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春朝 正文完……
山風在窗外呼嘯。
言秋從來不知道珈湖生態區里的山這么陡、這么黑,白天能生成天然氧吧的蒼山碧林,在潘斯明越來越放肆的笑聲下,變成了遮天蔽月、張牙舞爪的鬼影幢幢。
車子一路向上走,言秋的心也跟著提到嗓子眼。
如果說,真的要死了,她有什么遺憾嗎?
潘斯明愉快地哼著歌。言秋愈發昏沉,可能是吸入的藥劑過多,或是出汗太多有點脫水了,她現在連動動手指都很累了,腦子也凝固在那,想回憶一些畫面,但什么都沒想起來。
那就當沒有吧。
只是,想再見一見媽媽。
她腦袋靠著車窗,用力抬起眼皮。可是,山里的樹太高太大了,兩排參天蔥蘢的遮擋里,天幕絲毫沒有泄露。
一顆星星都見不到。
有點傻,她都這么大了,還相信離開的親人會變成星星在天上看著自己。
那,真死了的話,一定會見到媽媽了吧?
可是,小小又怎么辦?
好不容易等到他回來,她還耍脾氣冷落他,弄得真正在一起的日子統共也沒多少天……
剛才也是,為了迷惑潘斯明找機會把留了信息的手機丟出去,她作出一副被背叛的怨婦樣,被潘斯明拍下來發給小小了吧,他看到得難受成什么樣子……
小小……
怎么可能沒有遺憾。
她還有很多事沒做,她還這么年輕,她不想死啊!
言秋一瞬間不知哪來的力氣,驟然暴起,撲到前面去勒住潘斯明,沒力氣去駐車,她就試圖遮擋潘斯明視線。
車子霎時七扭八歪,片晌便沖出了黑黢黢的密林,沖到了墨藍如深海的穹蒼之下。
離山頂很近了。這里是山嶺間毫無規章的一處凸出的平臺,夜星疏朗,底下的城市燈火更像繁星,好像天地倒轉了。
潘斯明不想跟喻明希的女人一起死,趕忙剎車。一竄一甩,言秋被撩開,倒在后座,徹底動不了。
迷離之中,她聽到潘斯明念叨著:“明希啊明希,他以為他改了名字,就能擺脫我了?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他,他憑什么想擺脫我?抱歉啊言小姐、言秋同學,只有這樣,他才會恨我一輩子,也輸我一輩子,哈哈哈哈哈。”
潘斯明設置了自動駕駛模式,躬身,貓哭耗子地嘆息:“再見了,可憐的言秋。”
言秋聽到了車門掀合的震動,而后是車身啟動的微震。
月亮埋在云層里,夜是無邊的昏黑。重重深林之中無理地伸展出去的光禿禿的峭壁,荒蕪、短促。這輛只載了言秋一個人的車子,幽靈般駛向懸崖。
頂上是離開洞穴的空曠,言秋仰倒在后座,能支開一半的眼皮。干凈得如墨色畫布一樣的夜空,幾粒孤星化身主角,尤為閃亮。
言秋覺得,那是媽媽在跟她眨眼睛。
媽媽,你看,我已經努力了啊,沒辦法。但是沒關系,我很快就會和你重逢了。
還有,小小,我真的努力了啊……
倏然,空中的星星好像變多了,還閃著光,快速地向她飛過來。是……往生前的幻覺么?
言秋費勁兒眨了眨眼,再睜開,那些閃光點變少了。可隨即,車子平緩快速的前行停止了,滯留在半途。四只車輪還在運轉,但應該是被什么卡住了,只能無能狂轉,吱吱地摩擦聲不止,卻怎么也無法往前。
同樣無能狂怒的,還有等在一旁舉著手機拍攝的潘斯明。四只無人機直沖沖飛過來的時候,他就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還是被喻明希趕到了。
“喻明希——!”
他嘶啞地咆哮,發狂地跑過去想要搶時間把車弄下去,或者,直接把人弄死好了。
忽而,自他身后有狂躁的響動風馳電掣而來,加速又急剎的車在山地爆出摩擦的尖鳴,無數砂石被碾壓的滋啦聲像是地獄里以人身煮湯的沸騰之響。
然后是開門聲和人急速奔跑的聲音,跟他自己的腳步混為一體。
這讓潘斯明很興奮,他們從來沒有為這么大的籌碼較量過。
他很想回頭看一眼他的弟弟現下是什么狼狽惶恐的模樣,但是來不及,他從身上掏出一把刀。
那輛沒用的車就在眼前,一定是他先到達。
在他的手要摸到車門之際,一股劇烈的熱風穿破他的右腿,帶得他重心大變,猛然歪倒在地。
他低頭看見自己的腿上出現了一個洞,暗紅的血汩汩涌出。
喻霄一下子沒拉開車門,都沒想到地上的潘斯明手里有鑰匙,屈起肘尖照著駕駛位車窗暴砸,整個車身都晃了,車頭明顯斜甩出去。
第二下,玻璃就刺啦當啷碎了。
男人冷靜地開門進入駕駛位,換擋、駐車、關電一氣呵成。做完這些,他靠上椅背,沉沉地呼氣,好像全身的體力頃刻間被抽空。
他沒有力氣回頭了,只死死盯著后視鏡。
那女人還清醒,早就認出了他,還在對他笑,明明嘴巴都扯不太動,臉白得像鬼,那雙眼睛還能亮亮地看著他,好像想摸摸他頭發。
他心悸頭痛,怕得要死,從剛才收到潘斯明發的視頻他就快死了,都不敢看真的她,現在哪怕在她身上發現一丁點傷口,他都要受不了。
她還這么想哄他的樣子,這么敷衍。
而言秋是在想,媽媽,原來除了你,我真的還有星星誒。
她的星星好像生氣了,不理她。
山空野曠,獵獵的風從敞開的門灌進來大轉幾圈又沖出去,兩個人都沒說話,車內只有風在呼呼低響。
新鮮的空氣涌進言秋胸腔,把她洗濯一新。她精神回來了點,努努力,就能抬手碰到悶不做聲那人了。
他的手剛才破窗的時候被劃傷,這會兒血滲出來,滴滴答答的,言秋看著好難受。
她軟軟地戳戳他肩膀,張了幾次口,才找到聲音:“我沒事啦。”
喻霄終于回過頭,不過,是來瞪她的。
還“啦”。
真有點恨她了,怎么能還這么稀松平常,他后怕得要命。
言秋蹙著眉,去勾勾他被血沾濕的手指,一開始以為是自己沒力氣在抖,捏實了才發現是他一直在顫。她支起手臂掙扎著要坐起來,喻霄出了口悶氣,傾身過去扶她。
他們也沒僵持太久,警方制服了潘斯明,急救隊也已經趕到,過來給言秋和喻霄檢查傷情。
先前,言秋連蒙帶賭猜到潘斯明的目的地,在備忘錄留下信息便把手機丟在半路,手機有了信號,很快被她的隨身安保找到。那會兒喻霄剛下飛機,收到信息都差點站不住,強行鎮靜說了言秋的手機密碼,跟安保通了信息,一邊報警,一邊搶了幾十個紅燈趕來,路上還收到潘斯明發過來言秋的視頻,都得壓著情緒趕時間。現下塵埃落定有驚無險了,他始覺肝膽俱裂。
潘斯明被兩名警察按倒在地,見到那兩人互相攙扶著下車,脖子也動不了,死命抬臉,目眥盡裂:“言秋!你傻不傻,他背叛了你!因為他你差點死了,你不恨他嗎?!”
喻霄手涼得很,知道了言秋沒受傷,他就什么想法都凝滯了,整個人進入短暫的萬物皆空的狀態,面對潘斯明撕心裂肺的挑釁,他都沒有要跟言秋解釋的反應。反而是言秋停住了腳步,漠然盯著潘斯明。
這個長得跟她的小小相似的人,卻跟害蟲一般令人厭惡。
言秋忽地踮腳,親了親喻霄的側臉,他一怔,有點點呆地看過來。
桀驁凌厲的人,這時全然是純凈、柔軟的樣子。
言秋摩挲他的手指回應,對地上的潘斯明說:“看到了嗎,喻霄在和人親昵的時候,是這樣的,而不是像你那樣,換臉技術也換不了你那陶醉欣賞自己的表演的表情。潘斯明,你再去整容塑形,把自己做得再像他,也無法同等體驗到人被愛的感受。”
“啊——”男人凄厲嘶啞的叫聲回蕩在山間,“喻明希!你是啞巴嗎!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你不如就別救活我啊!你看啊,我腿上也受傷了,在跟你一樣的地方!喻明希,我跟你一樣啊!”
只有黑幢幢的深林在聽,只有搖擺的樹葉在回應,他那些愛恨難辨的嘶吼,再也不會有人聽了。
潘斯明試圖咬舌自殺,很快被警察發現,給他撬開嘴巴,打了鎮定劑。他已無法逃脫法律的制裁。
言秋和喻霄去醫院包扎、輸液,分別做了一個多小時的筆錄。兩人經檢查都沒有大礙,在急診觀察一陣就可以離開。
言秋困得不行,在椅子上靠著喻霄沒受傷那邊手就睡著了,醒來已經是半夜一點。
喻霄沒睡,靜靜靠在椅背讓她枕著,眼瞼半垂,望著前方白花花的墻壁,又像看著虛空,有點神魂出竅的模樣。他也不看手機,就像平時接她下班,她有時有事情耽誤了,遲了半小時才下來,見到他也是這樣的,不做別的,就專注地等她。
但現在他知道她醒了,好像也不打算搭理她。
他臉色還是不太好,那雙銳利冷酷的眼睛里,神氣被抽干了一樣。
言秋搓搓被自己枕得發硬的肩膀:“去吃點東西?”
深夜的急診并不蕭索,燈火通明,行人往來。只是窗外的深濃墨色多少影響了人體時鐘,多數患者和家屬說話都調低了自己的音量,或者就挨椅子里打瞌睡。今天是平安的一夜,醫護人員從從容容。
言秋牽著喻霄的手一路出去,好像走出一座沉浸式啞劇的劇場,快到門口,忽然傳來幼童啼哭。
兩人不由得循聲回望,是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突然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手上扎著針,驚慌大哭,他的媽媽摸著他的腦袋輕聲安慰。在他們對面座位,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摸索著慢慢站起,她的女兒幫她舉起吊瓶。
恍然有了人間百態的實感,關乎老病,關乎生死。
喻霄轉過頭,不想再看。
工作之后,言秋極少去宵夜檔,經濟水平上去了,就有點受不了油污遍布的小攤了,挑了好一會兒才看中一家算得上干凈的粵式大排檔,專做海鮮砂鍋粥的。
言秋沒說話,在簡短的菜單牌上瞄了瞄,拿出手機紅色軟件搜索:有傷口能吃生蠔粥嗎?
不等頁面跳轉,喻霄就抓著她的手走進店內,點了一鍋生蠔粥。
蝦蟹都是發物,言秋不知道生蠔算不算,所以在手機查看,兩邊觀點都有,雖然看起來生蠔還算溫和,但言秋還是問了店員菜單上沒有的粥能不能做。
“他身上有傷,能不能幫我們做一份沒有海鮮的,比如,皮蛋瘦肉粥?”
材料都有,店員爽快:“沒問題!”
周遭半夜來覓食的食客無不興致盎然、談天說地,唯有言秋和喻霄這桌冷冷冰冰,砂鍋粥沸騰的鮮香和熱氣消解不了喻霄的沉冷,他好像設置了隔離罩,把自己關在里面,把言秋擋在外面。言秋也有點累,調動不了好情緒,干脆也不管他了,專心吃粥。
一整晚沒吃東西,言秋雖然胃口一般,但也認認真真把兩人份的砂鍋粥吃了半鍋。反觀喻霄,他那粥就普通大小的一碗,他吃了幾口就不動了,言秋看著,也就吃了三分之一。
霍小凱過來接他們,其實從他們來醫院路上,霍小凱就趕到了,彼時言秋太累,霍小凱又太吵,她便指派他去處理輿論工作。潘斯明落網,已經有一些新聞人員聞風而來,言秋不想自己被劫持遇險的事情曝光,也不想大眾去品評喻霄的家庭倫理劇。
霍小凱眼力勁兒十足,一看兩人氣氛,也沒敢多嘴,言秋說自己開車,讓他回去他就馬上揮手走人。
深夜兩點多,離開尚有后勁的夜宵美食街,一路上鱗次櫛比的樓宇都齊齊熄燈合眼,寂然路燈下的零星車輛堂而皇之踏入這個城市的夢境。
黯淡的燈影落進車里來,落在同樣沉寂的兩人臉上,一浪又一浪。今天經歷的場景也像幻燈片在他們心中一再回放。
言秋拐進一段施工暫時爛尾的無燈路段。
她不要這噩夢卡在他們心里把人噎死。
車子停下,喻霄知道言秋有話要跟他說,他甚至別開臉,直挺挺地看出窗外。
窗外,窗外只有沙土暴露的人行道。
“要一直不跟我說話嗎?”
先開口的人就他媽理直氣壯,怎么還敢質問他。
言秋盯著男人脖子上凸起那根筋,繃的能割紙,她舌根自動分泌唾液,進而從喉嚨、脖子到胸腔引發一種悸慟。今天,她是真的以為自己再也無法見到、再也無法擁有這個人的。
“我知道我有錯,我太大意,我至少應該等著你一起去。但我這幾天真的有點急,你理解一下我,嗯?”
言秋剛才拿回手機之后,就檢查了信息,發現Q群里那個發了凌芊芝消息的女同學說自己被盜號了。其實行動之前也懷疑過這是不是潘斯明的圈套,只是她低估了潘斯明的兇險程度。
她語氣一軟,喻霄的隔離罩全部碎掉,驚魂抓狂的情緒噴涌而出。
“你想過我嗎?那些事根本不重要,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你要我對你坦白我就坦白,可是你做到了嗎?你理解我了嗎?”
就算再怎么說別人的評價不重要,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呢?先前言秋同學聚會那次,她跟那傻逼男同學翻臉先走,一出門就是喻霄在那聽墻角,他臉上閃過的落寞她一直記著。他向來高傲,她不甘心明珠蒙塵。
“我不要你一生都被困在污蔑里,澄清謠言反轉輿論的黃金期就這么幾天。”
“那你要我一生都沒有你嗎!”
喻霄有點進入應激狀態了,竟激動地用受傷的右手猛砸車門,“砰”的一聲整個車子都彈了彈,他自己也跟著在抖。
言秋心都被拍爛了,當即解了安全帶手腳并用爬去副駕,怕他魂都給氣飛了,要坐到他身上壓著才放心。
有研究說,厚重棉被的擠壓可以給人帶來安全感。
喻霄雙眼充血,大口喘著氣,恨恨地看著眼前人,好像他的眼睛被她刺傷了,但又不得不看,不愿不看。
言秋攬住他的背在撫,一手壓在他臉側,額頭也抵著他的,想當棉被,用細瘦的身體好好裹緊他。
“沒事了,小小。我在的。”
他在顫抖,在冒冷汗,跟以為臨死而驚恐不已的她一樣。他們沒有共生,卻成了一體,對方經歷過的,都要同樣承受一遍。
言秋的心狠狠悸動。
隨著她的擁抱安撫,喻霄驚鳥般的心跳逐漸平復。言秋感覺到他的體溫有點升高,手掌貼著的他的臉好像更瘦削,巖石一樣緊致堅硬,而懷抱里的身軀又是溫熱寬大的。她的心跳更快了,一下一下,沒個著落。
“喻霄……”她嗓音干啞,眼睛落到他肉感的下唇,問他:“不抱我嗎?”
人也不過是某種獸類。
城市的視線以外,昏暗荒涼的小路上,他們有他們的恨海情天。
言秋把喻霄叫得渾身只剩一根骨頭,作用是與她深深相連。
一粒火星落下來,來不及去后座了,也不需要前,戲,早就一塌糊涂,分不清誰流得更多,沾上就黏啾啾地響。
喻霄喘得粗重,單膝跪在座椅上,調著椅背后傾,邊把言秋膝彎提起。她被折起來,以便他去到更深。
言秋迷了眼。她好想親他,好想抱他啊,可手攀到中途就無力滑落。
他一下到底,她就忘了自己想做什么,只抻著脖子呼氣。
喻霄根本忍不住,節奏和技巧都顧不上,發了瘋一樣。
好像是有點痛的,但言秋聽著他失魂的密密低叫,就直直到了。
愛吧,恨吧,墮進快感吧,撕碎再重組,覆滅又新生。
直到天泛魚肚白,他們身上就沒干過,開始是汗液,后來混了更多的,喻霄手上的傷口滲血,言秋給他換藥重新包扎,再后來,那個行兇悍性,事的男人伏在言秋頸間哭。
言秋有一下沒一下輕拍他寬厚的背,側臉去蹭他毛茸茸的短發。
淡粉色的天光是從他們右邊出現的。他們的車停靠在輔路,一線熹微映出了天幕下方小片區域。半成品的人行道半磚半土,那坑坑洼洼的黃褐色沙土中,竟有一絲翠綠亭亭而立。
言秋空出一邊手降下車窗,見那里真是一株嫩生生的小草。昨夜車燈閃過之處無不光禿禿,竟然是幾個小時里冒出來的么?
也許是生靈之間善意的回饋,小綠草搖搖擺擺,送來一陣清潤的晨風。
身上這個人,好像蘊藏著能澆灌她的能量,他一回來,她才欣賞櫻花團簇,見草木有情,知萬物春生。
言秋低頭舔了舔他眼角的淚,品咂著咸澀的滋味,變幻的光把更多的世界呈現。
“天要亮了,小小,我們第一次一起看日出耶。”
靠在胸前的男人悶悶地一頓,原想裝模作樣不理會,但很快破功,短促地發出一聲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