗豐富的杜老師看展的時候有指點訣竅, 潛在的買家還有沈斂止代為介紹。
這一連番努力,連唐為年都覺得,底氣都夯實了許多。
唐樂年自覺自己是比較一般,能力一般,記憶力也一般,應對力更一般。
但還好, 對于拍品能到的價位,引導的節奏和打動競拍者的術語,唐為年對主槌的盛吟很有信心。
“真得不要我在旁邊給你打下手?”江予池覷了眼唐樂年,笑了笑。
江予池擺擺手, 大有之前在情場浪蕩到無所謂的灑脫。
感情很難評也很難放下,但在職業操守上, 江予池還是分拎得很清, 他不覺得自己會小氣到這么沒風度。
“不用, 阿年可以的。”盛吟謝過江予池。
本來唐樂年才是盛吟的助手, 如果每次都讓江予池頂上, 對他們誰也不好。
事事總要學會擔起責任。
盛吟回來之后, 撿回了之前丟掉的, 很重要的東西, 就是信任。盛吟對著唐樂年認真道, “我覺得阿年你可以的。”
被托付和被信任的感覺多好, 唐樂年咧著嘴笑。真要上場的發怵都被這個信任沖減, 唐樂年點頭,“當然可以。”
江予池聳肩,“我也可以的。”
無奈的語氣引得盛吟和唐為年幾人一起笑了下。
過了谷雨節氣, 天氣就真得不冷了。
春拍那天,清晨的云,拂過的風,都是最舒服的狀態。天藍如洗,一看就是個十分好的天氣。
“阿吟,還需要帶什么東西?可別落下了。”毛奕奕緊張地,比她這幾年年年去參加考試時還緊張。
春拍的書畫場在下午,現在這個點,離春拍開始還有六個多小時。
盛吟攔下了毛奕奕還在忙著翻翻找找的手,“不慌,沒什么需要帶的。”
“真得?”毛奕奕搓搓無處安放的手,那她這不是也沒啥好幫到忙的了。
站在沙發旁,毛奕奕還是沒閑著,伸手拿過小薄毯就往盛吟膝上披。
那,毛奕奕暗戳戳看向盛吟,看她表情沒有什么異常,毛奕奕才小心地問道,“阿吟,昨天那個,張程式,他是來找你的?來找你做什么?”
沈斂止回去住已經有快兩周了,張程式不像是不知道的樣子。
昨天下午,張程式就鼠頭鼠腦地在外面溜達。還是毛奕奕想下樓回去一趟,剛好揪著他了。
張程式也沒多不好意思,就說進來坐坐。
看張程式那樣子,總感覺他是特意來找盛吟的。
想起來,毛奕奕就嘀咕,“張程式他要是跟你說什么,那都是鬼話,阿吟你可別理他。”
眼神有一瞬的失神,盛吟回過神來,跟毛奕奕解釋,“不是他找我,其實是我找他。”
“我聯系了張程式,張程式說他過來就行。”
結果沒想到張程式過來之后就只在她們門口打轉,一副不敢進來的樣子。
毛奕奕有些瞠目結舌,疑問在嘴邊打轉最后還是自己吞了下去。
“倒是你,奕奕你沒事吧?”盛吟覺得毛奕奕看著就不太對勁,“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她今天起床就覺著毛奕奕的臉色白著,不是平日里血氣紅潤的樣子。
“有事。都是為你的事,緊張得我都肚子疼了,結束之后你可得對我多好知道了吧。”毛奕奕大大咧咧。
說完,又怕盛吟當了真,毛奕奕又連忙補著說,“真沒事,我隨口逗你呢。”
看毛奕奕這么緊張的樣子,比盛吟本人都要緊張很多。
盛吟心里感動壞了,按著毛奕奕坐在沙發上。
“你別就想找事情做,忙得跟個陀螺一樣。”盛吟幫毛奕奕捏起了肩膀,“再這樣,我都要開始和你一起緊張了。”
盛吟半真半假的語氣讓毛奕奕的心一下子提溜了起來,毛奕奕就有這壞毛病,輕易就緊張起來。
呼,毛奕奕僵笑著示意她已經放輕松了。只是越想放松,肚子反而越緊張得疼了起來,幾乎有點想吐。
“不行,我要先去個洗手間。”毛奕奕呲著牙。
“沒事吧奕奕。”盛吟半守在洗手間外,一邊看著手機,一邊問毛奕奕。
“大二那會,我們去澳看剛上映的‘鬼影實錄’首映,回來之后,連著一個學期我們都是一起上洗手間的。”
盛吟無端擔心毛奕奕太緊張了。
等了兩分鐘,毛奕奕沒回應,盛吟在外面等著,莫名有點心慌。
“奕奕——?”
——
叩叩叩——
敲門聲急急響起,在屋里面人聽來是救世的鈴響。
一串著急的步伐響起,沈斂止跑進來的時候,盛吟正攙著毛奕奕往門口走著。
“沈斂止,奕奕她——”盛吟的聲音帶著萬分害怕的哭腔。
毛奕奕白著一張臉。
“沒事的。”黑色短發上滿是汗,沈斂止的話也說得短促。
他從盛吟手里扶過毛奕奕,“阿吟,你在這。沒事的,我帶她去醫院就行。”
“我一起去。”她的聲音在顫抖。
沈斂止抿著唇,他看著盛吟,她瓷白的臉上還兀自維系著鎮定。沈斂止問她,“還能自己走嗎?”
可以,盛吟毫不猶豫地點頭。
沈斂止一把將毛奕奕抱起。盛吟小跑幾步先跑出去去按電梯,沈斂止大步跟在她后面,“阿吟,你先打個電話給遠帆,讓他到這邊的第一醫院來。”
盛吟立馬應好。
好在現在不是什么行車高峰期,沈斂止把毛奕奕塞進車內后座,盛吟也坐在后座扶著毛奕奕,車便急速開上了路。
到醫院的時長只用了十來分鐘,如果盛吟有心留意。
整個出發到停下,沈斂止連醫院的就位都讓人安排好了。
車停好,急診的擔架就立馬過來接人。
行色匆匆,幾步并做一步,快邁進急診樓時,沈斂止的腳步停在急診樓的檻一瞬,他回頭看,“阿吟,一起進去。”
盛吟話都沒回沈斂止,她緊張扯在沈斂止衣角的手抖著,推著沈斂止往里走,“一起進去。”
急診樓的走廊人來人往,有不安,有害怕,有難過,有清醒。
但意外地,明亮。走廊外,綠地栽著的高樹新長出的枝葉光影落了一地。
這是新生時節的呼吸,熱烈,讓生命充滿多的希冀。
在走廊外焦急等了半小時的盛吟,終于又見到了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跟她說了毛奕奕患者的情況。
“了解,明白。”溫和的白大褂朝著她耐心安撫,“我們已經給她做了檢查。”
“對,這位患者是有了寶寶。”
“月份還很小,兩個月不到。”
“得多注意休息。這次是不知道的情況下,有些勞累和不注意飲食作息了。”
窗外向日葵開著,迎著正好的日光,比月還澄黃的花葉亮堂而寬廣,猶如瘋狂生長的生命。
盛吟從沈斂止的懷里哭著仰頭,從剛才的擔心到現在可以說是喜極而泣。
“那,我剛才還捏了奕奕的肩膀,這有關系嗎?會有什么問題嗎?”盛吟淚眼汪汪地問醫生。
沈斂止站在盛吟旁邊,他已經空出來的手,完全地牽著盛吟。
他感知著她的無措和如釋重負,她踩在枝葉和向日葵的光影下,微暖的風里,生命的草葉隨之流動。
而他,牽著她。
得到醫生的肯定和反復安慰后,放下心的盛吟終于意識到身旁還有個人。
盛吟再看向沈斂止時,他的手牽她牽得很緊。
沈斂止的神色有些奇怪,盛吟帶著不確定地喚他,“沈斂止?”
沈斂止握著她的手。
四年半前的記憶和現在慢慢重疊,影響不斷錯閃而過。醫院上的走廊,人來人往,哭鬧得步履匆匆。
那個重癥病房在明亮的光影下慢慢褪色,或旁觀或冷眼的旁人也褪了色,她不再在暗黑的安全通道里。
相對而視,盛吟知道了沈斂止想說什么。
她沒有說話,任著沈斂止伸手抱住她。
在這人聲鼎沸的醫院,他滾燙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肩上,她的背脊,還能感受到他顫抖的手,以及他同樣不平靜的內心。
冬天掀過頁的太陽在枝葉的縫隙落下金黃日光,陳遠帆在那守著,沈斂止牽著盛吟離開了醫院。
沈斂止側過身幫盛吟系好安全帶時,盛吟突然有些懷疑,“你不會闖紅燈了吧,沈斂止?”
“沒有。”沈斂止回正身,面不改色。
那也是,沈斂止這樣的人,難道還能闖紅燈。盛吟點頭,信了他的話。
車內沈斂止喟嘆了一下。
在他剛開始接到盛吟打過來的電話時,盛吟在電話那頭哭說得斷斷續續,沈斂止立刻就過來找她。
沈斂止自己前二十幾年都沒開過那樣的車,后面大概率也不會。
從去醫院過程的兵荒馬亂,到回來的一路。原本盛吟覺得挺寬裕的時間,在這個過程里面急速縮短。
“你不用過來接我了。”回到小區后,盛吟撥了個電話,對著唐樂年說,“阿年,你直接過去會場先準備。”
“沈斂止會送我過去。”盛吟看著站在一旁筆直的沈斂止。
他有著做司機的良好素養,在這等著盛吟換衣服,等著她眼睛消消腫,再化個淡妝。
甚至在盛吟要穿鞋的時候,沈斂止蹲下去。
很自然地,虔誠地,沈斂止把那雙絲綢綠單鞋幫盛吟穿好。
凝練的綠,瓷白的人,她是燃燒著的一切。
火光亮眼,一尾航船揚帆。
突如其來的這個插曲讓人驚乍之余,專業力還是硬實力。
拍賣場上,春拍上書畫場的拍品,幾乎每件都是溢價成交的。
到下半場時,盛吟還把叫價速度放緩,總成交額也還是較之前杜老師預估的翻了一倍。
沈斂止坐在拍場下,為盛吟鼓掌。
掌聲如雷,這場拍賣稱得上是非常完滿的結束。
書畫場宣告落幕之后,盛吟和醒來的毛奕奕通完電話,才算是徹底放下心來。
——這世界時時處處都充滿苦澀,只是前面還有萬千可能。每個人就如同在天幕上的云和星,存在,且都是不可缺失的重要。
離開會場的時候,天邊已經有紫紅的晚霞光。
早亮的路燈映著青翠的梧桐,路上被車和人堵得密密層層。
沈斂止開著車,還在她身旁。他的目光隱隱暗著,像是在等待某種審判。
猶如把這場判決的主動權都交給盛吟,都由她決定。
四十五分鐘的車程,最后開了近兩個小時。
送著盛吟上了樓,看著她不發一言,沈斂止喉嚨發緊。
“我把你屋里的東西都砸了。”盛吟看著沈斂止夜色一般的目光。
盛吟聲音染著濕意,“我這幾天一直想著和你分手。”
屋門打開,盛吟和沈斂止站在門的兩側。沈斂止的手發緊,睫毛微微扇動著。
這是沈斂止也設想過的結果,雖然他并不準備接受,也不會接受。
他沒打斷盛吟的話。
盛吟看著沈斂止,二十二歲的靈魂住在身體里,心像皺巴巴的信紙被撫平,“校慶那天晚上,你到教學樓找我。在一片光亮前,你一步步朝我走來。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我對你又心動了。”
一步步地,踩在她脆弱敏感的神經線上。
“雖然現在想起來,你那個時候應該就知道了我這幾年過得很糟糕。”
沈斂止沉默著。
盛吟鼻尖發堵,“分手后,還有這幾天,我都夢到過我們在一起,還有我們分手。”
分手這四年,她從沒直面提過她夢到過沈斂止。
有時候覺得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對,但有的時候又覺得它太準,就是這么矛盾和沖突。
等夢里的光都滅了,從睡夢里醒來,現實的認知沖刷過她身體,現在的盛吟知道這是和之前不一樣的。
他們能再相遇,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足夠困難。更遑論他們重新相愛。
她大概知道沈斂止為什么要當檢察官,包括父母,也包括信仰。但當她想明白,沈斂止為什么要放棄的時候,她就知道了沈斂止做這個決定有多艱難。
而讓他能做出這個決定,盛吟相信不會是因為同情或者其它。
是的,盛吟重新相信。
“我覺得我還是喜歡你,沈斂止。”盛吟坦白了一通。
愛除了宏大的宣言,更難的是把愛人的悲歡輕輕捧進自己的日常里。這個明白來得姍姍,但不算晚。
安靜的眼淚淌了一臉,盛吟撇開眼,“還有,沈斂止,你以為我這次春拍會被你影響嗎,我才不會給你看不起一點。”
她看著沈斂止的手骨節攥得發白,心臟跟著缺氧的發疼,她握著沈斂止的手讓他松開。
又是她告白,盛吟突然想起這個問題,剛想指責沈斂止找回點場子。
還沒開口,盛吟就聽到沈斂止說,“但是,阿吟,我愛你。”
沈斂止從不敢奢望,她能原諒他。
——他和她不一樣,那不是喜歡,那不單單只是喜歡。愛與痛深度聯結,愛賦予痛意義和救贖的可能。
而他,確定愛她。
兩人之間的聲音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一起一伏,猶如日光下搖曳的樹影起伏。
他的話像風掠過她,帶走那些不安的不好的。翻涌的情緒堵在心口,盛吟喉嚨發哽。
她的眼睛沖破迷霧蘊著水,有微燙的觸感在靠近。
屋門關上,再也不是門外門外的分隔線。沈斂止沙啞的聲音問著盛吟,“我可以——”
盛吟沒回答,她扯著他的襯衫衣領,微微踮起腳揚著臉,她閉著的雙眼上睫毛還沾著淚。
有手按在她后頸,干燥,溫暖。
眼前一片模糊,本能吞沒她氣息的是這幾年的愛意和一顆虔誠的心,
世界在生命里永恒,在愛意里傾覆。
一切都在燃燒,安靜而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