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庭院中那“淅淅索索”的聲音此起彼伏,薛野立刻祭出了寒江雪。他警惕地看向那些枯枝落葉之中。而聲音的主人也似乎并沒有隱藏自己的打算,很快便在薛野和徐白的面前露出了真容——那聲音主人是一群蝎子。
這種蝎子赤頭青尾,顏色綺麗,高高揚起的尾部十分碩大,最末端還綴著一根黑色的毒針,打眼一看便可以看出劇毒無比。這些蝎子的體長足有成人的兩個手掌大小,寬度也有一個手掌。它們成群結隊的從庭院的陰影中魚貫而出,烏泱泱地將薛野和徐白團團圍住。
看著這么多蟲子滿地爬的樣子,饒是膽大如薛野也不由地感覺頭皮發麻:“看上去挺兇啊,它們應該不吃人吧……”
薛野這話,調侃的意味居多,然而他話音剛落,就聽一旁的徐白出聲提醒道:“這是赤海潮,不喜食人,偏好獨居,且一生只有一次群聚的機會……”雖然徐白的語氣很平淡,只是在普通地敘述著自己所知道的情報,但他這不帶任何主觀因素的話在薛野聽來,卻是十分刺耳,簡直就像是在說著“我知道的比你多”一樣。
薛野怎么可能容忍徐白在自己面前掉書袋,只見他惡狠狠地扭過了頭,沖著徐白怒目而視道:“這我當然知道!”
赤海潮這種蝎子,雖然罕見,但在修真界的博物志中亦有記載。薛野就曾經在上清宗的藏書閣中讀到過,赤海潮,亦叫黑尾蝎,乃是一種生活在干旱荒漠之中的兇獸,雖說是兇獸,但實際生性溫順,基本不會主動傷人。尋常日子里,若是遇見了落單的赤海潮,只要不主動招惹,任誰都能全身而退。且赤海潮喜愛獨來獨往,幾乎不與同類交往,甚至連出生時,父母都不在身邊。
真正讓它享有兇獸之名的,是它群聚之后的表現。若是赤海潮開始群聚了,那便說明——
它們繁衍后代的日子到了。
這種蝎子繁衍的時候,會成百上千地聚集在一處,如同一片赤色的海潮。赤海潮便是因此而得名。它們會在一夜之間傾盡全力交配。是真正的傾盡全力,一夜之間會努力成百上千次,雄性赤海潮更是在交配之后,會直接力竭而亡。而等到破曉時分,完成繁衍任務的雌性會用盡最后的力氣產下蟲卵,然后心滿意足地死去。這些蟲卵大約會在三日后陸續孵化,小赤海潮出生之后,便會遵循本能,各自散去,尋找適合的棲息地獨自生存。
也就是說,在蟲卵孵化的三日期間,這些蟲卵便是處于無人看管的狀態之中。
也因此,赤海潮為了提高自己孩子的生存率,會在產卵之前,盡可能地清空自己的繁衍場所。
是真正意義上的清空,因為它們會瘋狂地捕殺一切存在于此的活物,防止任何有可能對蟲卵造成威脅的生物留存——
用它們滿是劇毒的尾針。
那真是,流血千里。
若是有人不幸在荒漠中遇見那如同赤色海潮般的蟲潮,多數都是兇多吉少,要知道,出于生存本能的廝殺,比心懷惡意的傷害還要難以擺脫。
薛野可不想一整晚都在庭院里殺蝎子,既費神費力,又沒完沒了,更何況他還要保存體力去與魔尊周旋呢,哪里有閑心與蝎子斗法。于是薛野當機立斷,一邊催動寒江雪,一邊關照身旁的徐白,道:“我們退到前廳里去。”
說完,也不管徐白是什么反應,便二話不說地一把摟過了徐白的腰,不容置喙地攬著徐白御劍往前廳的方向沖去。而徐白也沒有反抗,對于“薛野本能地將他放在弱勢一方的位置上”這一行為,徐白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抗拒。
至少,徐白清楚地知道,在劃分界限的時候,薛野已經開始不自覺地將自己劃入了需要他保護的那一方里了。盡管薛野本人,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薛野御劍飛得很快,而身后緊跟著成百上千赤海潮,它們飛快地爬行著,哪怕是肢節行進的細小聲響,聚集之后在靜夜中也顯得格外突出,如同轟鳴一般的“沙沙”聲,就好像是洶涌而至的潮水一樣,洶涌磅礴。
薛野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因為他已經耳聽得那聲音近在耳邊了,他只剩下了一個選項,就是一刻不停地往前飛行。
而在薛野低空飛行的同時,離小徑最近的一只赤海潮,已經準備好了發動攻擊,只見那碩大的蝎子弓起了身體,將自己彎成了一根待射的弓弦。緊接著,“嘭”地一聲,那赤頭青尾的巨蝎將自己朝著薛野和徐白的方向發射了出去。
薛野當然聽到了赤海潮的動靜,但他連眼神都無暇施與一個。
如同炮彈一樣凌空而起的赤海潮,在即將接觸到薛野皮膚的瞬間,兇狠地伸展出了它那閃動著墨色鋒芒的尾針,勢必要將此地的外來者一舉剿滅。
然而下一個瞬間,一陣帶著電光的劍意閃過,頃刻間便將這只赤海潮,一劍斬落在地。
是徐白終于出手了。
對此,薛野并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意外,似乎在他心中理應如此,也應當如此。
死去的赤海潮并沒有在它的同類中引起任何騷動,其他繼續向薛野圍攏的赤海潮很快便將這只赤海潮的遺體淹沒,如同無情的海水一般。緊接著,更多的赤海潮一躍而起,朝著薛野和徐白襲來。
而面對赤海潮的群體攻擊,徐白的風雷和寒霜緊緊圍繞著兩人盤旋,如同兩道飛舞的流光,將這些赤海潮一一斬落在地。
當在前廳正前方巧妙地躲過了一只赤海潮的攻擊之后,薛野一個閃身,迅速帶著徐白躥進了前廳之中。而后,他以極快的速度,將前廳那兩扇敞開著的鏤空雕花木門給關了起來。
零星有幾只赤海潮循著還未來得及關閉的門縫鉆進了前廳之內,也被徐白眼疾手快地斬殺在了門口門內。同時,在木門關上的瞬間,徐白十分迅速地在門上落下了禁制,確保門外的赤海潮無法撞開門進來。
兩人配合無間,順利化險為夷。
而屋外,不過片刻的功夫,成群結隊的赤海潮循著兩人的氣味爬滿了整扇木門的外立面。它們用堅硬的肢節敲打著紅木制成的門扉,正在忙碌地試圖尋找著可以讓它們進入的縫隙,當一次又一次地失敗過后,這些赤海潮選擇了放棄,它們不在尋找入口,而是就這么擁擠地盤踞在木門上,開始了它們一生一次的繁衍大會。
令人牙酸的蟲肢摩擦聲不絕于耳。
而薛野和徐白回過頭,看向了終于展露在自己面前的前廳,才發現這哪里是什么即將舉辦宴會的普通廳堂,分明就一座鬼屋——整個前廳已經被布置成了一座巨大靈堂。白色的綢緞懸掛于梁上,巨大的白色幕布懸垂下來,讓整座廳堂顯得陰冷孤寂。而最嚇人的,是前廳的正中央,正赫然停放著一口黑漆漆的烏木棺材。
饒是見多識廣的薛野也不由得有些傻眼:“不會吧,這,這魔尊不會是把我便宜老爹的尸體放在這里了吧?”
所謂的便宜老爹指的,便是北境之主,月曜。
對此,徐白只是不動聲色地皺起了眉頭。
薛野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北境之主都已經死了這么多年了,還保留著靈堂做什么呢?總至于是夜暝覺得自己找到了北境之主的遺孤,想讓薛野現場表演一個孝子哭喪吧?
而且,“北境之主的尸身究竟遺失到了哪里”這么多年來也一直都是一個謎團。有人說他修為散去的時候,肉身也一同隨風飄散了,便是還保存著肉身,如此一個身份尊貴的人,死后可能就這么草率地被安置在這一方小院之中嗎?
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在薛野的心頭涌起,他看著面前的這口棺材,明白弄清其中的原委只有一個辦法——
恰是此時,被烏云遮蔽的月光漸漸散開,門上交媾赤海潮們,甲殼摩擦的聲音此起彼伏,他們扭動糾纏的姿態被月光毫無保留地投射在青石磚鋪陳的地面上,而這些可怖的光影無限延伸,最終抵達了那口棺材之下。
如同上天在指引著幽冥的入口一般陰森。
薛野看著眼前恐怖的場面,毫無心理負擔地偏頭看向了一旁的徐白,道:“把它打開看看?”
徐白沒有回答薛野的話,而是徑直走到了棺材的面前。徐白不動聲色地細細打量著面前的這口棺材,發現它竟然并沒有被釘子釘死。
要知道,人死后入殮,一般都會用釘子將棺材封好,而這具棺材就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這里,簡直像在說——它就是為了被人打開而擺放在這里的。
徐白默默祭出了玄天,而在他的身后,薛野也已經握住了寒江雪。徐白回身看了薛野一眼,兩人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而后,走在前面的徐白一把掀起了面前的棺材板——
什么都沒有發生。
棺材中既沒有想象中的妖物跳脫而出,也沒有猝不及防的暗器機關,甚至連棺材里面,本身也是空空如也的。
但正因如此,薛野的臉色反而更不好看,因為這棺材的空置,讓他有了一個更不好的聯想——
門外那些不詳的“沙沙”聲沒有絲毫要停歇的跡象,薛野面色不善地盯著面前空空如也的棺材,向徐白說出了他心中的猜測。
“這東西,不會是魔尊為我準備的吧?”
第102章
薛野說完就覺得自己的想法或許有些異想天開,但低頭看著面前憑空出現的空棺,卻實在也沒法給出更好的解釋來。于是薛野不得不接受了自己的猜想,并看著這副棺材露出了不滿的神色,嘴上忍不住抱怨道:“這要真是魔尊給我準備的,也未免太寒酸了些吧。”
怎么說自己也算是修仙界的青年才俊,配一副純金打造的棺材還是綽綽有余的吧。
徐白適時地打斷了薛野的牢騷,并客官地發表了自己的不同意見,道:“這棺材不可能是為你準備的。”
“你怎么知道?”
聽了這話,薛野不由地打量起了面前的空棺:雖然做工還算不錯,但終歸是木頭,并且也不是什么稀有的木頭,莫說是魔尊,便是不修仙的普通人家,也不是用不起。
于是,薛野一邊低頭看著棺木,一邊向徐白詢問道:“還是你也覺得,這棺配不上高貴的我?”
徐白當然不可能會有這種無聊的想法。
他瞥了薛野一眼,而后低下頭細細觀察著面前的空棺,實事求是地分析道:“依照魔尊的計劃,你應該會尸骨無存,他沒必要多費心思為你再準備一副棺槨。”
薛野:“……”
怎么說話呢!什么叫“尸骨無存”?這不是在咒薛野呢嘛!
雖說,話糙理不糙。但徐白這話委實有點太糙了,直接把薛野給說得給哽住了。
盡管這個話題算不得吉利,但是薛野的勝負欲卻成功被徐白點燃了起來,莫名地就起了和徐白辯一辯的心思。
薛野看上去不太高興,語氣冷硬地說道:“就算是這樣,那魔尊就不能是為了給我備下一副衣冠冢嗎?”
原本還在觀察著空棺的徐白聽了這話,也忍不住抬起了頭,他微微側目,看向薛野,細長姣好的眉眼投給了薛野一個涼颼颼的眼神,就像是在無聲地說著:“你覺得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
薛野也覺得自己越說越沒譜了,不在打擾徐白,閉上眼睛從善如流地跟著徐白一起,打量起了面前的棺材。
與此同時,徐白也繼續起了手中的查探。
下一個瞬間,徐白似乎發現了什么,只見他朝著空棺內部伸出了手,然后——
“咚咚。”
徐白輕輕敲擊了一下棺材的底部,引得一聲悶響聲回蕩在了前廳之中。這聲音明顯說明棺材底下不是實心的,應該有空洞。
徐白看著棺底蹙起了眉頭,對薛野說道:“這底下是空的。”他一邊說著,一邊繼續在棺底摸索著什么。
修長的手指如同兩條靈活的蛇,細細掃過棺中的每一道縫隙。
幾乎是下一個瞬間,徐白的手明顯觸碰到了什么,緊接著,一聲細微的“咔嚓”聲從棺材底下傳來。隨之,原本平坦的棺底毫無預兆地在兩人面前洞開,一條向下的石階顯露在了棺材的下方。
“別有洞天啊。”薛野看眼前的一切,簡直想為魔尊的閑情逸致鼓鼓掌,忍不住陰陽怪氣地評論起了罪魁禍首魔尊,道,“果然老一輩就是不一樣,要殺人便殺人,還非要弄出這么多故弄玄虛的事情。哪像我們——”
說著,薛野祭出了寒江雪,看著棺底的石階瞇起了眼,似有所指地說道:“爛命一條,提劍便干。”
相比較薛野,徐白則要沉著很多,他仔細打量起了那蜿蜒而下的石階,略微沉吟。
石階很長,屋里先有的光亮只能照射到最初的一兩級臺階,再往下是個什么情況,并沒有辦法知悉。
敵暗我明,實在是有些不利。
于是,徐白回身看向一旁的薛野,詢問道:“可有打算?”
薛野連寒江雪都祭出來了,那意圖自然已經很明朗了,他道:“當然是要下去看看,不然魔尊的一番周折豈不是浪費了。”薛野說這話的時候,微微舔了舔自己的唇角,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畏懼,似有些躍躍欲試,頗有幾分“偏向虎山行”的執拗。
徐白問他:“你就不怕是請君入甕?”
徐白的擔心不無道理。但話雖這么說,可薛野和徐白其實早就已經身在甕中了。
事實上,從薛野和徐白進入從淵城之中開始,他們就已經身在局中了,哪怕如今想要反悔,也已經太遲了。若是想要明哲保身的話,薛野一開始就沒必要蹚黎陽和魔尊父子之間的這趟渾水,但終歸,薛野無法放下自己的野心。
犯險不過惶惶一時,安逸則要碌碌一世,薛野哪里愿意當那碌碌無為之人呢?男兒想建功立業,機遇很重要,孤膽更重要。
“自古富貴險中求。”薛野將目光從面前黑漆漆的石階上移開,他微微偏過頭,挑眉看了徐白一眼,挑釁道,“你要是怕了,就待在此地等我便是。”說著,不等徐白作答,薛野便身手矯健地一躍而起,輕巧地掠過棺壁,利落地跳入了棺材之中。薛野動作流暢,看上去像一只被夜風驚動的蝴蝶,輕盈而又翩躚。
落地之后,薛野也不等徐白,只自顧自地施展起了“金烏”之術,瞬間,一團火球浮現在薛野的身前,為他照明了前行的道路。而剛借著火光走了沒兩步,薛野便聽見身后響起了腳步聲——是徐白跟了上來。
到了這種時候,薛野還不忘挖苦徐白,扯出一抹譏笑,道:“怎么,你不是怕,這是請君入甕嗎?”
薛野自己也知道,天大地大,根本不可能有徐白害怕的東西,但他就是忍不住想借各種機會給徐白找不自在。
只要徐白不自在,那薛野可就太自在了。
而徐白的反應便如同之前無數次被薛野嘲諷過后一樣——不以為意,面無表情。只見徐白一聲不吭,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了薛野前面,先行一步,探索起了這向下的世界,同時也為薛野掃清了可能潛伏在暗處的威脅。
徐白這一副淡然處之的模樣薛野早已習慣。正當薛野以為,徐白會像從前一樣,無言地面對自己所有的嘲弄的時候,他卻突然聽見徐白那低沉的聲音從自己的前方悠悠傳來——
徐白說:“以防甕中捉你。”
古井無波,卻是意有所指。
薛野眨了眨眼睛,半晌才反應過來徐白這是在罵自己——甕中捉鱉,甕中捉鱉,徐白這不就是再罵自己是“鱉”?
薛野氣急敗壞,沖著前方大罵道:“你才是王八呢!”
可此時,徐白早已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注】,人都已經走到了三步開外,絲毫不身后理會身后氣得跳腳的薛野。
薛野看著徐白四平八穩的背影,也不清楚徐白到底聽沒聽見自己的不滿,只能一個人被氣出內傷。如今前路未明,薛野也確實不會不識大體地為了小事與徐白不依不饒,他只能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等自己大業一成,定要讓徐白為他的口無遮攔付出代價。
而薛野不知道的是,看似不甚在意,先行了一步的徐白,此刻聽著身后薛野的吸氣聲,嘴角早已微微扯出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那弧度雖不明顯,但若是叫薛野看見了,定然是要與徐白大打出手的。
可惜,薛野并沒有看見,也幸好,薛野并沒有看見。
做好了心里調節的薛野氣鼓鼓地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了徐白,并不住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定要“放下成見,保命第一”。
腳下的石階盤旋著向下蜿蜒,漫長得仿佛沒有終點。在地下,薛野和徐白的眼前除了“金烏術”所提供的光芒之外,沒有絲毫光亮,一切都被隱沒在濃重的黑暗里。除了幽暗之外,這里還很安靜,連風聲都停止了——整個空間連風都沒有一絲,這也導致周圍不流通的空氣十分渾濁,充滿著腐朽的氣息。
在這石階上走得久了之后,薛野只覺得這個地底世界如同靜止了一般,被塵封了起來。有那么幾個瞬間,薛野直覺自己不是單純地在往下行走,而是在前往真正的幽冥地府。
就在薛野恍惚的中途,石階來到了最下層。
薛野其實已經做好了會看到一副烈獄場景的準備,但出乎意料的,當他真正到了石階的最下方,卻發現這里竟然格外得美麗。
石階的最底部是一個巨大的地下空室,看上去似乎是天然形成的溶洞,這廣闊的洞室中有一條巨大的地下水脈,其間充盈著無數的清水,無邊無際,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地下湖泊。水質清澈,水面無波,看上去寧靜而又安逸。最奇特的是,那湖水中也不知蘊含著什么,竟讓整片湖泊都發著光,幽藍色的熒光,水光瀲滟,充盈著整個洞室,讓那湖泊看起來就如同一塊透光的玉璧。
在這封閉的地下洞穴中,湖水提供的光源已經足夠明亮,足以把整個洞室都照得一清二楚,且那溫柔的光芒,讓周圍的一切都顯得那么美輪美奐。
也正是借著湖水的光亮,薛野得以清楚地看見,在這個地下湖泊的最中央,有一塊略略高于水面的空地。這片空地也是溶洞中天然形成的,應該只是一塊比較高聳的巨大巖石,孤零零地聳立在水面上,水波沖刷著巖石的邊緣,形成細小的浪花。這塊巖石,看起來十分狹小,與其說是一座水中孤島,不如說它更像是一座不會動的小舟。
而此刻,在這座巖石做成的小舟之上,正靜靜地跪坐著一個白發白衣的陌生男人。
第103章
“什么人?!”
薛野揚起聲音,朝著跪坐在水中央的男子發出了高喊,他的詢問聲在空曠的洞室之中擴散開來,引起一陣又一陣的回響,但卻沒有活得一絲一毫的回應,回答薛野的只有洞室中那似乎永遠不會停歇的水花拍岸聲。而那名白衣白發的男子,則依然保持著那副跪坐的姿勢,巋然不動。
見狀,薛野與徐白對視了一眼,得出結論道:“不對勁。”
徐白道:“去看看。”
薛野從善如流,并且十分自然地再次攬上了徐白腰,御劍帶著徐白飛到了那塊小渚之上。等到走近了之后兩人才發現,那所謂的陌生男子之所以一動不動,是因為他根本就動不了了。
那名男子根本就早已是個死人了。
而那男子之所以能保持著跪坐的姿勢,皆因他被一柄巨劍支撐著所致。那巨劍從男子的左前胸刺入,又從后心穿出,將男子給整個貫穿了。劍身極長,如同一根拐杖一般支撐起了這個男子的整具尸身。那男尸鶴發童顏,雖然須發皆白,但從面容上看也不過二十幾歲,哪怕閉著眼睛,也能看得出樣貌極為俊美,叫人忍不住好奇若是這男子睜開了眼,又該是一副什么樣的人間盛景。
不過,薛野只覺得這尸身分明處處透露著古怪,明明只是處于尋常溶洞之中,但觀其形狀,卻更像是處在極寒之地,周身都被霜雪覆蓋,連眼睫上都凝結著一層薄霜。
“這臉看著倒是有些眼熟。”薛野上下打量了一會兒那陌生男子,但還沒來得及細想,便被另一樣東西吸引住了眼球:只見男子身下那發光的湖水之中,正有一道道細小的流光盤旋而上,宛若一道道逆流而上的透明水龍卷,最后,這些流光如同靈巧的小蛇一般從各處鉆入了男子的七竅之中,消弭于無形。
若薛野料想的沒錯,那所謂的細小流光,便是已經近乎實質的濃郁靈氣,而這些靈氣,應該就是保持男子尸身不腐的秘訣了。
如此掩人耳目的地方,加上這大張旗鼓的保存方式,只要薛野和徐白不是傻子,怕是都能輕易推斷出眼前這個男子的身份了。
“這人應該便是我的便宜老爹了吧。”薛野一邊這么說著,一邊上下打量著面前男子,也就是北境之主月曜的衣著穿戴,似乎是卯足了心思,想要看看他的這位“便宜老爹”的身上有沒有給他帶著什么“見面禮”。
“好歹我白認你當爹這么久,你不得表示表示嗎?”薛野在心里暗暗說道。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月曜好歹曾經是北境之主,隨葬些什么世上難尋的天材地寶,應當也不是稀奇事。當然,死者為大,薛野雖然有所覬覦,但終究不至于當場就動手翻死人的東西。
好吧,也不一定。
但是現在翻的話,免不了要被徐白數落一頓,委實劃不來。再者,薛野尚有一事不明,他看著面前的月曜,疑惑道:“不是說北境之主的肉身,也隨著修為一同散于四方了嗎?這不是好好的嗎。”
徐白聞言,只是淡淡評價道:“始終只是傳言而已,誰也沒有真的見過。”
然而,還沒等薛野對徐白的話有所回應,就聽得遠方的黑暗中傳來了一陣低沉的男聲。
“傳言不可盡信,”緊接著一陣慢條斯理的腳步聲在黑暗中響起,一頎長的人影在黑暗中逐漸顯現了出來,他一邊走,一邊補完了自己的下半句話,“但也不可不信。”
來者正是夜暝。
夜暝雖然尚在岸邊,但與薛野、徐白之間的距離卻并算不了太遠,他顯然不可能是憑空出現的,只是此前有意隱匿了蹤跡。此時故意發出了腳步聲,只是無意再繼續隱藏自己的蹤跡了。
這一行為本身也就表明,夜暝要動手了。
此刻的夜暝顯得很悠哉,他閑庭信步在這地下空洞之中,仿佛在追尋著一只緩慢飛舞的蝴蝶,表情中又帶著幾分旁人難以察覺的滿足,頗有些即將一償多年宿愿的意味。
薛野見夜暝現身,倒是并沒有顯得太過驚訝。這是今晚早已定下的重頭戲,各懷鬼胎的雙方都早就知道今晚定會有一場血戰,也同樣都做好了自己沒那么容易得手的準備,如今對峙,不過是戰斗的序曲罷了。
既然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那么虛假的客套便也順勢能省則省了。
只見薛野臉上掛了個敷衍的笑,十分不恭敬地朝夜暝詢問道:“世伯這話,是什么意思?”他的重音落在了“世伯”二字上,在當前這樣已經幾乎撕破臉皮的局面里聽來,多少帶著些許嘲諷意味。
夜暝卻仿佛絲毫沒有收到冒犯,竟還十分耐心地向薛野解釋道:“月曜的肉身,確實在死的時候便消散了。”
“哦?”薛野聞言,挑了挑眉,看著面前跪坐的男子,問道,“那眼前之人,不是月曜?”
夜暝卻似是而非地說道:“是,也不是。”他頓了頓,朝著薛野問道,“你知道這一池是什么嗎?”
夜暝問的是那一池發著微光的湖水。
夜暝看似在問薛野,卻實際并沒有等薛野回答,反而自顧自地給出了回答:“是靈脈,整個從極之淵的靈脈。”
饒是薛野,聽了這話也不由得一愣:從極之淵赤地千里,靈氣稀薄已是常態,大部分魔修雖深受其苦,卻只能咬牙堅持,感嘆一句“人杰地不靈”。世人都以為這一切皆因從極之淵地下缺少靈脈所致。卻不想,靈脈不是沒有,而是被夜暝給一手截斷,放到了這里。
若用靈脈修行,修為定可一日千里,可夜暝斷了滿城人的福澤,卻只是異想天開地將這東西用來藏尸?
得要多么狂妄自大,才會做出如此不顧旁人死活的舉動。
薛野不由地評價道:“簡直喪心病狂。”
真真是暴殄天物。
而夜暝,在透露出自己拿近乎瘋狂的行為之后,卻表現得十分平靜,轉而訴說起了眼前這“是月曜,卻也不是月曜”的男子的來歷來。
“月曜死得太干凈了,干凈得我只找到了一縷神魂,可惜神魂不全,十分孱弱,眼看就要難以為繼。我便只用月曜的佩劍為印,強行將他的神魂留存于此,而后,窮盡一洲的靈脈溫養。可惜,三魂雖全,尚欠七魄,窮盡各種辦法,也只能造出了這一具有魂無魄之物。所以——”他說這話的時候,將目光投向了月曜,眼神中透露著無窮的惋惜。
人分有三魂七魄,三魂掌管人的靈識思維,七魄則掌管肉身的種種欲望。尋常人死之后,三魂歸天,七魄則依舊跟著肉身,每七天消散一魄,尾七之后,七魄盡散,世間便再無此人。而月曜死時肉身消散,七魄便也隨之消失,夜暝再厲害,也只是人不是仙,他或許可以從天道手中搶回月曜的殘魂,卻無法憑空造出月曜的七魄,那是唯有大羅金仙方能辦到的事情。所以,夜暝想出了一個辦法——既有三魂,便可保住月曜的心性,至于七魄,找個替代的也是可以的。
夜暝的緩緩地訴說著,像傾訴,也想喟嘆。
而薛野則順勢接下了夜暝沒有說完的話:“所以,你想要找一具肉身,再造一個月曜。”
夜暝看向薛野,露出了一個志得意滿的笑容,明知顧問道:“能夠救回你父親,世侄就不高興嗎?”夜暝說這話的時候,重音放在“世侄”兩個字上,也不知是不是對薛野先前嘲諷的一絲回敬。
薛野聞言,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夜暝,道:“高興。但如果不是用我的身體來救,我可能會更高興一點。”
而回答薛野的是夜暝往前踏出的腳步,下一個瞬間,夜暝的身影便立時踏碎了虛空,落在薛野面前的空地之上:“那恐怕要叫世侄失望了。”
只見夜暝五指成爪,以氣吞山河之勢朝著薛野襲來。
薛野只感到一陣巨大的吸力襲來,眨眼間,身體被一陣無形的力量拉扯著,開始朝向夜暝的方向傾倒。
這老東西,竟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開始動手!
薛野暗罵一聲,剛想祭起寒江雪防御,忽而在余光中瞥見了一道黑色流光——那是破風而出的玄天劍,正以力破萬鈞之勢直沖著夜暝而去。一點寒芒先至,緊接著,徐白倏然出戰,一個閃身握住了玄天的劍柄,并隨著玄天一同沖向夜暝。
“哦?”夜暝似乎看著上前的徐白笑了一下,“膽子倒是挺大。”
而后電光火石之間,夜暝便與徐白交上了手,只見一個瞬間,劍光便與靈力幾番交纏,兩人擦身而過之后,徐白的帷帽被打落在地,同時,夜暝的衣襟也被劈開了一個豁口。
于是,徐白一直隱藏在帷帽之后的面目終于暴露在了夜暝眼前。
夜暝看了看自己被破壞的衣襟,剛想回頭夸夸這名小輩實力,便猝不及防地看見了徐白的臉。
夜暝的眸子似乎緊縮了一瞬,下一刻,他看著徐白的臉,喃喃道:“像,太像了。”
聽到夜暝這句話,薛野先前觀察月曜容貌時所感覺到的那一點疑惑才終于得到了解釋——這一瞬間,薛野才終于明白,為什么自己看北境之主的臉會感到這么熟悉。
那是因為,盡管月曜閉著眼睛,臉上也幾乎被霜雪覆蓋,但只要仔細觀察就還是能依稀辨認出,月曜的那張臉與徐白,起碼有六成相似!
第104章
真相往往誕生于一個很小的細節之中,比如一張過分相似的面容。
電光火石之間,薛野終于想明白了許多一直以來都不曾注意過的事情,包括徐白那滿是功法的家傳玉璧,還有徐白那簡直人神共憤的天賦。往日種種蹊蹺之事,似乎都在這個瞬間得到了極好的解釋。
那是世家的底氣,是天資卓絕者的傳承。
反觀薛野,他生來便沒有父母疼愛,出生卑微,同徐白相較,便是拼盡了全力,也不過僅能窺見天道一隅。若他們都是臭水溝里的老鼠,或許薛野還不至于感到那么孤單,但如今,薛野方知自己竟是一直妄圖與日月爭輝的螢火。
多可笑啊,蜉蝣以為飛得夠高便能追上浮云,為此它夙興夜寐,廢寢忘食,但等它真的突破了蜉蝣的極限到了半空,方才驚覺浮云身后那無邊無際的青天——
薛野看著面前戰況愈加激烈的徐白與夜暝,心中一時五味雜陳,不由地喃喃道:“原來,你竟是……”
之前種種努力俱是笑話,往后樁樁謀算都作空談。
便是不論出身,單憑著徐白那驚人的天賦相得益彰,他已是修真界中鳳毛麟角的俊杰。若是再憑借北境之主子嗣的身份將整個北境的勢力攬入囊中,徐白其人必將不可同日而語。
即便如此,薛野也不甘心就此認一個“敗”字。強烈的不甘充斥著薛野的腦海,他看著徐白的背影,將自己的下唇幾乎咬出了血:“若是讓徐白活著離開從淵城,那我還怎么贏他——”
明月終將回到天上,不會在山間溪流里長留。而那時,它也將更加耀眼,也將襯得螢火更加黯淡。
薛野這么想著,眼眶也漸漸泛起了紅。但種種思緒也僅僅只是讓薛野分神了一個瞬間,身前徐白和夜暝交錯的打斗之聲很快便將薛野拉回了現實之中。薛野雖然是真小人,但他頭腦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還是分得清的。
徐白再可恨,也要等解決了夜暝之后再一一清算。生死關頭,一切個人恩怨都要為生存讓路。
薛野搖了搖頭,將涌上心頭的一切喜怒盡數吞下,而后回過身,舉起寒江雪,快速思索起了破局之道。
而那一廂,徐白與夜暝已經結束了一個回合的短暫交鋒。
當然,雙方都未出全力,都十分明智地留著余力,想要摸清對方的底牌。盡管誰也沒能討到好,但是幾招下來,徐白也基本認清一個道理:夜暝已至大乘期,修為深不見底,若不能速戰速決,夜暝單單靠著那用之不竭的修為也能拖死自己。一旦長期僵持下去,自己敗下陣來只是時間問題。
為今之計,只有破釜沉舟。
于是,在又一次拉開身形之后,徐白當機立斷,停止了一切試探行為,不假思索地拼盡了全力。只見徐白迅速后撤,在空中輕揮衣袖,風雷和寒霜兩道劍意便霎時出現在了徐白的身體兩側。這兩道劍意渾圓,比昔年更為磅礴,電光與破風聲交錯,聲勢極為浩大,不過霎時之間,就在這小小的山洞之內,掀起了一場毀天滅地的風暴。
徐白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兩道劍意幾乎就在顯現的瞬間,便沒有任何停頓地,宛若離弦的箭一般朝著夜暝飛了過去。
“哦?”夜暝看著這兩道劍意,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感嘆。他幾乎是瞬間便認出了這兩道劍意——當年他在幽鹿澤曾嘗過它們的滋味。
并且,印象深刻。
夜暝當了多年的魔尊,早已忘了傷病是什么感覺了,皆因修真界能傷到他的東西屈指可數,而不巧的是,徐白的劍意就是其中之一。
只見夜暝露出了一個輕笑,道:“不愧是——月曜的兒子。”
有趣,著實是有趣。
夜暝兩鬢的發絲被吹得在虛空之中飛舞,便是他魁梧的身形,在雄渾的劍意面前都多少顯得有些渺小,可看著破空而來的兩道劍意,他卻仍是不閃不避。只見夜暝的面上帶著一抹堪稱張狂的笑容,輕描淡寫地對著徐白評價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雖是夸耀的話,但夜暝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一種天然的居高臨下,仿佛第一次看見猿猴學會了站立的人類一般,帶著濃濃的傲慢與無盡的優越。
接著,夜暝斂了笑容,看向徐白的目光堪稱嚴厲,失望地接著點評:“劍意雖好,我卻記得世侄只練出了這兩道劍意,對付大乘期——”一邊說著,夜暝的身影一晃,身形便一邊如同云煙般消散,再出現時,他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避過風雷和寒霜,不費吹灰之力。
再次出現夜暝神情倨傲地補完了他的下半句話:“怕是捉襟見肘,不太夠用啊。”
然而話音剛落,夜暝卻突然變了臉色。
蓋因夜暝突然感到肩上吃痛,定睛一看,這才發現,竟然還有一道流光,竟然隱藏在了兩道劍意的陰影之下。那流光不似兩道劍意兇狠,在華光璀璨之中極難察覺,且勝在輕巧至極,正是出其不意的一把好手,趁著夜暝正因避開劍意而有所松懈之時,猛然發動攻擊,打定主意要傷夜暝一個猝不及防。
雖是一條妙計,但夜暝終歸多年征戰,哪怕是出乎意料的變故,他依然憑借著多年的經驗,在千鈞一發之際巧妙地避開了風雷和寒霜。
但沒想到,那道流光竟是活物!雖與夜暝擦身而過,但那流光卻在錯身的瞬間,尾端彎出了一個弧度,而后那弧度猛地回彈,如同一道鞭子一樣抽打在夜暝肩上,生生在夜暝肩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定睛一瞧,那哪里是什么流光,分明是反射著波光的偏偏龍鱗——傷了夜暝的不是其他,正是徐白的靈寵燭照。
燭照如今比薛野初見它時長了兩倍不止,粗細也足有碗口大小,銀色的龍鱗如同刀刃般散發著冷光。
龍筋之韌,舉世罕見;而龍鱗之堅,乃世上之最。燭照這一記掃尾,不光以強大的力道給夜暝以重創,那龍鱗更是掃過夜暝的肩膀的同時,如同無數小刀子一般,剜下了夜暝不少皮肉,這一擊,讓夜暝肩頭的傷口鮮血淋漓,看上去駭人且猙獰。
燭照聰慧異常,它完成了徐白的囑托之后并不戀戰,只迅速而巧妙地避開了夜暝的回擊,而后如同一道閃電一般,“嗖”地一聲返回到了徐白的身邊,極為乖巧地落到了主人徐白的肩頭上,甚至還不忘討好地用額角蹭蹭徐白的下顎。
徐白雖面上仍然保持著那副冷然的表情盯著夜暝,卻在戰斗之余仍不忘抬起自己的手,像個慈愛的主人一樣,輕輕地拭去了燭照尾部的鮮血。做完這一切之后,徐白用那一雙黑沉沉的眸子直視夜暝,十分干脆利落地回擊了夜暝之前的話:“夠不夠用,不是靠嘴說的。”
殺氣森然。
面對小輩如此的挑釁,夜暝只是輕輕蹭了蹭自己肩上的血痕,他怒極反笑,說道:“很好。”而后,夜暝便腳尖騰空一點,如同一柄利劍一樣,朝著徐白的方向急速而去。
徐白也早有準備,肩上的燭照翩然躍起,如同一根被風吹動的羽毛,緊接著,又在空中驟停,瞬息之間破風而去,像是綴在利箭之后的翎羽。而徐白那兩道早已被夜暝避過的劍意也在夜暝的身后轉了個彎,再次將目標直指魔尊的心臟。
徐白、燭照、兩道劍意,分別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朝著魔尊襲擊而去,形成了合圍之勢。
對此,夜暝只是發出了一聲嗤笑,只見他兩手結印,引氣入體。倏忽間,一個巨大的血色結界便出現在了夜暝的周圍。那結界如同銅澆鐵鑄一般,兩道劍意敲擊上去的同時發出了“錚錚”兩聲,竟是穿透不了。
與此同時,張嘴咬上那結界的燭照也發出了一聲嗚咽,竟是那結界太過堅硬,生生磕疼了燭照的牙。
夜暝已然擺出了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嘲諷地對著徐白說道:“豎子無知,竟不知本尊剛到大乘期便已修出了不傷不滅的護體法陣,念你是故人之子,留你個全尸,做你父親神魂的容器。至于你帶來的騙子嘛——”夜暝微微瞇起了眼睛,重重吐出了四個字,“挫骨揚灰!”
然而話音未落,夜暝便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
也是在這個時候,夜暝才驚覺他已經很久沒注意到薛野的動向了。說沒注意也不準確,實際上,他每時每刻都提防著薛野偷襲,卻始終沒有等來計劃中的攻擊。
而此刻,當夜暝循著巨響發出的方向側目看去,才終于見到了那名與徐白同行的騙子——他正站在離月曜不遠的地方,將自己本命劍插入了身下的土壤之中。
話分兩頭,薛野所站的這個位置可說得上是他精心計算所得。他推演的天分普普通通,雖說昔年在上清宗聽課還算認真,但確實也從來沒有自己動手卜算過,本來也沒有多少把握,但此刻,聽見耳畔巨大的轟鳴聲,薛野便知道自己肯定是算對了。
于是,原本多少有些不自信的薛野趁勢擺出了一副“我早知道如此”的表情,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夜暝和徐白,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道:“二位雖是世間少有的英杰,卻竟然不懂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夜暝見狀,目眥欲裂。
不因別的,皆因薛野所刺之地,正是夜暝布下的靈脈匯聚之處。此地一破,靈脈自毀。而月曜的三魂全靠這一條靈脈續著才能穩固,此刻靈脈一斷,會發生什么,不言而喻。
薛野正在為自己釜底抽薪的計策沾沾自喜,卻不料下一個瞬間,便感覺自己的脖子一緊,而后雙腳離地,不能呼吸——竟是原本離薛野八丈開外的夜暝憑借一個閃身,眨眼間便已到了他身前。夜暝不由分說,單手扼住薛野的咽喉,將他提到了半空之中。
他動作之快,竟讓薛野連防御都來不及。
第105章
靈脈乃是一洲之根本,其興盛衰敗都是關乎一洲命脈的大事。故而當薛野一劍廢了保存月曜肉身的靈脈之時,整個從極之淵都受到了牽連,如同向湖心投擲了一顆石頭一般,以城外別院為中心,巨大的靈力波動好似一圈圈漣漪一般向四周擴散開來。
而從淵城里的人只聽見“轟隆”的一聲巨響自城外傳來,而后,原本早已燈火寥落的從淵城被瞬間驚醒,每家每戶此起彼伏地亮點上了燈。
緊接著,暗夜靜默了一瞬,而后一場大雨突如其來地從天而降。
若是在別的地方,世人大抵只會將此夜的一切當做是驚雷之后的一場夜來驟雨,隨意處之,但從極之淵不會,從極之淵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雨了。再加上,從淵城里都是亡命之人,任何風吹草動都不可能等閑視之。
而對薛野和徐白來說更不利的是,從淵城不是一座空城。魔尊之下,尚有魔君魔將,他們原本是不會被驚擾的。其一,夜暝十分自信,并沒有將自己的計劃交代給這群魔君魔將;其二,所謂魔君魔將也有自己的職責,不是閑人。
可如今,靈脈被斷的動靜委實太大,讓這些魔君魔將也注意到了不對勁的地方。無論如何,他們都會派人前去查探。
不多時,一支由三人組成的魔君小隊便出現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他們全副武裝,身穿戰甲,執長戟,呈三角之勢地朝著城外趕去。戰靴敲擊在磚石地面上,發出“噠噠”的聲音,在這暗夜之中,顯得尤為清晰。
城中家家戶戶閉緊了門窗,修為偏弱的魔修之感蜷縮在屋中一隅,聽著這規律而又冰冷的聲響,在自我安慰中任由那緊湊又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向著從淵城的城門口移動,漸行漸遠。
恐懼,伴隨著夜雨一齊滴落在每一個無眠的人身上——魔君已經多年不曾出過從淵城了。
這預示著今夜必然發生了什么。
金戈之聲漸起,戰甲之勢已到。普通魔修雖然摸不清究竟發生了什么,卻也能憑借多年的逃命的本能得出一個并不美妙的結論:兵燹將至。
而這只牽動著眾人心緒的魔修小隊,卻在即將出城時被攔住了腳步。
因為城門之外站著一個人,幽夜之中,那人手持一柄極為素樸的長劍,身上穿著一件極為不起眼的灰色道袍。雖是修者,不至于被雨水淋濕,但一人一劍,在這夜雨之中,卻著實顯得單薄異常。
從容如眾魔君也不曾想到,竟會有修士如此大膽,膽敢攔住他們的去路。
那修士似乎不曾獨自面對過這么大的場面,臉上隱隱現出了局促和不安,但他極為努力地控制著自己面上的表情,咽了一口口水,強忍心緒,壓下心頭所有的惶恐,面上只裝出一副風平浪靜的表情。
能做到魔君魔將這個位置的,自然是閱人無數,只一個眼神便可知道面前的人究竟幾斤幾兩。這三位魔君怎么看,都要嗤笑面前這人一聲:“愣頭青。”
但就在幾位魔君咂摸著這人會不會光是站在那里就嚇得尿褲子的時候,就聽此人把心一橫,眼睛一閉,大喝一聲道:“呔!此地禁行!”
這話說得委實底氣不足,不光沒能震懾住正欲出城的魔君,反而逗得一班大老爺們哈哈大笑:“哪里來的奶娃娃,你爺爺殺出中州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里哭著找媽媽呢,竟敢口出這樣的狂言!勸你速速把路讓開,否則,別怪爺爺將你剝皮拆骨,挫骨揚灰。”
那說話的魔君是個青面美髯的大漢,身上血腥氣極重,一看身上就背著不少人命,比話本里寫得不知道要恐怖上多少倍,單論一張臉怕是就有能止小兒夜啼的奇效。
執劍的年輕人,也就是楚平,在聽了這話之后,反而沒那么緊張了——
“是啊,再不濟,也不過是個‘死’字。”
“死有什么可怕的?”
“能有上博物課的睡覺時候,被沈長老發現可怕嗎?”
“沈長老是真的可怕,不光要罵我,還要罰我抄《博物志》,真是生不如死。”
劍修嘛,比起抄書,自然還是叫陣更為容易。
想到這里,楚平不由地發出了一聲更為充足的:“呔!此地禁行!”而后,也不管對面的三個魔將應不應,只自顧自地按照計劃,擺開了劍勢,劍指三位魔君。
魔君見楚平竟真是個傻的,膽敢跟他們動真格的,不由地樂出了聲來:“沒想到真是個憨貨,真想蚍蜉撼樹,一個人想打我們三個。”說罷,笑容一收,三人一邊提起長戟一邊朝著楚平沖過去,卻不料,剛走出不到五丈,便陡然升起一個火圈,將三人整整齊齊地包裹了進去。
是七星炎陽陣。
那是上清宗最初級的一種法陣,每個入門的弟子最先學的就是這種陣法。此陣極為簡單,但是對付魔修卻也最為適用,在這陣內正好可以阻礙魔修體內的靈力流轉,卻對楚平這樣的劍修毫無阻礙。他被派來拖住任何可能的援軍,但這援軍會不會來,會來多少人,在他心里終究是個謎團。他在城外等的時候,就在想,自己畢竟不是小師叔,若是真的來了千軍萬馬,怕是抵擋不住。
于是,有備無患地先在城門口畫了個法陣,卻不想此刻竟真的用上了。
楚平見七星炎陽陣成,立時提劍躍入陣內,與那些魔修戰到了一處。
兵戈之聲偷偷潛藏在夜雨之中,如同激昂的禮樂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雨聲慢慢變大,那兵戈聲也似乎在漸漸減小,最后,兵戈聲聽不見了,只余下兩個人重重的喘息聲——那是楚平和僅剩的一個魔君。
楚平雖已拼盡了全力,但那畢竟是三個魔君。
魔君雖不及魔將魔尊,卻也是魔修中的佼佼者了,能趁勢打倒兩個,已經是楚平的極限了。
血順著楚平的額角留了下來,他感覺自己的臟腑似乎挪了位,從體內傳來一陣巨大的疼痛,更糟糕的是,楚平察覺到自己體內的靈力也所剩無幾了。
而殘余的魔君雖然折損了兩個同伴,但也多虧他的兩名同伴鋪路,他的狀態明顯比楚平好上太多了,他面帶惡意的看著楚平,怒道:“你一個只配用破劍的修士,竟敢對我等如此不敬,看我斷了你的劍,割下你的頭,祭我的兄弟。”
而此時,楚平甚至連回應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到這里了嗎?”楚平無奈地想著。他想起黎陽曾評他“劍招練得再好有什么用”。
今日方知,黎陽所言非虛。
是啊,他終究不是小師叔,也不是薛師兄,那兩個是山尖尖上的人物,而他楚平呢?既不出色,也不聰明。實在是追趕不上。
若是他們在這里,應該輕易便能打敗面前的三名魔君吧。
可楚平辦不到,辦不到便只能死了。
死不可怕,但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信守諾言才是真的可怕。
可人到臨死,能不能信守諾言還有那么重要嗎?
有那么一瞬間,一個念頭浮現在楚平的腦海中:“我可能真的是個笨蛋。”
其實很多事情,楚平也是隱約知道的。比如薛師兄可能沒有想象中那么好,比如他可能要為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死在這里了。
但很多事情楚平不是弄不明白,是他實在不愿意想太多。他只想回報別人對他的好,有什么錯呢?
在上清宗的時候,大部分人都嫌棄楚平笨,能看得上楚平的人不多,薛師兄算其中一個,小師叔也算一個。
為自己的朋友拼上性命,怎么算得上笨呢?
愿為愚人,自守本心。
他近乎執拗地揮著自己的劍,如同千百萬次在上清宗練劍時一樣。他想,若這是此生最后一次揮劍,那必得要揮得完美才行。楚平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劍繞著周身打了個轉,掄出了一道渾圓的劍氣。挾風帶雨地朝著那最后一名魔君奔襲而去。
他看向手中那把外觀平平無奇的劍,在心中默默對它說道:“希望你不會后悔選我這么一個笨蛋當了主人。”
回應楚平的,是長劍的一聲低吟。
其實普通人離天才很遙遠,遙遠到窮極一生追趕,也只能趕上天才的一個背影;又也許普通人離天才其實很近,近到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是在精疲力竭時,有沒有再跨出一步的勇氣。
他看著楚平發出的那道劍氣,發出了一聲無情的嘲笑:“呵,垂死掙扎。”
可是很快,魔君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那劍氣竟在行徑的路上逐漸凝練,而后,竟演化成了一道磅礴的劍意。魔君只感覺一股山岳聳峙般的威壓朝自己襲來,將他的頭重重地壓在了泥濘的土地上。
到了此刻,那魔將才看清楚,那柄糟到他蹋嫌棄的素樸長劍上似乎寫了兩個字。原本在這雨夜中看得不甚清晰,如今,魔修的鮮血侵上了長劍,倒叫這兩個字越發清晰了。本不過最尋常的兩個字,卻因著身上那讓他連手都抬不起來的厚重劍意而讓他心生敬畏。
這次怕不是遇到硬茬了……
曾經劍冢里那人人都瞧不起的劍,如今也終于綻放了它應有的光彩。
其名,昆侖。
而城外的洞穴之中,戰事亦到了灼熱之處。
靈脈被斷之后,原本泛著幽藍熒光的湖水也漸漸黯淡了下去,如同月曜漸漸消散的三魂。
薛野的脖子已經落入的夜暝的手里,似乎下一個瞬間便會被利落地折斷。
“咳咳。”窒息的感覺讓薛野極為難受,但到了這種時候,他還能極為小人得志地朝魔尊揚起一個笑臉:“世伯再怎么喊打喊殺,如今怕是也晚了。”
而此刻的夜暝可以說是已經什么都聽不進去了,他的眼白充斥著紅血絲,只留下了無邊的殺意。失了風度的夜暝看起來宛如惡鬼修羅,他緊緊地盯著薛野那張脹得青紫的臉,嘴上冰冷地吐出了兩個字:“找死!”
徐白見狀,趕緊調集兩道劍意和燭照,同往夜暝的方向而去。
“錚”的一聲,與之前一樣。劍意和燭照都被夜暝的護身法陣給擋了回來。
“誰說,我是來找死的。”眼看著薛野就要活不成了,竟還有余力扯出個得逞的笑來。只見他挑釁地看著夜暝,嘴里氣若游絲地倒數道:“三,二……”
夜暝直覺不對。
伴隨著薛野如同低吟般的一聲:“一。”
夜暝頓時覺得腹中翻騰不止,丹田中的靈力也隨著疼痛被一并吸走。
第106章
魔尊不愧是魔尊,縱是腹內翻涌,面上依舊是滴水不漏,只擒著薛野脖子的手放松了些許力道。他看著薛野,扯著嘴角露出了個輕笑來,道:“賢侄真是好手段啊。”
薛野倒也謙虛,回以一個乍看之下仿佛真心實意的笑容來,道:“自是不及世伯。”轉而又像是個向長輩敘述見聞的小輩一般,和煦問道,“不知世伯可曾聽聞過最近在中州肆虐的血肉靈芝?”
那語氣,若不是現下薛野的脖子尚在夜暝手里,倒真聽上去有幾分真心實意的恭敬。
夜暝聽了這話不由地瞇起了眼睛,似在細細思索著什么:“哦?血肉靈芝?”他似乎游刃有余,絲毫沒有被腹中那不停吸收靈力的蠱所影響。但薛野有把握,魔尊只是在虛張聲勢罷了。
“世伯不好奇,我從哪里得來的血肉靈芝嗎?”
夜暝似乎已經對血肉靈芝的來歷有了十足的把握,用篤定的語氣說道:“曾耳聞此物在中州肆虐,稀奇得很,料想尋常修士沒這個本事,必是高人所為。而世上最好的蠱師,應是內子,阿蕪。”
薛野贊同地笑了笑,道:“世伯所料不錯。”
得到了“阿蕪”這個名字之后,夜暝便了然地說道:“既是阿蕪所為,那這東西,多半是特地為我炮制的了。”
夜暝竟然能如此冷靜地分析自己發妻的目的,倒是令薛野著實意外,不由地在心中“啐”了一聲,暗道一句這兩夫妻當真是天生一對。面上,仍是恭恭敬敬地對夜暝說道:“世伯英明。”
夜暝卻笑了:“你相信阿蕪?真覺得小小蠱蟲就可以殺了我。”
薛野實話實說:“世伯乃是魔尊,侄兒怎敢大意。借這小小蠱蟲,只是為破世伯的護身法陣罷了。”說罷,原本還笑盈盈的薛野突然斂了眉目,扭頭向著徐白的方向喊道,“徐白!”
說這話的同時,薛野暗自催動著藏于自己的芥子囊中的棲寒枝,引得魔尊腹內的蠱蟲迅速成長。幾乎是霎時之間,夜暝的腹腔迅速漲大,且那皮肉之下似有什么東西正在不規則的掙扎扭動,簡直像是隨時要沖破腹腔一般。
血肉靈芝以被寄宿者的靈力為食,在靈力越強的寄宿者身上,成長得越快。對于血肉靈芝來說,夜暝的丹田簡直是絕好的溫養地,它扎根于此,近乎貪婪地吮吸著夜暝經脈之中的每一寸靈力,并毫不客氣地看著它們一絲絲地轉化為自己逐漸舒展的傘蓋。甚至不需要十個月,頃刻間便成長到了可以脫離母體的大小。同時,由于傘蓋的擴大,夜暝的丹田很快便容不下這已經長大的血肉靈芝了。不多時他的腹部便出現了第一道裂痕,緊接著,鮮血如同潑墨一般落了滿地。吸飽了靈力的血肉靈芝如同浸滿了鮮血的紅色傘面,從夜暝的腹部脫胎而出,緩緩張開。那已經不是人類所能承受的疼痛了,但是夜暝卻也僅僅只是皺了皺眉頭,甚至沒有發出一聲吼叫。
“找死!”夜暝心里十分清楚,如今情勢對他十分不利,容不得一絲一毫的拖延,唯一要做的便是直接擰斷薛野的脖子。
然而正在夜暝手上發力的同時,倏爾兩道劍意便從他的身后穿梭襲來,夜暝一心只想快速擰斷薛野的脖子,避閃不及,那兩道劍意輕易便刺穿了夜暝用來擒著薛野脖子的右手腕。
不用想,正是徐白前來英雄救美,應該說他和薛野配合得極好,幾乎在薛野喊他的一瞬間便立刻明白了自己需要做什么。
夜暝吃痛,右手條件反射一般放開了薛野的脖子。然而沒等薛野撤身,又用左手便一把鎖住了薛野的肩膀。夜暝看得很清楚:在這場戰斗里誰是指揮者,誰又是誰的軟肋。他甚至還能忍著疼痛,有閑心將薛野之前嘲諷自己的話還回去:“還是賢侄說得對,擒賊先擒王。”
薛野雖然走不了,但好歹要害不在對面手里了,自然不可能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只聽薛野大喝一聲:“寒江雪。”
如同回應薛野的呼喚一般,第二寒江雪的劍刃之上生出了寒霜,幾乎是一瞬之間,那寒霜如同煙花般炸裂,在整個地下洞穴中擴散開來。離薛野最近的夜暝被波及得最嚴重。瞬間的低溫將他的整個左手凍得硬邦邦。而后早已飛至附近的燭照一尾巴甩在了夜暝的左手上,竟然將夜暝的整個左手手掌敲得粉碎。
右手被貫穿,左手被粉碎,夜暝一下子就失去了自己的兩只手,腹部還被血肉靈芝開了個大洞。正當薛野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時候,只見夜暝張大了嘴巴,從嗓子深處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咆哮。那聲音,比起人類的嘶吼,更像是野獸的低吟,且帶著一股巨大的威壓,薛野只感覺自己鼻頭一熱,接著,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從鼻孔里流了出來。滴落在了衣襟之上,暈染出一片刺目的紅。
薛野抬手想擦,卻發現自己的眼角也是濕潤一片——他竟然被夜暝的一聲嘶嚎給震得七竅流血了。
再看徐白,也比薛野好不了多少,都是滿臉血污。甚至連燭照都嗚咽了一聲,落在了薛野旁邊的地上。
據傳從淵城誕生之初,是因夜暝單人匹馬,斬落守淵惡獸。那畜生修為頗高,死后內丹亦被夜暝所煉化,料想這傷害頗高的獸吼便出于此。
好在薛野七竅流血的同時,一道劍意擦過了薛野的鬢角沖向夜暝,直直的貫穿了夜暝的肩膀。
強大的沖力之下,夜暝被撞得往后踉蹌了幾步,終于和薛野拉開了一段距離。也正是此時,薛野注意到夜暝的右手雖然早已經鮮血淋漓,但已然在蓄力之中,一團濃郁的靈氣匯聚于手掌之上,看起來十分不祥。
那是一團黑紅色的靈力。
血肉可以再生,命卻只有一條。
夜暝深諳這個道理。
夜暝惋惜得看著道:“侄兒心機頗深,若再容你一些時日,怕是遲早能成氣候,可惜你太沉不住氣,盯上我的時間太早了。”說著,便要將這團黑色的靈力拍在薛野的腦門上。
徐白和燭照自然察覺出了不妙,從不同的方向朝著夜暝發動攻擊。然而哪怕皮肉翻飛,血肉模糊夜暝的手掌依然一往無前地朝著薛野而去。
若是吃了這一招,薛野必得死無全尸,魂飛魄散不可。
徐白眼看著那團靈力離薛野越來越近,幾乎是目眥欲裂。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白色的薄紗竟突然從洞穴入口的方向飛了過來,它就像是一道琢磨不透的煙霧,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又異常迅速地靠近,等到有人發現它的存在的時候,它已經出其不意地繞遍夜暝的全身,而后猛然收緊將夜暝整個人捆了個結結實實,連耳鼻都沒有放過,只留下一雙憤恨的眼睛。
同時,也確確實實地擋下了夜暝那將要砸在薛野身上的靈力。
這突然出現的幫手顯然讓徐白有些措手不及,但同時,也讓他感到慶幸。他甚至不敢回想如果這道白綾沒有出現,他將要面對什么,只能深吸一口氣,朝著黑暗中揚聲道:“何方道友,慷慨援手?”
像是回應徐白的話一般,黑暗中,一個女子的身影逐漸顯現。她手上握著白綾,顯然就是將夜暝給捆起來的意外幫手。
夜暝顯然認識她,他被捆得結實,只一雙眼睛在黑暗中冒著紅光,氣得能噴出火來。
女子沒有看徐白,反而直勾勾地看著夜暝,憤恨道:“夜暝,這么多年來我苦尋主上的尸身不得,果然是你利用靈脈隱匿了他的蹤跡。”
原本,地下靈脈不光溫養著月曜的三魂,還同時用充盈的靈氣掩蓋了月曜尸身的蹤跡,而如今薛野斷了靈脈,才讓一切的蛛絲馬跡得以顯露出來。
話雖如此,但這女子來得如此迅速,顯然是已在從極之淵找了月曜許多年了。而她尊稱北境之主為主上,那么便可以得知,她必然是北境的人。再加上,此女子修為不低——要知道,想要緊靠一條白綾壓制住魔尊,非大乘期不可為。
哪怕放眼北境,應該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就奇怪了,北境與外界的通路應該早已斷絕,怎么會突然冒出這么一號人物在從極之淵呢?
薛野皺眉,總覺得事情并不簡單。
而另一邊,那突然出現的神秘女子已經解開了束縛著夜暝嘴巴的白綾,似乎有話要問:“說,主上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
夜暝顯然認識此女子,只不屑地對她說道:“呵,三百年了,你竟還是想不通這個答案。哈哈哈哈哈,也對也對,你也不過是孤鸞的一條狗罷了。”
孤鸞,正是雪山神女的閨名。
女子聽了這話,微微蹙起了眉頭,她再次緊了緊手中的白綾,居高臨下地看著夜暝道:“你少扯這種嘴皮。從前高高在上的魔尊,如今被兩個小輩打的失了分寸,還有何顏面茍活于世?你偷走主上尸身的賬我還不曾與你清算,如今竟還敢在此口出狂言。”
這女子自顧自地聲討著夜暝,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與站在一旁的薛野和徐白。而夜暝似乎亦與她有舊怨,比起將自己打傷的薛野和徐白,竟反而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更為仇視。
只聽夜暝冷哼一聲:“偷?什么叫偷?昔年月曜與我有約,要于般若林決出誰才是這世間最強者,我苦等三年,他卻未曾赴約,再聽聞他的消息,便是訃告。他是什么人我清楚得很,什么“為求雪山神女一顧自散修為”,根本就是子虛烏有。你們北境還真是什么謊話都能編出來啊。”
“孤鸞大人親自說的,怎會有假?”那女子冷哼了一聲,似乎他們之間這樣的爭吵已出現過不止一次,她早就知道辯不出任何結果,只厭惡地看著夜暝,罵了一聲:“武癡一個,說了也白說。”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薛野聽著這兩人的對話,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蹊蹺的地方。
似乎,當年北境之主的死,另有隱情?
薛野還想繼續聽聽更多細節,然而這兩人并沒有再繼續說下去。那名的女子好像說得累了,便在右手中幻化出了一把鋒利的匕首,高高舉起,對著夜暝的天靈蓋便要下手:“既然留你無用,那你這么多年的賬,便在今日一起結了吧。”
薛野定睛一看,這怎么行?事情還沒弄清楚呢!于是,他的眼珠子轉了轉,趕緊制止道:“仙子且慢!”
那女子似乎沒想到薛野會出聲阻攔,驚訝之下竟真的停下了手頭的動作,轉頭看向薛野,道:“你是何人?”
“我是一介散修,不顧掛齒,只是我這位朋友,仙子或許會覺得有幾分眼熟。”說著,薛野指向了徐白。
女子聞言,看向了徐白,只一眼,便整個人不由地一怔。
若是薛野所料不錯,這名女子與北境有淵源,定會對徐白的長相有所回應。
而事實也正如薛野預料的那樣。
那女子細細端詳著徐白的臉,嘴上還止不住地喃喃道:“像,實在是太像了。”
只是聽著那女子的自語聲,薛野還是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撇嘴:“能不像嗎?一看就知道是誰的種。”
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附和,便聽見一旁被綁著的夜暝陡然開口嘲諷道:“怎么了?玉枝姑姑,見了一張酷似月曜的臉,便又動了春心了嗎?真是好不害臊,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還想老牛吃嫩草?你……”話里話外,似乎揭露出了一段不為人知的愛恨情仇。
可惜夜暝話還沒說完,嘴便被這名交玉枝姑姑的女子用白綾再次堵了起來,同時,玉枝手中那鋒利的匕首被再次抬高,看得出來,已是殺機必現。
薛野可不想讓夜暝就這么死在玉枝受傷,趕緊趁機趕緊轉移話題,指著徐白恭敬地向玉枝詢問道,“可見故人之姿?”
玉枝姑姑但目光還放在夜暝身上,連眼神都沒有分給薛野一個,只是下意識的回復著:“何止是故人之姿啊,這簡直……”玉枝姑姑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后面的話,不曾言明。
薛野卻提議道:“不如上前敘敘舊?至于這落了平陽的魔尊,便讓晚輩代為處理吧,哪里需要臟了您的手?”
聽了這話,玉枝姑姑似有遲疑——
“臟了手”?說得倒是有點道理。
薛野見狀,趕緊再添上一把火,道:“他鄉遇故知,是喜事啊,至于此等晦氣之事,我來我來。”說著,走進兩步,側著身子對玉枝姑姑做了個請的動作。
玉枝雖說厭惡夜暝到了極點,但也不過是氣夜暝口無遮攔和他偷盜月曜肉身之事。如今月曜肉身完整,夜暝又已是強弩之末,她早已消了氣,也不是非要親自殺了夜暝不可。
她見這小輩如此堅持,料想薛野是想拿了擊殺魔尊的功績,好出人頭地。這種小輩,古往今來大浪淘沙,她不知見過繁幾。她沒有成人之美的愛好,只是既然如今出現了一張酷似主上的臉,而這張臉的主人又是薛野的朋友,那魔尊這條命,讓給薛野也不是不行。
想到這里,玉枝抬眸看了薛野一眼,應該是答應了薛野的請求,而后,并沒有多說什么,留下了被白綾層層包裹的魔尊,抬腳向著徐白的方向走去。
而旁觀了全過程徐白,只皺著眉頭看向薛野,他似乎并不明白薛野又要整什么幺蛾子。但是以他對薛野的了解,薛野作為一個無利不起早的人,絕不會無端給一個剛剛見面的人幫忙的。
所以,徐白愿意配合。
成功勸走了玉枝姑姑的薛野于是終于掏出了藏在芥子囊中的棲寒枝,對著夜暝獰笑了一聲,道:“世伯,別怪我,自古成王敗寇,這個道理您比我懂。”
回答薛野的,是夜暝的一聲冷哼。
薛野也不在意,他表情嚴肅地祭出了棲寒枝,棲寒枝憑空而起,飄至了夜暝的頭頂,而后,薛野催動周身靈力朝著棲寒枝念了個黎陽教他的訣。乍然間,棲寒枝開始光芒大盛。
那光芒如鮮血一般極為駭人,猛地照在夜暝的身上,夜暝被那光照到的地方,肉身便開始溶解,而那些血水則被他腹腔中的那朵碩大的血肉靈芝盡數吸收。而那靈芝,也憑借著夜暝血肉的滋養茁壯成長,不消片刻的功夫,地面上便只剩下了一團染血的白綾,和一朵半人高的巨大靈芝。
第107章
話分兩頭,當薛野終于成功把夜暝這個傳說中的魔尊變成一朵血肉靈芝的時候,玉枝姑姑正看著徐白的臉怔怔出神。
有時候不需要千言萬語,只需要一張肖似故人的臉龐,便什么都明白了。
玉枝感覺自己的千言萬語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開口只能發出嘶啞的嗚咽。她半天沒有說話,近乎貪婪地凝望著徐白那張臉。她的目光仿佛是落在徐白的臉上,又仿佛是在透過徐白,看著什么更遙遠的東西,雙眸中的情緒滿得像要溢出來一般。可玉枝忍住了,她只是輕輕閉上了雙眼,等再睜眼時,已經整理好了所有紛亂的情緒,平靜地向徐白說道:“恭迎少主。”
玉枝的語氣十分恭敬,恭敬得完全不像是一個大乘期修士對后輩應有的態度。從玉枝的話和她的態度中,就可以極為清晰地看出她對徐白身份的認可。
面對這幾乎是當頭砸下的潑天富貴,徐白只是冰冷的回應道:“我不是什么少主。”
面對徐白斷然的拒絕,玉枝才終于透露出了些許情緒,她急切地對徐白道:“如何不是?您與主人長得一模一樣,定是他的后代。昔年主人離開北境的時候帶走了北境之主的傳承,這么多年來,哪怕雪山神女也只是代為執掌北境。北境,一直在等著它命定的主人回歸。您作為主人血脈,才是堪當大任之人。”
即便不是為了北境之主的位置,玉枝也是個連月曜的尸身都找了整整三百年的衷心之人,怎會容得好不容易找到的少主流落在外。
但徐白顯然對玉枝口中的“大任”并不感興趣,反而問了個完全不相關的問題:“北境之主是什么時候死的?”
玉枝顯然被問得一愣,但還是如實回答道:“三百年前。”
徐白冷靜地分析道:“那便是了。人間已是三百年。即便我祖上確有北境之主的血脈,然三百年輾轉流離,這血脈怕是也是十分稀薄了吧,與其執著于血脈,不如將北境交給真正關心它的人,豈不更好。”
“這……”徐白的話讓玉枝也遲疑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便是如此,北境之主的擇選也需由少主隨我一同前往北境,一窺照影壁,方才作數。”
徐白看向玉枝,言明:“無我北境也以安穩了三百多年,何必多生事端?”
徐白的道心堅定,不為世俗所累,不為浮名所苦,但薛野卻不然。
眼見玉枝好話說盡,徐白依舊不為所動,已將血肉靈芝收入囊中的薛野卻靈光一閃,突然從這兩人的對話中得到了什么提示。于是,薛野驟然開口向玉枝詢問道:“北境之主的傳承之物可是一枚玉佩。”
玉枝聽了這話,先是一愣,而后扭頭看向薛野,點頭道:“正是。”
薛野聞言,道:“既然如此,那徐白與北境之主的關系,應該不假。”
先前無論說得多么篤定,玉枝始終心里沒底,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認錯了人。有了薛野這句話,玉枝才終是得了認證,把心放到了肚子里。她眼中似有淚花,看著徐白問道:“那東西當真在你手上?”
徐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淡淡道:“我為上清宗弟子,與北境,毫不相關。”
說罷,也不管玉枝是什么態度,徐白對薛野說了一聲:“走罷。”而后便兀自抬腳,率先離開了這個山洞,結束了這場對話。
只是離開之前,徐白那若有似無的余光,似乎十分碰巧地落到了月曜那被冰封著的面容之上,只是片刻,如同翩飛的蝴蝶輕輕落在了枝頭上,又幽然遠離,不著痕跡。
聽著徐白漸漸遠離的腳步聲,玉枝顯得十分急切,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少主,哪里愿意再次失散,忙不迭地提腳要追。然而還沒走出兩步,就聽得身后傳來了一聲低喚:“玉枝姑姑留步。”
玉枝回身,便看見薛野正對著她笑哩。
薛野喊住玉枝,是因為他這次打算做一回好人,幫玉枝把徐白帶回北境。
當然,不全是好人。
一來,若是幫了玉枝,薛野可以毫無顧忌地向玉枝討要好處;二來,他隱約覺得,若是徐白此去北境,恐怕是兇多吉少。
簡直是雙喜臨門。
從玉枝和夜暝先前的談話中可以得知,北境之主的死怕是多有蹊蹺。
要知道,堂堂一方尊主,死得不明不白倒也罷了,死后又被傳出各種版本的香艷流言蜚語……如此污人清名,親近之人豈會坐視不理?可北境的人不光沒有追查,甚至這么多年來,連個斥責的論調都沒有一星半吊,著實吊詭。可若是把這種種事件的始作俑者都想成是北境,便就一切都說的通了。
更奇怪的是,以玉枝的修為,在北境應當也是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在外徘徊三百年不止,竟悄無聲息,如今還公然想帶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繼承人回去……
回去干什么?
可以想見,北境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
以上種種都說明,若是徐白這么一個毫無根基,又名正言順的預備掌權人回去,只怕想讓他死的人,會比想讓他活的人多更多。
薛野想通了這個道理,玉枝姑姑卻似乎沒有。她好像被重逢的喜悅沖昏了頭腦,正適合被用來借刀殺人。
在修為上,薛野眼看著追上徐白基本無望;在生活上,薛野又怕徐白真的叫他回上清宗結為道侶,正急于擺脫徐白。不料想,真是瞌睡就有人遞枕頭:“如今這玉枝姑姑突然冒出來,簡直天助我也。”
想到這里,薛野的笑容越發親切。若是熟悉他的人便應該知道,他這多半是又在動什么歪腦筋了。
可玉枝姑姑毫無察覺,她只聽見面前笑得和藹可親的青年緩緩說道:“若是我能讓徐白跟您回北境,不知,可有什么好處?”
……
薛野帶著徐白和玉枝回到從淵城里的時候,黎陽正在幫著楚平把裸露在體外的腸子縫回去,楚平疼得齜牙咧嘴的,止不住得喊:“你這針腳是不是下的太密了,我感覺被多扎了好多下?”
楚平的傷是在對陣魔君的時候受的。三打一他確實討不到什么好,等贏的時候基本上整個人就剩下半條命了,還好拖著一口真氣回了城里,暈在了城門口,只怕是要在城被不知名的魔獸給吞個干凈。
黎陽的縫針技術確實蹩腳,但他的嘴夠硬。他正縫到一半,聽到楚平的抱怨不由得白了楚平一眼,道:“你以為這是女紅嗎?若是不縫牢一點,他日再掉出來怎么辦?”
而黎陽自己也是個傷患,他一邊縫針還一邊咳嗽,咳了沒有兩聲,便“嗷”地吐出了一口鮮血來。
實際上,黎陽之前與夜暝對陣時受的傷也還沒有完全痊愈,而他也才剛剛解開了纏在自己心脈上的纏絲縛,正是虛弱的時候。
兩人都已真氣用盡,不然也不至于難兄難弟坐在一起,靠著最原始的手段縫縫補補。
盡管兩人一派放松的姿態,但實際上,黎陽和楚平還不知道薛野與夜暝對戰的結局。盡管如此,兩人也都已覺得是勝是敗也已經不再重要了。盡人事聽天命,如此而已。
但好在,天命沒有辜負他們,薛野和徐白平安回來了,身后還帶著一個不曾見過的玉枝。
進門的時候,薛野走在第一個,他笑得狡黠,進門便對著黎陽作了個揖,道:“黎城主萬安。”他曾與黎陽約定分半座從淵城,也就是還有半座仍是黎陽的,故而叫一聲“黎城主”,并無不妥。
黎陽和楚平聞言扭頭看向門外,正見了抬腳跨入門檻的薛野,他衣襟上有血,但精神很好,手中提著一朵碩大的血肉靈芝。
見到那朵靈芝,黎陽不由地皺了皺眉頭。他剛要開口說什么,就看見薛野笑著將血肉靈芝扔了過來,說道:“正好你是丹修,趁此機會看看這東西能不能用來入藥。”
黎陽沒有接那朵靈芝,任由它落到了自己面前的地上,道:“薛城主說笑了。我雖是魔修,也不至于瘋到將自己的生身父親用來煉丹。”他還想說些什么,但又清楚薛野剛剛分明是故意打斷自己的,便老實閉上了嘴,轉而又將目光轉向了跟在薛野和徐白身后的玉枝姑姑身上,疑惑地問道,“她又是何人。”
薛野笑言:“是徐白的遠房親戚,剛剛找來的?”
楚平對徐白的家世還是有一定了解的,聽了這話感到很是疑惑:“遠方親戚?”
楚平感到納悶: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小師叔應該是個孤兒啊,怎么如今突然冒出了個遠方親戚來?
楚平還想再多問兩句,卻見原本站在兩人身后的玉枝突然往前了一步,說道:“你二人傷得不輕。既是少主的朋友,不如由我代為治療吧。”
聽了這話,薛野不由挑了挑眉,意外道:“你會醫術?”
玉枝點了點頭:“皮毛而已。這些年我潛伏在從淵城中查找主上尸身的消息,為了掩人耳目,總要另尋身份,故而隱于黑市,自稱鬼醫。”
徐白聞言,也不由得看了過來。
“原來你就是鬼醫。”
要說起來,薛野與鬼醫,也算是淵源頗深,他昔年從宋思遠那里學到的一套隱跡法,便是宋思遠從鬼醫處所得;而后,薛野與徐白混入從淵城時,也是立了“尋找鬼醫”的名目。
真是無巧不成書。
當然,這些巧合,玉枝本人是不知情的,她沒有多說,而是說干就干,默默調動真氣,注入了黎陽和楚平體內。
有了大名鼎鼎的“鬼醫”助陣,黎陽和楚平的傷很快便沒了大礙。
魔尊被殺的消息還沒傳出去,若是傳了出去,從淵城免不了要亂上一陣。好在雖然瞞不了一世,但想瞞住一時還是容易的。今日辛勞,于是徐白做主,讓大家各自回屋休息,先把靈力恢復為佳。
眾人應了一聲,一哄而散。
然而等人都散盡了,薛野卻偷偷摸摸找上了黎陽。
事實上,黎陽也在等薛野來找他。
棲寒枝的使用方法是黎陽告訴薛野的,所以當薛野把那朵半人高的血肉靈芝扔給黎陽的時候,黎陽一下子便明白了這朵血肉靈芝意味著什么。
黎陽皺眉看著薛野,道:“我記得我當時雖然將封神之法和滅神之法都交給了你,但囑咐你用的,應是滅神之法。”他話語平常,但細聽之下還是能辨出幾分譴責的意味。
封神之法和滅神之法都需配合蠱蟲使用,所謂封神之法,并是利用棲寒枝將修士的元神封入蠱蟲之中,乃是囚禁元神之法;而滅神之法,才可將原神和蠱蟲一同消滅,永絕后患。
薛野顯然知道黎陽有所不滿,依然道:“我知道。”
黎陽見他這般答復,不禁蹙起了眉頭,道:“你是怕我不遵守諾言,所以特地留著夜暝的元神。好威脅我?”
薛野卻笑了,只道:“黎城主想哪里去了。留著先代城主的元神,是為了——北境。”
“北境?”聽到這個詞,黎陽不由得皺了下眉頭,“北境與你我有什么關系?”
黎陽自然只道夜暝與北境有所牽連,但是北境的事,應該牽扯不到他和薛野的身上。
“本來是沒有什么關系,但是如果我想的沒錯,那么北境,很快就要亂了。”說這句話的時候,薛野看著遠方的天空,露出了一個不懷好意的笑來。那笑容只存在了片刻,便復又被薛野極好地掩飾了起來,而后,他看向黎陽,笑言,“總之你信我,留著他遠比除了他更有利用價值。”
黎陽皺眉聽完了薛野的話,沒有表態,但薛野知道,黎陽只要沒有明確拒絕那么多半是同意了,于是便嘻皮笑臉對黎陽說道:“既然你爹現在成了一朵血肉靈芝,那你還是將他好生溫養起來,沒事搬出來,多曬曬太陽。”
說完,又話鋒一轉,說起了約定之事:“自今日開始,從淵城有一半是我的,黎城主應該不會食言吧?”
黎陽想要的是自由,不是權力,自然也沒有食言的打算,點頭道:“這是自然。”
況且,黎陽很清楚,如今的從淵城主,可遠算不上是一個美差。
“薛城主打算何時繼位?”
黎陽能想到的事,薛野不可能想不到,他道:“你當我是傻的嗎?你爹一死,他手底下有想法的魔君魔將怕是都急著篡位,我現在接管從淵城,就是把頭放在案板上,誰來都能砍上一刀。”
聽了這話,黎陽不自覺地“嘖”了一聲,似乎為沒能忽悠到薛野感到惋惜:“那你待如何?”
薛野其實早就想好了,只是談話到了此處,方才才終于圖窮匕現:“從淵城你不是也有一半嗎?正好我得罪了徐白,需要先出去避避風頭,你就趁著這段時間先把從淵城上下打理妥當,我么,便等你打點妥當之后再回來。”
黎陽問他:“這么信得過我?”
“有什么信不信得過的,你比魔尊好對付,若是敢私吞,對付一個你我還是多少有點自信的。”這么說的同時,薛野背過身去揮了揮手,而后向著遠處走去,大有一錘定音的架勢。
看著薛野漸行漸遠的背影,黎陽對薛野之前的話感到疑惑:“得罪徐白?你們今日回來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
而回答黎陽的,是漸漸走遠的薛野回過頭的莞爾一笑。
看來,不是得罪了徐白,而是打算去得罪徐白。
第108章
徐白的房門被敲響的時候,他正把那塊所謂“傳承之物”的玄玉拿在手里,細細端詳。
要說徐白對月曜的事完全沒有觸動是假的,可僅憑一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的一句話,就一頭扎進未知深淺的迷霧中,是愚蠢的。
玉枝說的話有幾分真尚不能肯定,即便她說是真的,那北境也只是從迷霧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泥潭。再者,徐白對所謂的執掌北境并不敢興趣,他這一生,孑然而來,敢說能真正握在手里的,唯劍而已。想要的東西,都用劍去開辟,才是劍修應該做的事情。
徐白沒有起身開門,因為他知道沒這個必要。果然,如他所想得一樣,門外的人耐心也有限,敲了兩下沒人應之后,便自顧自地推門走了進來。
正是薛野。
薛野旁若無人地徑直走到了徐白身邊坐下,一把奪過了徐白握在手心的玄玉,毫不避諱地說道:“怎么在看這東西?是不是那么大一個北境,你直接一口回絕了,現在想想,覺得后悔了?”
薛野知道徐白不是貪戀權位的人,這么說也不過是不譏諷他兩句心里難受而已。
而徐白也早就習慣了薛野這種嘴上帶刺的說話方式:“后什么悔?”
薛野也不繞彎子,道:“后悔不去當北境之主啊,玄天劍君的名頭再好聽,你也不過是上清宗的一個小小弟子,出什么事還不是需得乖乖請示門內長輩。可若是當上了北境之主,便是上清宗掌門都要忌憚三分。”
當然,話雖這么說,但徐白若是真的當了北境之主,只怕薛野要第一個被氣死。
徐白反問道:“你信天上能掉餡餅?”
薛野深覺這貨不好忽悠,但還是本著能坑徐白就坑徐白的心態,道:“你又沒有嘗過,怎么知道不是餡餅?”
徐白卻懶得同他廢話,只道地說道:“北境如何,不急在一時。當務之急是你我之事,從淵城的事既了了,還是早日解決得好。”
薛野被徐白說得頓住了,他不自然地將視線看向地面,揣著明白裝糊涂地說道:“你我能有什么事?”他當然知道徐白說的是什么事,只是,能拖得一刻是一刻罷了。
徐白卻沒有給薛野一絲一毫逃避的機會,直截了當地說道:“結為道侶的事。”
關于這事,先前薛野沒有明確地答應徐白,只敷衍地說“容后再議”。如今徐白遵守了承諾,幫薛野奪得了半座從淵城,薛野便也不得不信守承諾,“認真考慮”徐白那“結為道侶”的請求。
可聽徐白的語氣,卻絲毫聽不出薛野仍是處在“認真考慮”階段的樣子,他的話語里透著志在必得,吐字擲地有聲,聽不出有一點征求意見的意味,與其說是建議,不如說更像是一個通知,一字一句都在宣告著薛野自由人生的終結。
薛野心中不由地警鈴大作:“這勞什子的畜生難道還真想騎我一輩子不成?簡直是喪心病狂。”
原本嘛,徐白畢竟幫著薛野得到了從淵城,從客觀上說薛野始終是虧欠了他幾分的。可是徐白這“結為道侶”的事情一提,薛野卻是連當場拔劍的心都有了。但哪怕心里雖然已經把徐白罵了千萬遍,薛野也不好在這個節骨眼上同徐白撕破臉皮,他眼珠子一轉,皮笑肉不笑地對徐白說道:“我懂,我自然懂。”他放軟了語氣,聽上去竟真的像是想通了似的。
薛野的話音落下之后,徐白卻久久沒有接著開口,一時間,整個房間里靜默了下來。薛野疑惑地看向徐白,卻見徐白也正定定地看著他,紅燭昏黃,徐白俊朗的面容浸潤在朦朧的燭光,讓他那生人勿進的氣場也似乎柔和了不少。薛野看見自己的身影完整地投射進了徐白的眼瞳里,而那雙眼瞳,又映著燭光,照出了極為明亮的一個光點。那一瞬間,薛野只覺得那光點太過晃眼了,晃得他都有些不敢看了。
薛野幾乎是落荒而逃般移開了視線。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薛野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他對自己說:“別心軟,薛野,別心軟。那可是徐白。”
正在薛野做心里建設的同時,徐白開了口,像是要再次確認般,他問道:“你答應了?”
徐白的聲音帶上了幾分嘶啞,若是仔細聽的話,還能察覺到其中幾絲不為人知的顫抖。
可惜薛野錯過了這個小細節:“啊?”他沒仔細聽,腦子里滿是自己的小盤算,只囫圇地點頭附和著徐白,道:“答應,答應,自然答應。”他說得十分輕巧,就像是剛剛在街上被人邀請去吃酒一般自然。
既不走腦,也不走心。
可那是一個承諾。
薛野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腦子亂亂的,只記得要確保自己的計劃順利進行下去。
“對了!”薛野“蹭”得一下站了起來,立在了徐白的面前,而后雙手撫上了徐白肩上,微微一用力,便將徐白推倒在了床榻之上。薛野一邊這么做,嘴上還一邊火急火燎地對徐白說著,“擇日不如撞日!你今日損耗了不少靈力。不如今晚便抓緊雙修,好好滋補回來,如何?”
徐白原是不可能那么容易被薛野推倒的,但今夜,他格外高興。他沒有說話,他雖不主動但也不拒絕,只用一雙美目望著薛野,任由薛野在自己身上胡作非為。
而薛野則調笑著將徐白的兩個手腕給攏到了一處,而后舉過徐白的頭頂,扣在了床板上。而后,薛野隨手扯過了身側垂落的一根床幔,將徐白的腕子給綁在了床頭。這屋的床幔是天青色的,薄紗的材質,如同流水般從床架上傾落下來,穿堂的夜風吹過,層層疊疊的床幔隨風翩舞,唯有那么一根,如同一條小蛇一般,纏上了一雙皓白的腕子。
再要命不過。
薛野看著此情此景,心念一動,低頭在徐白的手腕內側留下了一個牙印。而后,薛野跨坐到了徐白的身上,一雙手覆上徐白的腰際,緩緩解開了徐白的腰間的系帶。
衣襟被扯亂,徐白那勻稱的肌膚線條若隱若現地展現在了薛野的眼前。于是他勾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堪稱“流氓”的笑容,低頭看向身下的徐白,狡黠地說道:“玄天劍君”此番辛勞,我來為劍君松松筋骨可好。”
徐白沒有反抗,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目光沉沉地看著薛野的臉。仍是一張冷靜自持的面容,但一個細微的吞咽動作,還是極為不經意地透露出了徐白的真實想法。
薛野的目的卻還沒有達到,他的手仍在一路往下逡巡,頗為胡來地在徐白的身上四處摸索,燃起了無數澆不滅的業火。最后,薛野的手掌停在了徐白小腹的位置,那里離一些讓人心猿意馬的所在只一線之隔,而薛野的手,則曖昧地在徐白的肌膚上打著圈。
徐白從不曾見過薛野如此主動的姿態,薛野向來只對修為感興趣,對雙修之事本身,則總是半推半就,不大情愿。
難得的,徐白說了今日在床上的第一句話:“你今日……”怎么和平常不一樣?
可話音未落,徐白卻突然感到自己的丹田猛地傳來一陣震動,他往下看去,卻見薛野的手掌正覆在自己丹田之上,然而還沒等徐白有所動作,便只覺全身靈力滯澀,身體驟然一軟,緊接著,徐白眼前一黑,便登時人事不知了。
陷入昏迷前,徐白只記得自己聽見薛野愉悅的嗓音傳到了自己的耳邊,嘲諷意味十足地說道:“玄天劍君,還是大意了啊……”
好一個色令智昏。
……
等薛野打開房門出去的時候,玉枝已經在房門外等著他了。薛野看見她也不啰嗦,徑自將一顆黑色的珠子拋了過去。
薛野言簡意賅地說道:“他在里面。”
這個“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這黑色的珠子是薛野硬向徐白討來的囚珠,先前在薄命司之時,徐白還威脅過薛野要把他關進囚珠里,沒想到如今,卻是自己先被關了進去。
玉枝接過囚珠,也不曾道謝,反而看向薛野,道:“你這么做,等少主醒了怕是饒不了你。”
雖然薛野的所作所為確實幫了玉枝,但玉枝的語氣里卻聽不出有絲毫的客氣。事實上,玉枝甚至有些隱隱的氣憤。她不明白這個少主最為信任的人為什么會為了些許的蠅頭小利而選擇背叛少主。但同樣,玉枝也清楚地知道,她并沒有譴責任何薛野的資格,因為真正主導這場背叛的人是她自己。
因為說到底,薛野不過是她的共犯。
實際上,玉枝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但這一天她心心念念了三百年,若是讓她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少主離開,她是寧死也辦不到的。可能帶少主回北境便是是她的天命,她不明白天命是好是壞,卻唯有奔赴天命。
“饒不了我?”薛野聽了這話,不由地笑出了聲,“那也得要等他能找到我再說。”
薛野說這話的時候,看起來絕對自信,不出意外,他早已想出了完全的藏匿之法,即便徐白成功從北境的風云中活了下來,想要找到薛野,只怕也需費上不少功夫。
薛野問玉枝:“姑姑先前答應我的東西呢?”
玉枝也是爽快,直接將一個芥子囊扔到了薛野懷里,語氣稍顯冷硬地說道:“這里面是一艘飛舟和我多年攢下的天材地寶,你可自行清點。”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薛野也不在意玉枝的態度,畢竟任誰花光了身家財產,心情不可能會好,他笑盈盈地對玉枝說道:“好說好說。”
薛野轉身剛要走,卻在回身的瞬間停頓了一下,對玉枝說道:“我勸你最好還是等到了北境再把他放出來,否則他鬧起來,你怕是制不住。”
玉枝此刻已經把囚珠放進了自己的芥子囊中,她朝著薛野微微頷首,道:“多謝提醒,我會注意的。主人的尸體也尚在我的芥子囊中,我們今晚便會啟程離開,最快明日便可到達北境。”
說著,玉枝將兩指攏在唇邊,吹了個口哨,便聽見天邊傳來一聲鳴啼,一只長著五彩羽翼的靈鳥緩緩落在了玉枝的身邊。不出意外的話,這應當便是玉枝的代步工具了。
其羽翙翙,熠熠生輝。
“哦,那,一路順風。”薛野客套了一聲,而后也不等玉枝騎上她的靈鳥,便轉身就走。
他走得很快,孑然的影子被寥落的燈光投射在了地上,被拉得頎長無比。那影子綴在薛野身后,像是一個拼命追趕著他的怪物。
玉枝默默看著薛野遠去的背影,似乎想說什么,但末了,只是輕嘆了一聲。
聽見玉枝那靈獸遠去聲音之后,薛野才終于慢下了腳步,他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終于停下了腳步。
“怪了。”薛野心想。
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一個瞬間,他實在是太想回頭看看了。
好在他忍住了。
可惜他忍住了。
……
事已至此,今夜怕是睡不著了,薛野索性直接啟程,離開了從淵城。
一來嘛,正好甩掉那些無由來的奇怪心緒,二來嘛……
果然,薛野剛出城不到三里地,便聽見從淵城的方向突然發出了一陣巨響。他回頭看去,遠處的樓閣正冒著黑煙,精美的穹頂此時已委頓在地,不出意外應該是有什么人在里面打起來了。
于是,薛野向著從淵城的方向默念道:“黎陽,就辛苦你了。”
魔尊一死,怕是從淵城里什么妖魔鬼怪都會想要分一杯羹,打起來是早晚的事。
薛野之所以腳底抹油得這么快,就是為了躲避這個局面。
“還好跑得快,不然把我卷進去就得不償失了。”薛野聳了聳肩,再次加快了自己的腳步,幸災樂禍地想道,“看來黎陽要頭疼一段時間了。”
正當薛野心情大好的當口,卻聽自己手腕上的傳音縛里傳來了楚平的聲音:“薛師兄,你在哪啊,小師叔怎么也不見了?”
薛野這才想起這東西的存在,這是黎陽先前為了對戰魔尊而給他們四人帶上的,用得不多,薛野幾乎都要忘了它的存在了。
薛野滿嘴跑火車:“我一個散修自然是走了,至于你小師叔嘛……他回去探親了。”
楚平也不懷疑,“哦”了一聲之后便問道:“那你們還上清宗嗎?”他那頭傳來兵戈相交的聲音,似乎正在打斗之中。
“你猜?”
楚平憨憨地問道:“薛師兄,你們要是還沒走遠的話,能回來幫幫我嗎?這些魔修打我打得好兇,我有些招架不住啊。”
薛野就是為了偷懶才跑的,肯定不可能回去啊,只裝模作樣地說:“這不就是頂好的實戰機會嗎?機會難得,你是該多練練了。”
這機會,楚平怕是并不想得,只能哀哀戚戚地說:“可是,可是……”
楚平“可是”了半天也沒憋出個屁來,倒是黎陽的聲音有些氣惱的聲音插了進來:“蠢貨,打架呢!專心點!”
聽他們的語氣,這場戰斗應該沒有想象中那么棘手。
薛野聽得有趣,一邊聽著戰況,一邊一搭沒一搭地逗著楚平解悶,樂得“咯咯”直笑,然而沒想到,正在此時,一個低沉的嗓音突然加入了對話之中。
“薛野。”
那語調帶著殺意,如同遠山上化不開的冰雪,單是聽見,便能讓人感覺仿佛墜入了冬日結冰的湖面。
是徐白。
徐白不愧是當時一等一的劍修,這么快便已經醒了。
不過這正常,本來薛野也沒指望自己的雕蟲小技能讓徐白昏迷太久。更何況,徐白此刻尚被困在囚珠之中,木已成舟,便是讓徐白知道了自己的盤算,也是為時已晚了。
只是在那么一個瞬間,當徐白的嗓音驀然從傳音縛中傳來時候,薛野確實心跳漏了一拍。
那傳音縛就系在薛野的手腕上,他正好能清晰地感知到了紅繩的震動。薛野只覺得那震動似乎通過了自己手腕內側的心脈,一路上移,回溯到了心臟之中,讓自己整個人微微一頓。
糟了,苦主找上門了。
盡管因為被抓包而嚇了一跳,但薛野是何許人也,他很快便調整好了心態,如同一個勝利者一般,耀武揚威地朝傳音縛那頭說道:“怎么了?未來的北境之主?囚珠的滋味如何啊?”
徐白并不理會薛野語氣中的嘲諷,言簡意賅地說:“你要跑,就跑遠一點。”
乍一聽,徐白的聲音好像十分冷靜,可細品之下便可知道,此時的徐白的語調比他素日里還要冷上幾分,就像是——因為凍得太過堅實而即將破碎的劍刃,洋溢著瘋狂邊緣的克制與壓抑。
“最好這輩子,都別再被我抓到。”
一個“抓”字被徐白念得很重,就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
第109章
司天門坐落在一座不高的丘陵上,山下有湖,山頂有塔。湖是天一湖,塔是聚星閣。天一湖畔建了一座天一樓,乃門中議事之所在,至于門人住處,則散落在山上各處,一個個不大的院落被層層綠植所掩蓋,再清幽不過。
只是清幽的同時,采光卻不多,但好在司天門的內門弟子很少回門派,他們引氣入體之后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在各處游歷,著書傳道,看凡人命數,然而司天門中先人曾立下規矩——只可看人天命,不可改人天命,唯有冷眼旁觀,做世人命中看客。
怪哉怪哉,要做世外仙,亦為紅塵客。
一年一度,司天門的弟子會回到門中,齊聚天一樓,觀滿天星數,斷人間吉兇。也唯有在這樣的日子里,向來冷清的司天門才會難得地熱鬧起來。
因著師兄弟很少見面,故而每到此時,門人總是極為開懷的。
但今日,陸離雖難得回了司天門,面色卻不太好。因他不知怎得,從晨起之后便開始右眼皮直跳。
“我往日行善積德,應該出不了什么大事吧……”
然而正在陸離這么想著的時候,便突然被一個眉毛很粗的師弟攔住了去路。
那眉毛很粗的師弟看上去很是焦急,道:“大師兄,我素日里慣用的龜甲不知去哪了,沒了它我今日的卜算怕是要不靈了,真到了那個時候,能不能替我在師父面前多美言幾句,叫他不要罰得太重?”
二人的師兄正是司天門掌門,名喚擎羊天官,為人嚴厲,賞罰分明。門內弟子最是畏懼他,但陸離卻不怕,因為擎羊天官很寶貝他的大徒弟。但也不怪擎羊天官偏心,要知道陸離不光天賦卓絕,更是司天閣千年不遇的命理奇才,本人也端莊持重,進退有度,不夸張地說,往上數五百年,唯有徐白能與之一較高下。
當然,只是在外人看來。
在擎羊天官眼里,誰也比不上他的好徒弟陸離。
用擎羊天官的話來說:“伯清和仲簡那兩個老匹夫,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愛吹牛逼,空口白牙就想用他徒弟壓我徒弟一頭,簡直是不要臉!”
這話擎羊天官不光在門里說,在外面也說,甚至當著上清宗掌門和劍圣的面都這么說,可見對陸離的喜愛。故而只要陸離不犯原則性錯誤,擎羊天官往往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得他去了。
而陸離作為大師兄,也很照拂門內師弟。故而只要門中有人犯錯,便會跑去找陸離,以求少點責罰。長此以往,陸離變成了司天門眾人的主心骨,若是陸離不在,司天門眾人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唯恐教擎羊天官發現什么錯處,少不得一頓磋磨。
眼看著面前的粗眉毛師弟都要哭出來了,陸離趕緊安撫道:“師弟莫慌,我那里還有上月新捕到的一只北海靈龜,我一會兒便給你送去。”
可沒走兩步,又一個師弟找到了他:“大師兄,我前兩天種在靈圃里的那株花苗不知道被誰給拔走了,怎么辦呀,那靈木長大要用來做命書書簡的,便是再種,也平白缺了一旬,到時候師父問我要書簡,我可怎么交差呀。”
命書百年一寫,寫成后要入聚星閣,乃是司天門根基,馬虎不得。
陸離沉吟片刻,道:“莫慌張,我這里還有些天山靈露,你拿去每日澆灌,應當能加快靈木的成長速度。”
天山靈露可是世間難得的寶物。便是陸離也是歷經九死一生方得一斗,如今平白用來澆花,簡直是暴殄天物。可命書要緊,不可怠慢,便是心再疼,陸離也只能將芥子囊中的天山靈露分出去了一半。
師弟自然也知道這天山靈露來之不易,捧在手中珍而視之,連連向陸離鞠躬道謝。
然而陸離剛回過頭,便見又有一名師妹站在他身后等他了。
“大師兄,我的小白今日不知去了哪里,你可曾見過?”
陸離是認識小白的。它是這位師妹養的一只靈兔,雖然戰斗力不高,但勝在十分可愛,且通人性,陸離也十分喜歡它,連小白這個名字都是陸離幫忙起的。
但陸離確實沒有見過小白,只能搖了搖頭,寬慰師妹道:“不曾見過。不如你去后山看看,說不定在那里?”
師妹道了一聲謝,便火急火燎地趕往后山去了。
而陸離卻直覺不對勁:“這怪事也太多了……”
不過短短半程山路,陸離幾乎貢獻出了他今年得到的半數天材地寶,這損失量實在是非同尋常。往年回來,雖然門內瑣事也多,但卻不會像今年這般丟東西。
陸離正低頭思索著,便正遇上又一個急匆匆而來的弟子迎頭扎進了他懷里:“大師兄!”
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這回饒是陸離脾氣再好也要扶額了:“你莫不是也丟了什么東西?”
那弟子一臉憨厚,信誓旦旦地說道:“不是啊大師兄,我是覺得閣中可能有什么靈獸偷溜進來了。”
經過他這么一提醒,陸離似乎想起了什么:“……靈獸?”
這山里靈氣充裕,自然靈獸眾多,但這么多年下來,卻也相安無事,沒道理無緣無故生出這么多事端,要說有什么新來的,便只有陸離院子里來的那位……
那憨厚弟子不明白陸離心中所想,仍在認真說著自己的看法:“是啊,你想啊大師兄,門中弟子常年在外,司天門便一直這么空著,真有什么異獸鉆了進來,也不足為奇吧?”
陸離卻有一個猜想急于驗證,于是向那弟子匆忙說道:“你先別急,這樣,我今日便四處看看,若是真有異獸,便將它拿住。”
既然陸離都這么說了,那弟子自然樂意,道:“好,那便勞煩師兄了,我也會一并四處瞧瞧的……”誰知話還沒說完,便看見自己敬仰的大師兄凌空而起,朝著自己住所的方向急掠而去。雖然神情仍是威儀萬分,卻奇異地能從那姿態中看出些許匆忙來。
那弟子只得摸摸后腦勺,疑惑道:“難道大師兄也丟了什么東西?”
陸離沒有丟東西,但他覺得若是再不快點回去,自己的全部家當可能不日就將全部用來補貼門內丟了東西的師弟師妹們。一息之間,陸離便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只是人還沒進院門呢,便聞見了一股濃重的肉味。
霎時間,陸離便什么都明白了。
已經猜測到真相的陸離只覺得額角發脹,肺腑滯澀:“怎么……唉……果然如此。”
帶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陸離走進了自己院子之中,剛跨過院門便看見自己師弟焦急尋找的那株花苗已經變成了柴火,正在熊熊燃燒,而那旺盛的火焰之上,一只碩大的兔子被退好了毛,正在烤制中。
可普通兔子哪里可能這么大,那分明便是師妹的靈兔。
“小白啊!”陸離只覺得自己一個頭兩個大,他快步走到火堆旁,一拂袖,便扇滅了這團燒得正旺的火焰。轉而回頭看著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怒道,“薛道友,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是的,薛野正在司天門“做客”。
歲說是做客,但其實并不準確,嚴格來說,薛野是來避風頭的。
三個月前,中州各處收到消息,魔尊夜暝死于玄天劍君與一散修之手。自此,從極之淵大亂。從極之淵一亂,便開始有魔修逃往中州各處,中州便快開始摩擦不斷。本來只是小規模的騷亂,但是數量一多,多少叫宗族大派有些疲于應付。
可怕的不是騷亂,而是這些騷亂叫人們看到了大派門的力有不逮,漸漸地,人心活絡了起來。盡管躁動的人心尚在可以壓制的范圍內,可所有人都知道,水面之下已是暗流涌動,而原本籠罩在這些暗流上的冰面,已經越來越薄了。
所有人都在等一個時機。只是這時機不知何時再來,也不知,會以怎樣的方式到來。
也因為世事將變,陸離才會提早收到回宗門的通知,并被告知,門內眾人將于今晚同入天一樓,觀星。
而薛野,是陸離在回司天門那天,“恰巧”在山門外碰上的。他不知道是哪里冒出來的,沒皮沒臉地沖陸離笑,道:“生死兄弟,我來找你打秋風,你應當不會不愿意吧?”
陸離當然不愿意。
但在陸離的認知中,薛野應該過得十分落魄。他聽說過薛野成了“上清宗棄徒”的事情。如今已是一介散修,這些年流落在外,風餐露宿,想必不會好受。
薛野的為人陸離還是知道的,雖是小人,卻最是驕傲,不到山窮水盡,斷不可能壓得下面子,來求自己幫忙。打斷一個人的傲骨,只會比殺了這個人折磨百倍。
陸離動了惻隱之心,一時心軟,到底還是答應了薛野入司天門“打一打秋風”的請求。
但如今,陸離站在那已經被烤得香噴噴的兔子面前,只想一耳光抽死先前心軟的自己。
陸離已經出離憤怒了,他指著自己面前的一地狼藉,道:“你如此這般是在作甚?!”
然而面前這個將司天門攪了個天翻地覆的人,也就是薛野,卻全毫無自覺,理直氣壯地說道:“你又不管飯,我總要想辦法填飽肚子吧。”
當然,這是謊話。薛野都辟谷了很長時間,怎么可能貪圖口腹之欲。
他今日原本閑來無事四處逛逛,豈料聽見一名少女正用脆生生的語調呼喚一個名字:“小白!小白!”
這名字在薛野聽來十分刺耳。
“叫什么名字不好,叫小白。這發音,真是糟咂難聽……”薛野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后退避開少女。畢竟名義上,他是作為得罪了大宗門的散修,來投奔舊友“避風頭”的。故而他的存在,除了陸離誰也不知道。
然而薛野一回頭,正對上了一雙圓溜溜的紅色眼珠,定睛一看,卻是一只碩大的靈兔,正蹲在薛野的身后吃草呢。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
于是薛野一把拎起了靈兔的耳朵,獰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小白啊——”
……
當然,這其中的種種,陸離是不知道的。他只當自己是幫故人一個小忙,只是沒想到薛野竟然能這么不把自己當外人。
陸離也不傻,從薛野的種種行為中,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違和之處。先前,陸離以為薛野是來“避風頭”的,但如今想來,一個“避風頭”的人,可能這么有恃無恐嗎?
險些,就被表象蒙蔽,只沉淪在糟心和憤怒里。
陸離壓下了自己紛亂的心緒,沉下面目看向薛野,問道:“薛道友究竟是來干什么的?”
薛野聽出了陸離話里的懷疑,但他并不著急,只一邊淺嘗一口經過烤制的靈兔,一邊淡定道:“先前不就同你說過了嘛,我是來避風頭的呀。這么說來,我能安然無恙,還要多仰仗陸道友的收留,既是如此,那我便借花獻佛——小小兔子不成敬意。”
說著,薛野將手中的靈兔舉到了陸離的面前,這烤兔子看上去色香味俱全,是費了些功夫的。
陸離卻看也不看薛野手中的烤兔子,只沉默地看著薛野的表情,似乎想從中讀出些許蛛絲馬跡。但可惜,薛野諂媚的表情恰到好處,看上去滴水不漏。
陸離說到底只是懷疑,并不確定,再加上薛野過去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真的只是素質低倒也不是沒有可能。思索許久沒有結果之后,陸離只能選擇放棄,但他囑咐薛野:“罷了,不管道友想干什么,都且等過了今晚再說。”
薛野聞言,一邊繼續吃著兔子,一邊隨口問道:“哦?今晚怎么了嗎?”
“今晚……。”陸離本想說什么,只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今晚我有要事要辦,不論薛道友有什么不能言之事,都等明日再議。”
薛野于是笑了,看起來像是個十分通情達理的客人,道:“這個自然。”
只是薛野不是通情達理,是他知道陸離今晚的要事是什么——今晚是司天門一年一度的觀星大會。
而薛野,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司天門子弟,只可觀天命,不可改天命。觀星大典每年在天一樓召開,司天門弟子齊聚觀星,斷言未來一年的天下大勢——山川異形,九州風物,無不囊括其中。
薛野就是想知道此番觀星大會給出的預言是什么,然后再將這預言,為己所用。
中州亂了,從極之淵亂了,北境怕是也要亂了。天下若是入了混沌之中,便需得有新人來做這開天辟地的夸父。要知道時勢造英雄,對于薛野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修士來說,這絕對是一個頂好的機會。以往,世家大派壟斷了修真界絕大部分的資源,可如今,他們早已不是鐵板一塊。
就像是已經松動的墻皮,只需找到最薄弱之處,就可輕松整面剝下。
而薛野要做的,就是通過觀星大會,找到那最薄弱的一塊。
第110章
今夜有星無月,正適合觀星卜天。
為了不妨礙門人的觀星結果,今夜的聚星閣并未掌燈,只門口掛著一盞白燈籠,算作路引。
這觀星大會看似寒酸,實則整個聚星閣都被擎羊天官的神識所覆蓋,一旦有外人闖入,樓中門人便會傾巢而出,一舉擒拿。這觀星大會是不容外人參加的,是因為占星所得到的結果也斷不會叫外人知曉。畢竟天機不可泄露。
亂了因果,終將為天道所不容。
但古來富貴險中求,薛野今日在山中亂竄可不光是為了抓只兔子——他在找一個能讓他成功進入聚星閣的身份。
也就是說薛野想要假扮成司天門中的某個人,混入聚星閣。這個人不能太過顯眼,譬如陸離。他地位太高,或為司祭,便不是司祭,亦有可能隨時被擎羊天官點名。也不能交友太廣,不然隨時都有可能遭人攀談,極易露餡。
好在,條件雖然苛刻,薛野還是找到了這么一個人。
此人名叫袁吉,便是找陸離哭訴自己丟失了龜甲的那位粗眉毛師弟。
袁吉住得偏僻,雖是個大男人,但也不知入門之前過得是哪般營生,遇事最愛訴苦,往日里說不了兩句話就往下掉眼淚,哄他半天才能止住啼哭。師兄妹們都嫌他婆媽,不愿與他來往,平日里見了他便躲,再符合薛野的條件不過了。
當然,拿走袁吉的龜甲只是單純因為薛野手賤。
天擦黑的時候陸離便提著燈籠出了門,薛野自然是緊隨其后,快步來到袁吉的小院外蹲點。
袁吉這人溫吞,每次出門,剛合上門便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又要再次開門進房取物。連著出了三次門,才總算是準備妥當。誰知剛合上院門,后頸便突然一疼,然后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看著眼前的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薛野氣得一口啐在了地上,露出一副十足的反派嘴臉,怒罵道:“真是晦氣,白白浪費老子這么多時間。”
說完,薛野便利落地開始剝起了袁吉的弟子服。不光是弟子服,最重要的是袁吉的入門令,那是內門弟子的憑證,有了它才不容易露出馬腳。
這事由薛野辦來確實簡單。但實際上,想混進觀星大會,最難得不是入聚星閣,而是進司天門。
以往也不是沒人動過假扮司天門弟子混進觀星大會的腦筋,但是進入司天門本身太過困難,每次弟子游歷回來都需要驗明神魂。修為可以偽裝,外貌可以偽裝,但神魂無法騙人。更何況一旦被發現假冒司天門人,擎羊天官那老東西可不是吃素的,便是逃到天涯海角都會被追殺,若是流年不利,還可能被擎羊天官知曉了生辰八字,那才真是見識了什么叫“開壇做法,禍延三代”。
好在薛野曾在蓬萊同陸離混了個眼熟,也算是走了個后門,免除了絕大部分的風險。至于陸離嘛,薛野只能贊他一聲“識人不清,遇人不淑”,白白成了自己的踏腳石。
薛野在自己的芥子囊中掏了半天,終于掏出了一塊陶泥,薛野隨手一丟,將那陶泥覆在了袁吉的臉上。那陶土落到了袁吉的臉上之后,竟然如同活了一般,自動開始調整起了自己的形狀。一邊蠕動著,一邊慢慢勾勒出袁吉的眉目,鼻梁……最后,竟長成了一張袁吉樣貌的面具。
薛野將面具拿了下來,輕輕松松戴到了自己的臉上。面具上臉的一瞬間便與薛野的皮膚融為了一體,雖不說一模一樣,但與袁吉卻也有八分相似。
八分相似已是夠用了。
而后薛野將袁吉妥善地藏了起來,轉身朝著聚星閣走去。
聚星閣就建在山頂。山頂無光,凄冷異常,四野的樹影如同漆黑的巨獸,張牙舞爪。萬籟無聲,唯余婆娑之音。黑暗的曠野之中,一盞孤燈懸在聚星閣的屋檐下散發著柔光,看上去孤寂異常。
聚星閣共有三層,今夜觀星,眾人都會前往頂層的觀星臺,只待擎羊天官起卦之后,便可對著天象,暢抒己見。
有了弟子牌,薛野可以說是一路暢通無阻。他到達觀星臺的時候,司天門中的人已經到了個七七八八了,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一年未見,總是免不了攀談上兩句,但如同薛野所想的那般,這些人都十分默契地不小心避開了“袁吉”。
無他,往年聚會,哪怕回想起今年跌了一跤的事情,袁吉都要哭上半息,實在是叫人頭疼。
薛野免得露陷,樂得清閑。
不多時,擎羊天官穿著法衣走了上來,他黃衣金冠,面目嚴肅,看上去像那廟里泥塑的金剛,不怒自威。而擎羊天官的身后則跟著同樣穿著法衣的陸離。陸離這身行頭薛野倒是見過,蓬萊初見,他便是一身紫衣金冠,襯得整個人豐神俊朗,器宇不凡。
原本還聚在一堆說著小話的眾人一見兩人入場,便自動整齊列隊。而后銅鑼一想,昭示著觀星大會的開場。
薛野不會觀星,只是看個熱鬧,他遠遠地綴在人群最末,無聲地看著擎羊天官端著個四四方方的羅盤站在人群最前面,那羅盤是金色的,上頭寫滿了蠅頭小楷,中間一方琉璃鏡,鏡中安著一根火紅色的指針。
只見擎羊天官站定之后,便將羅盤輕輕拋棄,念了個“去”字。他雙手成印,雙目輕闔,像是入了定一般,唯一雙嘴皮子如同念經一般,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
薛野也不明白擎羊天官結的是什么印,也不清楚這羅盤是個什么作用,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那羅盤發著光升至半空,半天也不掉下來。
薛野原以為如今要做的便是站著等羅盤落地即可,誰料,那羅盤在天的同時,卻聽陸離的聲音遠遠傳來:“紫薇垣如何?”他語氣沉穩,像是戲文里悲天憫人的菩薩,莊嚴地詢問著在場的眾人。
那場面,特別像從前博物課上沈長老抽查的樣子。
薛野哪里能懂這些,他不明所以,只學著當初課上的楚平,屏氣凝神當個縮頭烏龜,期盼著不要跟陸離對上眼睛。
只聽見第一排的一名弟子開口搶答道:“今年早些時候,有師兄弟曾見有飛星自中垣而過。”
這話說的是有流星劃過北方的星域。對于凡人來說,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聞言,陸離面無表情地說道:“無妨,飛星入紫宮,無外乎人間多死一位帝王而已。”怪不得說修者涼薄,他們說起江山易主的事情,就像在說誰家跑丟了一只雞一樣隨便。
不幸的是,今年的壞兆頭不光只是江山易主。
正在薛野思索著“死皇帝”的事情能不能當成個有力情報賣出去的時候,第二排正在觀星的一名弟子突然開口說道:“大師兄,熒惑的位置似乎也不太好?”
順著這名弟子的聲音,陸離抬頭望向了熒惑星,沉吟片刻后,得出結論道:“確實離心宿有些近了。”
此話一出,人群中傳來了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嘶……是熒惑守心……”
熒惑守心?
雖然這群人說的話,薛野是一句都聽不懂,但他自有辦法。只見他壓低了聲音,狀似不經意地在前排一名認真觀星的弟子耳邊小聲嘀咕道:“熒惑守心……不太好吧。”
雖然不懂其意,但事情大概的走向薛野還是能從眾人的反應中窺見一二的。
那弟子乍然聽了這么一耳朵,便十分嫌棄地看向薛野,道:“袁吉,你怎么學的天象?什么叫不詳?那分明是至兇之兆,主人間大亂。”說罷,那弟子不忿地搖了搖頭——真是孺子不可教也,這么簡單的星象都能看不懂。
薛野見目的達到,裝作謙虛地點了點頭道:“哦,原來是人間大亂啊。”
硬要說起來,這大亂,薛野可也是出了一份力的。
于是,薛野又接著旁敲側擊,以獲得的更多信息:“這不是還沒到心宿嘛。”
那弟子卻不贊同:“是還沒到,但是快了。熒惑不會繞道,這么下去,熒惑守心是遲早的事。雖然我們觀星只能看個大概,真正的命數,要等師父的羅盤問過滿天星數,才能知道確數,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明年的中州,怕是不得安寧了,唉……”
那弟子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薛野卻是才聽明白,也就是說,雖然這些弟子討論得熱火朝天的,但其實就是個配菜,真正想窺見天道,還是得看擎羊天官的羅盤。
是薛野有眼不識泰山了。
事實上,那東西名為落星盤,據說可號令滿天星宿。如今擎羊天官只是用來于星宿對話,謄寫下一年運勢,但司天門的立派祖師,曾用此物令星辰移位,顛倒乾坤,調換因果。是罕見的能與天道抗衡的神物。
當然,與天道抗衡,下場必定凄慘,不要說飛升了,立派祖師甚至連死,都未得圓滿。
而薛野觀察著懸在頭頂的星盤的同時,站在人群最前端的陸離接著問道:“歲星何在?”
底下的弟子回話:“在北方。”
也就是說——
“大災將至,禍起北域。”
陸離點了點頭,見觀星觀得差不多了,他望著臺下眾人,便平穩推進起了觀星大會的流程。只聽得陸離用每一個人都能聽清的聲音,朗聲道:“算!”
話音一落,在場所有的司天門人便整齊劃一地掏出了龜甲和銅板。不用催促,便熱火朝天地將銅板放進了龜甲之中,開始演算。
全場只剩下了銅錢敲響龜甲殼的細微聲響,而就在這樣安靜的氛圍中,陸離用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朝著人群最末端的薛野說道:“袁吉,你之前那副龜甲丟了,今夜便用我這枚北海龜甲吧。”
說著,陸離朝著薛野伸出了手,等著薛野穿過人群上前接過他手里的東西。
而陸離的手掌上,正放著一枚紫色的北海玄龜甲。
自作孽不可活的薛野:“……”
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