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聽到薛野這么說,徐白不禁感到有些微微詫異。
實際上,徐白在與薛野第二次雙修之時,便發(fā)現(xiàn)了這道極其淺淡的花紋,只是他起初并不以為意,只當(dāng)是薛野在外這幾年又學(xué)習(xí)到了什么新的功法。
可幾次下來見那花紋的顏色不知為何越來越深,徐白才終于察覺有異,于是出言詢問。沒想到竟一下子問得連薛野本人都感到一頭霧水。
徐白抬眸,望著薛野,問道:“你不知道這是什么嗎?”
薛野多少還是有點頭緒的,他覺得倒也沒什么可瞞的,便實話實地對徐白說道:“這就是你當(dāng)年放入我體內(nèi)那道雷息啊。它后來在我結(jié)嬰之時被收進(jìn)了我的元嬰之內(nèi),就是化作了這么一個奇怪的圖案的。”
薛野當(dāng)時臨危結(jié)嬰,故而沒有精力去計較太多,于是這道花紋的事情也就被這么擱置了下來,怎料如今再次現(xiàn)身,竟然直接顯現(xiàn)在了薛野的小腹上。
薛野一邊說著花紋的來歷,一邊用手摸著自己的小腹,那花紋既不疼也不癢,蹭一蹭也沒有絲毫掉色的跡象,看上去就像是天生便長在薛野的皮膚上一般自然。
徐白聽了薛野的解釋,不由地沉默了一會兒。
修士一生只能結(jié)一次嬰,是極為重要的事情。但薛野結(jié)嬰之時正是和宋思遠(yuǎn)反目的時候,結(jié)嬰之后更是失去了師長和宗門,故而無人叮囑薛野結(jié)嬰的注意事項,也無人教導(dǎo)薛野相關(guān)的理論知識,這才導(dǎo)致薛野自始至終都是一知半解,如今出現(xiàn)這種稀有情況,更是無從知曉問題的嚴(yán)重性。
只見徐白微微蹙眉,看著那花紋,說道:“元嬰的變化,可從來不會有小事。”
說這話的時候,徐白面目冷峻,如同那話本里斷人生死的判官,叫人不害怕都難。
元嬰乃是修者根基,這要真的是薛野的元嬰出了問題,那他的修仙路怕是也就算走到頭了。
到了此刻,薛野方才覺察出了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來,頓覺晴天霹靂,他眼神慌亂地看著自己小腹上的花紋,一時感到有些無措。
更雪上加霜的時候,薛野發(fā)現(xiàn)徐白說完剛剛那句話之后,便一直盯著自己小腹上的那道花紋,皺著眉頭一言不發(fā)。
薛野心中的不祥的預(yù)感登時有加深了幾分。
在震耳欲聾的沉默中,薛野的心里不由地越來越慌張,但有限的知識又讓他無從知曉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只能干著急。
但好在徐白在場,徐白肯定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上清宗的藏書閣浩如煙海,囊括宇內(nèi),連《述異志》這般早已遺佚的風(fēng)物集都能湊出完整的孤本,與元嬰相關(guān)的卷宗更是不計其數(shù)。徐白剛剛拜劍圣為師那一陣子便喜歡往藏書閣跑,他定是閱讀過相關(guān)書籍的。
于是薛野佯做鎮(zhèn)定,口中試探性地向徐白詢問道:“依你之見,元嬰上的花紋出現(xiàn)在了軀殼之上,這,正常嗎?”
只見徐白面色凝重地看著薛野小腹上的花紋,沉聲道:“不正常。”
雖說未必就是什么很糟糕的情況,但至少在徐白的知識中,并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先例。
一句話,說得薛野臉色煞白,如喪考妣。
霎時之間,薛野覺得天旋地轉(zhuǎn):“那怎么辦?!”
兵荒馬亂之中,薛野一把抓住了徐白的衣袖,他如同一個溺水的人一般,急需找到一塊救命的浮木,焦急地說道:“這事你也有責(zé)任,你可斷斷不能置身事外。”
不對,不是有責(zé)任,而是這事徐白應(yīng)該負(fù)主要責(zé)任,若不是他當(dāng)年往薛野身體里注入的那道天雷之息,如今薛野的元嬰又怎么會出這樣的問題。
薛野越想越覺得就怪徐白,他心道:“都是徐白這個壞種的錯!”
而徐白自然不知道薛野心中的這些彎彎繞繞,他只不敢妄下斷言,只能一言不發(fā)地只將手緩緩放上了薛野的小腹,而后閉上眼睛將靈力注入了薛野的氣海之中,進(jìn)行查探。
薛野雖然早就在心里將徐白罵了千千萬萬遍了,可實際上他亦心知,若是萬一自己的元嬰真的出了什么差錯,徐白已經(jīng)是眼下唯一能幫到他的人了,遂不敢開口說話,只能乖乖地抱著肚子,等著徐白的診斷結(jié)果。
在進(jìn)行查探的徐白看來,薛野的氣海確實臌脹,那里面盡是還未能來得及納入元嬰的靈力,這些靈力如同一叢叢柔軟的棉被,將薛野的元嬰層層包裹,而薛野的元嬰則安安靜靜地沉睡其間,如同是一個蜷縮著的嬰孩。
粗略看來,并沒有什么異樣。
徐白的靈力不著痕跡地接近起了薛野的元嬰,只見徐白甫一靠近,便果然感覺到薛野的元嬰之內(nèi)有一股奇怪的靈力與自己的靈力呼應(yīng)了起來。那道靈力對徐白的靈力有很大的反應(yīng),歡呼雀躍,如同見到了主人的靈寵一般。
很顯然,這道靈力認(rèn)識徐白,又或者說,這道靈力來自徐白。
它是未能被煉化的雷息。
徐白與那雷息交互了一會兒,終于將情況掌握了一個大概。不出意外的話,應(yīng)該是他當(dāng)時往薛野體內(nèi)注入雷息之時太過生氣,以致于大意了。要知道,當(dāng)時的徐白剛剛經(jīng)歷過雷劫,體內(nèi)的天雷之息過于菁純,而薛野是水木雙靈根,無法正常消解這濃郁的雷息,才會讓這雷息一直盤亙在薛野體內(nèi),不得消解。
不過理論上,雷息不能長存,隨著時間的過去,雷息應(yīng)當(dāng)會逐漸減弱,直至最后消失,但不湊巧的是,近幾日薛野開始和徐白雙修了。雙修不僅加快了薛野汲取自身周圍靈氣的速度,也從讓薛野和徐白共享了兩人所吸收到的靈力。
換言之,通過雙修,薛野亦或多或少從徐白身上獲取到了不少靈力,而徐白的靈力之中,就包含著雷息,這些雷息郁結(jié)在一起,壯大了這一抹原本已經(jīng)在被漸漸消化的雷息,導(dǎo)致薛野體內(nèi)的雷息過剩,才會在薛野的軀干上也顯現(xiàn)了出來。
除此以外,薛野的元嬰并沒有任何的異樣。
徐白收回了探入薛野氣海的靈力,而后睜開眼睛,向薛野說出了自己的結(jié)論:“無礙。”
“只是一絲菁純的天雷之息,但眼下你體內(nèi)的雷息含量過高了,消化不了。”徐白言簡意賅地說道,“只能等它自然消亡,又或者,等你體內(nèi)的其他靈力足夠充足的時候,自然而然便可以將這雷息的影響給沖淡了。”
也就是說,放著不管就能自然而然地解決。出于私心,徐白在向薛野解釋這花紋的解決辦法的時候,默默隱去了這花紋的顏色日漸濃郁的原因。因為徐白知道,一旦被薛野知曉了其中的因果關(guān)系,日后再想同薛野雙修,便是難如登天了。
而一知半解的薛野在聽了徐白的解釋之后,終于知道不過是虛驚一場了,至此,他總算是能松上一口氣了。
可這口氣還沒有松上多久,薛野轉(zhuǎn)念一想:“可這勞什子的花紋老是盤亙在我身上,卻也總不是長久之計。”
薛野今次深入從淵城,實則是九死一生的局,若是不能將自身狀態(tài)調(diào)整到最佳,萬一到了關(guān)鍵的時候出了什么狀況,更是得不償失。
想到這里,薛野不由地開動起了他機(jī)智的小腦瓜:究竟如何才能更快地用更多的靈力將雷息給沖散呢?
依徐白所言,為今之計,似乎最好的辦法,是加速修煉,盡快吸收大量的靈力,才能將快速將這天雷之息給沖淡。
想著想著,薛野慢慢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徐白,于是,一個大膽的念頭出現(xiàn)在了薛野的腦海中:“徐白這廝不就是現(xiàn)成的修煉工具嗎?!”
于是薛野一個翻身,將徐白壓在了身下。他嘴角扯出一抹心懷不軌的笑容,語氣略帶誘哄地說道:“徐白,我知你著急沖擊化神期,我今日原先是不愿雙修的,只是現(xiàn)下你我利害一致,我便——”
說著,薛野的眼睛微微一瞇,看上去像一只偷腥的貓:“助你一臂之力吧。”
薛野盤算得很好:從淵城這一趟,必然是一場硬仗,自己當(dāng)然是以萬全的準(zhǔn)備應(yīng)對最佳。既然徐白能利用自己修煉,那自己憑什么不能利用徐白擺脫雷息的困擾呢?
而“被利用”的徐白,此刻正仰躺在床上,他抿著薄唇,衣襟凌亂,發(fā)髻松散,長長的黑發(fā)披散在床鋪上,儼然一副被糟蹋的“良家婦女”之狀。徐白抬眸看著自己身上的薛野,既不掙扎,也不主動,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薛野只覺得自己身下的軀體極為僵硬,他心道徐白此人向來傲慢,此刻不情不愿地被自己壓在身下,怕是心中早已覺得屈辱至極,恨不能一頭撞死了。
只要徐白不痛快,薛野就痛快了。
一想到此刻徐白心中定然是極其不情愿的,薛野不由地覺得更開心了,他默默執(zhí)起了徐白放在身側(cè)的手,慢慢引導(dǎo)著那只手覆上了自己小腹上的那道花紋。
薛野獰笑道:“你也別不愿意,我雖有私心,可終究是你造的孽,你不該負(fù)責(zé)嗎?”
徐白看了看薛野那張理直氣壯,一副“逼良為娼”樣貌的面容,又低頭看了看薛野那因為呼吸而不斷起伏的小腹,終于張嘴做出了答復(fù):“你希望我,如何負(fù)責(zé)?”
說這話的時候,徐白只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艱難地擠了出來,干澀得厲害。
第82章
從淵城的最中央是魔尊的宮殿。
在這座宮殿之內(nèi)的某一間宮室之中,黎陽正百無聊賴地坐倚在榻上。
而這間宮室里的榻正倚靠著一扇巨大的窗戶,可將窗外的美景盡收眼底,自然而然地,黎陽把手肘撐在了窗框上,然后把腦袋擱在了虛虛握拳的手掌上。
黎陽將目光投到了窗外。
窗外是一灣巨大的蓮池,如今從淵城恰逢難得的雨季光景,豐潤雨水從穹頂上巨大的山石裂縫漏了進(jìn)來,不偏不倚地落入黎陽面前的蓮池之內(nèi)。
說起來諷刺,在從淵城這樣一個常年缺水的地方,黎陽的父親,魔尊夜暝君竟然養(yǎng)著一池矜貴的蓮花。
但沒有人敢有一句怨言。
窮奢極欲,窮兵黷武。
夜暝君用絕對的實力鎮(zhèn)壓著從極之淵,隨心所欲,是個名副其實的暴君。
黎陽看著窗外,表情淡漠地看窗外的蓮池,少年老成,眼睛里沒有一絲朝氣,單看他那樣的神情,與其說是在看一片蓮池,不如說是在看一片墳地。
“這鬼地方炸了才好。”黎陽如是想到。
當(dāng)然,黎陽現(xiàn)在也就只能想想而已,畢竟他整個人都被關(guān)了軟禁了起來,想要做些什么,簡直是難如登天。他把手往窗外伸出去了一些,卻被一層透明的結(jié)界給攔住了,這結(jié)界顯然極為霸道,黎陽的皮肉觸碰到了那層結(jié)界之后,便如同觸碰到了燒紅的烙鐵一般,發(fā)出了滋滋作響的聲音。
這用于困住黎陽的結(jié)界是魔尊親自落下的,事實上,不光是這扇窗戶,黎陽所在的這間宮室的整個外部都被這樣的結(jié)界給覆蓋住了,只要黎陽敢踏出這間宮室一步,便會瞬間被燒作一團(tuán)飛灰。
疼痛從被燒焦的手掌蔓延上了大腦,但黎陽看著自己的皮肉因為觸碰了結(jié)界而被燙傷灼傷,卻連面色都沒有變一下,他就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緊緊盯著自己的手看,仿佛看得是一件完全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物,又或許是,只有通過這樣的方式才能讓他覺得自己還活著。
正當(dāng)黎陽想著要不然干脆拼一把,看看穿過這道結(jié)界自己身上還能剩下幾兩肉的時候,他突然看見蓮池的對面有三道身影走了過去。
準(zhǔn)確地說,是有兩個人押解著一個人走上了蓮池對面的小道。
這條小道是去魔尊寢殿的必經(jīng)之路,顯然,這是落星衛(wèi)在為魔尊拿人。黎陽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落星衛(wèi)拿的那個人,自己也認(rèn)識,正是許久未見的楚平。
在此時此地會見到楚平是黎陽沒有預(yù)料到的,他不禁皺起了眉頭,心道:“他怎么會到這里來了?”
黎陽自然知道魔尊派了落星衛(wèi)去燼花城抓人的消息的,但是在黎陽的料想中,落星衛(wèi)應(yīng)當(dāng)帶不回人來,畢竟?fàn)a花城里的那個人是薛野。薛野其人,說他是狡兔,他都不止有三個窟。如今看來,卻是黎陽想錯了,不應(yīng)該說薛野是狡兔,而應(yīng)該說他是桃樹,這棵桃樹甚至還狡猾地讓楚平來做了李樹。
李代桃僵。
黎陽將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焦黑狀的手掌給縮了回來,轉(zhuǎn)而饒有興致地倚在窗邊看著對岸的景象。
只見楚平的雙手被捆在身后,整個人被身后的兩名落星衛(wèi)推搡著前行著。他的整張臉皺在一起,滿臉的倒霉相,風(fēng)塵仆仆不說,額頭上還腫起了一個大包。落星衛(wèi)執(zhí)法向來粗暴且徇私枉法,如果黎陽沒料錯的話,楚平腦袋上這傷,應(yīng)該就是讓落星衛(wèi)給打的。
雖然黎陽不覺得楚平能起到什么作用,但是既然楚平會出現(xiàn)在這里,就說明他必然是薛野送來的。
想到這里,黎陽不由自主地挑了挑眉毛,心道:“看來薛師兄應(yīng)當(dāng)是想到了應(yīng)對之法。”
只是送來一個楚平,怕是多少有些弊大于利了,這愣頭青雖然向來好心,但是辦壞事的次數(shù)也不在少數(shù)。
正當(dāng)黎陽在思忖著如何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與楚平碰頭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一個急匆匆趕路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楚平和落星衛(wèi)的身后。黎陽順勢定睛看了一會兒,在認(rèn)清了那道身影之后,他不由地發(fā)出了一聲冷笑。
無他,因為那道身影正是黎陽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他的表弟,黎城。
說起黎城與黎陽的恩怨,便繞不開從淵城的權(quán)力和魔尊功法的傳承,無外乎是些家族內(nèi)部的勾心斗角。
但想起之前在自己的接風(fēng)宴上發(fā)生的種種,黎陽的臉色便不由地變得難看了起來,他這位胸?zé)o點墨的表弟似乎覺得,只要除掉了自己,他就能高枕無憂地成為魔尊的繼任者了,所以樂此不疲地搞些小動作陷害自己。
既愚蠢又卑劣。
更可笑的是,黎陽沒想到自己的這位表弟竟然能沖動蠢笨到如此地步,竟然會選擇在自己的接風(fēng)宴上用極為拙劣的方法誣陷自己。
黎城以為他的小伎倆成功了,但事實上,無論是黎陽還是魔尊,都只是看破不說破而已。
但很明顯,黎城既不知道黎陽在從淵城扮演著什么角色,也不清楚魔尊到底是如何挑選繼任人的。
他們之間從來沒有信任,只有制衡。
“不過,”黎陽的嘴角旋即扯起一抹笑意,“這么個傻子,倒也不是不能加以利用。”
黎陽笑著,如同張開了蛛網(wǎng)的蜘蛛,只需要靜靜地等著自己的獵物跌落進(jìn)來。
而此刻,無知無覺的獵物黎城正在匆匆趕路,他并沒有察覺到黎陽的窺探,即便察覺到了,黎城也不會在意,因為在他眼中,黎陽已是明日的黃花、斗敗的公雞,無需忌憚。他此刻滿心只有趕路,他只希望自己能夠再快上一分,這樣就可以在快些去向魔尊告狀,他要造謠自己在從淵城里發(fā)現(xiàn)了形跡可疑的一男一女。只要魔尊信了自己的話,把那一男一女抓了起來,到時候——
“還不是任憑我為所欲為嘛。”黎城快活地想。
只消一想到那女修的如花似玉的面龐,黎城就覺得渾身酥麻。
黎城低著頭一路快走,卻因為沒有抬頭看前面的人,便撞上了走在前面的楚平和落星衛(wèi)。
“不長眼睛的狗東西,背后沒長眼啊!”
黎城幾乎是如同條件反射一般,自然而然地倒打了一耙。
不覺得自己有錯的黎城一腳便踹在了離他最近的一名落星衛(wèi)的身上:他向來走路不看路,所以撞到了人怎么能是他的錯呢,必然是沒有提前躲避自己的落星衛(wèi)的錯。
而被黎城踹中的那名落星衛(wèi)沒有防備,一不留神竟被黎城一腳踹得掉入了蓮池之中。
剩下一名沒有被踹的落星衛(wèi),和被留在原地的楚平都沒有預(yù)料到這樣的變故,被黎城這突如其來的一腳弄得愣在了原地,面面相覷。
被留下的那個落星衛(wèi)是新人,他不曾見過黎城,自然也就沒有見識過黎城有多胡攪蠻纏,他心道:“這是……要劫人?”
這么想著,落星衛(wèi)新人擺開了架勢,朝著黎城喝問道:“大膽,你是什么人?!”
好在被踹下蓮池的落星衛(wèi)是從淵城里的老人了,他曾遠(yuǎn)遠(yuǎn)見過黎城好幾回,所以很清楚黎城是個什么樣德性的人。那落星衛(wèi)老人生怕新人沖動之下得罪了這名混世魔王,連爬出蓮池都顧不上了,就這么渾身濕淋淋地站在蓮池之中,向黎城作了個揖,道:“黎公子贖罪,他是新來的,沒有見過您。”
說著,落星衛(wèi)老人朝新人使了個眼色,讓他也一起跟著作揖。
新人哪里敢不從,他初來乍到都是老人帶的,老人說什么,他便老實聽什么,總是不會錯的。
于是新人跟著老人一起朝著黎城作了個揖。他們二人為了表示恭敬,還特意將自己的腰壓得很低,顯得極為誠懇。為了防止黎城不肯善罷甘休,他們低垂著腦袋,不敢多看他一眼。這兩人的姿勢極為標(biāo)準(zhǔn),根本挑不出一點錯處來,但也正是因為這兩人的姿勢過于標(biāo)準(zhǔn),竟也因此錯過了一道極為重要的危險信號——一道紅色的繩索,正如同水蛇一般從蓮池中涉水而來。
紅繩破開了水面,本是極為明顯的,但在嬌艷欲滴的蓮花的掩映下,竟然陡然顯得那么不起眼。
那紅繩正是黎陽的纏絲縛。
只見那纏絲縛一到黎城等人所在的岸邊,便如同一道利劍一般從水中一躍而起,一舉鉆入了正準(zhǔn)備說話的黎城的衣領(lǐng)之中
霎時間,黎城整個人僵硬了一瞬,而后再次有所動作的黎城突然猛地拔出了離自己最近的那個落星衛(wèi)新人的刀,沒有一絲猶豫地便揮刀便劈在了新人的肩膀上。
一氣呵成。
新人當(dāng)場便血流如注地倒在了地上。
而蓮池里的落星衛(wèi)老人見到黎城兇性大發(fā),當(dāng)場起跳,便要躍出蓮池幫忙,卻不想他剛剛從蓮池中探身,便旋即被黎城當(dāng)胸踢了一腳。
這一腳與黎城剛剛將人踢入蓮池的力道完全不同,直將落星衛(wèi)老人踢得口吐鮮血,重重跌入了蓮池之中。一團(tuán)濃稠的鮮血在蓮池之中暈開,但是那名落星衛(wèi)卻并沒有浮上來。
這變故生得太快,幾乎只在眨眼之間,兩名落星衛(wèi)便被生死不明。
目睹了這一切的楚平還在還沒能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便看見剛剛還在大殺四方的黎城突然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與此同時,一段紅繩如同蚯蚓一樣從他的身上退了下來。
楚平循著那紅繩撤退的方向看去,正看見了倚在窗口含笑看著這個方向的黎陽。
也不知是不是楚平的錯覺,他總覺得比起上次在薄命司見到的黎陽,此刻的黎陽雖然在笑,卻無端多了幾分嗜血的意味。
第83章
從淵城的客棧之內(nèi),一場云雨方霽。
此刻的薛野正像條死狗一樣趴在床上,他的身體剛剛被折出了好幾個十分極限的弧度,如今感覺自己全身都要散架了,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薛野面朝下地趴著,用力地喘著氣,他的兩頰都是汗水,鬢邊的碎發(fā)黏在耳際,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剛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薛野一邊揉著腰一邊嘀咕道:“再這么雙修下去,我怕是命不久矣。”
確實,雖說雙修確實讓薛野的靈力增長突飛猛進(jìn),但是徐白兇猛,長此以往他怕是早晚要叫徐白折騰壞了身子,得不償失。
為了自己的身體考慮,薛野覺得:“等占下了從淵城怎么也得停下這勞什子的雙修了。到時候自有手下人為我滿世界地尋找天材地寶,資源充足,我修為精進(jìn)也不會比雙修更慢,總好過為了這一星半點的靈力叫徐白活活折磨一宿。”
薛野漫無邊際地想著日后占山為王的日子,正當(dāng)他走神之際,一個青瓷做成的茶杯毫無預(yù)兆地被送到了他的嘴邊,薛野抬眼一看,是徐白已經(jīng)自動自覺地為他倒好了一杯溫茶。
薛野也不跟徐白客氣,徐白愿意當(dāng)牛做馬就讓他做好了,誰讓他昨晚趁著雙修之際拼了命地折磨自己。于是他連“謝謝”都沒跟徐白說一聲,便喝了徐白的茶。
不過,薛野實在是渾身都疼,完全動彈不得,為了偷懶,薛野連手都沒有舉一下,單單用嘴,一把叼住了這青瓷的杯沿,就著趴臥的姿勢,微微一仰頭,“咕嘟咕嘟”將一整杯水喝了下去。
從徐白的角度看去,薛野殷紅的唇瓣微微有些腫脹,微微開合之間露出了皓白的貝齒和粉嫩的舌尖,借著青瓷的掩映,更顯風(fēng)致。
而薛野對此毫無察覺,一心只撲在了喝水上。
失去雙手的輔助之后,茶水便不可避免地會被漏下來,澄澈的茶液沿著薛野的下顎一路往下奔流,流淌過了他如同天鵝一般伸展著的脖頸,勾勒出纖長的弧度,而茶水在描摹出了薛野那微微凸起的喉結(jié)之后,盡數(shù)沒入了他微微敞開的衣衫之中。
徐白坐在床側(cè),默默看著薛野喝水,既不幫忙也不打擾,只目光沉沉地望著那流淌的茶葉,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等薛野一杯水喝盡了,徐白適時地接過了薛野喝水的茶杯。
一切狀似平常。
被服侍得極為舒心的薛野滿意地看了徐白一眼,道:“你倒是還算有眼力勁。”
徐白心知薛野這話毫無尊重可言,但他此刻無暇顧及這些,遂也并沒有出聲反駁,他拿著茶杯,默默走到了桌邊,在這青瓷茶杯中又續(xù)上了一杯茶。
那動作流暢,仍是一派矜貴的做派,卻有莫名帶上了幾分不可言說的急躁。
茶杯里再次蓄滿了茶水,徐白舉起茶杯,就著薛野喝過的位置,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
躺在床上的薛野看見了,有些嫌棄地大聲說道:“喂!那是我喝過的。”
徐白對薛野的叫喊聲不以為意。他將一杯茶喝干凈了,轉(zhuǎn)而又往茶杯中倒?jié)M了茶,他放下茶壺,看向了床上的薛野,冷冷道:“你的口水我喝得還少嗎?”
這話簡直就是絕殺。
徐白分明話里有話,而薛野也不負(fù)他所望地聽懂了。
真是有辱斯文。
薛野在微微怔愣了一下之后,只覺得耳朵根如同燒起來了一般滾燙,他默默放松了全身的力氣,任憑自己的臉重重砸進(jìn)了身下的被褥之中。
“徐白這廝真是不要臉。”薛野在心中暗罵道。
徐白見薛野老實了,嘴角微微勾起,而后再次舉起了倒?jié)M了水的茶杯,復(fù)又往肚子里灌了一杯茶。
這回,徐白一連喝了三杯茶,也不知是真的口渴,還是是為了清熱下火。
可能是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等最后一杯茶落肚之后,徐白終于看著薛野,道:“現(xiàn)在,能說說你打算怎么殺魔尊了吧。”
至此,總算是言歸正傳。
說起這個薛野可就不困了,他聽了這話,翻了個身,他支起了腳側(cè)躺在床上,用手握了個拳,虛虛地支撐著自己的腦袋,像是賣關(guān)子一般,看著徐白提問道:“你知道魔尊最看重什么嗎?”
上清宗向來與從淵城井水不犯河水,故而對于從極之淵的記載不算太多。因此,徐白對魔尊的了解也只能說是一知半解。
徐白搖了搖頭,靜靜地等著薛野的下文。
薛野微微一笑,提醒徐白道:“你忘了,上次他派黎陽來搶玄武膽是為了什么事情了?”
徐白曾為了玄武膽一事挨了三鞭子,怎么可能輕易忘記,他記得陸離當(dāng)時曾說過,魔尊要玄武膽是為了——
“是為了北境之主。”徐白道。
薛野點了點頭,道:“不錯。”
薛野接著說道:“黎陽的母親出逃那么多年,魔尊不聞不問,但一顆玄武膽,他惦記了數(shù)十年,哪怕與幽鹿?jié)山粣憾挤且绞植豢桑@說明什么?”
徐白一點就透,他看著薛野,準(zhǔn)確地說出了那個答案:“說明復(fù)活北境之主對他來說,至關(guān)重要。”
聽了徐白的話,薛野的嘴角勾起了一個弧度——他原先也不過是猜測而已,如今聽到徐白與他得出了一樣的結(jié)論,便覺得自己離成功又近了一步,很是高興。
于是,薛野接著說道:“那么,如果他想復(fù)活的北境之主有后代,你說魔尊會不會親自接見。”
徐白聞言,皺了皺眉頭,且不說魔尊親自接見的問題,單說前半句——
“我記得北境之主并無后代。”徐白實事求是地說道。
對于北境之主,徐白還是或多或少在上清宗的記載中讀到過的:北境之主的姓名已經(jīng)無從考證,只知道當(dāng)年他當(dāng)年有劈山斷海之能,獨(dú)霸北境。也正是他執(zhí)掌北境的那些年,原本閉塞的北境開始與外界交流通商,變得空前繁榮。再加上北境乃是玄鐵的產(chǎn)地,有多條玄鐵礦脈,與中州合作之后,玄鐵產(chǎn)量翻了一番,更是讓手握了玄鐵礦的北境在修真界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只可惜,北境之主死后,原先走出的商路慢慢被冰雪所覆蓋,北境再次歸于閉塞,再次隱沒在了被大雪覆蓋的冰原之中,茫茫然不知所蹤。
只是關(guān)于北境之主的記載雖多,卻也從來不曾聽過他有什么后代之類的說法。
薛野聞言,白了徐白一眼,在心中暗罵道:“真是個死腦筋。”
“你管他有沒有呢,只要能讓魔尊相信有不就行了嘛。”薛野道,“他們這等大人物,有幾個私生子難道不正常嗎?”
修真之人雖然不重子嗣,但是越是大能,壽命就越長,在無盡的生命里,有幾段風(fēng)花雪夜的故事,實屬尋常。
徐白沒有否認(rèn)薛野的說法,只是淡定詢問道:“那北境之主的私生子現(xiàn)在何處?”
聽到這個問題,薛野“嘿嘿”地笑了一聲,而后“蹭”地一下坐了起來,他看著徐白,因為笑意而微微瞇起的眼睛就像是一只狡黠的狐貍。
薛野道:“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
言下之意,就是薛野本人。
徐白對于薛野的家世知根知底,自然也知道薛野這話里的真實成份有多少,故此,徐白淡定地總結(jié)道:“所以,你是打算靠造謠打敗魔尊。”
徐白的這話可不是在夸薛野。
“你當(dāng)魔尊是什么被奪走了心上人的二八少女嗎?”薛野當(dāng)然能聽出徐白話里的挖苦,他瞪了徐白一眼,接著道,“若是你聽說有故友的孩子存世,你會不想見一見?”
徐白沒有搭話。
事實上,徐白覺得沒什么必要,畢竟故人之子與故人再相似,也終究只是旁人,于他而言,毫無見面的必要。
薛野見徐白毫無反應(yīng),心道:“壞了,徐白這小子冷心冷情,說不定還真不會去見。”
于是他不耐煩地出聲向徐白解釋道:“你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聽說我有個孩子,又正好離你不遠(yuǎn),你順道去見一面總是可以的吧?”
倒不是薛野覺得自己在徐白心中有多重要,而是無論好壞,他與徐白終究是糾葛了半生,若是有一天徐白死了之后,薛野聽說他有個兒子存世,怎么都是定是要去見一見的。等一見面,薛野便要先嘲諷徐白兒子的死鬼老爹是個廢物,然后再嘲諷徐白兒子本身是個孤兒,最好讓徐白在九泉之下都能被氣得七竅生煙,讓徐白存世的兒子哇哇大哭,那才叫真正的快意。
一想到那場景,薛野嘴角的弧度簡直壓都壓不住。
沒想到薛野這頭正想著怎么給徐白的后代找不痛快呢,那頭剛剛一直沒出聲的徐白此刻卻終于說話了。
他對薛野說道:“你不會死。”
徐白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說得薛野當(dāng)場愣住了,他心說:“我們現(xiàn)在聊得是我會不會死的問題嗎?我們說的是怎么利用北境之主的消息暗殺魔尊的事情。”
但嘴上,不愿應(yīng)和徐白的薛野還是不依不饒地說道:“那可說不準(zhǔn),天災(zāi)人禍這么多……”
卻聽徐白難得強(qiáng)硬地打斷了薛野的話,他看著薛野,再次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剛剛說過的話:“你不會死的。”
說這話的時候,徐白的聲音低沉,語調(diào)堅定,如同在訴說一句誓言。
薛野讓徐白一句話給喝住了,他心說:“我不過說兩句玩笑話,徐白怎么還當(dāng)真了。”
不過薛野懶得同徐白計較,他道:“我當(dāng)然知道,你死了我都不會死,這不是重點,重點是……”
然而薛野的話還沒有說完,房門外卻突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第84章
從淵城,魔尊的宮殿之內(nèi),黎陽和楚平已經(jīng)碰頭。
“說說吧。”黎陽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倚在榻上,用一臉?biāo)菩Ψ切Φ谋砬榭粗哌M(jìn)了房間的楚平。
但凡是從淵城里的那些魔修見到黎陽露出這個神情,怕是早就嚇得跪下了。畢竟黎陽之所以被稱為從淵城少君,可不單單是因為他爹是魔尊。黎陽的名聲,可說的上是殺出來的。其人殺伐果斷、心狠手辣,折在他手上的魔修可不在少數(shù)。
再加上黎陽年紀(jì)輕輕便練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本領(lǐng),如今做出這副捉摸不透的表情,多半是他想要?dú)⑷说念A(yù)兆。
但楚平?jīng)]有這樣的覺悟。由于先入為主的關(guān)系,在楚平眼里,無論黎陽怎么變,楚平都將他看作是當(dāng)年會在他挨罵的時候偷偷遞答案的好師兄。所以外人怕他,楚平卻不怕。
因為不怕,楚平也并沒有想著討好黎陽,只一門心思地?fù)湓谧约宏P(guān)心的問題上。
只見楚平頂著個腫得像個豬頭一樣的額角,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是在關(guān)心那兩個把他打成豬頭的落星衛(wèi)——
楚平試探性地向黎陽詢問道:“那……兩個押送我的落星衛(wèi),他們不會死了吧?”
又來了,楚平那近乎愚蠢的善良。
黎陽那生殺予奪的姿態(tài)瞬間維持不住了,他恨不得直接用手指將楚平的腦殼戳個洞出來,然后通過那個洞好好觀察一下他腦子里裝得到底是什么漿糊。
黎陽問他:“你都自身難保了,還有閑心在乎敵人的死活?”
許是黎陽的聲音太大,嚷得楚平都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他們一路上畢竟也還算照顧我。”
還算照顧?
黎陽盯著楚平額角的包,想不出來楚平眼中的不算照顧該是何等場景。
黎陽只覺得自己再多聽上一句楚平口中的話,都能被氣死。
面對傻子,只能有話直說。
黎陽于是便詢問起了楚平正事:“你到底來干什么的?”
楚平也不知道自己來干什么的,只能實話實說道:“是薛師兄讓我來的,他讓我轉(zhuǎn)告你:‘計劃繼續(xù)。’”
說到薛野的囑托的時候,楚平就像個盡職盡責(zé)的信鴿一樣,站直了身體,字正腔圓地將那四個字朗誦了出來。
楚平讀到薛野的囑托的時候,黎陽情不自禁地因為感到意外而挑了挑眉毛。
他故作驚訝地說道:“哦?他竟然沒跑?”
黎陽會做這樣的猜想自然無可厚非,畢竟作為同一類人,黎陽很清楚薛野的為人。
又或者說,大部分認(rèn)識薛野的人都會做這樣的猜想,除了楚平。
只見黎陽此話一出,楚平陡然之間便露出了幾分生氣的表情來,他皺著眉頭看向黎陽,滿臉譴責(zé)地說道:“你怎么能這么想薛師兄?”
黎陽聽了這話,雖然覺得訝異,但還是什么都沒說,他淡淡地瞥了楚平一樣,在心里默念了一聲:“真是純傻子。”
但在嘴上,黎陽還是什么都沒說,只繼續(xù)撿著正事問楚平道:“那薛師兄說了計劃繼續(xù)之后,有沒有告訴你要怎么繼續(xù)。”
自然沒有,當(dāng)時情況緊急,薛野只來得及囑咐了楚平兩句話。
楚平撓了撓腦袋,把那兩句他也不明白什么意思的話復(fù)述給了黎陽:“薛師兄只讓我轉(zhuǎn)告你,說他會混入從淵城里,至于他是什么身份,由你說了算。”
楚平不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黎陽卻是一點就透。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黎陽和薛野是一類人。黎陽乍一聽見楚平的話,便立刻知曉了薛野的意圖——這是讓黎陽好好利用魔尊的弱點,給薛野安排一個可以加以利用的“身份”。
薛野能有什么身份,他先前也不過就是上清宗的一名普通弟子,就算在平輩中算得上優(yōu)秀,但修真界中大能林立,少年才俊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薛野放到其中也只能算得上是末端得不能更末端的一個存在。更何況如今薛野甚至都不再是上清宗弟子了,只能算作一名得罪了上清宗的普通散修。故而,若說要賦予薛野什么身份的話,那便勢必只能是個假身份,也就是說,薛野是要黎陽為自己偽造出一個有利于他們計劃的身份。
他爹那名暴君可從來都對什么出身的人都沒什么興趣,即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只當(dāng)做是一件趁手的工具,倘若要說世上還有什么事情能讓他爹動容的話,那必然與那名早已死去的北境之主有關(guān)。
想透了這一層之后,黎陽旋即露出了一個笑容。
“原來如此。”黎陽了然道。
不知道為什么,黎陽此刻雖然在笑,但楚平卻多少從那笑容中看出了些不懷好意的意味。腦力不足以支持自己弄清現(xiàn)在的局勢的楚平,有些傻愣愣地詢問黎陽道:“怎,怎么回事?”
黎陽心知向楚平解釋太多他也聽不懂,只直接告訴了楚平一個結(jié)論:“從現(xiàn)在起,你要一口咬死,薛野師兄的爹,叫月曜。”
楚平不明所以道:“那是誰?”
黎陽也不瞞著,直接說道:“北境之主。”
楚平聞言,不由地瞪大了眼睛,他脫口而出道:“薛師兄到底想干嘛啊?”
北境之主,那可是只在傳說中聽說過的人物,如今薛師兄不光要借用北境之主的名頭,甚至還要冒充是他的兒子,楚平怎么聽怎么覺得怪異……
難不成,薛師兄是想弄個響亮點的名頭,好威脅魔尊放了自己和黎陽?
正當(dāng)楚平開動那愚笨的小腦瓜努力盤算著薛野想干嘛的時候,卻聽一旁的黎陽緩緩說道:“我雖不能確切知道薛師兄想干什么,卻也能猜出個十之八九。他所思所想雖然不失為一個辦法,但可惜的是,薛師兄或許以為自己足夠聰明,作了個天衣無縫的計劃,卻沒想到——”
說到此處,黎陽停頓了一下,頗有些意味深長的味道。
楚平聽了,忍不住緊張地詢問道:“沒想到什么?”
“沒想到他這回是機(jī)關(guān)算盡太聰明。北境之主后代的身份縱使能讓夜暝注意到他,但對薛師兄來說,這樣的注意,定然不會是他想要的。”
黎陽話只說了一半,但楚平多少聽出了黎陽話里的意思并不太妙,他大驚失色地追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黎陽聞言,看向了楚平,微微一笑道:“北境之主兒子的身份,只怕會讓他死得更快。”
“什么?!”聽了這話楚平簡直是跳了起來,他哪里能看著薛野翻險,抓緊朝著黎陽的方向走了兩步,說道:“那你還愣著干什么,趕緊去通知薛師兄啊。”
楚平說著,便率先邁動了步子,要往門外走去,然而剛剛走了兩步,回頭卻看見黎陽仍然是那一副倚在榻上的樣子,根本一動不動。
黎陽見楚平滿臉不理解的看向自己,卻也只是懶洋洋地動了下身子,滿臉無所謂地看著楚平說道:“通知他干什么?”
一聽這話,原本還想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的楚平不動了,他僵住了身體,壓低了嗓音向黎陽再次確認(rèn)道:“你什么意思?”
黎陽卻顧左右而言其他地向楚平問道:“我與薛師兄有一筆交易,若他能助我殺了魔尊,便可分到一半的從淵城,這你知道嗎?”
楚平點了點頭:“聽薛師兄提過。”
楚平代替薛野從燼花城出發(fā)的時候,曾經(jīng)聽薛野粗略地提過這件事情,只是當(dāng)時情況緊急,薛野并未詳細(xì)說明。
黎陽于是理所當(dāng)然地說道:“那便是了,既然薛師兄想要一半的從淵城,便也自當(dāng)分擔(dān)一半的風(fēng)險,總不能什么事情都由我為他做了,到最后好處全歸了他。我又不是做慈善的,哪能什么事情都替他擔(dān)著。”
言下之意,既然是薛野想出來的計劃,那出了任何事,都應(yīng)當(dāng)由薛野自行解決。而且,黎陽與薛野不是朋友,他們是純粹的交易關(guān)系,既然是交易關(guān)系,黎陽關(guān)心的,便只有事成與不成,而沒有薛野的安危。
薛野若是死了,那么就只能說明,他還不夠資格做這從淵城的主人。
這次黎陽講得這么清楚,楚平就是榆木腦袋也應(yīng)該聽出其中的意思了。
但聽懂了,不代表楚平接受了。
只見楚平自然地垂落在身體兩側(cè)的雙手不由地握緊了拳頭,他盯著黎陽,質(zhì)問道:“這么說,你是不打算管薛師兄的死活了?!”
這話里帶有一絲不可置信和一絲失望,但黎陽聽了,卻完全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好意思,他仍是那一副慵懶地做派,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窗外,道:“自然。”
萬事理應(yīng)如此,若是不夠鐵石心腸,黎陽活不到今天。
誰知黎陽話音剛落,便突然感覺到有一陣劍氣朝襲來,電光火石之間,護(hù)主的纏絲縛當(dāng)即在黎陽的面前織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wǎng),抵擋住了已至黎陽面前的攻擊。
剛剛還望著窗外的黎陽回身一看,卻見楚平正提著自己的本命劍,擺開架勢正怒氣沖沖地與纏絲縛僵持著。
看這樣子,若是沒有纏絲縛,剛剛這一劍,楚平便會當(dāng)場刺到黎陽的身上。
盡管被突然襲擊了,可黎陽非但沒有生氣,甚至覺得有些新鮮。他略帶嘲諷地看向了難得如此勃然大怒的楚平,不咸不淡道:“怎么?你還要?dú)⑽也怀伞!?br />
楚平的眼眶因憤怒而泛著紅,他道:“我今日,定要將你打服了之后,帶到薛師兄面前認(rèn)罪。”
言罷,楚平再次揮動起了手中的劍。
第85章
楚平雖然是個老好人,卻也不是怯戰(zhàn)之輩,為了保護(hù)身邊之人,他同樣會義無反顧地?fù)]動手里的劍,哪怕對手是從淵城少君。
楚平從劍冢中帶出來的本命劍,劍身很重,因此楚平使起劍招來便不像薛野和徐白那樣靈活。不過楚平的劍速度雖慢,卻勝在力道。由于劍身較重,所以打到人的身上便也更痛,只是相應(yīng)的,揮動起來也要使上更大的力氣。
不過楚平自小便常替人跑腿,因此身體素質(zhì)也比一般人要好上不少。
自從楚平從劍冢中取回本命劍之后,清凈峰上就有些嫉妒他拿到本命劍的師兄弟,常常揶揄他“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勁”,但楚平聽不出這話里的惡意,還以為都是在夸他,被人這么一說,反而練劍時揮劍揮得更起勁了。
只是,在纏絲縛面前,楚平的所有力道能被那能夠伸縮彎曲的紅繩給卸除了,瞬間,楚平失去了自己所有的長處,留下的唯有短板。再加上他們打斗的場所在室內(nèi),一寸長反而一寸險,楚平的劍鋒不是敲到桌子,便是敲到房梁,十分限制發(fā)揮。
而與楚平相反的是,黎陽的纏絲縛就像是泥鰍一樣,從楚平的身側(cè)劃過,又快又近,導(dǎo)致楚平根本來不及防備,而纏絲縛從楚平的身邊擦過之后,并沒有被黎陽收回,反而被留在了原地,如同被拉起的一道攔路繩一樣橫亙在半空之中。
楚平起初只忙著抵擋正在活動的紅繩,并沒有在意被留在了原地的纏絲縛,他閃身避過襲來的繩索之后,便專心朝著黎陽發(fā)動攻擊,然而過了沒一會兒,楚平便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無處下腳了——他身邊橫七豎八的紅線業(yè)已將他層層圍困住,楚平甚至連剛剛抬起的腳都找不到地方擱下。
無處安放的手腳讓楚平看起來就像是被無數(shù)紅線提起的木偶一般局促。
而從頭至尾沒有從榻上移動半分的黎陽淡定地評價道:“你劍招練得再好有什么用,實戰(zhàn)經(jīng)驗如此匱乏,還不是一樣要輸。”
一句話,將楚平之前全部的努力通盤否定。
楚平還在掙扎,即使皮肉被纏絲縛勒出了血痕亦在所不辭,卻在此時,門外有聽見動靜侍女匆匆趕來,敲響了黎陽的房門。
“少君,我聽見您房里傳來了巨響,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楚平聽見侍女的詢問聲,瞬間斂了動靜,他心里清楚,他與黎陽之間的矛盾只能算作是內(nèi)部矛盾,若是驚動了從淵城里的人,只怕會打草驚蛇,平白害了薛師兄。
對比楚平的小心翼翼,黎陽卻仍是那一副倚在榻上,不咸不淡的樣子,他看著面前已經(jīng)被纏絲縛困得動彈不得的楚平,對門外說道:“怎么?我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們打算進(jìn)來看看嗎?”
門外的侍女沉默了。
這是不愿意進(jìn)入黎陽的房間的意思:侍女心里也很清楚,里面若是有黎陽都解決不了的刺客,那侍女進(jìn)去同樣幫不上任何忙;若是有黎陽能解決的刺客,那黎陽就會變成整間房里最大的危險來源。
虎穴還是狼窩,本質(zhì)上沒有任何區(qū)別。只是走個表面功夫而已,沒必要真的拼上性命。
像是早就知道侍女的心中所想一般,黎陽不耐煩地對著門外厲聲說道:“還不快滾?”
侍女幾乎是瞬間就干脆利落地做出了回答:“是。”
黎陽轉(zhuǎn)眼又將目光放在了眼前的楚平身上:“第一,你打不過我,不要白費(fèi)力氣。第二,就算你攔住了我,也攔不住薛野,他早就知道這是條九死一生的路,只不過是篤信富貴險中求罷了。”
“而且,”黎陽將目光又放回了窗外,道,“想攔也來不及了。”
窗外,匆匆離開的侍女路過了蓮池,看見了倒在地上的黎城和落星衛(wèi)新人,還有蓮池中的那一汪血色,旋即發(fā)出了一道尖銳的叫聲:“啊!”
窗邊的黎陽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場面,悠悠地說了一句:“劫數(shù)已至。”
既然有落星衛(wèi)死了,此事便算不得小事,不過片刻的功夫,黎陽和楚平便連帶著只是昏了過去的黎城一起,被抓到了魔尊的座前。
魔尊的大殿凄冷,縱深很深,所以導(dǎo)致夜暝的王座也同樣隱沒在很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這大殿里之前應(yīng)該并沒有人,連蠟燭都沒有點。
此刻眾人齊聚在此,大殿兩邊才各自來了一個侍女開始著急忙慌地點蠟燭。
大殿的全貌逐漸在眾人的眼前揭曉,借著漸漸亮起的燭光,楚平這才終于看清了魔尊的樣貌——
夜暝看起來很是年輕,不過二十五六的樣子,他一頭長發(fā)微微蜷曲,隨意地披在而身后,刀劈斧鑿般的一張臉長得猶如荒漠上的孤狼,看人的時候雖然漫不經(jīng)心,但那雙眼睛卻會不由自主地讓人覺得自己像是被鎖定的獵物。
氣勢威嚴(yán),殺意滔天,一看便是從尸山血海中走來的上位者。
楚平?jīng)]有見過什么大世面,乍然見到夜暝的時候,竟下意識般地瑟縮了一下脖子。
夜暝將那駭人的目光準(zhǔn)確無誤地放到了本來就有些犯怵的楚平身上,他看著楚平,口中說出來的話卻是在向黎陽提問:“這是你的新玩伴?”
不知道為什么,楚平似乎在這句話里聽到了一股肅殺的寒意。
黎陽朝著魔尊施了個禮,而后說道:“并不是。”
楚平見狀,也依葫蘆畫瓢地朝著夜暝行了禮。
而楚平的腰剛剛彎下,就聽見一旁的黎陽接著說道:“他是我無意間找到的證人,我此次回來,本意就是想將他帶到父親面前,向您傳達(dá)我所查探到的消息的。”
“哦,什么消息?”魔尊的話雖然聽上去是詢問,可不知道為什么話里話外卻沒有透露出絲毫的興趣。
黎陽看向了楚平,示意他按照之前商量好的方案回答。
楚平知道,眼下應(yīng)是自己接話的時候了,可他心里多少有些天人交戰(zhàn),他心里仍然記掛著剛剛在房里黎陽所說的“只怕會讓他死得更快”的說法,唯恐自己若是按照黎陽教自己的話說,最后反倒會害了薛師兄。
楚平不說話,整個大殿里便只彌漫著死一般的沉默。
向來只有旁人等夜暝的份,夜暝還不曾等過什么人。沉默只持續(xù)了片刻,夜暝便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黎陽看到,夜暝看著苦心思索的楚平皺起了眉頭。旁人或許不知道,但黎陽很清楚,這是夜暝已經(jīng)不打算等下去了的信號。而一旦魔尊失去了耐心,那么無論楚平懷揣的是多么驚天的秘密,他和他的秘密最終都將會被判定為無用之物。
在從極之淵,無用之物是活不下去的。
好在,楚平在這一秒終于想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他既然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那么便按照薛師兄定好的計劃來,總好過擅自做主生了什么事端,叫薛師兄措手不及來得要好。
于是楚平蒙頭便將黎陽囑咐他的話,磕磕絆絆地說了出來:“我,我有一名已經(jīng)離開宗門的師兄曾透露,他爹的名字,叫做月曜。”
楚平終于將自己的使命完成,全然不知道他剛剛往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
話音剛落,整個大殿里便安靜地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楚平偏過頭去看向黎陽,卻見黎陽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了坐在王座上的夜暝。楚平遂隨著黎陽的目光往前看去,卻發(fā)覺夜暝正在笑,他的笑容看上去多少有些猙獰,卻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良久之后,夜暝似乎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發(fā)出了一聲輕輕的“哈”。
在這一聲之后,夜暝開始狂笑:“哈哈哈哈……”
他的樣子恍若癲狂,聲音之大,響徹了整座大殿,但是楚平看著夜暝的表情,卻直覺那樣子看起來,并算不得高興。
許是那笑聲實在太過嘹亮,竟然震得一旁原本尚在昏迷中的黎城忽忽悠悠地醒了過來。
黎城嚶嚀了一聲,扶他著額角艱難地坐了起來,似乎腦袋很疼的樣子。等黎城坐直了身體之后,方才看清自己身處的地方,和座上的人。
一瞬間,黎城像是被人照著面門打了一拳一樣,陡然清醒了過來。他甚至顧不上發(fā)疼的腦袋了,“蹭”地一下便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然后像是為了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一般,哆哆嗦嗦地站到了一旁,那樣子垂頭喪氣的,活像是一只見到了貓的老鼠。
直到這時,楚平才驚覺,雖說起初是因為侍女發(fā)現(xiàn)了落星衛(wèi)和黎城,所以從淵城的人才將他和黎陽帶到魔尊面前來問話的,可從黎陽和楚平進(jìn)入大殿的那一秒開始,夜暝就如同無視了躺在地上的黎城一般,不光沒有問上一句,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上一眼。
橫在眼前的人尚且如此,更遑論那兩個生死不知的落星衛(wèi)了。
夜暝似乎并不關(guān)心是誰做了這一切,又或者說,夜暝清楚這定然是黎陽的手筆,但他對黎陽是不是殺了人,又殺了什么人并沒有太大的興趣。
他的兒子,他最清楚,最不可能坐以待斃,被囚禁之后定然會使出無數(shù)令人發(fā)笑的小動作。
夜暝把黎陽叫來本來便只是想找個由頭,看看黎陽被囚禁這么多天之后是個什么態(tài)度,卻沒想到黎陽給他帶來了這么一個爆炸性的新消息。
既然如此,那么事情的輕重緩急便必然要有所改變了。
只見夜暝全然不顧剛剛醒來的黎城,只獰笑著看著楚平詢問道:“你師兄現(xiàn)在何處?”
楚平聞言,便打算照著之前薛野教他的話說:“他……”
怎料楚平剛想說薛師兄應(yīng)該就在這從淵城里,就外面?zhèn)鱽砹艘魂囙须s的聲音,楚平回頭看去,恰好看見一群落星衛(wèi),正押解著一男一女往大殿的方向趕來。
比起驚訝的楚平,一旁的黎城見到這樣的場面,簡直是瞬間面如死灰。
要知道,黎城被黎陽控制的時候,是正在去向魔尊告狀的路上,但在那之前,為了防止他看中的那對一男一女的修士潛逃,黎陽先繞路去了落星衛(wèi)所在之地,假傳了夜暝的命令,讓落星衛(wèi)先行拿人。
當(dāng)時,領(lǐng)頭的那名落星衛(wèi)顯得很是為難,他斟酌著對黎城說道:“黎公子,不是我信不過您,只是您看您這……是不是該有個印信?”
“怎么?你信不過我?”當(dāng)時的黎城顯得很是倨傲,他對落星衛(wèi)夸下海口,道,“你只管去拿人,帶到魔尊面前,要是出了任何問題,由我一力承擔(dān)。”
當(dāng)時黎城想的是,他只消吩咐完了落星衛(wèi)便即刻啟程去魔尊面前,等說服了魔尊的時候,落星衛(wèi)正好將那一對男女緝拿到場,一舉兩得。
卻沒想到自己竟中途暈在了蓮池邊,耽誤了時間。
按照黎城之前的計劃,不過就是個事急從權(quán)而已,但如今,事態(tài)便完全不一樣了。這分明變成了黎城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擅自了調(diào)動夜暝麾下的落星衛(wèi)。
依照夜暝的脾氣,十個黎城都不夠死的。
“吾命休矣。”黎城腿一軟,當(dāng)場便跌坐在了地上。
而一旁的楚平則驚訝地看著那被落星衛(wèi)帶來的一男一女——那名女修身材高挑,卻用帷帽遮著面容,看不出長相。而男修則生了一身小麥色的肌膚,長著一張帥氣英俊的面龐,只是那面龐雖然端正,此時男修卻是臭著一張臉,活脫脫一副要去殺人全家的表情。
楚平感到十分驚訝,忍不住喃喃地說出了那名男修的名字:“薛師兄……”
第86章
楚平的聲音不大,但在座的都是修士,自然能聽得一清二楚。
落星衛(wèi)把人見黎城在此,把薛野和徐白放在了大殿內(nèi),稟報了一聲:“可疑之人業(yè)已帶到。”便匆匆離開了。
目睹全程的夜暝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有站在一旁的黎城,全身已經(jīng)抖得如同篩糠了,甚至連站都站不住了。
而雖然一頭霧水,但是早已嚴(yán)陣以待的薛野還未來得及站定,便聽見坐在高處的魔尊發(fā)出了極其富有興味的聲音。
夜暝上下打量著著薛野,道:“哦?他就是月曜的兒子?”
沒有人敢應(yīng)答,但電光火石之間,夜暝便站了起來。只見他輕輕地邁出了一步,下一瞬間,空氣中便浮現(xiàn)出了一條裂縫,夜暝一腳便踏入了那道裂縫之中,下一刻,夜暝便直接出現(xiàn)在了薛野的身側(cè)。
夜暝竟然直接破碎虛空,站到了薛野的面前!
薛野便是之前不知道夜暝是誰,從他坐著的位子和他破碎虛空的手法,也自然能窺見一二。
魔尊突然近身,可不是一個好的信號。對于突然出現(xiàn)在身邊的高大身影,薛野想也不想便當(dāng)場祭出了自己本命劍。
從魔尊剛剛的話來判斷,黎陽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按照薛野的囑托實施了計劃。只是薛野想出來的這個計劃原也不是萬無一失的,北境之主兒子的身份并不能保證薛野能處于完全安全的位置。薛野只是在賭,賭這個身份可以為自己創(chuàng)造機(jī)會——一個能夠接觸到魔尊弱點的機(jī)會。
只是夜暝乍一見面就用破碎虛空之法來到自己身邊,明顯是不正常的。
要知道,破碎虛空之法因為是挑戰(zhàn)世間規(guī)則的存在,極度消耗施術(shù)者的精力,精神正常的人是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用來趕路的。絕大部分時候,都是用來逃跑,或者——
出其不意地偷襲對手。
薛野哪里能不防?
也正如薛野所料想的那樣,夜暝在薛野的面前站定了之后,想也沒想便當(dāng)場擺開架勢,五指成爪朝著薛野襲擊了過去。薛野提起的劍恰好擋住了夜暝的手,劍刃正擋在夜暝手掌的皮肉之上。
可不得不說,大乘期的這幫老怪物,連皮都厚上不少,哪怕是神劍寒江雪,也并不能割開夜暝的血肉。但劍鋒雖然無用,但寒江雪劍身上的寒霜還是慢慢蔓延上了夜暝的手掌,讓他的整個手掌結(jié)起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饒是如此,夜暝依然不為所動。
在對峙的過程中,薛野細(xì)心地發(fā)現(xiàn)夜暝的小指上有一塊泛著青色,微微發(fā)黑的痕跡,很小的一片,已經(jīng)在漸漸消退,很明顯是舊傷。這說明,魔尊并非不可戰(zhàn)勝。
薛野皺了皺眉,還未來得及細(xì)想,便感覺身后隱在帷帽下的徐白已經(jīng)往前走了一步,這是徐白打算出手的征兆。
可已經(jīng)與夜暝交過了手的薛野心知,在硬碰硬的情況下,就算再加上一個徐白,也無濟(jì)于事。他們兩個對上夜暝,只能算做是蚍蜉撼樹。
為今之計,只有智取。
硬的肯定不行,薛野只能來軟的,哪怕他的劍還在侵蝕著對方的手掌呢,薛野依然像沒事人一樣,清了清嗓子,對著夜暝說道:“世伯怎么一見面就喊打喊殺的,好生嚇人。”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乍然在安靜的大殿中響起,讓見多識廣的夜暝也不由自主地瞇了眼睛,他用戲謔的表情看著薛野,道:“世伯?”
在自己手下變成軟腳蝦的修士夜暝見多了,變臉如此之快的他倒是第一次見。夜暝顯然沒想到,在如此劍拔弩張的情況下,薛野竟還能厚著臉皮與他攀親戚,倒顯得十分別開生面,甚是有趣。
薛野完全沒有一點不好意思,他看上去自然得如同來故交家里拜會的小輩一樣渾然天成。哪怕手里還舉著劍,也能從容不迫地假笑著說道:“自然,您與我爹是故交,還常年奔波于他的復(fù)活大業(yè),我叫您一聲世伯,并不為過。”
這話雖然說得多少有些攀親戚的嫌疑,但卻很成功。
只見夜暝嘴上略帶不屑地“呵”了一聲,但抵在薛野劍上的手掌卻還是將信將疑地放了下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薛野,而后居高臨下地詢問道:“你說你是月曜的兒子,可有實證?”
魔尊既然肯停下詢問,便說明薛野的計劃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
本來就是胡謅的,哪里會有實證,但薛野此人,心理素質(zhì)極佳,特別是在他準(zhǔn)備干壞事的時候。
薛野的謊話張口就來,他滿臉懇切地向魔尊說道:“我是聽我娘說的,我娘前些年故去了,這是她留給我的遺言。”
夜暝聞言,冷哼一聲,道:“那便是空口白牙,死無對證咯?”
“這世上哪有平白無故給自己找個野爹的人?再說,我娘何以要用這等事情騙我?”薛野完全沒有被夜暝的氣勢嚇到,反而再接再厲地說道,“世伯,我假冒北境之主的兒子,難得能得到什么好處嗎?”
確實沒什么好處,這也是這么多年來,夜暝從來沒見過有人宣稱自己是月曜的兒子的原因。
一般人,若是冒充北境之主的遺腹子,無外乎兩個原因:不是為名,就是為利。
若是為名,這北境遺孤的名聲或許是散出去了,但有個因為單相思而自散修為的爹,聽起來怎么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再者,月曜也不是沒有仇家,他早些年來往于中州和北境的時候,身上不知道背了多少仇怨。旁人若真是月曜的后代,為了防止仇家找上門來,隱姓埋名還來不及,怎么可能就此把自己的身份展露于人前呢?
若是為利,便更沒有可能了。
北境如今的掌權(quán)人是雪山神女,月曜死后,雪山神女便將北境對外之路冰封,不再與中州相通。誰也不知道如今北境是個什么狀況。只是自古權(quán)利更迭之后,新生的王權(quán)總是熱衷于撲滅任何舊王權(quán)死灰復(fù)燃的跡象。
而雪山神女對北境之主的態(tài)度,從她斷了月曜一手建立起來的連通之路便可見一斑。
夜暝上下打量著薛野,心道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便宜世侄修為平平,勢單力薄,莫說是收復(fù)北境,便是想要活著抵達(dá)北境的王城,只怕都是一件難事。
但,就算沒什么明面上的好處,也不能說明沒人會冒充月曜的兒子。
薛野的表現(xiàn)令夜暝不禁皺起了眉頭,他心道:“油嘴滑舌,怎么看也不像是月曜的種。”
但其實,他是不是月曜的種,也并沒有太大的所謂——
夜暝突然看著薛野發(fā)出了一聲笑,轉(zhuǎn)而竟然真的像一名故交長輩一般,向薛野詢問道:“既然是月曜的兒子,那便也算得上我的半個兒子,世侄原來到此,倒是舟車勞頓了,我過去不知道你的存在,不曾對你有過關(guān)心,倒是我的不是了,今日世侄來了我這從淵城,我定是要好好招待的。”
說這話的時候,夜暝顯得十分真誠,轉(zhuǎn)而又狀似無意地提到:“對了,世侄是什么根骨資質(zhì)?”
薛野聞言,不禁皺起了眉頭:魔尊的反應(yīng)與薛野預(yù)料之中差別實在是太大了。
乍然冒出一個世侄來,不說嚴(yán)加拷問,派人去各處打探一下總是要的,薛野本來也就是想要打這么一個時間差,趁著自己身份還未能做實,但也不能完全說假的時候,與黎陽里應(yīng)外合,利用寒江雪制造機(jī)會殺了魔尊。
但如今,夜暝只是輕飄飄地盤問了兩句,竟然就將薛野所說的那些謊話都全盤相信了?
夜暝若是如此輕信他人的人,是斷斷做不到魔尊的位置的。
夜暝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太快,定然有異,只是一時之間,薛野也看不清夜暝的目的,只能將計就計。
表面上,薛野還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水木雙靈根。”
聽了這話之后,夜暝露出了一個極為滿意的神色,而后一改之前喊打喊殺的架勢,真的如同長輩般對薛野鼓勵道:“倒是個不錯的靈根,與你父親,一模一樣。”他的重音落在了“一模一樣”上面,聽得出確實帶了一絲喜悅在里面。
北境之主竟也是水木雙靈根,這件事情在場的所有人倒是第一回 聽說。
薛野猜測,夜暝態(tài)度的突然轉(zhuǎn)變,應(yīng)該還是與那位“北境之主”有關(guān)。
然而還沒來得及等薛野試探出更多的線索,就聽見夜暝又接著自顧自地朝自己詢問道:“世侄遠(yuǎn)來至此,所為何事啊?”
這個問題,薛野倒是早就背下了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只見他一把攬過了站在自己身旁的徐白的腰,照搬起了自己之前的那套說辭:“內(nèi)人身體不適,特地帶她來從淵城尋訪鬼醫(yī)。”
聽了薛野的話,夜暝不由地沉吟道:“找鬼醫(yī)啊……那你們自己找怕是要耽誤不少時間。”
鬼醫(yī)行蹤飄忽不定,歷來是來從淵城求醫(yī)者眾,然而成功找到鬼醫(yī)者寡。
薛野一句“不妨事的”尚在喉嚨口,卻聽夜暝說道:“不如世侄與世侄媳這段時間就住在我這從淵宮中吧,好讓我一盡地主之誼,為你們將鬼醫(yī)請來,如何?”
聽了這話,薛野終于感覺到了不安,他心道:“太順利了。”
順利地如同連魔尊本人都在幫著薛野推動他和黎陽的計劃。薛野看著夜暝的臉,一時辨不清楚夜暝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
哪怕心中百轉(zhuǎn)千回,但是在面上,薛野卻還是裝出了一派驚喜的情態(tài),他笑道:“這怎么好意思勞煩世伯?”說著,薛野朝夜暝做出了拜謝的動作。
而夜暝也顯得十分平易近人,他道:“何曾勞煩?左右是手底下的人做事,不打緊。正巧你與陽兒乃是舊識,不如就由他為你安排住處吧。”
黎陽聞言,俯首道:“是,父親。”
薛野循聲朝著黎陽的方向望去,卻見黎陽也是一派面無表情的樣子,全然沒有計劃得逞的喜悅,心道不妙。
種種反常的跡象讓薛野心中的不安被逐漸放大。
只是在夜暝面前,薛野仍是保持著那一副恰到好處的笑容,連弧度都沒有變化一分,他道:“全憑世伯安排。”
退出大殿的時候,薛野方才收斂了自己面上的假笑,他瞥了黎陽一眼,臉色看上去要多差有多差。
對比薛野的臉色不佳,黎陽卻在此時才終于透露出幾分人味來,他朝薛野露了個淺淺的笑意,但那笑意看起來卻是要多幸災(zāi)樂禍有多幸災(zāi)樂禍,他長腿一伸,半是嘲諷地對著薛野道:“薛師兄,請吧。”
薛野雖然心中滿是臟話,但也不能就在大殿之前指著黎陽的鼻子罵,他步子一跨,率先往外走了出去,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兩步之后,薛野回頭對著黎陽惡狠狠地說道:“還不帶路?”
盡管薛野的態(tài)度不好,黎陽卻也不計較,他快走了兩步,加速走到了薛野前面,去引路去了。
徐白見薛野走了,也不墨跡,保持著他“內(nèi)人”的人設(shè),一言不發(fā)地乖乖跟在了薛野的后面,一時之間只留下了一個傻愣愣的楚平落在了大殿前面。
楚平剛要抬腳跟上,便聽見關(guān)閉的大殿門內(nèi),猛然傳來黎城不停求饒的呼喊:“魔尊饒命,魔尊饒命啊。”伴隨著黎城的一聲聲哀嚎,一陣陣“咚咚”的磕頭聲不住地在大殿內(nèi)響起,聽得出頗有幾分迫切的意味。
楚平之前是見過黎城仗勢欺人的樣子的,自然也心知黎城不是個好人,他雖然心有不忍,但也知道壞人就應(yīng)該受到懲罰。楚平回過了神,便看見薛野等人已經(jīng)越走越遠(yuǎn),他遂也不再聽了,趕緊抬腳跟上。
而與此同時,大殿之內(nèi)。
黎城已經(jīng)是涕泗橫流的狀態(tài)了,雖然他并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抓來的那名男修竟會突然變成了魔尊的“世侄”,但黎城很清楚,他所期望的事情已經(jīng)必定不會發(fā)生了。
“色”字頭上一把刀,如今對黎城來說,就連落得個全尸都已是萬幸了。
擅自調(diào)動落星衛(wèi)是個重罪,黎城伏下了身,用力地將腦袋磕在地上,即使額角已經(jīng)磕出了鮮血,他亦好似沒有知覺一般,不敢有絲毫怠慢。
黎城嘴里不住地呼喊著:“魔尊饒命……”
這么一副茍且求生的樣子,只換來夜暝睥睨一顧。
夜暝面帶嫌惡地看著黎城,不疾不徐地說道:“我原是不想傷了你這一身皮肉的,因為有用。只是如今——”說到這里,夜暝停頓了一下,他看向了大殿緊閉的門扉上,目光似乎能夠透過這扇門,看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夜暝接著說出了他的下半句話,他道:“我有了更好的選擇。”
以黎城有限的智力,自然聽不懂這話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夜暝這話,絕對不是想饒他一命的意思,于是他一聽到夜暝這么說,磕頭便磕得更用力了。
黎城病急亂投醫(yī),竟然在這個時候攀起了親戚來。
他道:“舅舅,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哪知這一句“舅舅”竟然起到了反效果,夜暝聞言不光沒有透露出絲毫的心軟,反而是不悅地皺起了眉頭來。
他問黎城:“這些年,你靠著這一聲聲的舅舅,在從淵城里肆意妄為,我可曾管過你?”
夜暝此話一出,黎城簡直是面露土色,但他又不敢不答,只能哆哆嗦嗦地回答道:“不,不曾。”
夜暝也不看他,他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地走上臺階,向著自己的王座走去,一邊走還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繼續(xù)問道:“陽兒的接風(fēng)宴上,那一杯毒酒里,有沒有你的手筆?”
這一問,問得黎城簡直是汗如雨下了。
自然是有的,或者說,“黎陽刺殺魔尊”一件事,本就是他和他的親信布下的局,為的就是把黎陽從少君的位子上拉下來,好讓黎城成為從淵城的二把手,甚至將來,成為從淵城的魔尊。
黎城如今聽到夜暝這么問,就知曉夜暝已經(jīng)有了此事乃是自己所為的實證,又或許,夜暝從一開始就知道……
黎城眼神慌亂地盯著地面,滿心考慮著應(yīng)該如何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開脫,卻聽見夜暝的聲音從高處傳來。
他問黎城:“你以為,我為什么不查這件事,而是直接把陽兒給軟禁了起來?”
黎城哪里能知道,他是個出了名的草包,他干的所有有計劃的舉動都依托于身邊的那群心腹和狐朋狗友的指點,真正自己思考的時候很少。如今夜暝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轟炸,問得黎城簡直要腦袋冒煙了。
但夜暝的問話,黎城又不能不答,他只能搜腸刮肚地想找些只言片語出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因為……,因為……”
夜暝卻根本沒有等黎城說出他那些蹩腳的理由的打算,他回過身,朝著黎城的方向大袖一揮,霎時間,一陣強(qiáng)風(fēng)從夜暝的手中射了出去,而后直直地朝著黎城奔襲而去。
黎城一接觸到那陣強(qiáng)風(fēng)便被一下子打得飛了出去,他就像是個被扔出去的破布袋一樣,重重撞在了大殿的門上,發(fā)出了一聲巨響。黎城本就是個修為低的,哪里經(jīng)得住這樣一擊,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鮮血,緊接著,黎城的身體依靠著雕花的大門緩緩癱軟下來,整個人腦袋一歪,昏死了過去。
夜暝也并沒有要?dú)⒘死璩堑囊馑迹鸫a,現(xiàn)在沒有。他見好就收地撤回了手,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向著自己的王座走去,獨(dú)自將自己沒有說出口的話語補(bǔ)完。
夜暝低沉的嗓音在冷寂的大殿之中鋪開:“因為我根本不在乎陽兒是不是要?dú)⑽遥抑皇窍胝覀由頭把他關(guān)起來,起碼要保證不能讓他跑了,若是陽兒跑了,我的計劃還怎么進(jìn)行……”
夜暝坐回了他的王座上,恰在此時,無人的大殿中不知又從何處刮起了一陣風(fēng),那些好不容易被點起來的蠟燭,也在強(qiáng)風(fēng)作用下被次第吹滅,宮室也因此失去了光明。夜暝坐在王座上一動不動,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一般,同他冰冷的權(quán)力一起,再次蟄伏進(jìn)了晦暗之中。
而另一邊,已經(jīng)到了黎陽房里的薛野和徐白絲毫沒有過關(guān)了的喜悅。
楚平看向了穿著女裝的小師叔,只見進(jìn)房之后徐白已經(jīng)將頭上的帷帽摘了下來了,他的臉上未施有脂粉,頭發(fā)挽得也是個男子的髻,面上仍是楚平慣常看見的那副默然神色,只是微微皺起的眉頭,暴露了徐白的所思所想。
而一旁的薛師兄,更是一言不發(fā)地在黎陽的房中踱步,隱隱透露出幾分急躁。
楚平眨了眨眼睛,不明白為什么明明騙過了魔尊,但薛師兄看上去卻好像并沒有很開心的樣子。
卻見黎陽倒是一副整好以暇的姿態(tài),他坐到了桌子邊,甚至還有閑心倒了四杯茶。黎陽自顧自地率先端起了一杯茶,卻不喝,只是舉著茶杯看著薛野問道:“冒充月曜的兒子這一招,你是怎么想到的?”
薛野聞言,回頭看他,道:“這還用想?這簡直是擺在臺面上的答案。”
只要提到魔尊,就無法避開北境之主不談。想要混到魔尊身邊,北境遺孤幾乎是在薛野腦中跳出的唯一一個答案。
這個辦法或許并不成熟,但是薛野想出這個辦法的時候,黎陽被抓,自己又被落星衛(wèi)緝拿,已是十分緊急的事態(tài)。薛野和黎陽缺少溝通,也并不能保證自己制定出的計劃就是萬無一失的,他只能選擇其中成功率最高的那個。
只是如今看來,似乎還是欠考慮了。
在薛野的想象中,他們表明身份之后應(yīng)當(dāng)會受到魔尊不小的刁難,為了應(yīng)對魔尊可能會有的盤問,薛野甚至在燼花城中就熟練背誦過了北境之主的生平。剩下的,便只需交給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和完美的演技。
薛野能想到的最壞的結(jié)局,不過是魔尊不信任他們,與他們動起手來,但這亦無妨,逃跑的本事,他和徐白還是有的,就算一擊不成,他們一樣能全身而退。
這是現(xiàn)在看來,他們所面臨的,比最壞的結(jié)局還要壞上幾分——
魔尊不光沒有懷疑他們,甚至幾乎連問都沒有問一下,就將薛野編纂出來的身份給全盤接受了。
這說明,在魔尊心中“薛野是不是月曜的兒子”的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薛野皺眉思忖道:“他把我留下,定是有所圖謀。”
并且在這圖謀的襯托下,薛野撒的那些謊,都顯得有些過于微不足道,而導(dǎo)致夜暝甚至沒空計較。
薛野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漏了哪一步。
薛野看向黎陽,怒道:“你爹到底想干什么?”
黎陽看著薛野,并沒有回答,反而是一旁的徐白在沉吟之后,對薛野說道:“夜暝一共問了你三個問題。”
這話是在提醒薛野。
夜暝自從見了薛野之后,一共只問了三個問題:一是問他如何證明自己是月曜的兒子,二是問他靈根為何,三則是問他來從淵城所為何事。
在這種時候,第二個問題的出現(xiàn),就顯得極為突兀了。
想通了這一點的薛野心頭一驚,他猛然看向徐白,卻見徐白也正在看他。
徐白顯然得到了和薛野一樣的結(jié)論,緩緩說道:“他為什么會關(guān)心你是什么靈根?”
薛野的面色變得難看,一個不太好的預(yù)感浮現(xiàn)在了薛野的腦海里。
此時,聽著兩人對話的黎陽卻笑了,他突然問了薛野一個完全無關(guān)的問題:“你怎么不問問我,為什么想殺我的父親?”
回答這個問題的,卻是剛剛一直沒有說話的楚平。
之前薛、徐、黎幾人聊得都太過深奧了,楚平根本聽不懂他們的那些啞謎。但對于此時黎陽的提問,楚平還是能給出自己的一些猜測的。
他道:“難道不是因為你爹不對你不好嗎?”
這話說得本來還打算賣賣關(guān)子的黎陽好一陣無語,白了楚平一眼之后,黎陽也沒了裝神弄鬼的心情,直接開門見山地說道:“是為了活命。”
第87章
聽了這話,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定猜測的徐白和薛野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一副“果然”的神色,唯有天生不擅長用腦的楚平顯得很是驚訝。
楚平很不能理解地看著黎陽,詢問道:“你爹,要?dú)⒛悖俊?br />
在楚平看來,這是十分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情。他是普通農(nóng)戶出生,且是老幺,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全家人都很疼他。可惜后來遇上了災(zāi)年,楚平一家所居住的村子里面鬧起了饑荒。楚平的父母實在是養(yǎng)不起那么多孩子了,恰好上清宗的仙師來村里面挑有修仙資質(zhì)的適齡孩童,楚平的父母就把三個孩子都送到招生的仙師那里碰碰運(yùn)氣。最后測出來,只有楚平運(yùn)氣好,雖然人憨憨傻傻,卻是實打?qū)嵏墙^佳的土靈根,而他的哥哥和姐姐,則全都沒有修仙的資質(zhì)。
本著能活一個是一個的原則,楚平的家里含淚將楚平給送走了。
他一個人走,好過在家里跟著一起餓死。
楚平臨走那天,他的哥哥和姐姐把他喊到了一邊,各自從懷里掏出了個布包,一聲不吭地塞給了他。楚平打開一看:是兩塊前一天吃剩下的四分之一個窩頭,加在一起正好湊足了半個窩頭。要知道,一整個窩頭不過半個手掌大小,鬧饑荒的年歲里,他的哥哥姐姐的一天的口糧也不過就是各自半個窩頭。當(dāng)時,楚平的爹娘站得很遠(yuǎn),他娘看著這一幕,把頭埋在了楚平爹的肩上,哭得近乎昏死過去。
那時候楚平還太小了,小得不知道娘為什么哭,也不知道爹為什么皺著眉頭不說話,他還在高興,高興可以出去玩,高興可以吃到哥哥姐姐平常特別寶貝的窩頭。
等楚平終于想明白的時候,那窩頭已經(jīng)放了很久,硬得都跟石頭一樣了,但楚平依然含著淚將窩頭吃了一半。他將剩下的四分之一揣在了懷里,怎么也舍不得繼續(xù)吃了。楚平哭一半是因為舍不得家里人,另一半,則是因為那窩頭委實太硬,硌疼了他的牙。
楚平站在清凈峰上,望著那根本看不見的故里,在心中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努力修仙。
雖然下定決心要好好修仙,可實際上,楚平是八輩貧農(nóng),別說修仙了,連仙這個概念,他都只能跟破廟里的泥塑掛鉤,所以楚平剛上清凈峰的時候,不知道該怎么做,只能按照自己平日里的生活習(xí)慣,幫著師兄弟們跑跑腿,幫幫忙。
盡管人人都笑楚平傻,但楚平不這么覺得,他想啊,自己要勤快點,再勤快點,將來出人頭地之后,能回到自己老家,幫幫家里的父母和哥哥姐姐。
再后來,薛野離開上清宗的那一陣子,楚平回他的家鄉(xiāng)看了一眼,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了一眼,他的哥哥姐姐都已經(jīng)各自成家,父母也垂垂老矣,正在飴兒弄孫。
兒孫滿堂,人生百年,那已是一條與楚平再不相交的道路。
看這面前的場景,楚平久久沒有言語。他從懷里掏出了半個早已看不出原來樣子的窩頭,并著一袋子省吃儉用下來的靈石,輕輕放在了老家的門前上,然后轉(zhuǎn)過身,沒有一絲留戀地離去。
“真好。”楚平想道。
楚平回不去了,但家會一直在他心里。
所以,對于在家庭溫暖中長大的楚平來說,父親想要?dú)鹤樱鞘痔旆揭棺T的一件事情。
卻聽黎陽冷哼了一聲,說道:“這有什么奇怪的?在修者界,殺子弒父,都是常事。”
年壽既永,便無需子嗣傳承,修者對于血脈傳承也不再那么看重,故而修仙之人往往親情淡薄,維系一段關(guān)系更多的反而是利益的捆綁,充斥著相互的利用和無情的算計。
楚平到黎陽這樣說,不由地愣了一下。他先是閉上嘴仔細(xì)地思索了一下,而后生怕戳到了黎陽的傷心處一般,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詢問道:“你爹……為什么要?dú)⒛悖俊?br />
黎陽沉默了,他并不是很想回答楚平這個問題。
卻見一旁久未說話的徐白側(cè)目看向了黎陽,詢問道:“是為了復(fù)活北境之主嗎?”
徐白太過冷靜,總能一針見血地看透問題的本質(zhì),但毫不避諱戳人痛處的舉動,同樣也顯得他十分不近人情。但不知道為什么,黎陽卻覺得徐白這樣近乎質(zhì)問的態(tài)度反而更能讓他接受。黎陽不需要被人小心翼翼地對待,那會讓黎陽覺得自己像是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雨打的花朵。
既然已經(jīng)被人猜到,那黎陽也沒什么好不承認(rèn)的,他直言道:“是。”
徐白接著問道:“復(fù)活北境之主為什么要?dú)⒛悖俊?br />
“傳聞北境之主死時,魂魄四散,肉身亦散于四方。”黎陽緩緩地解釋道,“魔尊這么多年尋到的一切天材地寶,包括玄武膽,都只能復(fù)活北境之主的元神,可是,復(fù)活一個人,不光需要元神,還需要肉身。”
聽到這里,楚平就算是個傻子也應(yīng)該聽明白了。
他驚訝地看著黎陽說道:“你的意思是說,你爹要?dú)⒘四悖缓笥媚愕娜馍韥斫o北境之主復(fù)活?”
這得是一個多么殘忍的父親啊?!
黎陽很平常地點了點頭,甚至還冷靜地分析道:“不止我一個,在他眼里,黎城也是一個不錯的備選方案。”
盡管嘴里說著如此驚世駭俗的話題,但黎陽本身卻是那么得鎮(zhèn)靜,他平靜地就像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仿佛從很早之前開始,他便早已接受了這殘酷的事實。
黎陽接著說道:“話雖這么說,但實際上,魔尊一直沒有找到過最完美的肉身。”
首先,這肉身的主人不能有太世俗牽扯,否則即使月曜完成復(fù)生,之后也會帶來一系列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其次,肉身的資質(zhì)要足夠好,否則復(fù)生之后的月曜就算想要修行也只能是個廢物,根本不能復(fù)現(xiàn)當(dāng)年的實力;最后,肉身的血統(tǒng)不能太過低微,在魔尊看來,若是給月曜換了一俱乞丐的身軀,終歸也只能是辱沒了月曜的身份。
魔尊要復(fù)活的,是一個完美的,與當(dāng)年一模一樣的月曜。
這三個條件說不上苛刻,但這么多年大浪淘沙下來,魔尊卻也只堪堪留下了兩幅他看得上眼的肉身:一是自己的親兒子黎陽,二則是他撿回來的世家孤兒黎城。
原本魔尊的方案是只有黎陽的。
黎陽天資又好,才智又佳,本是作為月曜肉身的不二人選。魔尊悉心調(diào)教,只等著月曜復(fù)活的那一天。可惜就可惜在黎陽的天資生得實在是有些過于好了,導(dǎo)致他太聰明了,聰明到在黎陽還沒有多大的時候,便成功發(fā)現(xiàn)了夜暝的計劃。冰冷的真相被揭開之后,黎陽就變得不愛說話了,他一直在伺機(jī)逃離魔尊的掌控,但最終都沒能成功。
走投無路之下,為了活命,黎陽往自己的身體里種下了纏絲縛,而解開纏絲縛的辦法,只有黎陽自己知道。
纏絲縛一旦入體威力便會遠(yuǎn)增十倍,相對應(yīng)地,它也會拼命地消耗施術(shù)者的生命。也就是說,黎陽憑著一己之力,成功讓自己的身體出現(xiàn)了不能修補(bǔ)的殘缺。
夜暝知道此事之后變得震怒,他狠狠地甩了黎陽一巴掌,直打得黎陽偏過頭去吐出了一口鮮血。
而夜暝,只冷冷地吐出了兩個字:“解開。”
當(dāng)時,黎陽只是笑了一聲,他告訴夜暝:“除非我死。”
夜暝看著自己調(diào)教出來的這個兒子,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脾氣竟然這么像自己。
夜暝也笑了,他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好,我成全你。”
纏絲縛并非不能解,只是解開之后呢?它就像是一個死局一樣橫亙在黎陽的眼前:若是解開,黎陽會變成月曜的肉身;若是不解開,黎陽早晚會死在纏絲縛身上。
黎陽不肯解開纏絲縛,夜暝也不在意,他這么多年都等過來了,不介意再多等幾年。修者壽命那么長,夜暝等得起。
而第二年,夜暝將黎城帶了回來,夜暝對年幼的黎城謊稱自己是他的舅舅。只是這一回,夜暝學(xué)乖了,他不再悉心教導(dǎo)黎城,而是由得他為非作歹。這也是夜暝會放任黎城捅出任何簍子的原因,因為夜暝早已為黎城寫好了自己的終局:黎城會作為一個廢物活下去,并且到他死的那一天,都無法得知真相。
黎城的根骨天賦不及黎陽,并不是月曜肉身的最佳選擇,但他的出現(xiàn),實則是夜暝在向黎陽宣告:“我看你能熬多久。”
他們在賭,看是黎陽先被纏絲縛耗死,還是夜暝先忍不住,將就用黎城的肉身復(fù)活月曜——若是黎陽先忍不住解開了纏絲縛,那黎陽依然逃不開成為月曜復(fù)活工具的宿命;若是黎陽沒解開,那夜暝依然留有黎城這個后手。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
當(dāng)薛野頂著“水木雙靈根”和“月曜子嗣”的名義出現(xiàn)在夜暝的眼前的時候,他就像是一束光一樣出現(xiàn)在了夜暝的生命中,無論黎陽還是黎城,都變得那么黯然失色。
黎陽看向了薛野,不知道應(yīng)該哭還是笑,他道:“你的出現(xiàn),讓魔尊之前的一切躊躇都變得無關(guān)緊要。”
是啊,還用得著等什么黎陽啊。薛野編造出的身份簡直就像是為“被奪舍”而量身訂造的。
薛野越聽,臉色就越難看,到了最后,他簡直覺得自己的腦袋頂上就像是刻著閃閃發(fā)光的三個大字:“冤大頭。”
薛野咬牙,忍不住痛罵出聲:“大爺?shù)摹!?br />
第88章
既然話已經(jīng)放出去了,那么薛野被當(dāng)成目標(biāo)這件事便是木已成舟了。唯一的辦法,就只有趕在魔尊動手之前殺了對方。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魔尊究竟什么時候會動手。
換做是旁人,只怕早已經(jīng)被巨大的壓力所吞沒。但薛野卻唯有一點好,就是他從小到大運(yùn)氣都不太好,故而遇到這種意料之外的不利情況的時候,雖然覺得糟心,卻依然能冷靜地分析問題。
薛野沉住了氣,看著黎陽,問道:“既然如此,魔尊今日為什么沒有當(dāng)場殺了我,是有什么不能殺我的理由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黎陽倒是心里有點數(shù)的,他道:“倒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你出現(xiàn)得突然,屬實是在父親的預(yù)料之外,因而打亂了他的計劃。不說別的,單說用來復(fù)活北境之主的祭臺,就應(yīng)當(dāng)尚未布置完成。雖說,也直接可以殺了你再使用尸體保存的法子,但看來——。”說道這里,黎陽停下了敘述,他沉吟了一下,揣測道,“父親應(yīng)該是覺得用來還魂的身體,終歸還是越新鮮越好……”
說著,黎陽看向了薛野,真心實意地說道:“你今日尚算好運(yùn),撿回了一條性命。”
黎陽說完這話,薛野和徐白都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只是這兩人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呢,旁聽的楚平倒是先急了。
“那怎么辦?”楚平看看薛野,又看看黎陽,顯得很是焦急。
楚平對薛野說道:“那薛師兄,要不然,我們還是快逃吧。”
這是好話,卻也是蠢話。
薛野扭頭看向滿臉擔(dān)憂的楚平,冷聲問他:“逃?逃到哪里去?上清宗,還是幽鹿?jié)桑课姨拥昧艘粫r,逃得了一世嗎?還是說,你覺得你有本事保我一世?玄武是什么下場你忘了嗎?”
楚平被薛野罵得縮了縮脖子,他噤了聲,只敢偷偷抬眼望向薛野,生怕自己再說錯一句話惹得薛師兄不高興。
不過,薛野雖然訓(xùn)斥楚平的時候十分嚴(yán)厲,但實際上,他的心里還算淡定:變故雖然不少,情況也危機(jī)許多,但對于薛野來說,要做的事情,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他本就是來殺魔尊的,如今不過是讓他本就立下的目標(biāo),變得更為迫切了一些罷了。
正在薛野哀嘆自己怎么總是這么倒霉的時候,就聽見一旁的徐白向黎陽詢問道:“祭臺還要多久能建好?”
黎陽也實話實說道:“我只是打個比方,我也不知道究竟需不需要所謂祭臺。只是,我當(dāng)年偷偷看過那本書,上面說,復(fù)生大陣,要在朔月之時開啟。”
朔月,即是指每個月的月初,天上沒有月亮的時候。此時正值月中,也就是說魔尊要施展復(fù)生之術(shù),最早也要等到下個月的月初,既然如此,那薛野他們就起碼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可以用來殺死魔尊。
“時間倒還算寬裕。”薛野苦中作樂地想到。
只是雖然殺死魔尊的期限有了,但殺死魔尊的方法卻依舊尚未可知。
想到這里,薛野不由地沉吟道:“寒江雪根本傷不了他。”
在剛剛的對峙中,哪怕寒江雪已經(jīng)實打?qū)嵉氐衷诹艘龟缘钠と庵希辔茨芮虚_他的皮膚。
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黎陽似乎早有預(yù)料,又或者說,黎陽正是因為知道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所以才會去找自己的母親借“棲寒枝”。
黎陽道:“因為他已經(jīng)修煉到了大乘期巔峰。”
大乘期巔峰?!
明白這五個字意味著什么的眾人,心中情不自禁地感到大驚。甚至連平日里常常反應(yīng)慢半拍的楚平都一下子反應(yīng)了過來,喃喃道:“他不會真的能到渡劫期吧……”
楚平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這么些年來,修真界能到渡劫期的修士寥寥無幾。便是當(dāng)年上清宗的開山祖師,也只止步在了大乘期初期,連巔峰都未能修到。
那已經(jīng)不是一個單靠努力就能達(dá)到的境界了,天賦、努力、氣運(yùn)……缺一不可。
而以修士的年紀(jì)來說,夜暝的年齡不算太大,不過五百多歲,雖說魔修境界比其余修士快上不少,但五百多歲的大乘期巔峰,絕對可算得是古往今來第一人,那已經(jīng)是半步真仙一樣存在了。
可能連在場的四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從黎陽說出“大乘期巔峰”這幾個字開始,就開始變得沉默了起來。夜暝的功績、修為,乃至實戰(zhàn)經(jīng)驗,都像是一座豐碑一樣,屹立在后來人的眼前,直叫人覺得高不可攀,威不可犯。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靜默中,徐白冷漠卻堅定的話語陡然在宮室中炸響。
徐白說:“真仙亦可殺。”
這說得極為狂妄,簡直頗有幾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意味。但不知道為什么,從徐白的口中說出來,總是無端令人感到信服。
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的便是楚平,他甫一聽見徐白這么說,便愁容稍霽,情不自禁地跟著點頭,道:“小師叔說得對,事在人為!”
黎陽沒有發(fā)表意見,他與其說是贊同徐白的想法,不如說是驚嘆徐白的心性:自信和狂妄只有一線之隔,但徐白那沉穩(wěn)的態(tài)度,總能讓人輕易分辨出他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而薛野則不同,他一聽徐白說這話,更不高興了。須知薛野素來最恨徐白這副萬事盡在掌握的樣子,不由地感到有些氣悶。但旋即,像是被提醒了一般,薛野想起了先前看見魔尊的小指似乎有一小塊青色發(fā)黑的痕跡,那痕跡十分眼熟,但當(dāng)時在大殿里情況緊急,薛野沒空多想,到了此刻,薛野才終于得空想到了什么。
薛野趕緊扭頭看向黎陽,詢問道:“魔尊之前,是不是受了傷?”
經(jīng)過薛野的提醒,黎陽才好像終于想起了些什么,他帶著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看向了徐白。
一邊看一遍說道:“確有此事,當(dāng)時從幽鹿?jié)扇×诵淠懟貋淼臅r候,曾有兩道劍意追著我進(jìn)了虛空界中。”
薛野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道:“那兩道劍意傷了魔尊的小指?”
這話雖然是對黎陽說的,但薛野的目光卻看向了不遠(yuǎn)處的徐白。
黎陽點了點頭,道:“正是。”
一旁的楚平一聽,也順勢看向了徐白,口中忍不住“哇”了一聲,道:“小師叔,你好厲害啊。”
話說到此處,薛野便知道事情應(yīng)該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心里的底氣也不由得多添上了一分。
薛野心道:“那既然如此,除了棲寒枝之外,徐白的劍意也將成為我們一道很有利的助力。”
雖然心里已經(jīng)想好了要好好利用徐白,但面上,薛野依舊不動聲色。
只有沉不住氣的楚平見薛野似乎想到了辦法,好奇地詢問道:“那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呢?”
卻見薛野反而突然伸了個懶腰,不急不緩地說道:“回去打坐啊,還能怎么辦。”說著,話鋒一轉(zhuǎn),薛野直接朝黎陽詢問道,“我們的房間在哪里。”
黎陽也從善如流,指了一個方向,道,“在那邊。”
他們倆的對話直接讓楚平傻了眼:計劃不談了不要緊,可這么快就要各自回房嗎?
“就……這么分開了?”
要知道,這可是在敵人的大本營中,貿(mào)然分開多少有些冒險。
薛野聞言,瞪了楚平一眼,道:“剛來第一天,魔尊肯定防我們防得死死的,干什么都只能打草驚蛇,不如養(yǎng)精蓄銳。再說,我?guī)е拮优c你們共處一室得太久,反而惹人生疑。還有半個月呢,急什么。”
楚平覺得薛野說得在理,遂傻愣愣地點頭道:“哦,好。”
因為薛野和徐白扮的是一對夫妻,所以他們自然而然被安排在了一間房。
薛野和徐白跟著黎陽喊來的侍女回到了分給他們房間之中,甫一關(guān)上房門,薛野便如同一只準(zhǔn)備已久的獵豹一樣,突然發(fā)難。只見他轉(zhuǎn)了個身,猛然發(fā)力,一把按住了沒有防備的徐白,壓著徐白的胸膛將他抵在了閉合的門板之后上。而后,薛野二話不說,立刻就上手開始拉扯徐白原本穿戴整齊的衣襟。
事出突然,徐白沒有防備,竟真的讓薛野得了逞。
但反應(yīng)過來之后,徐白微微蹙眉,立刻一把按住了薛野作亂的手掌,低頭看向撲在自己懷里的人,沉聲問道:“你要干什么?”
薛野看了徐白一眼,滿臉都是一副“這還用說嗎”的表情。
薛野道:“自然是幫你一把。”
薛野想得很簡單,既然徐白的劍意能傷到魔尊,那么徐白便稱得上是他們用來對抗魔尊的關(guān)鍵,到時免不了要借助徐白的力量。如今,留給他們的只有半月的時間,自然是要在這半月的時間里盡可能地提升徐白的修為。
徐白的修為每高上一分,薛野的勝算便高上一成。
為今之計,最穩(wěn)妥的辦法,還是通過雙修,讓徐白在這半個月內(nèi),突破化神期。一旦徐白突破了化神期,他的劍意也會隨之有極大程度的增強(qiáng)。
薛野之前便答應(yīng)了要幫徐白突破化神期,如今不過是把時間縮短,大不了累上一點,在這半個月里多修幾場,他作為吃虧的人都沒說什么,徐白理應(yīng)不該有什么意見才是。
雖說拼命雙修半個月的做法委實有些驚世駭俗,但薛野卻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他本便是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可誰知道,薛野剛想將自己的手從徐白的手里抽出來,繼續(xù)雙修的時候,就感覺從手上傳來了一股巨大的拉力——竟是徐白將薛野的手越攥越緊,不肯松開。
薛野疑心地看著徐白,心道:“徐白這是……要阻止我?”
只見向來對事事都能泰然處之的徐白,此刻正面色不善地盯著懷里的薛野看。
徐白那向來波瀾不驚的眼中泛起了紅色的血絲,他聲音冷厲地喝問道:“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什么?”
第89章
薛野覺得徐白這話問得好生奇怪,他狐疑地看了徐白一眼,反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把徐白當(dāng)成什么”?還能當(dāng)成什么?
自然是當(dāng)成一條繩上的螞蚱呀。
但徐白突然發(fā)難,必有深意,薛野忍不住順著徐白的話苦思冥想了起來。
“難道——”薛野心道,“我想讓徐白跟魔尊打個兩敗俱傷的事情叫他察覺了?”
這么想著,薛野不由地感到一驚——這不可能吧,那不過是薛野心中的一個閃念而已,他甚至連抓都沒能抓住這個念頭,更遑論制定出完整的計劃了,充其量只能算作是薛野對徐白的一個美好祝愿。
既然只是祝愿,那便打死不認(rèn)。薛野不動聲色地看著徐白,面上還是一片不解的神情,像是完全不明白徐白為何有此一問一般。
而此刻徐白內(nèi)心實則洶涌澎湃,卻又不好在薛野面前顯露出來,只得咬著牙質(zhì)問薛野:“你為何一進(jìn)房間便突然急著與我雙修?”
薛野覺得徐白簡直是在明知顧問,他道:“自然是為了讓你早日抵達(dá)化神境,好與魔尊一戰(zhàn)啊。”
多么無私奉獻(xiàn),多么樂于助人啊,薛野深深覺得自己真是情操高尚,簡直是聽者傷心,聞?wù)呗錅I。
薛野說得理直氣壯,全然不覺得自己這么做有什么不對,他抬起頭與徐白對視,眼睛直直地瞪著徐白,一雙靈動的眼睛像是要看進(jìn)徐白的心里一般。而對上了薛野那義正詞嚴(yán)的目光之后,連徐白都不由地被噎了一下。
薛野說得輕巧,就好像雙修不過是他修行路上走得一條捷徑一般,既沒什么特別的,也沒有什么更深層的意義。與新學(xué)了一套劍招一樣,只是他通往大道的手段,沒有任何分別。
這與徐白的圖謀相悖。
徐白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自己就越不能退縮。若是不能盡早在潛移默化間扭轉(zhuǎn)薛野的觀念,那么吃苦頭的早晚是徐白自己。他皺眉看著薛野,不悅地道:“在你眼中,就連雙修都是可以利用的事情嗎?”
但這話聽在薛野的耳朵里,卻又完全是另外一番意思了,他心道:“徐白這話是在怪我不擇手段?”
薛野遂不服地看著徐白,據(jù)理力爭道:“什么叫利用?你這人怎么倒打一耙呢?當(dāng)初先提出雙修的人分明是你,而且你不也是為了提升修為才利用我雙修的嗎?怎么如今我遂了你的意,你反而不開心了?”
兩人簡直是雞同鴨講。
徐白那叫不開心嗎?徐白那叫“想殺人”。
他目光沉沉地看著薛野,厲聲責(zé)問道:“所以在你眼里為了提升修為,就可以雙修?若是將來,又有旁人要與你雙修,你是不是也會答應(yīng)?”
徐白這話問得薛野一愣,他不懂徐白怎么突然扯到這么個話題上,只是順著徐白的話想了想,心道:“除了你,誰家正經(jīng)人用這么個辦法提升修為啊。”
但嘴上,薛野還是想也沒想地回答道:“若是事態(tài)緊急,也不是……”不行。
此話一出,簡直就像是把水滴進(jìn)了滾燙的油鍋里,把徐白心里炸了個七零八落。
薛野話都還沒說完呢,便感覺自己手腕處傳來了一陣劇痛,他低頭一看,便看見是徐白用力攥住了自己的手腕。
徐白看上去好像是被氣到了,握著薛野的手都有些幾不可察的顫抖。看得出他很是用力,用力得連手背上的青筋都浮現(xiàn)了出來,在皓白的手背上清晰可見。
薛野不明白徐白這是發(fā)得哪門子的瘋,不由地皺了皺眉頭,他看著徐白,詢問道:“你……”
薛野的話還沒問出口,徐白就已經(jīng)極好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松開了薛野的手,微微垂眸,極好地收斂起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如同冬日里急速結(jié)冰的湖面一般,整個人迅速收束,在薛野面前就地變化作了一個無悲無喜、生人勿近的玄天劍君。
徐白知道,因著薛野先前的那句話,自己已經(jīng)動了真怒,眼下這個情形,他十分容易做出不理智的舉動,著實不適合談話。
再者,他要是再接著與薛野談下去,只怕早晚會被氣死。
只聽徐白冷冷地對薛野說道:“你走吧。”如同附和徐白的話一般,薛野眼睜睜看著面前剛剛被自己親手關(guān)上的雕花大門被再次打開。
屋外的雨水還未停止,帶有潮濕腥氣的空氣撲面而來,讓薛野身上感覺到了一股難言的黏膩之息,叫他覺得無由來地有些煩躁。
薛野不明白徐白的情緒為什么無端變得大起大落,他向徐白確認(rèn)道:“什么?”
徐白說道:“我的靈力已經(jīng)堆積得足夠了,不日便可躍入化神境,今晚不用雙修了,我需要閉關(guān)。”
閉關(guān)?!
薛野一聽這話,不由地感到驚駭。
因為徐白說出“閉關(guān)”兩個字,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有有把握可以突破化神期了。修士往往只會選擇修行路上的一些關(guān)鍵的節(jié)點比如,比如:在跨境之前。在越境的關(guān)鍵時刻閉關(guān),可以更好地參悟天道,內(nèi)窺氣海,增加突破修為的成功率。
雖說薛野沒法做到真心為徐白高興,但是大敵當(dāng)前,徐白能入化神期,著實是個好消息,薛野也必會全力支持。
只是——
薛野問徐白:“在這里?”
這畢竟是敵人的大本營啊,在此處閉關(guān),怎么說都有些不太合適,但還沒等薛野繼續(xù)說些什么呢,徐白便已經(jīng)繞過了薛野,往房里走了一步。
擦肩而過的時候,徐白微微垂眸,面上仍是一副冷淡的神色,他沒有看薛野,只是說道:“請吧。”
這是在趕薛野走。
薛野雖有諸多不滿,但想到半月后少不了要仰仗徐白,也只能斂了脾氣,好聲好氣地最后問了一句:“你確定?”
徐白也不回答薛野,只垂眸看他。徐白的目光冷然,像是刀子一樣駭人,薛野直覺那眼神像是要把自己給活吃了一般。
薛野摸摸自己的臉,心道難道是自己心里的咒罵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了?
還好還好,薛野摸了半天,發(fā)現(xiàn)自己仍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狀態(tài),不像是漏出了什么馬腳的樣子。
“不應(yīng)該啊。”薛野心道,雖然他平素里熱衷于給徐白找不痛快,但今日的徐白不知為何,莫名地看著就火氣極盛。
薛野怎么看怎么覺得實在不是一個觸徐白霉頭的好時機(jī)。更何況,對付魔尊的事情還要仰仗徐白,徐白若是能就此一舉登臨化神境,再好不過。
“我不打擾了,不打擾了。”
既然徐白連門都給薛野開好了,那薛野自然是從善如流,他忙不迭地長腿一伸,便跨出了門口。薛野邊走還邊合計呢:他今日又沒有惹徐白,甚至還好心地要給徐白“幫把手”徐白便是在生氣,也應(yīng)當(dāng)不是沖著自己來的。
薛野毫無心理負(fù)擔(dān)——誰知道徐白又吃錯了什么藥,左右與自己無關(guān)。
薛野站在房門口,剛要往花園走的時候,好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想要回頭向徐白囑咐上兩句,哪知道話還沒有說出口,薛野便看見那扇雕花的木門在自己的眼前重重地關(guān)上了。
還碰了他一鼻子的灰。
薛野氣不過,但又不能把徐白揪出來打一頓,只能恨恨地想道:“且讓你再囂張半個月!”
“怪了。”薛野獨(dú)自一邊往中庭里走,一邊思索著徐白種種奇異的舉動,心里感到無比地疑惑:“徐白這小子怎么回事?昨夜還極為熱衷雙修之事,到了今日,我剛一邀他,他便突然生了好大一場氣。”
該不會是——
薛野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徐白,他心道:“這廝莫不是近幾日縱欲過度,不能人道了吧?”
這個念頭一經(jīng)在薛野腦海中被提及,就開始在薛野心中慢慢被完善,漸漸變得有鼻子有眼了起來:以往就老聽沈長老念叨,修行之事,欲速則不達(dá),越是急功近利,就越是容易在修行上落下終身的毛病,沒想到還真讓徐白給碰上了。
“真是太好了。”薛野不無歡欣地想。徐白的那孽根,攪得薛野夜夜睡不上一個整覺,簡直是苦不堪言,“沒想到報應(yīng)來得這么快,真是大快人心,嘻嘻。”
薛野野正高興呢,卻聽不遠(yuǎn)處有人喊他:“薛師兄。”
薛野抬頭一看,正是楚平。
薛野和徐白離開黎陽的房間之后,楚平卻并沒有著急離開,他朝著黎陽旁敲側(cè)擊,想套出點有用的信息。但這就好比傻子想要騙秀才一樣,癡人說夢。
楚平問了半天,黎陽以不變應(yīng)萬變,什么都不肯說。楚平?jīng)]辦法,只能灰溜溜地回到黎陽給自己安排的房里去了。
誰曾想楚平剛剛走到中庭,就看見了獨(dú)自一人的薛野。
疑心薛師兄是不是需要幫忙,楚平立刻出聲喊了薛野:“薛師兄。”
而后,楚平三步兩步走到了薛野面前,壓低聲音問道:“你怎么一個人在外面,你明知道……不安全。”
楚平多少有些草木皆兵,但薛野卻完全不以為意。
薛野心里很清楚:既然夜暝沒有當(dāng)場殺死他,那就說明,夜暝起碼會把自己的命留到下個朔月。或者,更夸張一點地說,為了保持薛野肉身的新鮮程度,夜暝說不定還會費(fèi)盡心機(jī)地保證薛野在朔月之前的生命安全,生怕薛野提早死了。
也就是說,薛野暫時是絕對不會有危險的。
當(dāng)然,跟楚平解釋起來免不了又要說上半天,著實有些麻煩。正好薛野心情好,他避重就輕地一把勾住了楚平的脖子,哥倆好地拽著楚平就走:“來得正好,我今夜無處可去,正好去你房里湊合一宿。”
聽薛野這么一說,楚平不由地感到一愣:“你不是跟小師……”
眼看著楚平快要說漏了,薛野立刻適時地打斷了楚平說的話:“咳咳。”
須知隔墻有眼,雖說夜暝不一定派了人暗害自己,但監(jiān)視的人手定是少不了的,徐白高低算得上一枚殺手锏,不宜提早透露。
經(jīng)過薛野的提醒,楚平這才心領(lǐng)神會,趕緊改口道:“薛師兄不是跟令夫人一間房嗎?”
薛野的謊話倒是張口就來,他道:“咳咳,這女子嘛,每個月總有幾天不方便的日子,正常得很,正常得很。走走走,今晚我跟你睡,咱們正好促膝長談。哈哈哈。”
說著,也不管楚平的掙扎,薛野拉著楚平半推半就地就往他房間的方向走去。
第90章
話分兩頭,當(dāng)薛野在樂此不疲地坑著楚平的時候,徐白正獨(dú)自一人在房中,努力突破著化神境。他盤腿打坐,屏息凝神,顯然已經(jīng)入了定,但額角溢出的汗水卻又說明,徐白此次突破,不算太順利。
但即使不算太順利,徐白也算得上是當(dāng)世俊才了。雖說古往今來,修至化神境的修士不知凡幾,但如同徐白這般,不過弱冠便已經(jīng)開始沖擊化神期的修士,卻是寥寥無幾,怕是任誰見了都要贊嘆上一句:后生可畏。
只是化神期這個東西,雖然修成的人多,但亦不是那么簡單便可以突破的。化神期考驗的是修者的心性,欲入化神境,需得先勘破修者自身的心魔幻境,方可超然物外,化為半神。
而所謂心魔幻境,乃是修者自身的內(nèi)生幻境,因人而異,各不相同。但往往,熱衷于結(jié)善因或是心境平和的修士,體內(nèi)的心魔幻境也常常相對溫和,更容易勘破;而若是殺業(yè)過盛或者心有怨念的修者,則體內(nèi)的心魔幻境多是兇險萬分,易于迷失。
當(dāng)然,既然心魔幻境是修行者的內(nèi)生幻境,那么就是說,幻境的主人便是修士自身。所以即使修士第一次沒有通過心魔幻境,也不要緊,可以再接再厲,無數(shù)次地再發(fā)起挑戰(zhàn),直到破境為止。
只是哪怕機(jī)會有無數(shù)次,但依然有很多修士,終身停留在元嬰后期,遲遲上不得化神境,蓋因心劫難過,多的是人直至壽元耗盡,都困守其中,不曾成功。
心魔幻境之中,徐白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見到的是一片迷蒙。他抬了抬自己的手和腳,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腳是完好的,只是似乎,變小了不少。愣了半晌之后,徐白才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不是他的手腳變小了,而是他整個人都變回了年幼時的狀態(tài)。
“咦?”在獲得這個認(rèn)知之后,徐白突然愣了半晌之后,心道,“為什么要說變回幼年?”
他不本來便是只有八歲嗎?
他認(rèn)得這里,這是村子的后山,他剛剛跟廟祝吵了一架,所以半夜一個人跑到后山里來了。
怪了,他是為什么要跟廟祝吵架來著?
徐白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這才終于找回了一些印象:好像是因為他問廟祝,自己爹娘在哪里。
廟祝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先是一愣,然后才緩緩?fù)鲁鲆豢跉猓谅暬卮鹦彀椎溃骸拔也痪褪悄愕鶈幔俊?br />
可是徐白徐白太小了,小到尚且不懂得人情世故,聽了廟祝的話非但沒有附和,反而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說道:“你非是授我發(fā)膚之人,怎么能算是我爹?”
這是在說兩人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
事實上,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這件事,廟祝從來不曾瞞過徐白,徐白也從來沒有當(dāng)著廟祝的面提過自己心里的想法,此時赤裸裸的事實驟然被揭開,竟然將廟祝打了個措手不及。
廟祝先是猛地將手里的杯子扔到了地上,再然后,在沖動之下說了氣話:“是,我不是你親生父親,我這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徐白從沒有見過廟祝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在他的印象里,廟祝說話總是輕輕地,人也是唯唯諾諾的,不善與人交往,也從不向自己說重話。
徐白不明白,自己不過是問了個問題,為什么廟祝便突然好似換了一個人。
而年幼的徐白還分不清氣話和真心話,他把廟祝的無心之言理解為了廟祝要趕他走,轉(zhuǎn)頭就一言不發(fā)地從廟里跑了出來。
可其實“廟祝不是徐白的親生父親”這個說法,并不是徐白原創(chuàng)的。
教徐白這個說法的同村的薛野。
徐白和薛野并不相熟,他只是老從來廟里上香的老嫗嘴里聽說“薛野”這個名字,得知了村里還有一個跟他一樣沒有“爹娘”的孩子,叫薛野。
“是個野孩子。”老嫗如是說,“他娘就不是個正經(jīng)人,生下來的孩子也一天到晚野得很。”她閑著沒事就愛搬個小板凳,往幫著掃地的徐白面前一坐,細(xì)細(xì)數(shù)落薛野又干了什么調(diào)皮搗蛋的事情。
老嫗的話里帶著一種最原始的惡意,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說的話會傷害到別人,但她不在乎,她會裝作自己并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戳中了別人的痛處,然后在風(fēng)頭過去之后繼續(xù)說那些捕風(fēng)捉影的話。那或許是苦難人生給她找到的唯一消遣,一種近乎于麻木的作惡方式。
凡人往往衷于此道,燒香拜佛,卻不修口業(yè)。
而惡意,會被繼承。
村里年長的人對薛野是這樣的態(tài)度的時候,村里的下一代也會在耳濡目染間被慢慢沾染,這便讓薛野本就不算太好過的童年,更加如履薄冰。
當(dāng)徐白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找到薛野的時候,薛野正和村里的幾個孩子廝打在一起。
他看上去像是一頭有些絕望的小獸,流淌的鼻血凝固在了人中上,嘴角帶著烏青,臉頰上也沾滿了泥濘。盡管負(fù)了傷,但是薛野越戰(zhàn)越勇。群毆他沒有勝算,便發(fā)了瘋似的盯著其中的一個人猛攻。薛野抱著其中一個個子稍稍高一些的兒童,正在用力地撕咬著那人的腰際。
那個被他咬的孩子疼得哇哇叫,但薛野絲毫沒有要松口的意思,那孩子喊人幫忙,可惜剩下的幾個孩子,拉薛野,錘薛野,薛野一概不予理會,只盯著那個個子最高的孩子猛咬,那作態(tài),就好像誓不將那名孩子咬下一塊肉不罷休一般。
薛野不要命的態(tài)度讓所有的孩子都感覺到了害怕,那被撕咬了許久的孩子在生死存亡關(guān)頭,終于爆發(fā)出了驚人的求生欲,他鉚足了吃奶的勁踹了薛野一腳。因為是求生之舉,所以那一腳的力氣實在是大,大得薛野堅持不住被踹翻在地,連著翻了好幾個跟斗。
而那群人見終于甩脫了薛野,心有余悸,也不管薛野還有沒有還手的能力了,忙不迭屁滾尿流地跑了。
那是徐白第一次見到薛野。
可能是因為老嫗總在徐白的面前提起薛野,說薛野和他一樣也是孤兒,所以在見到薛野之前,徐白天生便會在心里覺得自己與薛野有著一些莫名奇妙的聯(lián)系。就好像,在這天下熙熙攘攘,卻唯有他們兩個是孑然無依。
但薛野卻從不這么想。
薛野在地上滾了兩圈之后,忍著身上的疼痛慢慢坐了起來,他用本就不太干凈的袖子粗略地擦了擦自己的鼻血,然后朝著那群孩子逃跑的方向吐了口口水,惡狠狠道:“呸,一群弱雞。”
在薛野眼里,這是他憑本事打的勝仗。想到這些,連臉上的傷口都沒有那么疼了。
囫圇擦了擦自己的臉之后,薛野看向了站在不遠(yuǎn)處,還沒有離開的徐白,怒罵道:“看什么看?滾!”
薛野認(rèn)得他,是村頭廟祝養(yǎng)的那個孤兒,整天板著一張臉,八竿子打不出一個悶屁,小小年紀(jì)便跟那個廟祝一樣,生了一副古板的性子。
薛野瞪了徐白一眼,企圖把他嚇走。但徐白顯然沒有被薛野兇神惡煞的樣子嚇到,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薛野,既不離開也不靠近,就像是一尊默然的雕像,無悲無喜地旁觀著薛野在泥地里掙扎。
“晦氣。”薛野暗罵了一聲。他見嚇不到徐白,便也不再理會徐白,自顧自地爬了起來,開始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去。
這時,原本似乎已經(jīng)入定了一般的徐白動了。
徐白看著薛野獨(dú)自往家趕去,竟也鬼使神差地邁開了步子,默默跟在了薛野的后面。徐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著薛野,也不明白自己跟著薛野是想看見什么。他無數(shù)次地勸自己別跟著薛野了,但就是忍不住一步接一步地跟了上去。
薛野察覺到了徐白的存在,但薛野什么都沒有說,畢竟他家住哪里又不是什么秘密,在村里隨便找個人問問就能知道,薛野就算此刻攔住徐白也沒什么用。
徐白棲身的廟坐落在村頭,而薛野的家則在村尾。不算寬敞的一間房,薛野和他的外祖母住在這里。薛野的外祖母年紀(jì)大了,做不了農(nóng)活,兩個人就只能靠著他娘一般做著那些營生一邊每個月省吃儉用,好不容易寄回來的那幾個子兒過活。
不光彩。但活著已是萬幸,屬實沒資格挑剔。
薛野帶著一身血和泥回到家的時候,他的外祖母正在門口納鞋底。家里的油燈沒多少油了,得省著點用,晚上干不了活,只能趁著天光正好趕緊多做上一點活計,要是緊趕慢趕,說不定能趕在天氣轉(zhuǎn)涼之前完工,讓薛野可以墊在鞋里,保保暖。
這邊外祖母剛剛縫完了一排針腳,剛想抬眼想看看日頭,便恰好看見薛野一瘸一拐地走了回來,可是心疼壞了。她支撐著不利索的腿腳,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加快腳步走到了薛野的面前,而后伸出顫顫巍巍的雙手,拼命拍薛野衣服上的塵土。
外祖母一邊拍,一邊關(guān)切地問道:“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薛野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惹自己的外祖母擔(dān)心,他脖子一梗,硬著頭皮說道:“沒有,我是摔的。”
這簡直是睜眼說瞎話了,薛野身上的上一看就是人為的。
外祖母就算是三歲小孩也萬萬不可能被這并不高明的謊話給騙到,她怒道:“摔怎么可能把嘴角都摔成這樣,你肯定是和人打架了,你說,是誰打得你,我找他們?nèi)ィ ?br />
外祖母不惹事,但也不怕事,她年輕的時候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悍婦。吵起架來能三天三夜不重樣,一張巧嘴能將敵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關(guān)切個遍,只是如今金盆洗手的好多年,牙也掉得差不多了,說話有些漏風(fēng),看上去便不想當(dāng)年那么威猛了。
薛野生怕外祖母真去找人吵架再氣出個好歹來,道:“真沒有,不信你問他。”情急之下,薛野用手指向了站在不遠(yuǎn)處的徐白。
徐白原先看著薛野與外祖母互動,都打算走了,如今乍然被薛野推到了臺前,多少有些不太適應(yīng),他愣了一下,沒能第一時間躲開。
而外祖母循著薛野手指的方向轉(zhuǎn)過了腦袋,一雙渾濁的眼睛滿是擔(dān)憂地望向了徐白。
四目相對之時,徐白不想幫著薛野撒謊,但也不想讓這位垂暮的老人擔(dān)心,所以他什么話也沒說。
僅僅是一瞬間,原本還憂心忡忡的外祖母突然變得眉開眼笑。她道:“小野也交到朋友了。”
打架的事情一下子變得不重要了。
她高高興興地把徐白拉進(jìn)了門,然后忙不迭地沖回了自己的房里,在床頭掏了半天,終于找到了自己珍藏了許久的兩顆糖。那糖果是薛野他娘和錢一起寄回鄉(xiāng)下的,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再用,所以外祖母很是珍惜,將它們用紅布包著塞在床頭,只等過年的時候在給薛野吃。
外祖母把兩顆糖一口氣全都塞進(jìn)了徐白的手里,摸著徐白的頭,欣慰地說道:“好孩子。”一邊說著,外祖母還一邊示意徐白趕緊吃糖。
徐白不知道為什么薛野的外祖母只看了他一眼,就覺得他是個好孩子,明明常來廟里上香的老嫗總說他冷心冷情,不像個正常人家的孩子。
目睹這一切的薛野卻坐不住了,他一把奪回了徐白手里的那兩顆糖,對著外祖母喊叫道:“他才不是我朋友。”
外祖母也不慣著薛野,劈頭蓋臉便給了他一個爆栗,然后又把薛野手里的那兩顆糖給奪了回去,嘴里還不住地呵斥薛野道:“胡說什么?!”
外祖母再次將那兩顆糖交到了徐白手里,這次,薛野沒敢再搶。
“你叫什么名字呀?”
“徐白。”
聽了這個名字,外祖母很是驚訝,她顯然是聽過這個名字的,也知道徐白的身世,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招呼徐白:“記得吃糖。”
盛情難卻之下,徐白只能拿起了其中的一顆糖放進(jìn)嘴里,那糖入口即化,甜滋滋的,是徐白從未嘗過的味道。他邊吃,邊打量起了薛野的家——這屋子,簡直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看就知道生活十分拮據(jù)。但盡管如此,薛野的外祖母依然慷慨地掏出了自己最好的東西來招待徐白,看得出徐白的到來是讓她真心感到高興的。
徐白并沒有在薛野家里呆很久,盡管外祖母很堅定地想將徐白留下來一起吃晚飯,但還是被徐白給堅定地拒絕了。
送徐白出門的時候,薛野問他:“我聽說你是村頭那個廟祝撿來的?”
徐白點了點頭。
薛野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是記恨徐白吃了他兩顆糖,故意使壞地說道:“那就是說,你爸媽都不要你咯?”
聽了這話,徐白沉默了一會兒。片刻后,他反問薛野道:“你不也是嗎?”
薛野卻極力否認(rèn)了這一點:“誰說的,我還有奶奶,你呢?”
徐白沉吟道:“徐叔也對我很好,會教我習(xí)字,還會教我爬樹。”
徐叔就是村里那個廟祝。
薛野卻說:“屁,他跟你都沒血緣關(guān)系,早晚會把你給扔了。”薛野說得十分篤定,就好像他已經(jīng)親眼看見了那樣的結(jié)局。
其實,那是沒見過生身父親的薛野,嫉妒徐白有個近乎于父親的存在,故意挑撥離間說的氣話。但年幼的徐白還沒有分辨真假的能力,他錯誤地把這些假話當(dāng)了真,才會在那天晚上把它們原封不動地說給了廟祝聽。
最后,惹得廟祝動了真怒。
從廟祝那里跑出來以后,徐白便一路跑到了后山上。
后山植被茂密,到了晚上各種動物出沒極為嚇人,徐白一個勁地埋頭跑,連東南西北都沒有分清。
思緒回籠,徐白看向了周圍,只覺得草叢中躲著一個又一個會發(fā)光的眼睛。
年幼的徐白終于意識到了情況不妙,他趕緊朝著自己印象中的來路跑去,誰知道剛走了沒兩步,便一個猛子便掉進(jìn)了一個坑里。這坑應(yīng)當(dāng)是后山上挖來捕獵野豬的陷阱,挖得很深,年幼的徐白很難憑借自己的身高爬上去。他坐在坑底,看著天上的月亮,不知為何感到一絲絕望。
“我不會要死在這里吧。”徐白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在了坑底,這個姿勢給了他為數(shù)不多的一絲安全感。
四周靜悄悄的,隨著時間的流逝,徐白竟?jié)u漸放松了警惕,打起了瞌睡。
誰曾想,半夢半醒之間,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徐白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竟然又有一樣重物從坑頂?shù)袅讼聛恚以诹俗约旱纳磉叀P彀捉柚鹿庾屑?xì)打量,意外地發(fā)現(xiàn)掉下來的,竟然是薛野。
徐白睜大了眼睛看著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薛野,問他:“你怎么在這里?”
薛野掉進(jìn)坑里先是一驚,還沒來得及害怕呢,便看見同樣在坑里的徐白,一時間,薛野的情緒便只剩下了憤怒。
薛野憤慨地對徐白說道:“你爹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沖到我家來大鬧一場,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說我教壞你。”薛野所說的徐白的爹,指的就是廟祝,“他說你剛從我家回去就開始說些怪話,還深更半夜一個人跑了出去,問我把你藏到了哪里。”
“那你怎么說的?”
說起這個,薛野可更起勁了,他道:“我說是你自己發(fā)癲,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結(jié)果這話說完連我奶奶都開始打我了。我氣不過,就出來找你了。”
徐白沒有聽懂薛野話里的因果關(guān)系,他問薛野:“你找我干什么?”挨打和找人之間好像也沒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啊。
薛野白了徐白一眼,道:“不找到你怎么證明我的清白?你等著,我定要把你完整地帶回去,叫他們看看才不是我的錯,讓他們給我賠禮道歉。”
薛野剛想張口繼續(xù)和徐白說些什么,卻突然止住了話頭。他朝徐白做出了一個噤聲的聲音,而后示意徐白側(cè)身傾聽。
徐白這才發(fā)現(xiàn),剛剛一直響著的蟲鳴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得安靜。原本如練的月色被烏云隱去,四野變得既安靜又幽暗,在這樣的幻境中,只聽得在離大坑不遠(yuǎn)的地方,傳了唱戲的聲音:“風(fēng)呼嘯枯葉飄,慘淡斜陽。傷遍體痛難言,步履踉蹌。發(fā)凌亂衣衫破,鮮血流淌。人憔悴衣衫破,誰人回望。”【注】
那聲音悠遠(yuǎn)凄婉,一聽便是一名哀怨的女子,只可惜曲不成曲,調(diào)不成調(diào),唱到一半,還換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
大半夜的,荒村野店,著實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