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不想被戳穿,薛野就只能硬著頭皮上前去。他微微低著頭,狀似淡定地往前走,盡量模仿者記憶中袁吉的身形。
只是拿個東西而已,一般很難被戳穿。
薛野恭敬地雙手接過了陸離手中的北海龜甲,壓低聲音快速地說了一聲“謝謝師兄”。
陸離點了點頭,道了一聲:“便在這里算吧。”
本來觀星大會也并不指定弟子的座次,而陸離雖說借了新的龜甲給袁吉,但難保玄龜甲同袁吉并不相合,導致卜算出錯。陸離心中有記掛著袁吉白日里的哭訴,心里想著若是留袁吉在近處他卜算,自己也可及時指出他籌算過程中問題的所在。
再兩全齊美不過。
薛野哪里能留下,他根本不會占卜,若是真的留下了,少不得露怯。露怯是小,露餡是大。袁吉一個司天門內門弟子,便是基本功再差,演算的架勢應當還是錯不了的。
可薛野什么都不會。
他當然不能留下,只壓著嗓子說了聲:“不勞煩師兄了。”轉身便要往人群最末端擠。
薛野的這般作為不出意外地露了馬腳。他這冷漠的情狀與袁吉平日里相去甚遠,陸離幾乎是立時便看出了不對,抬手便要攔下薛野。而不幸的是,薛野的臉與袁吉只有八分相似,必定是萬萬不能被陸離攔下,一旦被攔下,被識破是必然的。
電光火石之間,陸離的手駕到了薛野的肩上,開始微微發力。
先發制人,總好過受制于人。
薛野沒有轉身,他能感覺到放在自己肩上的力量變得更大了,與之相對的,薛野垂在身體兩側雙手不著痕跡地握緊了拳。薛野有自知之明,他與陸離不算關系太鐵,若是自己泄露了身份,陸離大概率不會選擇幫自己。私入觀星大會這樣的罪名,便是陸離愿意幫薛野,擎羊天官怕是也不會輕易放過他。況且,薛野也從來不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能高抬貴手之上。
薛野深知,機會只有一瞬,便是他轉身的那一刻。唯有趁著陸離尚在懷疑還沒有實證的時候,方可出奇制勝。薛野深呼吸了一口,剛要轉身,卻突然異變陡生——只聽剛剛還一直靜靜懸在半空的落星盤突然發出了一聲長吟,而后金光漸散,從半空中落了下來。
這預示著落星盤要出結果了。霎時間,所有人的視線都被落星盤吸引了過去,陸離亦然。
雖然僅是一個瞬間,但陸離分了心。
而薛野并沒有放過陸離分心的這個瞬間,他幾乎是瞬間抽出了寒江雪。一剎那,以薛野為圓心,如同雪暴一般的冰霜在整個觀星臺上炸裂開來。毫無防備的司天門弟子們被凍住了雙腳,不得動彈。
盡管一擊制住了觀星臺上的大部分人,但最大的威脅卻安然無恙——離薛野最近的陸離毫發無傷,只見十八顆黑子和十八顆白子懸于半空之中,在薛野和陸離之間組成了一道隱形的墻。說是墻也不準確,那更像是一張豎著的棋譜。
薛野對圍棋確實沒什么了解,看不真切,只能推斷出這懸在空中的棋子定然是什么厲害的法器,在自己放出冰霜的一瞬間織就了結界護住了陸離。雖然并未凍住陸離,但薛野的目的已經打到了——陸離放開了架在薛野肩上的手。與此同時,看著對方落在自己佩劍上的震驚神情,薛野明白,陸離已經因為寒江雪而知曉了自己的身份。
但薛野覺得陸離會為自己的身份保密,畢竟,自己此刻能站在這里,陸離功不可沒。薛野瞇起眼,等著陸離的選擇。
果然,陸離的表情由震驚變作嫌惡,但末了,什么都沒說。
既然自己的身份沒有暴露,那么薛野只消打將出去,便是飛鳥如叢林,再無掛礙。
但顯然,陸離雖然不準備說出薛野的身份,亦不打算這么簡單地放他離開。只見那原本用于保護陸離的十八顆黑子白子串成了一串珠簾,朝著薛野疾馳而來。同時,在場的其他司天門弟子雖然被凍住了雙腳,但尚可使用法器,于是,無數法器也如同滿天花雨一般朝著薛野扔了過來。
鋪天蓋地,來勢洶洶。
好在薛野家底頗豐,這些年走南闖北騙了不少法寶,如今薛野身上那些寶貝的存量,只怕能與小型的宗門一較高下了。
只見薛野從芥子囊中一掏,便掏出了一幢經幡。那經幡一立起來,便在薛野周圍張開了一圈結界,不光陸離的棋子破不了這層結界,便是司天門人那紛至沓來的法器,亦不能奈何薛野分毫。這是鎮魂幡,乃是昔年蓬萊寶庫中得來的至寶,大乘期以下的攻擊均可化作無效。
但即使法寶在手,薛野仍是不敢放松警惕。因為這觀星臺上,可不是沒有大乘期的。果然,就在薛野且戰且退,到了觀星臺的邊緣的時候,耳畔傳來了一聲怒喝:“豎子!”
破風聲緊隨而至,竟是一道符咒劈空而來,直取薛野面門。
正是擎羊天官的道符。
薛野閃身而過,但第二道符咒很快便緊隨其后,薛野雖也迅速躲過,但他心里知道這樣不是辦法,擎羊的符咒無窮無盡,可自己的體力卻是有盡頭的,如不能盡快脫身,被抓住只是時間問題。
薛野將目光放在了那剛剛落地的落星盤身上,他將靈力注入寒江雪之中,口中念了一聲:“去!”
寒江雪立刻領會了薛野的意思,脫手而出,直逼落星盤而去。
儼然一副玉石俱焚之狀。
看清了薛野意圖的司天門眾人簡直目眥欲裂:“這賊人要毀了落星盤!”
那可是司天門至寶,怎容毀損。
瞬間,原本集中在薛野身上的攻擊都轉而用到了保護落星盤之上。便是擎羊天官,也為了用符咒護住落星盤而讓薛野有了片刻的喘息。
落星盤周圍被布上了一層厚厚的結界。
而對于薛野來說,他要的也不過是片刻的機會。薛野很好地抓住了這個機會,將手中的一個物什拋到了天上,那東西見風便長,從一個棗核大小最終長成了一艘華美的飛舟。薛野飛身上舟,而后將鎮魂幡插在了飛舟之上。
他本就沒打算損壞落星盤,一切不過是脫身之計。
好一招圍魏救趙。
雖然上了飛舟,但薛野依舊不敢放松警惕,因他知道,即使到了這一步,自己今夜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果然,這個念頭剛剛閃過,擎羊天官的一道符咒便直接打在了飛舟之上。大乘期的威壓讓整個鎮魂幡的結界瞬間分崩離析,薛野也因靈力激蕩,而瞬間吐出一口血來。
但擎羊天官明顯沒打算就這么放過薛野,趁著薛野吐血的瞬間,下一道符咒已經凌空而來。
鎮魂幡的結界已經叫先前那道符咒的一擊給擊破了,若是這一擊再打中了薛野,薛野便只得靠血肉之軀硬抗大乘期盛怒之下的一擊,結果可想而知——必是形神俱滅。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卻正有一顆黑色棋子,眼看著被鎮魂幡結界給彈了開來,正擋在符咒的行進路線上,十分湊巧地將擎羊天官的符咒給攔了下來。
化險為夷。
薛野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抓緊機會驅動飛舟,同時獰笑一聲,大喝道:“寒江雪!”
如同回應薛野的呼喚一般,寒江雪一記釘上了落星盤周圍的結界。雖然以薛野的修為,不足以擊碎落星盤周圍的結界,但寒江雪卻以排山倒峽之力推動著落星盤,讓落星盤和它周圍的結界隨著自己一同移動。
只見一劍一盤在空中轉了個彎,一同向著飛舟而去。飛舟也不曾停下,用著最快的速度遠離著聚星閣,向著北方的天空疾馳。
到了這時,觀星臺上的司天門眾人這才終于反應了過來:“不好,他這是要偷落星盤!”
薛野其實一開始并沒有偷取落星盤的打算,只是這觀星大會中間出了紕漏,叫他等不到最終結局了。既然觀星的最終結果就在這落星盤里,那他只得借落星盤一用,等看完落星盤的批命,再還回來也不遲。其實薛野本不用做到這個份上,但他廢了一面鎮魂幡,又嘔出了幾十兩鮮血,若是空手而歸,實在是虧本。
孤帆遠去,白云悠悠。只聽薛野的聲音從漸漸遠去的飛舟上隱隱約約地傳到了觀星臺上來:“只是借用,等我解出星盤所言,定當歸還!”
到此時,飛舟已飛出很遠一段距離,非是法寶所能及。
法寶雖不能及,但若是擎羊天官全力追趕,也并不是追趕不上。但奇怪的是,當司天門眾人看向自己的師父的時候,卻見擎羊天官仍站在原地,并沒有動。
所有人都覺得有些奇怪,包括站在擎羊天官身旁的陸離。
陸離看著自己沉默不語的師父,遲疑著開口道:“師父,方才……”他想要為自己剛剛攔下符咒的那顆黑子做出解釋。
但擎羊天官卻打斷了陸離的話:“陸離。”擎羊天官的語氣很是沉靜,道,“你要說什么為師不知道,為師只希望你能保證你說的句句都是真話。”
但回答擎羊天官的,卻是陸離的沉默。
擎羊天官十分失望地看著自己這立在一旁的大徒弟,道:“這些年,你在外交了些什么樣的朋友為師不管你,你帶什么樣的人上山為師亦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說到這里,擎羊天官止住了話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擎羊天官什么都知道,只是裝作了不知道。
聽了這話,陸離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道:“師父,是我錯了,可那一招下去,大乘之下都是必是身形俱滅啊。”
陸離并不是真的想要護著薛野,對于薛野利用他私入觀星大會的事情,陸離尚在盛怒之中。但再哪怕陸離再生氣,他與薛野好歹一同出生入死過,做不到眼睜睜看著薛野被當場打死,終是動了惻隱之心。
回應陸離的,是擎羊天官的盛怒:“你先是認人不清,如今還要袒護一個賊嗎?!”
霎時間,整個觀星臺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在場的其他弟子都連大氣也不敢出,他們也不是傻子,哪里能聽不明白。
五百年來,觀星大會從不曾出過亂子,如今竟然來了個竊賊公然盜走了落星盤,簡直聞所未聞。而更糟糕的是,這竊賊,竟是大師兄親手帶上山的。
在這寂靜之中,突然響起了“咚”的一聲悶響。
只見陸離以頭搶地,拜倒在擎羊天官面前,鄭重地說道:“師父息怒。弟子請命,親手尋回落星盤!”
第112章
夜空疏朗,群星璀璨。崇山峻嶺之間,遠遠飄來飛閣浮槎,如詩如畫,如在畫圖中。只是等那浮槎近了,卻只聽得舟上傳來一陣“叮鈴哐啷”的聲響,瞬間意境全無,只剩嘈雜。
只見薛野此刻正一個人蹲在船頭,熱火朝天地鼓搗著手里一枚方形的小羅盤。
“真是見了鬼了。”薛野嘴里不住地嘟囔著。
自從這落星盤到了薛野的手里,不光原本金光熠熠的外觀變得黯淡了,連大小也從原本的臉盆一般變成了如今的月餅大小,看上去跟贗品無異。
薛野敲了敲手里的落星盤,道:“該不會忙活了半天,還是叫司天門的那幫人給誆騙了吧?”
他回想起擎羊天官那個吹胡子瞪眼睛的樣子,覺得應當作不得偽,況且司天門的這班人應當沒有這樣的才智。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錯呢?”
雖然薛野陷入了沉思中,但他手上的動作卻一刻也沒有停。只見薛野緩緩將自己的靈力注入到了落星盤中,期待喚醒落星盤,從而得到落星盤演算出來的結果。但落星盤似乎很是排斥薛野的靈力,他的靈力才剛進去了沒多久,便被全數吐了出來。
巨大的靈力激蕩甚至震得薛野后退了幾步。薛野剛剛本就讓擎羊天官打得吐了血,如今被這么一震,又再次嘔出了幾道血絲。他擦了擦唇邊的血絲,目光陰沉地看向手中的落星盤。
靈力催動落星盤這條路行不通,薛野便只得氣沉丹田,大喝一聲,用起了最原始的套路——用手使勁拍打起了落星盤。
當然,不過是異想天開。
落星盤自是巋然不動,就像是個凡俗之物一般毫無反應。
眼見著自己窺探天機的計劃胎死腹中,薛野又是一陣氣結:“不會忙里忙外,還受了傷,最后搶了個無用之物回來吧。”他越想越氣,但路是自己選的,臨了也只能寬慰自己,“不過這次也不算竹籃打水,起碼聽了個‘禍起北方’的預言來。”
聊勝于無,陸離畢竟有在世司命的稱號,他說出的話,雖然不夠精確,但準確性應當毋庸置疑。
但,轉念一想,北是多北,方在哪方?
天下之大,若是等薛野一點點往北邊找去,只怕等到世間太平了都未必能找到。只得聳一聳肩,半是無奈半是可惜地地嘆了一聲:“看來這一步,還是無用功了。”
薛野本也不是不能接受失敗的人,一招不行,再想另一招便是。他本來就不是被天命眷顧的人,一路摸爬滾打才有今日,心態好得很。再說想成大事,哪有一步登天的,隨機應變才是上佳之選。
為今之計,應該是找個能打開落星盤的人,司天門的人肯定不行,要是遇上了,不喊打喊殺已是萬幸,若要說還有什么人有這樣的本事的話……
“不如去空覺山,問問那名佛子?”薛野記得陸離與佛子交好,說不定佛子真有這個本事也不一定。
“也是一個辦法。”薛野如此想著,深覺這似乎是此刻最靠譜的一個辦法。
但,內心深處,卻又有一個聲音在叫囂著截然不同的答案——
要不要往北邊去看看呢?
想到這里,一張熟悉的臉浮現在了薛野的腦海之中。薛野看向了自己的右手手腕,那里曾經綁著一條紅繩,如今卻什么也沒有了。
那日與徐白對完話,薛野便利落地扯斷了傳音縛,以防自己被循著傳音縛給找到蹤跡。
如今想來,要有三個多月不曾聽過徐白的消息了,應該說,是不曾聽聞過一絲一毫關于北境的消息了。北境不同其他地方,自月曜死后,雪山神女便封鎖了所有的出入口,不再同中州往來,乃閉塞之地也。
“也不知道那廢物是死是活。”一個念頭不自覺地從薛野心底里冒了出來,“既然說在北方,那不如,去北境看看?”
“去空覺山解落星盤雖也是一條出路,但其一,不知佛子到底有沒有這個能耐,其二,不知佛子愿不愿賣這個人情,也不是一條萬全的路。倒是北境,雖然封著消息,但里面估摸著應該大亂了,也符合陸離預言中所說的“北方”,去碰碰運氣倒也不錯。”
薛野分明是一人出行,路程隨心便是,可在這個夜里,他一人立在飛舟之上,朝著空氣認真分析起了形式,也不知是想要說服誰。只是末了,他神態認真,站上了船頭,揚聲道:“對,就去北境!我此去北境,是為應司命之語,斷斷與徐白無關!”
天蒼蒼,野茫茫。夜風凌冽,吹散了薛野那無由來的自言自語,卻吹不散他紛亂的心緒。已經下了決定的薛野站在船頭上,看著遠方那漆黑的天空,神情不知為何有些氣惱。
其實是不是為徐白去的北境并不重要,為什么會想起徐白在北境更為重要。
但此刻的薛野并沒有意識到。
“說來說去,還是怪司天門那幫傻子。不過看了半天星星,就隨口編了個謊話讓我往北方跑。所謂的鎮派之寶,還是個冥頑不靈的破爛,根本就是圖有虛名。”
誰料話音剛落,突然平地一聲驚雷。原本萬里無云的夜空中竟平地降下了一道旱天雷,正砸在薛野的腳邊。
薛野:“?”
雖然薛野壞事做盡,但這還是第一次真的見到“天打雷劈”的架勢。再仔細一瞧,剛剛還安安靜靜待在一旁裝破爛的落星盤此刻卻正發著淺淺的金光。
定是它的手筆。
這薛野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簡直是出離憤怒了,他一把拔出寒江雪,直指落星盤:“剛剛讓你說預言你裝死,一說你的壞話你的本事就比誰都大?!”
說完,薛野作勢便要砍向落星盤。
正在薛野的劍要砍上落星盤的當口,他的劍刃卻突然被什么東西打中,發出“錚”的一聲。劍鋒也因此偏了三寸,落在了一旁的甲板上。那偷襲薛野的東西則是被劍刃彈開,嵌入飛舟的桅桿之中,可以看得出來,是一枚白色的棋子。
正是陸離的法器。
薛野側目一看,正見陸離騎著一頭四不像的靈獸,黑白棋子繞身,一副煞星的模樣,立在薛野的船舷之側,橫眉怒目道:“薛野!你這廝好生狡詐!我好心收留你,你卻不知好歹,竟敢盜取我司天門至寶,還不速速同我回去受罰!”
簡直是農夫與蛇。
陸離向來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樣,何曾這么失態過,儼然是叫薛野給氣得動了真怒了。他一個利落的翻身下了靈獸,而后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薛野面前,抬手便要驅動自己的棋子。
一副要同薛野不死不休的架勢。
薛野卻沒有與陸離打架斗毆的閑心。雖說真要打起來,薛野也并不覺得自己會輸給陸離,但保不準陸離會不會腦袋不清楚,真與自己生死相搏。到那時候,那薛野就算贏了,也未必能討到什么好來。而且薛野身上還帶著傷,若是打斗,必定雪上加霜。
薛野眼珠子一轉,突然換了一副面目,愴然道:“陸兄所言甚是,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若是陸兄要殺我,我毫無怨言,只我今日若是不幸罹難,平生遺恨,唯有不能救出徐白,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亦是死不瞑目,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他說一半藏一半,生怕陸離不肯深究。
果然,陸離準確地從薛野的話里抓到了只言片語的消息:“徐道友?徐道友怎么了?”
“徐白,他……”說到這里,薛野微微停頓了一下,而后用袖子遮起了自己的臉,兩肩微微顫抖,裝出一副哭啼之狀,哀哀切切地說道,
“徐白他被北境的人抓走了,眼看著,是活不成了。”
陸離聞言,不由地大駭,道:“北境的人?北境的人向來不同中州來往,怎會抓走徐道友?他們為何要抓走徐道友?”
北境向來與世無爭,怎么可能?更何況徐白還是上清宗首徒,上清宗好歹也是大派,不可能善罷甘休。若是真的,那北境此番異動背后,必然牽扯著更大的秘密……
陸離尚在沉吟之中,卻聽薛野扯著嗓子叫喊道:“我怎會知曉,我便是因為不知道,才想著借司天閣的法寶,好看看解決之法在哪里?”
薛野言之鑿鑿,一副為了兄弟舍生忘死的情狀,謊話簡直張口就來。
陸離見他如此,雖仍是懷疑,但語氣卻不由地軟了下來,道:“當真?”
薛野連連點頭,殷切地說道:“自然是真的,正好陸兄你來了,不如幫忙看看這落星盤的批命,所言是何,有沒有提到解救徐白的辦法啊?”
薛野竊喜:這不是瞌睡就送枕頭的事情嗎,自己前腳還在頭疼落星盤不聽話,后腳陸離便送上了門。他邊斷斷續續地說著,邊偷偷斜眼瞧著陸離的神情,見陸離臉上的擔憂勝過了懷疑,便知道這事,十拿九穩了。
但很可惜,薛野的如意算盤打空了。
陸離雖然也跟著薛野一同緊張徐白的安危,但卻還是拒絕了薛野的請求,他解釋道:“我并不能號令落星盤。”
“為什么?”
陸離實話實話:“此物乃是天階法寶,唯有歷代掌門方可駕馭。”
“嘖。”薛野暗暗唾棄了陸離一聲,心道,“真是沒用。”
但表面上,還是裝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淚,道:“陸兄有這份心,已是感激涕零,不敢奢望更多。”
陸離道:“徐道友的事情,你我可以一同再想辦法,可當務之急,還是先同我回司天門交還落星盤吧。”
薛野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到的落星盤,縱使現下用不了,也斷沒有就這么輕松交出去的道理:“不行啊,陸兄。我若是現在同你回了司天門,必然被絆住手腳,我現下著急趕著去救徐白,你也不想你朋友死得不明不白吧。”
若是陸離在細心一點,便可聽出薛野此刻話中輕微的不耐煩,但陸離太心善,他滿心記掛著自己生死不明的徐白。
“若是……”這時,薛野使出了一招以退為進,道,“若是陸兄為難,便自行將落星盤帶回司天門吧,便是沒有了落星盤的批命,我亦可為了徐白上刀山下油鍋。”
末了,薛野看著遠方綿延的群山,輕嘆一聲:“雖千萬人,吾往矣。”
陸離見他如此,終是感到不忍,一句話在腹中輾轉再三,最終道:“薛道友莫慌,我與你同去北境。待我修書回門派,將薛道友的不得已一一稟明,師父寬宏,定會諒解的。至于這落星盤,便由在下暫為保管。”
其實陸離的提議也有私心,一方面,陸離提出幫忙,便可以兵不血刃地將落星盤回收了;另一方面,陸離還沒有完全相信薛野,至于薛野說得到底是不是謊話,等到了北境便一切明朗了。
薛野只得露出個笑容,道:“自然是好。”
既然定下了同往北境,船上的氣氛便也不似之前劍拔弩張了,陸離甚至還能抽空關切兩句:“我記得昔年,兩位道友還是水火不容的做派,怎么現如今薛道友為徐道友如此奔走,想來我不在的這些年,兩位的交情應是加深了不少。”
薛野道:“那是自然,我與徐白乃是同鄉,又師出一門,他簡直是這個世上同我最親近的人了。”說著,他又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淚,儼然一副掏心掏肺的情態。
但此刻的他還不知道,未來他要為自己的這句謊話,付出怎樣的代價……
第113章
北境在幽鹿澤以北,最接近幽鹿澤的地方,是一片豐茂的草原,名曰放鹿海。草原遼闊,天高地廣,據說這里住著神族末裔——先堯遺民。但是先堯遺民逐水而居,每年雪山融水路途不一,故而先堯遺民也行蹤不定,蹤跡難尋,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他們是只在傳說中存在的一族。
再往北境的腹地走,便是連綿的雪山。
自鴻蒙起,這些大山便被冰封著,飛鳥不可入,走獸不可侵。它們原本是無人居住的,唯有孤風朗月,亙古長明。直到一千年前,有修煉無情道的修士,聽聞此處適宜靜心養性,便舉族搬入,在雪山圍起的腹地之中建起了一個小小的村落,不料此處修煉竟真的事半功倍,不到三百年,族中飛升數人,一時震驚宇內,無情道人聞之,競相效法。
久而久之,曾經被北境的雪山環繞的村落越來越大,變成了城池;原本不過是避世而居的修者們,也經過了幾代更迭的權力紛爭,開始有了自己的政治中心。
這里不再是沒有名字的無主之地,它開始有了個新的名字:無霜城。
無霜城曾經靠著北境雪山中的玄鐵發家。
這里的玄鐵最適合制作仙家法寶,故而月曜在時,北境與中州,甚至從極之淵都有極深的交易往來,北境雖苦,修者卻因為繁榮的商貿往來而天材地寶充足,無論是符修、器修還是丹修,皆是人才濟濟,蒸蒸日上。
然而,自從月曜死后,北境便不再與外界往來。符修器修丹修這等耗費外物的修士便也因此漸漸沒落。曾經煊赫一時的符修器修大家們,要么直接趁著北境封鎖之前居家遷往了幽鹿澤;要么一輩子困守雪山之中,泯然眾人。唯有武修蒸蒸日上,在城中出人頭地,平步青云。
整個無霜城,漸漸成了一個武修為尊,力量至上的蠻荒之地。
葉歸苦便是出生在無霜城中的。他出生時自家便已經沒落,聽聞祖上曾是赫赫有名的醫修,相傳便是活死人肉白骨不都在話下。只是雪山之中草藥貧瘠,自從北境斷了與中州的聯系之后,整個無霜城便難尋良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良藥,他家祖輩替人看病便時有疏漏,日漸力不從心。疏漏一多,無霜城中的眾人也開始諱疾忌醫,陷入了惡性循環。葉家祖輩眼見飛升無望,郁郁而終。到最后,葉家醫術也慢慢失傳,到了葉歸苦這一代,三十好幾也只修了個引氣入體,勉強靠著販賣狗皮膏藥艱難度日。
不過,雖說只是引氣入體,葉歸苦依然十分歡喜。因為哪怕是最低等的修為,他也好歹是修到了練氣期,算是摸到了仙道的門檻。既然入了仙道,那么就算在雪山上走丟了,也不至于凍斃于風雪中。既不會凍死,就意味著葉歸苦可以上雪山了。
葉歸苦想上雪山,是為了想要振興門楣的。他才剛剛引氣入體,便一刻不歇地往雪山上趕,想著翻過雪山,去放鹿海挖些草藥,一旦挖到了草藥,便可照著祖上傳下的醫經再精進一二。雖說家人也多加阻攔,但葉歸苦這人性子夠倔,一聲不吭地帶上了一張馕餅,便頭也不回地直接往雪山上跑了。
“爛命一條,無可無不可。”
誰知風雪深重,葉歸苦上山還沒有一會兒,便一下子在雪山中迷了路,走不出來了。
好在葉歸苦人夠樂觀,風急雪大,他只管在雪地中找了塊凸起的石頭,一鼓作氣吃光了帶來的馕餅,然后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嘆氣:“再往前怕是走不了,也不知道回家的路好不好走……”
卻不料葉歸苦剛動了個回家的念頭,立刻風停雪消,天朗氣清,一條下山的雪道赫然出現在了葉歸苦的眼前,就差將他親自送下山了。
這簡直不能用常理來形容了,葉歸苦感到有些傻眼:“這么奇怪?!”
他深切地感覺到這雪山就像是在催促他回去一般,但若是就這么回去,他終究是不甘心的:“難得來一趟,便是找些雪山人參也不算空手而歸啊。”
然而葉歸苦不走的心念剛一動,便見漫天風雪頃刻又至,像是不悅于他的選擇,狂風怒號更甚從前。
葉歸苦并不知道,其實這滿天風雪便是雪山神女給北境布下的法陣,為的便是斷絕與外界往來。風雪迷眼,目的就是讓生人退避,熟人歸家。
葉歸苦雖不解其意,卻勝在心性堅定,說不回去,就不回去。只可惜他在山中轉了一圈又一圈,卻絲毫沒有找到人參的蹤跡,倒是體力消耗過大肚子餓得咕咕叫。葉歸苦已經把馕餅吃光了,只能惡狠狠地撈起了一捧雪,一邊啃雪一邊瞇著眼睛在偶爾漏出黑褐色山巖的雪地之間穿行。看著純白的雪面太久之后,葉歸苦漸漸感覺到了眼花,他閉上眼睛輕輕揉了揉,覺得還是應該找個山洞先避避風雪。
誰知他剛走沒兩步,突然腳底一個踉蹌,叫雪地中的什么東西給絆了一跤,葉歸苦直接在雪地上摔了個狗吃屎。他急匆匆地爬起來,一邊呸著不小心吃進嘴里的雪和泥,一邊查看腳底下的狀況。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葉歸苦的腳下竟是一雙人腿。
說人腿也不準確,那是一個人的下半身,而且僅有下半身。就像是被野狗啃完了上半身后隨意丟棄在雪地里一般。
葉歸苦嚇壞了,他曾確實聽聞過這山上有雪狼,但是不曾親眼見過,一路行來連雪狼的腳印都沒有見到半個,卻沒想到卻在此時親眼見到了受害者。醫者仁心,雖說死者已矣,但葉歸苦終究有些不忍心,只低頭對著那半具尸體說道:“這位仁兄,相遇也算是緣分一場,我便將你葬了吧。”
葉歸苦廢了半天的力,終于在雪地上刨了個兩尺見方的坑,人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了。
“就挖到這里吧!”葉歸苦實在是挖不動了,只得雙手抱了個拳,對著那半具尸體道,“仁兄啊仁兄,實在不是我不出力,是雪山路艱,我亦需溫存體力,見諒見諒。”
說罷,葉歸苦抓住了那半具尸體的一側腳踝,用力將它朝著自己挖的坑拖了過去。怎料這尸體的下肢雖然看著并不肥胖,但等葉歸苦真正一上手才知道它有多重。葉歸苦感覺自己像是在拖動一座大山一般,猝不及防地摔了個踉蹌。
嚇得葉歸苦還以為是這尸兄怨氣深重,不肯入土為安哩。
葉歸苦有些瑟縮,他又朝著那半具尸體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詞道:“仁,仁兄……別鬧,大不了等我找到了人參參透了醫經所言,為你再造一座大墳。荒山野嶺的,你就別嚇我了……”
說完這話,葉歸苦氣沉丹田,調動起了身上的靈力,一個用力,終于將那半具尸體給拉了出來,而隨著葉歸苦的拖拽,那尸體竟然也產生了異狀——只見它一邊移動,一邊還慢慢憑空生長出了上半身。
“啊!”
葉歸苦嚇得一把松開了手,他以為自己見了鬼,快跑兩步想要逃開。而他跑出去兩步之后,驚恐地回頭張望,卻發現那多出來了一些身體部位的尸體還是靜靜躺在那里,毫無反應。
葉歸苦見狀,不由地停下了腳步,他遲疑了片刻,最終,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還是默默走回了那具尸體旁邊,繼而氣沉丹田,繼續拖著那尸體的一側腳踝往外拽。
待到一具完整的尸體拽出來之后,葉歸苦剛想松一口氣,卻發現那尸體的一手好像還拉著什么東西——赫然是另一個人的腳踝!
等葉歸苦將它們全都拉出來了才發現,這哪里是半具尸體,這分明是……兩具尸體!
不對,葉歸苦上手摸了摸,還有溫度!
這分明是兩個活人!
“這是怎么回事?!”
葉歸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
薛野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山洞里。
這山洞不大,所以他躺得離洞口很近,洞外風雪正盛,不可避免地吹入了洞中,正拍打在薛野的臉上,這也是他醒得這么早的原因。
說起來,薛野會暈過去實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他記得自己過了幽鹿澤后一路往北,穿過放鹿海便靠近了雪山的邊界。飛舟代步,少了人工爬山的麻煩,薛野便搬了個凳子,坐在船頭上,一邊吃著瓜果點心,一邊翹著二郎腿欣賞雪山草原的壯闊瑰麗。
然而飛舟剛進入雪山界之后,原本看著萬里無云的天氣卻突然層云密布,風雪驟然而至。風雪如刀,能見度一下子變得很低,而那風雪不光凌冽,還像是個活物一般,直繞著他的飛舟打著圈地襲擊。
不過片刻功夫,飛舟便失了航向,暈頭轉向地撞上了雪山那裸露在外的巖石。
北境的雪山雖然覆蓋著松軟的白雪,但內里的石塊卻都是由堅硬的玄鐵組成的,飛舟撞上玄鐵無異于以卵擊石,瞬間四分五裂,連帶著舟上的薛野和陸離都一并雙雙墜入山中。
修士雖然摔不死,但這滋味可并不好受。
故而此刻,在山洞中醒來的薛野還恍惚了一下,他本以為自己這回得自給自足,從厚厚的雪堆將自己挖出去了呢,沒想到竟然會安然地睡在山洞之中。
“噼啪。”
山洞中燃燒著的火堆發出了一聲脆響,薛野不由地扭頭看向了這明顯的人為產物。
“你醒啦?!”火堆旁坐著個人,是個算不得年輕的男人,那人聽見了薛野起身的動靜,便也順勢起身,想要過來查看薛野的狀況。
但薛野剛醒,還沒搞清楚狀況,似乎并不打算領這個情。
雖說眼前的人救了自己,但薛野卻并沒有因此放下對陌生人的警惕,他不著痕跡地往后移了一些,假笑著詢問道:“多謝道友救了我們,敢問道友姓甚名誰?”
與此同時,薛野趁此機會默默打量起了眼前的男子——面容和善,長得十分周正,衣衫雖然看著有些舊了,但洗得十分干凈,修為不過練氣,應當是個為人較為正派的散修。
那人也察覺到了薛野的不信任,他不但沒有放在心上,反而善解人意地停下了靠近的步伐,耐心地向薛野解釋道:“吾乃葉歸苦,無霜城人士,乃是醫修,欲離開無霜城,行至半途,因緣際會,遇見了二位仁兄。”說著,葉歸苦指向了一旁尚在昏睡中的陸離。
薛野這才發現陸離也在山洞中。
“他怎么了?”薛野皺眉看著陸離,轉頭向葉歸苦詢問道。
葉歸苦實話實說道:“不知道啊,我為你們檢查過,沒有外傷,照理說他應該早醒了,可如今既然這位仁兄如今還在昏睡中,那便有可能是凍壞了。”他言之鑿鑿,說話間便走到了陸離身側,看了陸離一會兒之后,便從腰間掏出了個布包。葉歸苦慢條斯理地將布包展開,展示出了里面一排粗細不一的銀針。
葉歸苦對薛野說道:“你放心吧,我祖上乃是有名的大醫修,雖然這些年我的修為因為靈物短缺而耽誤不少,但底子放在這里,自然針到病除。”
說著,葉歸苦對著陸離自信落針,正扎在陸離的百會穴上。
須臾間,只聽一聲響徹云霄的慘叫回蕩在雪山之間。
原本還昏睡不醒的陸離竟然在挨了針之后“嗷”地一聲挺身坐了起來。
葉歸苦見狀大喜:“你看,我就說……”
誰知葉歸苦話還沒有說完,便又聽見身旁傳來“咚”的一聲——他扭頭一看,竟是陸離又瞬間倒回了地上。
葉歸苦見狀,從善如流地改了口風,道:“我就說我耽誤不少吧……呵呵。”他干笑兩聲,盡量掩飾起了自己的尷尬。
第114章
陸離醒過來的時候身上哪里都疼,他能敏銳地感覺自己應是躺在一塊木板上,而且正在移動中。山路顛簸,陸離整個人便也隨之一顛一顛的。每顛一下,陸離的后腦便隨之在身下的木板上撞擊一次。一下又一下,發出了規律的敲擊音。
這敲擊音薛野也聽到了,但薛野并不在意。
還好醒得早,不然怕是要醒不過來了。
陸離摸了摸自己有些凸起的后腦勺,坐起身來望去,發現自己正在一輛行駛的牛車上。再細一瞧,這拉車的哪里是牛,分明是他先前用來追趕薛野的那頭靈獸。
陸離大駭:“諦聽,你怎么成牛了?!”
要知道,諦聽最是傲骨,往常常人要騎它它都不愿意,如今竟心甘情愿拉起了板車,簡直是聞所未聞。
而前方拉車的諦聽聽見陸離的聲音,便知道是主人醒了,立刻停下腳步,揚起前蹄,朝著天空極為哀切地“嗷——”了一聲,像是在盡情訴說著自己的不滿。
誰知下一個瞬間,只聽“啪”地一聲,一道鞭子便打在了諦聽的屁股蛋子上。
趕車的人半是威脅半是恐嚇地說道:“牛是這么叫的嗎?”
看得出這一記實在是打疼了,諦聽立馬乖乖地改口:“哞——”然后四蹄著地,走得又穩又快。
陸離只覺得自己無比頭疼,雖然趕車的人穿著厚厚的蓑衣,從背影也看不清樣貌,但陸離一下子便聽出了薛野的聲音,他扶額看著薛野的背影,道:“薛野,你為什么這么對諦聽?”
趕車人聞言,回身看向陸離,笑道:“我們的飛舟翻了之后,在山洞中躲避風雪,它冒雪來找你,你說巧不巧,我正巧缺個拉車的牛馬。”
陸離看著趕車那人的臉,禁不住愣了一下——那人雖然發出了薛野的聲音,但面容卻與薛野毫無關系。
“你……”
趕車地人輕笑,而后娓娓說道:“吾乃葉歸苦,無霜城人士,乃是醫修,欲離開無霜城,行至半途,因緣際會,遇見了仁兄。”
當然,這番說辭陸離是斷斷不會信的,他看著趕車之人臉上那狡黠的笑容,心中便已經下了定論:“薛野,你又從哪里編出來了這么一個身份。”
薛野“哈哈”一笑,知道瞞不了陸離,嘴上卻還是打趣地說道:“什么編的,我便是葉歸苦啊。”
陸離有些不耐煩了,催促道:“趕緊實話實說。”
薛野聳了聳肩,一邊轉過頭繼續看著前方的路,一邊說道:“真有葉歸苦這么個人,他救了我們。”薛野只不過是用先前偽裝袁吉的陶土做成了葉歸苦的臉,而后戴在了自己的臉上,假裝成了葉歸苦。
陸離狐疑地看著薛野,生怕薛野口中的這個人已經被他斬草除根了:“那他人呢?不會被你給……”
薛野當然沒有這么喪心病狂。
“他想出北境,我們想入北境,我將我的核舟送給了他,叫他沿著撿到我們的路找出口去了,他無父無母,無兒無女,唯有一個遠房的長輩住得近,日日照料生活,你我初到北境,正缺一個落腳地,既然如此不如頂替了他的身份,住進他家里去,一舉兩得。”
雖說是一舉兩得,但拖人下水總是不好的:“可是……”
然而陸離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薛野給打斷了:“別可是了,再可是也來不及了。前面就是無霜城了。”
說著,薛野指向了前方。只見雪后初霽的晴朗天空之下,一座冰雕玉砌的白色城池赫然展露在了藍天之下,晴日的陽光慷慨照耀,讓城中的一切都像是被鍍上了一層金光。
如此圣潔的一座城池,讓人禁不住好奇,在這光輝和燦爛之下,又會有多少藏污納垢的事情在悄然發生。
入城之前,薛野在城邊化雪之處拔了不少濕噠噠的枯草,他提醒陸離道:“藏好了,別叫人發現了。”然后,薛野又將自己身上的蓑衣脫了下來,蓋在了陸離身上,最后,講那些枯草壓在了蓑衣之上。
無霜城沒有守城的守衛,因為這里沒有外人,城門常年大開,但卻無人進出,因為雪山高聳,出去了也是吃力不討好,故而高聳的城門門可羅雀,無人進出。
薛野樂得清閑,趕著按照葉歸苦的說法,趕著諦聽便直接進入了無霜城。
入了城門后走不了兩步就到了無霜城最繁華的一條街上。薛野趕著諦聽出現在這里的時候,整條街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他們見到從城外趕車回來的薛野很是驚訝:“葉歸苦,你怎么從雪山上回來了?”
薛野也不怯場,用一早便已經準備好的說辭解釋道:“我剛引起入體,想著去山上挖點人參。”
便有人起哄地追問道:“挖到了嗎?”
“沒看見我只拉回來一車枯草嗎?”薛野對付起人群來堪稱是游刃有余:“哪有啊,差點餓死在山上。”
“拉枯草干什么?”
“喂它啊。”說著,薛野指向了替自己拉車的諦聽。
諦聽便順勢“哞——”了一聲。
其實它不吃這種東西,但,有誰會在乎呢?
聽見諦聽低沉有力的叫聲之后,街上的人無不懷揣好奇地看向它,他們上下打量著這個四不像的東西,疑惑道:“你這拉車的靈獸哪里尋來的?”
薛野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地繼續編故事:“雪山上抓的啊。它突然躥出來,想吃我,嚇了我一跳,結果朝我沖過來的時候不走運,一頭撞在石頭上了。就被我套了車,拉回來了。”
“雪山上有這種東西?真的假的?”
這可說得上是一個錯漏百出的故事,但是對于無霜城的人來說,新鮮獵奇的故事只好玩就行,不過是一只靈獸,又不可能鬧出什么大亂子,聽一個樂就行,沒人深究。
而諦聽在聽了這個故事之后,卻不服氣地噴了個響鼻,而后如同抗議一般,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哞——”
“當然是真的。”
薛野也不管諦聽的抗議,繼續同街上的眾人有說有笑。他一邊說著,一邊不著痕跡地在看著路,他對無霜城并不熟悉,雖然有葉歸苦指的路,但也并不能保證自己走的路一定是對的。
但是作為葉歸苦,他應該是生于斯長于斯,說什么也不可能在大街上一戶一戶找起自己的家門來吧。
好在,這群看熱鬧的人也不是一無是處,他們下意識地替薛野指了個方向,道:“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三叔該著急了。”
薛野于是從善如流,趕緊驅使諦聽朝著行人所指的方向走去,口中不忘應和道:“好嘞。”
車子一邊走,薛野一邊朝著身后傾了傾身子,低聲朝著身后躲在枯草堆里的陸離說道:“這城里的人和人之間都極為熟稔,若是出了個新面孔怕是特別打眼,你輕易不要露面,待我想辦法替你尋摸個身份。”
陸離也乖巧地躲在枯草堆中,一動不動,低聲回應道:“知道了。”
小車晃晃悠悠進了一條窄巷,葉歸苦那四面漏風的房子便也近在眼前了。這是一處三進的房子,雕梁畫棟,占地不小,祖上應是闊過的。只是如今窗戶破了也沒補,屋頂漏了也沒修,落魄了也是實打實的。
薛野推開家的門的時候,院子里正立著個中年修士,他一見到薛野便立刻橫眉怒目,舉起院子里的笤帚便朝著薛野沖了過來:“你去哪里了?”
這便是葉歸苦的三叔了。
葉歸苦之前曾經透露過自己想離開北境的打算,但是葉三叔覺得那是癡人說夢,于是百般阻止,卻始終沒能絕了侄子上山尋路的心思。他今日一見自己的侄子不見了,便料想到葉歸苦應是離家出走,逃離北境去了。
葉三叔簡直要氣死了。
誰知掃帚還沒落到自己的侄子身上,便聽見侄子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我上山挖人參啊。”
即使掃帚已經到了眼前,薛野都沒有一絲一毫心虛的表情,甚至還笑盈盈地看著自己這個冒出來的“三叔”。而那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樣子,也成功讓葉三叔開始產生了自我懷疑:“歸苦畢竟還是孩子,貪玩正常,我是不是有些太草木皆兵了。”
但嘴上,葉三叔的語氣依舊十分冷硬,他不情不愿地放下了掃帚,然后不信任地上下打量著薛野,確認道:“挖人參?”轉而看著駕著車的諦聽,皺了皺眉,嫌棄地說道,“這又是個什么東西?”
薛野剛想把自己之前編的謊話再說一遍,急性子的葉三叔卻已經把注意力轉移到了下一個話題,他今天來找葉歸苦,是有要事:“你二叔從逐鹿殿里傳來消息,說里面在大肆尋找醫修。”
薛野在告別葉歸苦之前,聽他講過無霜城中的大概情況。所謂逐鹿殿,便是無霜城的權力中心,曾經的北境之主,如今的雪山神女都住在其中。尋常修士想要進去,難如登天。
薛野有些意外地看了葉三叔一眼,沒有想到面前這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中年修士竟然能將手伸到逐鹿殿中。
這倒是可以省去自己不少的麻煩。
薛野雖然內心竊喜,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地詢問道:“找醫修做什么?”
葉三叔聞言瞪了薛野一眼,就好像他問了什么愚蠢的問題一樣。“自然是看病啊。”
薛野哪里會看病啊,怕是露餡還差不多。但他也不是沒有見識過葉歸苦的醫術,只怕就算是葉歸苦本人在這里,說要去逐鹿殿里看病,也有些天方夜譚了。
“我這樣的資質,看病怕還是有些勉強吧。”
葉三叔顯然也對葉歸苦的醫術有一定的了解,實話實說道:“有你二叔在,你怕什么?只要看不死,就能給你算上功勞。我們怎么說也是北境開疆拓土的功臣,我們祖上在時,孤鸞算個屁啊,但凡當初你爹不要選什么勞什子的醫修,你們這一脈,就算想要入主逐鹿殿也未必不行啊。”葉三叔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薛野。
這是要光明正大走后門的意思。
薛野聞言,不著痕跡地挑了挑眉,看來,他還是低估了葉歸苦的身世。不過也是,雪山神女的結界怎么可能輕易被一個廢柴醫修所破解。如今想來,葉歸苦之所以能將薛野和陸離拉進北境之中,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血脈。
既然知道了葉三叔能探聽到逐鹿城里的消息,薛野自然要物盡其用,他旁敲側擊道:“三叔,逐鹿城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葉三叔也沒打算瞞著自己的這個侄子,他將薛野和牛車一同趕進了小院中,而后走到大門口向外張望了兩下,確定沒人之后才關上了門,并快步走到薛野身邊,附耳說道:“我告訴你個小崽子,你可別說出去啊。”
薛野自然是滿口答應。
葉三叔神神秘秘地說道:“玉枝知道吧?”
那能不知道嗎,那薛野可太熟了。
薛野點了點頭。
“玉枝前段時間回來了,還帶回來個年輕人,說是……說是月帝的后代!”
月帝指的就是月曜,在中州,世人都尊他為北境之主,而在這里,大部分北境居民都喊他月帝。
薛野明白,葉三叔口中的這個“年輕人”,說的應該就是徐白。
薛野裝出了一副首次聽見大消息應有的驚訝:“真的假的?!”
葉三叔則滿臉驕傲地說道:“當然是真的!逐鹿殿里封鎖了消息,但是紙包不住火。孤鸞捂得再好,也架不住你二叔手眼通天啊,他在逐鹿殿中耳目眾多,沒過幾天便得到了確切的消息。”
看來這所謂的葉二叔,在無霜城中的實力應當不容小覷。
薛野又問:“那這跟醫修有什么關系啊。”
說起這個,葉三叔的表情便一下子從自豪變成了便秘,他氣急敗壞地敲了一下薛野的頭,怒道:“你二叔什么性子你還不知道嗎?他他娘的是能沉住氣的人嗎?他得到消息第二天就帶著人在朝會的時候逼孤鸞交人了。”
薛野:“……”
很好,這得記上:葉歸苦家族成員構成:脾氣暴躁的三叔,有勇無謀的二叔。
薛野揉了揉腦袋不好發作,只能賠了個笑臉,接著問道:“然后呢?”
“然后孤鸞那老娘們就說玉枝病了,是在外界感染了什么不曾見過的病癥,會傳染,不能見人。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就是個借口。依我看啊,她多半是把玉枝軟禁起來了。”
果然,同薛野想的一樣,玉枝此番帶著徐白回北境,根本就是吃力不討好。
“那三叔讓我進城是為了……”
葉三叔用“你怎么這么笨”的眼神看著薛野,道:“這你還不明白嗎?你進去之后,隨便治治就行,然后不管孤鸞那老娘們放什么屁,你都篤定玉枝已經治好了。”葉三叔頓了頓,用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看著薛野,說道,“剩下的事,有你二叔呢。”
第115章
薛野自然是要去逐鹿殿的。
可是如今情勢未明,他確實也不想打無準備的仗,只給了個模棱兩可的答復,道:“我知道了,三叔,就是這事情這么大,你起碼讓我準備準備吧。”
其實在薛野看來,他這已經是應下了的意思。但架不住他現在不是薛野,是葉歸苦啊。
而葉三叔最了解葉歸苦的脾性,他這個侄子對爭權奪利的事情向來沒什么興趣,便把薛野的話當成了敷衍自己,作勢又要抄起笤帚,怒道:“這有什么好想的!這不就是天上掉餡餅的事情嗎!歸苦,我大哥去得早,我和你二叔也老了,不知道能幫你到幾時,你要是不愿意,我死了以后哪里還有臉面到底下去見你爹啊……”
說著,葉三叔開始捂著臉假哭起來。
要論起道德綁架,薛野可算得上是祖宗,哪里能被葉三叔這點伎倆給哄騙到。再說了薛野本就沒什么道德,禮儀孝悌拋諸腦后,更不可能被綁架了。
薛野斟酌了一下葉三叔的修為,開口道:“三叔,您是修士。而且是合體期修士,就算修不到大乘期,老死了,那起碼也是千年以后的事情了,到那時候,我爹輪回都不知道輪回了多久了,怎么可能還在底下等您啊。”
“你這小兔崽子真是長本事了啊,只是修到個練氣期,竟然都敢還嘴了?!”這回葉三叔索性連裝都不裝了,他高高地舉起了笤帚,怒道:“你去不去!”
葉三叔這回是打定了主意,說什么都要把葉歸苦給拉入伙。
薛野當時與葉歸苦分別得匆忙,只聽說他有一個遠房親戚,不知道是個這么難纏的合體期。他可架不住合體期的毒打,立馬認慫:“我去,我去還不行嗎?今日勞累,等我睡醒,明日便去。”
明日便明日吧,總歸肯去便是好的。
葉三叔雖然恨不得薛野立馬動身,但終歸還是心疼侄子的,只能冷哼一聲,老大不情愿地說道:“算你識相。”
這事就算是這么定下來了。
又東拉西扯了兩句,講了講雪山上的見聞和抓到諦聽的過程,薛野才終于千恩萬謝地送走了葉三叔。到了這時,他才終于找到了機會,扒開枯草把陸離給放出來。
薛野看向陸離,詢問他的意見:“你怎么看?”
陸離剛剛就躲在板車上,離薛野和葉三叔都極近,他們說的話自然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冷靜地分析道:“也就是說,有個叫玉枝的人,將北境之主的后代給帶了回來,導致北境的有心之人都開始蠢蠢欲動了。”陸離略微沉吟了一下,得出結論道,“如此看來,那個年輕人多半便是徐道友。”
當然是徐白。
什么都知道的薛野明智地選擇閉上了嘴,多說多錯,他可不想叫陸離看出來他與此事脫不了關系。
而思考中的陸離也沒有察覺到薛野有些心虛的眼神,只認真道:“北境與中州雖無聯系,但北境若是生了變故,于中州而言,亦可能有不可估量的震動,先前從極之淵的動亂便是最好的例子。再加上之前熒惑守心之象,怕是……”
薛野于是附和道:“言之有理,這樣,明日我先進逐鹿殿里看看,你就留在這里,想辦法解開落星盤,看到批命之后,便可得知北境此次與天下大劫有無關系,等知道了結果,我們也好有備無患,再從長計議。”
其實這話的重點不是薛野要去逐鹿殿,而是讓陸離幫著解開落星盤,雖然陸離說落星盤只有掌門能解,但他亦有“當世司命”之名,要說他完全沒辦法解開落星盤,薛野是一萬個不信。說不定,是和自己一樣,留了一手。
果然,陸離點頭應下了薛野的話:“也只好如此。”
陸離又關照道:“你不會醫術,去了之后不要勉強,最主要的還是要套出徐道友的下落。”
薛野沒提葉歸苦“醫術奇絕”的事,只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
第二天天剛亮,薛野便踏上了前往逐鹿殿的路。
整個無霜城在雪山包圍的盆地之中,而逐鹿殿在無霜城的最高處,那里可以俯視整個無霜城。實際上,逐鹿殿只是一座宮室的名字,而那里實則有連綿的宮室,月曜在世時,那地方被叫做月帝宮。整個月帝宮共有十二座樓臺,五間宮室。而這五間宮室中,最大的那一間便是逐鹿殿,尋常理事議事都在此處。
后來月曜一死,孤鸞代為執掌北境。她雖然并沒有將月帝宮改名,但北境眾人聽聞月曜死得特別兒戲,便漸漸對先代北境之主的事情變得諱莫如深,便只稱逐鹿殿,不說月帝宮了。
晨光熹微,當薛野站在月帝宮底下的時候,才明白什么叫做“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宮室華美,皎潔無暇。哪怕身后就是日照金山的美景,亦不堪與之相較。
薛野幾乎是剛走到月帝宮底下,巨大的宮門便頃刻開啟。那巨大的宮門只開了個縫,從里面走出來了一個穿過宮裝的女子。那女子美貌,身后彩色綬帶飛舞,當真是如同天上的仙娥下凡一般。
只是那仙娥堪堪與薛野打了個照面,便立刻變換了另外一幅表情:“你怎么穿成這樣就來?!”
表情兇悍,活脫脫一個夜叉惡鬼。
薛野今日穿得確實有些落魄了。他穿得是葉歸苦的衣服,已經盡量揀著最得體的穿了,可惜葉歸苦的衣服基本都帶幾個補丁,看得出之前過得多少有些貧苦。所以總得來說,穿這身衣服進入整個北境的權力中心,多少還是有些唐突了。
若是葉歸苦在這里,少不得要局促不安,但薛野心態好,他用手作了個揖,輕描淡寫道:“見笑見笑,家里衣服都洗了,只剩下了這一件。”
油嘴滑舌,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
那仙娥十分不屑地看了薛野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緒,而后公事公辦道:“跟我來吧。”
說罷,她轉身往宮門之內走去,同時順便自我介紹道:“侄少爺見笑了,奴只是一時擔心而已,莫要見怪。奴是葉二爺的人,侄少爺只管喚奴顰兒便是。”
她這話雖然說得恭敬,但語氣冷硬,看得出多少還是有些違心的。
顰兒雖是葉二叔的人,但對待葉歸苦卻實是輕慢。因為在她看來,自家二爺這個侄子實在不爭氣。三十好幾也就修了個引氣入體,修為低下不說,如今還要自家二爺幫著謀事,簡直是趴在自家主人身上吸血的奇葩親戚。叫他幫個小忙,又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應該低調行事的時候穿了個破破爛爛,極為打眼。實在成事不足,越想越叫人氣不過。
不過輕慢歸輕慢,該叮囑的事宜顰兒還是面面俱到,一件也不能少的。她一邊不情不愿地領著薛野往前走,一邊向薛野講解著月帝宮里的注意事項。
“雖然里里外外都交代過了,但是你給玉枝姑姑看病的事還是要避著孤鸞大人的。”說到這里,顰兒停下了腳步,轉身看向薛野,揚起了聲音,道,“待會兒你進了玉枝姑姑的寢殿以后,便呆在里面不要出來,等到了傍晚,我再來接你。記住!沒事不要亂跑!要是讓孤鸞大人的人發現了,你不死也要退層皮。”
薛野一一點頭應下:“自然自然。”
顰兒見薛野態度尚可,語氣總算也軟化不少:“你除了要小心孤鸞大人,她身邊還有不少左膀右臂亦要小心,比如……”
誰知道顰兒話還沒說完呢,就聽見一個聲音在兩人耳邊響起:“喲!這是誰啊,這不是顰兒嗎?”
顰兒聽了那個聲音,先是一驚,而后轉頭看向一側,只見前面那間宮室的轉角處周來了一個穿紅衣綠的女子,雖然濃妝艷抹,卻不媚俗,反而美得濃烈張揚,如同盛開在雪山的一朵紅花。
那女子美則美矣,一開口語氣卻很沖,朝著顰兒道:“你帶了個什么人在這里面亂晃?”
顰兒警惕地看向了那名女子,而后挺身站在了薛野面前,她微微側頭,低聲對著薛野說道:“跑!”
簡單直接得讓薛野以為自己聽錯了。
“啊?”
“只要不被抓現行,她不敢拿我怎么樣。”顰兒雖然在跟薛野說話,但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的女子,“我攔住她,最里面那間宮殿便是玉枝姑姑的住所,你自己一個人去,記住,跑得快些,別叫人追上,一旦進了玉枝姑姑的殿里,他們便不敢為難了,聽懂了嗎?”
薛野點頭:“聽懂了。”說完,薛野扭頭就跑,跑出去沒有多遠,便聽見身后傳來兵刃相交的身影,薛野不敢怠慢,又加快了一些腳步。
三步并作兩步,不多時,玉枝所居住的宮殿便到了。
玉枝殿不小,乃是三重殿,分為前殿、中殿和后殿。只是如此華美的宮室,殿門口卻很是冷清,殿門緊閉,一道道雕工精美的門扉上正刻著“杏林春燕”的紋樣,在這無盡的冰天雪地之中,也不知算是一種期望,還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無暇思考,薛野抬手便要推門進去,誰知道這個時候,殿門卻從里面被打開了。
有人推門出來。
而巧的是,推門出來的正是玉枝。
玉枝顯然沒有想到宮門外會有人,往外開啟的門扉不輕不重地打在了立在殿門外的薛野身上,讓從里面出來的玉枝嚇了一跳,她頓了一下,才抬頭看向站在殿門外的人,當看見薛野的時候,她明顯愣了一下。
玉枝看著薛野的臉,有些遲疑道:“你……”
然而她還沒來得發問,便聽薛野說道:“在下葉歸苦,來為玉枝姑姑診脈。”
“葉歸苦?”
玉枝在腦海中思索著這個名字,但顯然一無所獲,只能勉強從“葉”這個姓氏里,窺見一絲葉家老二的影子。她似乎想說什么,但是最終忍住了,只扭頭看了一眼殿內,轉而對著薛野說道:“診脈就不必了,我沒病,勞煩你多走了一趟。只是如果你不介意,正好我的客人病了,不如你去替他看看,也不算無功而返,可否?”
病了?
薛野挑了挑眉,心中不由地嘀咕道:“徐白病了?這禍世的孽障竟還有生病的一天,難不成是天寒地凍,把腦子給凍壞了不成?”
薛野會這么想是因為修者照理說不可能會生病。畢竟修者不知寒暑,不分冷熱,且筋骨不似凡人,哪可能會生病呢?
只是,世事亦有例外,唯一的可能便只有——走火入魔。
話雖如此,可……徐白?
薛野在心中轉了幾個來回,都深覺徐白不像是會走火入魔的那種人,他心里琢磨道:“徐白不像啊。”
這怕不是個圈套。
薛野細想,又覺得不可能,畢竟他昨日才到,徐白便是神仙都不可能算得到,還提早布下陷阱等著自己吧。心里百轉千回,薛野還是作勢要推辭,道:“這恐怕不妥吧,我……”
豈料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玉枝說道:“我有事要離開一趟,你直接進去吧,他就在中殿的第二層。”
“可是……”
然而還沒等薛野把話說完,玉枝姑姑便快步走開了。
行色匆匆,似有古怪。
但薛野無心去管玉枝的行蹤了,他正躊躇著要不要推門而入。
實際上,薛野并不想那么早見到徐白。他來北境不過就是想確認一眼徐白是死是活而已,若是死了,還且罷了;若是還活著,那薛野少不了要補上兩刀。左右遠遠看上一眼便也足夠了,也沒必要非得面對面吧。
就算薛野如今帶著葉歸苦的臉,但萬一敗露,只怕要被徐白千刀萬剮。
但轉念一想,徐白現下正在病中,豈不是最為虛弱之際?真打起來,誰剮誰還不一定呢。況且顰兒先前交代,讓他沒事便待在玉枝殿中,不要讓雪山神女的人發現。薛野無意節外生枝,所以——
“來都來了。”
薛野聳了聳肩,推開了玉枝宮殿的大門。
前殿空曠,地面是黑色的大理石,光可鑒人。薛野走在里面,甚至能聽見自己腳步的回響。而當他穿過前殿,到達中殿時,便看見整個中殿竟然無墻,只用層層疊疊的白色帷幔遮擋目光,看上去風雅異常。
可惜風雅為清冷之物,在這終年落雪之地,猶顯凄清。
薛野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往第二層走去。
入目仍是一片白色。風卷層簾,如同漫天飛舞的霰雪,正映著窗外被皚皚白雪覆蓋的霧凇,美輪美奐,瑰麗奇絕。透過重重白紗,依稀可以看見最里面安放了一張臥榻,臥榻背后是織金的五彩屏風,華美卻孤寂。雖然從薛野的視角只能看見臥榻的一隅,但明顯能看得出臥榻上應該堆著薄毯,且微微隆起,應該是躺了個人。
不出意外,徐白應該就在那里。
怪了。
“這是病得都起不了身了?”薛野一邊這么想著,一邊掀開白色羅帳往里走去。
可等薛野掀開最后一層白紗,卻發現臥榻上只有堆積在一起的錦緞,并沒有徐白。
“嗯?”薛野疑惑地發出了一個鼻音。
下一個瞬間,劍刃的冷光破開繾綣飛舞的白紗,合體期的威壓籠罩在薛野的身側,只是須臾間,薛野便感覺自己的脖子上一涼,他驚詫地回過身,正對上了那雙許久未見的眼睛——
它們如同月夜破開水面的一道孤鴻,掠影而過,濃墨重彩。
第116章
薛野只與徐白對視了一秒,便慌忙移開了視線。半是驚訝,半是心虛。他心有余悸地想起了徐白先前曾與他說過的最后一句話——“最好這輩子,都別再被我抓到。”
現在可不是被抓到這么簡單的事情了,現在薛野的行為簡直是自投羅網。
而徐白并不知道薛野心中的百轉千回,他冷冷地盯著面前的不速之客,目光更像是再看一個死人。
薛野當然從這目光中感覺到千鈞重擔一般的壓力,但他告誡自己,不要貿然開口,更不要與徐白對視。他時刻謹記著自己此刻是葉歸苦,葉歸苦乃是一名剛剛引氣入體的醫修,是絕對沒有膽子與合體期的徐白對視的。
等等……
合體期?
合體期!
短短三個月,徐白竟已經修到合體期了?!
這個認知讓薛野的怒氣直沖天靈蓋:“這怎么可能?!”
可笑他薛野,也算天賦異稟,拼搏半生,也才堪堪修到元嬰后期,離化神期尚有一步之遙,離合體期更是山遙路遠,想都不感想。而徐白不過是回了趟老家,怎么就合體期了?
得要多么強大的造化,才能在三月之內突破化神期,直達合體期?
聞所未聞。
原本是想來看看徐白死沒死,結果差點把自己氣死。薛野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了,但好在理智尚存。他忍著直接與徐白動手的沖動,告誡自己冷靜下來:“真要打起來,我必不是徐白的對手。討不到好不說,反而給了徐白把柄新仇舊賬一起算的機會。得不償失!得不償失啊!”
對,冷靜!為今之計,是要在假裝葉歸苦的同時,穩住徐白。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套出他修為精進的內幕,倒也不算白來一趟。
想到這里,薛野又開始偷偷地觀察起了徐白。觀徐白樣貌,竟是一點也沒有修煉到合體期的意氣風發,相反,薛野從沒見過徐白這般落魄的樣子。他只穿著白色中衣,衣襟敞開,露出皓白的肌肉紋理,未束髻且長發極地,眼眶染著赤紅。他單手握著玄天,寬大的袖子堆積在他的手肘出,露出一截勁瘦的小臂,而那手腕上正系著一條紅繩——正是薛野先前扯斷的傳音縛。
徐白從前最為自律,絕然不曾在人前顯露過如此不修邊幅的時候。
薛野尚在胡思亂想間,面前的徐白終于開口說了兩人見面之后的第一句話:“你是何人?”他皺眉看著薛野,如同雄獅看著一名突然闖入自己領域的不速之客,似乎只要薛野說錯一個字,玄天便會無情揮下,將薛野手起刀落。
薛野又搬出了他那一套爐火純青的說辭:“前輩見諒,在下葉歸苦,無霜城人士,乃是醫修,來給您治病的。”這套話術他這兩天用了好幾遍,熟得很,實在是很難穿幫。
卻沒想到這話一出,自己脖子上的玄天竟然又緊上了幾分。
徐白的眼睛微微瞇起,略帶威脅地看向薛野,道:“病?誰說我病了?”
救命,薛野從前怎么不覺得徐白如此難搞,簡直像個隨時準備充氣的河豚。他連忙安撫道:“自然是玉枝姑姑啊。”
徐白懶得聽薛野辯駁,一錘定音道:“我沒病,也不需要人來看。”
說這句話的同時,徐白身上的殺氣濃得幾乎凝成了實質。
忽而風起,吹得滿天飛雪紛紛而下,也吹動了兩人近處的一縷白紗。也是烏龍,那白紗拔地而起,當頭撲面地攏了過來,正蒙住了薛野的頭。白紗輕薄,卻恰到好處地朦朧了薛野臉上那屬于葉歸苦的端正眉眼。
貼面而來的白紗惹得薛野的鼻尖癢癢的,但薛野不敢妄動。輕舉妄動是兵家大忌,此刻玄天還架在脖子上,他可不想因為一個噴嚏鬧得血濺五步。
雖然身體不敢動,但嘴上的安撫卻是不能停的。便是被白紗遮擋了視線,薛野依然孜孜不倦地據理力爭道:“真的是玉枝姑姑讓我來的,大人若是沒病,我這便離開,玉枝姑姑問起來,我便說我看過了,您看這樣行嗎?”長長的一句話,薛野一口氣便說完,只等徐白接招。
可薛野等了許久,也不見徐白開口。
徐白就像是突然安靜了下來一樣。
薛野一驚:“不會是在想著從哪里下刀才不至于把血濺到自己身上吧?!”
但薛野等了半天,什么也沒發生。除了窗外簌簌的雪落之聲,萬籟俱寂。
按照薛野的經驗,兩房對峙,越是安靜,情勢便也是緊張。哪怕原本架在脖子上的玄天已經有了微微的松動,薛野也一點也不覺得高興。他甚至汗毛倒豎,只覺得死到臨頭。
但幸好,片刻過后,徐白終于還是開了口:“你說,你是來給我看病的?”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不知為何讓薛野的耳朵有些發癢。
薛野也不敢抬手揉耳朵,只硬著頭皮聽徐白接著說道:“你可知我生的什么病?”
薛野哪里能知道。
“在下剛剛引氣入體,實在是沒有一眼辨別的神通,不如大人高抬貴手,讓我用靈力探查一番,我才好對癥下藥。”
其實,薛野是在忽悠徐白。
他哪里會對癥下藥,他不過就是想借機探查徐白修為暴漲的原因,順便看看這廝是不是真的走火入魔了。
但薛野也吃不準徐白會不會上當受騙。白紗透光,他可以透過白紗依稀看見徐白的面目,卻看不清徐白的表情,只是能察覺對方正聚精會神地看著自己。雖然隔著白紗,但薛野卻總覺得徐白的目光有些過度直白,直白得像是要把他的這層人皮給扒下來一般。
徐白思考得太久了,久得薛野都開始有些心虛了,才終于如蒙大赦般聽見徐白用他特有的冷淡語氣說道:“可以。”與此同時,玄天終于從薛野的脖子上撤了下來。
還挺配合。
要知道由得旁人的靈力入體探查實際上是很危險的一件事,若是遇上不懷好意的人,多半要趁機搞破壞,一般修士是不會輕易允許的。但徐白答應得卻還算痛快,簡直就像察覺不到其中的兇險一般。
“這廝對待不認識的醫修倒是寬容。”薛野忍不住在心里惡狠狠地想到。
面上,薛野卻是千恩萬謝,一副恭敬的模樣抬起了手,調動周身起周身的靈力,注入了徐白的體內。
而徐白也沒有拒絕,只是視線狀似不經意地擦過了薛野抬起的手腕——那里什么都沒有。
靈力就像是薛野的分身,它們匯聚在一起,以一個白色小人的模樣大搖大擺地鉆入了徐白的經絡里。
靈力小人向來只呆在薛野的丹田之中,這是它第一次到外面來,感覺一切都十分新奇,在徐白的經脈里左敲敲右敲敲,玩得不亦樂乎。它總覺得這地方比起主人的經脈要寬闊許多,也通暢許多,真是來了就不想走了呢。
當然,靈力小人的這些舉動在徐白看來,就是薛野縱容他放入自己體內的靈力在經脈中隨意沖撞。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靈力沖撞經脈都是有些疼痛的,所以這滋味并不好受。
徐白皺著眉頭瞪了薛野一眼。
薛野面上老老實實賠笑道:“嘿嘿,意外意外。”心里卻幸災樂禍,“叫你隨便讓陌生人送靈力入體的,活該!”
靈力小人走了一路,都沒察覺到什么異常。甚至徐白的經脈中靈力的流通,比薛野還要順暢,簡直是羨煞旁人。薛野不懂醫理,醫修都沒見過兩個,但總歸還是有些常識的。徐白的經脈毫無滯澀,不像是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啊。
“怪了。”
薛野一邊嘀咕,一邊驅使著靈力小人繼續前行。
而原本在不算寬敞的經脈中行走的靈力小人,走著走著,竟突然看見了一塊開闊的地方,那地方發著白光,看上去十分誘人。靈力小人想也沒想,便一頭扎了進去。
而那豁然開朗之地,正是徐白的丹田。
靈力小人若是進了丹田,說不定會被吸收。可來都來了,入內一觀也未嘗不可。
薛野心里想得挺美:“要是有毛病,就讓我好好樂呵樂呵,要是沒毛病,我正好找準機會看看能不能給他造些毛病。”
豈料剛剛進去,靈力小人便突然看見一個巨大的人形浮于氣海之上,看那形貌,赫然便是少年時的徐白。
修士進入元嬰期后,金丹化嬰,原本積累靈力的金丹便會在丹田內變成一個嬰兒,這嬰兒便是元嬰了。而隨著修士修為的提高,嬰兒又漸漸長大,化為元神。到了大乘期,元神便會成長得與修士本人無異了。
不愧是合體期,連元神都已長成了少年大小。
那少年的徐白閉著眼睛,抱膝而眠,懸浮于丹田氣海至上,看上去人畜無害。
應該……不要緊吧?
這么想著的靈力小人舉步邁入了丹田之地,誰知它才剛剛走進去一步,那少年的徐白便立時睜開了眼,紫金色的眼眸如同凌厲的刀鋒一般朝著薛野的靈力小人射了過來,瞬間,混雜這霜寒和雷電的靈力如同狂風驟雨般朝著靈力小人席卷而來。
靈力小人幾乎是瞬間便被震飛了出去,又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縮回了薛野的靈脈之中。如果靈力能有表情,那此刻,薛野的靈力小人必然是在止不住地嚶嚶哭泣。
薛野只覺得自己全身的靈力都在激蕩,或者說,瑟瑟發抖。
可徐白的靈力震蕩卻并沒有因為靈力小人而結束,它竟趁著薛野的靈力小人回頭的功夫,猛地鉆入了薛野的經脈之中,隨即霸道而又專制地追擊著薛野的靈力小人,以摧枯拉朽的架勢朝著薛野的丹田而去。
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
磅礴的靈力幾乎是瞬間沖開了薛野并不算寬闊的經脈,薛野只覺得自己的經脈疼得像是要被撕開了一半。猝不及防的疼痛讓他一下子跪倒在地,額角也隨之落下了冷汗來。
而徐白,依舊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他緩緩舉起手掌,托起了薛野的下顎。然后居高臨下地盯著薛野的臉看了片刻,冷冷開口道:“你既為醫修,丹田里,又怎么會藏有雷息呢?”
第117章
薛野著實是吃了個大苦頭,心里溢滿了對徐白的謾罵:好個徐白,怪不得剛剛如此配合地讓自己送靈力入體,原來是將計就計,真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
薛野忍著罵娘的沖動抬頭看向徐白,便見對方眉目低垂,神情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徐白已是極為克制,為了不傷及薛野,他只與薛野的元嬰打了個照面便乖乖收回了自己的靈力,甚至沒有完全進入薛野的丹田。
可一個照面已是足夠了。
哪怕薛野臉上的陶土可以從臉型、修為、靈力、甚至聲音等好幾個方面修飾薛野的樣貌,讓他和葉歸苦趨同,但修者的元嬰是騙不了人。
畫龍畫虎難畫骨。
哪怕薛野尚在元嬰后期,丹田中的元嬰仍是個未長成的奶娃娃樣貌,可奶娃娃肚臍上方那一抹紫金色的雷息紋樣卻是掩蓋不住的。同樣的,先前雙修之時,薛野身體里積攢了太多雷息之氣,短短三個月還不足以讓它們消散殆盡,它們逸散在薛野的丹田各處,堂而皇之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
錯漏百出。
但沒關系,薛野嘴硬。
面對徐白的疑問,薛野沒有一絲一毫的退讓:“什么雷息?”
他儼然已是汗涔涔了,額角的碎發被汗水打濕掛在了鬢邊,整個人看上去脆弱無比。但薛野絲毫沒有服軟的打算,只看著徐白眨了眨眼,道:“在下是五靈根,就算真的丹田里有些雜亂的靈力被不小心引入體內,也不是什么奇事。”
五靈根是所有靈根最下等的一種,不管什么屬性的靈氣都往氣海中吸收,只是靈氣分屬五行,相生相克,故而煉化起來事倍功半。葉歸苦修為本就低下,符合五靈根修行緩慢的特征,薛野用這樣的借口,也算合情合理。
薛野賭的,便是剛剛短暫的一個打眼,不足以讓徐白有百分百的把握。薛野不知道的是,他說這話的時候,腦袋還枕在徐白的手掌上。雖然用的是旁人的臉,但一雙熟悉的眼珠卻如同想要背叛它的主人一般,倔強地與徐白對視著。
沒有人會認錯愛人的眼眸,萬古如斯。
徐白忍住了想要上手撫摸這雙眼睛的沖動,只淡淡地威脅道:“你這么說,是想讓我再進去看一眼么。”
說這話的時候,徐白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著薛野的眼睛,就像看著自己丟失后又尋回的珍寶。只見眼前的人聽了這話,目光幾乎下意識地往右下方瞥去。這是薛野每次說謊前的慣用的小動作,他自己不曾發現過,但與他打了許久交道徐白卻一直都很清楚。
徐白記得他年幼的時候,廟祝曾經同他說過:“如果你真的愛上了一樣東西,那就讓它離開你;如果在將來的某一天,這樣東西又自發地回到了你身邊,那恭喜你,你已經永遠地擁有它了。”
那一瞬間,徐白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他看著那雙熟悉的眼睛,不著痕跡地發出了一聲喟嘆。
但薛野沒有聽見這聲喟嘆。
他還在絞盡腦汁地想著應該怎么穩住徐白。他決定反客為主,佯裝生氣沖著徐白說道:“大人真是好生無禮。就算在下位卑言輕,但未經允許私入旁人丹田,怎么也不合禮數吧!”
的確。若是陌生人,徐白此番行徑確實不合禮數,或者應該說,是流氓行為。
“況且!”薛野見徐白沒有反駁,膽子便也大了起來,太高了聲音接著說道,“分明是我給大人看病,大人不配合便也罷了,怎么還來質疑我?”
徐白反問他:“我不該質疑你嗎?”
該。
薛野本來就是混進來的心懷叵測的可疑人員,但是架不住他理不直氣也壯。
到了此刻,薛野被震得生疼的經脈終于平息了下來,他微微側頭,躲開了徐白溫熱的手掌,同時也順便避開了徐白咄咄逼人的視線。他道:“是玉枝姑姑讓我來的,大人究竟是信不過我,還信不過玉枝姑姑?”
薛野把玉枝搬出來,本來是想著徐白與玉枝畢竟同行三月,怎么樣也該有些起碼的信任了,但可惜,回答他的卻是徐白斬釘截鐵的聲音:“都信不過。”
說這句話的同時,徐白突然一把抓住了薛野的衣領,而后輕巧將薛野給提了起來,如同拎著一件行李一樣,拎著薛野快速地向后掠去。
變故發生得太快,薛野整個人都是迷糊的,他也不知道徐白怎么會突然爆發出這么巨大的力氣,他只知道他突然腳跟都離了地,只有用力伸直的腳尖能費勁地夠著地面。薛野拼盡全力舒展著腳面,想用腳尖多增加些與地面的摩擦力,好緩一緩向后疾馳的速度。
當然,就算腳尖擦出火星子了都緩不了徐白的速度。
“嘭”的一聲輕響回蕩在中殿的二樓,驚動了窗外松樹上原本棲息著的一雙椋鳥。它們“撲棱棱”地扇動著翅膀,擾得白頭的松樹都落了一身滄桑。
兵荒馬亂之后,一切又歸于寂靜,而薛野的后背,也重重地砸在了柔軟的臥榻上。
這可怎么得了!
薛野一驚,趕緊手肘向后撐在了軟榻上,想要借力坐起身來。
然而徐白卻并沒有給薛野這樣的機會,他松開了薛野的衣襟,而后俯身壓到了薛野身上,長臂一橫,攔住了薛野的脖頸,大腿嵌入了薛野的兩腿之間,抵住了薛野生而為人最脆弱的部分。成功用最低限度的禁錮,巧妙地控制住了薛野的行動。
薛野只覺得自己原本支撐著身體的雙臂泄了力,后背再次砸進了柔軟的被褥里,而后身上一沉,脖子一緊,便瞬間感到有些喘不上氣來。薛野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示弱一般輕輕地拍了拍徐白的小臂,脖子上的力道才終于放松了些。薛野立刻猛吸了兩口氣,裝出一副惶恐的樣子,急切地朝徐白說道:“大人這是干什么?!”
徐白的眼中波瀾不驚,他俯身看著薛野的表演,言簡意賅地詢問道:“你真的要一直這么裝下去嗎?”
薛野反正打算裝傻裝到底,道:“我不知道您在說什么。”
薛野剛說完這句話,徐白寬大溫厚的手掌便撫摸上了薛野的臉龐。他細長的手指沿著薛野的額角、鬢發、下頜一路逡巡,動作輕柔而又不是溫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曾經與徐白夜夜雙修的經歷,明明不過是指尖輕觸,薛野卻覺得徐白好似在自己臉側劃出了一條火線,這條線途徑的所以一切都將被毫不留情燃燒殆盡,分毫不剩。
薛野覺得自己的心臟跳得太快了,快得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腦子里想過的所有對策都變得模糊,只有徐白此刻的觸碰變得如此清晰,清晰得叫他害怕。
薛野還在混亂中時,他聽見徐白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從自己的上方傳來:“你的耳朵紅了。”
徐白只是在冷靜地陳述著事實,但薛野卻覺得自己像一條蛇,陡然被人抓住了七寸。
或許是因為心虛,在聽完這句話之后,薛野的耳朵便燒得更厲害了,他氣急敗壞地說道:“我耳朵紅了不是很正常嗎?我與大人并不相熟,大人初見面就這般輕浮,您不害臊,我還替您害臊呢。”
徐白并不理會他,只專心地描摹著薛野,或者說是葉歸苦臉周的輪廓。可奇怪的是,徐白摸了一圈,都沒有找到薛野臉上面具的邊界。
實際上,徐白找不到是正常的。因為薛野臉上的并不是普通陶土,而是蓬萊的寶物,名喚息壤。與其說是土,不如說是無數微小的活物聚集而成,這些活物有自我意識,會在徐白手指即將接觸到的時候主動躲開。當徐白的手指落下的時候,觸摸到的只是薛野本身的皮膚,自然無法發現端倪。
但哪怕沒有摸到薛野的面具,徐白依然堅定著自己的想法,他看著薛野,沉聲道:“你還不打算說實話嗎?”
薛野也堅定著自己一貫堅持的主張:“我一直以來說的都是實話,絕無半句虛言。”
這是要死扛到底了。
徐白也不與薛野多廢話了,只是默不作聲地將橫在薛野脖子前方的手臂給收了回來。就在薛野以為自己終于能松口氣的時候,徐白的手掌再次落下,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住了薛野的肩膀。力氣之大,幾乎將薛野釘死在了床上。
緊接著,徐白的另一只手一路往下,懸空覆在了薛野的小腹上。
那是薛野丹田的位置——徐白這個架勢,是打算調動靈力再入薛野的識海,一探究竟。
那疼痛薛野可真是不想再經歷第二遍了,他慌忙驚呼道:“大人!”
這回薛野是真的急了,他用兩只手抓住了徐白用于挾制自己肩膀的那只手臂,拼盡了吃奶的力氣想把徐白的手臂給抬起來。但合體期的徐白力氣更甚從前,要禁錮一個元嬰后期的薛野簡直易如反掌,掙扎了半天,徐白的手臂卻連一絲一毫的挪動都沒有。
薛野眼看撼動不了那只手分毫,便開始用起了下九流的招式,他瘋狂地指甲撓徐白的小臂,希望徐白能吃痛收手。可是哪怕徐白的小臂上增添了一道又一道抓痕,徐白也沒有絲毫松勁的意思。
眼看著徐白的靈力要注入自己的體內,薛野頓感怒氣上頭,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喝一聲:“徐白!”
然而就在薛野開口的同時,中殿的一層突然傳來一身叫門聲:“少主在嗎?”
那道聲音與薛野的聲音同時響起,也不知道徐白究竟聽清了沒有。
第118章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聽起來與先前在殿前攔下顰兒的那個聲音有些相像。
那聲音響起的同時,徐白便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他偏頭看向了聲音響起的方向,微微蹙起了眉頭,看得出來,徐白此刻極為不悅。但薛野卻是終于能松上一口氣了,盡管如此,依然被壓在徐白身下的他依舊警惕地屏氣凝神,提防著徐白一切不經意的發難,不敢有所動作。
整個中殿的二層安靜得可怕。就在這樣可怕的氛圍中,一樓的叫門聲再次響起。
“少主在嗎?”這次,這個聲音離薛野和徐白又近了一些。
徐白依然沒有回答。
隨之而來的,是緩慢上樓的腳步聲。
這并不合理,薛野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不由地思索到,這女子話里話外雖然恭敬,但行事作風卻根本看不出尊重。玉枝這座宮殿乃是三重殿,若要通報,也理應在前殿等候,斷沒有直入中殿的道理;而通報無人,也應擇日再來,也不可能擅自上樓,這分明就是沒把徐白放在眼里。
聽著腳步聲已經到了樓梯口了,徐白這才終于開口,冷聲道:“這里沒有少主。”
腳步聲停住了。
女子誠惶誠恐的聲音傳來:“少主見諒,染兒來此,只是為了尋找賊人。”
徐白道:“什么賊人?”
徐白是在明知故問,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又落回了薛野的臉上,眼中的了然讓薛野有些難堪。
薛野讓他看得有些心虛,默默偏過了頭不再與徐白對視。
染兒聞言回答道:“剛剛我抓到顰兒鬼鬼祟祟地帶了個人到這附近來,為了防止她帶刺客入殿,這才前來叨擾。”
染兒一邊這么說著,一邊又往二層里邁出了一步。重重白色薄紗低垂,叫她看不清里面到底如何了。于是她抬手掀起了離她最近的那道薄紗。
與此同時,染兒聽見少主辨不清喜怒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起:“是找賊人,還是找個理由發難?”
話音剛落,薄紗之后便猛地躥出了一道黑影,那黑影與染兒正打了個照面——竟是一條與人差不多大的真龍!
正是燭照!
染兒被那貼面而來的真龍嚇了一大跳,后退兩步正踩在了樓梯的邊緣,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直直地向后摔去。這中殿的二層不低,要是真的摔到地上,怕是要吃上不小的苦頭。
染兒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著自己越來越低,只能咬牙閉上了眼睛。
然而預期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有人輕輕地托住了她的背。
染兒一驚,扭頭看向身后,正看見孤鸞朝她微笑的面容。她立刻跪了下來,半是感激半是恭敬地道:“孤鸞大人!”
雪山神女看著染兒微微地笑了一下,她叮囑染兒:“你先下去吧。”轉而抬頭看向二樓,輕輕走了上去。
孤鸞一邊走,一邊開始舉重若輕地同徐白閑話起了家常:“薄之今日,怎么這么大的脾氣呀?”她的聲音溫柔繾綣,符合每個人對母親最美好也最原始的向往,就像夏夜懸空的一輪蛾眉月,常存在記憶中,只要微微記起,便會不自覺地露出一抹會心的笑意來。
可那聲音雖然好聽,但響起的時候,薛野卻瞬間覺得自己仿佛是赤身裸體地被放逐到了冬日的山谷中,冷風如同鋼刀撕扯著他的皮膚,剮得他遍體生疼。
是威壓,是大乘期的威壓。
薛野咬著牙,盡量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但那威壓沒有絲毫的漸弱,反而讓薛野覺得越來越難受。
孤鸞明顯是故意的,她知道有旁人在這里。
薛野咬著牙,心里忍不住地咒罵她:“死老太婆。”
就在薛野覺得自己的牙床都開始發酸的時候,卻突然感到身上一輕,緊接著,原本禁錮著他的力量也一同消失了。而后,薛野眼前一暗,竟是一條薄毯落到了自己身上,他整個人都被薄毯給包裹了進去。獨屬于徐白的清冽信息包圍著薛野,緩解了他身體上的一切不適。他聽見徐白壓低了聲音同自己說:“別動。”
這種時候,薛野還是知道好歹的。他乖乖照做,躺在床上裝死,只悄悄掀開了薄毯的一角,只露出一只眼睛,悄悄觀察著外面的狀況。
徐白已經站了起來,他立到了床邊,握緊了手中的玄天,正對著樓梯口的方向。而燭照也乖乖地落回了徐白的肩頭,與他一同看向樓梯口,嚴陣以待。
簾幕之外,一只皓白的手腕從白紗的后面伸了出來,那手指纖長,指甲如同貝母一般,是晶瑩的粉白色,整只手看上去就像是精美的藝術品,白皙透光,宛若柔夷。白紗被緩緩撩起,一個美人隨之從簾幕之后走了出來。她長得極為美麗,皮膚皓白,身上所有的毛發,包括眼睫毛,都是雪白的,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由霜雪捏成的。美目修長,鼻梁挺拔,一張櫻桃般的小嘴唇色淺淡,像是三月的春杏。
真正的遠山雪,云中月。
這女子看著不過雙十年華,可說話的口氣卻是極為老成的:“薄之,你今日脾氣怎么這么大?”她慈祥又略帶責備地看著徐白,說出的話聽起來,就像是徐白的長輩。
至少,孤鸞是以徐白長輩自居的。
徐白沒有回答孤鸞的問題,只道:“您認錯人了,這里沒有薄之,只有上清宗弟子徐白。”
孤鸞聽了徐白的話,也不生氣,只笑著對徐白說道:“你是不是還在怪我們沒有早些將你尋回來?”
其實孤鸞知道徐白是什么意思,這三個月里,同樣的對話,她與徐白之間已經發生了無數遍。
可孤鸞還是滔滔不絕地繼續說著:“月曜在世時曾說,若來日能喜得一名男丁,定要取名薄之,雖然晚了三百年,但今日你重回北境,也算圓了他昔日所愿,真是蒼天見憐。”孤鸞嘴上說著感動的重逢,表情卻紋絲不變,仍是那一副微笑之狀。
這時薛野才發現,從孤鸞現身到現在,她的微笑絲毫沒有變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泥塑的假人一般。
徐白漠然道:“我是否為北境遺孤,尊駕不是還在派人調查嗎?事情未明,還是不要妄下論斷。”
徐白說這話的時候,甚至沒有片刻放松自己握著玄天的手。
就算薛野只能看見徐白的背影,看不見徐白的表情,也能從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感知到他與孤鸞的爭鋒相對。
孤鸞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就算徐白讓她這么下不來臺,依然穩如泰山,她微笑著說道:“當然,劍君行事穩妥,我亦不敢有所勉強。只是既然你遠來是客,那我北境眾人也理應看顧劍君安危。”
說著,孤鸞一揮衣袖,原本還在暗中觀察著兩人對峙的薛野只感覺自己被一股大力給扯了出去,然后眼前一花,“咚”地一聲便滾到了床榻之下。他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吃屎,四腳著地。
薛野驚呆了:“這老娘們,竟然來陰招?!”他正這么想著,就突然感覺自己的后衣領一緊,竟是徐白又把他給提溜了起來。
與此同時,孤鸞的呵斥聲傳到了薛野耳邊:“什么人?竟敢躲藏在此!”
這話明顯是對薛野說的,薛野扭頭看向孤鸞,卻發現雖然她的語氣嚴厲,但看向自己的神情卻仍是在微笑的。
就好像,是獵人正在看著一只掉進陷阱里的獵物。
原來如此。
薛野這才明白,孤鸞早就發現了自己的存在,她先前與徐白的對話,看似讓步,實則試探。
徐白護住自己的那張薄毯,和拉自己后衣領的那一只手,實際上都在不經意間讓自己暴露在了孤鸞的屠刀之下。
“臭傻子徐白。”薛野忍不住在心里暗罵道,“真是一點腦筋都不動。”
孤鸞接著說道:“此人來歷存疑,薄之不如將他交給我,我好細細審問他的來歷,順便,查查有沒有同黨。”
說著,孤鸞便朝著薛野伸出了手來。
而與此同時,徐白將手中的玄天又握緊了幾分。
局勢一觸即發。
“孤鸞。”
一聲輕喚在孤鸞的身后響起。
孤鸞乍然聽見這個聲音,明顯愣了神,她回身看向樓梯口,便看見玉枝正站在那里。
玉枝向著幾人走了過來,而后看著孤鸞道:“孤鸞大人,你在做什么?”
看著玉枝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孤鸞適時地收斂起了面上的怔愣,旋即又恢復了那一成不變的笑容,道:“我來看看薄之,沒想到……”
玉枝打斷了孤鸞的話:“是我讓他來的,他是醫修,來為少主看病的。”
聞言,孤鸞露出一副明顯是假裝的驚訝表情,看向徐白,關切道:“薄之病了?”
徐白沒有發話,是玉枝替他做了回答:“對。”
孤鸞也不計較,轉而又看向了薛野,恍然大悟般說道:“你是葉家的人吧。”她像是剛剛看清薛野的臉一般,語氣中帶著些微的驚訝。
可都是千年的狐貍,薛野哪里能看不明白孤鸞的惺惺作態呢?他忍不住在心中翻了個白眼:孤鸞怕不是早就認出葉歸苦的臉來了,先前只是裝成不認識,才好趁機對徐白發難。
“薄之交友倒是廣泛,初到北境,便與葉家的人相識了。只是……”孤鸞也不管薛野有沒有回答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正好,薄之和玉枝也病了,既然來了,便別走了,好好留下為他們二人看病吧。”說罷,孤鸞看向薛野,眼神嚴厲,不容置疑。
與其說孤鸞這話是在征求薛野的意見,不如說,她是在對薛野進行通知。
那一瞬間,薛野明白,他這是被軟禁了。
但被軟禁了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跟徐白被軟禁在一起……
第119章
孤鸞說完對薛野的安排之后便把目光放到了玉枝身上,她說:“我這是為你們好,你剛回來,對無霜城內的事宜還不了解,如今內憂不斷,我實在是不想你們也卷入其中。”
玉枝并沒有對孤鸞的安排做出任何反對,但同樣的,她也沒對孤鸞的這番話做出任何回答。她低頭看著地面,看似順從,但實則卻是遮住了面目,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
孤鸞見她如此,沒有多說什么,只輕輕嘆了一聲,便帶著染兒走了。她是走得瀟灑,但留下的爛攤子,可苦了薛野了。
中殿二層一時間只剩下了薛野、徐白和玉枝三人。
徐白看向玉枝,問道:“她今日怎么會來。”雖然沒有指明,但這個“她”說的是誰,不言而喻。
玉枝看向徐白,皺眉道:“我打聽到,今早在逐鹿殿里,已是吵得不可開交了。”
玉枝剛剛離開,便是有無霜城中的舊識要與她私下議事,這才掩人耳目,行色匆匆。
徐白聞言挑了挑眉,道:“如此沉不住氣嗎,不過短短三個月而已……”
若說在私底下互相試探到還在情理之中,可徐白剛到北境,又身份未明,便直接吵到了明面上來,怎么說都有些操之過急了。
“主要還是葉二的功勞。”玉枝將目光投到了薛野的身上,同徐白分析起了其中的利害關系,“無霜城中起碼有三分之一的人聽命于葉二,剩下的人搖擺不定,只是礙于孤鸞大人的修為,才隱忍不發。如今葉二找到了由頭,自然恨不得再加一把火,讓眾人對孤鸞大人的疑心越燒越旺。”
“主人死后群龍無首,孤鸞大人依靠武力取勝才成了代城主,但終究有個“代”字,哪怕這么多年過去了,哪怕無霜城在她的治理下也算安定富足,可終究……”玉枝喃喃說道,“或許,我當初真的不該……”
說到這里,玉枝猛地停下了話頭,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飛快地將目光投向了身側的徐白。
但好在,徐白似乎對她怎么想的并不關心,反而把目光落在了站在一邊偷聽的“葉歸苦”身上。
而“葉歸苦”,也就是薛野倒是對玉枝的話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他見玉枝停下了話頭,還忍不住好奇地繼續詢問道:“孤鸞……大人的修為有那么厲害嗎?無霜城中不止她一個大乘期吧,竟然能讓城中大部分不服她的人都閉嘴嗎?”
意識到徐白沒有在意自己的消極之后,玉枝又恢復了那種長輩特有的沉穩,她看向了薛野,道:“你是葉家的人吧。”
薛野點了點頭。
“確實不止,你叔叔葉二便是大乘期,真要論起單打獨斗,他是定然能與孤鸞大人一較高下,但孤鸞大人乃是先堯遺民,與北境連綿的雪山同屬一脈,故稱雪山神女。在雪山之中,無人能戰勝她。”
雪山之中?這是什么意思?
薛野忍不住低頭沉思起了玉枝的話。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雖然無意在北境鬧出什么太大的動靜,但總歸是有備無患。
玉枝見薛野這般沉默不語的樣子,卻以為他是在為自己被軟禁一事而擔憂。
“你也無需過度憂懼,她留下你定是因為你葉家人的身份。”玉枝安慰薛野道,“不用擔心,明日葉二是定要來鬧的,只要他來鬧,便早晚會同孤鸞達成一致,到時候,你出去的機會便會大上幾分。”
玉枝的話里透著篤定,仿佛這樣的鬧劇已經不知道在無霜城中上演了多少回了。
為今之計似乎也只能如此。
薛野于是點了點頭,對玉枝姑姑說道:“多謝玉枝姑姑提點。”
見薛野道了謝,玉枝姑姑便貼心地為他張羅起了住處:“葉醫修不必多禮,還請隨我來,我住在后殿偏室,隔壁還尚余有幾間空房。這件宮室之內只有我與少主兩人,今夜便委屈你湊活一晚了。”
哪里是湊活,只要不是同徐白住在一處,哪里都是天堂。
薛野樂得如此,裝出了一副乖巧的樣子,一一應下:“麻煩玉枝姑姑了。”
可是他前腳剛要跟著玉枝往外走,后腳自己的后衣領便受到了一股力量的拉扯。
薛野都不用回頭,就能知道是誰在搗鬼了。他欲哭無淚,只能無力地任由徐白那清冷的嗓音傳到耳邊:“既是來看病的醫修,不如隨我一道住在中殿。若是有什么狀況,也可看顧一二。”
這簡直是圖窮匕見,無法無天!
誰要跟你住在中殿!
薛野簡直是如臨大敵,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叫徐白給千刀萬剮了。他絞盡腦汁,生搬硬湊出了一些理由,道:“我既為醫修,自然義不容辭。但是!玉枝姑姑也尚在病中,我也應當為她……”
誰知話還沒說完,玉枝卻先表了態:“不必管我,既然少主都這么說了,你便留下吧。”玉枝萬事以徐白為先,不要說想讓一個醫修留宿中殿了,徐白就算毫無理由地殺了薛野,玉枝也只會二話不說地幫他埋尸。
說罷,玉枝甚至沒有給薛野留下一絲辯解的機會,竟就這么快步離開了。
薛野簡直是欲哭無淚。
不知何時開始,月已直上中天。遠處山鴉歸巢,不在鳴啼。
中殿變得安靜。
薛野和徐白如同過去許多年里那般兩兩對立,只是不同于以往的水火不容,這回竟是無人開口。夾雜著風雪氣息的山風吹過中殿的二樓,引得白紗紛亂,如同前程往事一般無從厘清。
仇怨、愛戀夾雜在一起,實在是不知道是該先尋仇,還是先談愛。而在徐白看來,或許無論是說愛還是說恨都太片面,他們的人生交織在一起,在這個世界上,唯有薛野同他自一處來,往一處去。在漫長的歲月里,很多人看徐白的眼神都是不斷變化的,從鄙夷到巴結,從巴結到懼怕,從懼怕到尊敬……那些眼神,讓徐白時常會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是怎樣的人,它們讓徐白懸浮,如同被風吹的落葉,飛過高山飛過河流,飛得忘了自己是一片落葉。
只有薛野是不變的,他永遠嫌棄,永遠倔強,永遠充斥著最原始的生命力。只有面對那雙眼睛,徐白才感覺被注視著的是真正的自己,不是玄天劍君,不是上清宗首徒,更不是北境少主。
只有薛野,能讓徐白落地。
徐白不止一次想過:“只要他還看著我,我便不會迷失自己。”
他萬水千山的來了,我便也應該萬水千山地去迎。
于是面對還是不愿意暴露身份的薛野,徐白率先開了口:“你為何會來?”他把所有翻涌的情緒全都囤到了心底,再開口,只發出了平靜的疑問。
“大人為何有此一問?”薛野哪里能懂徐白心里那些彎彎繞繞,他依舊在盡職盡責地假扮著葉歸苦的角色,胡攪蠻纏地說道,“先前在中殿,在下不是都說過了嗎?小人葉歸苦……”
徐白懶得再聽一遍薛野的這套說辭,適時地打斷了他:“先前在中殿,我聽見你喊我的名字了。”
薛野聽了這話,先是一愣,懊悔地想道:“這廝果然聽見了!”
但嘴上,薛野卻是有千萬種方法把那聲“徐白”給合理化的,他退了一步,大方承認道:“情急之下,喊了您的名諱,我向您道歉。”
薛野有恃無恐:總不能因為自己喊了徐白的名字,便斷定自己是薛野吧。
卻聽徐白悠悠地說道:“問題就是,在北境,哪怕是知道我存在的人,也只以為我叫薄之——”說這話的時候,徐白的眼睛緊緊地盯著薛野,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燭火映照著徐白的臉,讓徐白的雙目看上去淺淡澄澈,宛如一雙晶瑩剔透的琉璃。
聽到這里,薛野不由地屏住了呼吸,暗道不好!而徐白那琉璃般的眼睛就這么專注地看著薛野,讓薛野頓覺自己無所遁形。
徐白微微停頓了一會兒,似乎感受到了薛野的兵荒馬亂,輕描淡寫地補完了自己的下半句話:“無人稱我作徐白。”當他說到最后一個字的時候,突然朝著薛野釋放出了合體期的威壓。
那一瞬間,低沉的重音配合著徐白的威壓,仿佛在薛野耳邊響起的一道炸雷,震得他頭暈目眩。
慌中出錯,原本還想嘴硬的薛野因為徐白的威壓而向后退了一步,這一步成功刺激到了徐白,他一把抓住了薛野的手腕,道:“你還想跑?”
薛野當然沒有想跑,他只是還沒想好編什么謊話。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了一陣寺院的鐘聲。所謂暮鼓晨鐘,這入夜之后有人敲鐘倒是少見得很。
但薛野現下無心糾結敲鐘的事情,只一個勁想著怎么擺平徐白。就在薛野思考的同時,他驟然覺得徐白施加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大了不少,握得薛野的手腕生疼,他掙了掙自己被擒住的手腕,發現徐白的力氣很大,根本掙脫不了。
“你……”
薛野正要發作,卻突然發現徐白握著他手腕的手竟然在不自然地顫抖。下一個瞬間,徐白收回了原本外泄的威嚴,微微彎下了腰,抓住了自己的心口,整個人開始慢慢蜷縮了起來,仿佛整個人都在經歷著劇烈的疼痛。
薛野被嚇了一跳,他看向徐白,詢問道:“你怎么了!”
“你忘了嗎?”徐白似乎疼得連呼吸都很困難,一邊微微喘著氣,一邊回答道,“我病了。”
第120章
薛野聽了這話不由地一愣,他先前以為徐白不過是裝病,本身應該沒什么大事。卻不想如今看來,徐白哪里是沒事根本就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樣子。
其實見到徐白這樣,薛野應該高興才是,但是現下他卻多少有些心煩意亂,他便索性也不再繼續同徐白裝蒜了,直接反手握住了徐白的脈搏,蹙眉詢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徐白任由薛野動作,也不反抗,面對薛野沒什么好氣的提問,徐白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毛,反客為主地說道:“既然葉醫修醫術精湛,不妨由葉醫修親自診斷。”
呸,死到臨頭還想著裝蒜?!
薛野氣結。徐白這廝,都自身難保了竟還有閑暇消遣自己,要不是薛野看得出徐白說話的時候氣息仍然有一些凌亂,倒真要以為徐白是個沒事人了。
薛野既然攤了牌,便是打定了主意從這一刻開始再也不可能從徐白那里再受到一毫一厘的鳥氣了。他暴露本性地朝著徐白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說:“你要是想挨揍,你就直說。”
徐白見他如此囂張,便知道薛野這是把自己的身份認下了。他看向薛野,見薛野此刻就像是張牙舞爪地小老虎,大有“你不說我就把你揍得更慘”的架勢。
真是怪哉,要殺要剮的時候薛野梗著脖子叫得比誰都歡,自己不過是痛得捂了下心口,他倒是什么都認下了。
徐白抿了抿薄唇,實話實話道:“我也不知道。”
薛野細細揣摩著徐白的神態,見他低垂著眸子,不似說謊。于是薛野干脆自己查證,再次將靈力再次注入了徐白的體內。
靈力小人歡呼一聲,再次來到徐白的體內就像是回家一樣,熟門熟路地鉆入了徐白的經脈之中,只是這一次,它驚訝地發現與它上次來時的暢通無阻不同,如今有一段經脈它竟然通過不了。靈力小人每每要前進,徐白積蓄在那段經脈中所有的靈力便如同海浪般向著它沖了過來,把它拍回了起始的位置——徐白有一條經脈中的靈力循環竟整個顛倒了過來。
靈力在修者身體之內流動都有一定的順序,會經過不同的穴位,靈力小人所嘗試的那條經脈,靈力便是應當經由天池前往天泉、曲澤、到最后匯聚到中沖穴的,然而此刻靈力不知為何,竟然從中沖開始依次往前,朝著天池穴而去。
這是典型的經脈逆行。
好在,呈現出這種狀態的只是徐白的其中一條經脈。人身上共有十二條經脈,徐白的其余十一條經脈靈力循環都正常得很。若是每條都進入了靈力逆行的狀態,便是等同走火入魔,到那時,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可問題也出在這里,經脈逆行唯有走火入魔之時才會產生,且定是全身十二條經脈全部逆行。徐白這種單一經脈逆行的狀況,卻是從來不曾聽說過的。況且,徐白短短三月便到了合體期,修為精進極其之快,要說這種他在這種狀態下走火入魔了,根本不合常理。若是真的走火入魔了,修為不光不可能增漲得如此之快,甚至還應當有所倒退才對。
總之,徐白這病,生得怪異。
薛野微微皺起了眉頭,細細思索了一番,而后掀起眼皮看向徐白,毫不客氣地詢問道:“你這癥狀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薛野一如既往地對徐白說話沒什么好氣,雖然是好話,但從他嘴里說出來就壓根不像是來看病的,倒像是來討債的。
雖是如此,這也是薛野第一次難得主動關心關心徐白,沒想到徐白卻并不配合。他不光沒有回答薛野的問題,還在顧左右而言其他地說起了先前的恩怨。
他低頭看著皺眉思索的薛野,沉聲問道:“我不是讓你一輩子都別被我抓到,你怎么來自投羅網了?”
說這話的時候,徐白的眼睛落在了薛野的嘴唇上,他看得那么專注,就像是在期盼著什么不可能出現的答案。仿佛若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徐白便會立馬叫那張叫人又愛又恨的嘴里,再也說不出一點讓人不開心的話。
薛野卻對徐白幽深的眼神沒有絲毫察覺,他大言不慚地說道:“什么叫自投羅網?”說著,薛野一把放開了徐白的手腕,氣急敗壞道,“我又不是來找你的,只是路過這里!順便看看北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已。”
瞧瞧,薛野永遠也說不出叫人稱心的話,卻又永遠愛撒這些一戳即破的謊。
真真可恨,也……真真可愛。
而那頭的薛野剛說完了一些為自己找補的話,耳邊就好似傳來了一聲徐白的輕笑,一瞬即逝,聲響也輕。薛野聽得不太真切,疑惑地抬眼去瞧了一眼徐白,卻發現徐白依然還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黑沉沉的眼珠子瞪著自己,一副不好惹的樣子。
薛野疑心是自己聽錯了,畢竟徐白的身體狀況都這樣了,換做一般人,實在是很難笑得出來。
卻也是這一瞧,叫薛野有些挪不開眼——長久不見的徐白此刻雖然仍是那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但衣衫不整,只見他黑發如瀑,唇色淺淡,卻頗有些色厲內荏的味道,舉手投足間透著絲絲縷縷的脆弱。他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珠緊緊地盯著自己,在燭光的映襯下,倒分外像一只夜半出沒、吸人精氣的妖精。
燈下看美人,美人還病弱,著實殺傷力很強。
薛野甩甩頭,告訴自己色字頭上一把刀,千萬別讓徐白的皮相給迷了心智。
“不對,這貨不會是裝病,想對我用美人計吧?!”
薛野越想越覺得徐白沒安好心,說不定剛剛真是他在偷偷嘲笑自己,不由地懊悔自己剛剛話說得氣勢不夠,很是窩囊,于是再次強調道:“腳長在我身上,我想去哪里去便去哪里,你管不著。”
是啊,腳長在薛野身上,可天下大路那么多,他卻非要往徐白身邊走,就好像,他想去的地方,就是徐白身邊一樣。
這無心的一句話無疑取悅了徐白。
而那頭薛野說了半天,見半天沒有聽到徐白開口說話,于是又偷偷去瞥徐白,結果發現這廝竟然真的在偷笑。他嘴角扯出了一個不算明顯的弧度,若是旁人定是察覺不了的,但薛野與他從小一起長大,哪里能看不出徐白這是在笑話他。
如果說原本薛野還只是覺得丟臉,那到現在,薛野就真的是覺得生氣了,他抬腿便朝著徐白的小腿踹了過去,怒道:“笑個屁啊。”
徐白挨了一腳也不計較,只問薛野:“你還不打算把臉上的面具卸了嗎?”
薛野當然想卸,這“息壤”也不是什么舒服物件,戴在臉上悶得很。可是徐白一這么說,他就不樂意卸了,寧可吃苦也想跟徐白唱反調。
薛野道:“憑什么,我就要這樣。”說罷,他挑釁地看著徐白,卻見此時的徐白收斂起了那不算明顯的笑容,轉而面色凝重,目光沉沉地看向了自己。
見薛野看向自己,徐白慢慢抬起了一只手,搭到了薛野的肩膀上,意有所指地問道:“你可曾知曉這些日子我在想什么?”
薛野注意到,此時徐白的手已經停止了那因為疼痛而產生的戰栗。
一股不太美妙的預感在薛野的心中冉冉升起。
徐白卻不疾不徐地娓娓道來:“自從淵城離別那日開始,我就在想,若是抓到了你,該怎么辦。”他一邊說著,一邊暗暗地收緊了放在薛野肩上的手。
薛野的肩膀被捏得生疼,直感到頭皮發麻,他一邊偷偷地歪了歪肩膀,想要掙脫徐白的桎梏,一邊想著轉移徐白的視線,在嘴上插科打諢道:“什么怎么辦?我是為你好,送你來認祖歸宗的,你可不能恩將仇報。”
徐白也不理會薛野的抵賴,嘴上繼續說著他的計劃:“我想過等找到你的時候……就把你的四肢打斷,叫你哪也去不了;把你的舌頭割下來,叫你再也說不出一句謊話來;把你的眼睛挖出來,叫你再也不能見利眼開……”
徐白說得這樣認真,目光隨著他口中的話語在薛野身上逡巡,就像是真的在尋找著下刀的地方一般。
“那我還能剩下點啥?!”
徐白的話真的嚇到薛野了,這簡直不像是徐白能說出來的。徐白為人向來正直,薛野干什么他都是一味忍讓,也不曾真的有過什么置薛野于死地的行為,連臟話不曾在人前說過。薛野什么時候聽徐白說過這么滲人的話啊。
那一瞬間,薛野意識到了一點,向來冷靜自持的徐白,或許是真的教自己逼瘋了。
那還得了?!
薛野向來識時務為俊杰,他用腳指頭想都知道現在的徐白不正常,自己必須想辦法順著徐白說話,要是一不小心觸動了薛野哪一根神經,今日說不準就真的要被變成人彘了。
薛野額角的冷汗一個勁地往下掉:“我卸我卸還不行嗎。”他一把便扯掉了自己臉上的“息壤”,露出了屬于自己的那張臉。而后半含著討饒意味地朝徐白說道,“你可別沖動啊,你……我……”
薛野結結巴巴地看著徐白,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臨了臨了,眼睛一閉,心一橫,道:“要不……我們還是早點睡吧?”
說這話的時候,薛野看著自己面前那張不算太寬敞的臥榻,寄希望于這張臥榻不會膈著自己的腰。
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