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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怪魚

    正如章凝所判斷的那樣。

    她和艾沙的自由落體運動雖然難捱, 但也就持續10秒左右,即宣告結束。

    水面迎頭撞來,兩人筆直摔落, 一頭扎進暗流,濺起堪稱燦爛的水花。

    水勢并不急, 可水溫極低,周身砭寒刺骨, 滋味并不好受, 但艾沙擔心的狀況好歹沒有發生。

    章凝很快調整姿勢, 探頭出水, 順便視線逡巡, 找到離自己不遠的艾沙。

    如她所料, 懸崖底部是地下暗河。川地陰濕, 之前在蝙蝠洞時, 她就聽到過水滴聲, 如果機器探測到地下存在懸崖和空腔,則幾乎可以篤定就是暗河。

    但石廊已經斷裂, 那是通往神廟的唯一去路,暗河彼岸看上去也沒有其他出口。

    “嘶——”右臂傷處被不慎觸及,艾沙吃痛睜眼。

    她也并未受傷, 只是入水時頭部受到沖擊, 有點發暈。

    “我……沒死?”她張望四周。

    “這是地下暗河, ”章凝簡要回答, “容易失溫,先想辦法上岸!

    此處應該是暗河主流, 河道不窄,但水很深, 暫時未探到底,而落水的位置正處于中央。周圍很安靜,只有河水悄然流淌,白毛怪的嚎叫與槍聲都已消失。

    她低下頭,從防水袋中咬出幾根熒光棒,揚手扔出去。多數都被水流沖走,幸好其中一兩枚成功上岸,隱約能看到怪石嶙峋的地面。

    而落進水中的光點很快消失,蹤跡鬼魅不明。

    顯然,河底有暗流漩渦。

    章凝卸下艾沙背著的槍,扔到岸上,減輕負重。借著遠處尚未熄滅的幽然冷光,她辨明方向,拖著對方往岸上游去。

    “章姐……”艾沙似乎想起些什么,“我們把Gareth他倆丟在后面,沒關系么?”

    “陸霜會有辦法!闭履龑P挠斡荆瑹o暇和她多說。

    河底情況不太樂觀,存在幾處暗流漩渦,且水溫很低,常人待不了多久便會失溫。她想盡快上岸,以免夜長夢多。

    艾沙用尚能行動的左手抹了一把臉,與章凝一起劃水向岸。

    “可是那么多怪物,他們很難解決!迸c章凝不同,她的意識里畢竟沒有任務的概* 念。

    章凝回頭來,正想說些什么,隱約瞟見她身側不遠處隱隱有水波蕩開,心知不妙,立即喊道:“快走!”

    她伸手攬住艾沙的肩膀,雙腿蹬水奮力向前,逃離那片危險區域。但漩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形成,并正在急速擴散,很快追上兩人。

    艾沙也意識到不對勁,只覺身后一股大力牽引,仿佛有無數只鬼魅的手纏繞雙腿,誓要將她留在冰冷的水中,無論她如何奮力揮臂也無法逃脫。

    右手的傷口不可避免地泡濕,劇痛一波波侵襲。

    “抓緊我!”章凝大聲喊道。

    艾沙聞聲,立即停止掙扎,轉而用僅剩的左手扣住章凝的胳膊,但身后水流越來越急,她猝不及防,下半身已經被卷入其中,雙腿猶如灌鉛,無力地隨波漂浮。

    “章姐……”一大口冷水嗆入,她不由劇烈咳嗽,后面的字句模糊難辨,“你上岸,別管我了……”

    章凝回頭一看,心中微驚。靜水不知何時已掀起狂瀾,河面劇烈晃蕩,湍急的漩渦正將艾沙卷入中心。

    地下沒有風,連空氣都算稀薄,怎么會突如其來卷起這么劇烈的漩渦?

    兩股力量仍在進退拉鋸,章凝向岸靠近一分,那股怪力卻將艾沙拉遠三分,如果再不放手,她的身體很可能無法承受這樣劇烈的拉扯。

    水面漸淺,章凝已經能勉強站立。但艾沙的手漸漸滑落,臉色蒼白,顯然已經脫力。

    她抬頭觀望,現在距離河岸雖然不遠,可視野所及之處,只有逼仄的亂石灘,沒看見有路離開。

    “艾沙,保持呼吸!”她伸手取下背后的安全繩,熟練地結扣,將兩人縛作一處,而后雙腳輕點河底,直接放棄游水,回身順勢隨艾沙一起漂流而去。

    只不過放棄抵抗之前,她再次摸出星蝕,反手將其藏在袖中。

    微光渺茫中,章凝只覺眼前一黑,一股大力將她卷入其中,無數水浪迎面劈來,從頭澆透,浮沉、墜落、旋轉,完全無法辨清方向。

    她干脆合上眼皮,只靠身體感知水勢,并順勢而為,調整姿勢。憑借驚人的身體控制力,她將艾沙護在身后,沉入漩渦中心。

    先前拋出去的熒光棒也被卷入,此時仍在水底頑強發光,足以提供照明。

    徹底沉入浪眼的前一秒,水流不再喧囂,她猛然睜眼。

    果然,有什么東西正張開巨口,上百顆密密麻麻的尖牙撞入視野,等待吞噬獵物。

    就是現在!

    被卷入巨口的瞬間,她在激浪之中迅速轉身,一個漂亮的倒掛金鉤,腳尖強行抵住尖牙,如同中流砥柱、定海神針,以自己的身體扎錨。

    下一秒,冷銳的刀光借著漩渦巨力,快狠準,直接扎入對方柔軟薄弱的上顎!

    等的就是這一刻。

    短短幾秒,她連出三刀,刀刀扎在薄弱處,溢出的血在水中擴散,如同煙花綻開。

    對方吃痛之下劇烈擺尾,一股腦將剛才吞入的又全吐出去,章凝借力,隨著水流退回河道,沖上浪尖。

    此時她終于看清,那是一條巨型怪魚,身長數米,牙尖嘴利,吻部扁平,魚身寬碩,流線型體軀猶如一枚水下導彈,正在瘋狂騰滾、承波破浪,將河水攪得天翻地覆。

    看來暗河的靜水里莫名生出漩渦,幕后的罪魁禍首就是這怪魚。

    但它連中數刀,越掙扎傷口越撕裂,濃烈的腥臭騰起,加速失血。

    兩人不斷被拋上浪尖,又從潮峰墜落。艾沙受激之下,不由下意識張嘴,劇烈地又咳又嘔,神志逐漸回歸。

    她大驚失色,瞪眼驚呼道:“哲羅魚?!”

    “。俊闭履龥]聽過這個詞。

    “這里怎么會有哲羅魚?”艾沙驚疑,“小心它的尾巴!”

    話音未落,章凝眼前一黑,怪魚果然回身擺尾,渾濁的水浪猶如密不透風的墻壁,攜巨力排山倒海而來。

    兩人不約而同,立即深吸一口氣,直接潛入水底,避過這一招死亡發難。

    大浪來襲時,沉到水面以下反而安全。

    怪魚見一擊不中,扭動身軀找尋她們的身影,試圖再次發動攻勢。

    但浪尖水下,都未見到蹤跡。

    它似乎有些疑惑,又想報仇雪恨,于是忍著上顎劇痛,在河中來回游動逡巡,攪動水面,想逼出來這兩個渺小的人類。

    而章凝則一直蟄伏于魚身之下,利用它的視野盲區,耐心等待時機。

    在下一波巨浪掀起之時,它的確找到了她們。

    不過,是宣告它的慘敗。

    刀光劃破黑暗,借著波濤的推助,章凝沖上水面,一個凌空利落的側空翻,直接落到怪魚背上,在它始料未及之時,她抬手瞄準魚眼,又是一刀扎下。

    怪魚左眼受傷,更多的鮮血涌出,它知道敵人在自己背上,不由更加劇烈地擺動,試圖將她們甩下來。

    魚背又濕又滑,章凝卻穩穩地抓住魚鰭,隨著它的動作起伏而動,如同牢牢吸附的藤壺一般,任對方如何搖頭擺尾,卻始終無法得逞。

    而在這十幾秒間,她依然毫不留情地抓住機會,刀刀刺入軟肋。星蝕每一次拔出,隨之噴涌的血也越來越多,將河面染得一片殷紅。

    怪魚心知不能再耗下去,奮力躍出水面。

    “它要逃跑!”章凝身后,艾沙也在勉力維持平衡。

    “這里沒有路,我們只能跟著它!”章凝喊道。

    兩人再度閉氣,緊緊抓住怪魚的背脊,不讓自己被甩下去。它一頭扎進水中,沿著河道開始飛速逃竄,離開戰場。

    魚背上極度顛簸,河水的威壓有如實質,章凝只能躬身低頭,勉強降低阻力,抓住每一次浮出水面的機會換氣。

    艾沙本來就有傷在身,右臂使不上力,若不是章凝的雙重保險拉住她,她早就被甩下魚背,淹沒在深不見底的地下暗河之中。

    怪魚早已遍體鱗傷,雙眼都被刺瞎,劇烈搏斗后,上顎的傷口也極度擴張,撕裂至整個頭部,在身后水中留下一條寬闊的血河。

    它雖然離開時還有余力,但一分多鐘之后,游速漸緩,直到漸漸停止掙扎,浮出水面,宛如一艘懸停的幽靈船。

    艾沙如夢初醒,大口喘息著,伏在魚背上不敢起身。

    “我們快走,”但她很快提醒,“哲羅魚有群居習性,一般不會單獨生存,其他魚聞到血腥味還會來。”

    半分鐘后,兩人游水爬上岸,回過頭去,見河水漸漸翻涌如沸,怪魚的尸身在其中浮浮沉沉,更多的鮮血涌出,染紅河面。

    如艾沙所料,血腥盛宴已悄然開啟。

    終于劫后余生,她們各自癱倒在亂石地上,姿態狼狽而放松,不由相視一笑。

    “這是巨型哲羅魚……寒帶地區最大的肉食性魚類,性情兇猛機警,但學界一般認為已經滅絕,”艾沙心有余悸,“沒想到會在蜀地遇到,這里生態真的不一般呢。”

    兩人全身盡濕,幸好衣服都是戶外材質,脫下擰干即可。

    章凝找出信號槍,沿河岸發射出去,冷光漸漸落下,照亮周遭環境。身前是幽深的地下暗河,身后是百米峭壁,似乎無路可上。

    “希望Gareth他們平安無事!卑橙粲兴肌

    “他們看到信號,應該會找過來,”章凝答道,“如果還活著的話。”

    她回身坐下,見艾沙背抵石壁,正用生理鹽水沖刷自己右臂上的傷口。她狠狠咬著牙,眉頭緊皺,痛得倒吸涼氣,卻一聲不吭。

    章凝取出紗布,幫她包扎。白毛怪抓傷留下數道口子,深可見骨,邊緣皮肉被水泡得翻皺紅腫,只能簡單處理,出去后再做后續治療。

    “還有其他傷口么?”

    艾沙搖搖頭。

    當時她們在前逃跑,白毛怪在后面追殺,為什么偏偏只有右臂傷痕累累,其他地方卻安然無恙?

    章凝有些在意,不過暫時想不到原因,便隨它去。

    “后悔嗎?”她不由問,“你不是戰斗人員,實驗室才是你該在的地方。”

    艾沙知道她的意思,微笑道:“沒給你添麻煩吧?”

    章凝不置可否。

    在艾沙被卷入漩渦的那個當下,她想過放棄。

    這位女學者即便無法繼續留在美國,也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章凝對別人的私事不感興趣,但對方不遠萬里來到這里,跟著他們刀尖舔血、出生入死,確實有些匪夷所思。

    “我發現,其實我不喜歡實驗室,”艾沙沉默片刻,輕輕開口,“雖然直到認識你之后,跟你們一起離開死亡谷時,我才意識到!

    章凝以眼神征詢,沒有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媽媽去到好萊塢追夢,”她露出苦笑,“偷渡客,女性,動作替身,白天挨打遍體鱗傷,晚上去唐人街兼職黑工,艱難度日。”

    艾沙接過擰干的衣服,穿上外套,因劇痛而動作遲緩。

    “沒有她幾十年如一日終于站穩腳跟,我不會有機會從事喜歡的事業。可是在死亡谷基地工作一年多,我每天暴露于高輻射環境,面對的只有畸形動植物,卻對任何實驗細節一無所知。這不是我想要的!

    章凝默默聽著,沒有答話。

    “我覺得,我有權知道世界的真相,”艾沙笑道,“哪怕這將顛覆我的所有認知。在真理面前,我的博士學位不值一提!

    章凝點頭,難得寬慰道:“我們會找到答案!

    艾沙正在低頭整理背包,聞言抬起頭來。

    “雖然你極少談及自己,不過我覺得,”她說道,“我的母輩、我自己和你,也許是同一類人。”

    “不甘心接受弱者命運的人!

    章凝一向平靜的神色有所松動。

    她想起一些往事。

    十七歲,她報名成為星艦獵手,父母極力阻攔。與集訓、出航的艱險相比,他們更希望她留在基地做些后勤輔助,安安穩穩。

    而在基地受訓時,同僚的體力耐力大多遠超于她,其他人失誤會被大度諒解,迎接她的只有嘲笑;

    就連最初跟夏云笙搭檔時,對方都立即質問安排是否公平,甚至一度提交辭呈。

    因為她是唯一的女性。

    所見之處都是命運的代言人,告訴她,你生來便是弱者。

    直到她用毋庸置疑的實力證明自己。

    而現在她早已出征星海,將那些擔憂、冷眼與蔑視拋在光年之外。

    “走吧,”她站起身來,似乎未做評價,又似乎意有所指,“我們去找自己的路。”

    第42章 祭品

    暗河的喧囂終于平息, 血色漸淡,空氣中的腥味也稍稍彌散。

    艾沙從另一側探路回來,與章凝相視搖頭。

    她的衣袖早被白毛怪抓得稀碎, 干脆徹底撕下來,做成護臂。為避免觸碰傷處, 她不得不將右臂舉在胸前,模樣頗有點狼狽。

    河岸不寬, 長不過一百米, 但來時途中暗河走低, 以致有山體阻隔, 除非再逆流走水路, 否則無法返回先前的落崖處。

    “這里輻射干擾太強, 通訊也沒法用啊。”她靠著懸崖, 沮喪地收起通訊器, 舉目四望。

    章凝站在水邊淺灘處, 舉起信號槍,向對岸發射出一枚照明彈。

    氣流發出尖銳的爆鳴, 亮銀色光團升上百米洞頂,化為點點冷光緩緩降落,將對面地形照得亮如白晝。

    “石廊是斷裂的死路, ”章凝回頭說道, “所以我們當時原本要去的地方, 實際應該是地下河的對岸!

    根據之前的平面造影結果, 那里疑似就是神廟的所在地。

    “不過,”艾沙瞪大眼確認, “對面好像沒有……字面意義上的岸!

    她說得沒錯,暗河這一邊好歹還有空地, 但對岸水上直接是九十度垂直的陡峭山體,根本沒有落足之處。

    章凝放下背包,開始找工具嘗試。

    艾沙回身,伸手一摸山體,指尖盡是水。她低頭端詳,巖石呈灰白色,顆粒狀明顯。

    她似乎知道章凝在想什么:“雨季石灰巖水蝕加劇,濕潤松散,很難承重。無論是攀巖用的勾爪,還是你的星蝕可能都派不上用場!

    章凝點點頭,表示認可:“有風險,但目前看來,沒有其他辦法。”

    其實她心里清楚,即便她能憑借過人的身手上去,有傷在身的艾沙也無法攀爬。

    照明彈漸漸熄滅,沉默如同重新擴散的黑暗,橫亙在兩人之間,一如她們沮喪的心情。

    艾沙皺眉,喃喃道:“……唔,現在是八月,成都平原正是雨季……”

    “你剛才說,我們要去的位置可能是神廟?”她猛地抬起頭來,“最近雨水多,地下河水位會上漲!

    “所以?”章凝不太明白。

    她雙眼發亮:“陸霜之前說,中國南方古代有懸棺習俗。我看過一些推測懸棺成因的論文,雨季時水位上漲,先民用船運將棺槨放置入洞,水退之后洞口露出,從而形成懸棺奇觀。”

    “你是想說……”

    “沒錯!如果神廟地下存在入口的話,”艾沙語氣雀躍,“現在必然被淹沒在水下!”

    “不過,我們剛才已經看到,水里可能還有其他兇猛肉食性魚類!

    “我有辦法。”艾沙胸有成竹。

    于是兩人分頭行動,章凝做下水準備,艾沙脫下自己早已被鮮血浸透的外套,纏繞在沖鋒槍的尖端,打好死結。

    她蹣跚地走到最下游的岸邊,向章凝點點頭,而后將槍尖探到水流中。

    外套上的血跡很快洇開,血腥味迅速擴散,河中再次沸騰,魚群如同黑色的幽靈,蜂擁而至,甚至不時因缺氧而躍出水面。

    “保護好自己!闭履谝痪,徑直躍入上游的水中,迅速下潛。

    她手持照明棒,順著對岸的崖壁沿途探查。如艾沙所言,河面下的巖石水蝕嚴重,大大小小的坑洞猶如隕石表面,但都沒有入口。

    難道判斷有誤,神廟根本就只有一條路?

    但那唯一的路,也早已在地震中被損毀。

    章凝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肺部的氧氣漸漸耗盡,她不得不露頭換氣。

    群魚貪婪地撕咬著血餌,但很快發現上當受騙,到手的美味只是一團破布。它們更加兇殘地發起猛攻,試圖將艾沙拖入水中。

    用于“釣魚”的槍桿已入水一大半,她只能用僅存的左手死死卡住岸邊的巖石,艱難地維持拉鋸之勢,苦苦支撐。

    如果再找不到入口,失血無力的艾沙可能會再次陷入危險。

    章凝狠狠抹一把臉,再次埋頭扎進河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艾沙仍在咬牙堅持,額上冷汗不住流下,卻忍住沒有發出呼救。

    章凝的心慢慢下沉。

    搜尋的位置逐漸接近下游,她甚至能看見水中不遠處魚群的黑影,仿佛一團紛亂的破布線條,危險而不安地攢動。

    就在此時,崖壁上隱秘處的陰影引起她的注意。

    她悄然接近,查探過后確認,這里確實存在通道。雖然內部黢黑無光,僅容一人通過,不知去往何處。

    這是目前唯一的線索,她只能賭。

    章凝浮上水面,游到岸邊,向艾沙急奔而去。

    她整個人已被拖倒,狼狽地趴在岸邊,卻仍在勉力堅持。章凝及時扶起她,將死死抓住的槍桿扔到水里:“快走!

    水流湍急,瞬間帶走浸血的簡易布餌,魚群也緊隨而去。

    艾沙臉色煞白,搖搖晃晃地被攙扶起身:“有路么……”

    “有洞口,可以進去,但情況未知,”她言簡意賅地說明,“我先帶你走。”

    河水很快會沖散血腥,魚群會再回來,艾沙爭取的時間窗口有限。

    再次用鎖扣將兩人連在一起,章凝毫不猶豫地跳下水,找到洞口,浮游而入。

    她一向冷靜理性,卻從未有一刻像這樣,感覺到身后的負重如此滯沉。

    通道雖然狹窄,但的確走勢向上。在氧氣即將耗盡前,章凝終于爬上岸,將艾沙解開。

    她癱軟在地,筋疲力盡,開始劇烈咳嗽,狂吐河水,看來剛才嗆得不輕。

    “沒事吧?”

    艾沙無力地搖搖頭,仰首向天翻著白眼,大口喘氣。

    “判斷形勢不利,就應該果斷放棄!闭履f。

    “我……我擔心它們去找你,”艾沙露出一個蒼白的笑,“想多給你爭取些時間嘛!

    章凝沉默,沒有繼續接話。

    父母同為科研人員,她能理解艾沙。數百個日夜盯著數字、性狀、波形圖,得不到任何結果,連實驗目的都無權知曉,人很容易被逼瘋。

    而身為唯一沒有野外和戰斗相關經驗的人,她很害怕自己成為其他隊友的負擔。

    為完成任務目標,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犧牲的。身為星艦舵手,章凝從小受到的訓練都是如此。艾沙則和她迥然不同。

    兩人默默無話,休整片刻后,繼續沿通道往上走。

    艾沙的判斷沒有錯,四周石板光滑平整,腳下有階梯可供行走,明顯是人工修葺而成,只是暫時不知這條神廟下的通道是何作用。

    章凝本就身體素質過人,但艾沙有傷在身,又接連下水,體力接近透支,整個人狼狽不堪,完全靠毅力強撐。

    視野內盡是黑暗,只有兩人用以照明的手燈熒熒一點,孤獨地與未知搏斗。

    山體內空氣本就稀薄,沉重的呼吸和腳步聲在通道內回蕩。艾沙不知踩到什么,腳下突然一滑,她下意識左手撐地,卻摸到什么球狀物體。

    那東西無情地骨碌碌滾開去,留她摔得不輕。

    章凝回頭,伸手來扶,艾沙立即反應過來不對:“那是……”

    她爬起身來,用手燈照去,頭皮瞬間一緊。

    赫然是一枚骷髏,五官輪廓早已風化,模糊難辨,只余空洞的眼窩,仿佛在向天質問。

    章凝心中微動,將手燈高高舉起,卻見不知何時通道已盡,眼前是一方百米見方的大坑,坑內密密麻麻地堆滿青銅、玉器碎片,間雜無數人類殘骸,直堆到與地面平齊。

    無論是人體或器物,無一不是覆滿暗紅色陳灰,將整個大坑映得如同血池,似乎展開過慘烈的殊死戰斗。

    艾沙不由放輕呼吸,似乎有點害怕驚擾沉寂千年的安寧。

    雖然她們去過博物館,但真正成為歷史的親身發現者,被無言的厚重迎面擊中,震撼程度完全不可比擬。

    在兩盞手燈的微光下,文明的吉光片羽有序堆疊,仿佛一場持續數千年的盛大國葬,悲壯沉吟,肅穆無聲。

    艾沙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稍加確認:“博物館資料提到,三星堆文化里,神廟附近一般會有祭祀坑。”

    紅灰入手很輕,質地脆碎,顆粒感明顯。

    艾沙輕舒一口氣:“是朱砂,不是屠殺!

    “怪不得要修我們來時的那條水道,是為方便取水,”她回頭望望,“中國古代善用水飛法制朱砂,水源必不可少。”

    “這你也知道?”章凝終于忍不住問。

    她有點不好意思,露出微笑:“當時在死亡谷基地工作,一年到頭出不去,沒生活沒娛樂,下班就想看點非英文資料!

    “底層墊以中小型青銅器,再鋪以大型青銅鼎類碎片,最后用無數象牙、玉石封頂,再涂抹澆灌朱砂,”艾沙描述眼前情形,暗暗記下,“但是他們為什么這么做?”

    聯想到壁畫上的“飛鳶”,章凝微微皺眉。

    她隱約意識到,祭祀坑出現在這里,可能與夸克彈殘體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他們應該不會把殘體埋在下面吧?”見章凝取出控制終端,艾沙說。

    “以防萬一。”

    如她所說,終端雖然確認輻射響應,但這其中并沒有殘體。

    “小心點,盡量保持原狀,”章凝失望地搖搖頭,“我只想取走我要的東西。”

    她伸手扶著艾沙,兩人慢慢挪步,從祭祀坑上通過。

    “章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或許是因單獨與她幾經生死,艾沙生出幾分親切感,少些顧忌。

    “嗯?”

    “在你來的世界,2012年末日后的地球,也是這幅光景么?”

    章凝一愣,似乎被問住。

    平心而論,她未曾親眼見證地球人類文明的覆滅。

    她對末日的印象,是來自于流亡艦隊開啟第三宇宙速度加速引擎、即將逃離太陽系引力前,透過星艦舷窗拍攝的一段視頻。

    畫面中的地球不復藍綠色,靜靜躺在空間站與衛星殘骸環繞的墳墓里,灰敗荒蕪,了無生機,仿佛她見過的任何一枚黑矮星。

    跟眼前這一幕,何其相似。

    人類文明覆滅后,一切太空中的人造科技殘骸,又何嘗不是一種青銅器?

    自己都沒意識到地,章凝悠悠長嘆出一口氣。

    有一瞬間,她似乎看到破碎的青銅復原,朱砂回歸大地與水,故去的古蜀人重新生出血肉。

    他們白日勞作,夜間沐火而舞,巨大的青銅神樹佇立在祭壇之上,歌頌神明的恩賜。

    而數千年后,鮮活褪色,銅玉生塵,埋葬在無人問津的深山。

    腳下無意中踩到殘片,細微的聲響將她驚醒。

    她抬眼茫然四望,卻忽地瞟見角落里有什么暗影一閃而過,隨即向她迎面撲來。

    第43章 神廟

    黑暗之中, 章凝無法看真切,但身體已更快做出反應——

    “哎哎哎!別開槍,自己人!”陸霜早已習慣, 高舉雙手,放慢腳步。

    章凝微微皺眉, 沒有回話。

    她知道陸霜大概率沒事,畢竟如果折戟于此, 也不配做她的隊友。不過撞見他, 確實是不期然的。按道理, 石廊與祭祀坑之間隔著地下河深塹, 他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手燈微弱的光照下, 陸霜身上濺了些灰泥, 雖然表情有點嘚瑟, 倒還算是全須全尾。

    艾沙歡喜地驚呼道:“你們真的沒死?”

    “能不能說點好話?”Gareth無奈回答。

    在遺骨遍布的祭祀坑旁大聲議論生死, 確實有點吊詭。

    “雖然這個狠心的女人又一次拋棄我們, 不過沒關系,”陸霜露出微笑, “誰讓我吉人天相呢!”

    原來當時章凝帶著艾沙果斷跳下石廊,白毛怪無計可施,只能回身攻向陸霜。沒有章凝在, 他更是獨木難支, 和Gareth且戰且退, 但身后無處可去, 只能強行突圍。

    好不容易追到石廊邊緣,陸霜畢竟比不得章凝藝高人膽大, Gareth更是有些發憷。

    兩人有重武器壓制,白毛怪無法近身, 卻也無法消滅,一時陷入僵局。

    在Gareth掩護下,陸霜決定先掏出電子聲波器,測量距離和地形。卻沒想到誤打誤撞,聲波器一開,原本跟在身后的白毛怪紛紛捂住雙耳,痛苦尖叫,四散逃離。

    “。俊卑嘲l出疑問,隨即又點點頭,“不過,倒也不是沒有依據。白毛怪久居黑暗深穴,聽力肯定很敏銳,對這種常人聽不見的高頻聲波耐受極差!

    “總之,白毛怪離開后,”陸霜故作輕松,“我們重新檢查石廊,意外發現機關,背后有一條密道,出口就是這里!

    “說那么多,其實就是不敢跳!盙areth適時拆臺。

    章凝卻敏銳地捕捉到信息,皺眉說道:“你的意思是,高廳外有密道通往祭祀坑?”

    石廊原本通向神廟,但因地震已經損毀,如果另有密道,只可能是其他人開鑿。

    她心里隱約浮現猜測:“地震是近些年的事,而這里沒有其他人來過!

    這是個可怕的推論。

    這說明,白毛怪不但擁有智慧,還能使用工具,并制作機關。出于某種目的,石廊斷裂后,它們仍然想要來到神廟,才會另外開鑿出一條密道。

    陸霜也意識到事情嚴重性:“密道的確非常簡陋,幾乎沒有裝飾,不是三星堆的風格。”

    “白毛怪的身份,可能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卑痴f出結論。

    “神廟應該就在祭祀坑上方,”章凝起身要走,“我們離答案很近。”

    如果神廟近在咫尺,她找的殘體也一定就在其中。

    艾沙一聽,也拖著傷體立即跟上,留下陸霜尷尬地欲言又止,和Gareth面面相覷。

    “喂,表情收一收,人都走了!”Gareth低聲提醒道,“你那張嘴、那張臉雖然鬼都能騙,對她可沒用!

    “你可別瞎說!

    “別裝,我還不了解你,”Gareth不懷好意地笑,“從上海到現在,你這攻心大法對她施展多少回,一次也沒奏效過!

    陸霜還在嘴硬:“有沒有一種可能,只是她進度條比別人長?”

    “拜托,能不能待人真誠一點!”手燈在黑暗中亂晃,陸霜沒看見他翻的白眼。

    平心而論,章凝是他的任務對象,身為千燈會優秀特工,自一開始在上海見面,他展示出的在乎與誠意的確做不得真。

    做這行的,嘴上跑火車居多,從心窩子里掏話,那是絕無僅有。

    但章凝和別人不一樣,完全油鹽不進。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反而開始患得患失,進退兩難。

    這種挫敗與受傷混雜的心情,在剛才的某一瞬間達到巔峰。

    即便當時章凝毫不猶豫地拋下他們,帶著艾沙跳下石廊,他卻是真心實意擔心她的生死。

    而之所以會用電子聲波器測距,不是真因為他怕死不敢跳,而是太想確認她的安危。知道她大概率平安無事,才好繼續下一步行動。

    否則,他沒有繼續冒險的理由。

    某種意義上,正是因為他的掛念,反而無意中給自己找出一線生機。

    離開密道出口,發現章凝的手燈時,他仿佛也同時看到了光。

    不過這些,章凝都不知道,她大概也永遠不會發現。

    甚至這個女人,歷經生死終于再次遇到,卻一個字都沒有問。

    她不在乎。

    陸霜很疑惑。他現在覺得自己可能精神出現問題,等忙完這陣,最好是去醫院拍個CT看看。

    他深吸一口氣,抬頭說道:“等等我!

    像無數次他被章凝拋在身后時說的那樣。

    離開祭祀坑后,通道愈加盤旋陡峭,應該是沿山體內壁而建,走勢向上,通往山頂。

    后一段通道很是規整,與陸霜來時的密道不可同日而語,從風格看,應也是先民所建。靠近山體的墻面也由先前的堆壘石塊,變為夯實的泥土。

    “這里好像不大對勁,”艾沙不由停步,仔細端詳,“這是壁刻!

    與高廳內的壁畫不同,這里的壁刻是由銳器琢畫,而非礦物顏料繪制,筆觸更加粗獷原始。

    但越看,她越有些心驚。

    “……似乎記載的是祭祀坑形成時的場景。”

    與其說是祭祀,不如說是一場屠殺。

    起初是在神廟舉行的盛大祭典,祭臺上豎立著巨型青銅神樹,頂部棲有十只太陽神鳥,但另有一個符號,艾沙不能辨認,也猜不出其代表的寓意。

    祭臺之下有些小人隱約戴著青銅面具,圍繞篝火而舞,舞姿大開大合,粗獷熱烈,似乎在進行某種儀式。

    但下一幅壁刻畫風突轉,變為血腥悲壯的戰斗,小人捉對廝殺,有些被擊敗在地,有些仍在負隅頑抗。

    青銅神樹則被推倒,神鳥驚飛,不明意義的符號象征之物也不知所蹤。

    而后,一群人圍繞著大坑,將各色祭器投入其中,身旁是堆疊成小丘的尸體,山巒之間,卻另有一群人漸漸遠去。

    艾沙注意到,離去之人與留下的小人似乎在發型服色上稍有不同,但最初祭典上卻是二者皆有。

    “看上去像他們內部曾經產生某種分歧,”艾沙分析道,“戰敗之后,勝者離開,剩下的幸存者挖出祭祀坑,掩埋一切。”

    Gareth點點頭,表示贊同:“確實像內訌!

    “一般來說,應該是勝者留下稱王,敗者離開流亡才對吧,”陸霜好奇道,“他們怎么是反著來的?”

    基于壁刻記載的事實,祭臺很可能已不復存在,殘體也下落不明。

    “我們動作快些!闭履行⿹鷳n。

    通道穿山而過,半個多小時后漸漸變為環山道,迤邐向上。

    然而越接近神廟,不知為何,空氣反而越是稀薄渾濁,呼吸漸漸變得艱難。無形的威壓凝于黑暗中,向闖入的不速之客露出獠牙。

    越過最后幾級窄階,到得山頂高臺,眼前豁然開朗。

    當初神廟建造時,三星堆先民應該是將整座山體挖空,但多余的土石并未運走,而是墊在神廟底部,在空山內硬生生重造一座陵丘,使其無限接近于峰頂,沐浴日月靈氣,吸收天地精華。

    此時正值月上中天,不知山壁穹頂有何玄機,竟隱隱有月* 光透下,如水銀傾瀉。

    神廟外立面呈堆疊的棱臺狀,冷光從階梯處次第流灑,有幾分形似被削去頂尖的金字塔。

    而主祭臺如同遠古傳說中的神女,融石為體,裁光作紗,莊穆而嫻靜,溫柔又不失威嚴。

    如之前推測所言,這就是神廟所在地。

    眾人站在廣場入口,俯瞰這數千年前巧奪天工的巨匠之作,不由呼吸為之一滯。

    “這個建筑風格,很奇特!卑掣袊@道,“我看過很多中原朝代留存的資料,古蜀和它們都截然不同。”

    與其說它是華夏文明中的一位獨特異類,不如說,它更為接近古巴比倫或古埃及文明的建筑風格。

    古蜀與其他古文明的交流這一課題,事實上并不是罕有人知。在現存三星堆遺址中,考古學家也曾發掘出來自印度洋的貝類,以及成都平原并不產出的象牙。

    只是四千年前,以三星堆先民的科技水平,究竟如何實現與中亞甚至北非古國的交流與貿易?

    直至今天,這依然是令考古學界匪夷所思的未解之謎。

    “走吧,”章凝說道,“殘體應該就在里面!

    神廟前是方形廣場,沿途各有階梯,地勢漸漸抬高。眾人不由加快腳步,靠近主建筑。

    大門由厚重的青銅灌注而成,緊閉如海貝。Gareth用八分力推門,其不為所動。

    “難道也有機關?”陸霜躍躍欲試。

    他俯下身去四處端詳,試圖尋找可供開啟機關的蛛絲馬跡,不過除門上的古老雕飾外,他一無所獲。

    章凝皺眉,默默看他表演。

    “不對勁,”陸霜冥思苦想,“這門有鬼!

    章凝無奈地輕嘆一聲,伸手卡住門隙,拉向自己。青銅門應聲而啟,毫不費力。

    “啊?”

    陸霜有點窘迫。思維定勢作祟,倒是一時沒想到,神廟的門竟然是向外開的。

    艾沙微微笑道:“其實現實中,古墓和遺跡里并不會真的有那么多機關。根據熵增定律,萬物最終都會回歸混沌狀態,‘過剛易折,強極則辱’,中國古代也有類似的說法!

    陸霜饒有興趣:“李教授,怎么說?”

    “從物理學上來說,機關是一種極端的有序狀態。所以,銳箭會最快生銹,陷阱越深,土壓越強,淬毒的有效期最長也只有幾年。所以,越強的機關必然越難保持!

    章凝默默聽著,沒有答話。

    久未活動的金屬門頁吱呀作響,封存千年的空氣隨之流動外溢,某種隱秘的氣息生發。

    她意識到不對勁,立即以手掩鼻:“退后!”

    似乎為證明艾沙的理論錯誤,異香從神廟內洶涌而出,如同無數有形的觸手,輕撫不速之客的臉頰。

    “留下來吧——”她們說。

    第44章 行者

    鼻尖異香縈繞, 仿佛琥珀與佛手柑的氣息,久久未散。

    章凝站在神廟門口,眼前恍惚如在夢中。

    無數虛像影影綽綽, 真實與幻覺糾纏成繭殼,束縛住她的一切動作。層層疊疊, 細密如絲,詭異而柔軟。

    她緩緩抬腕, 伸手似乎想抓握住什么, 指尖卻什么也沒有觸及。

    而在徐徐開啟的青銅門頁背后, 神秘的祭壇終于露出真容。

    古老的時代轉瞬即至, 有什么人在耳邊吶喊呼喚。

    沙漏飛快回溯, 日晷的光影倒轉, 輪回反向更替, 悲喜重迭。

    章凝猛地睜開眼, 終于清醒。

    背上有些癢, 來自身臥的濕潤青草地。溫度是初春,蝴蝶在草間翩躚飛舞, 眼前有人著奇異的服飾,絡繹穿梭來回。

    她微微吃驚,立即爬起身來, 卻撞見一張好奇純凈的笑臉。

    “娘, 他們醒了!”少女面色白皙, 透著酡紅, 長發編成幾股,以發笄束在頭頂。

    “他們”?

    章凝恍惚轉頭, 看見身旁的同伴,皺眉問道:“什么情況?”

    陸霜壓低聲音:“不知道。”

    她無奈道:“先觀望, 別亂說話。”

    從進山開始,各種超出常識認知的詭異事件已經不是一兩次,現在就更是人家的地盤,不好輕舉妄動。

    一名美婦人帶著先前見過的少女,款款走來:“歡迎各位,來自遠方的尊貴客人!”

    章凝這才注意到,少女和她的母親打扮如出一轍,衣著雖然簡單原始,但并不粗陋,像是貴族。

    難道這里是古蜀國?

    她又穿越了?

    “幾位是從哪里來?”

    陸霜拼命使眼色,Gareth露出微笑:“我們來自身毒。”

    幸好他事先看過資料,身毒即是先秦以前中原對古印度文明的稱呼,蜀身毒道是著名的西南絲綢之路。他和艾沙俱是高鼻深目,倒是還挺合理。

    婦人點點頭,沒有起疑:“既然各位已經蘇醒,王上希望親自迎見貴客,還請移步!

    章凝和陸霜對視一眼,似乎只能跟上。

    在壁刻上見過的情景如同畫卷,緩緩在眼前展開。

    古蜀時期似乎比現代氣候炎熱,數座青山之間綠水如玉帶環繞,為防洪水,蜀人將房屋修建成干欄式,形似現在西南少數民族的吊腳樓。

    章凝極目遠望,能看到正在修建的建筑工事,赤身的匠人喊著某種聽不懂的勞動口號,呼聲震天,上下忙碌著清理山道,搬運巨石。

    而在工事下方的空地上,奴隸站在一字排開的熔爐后奮力扇風燒火,周圍擺著剛完成焙燒的陶范,等待澆注炙熱滾燙的銅液,以鑄成各式青銅器。

    “你們的王上,怎么稱呼?”她低聲問少女。

    少女天真爛漫,只有十二三歲年紀,聞言毫不避諱地回答道:“王上名為魚鳧,以前的外來賈人都叫他魚鳧王!”

    一直忙于四處打量的艾沙一聽,訝然道:“魚鳧王?”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這就是那位魚鳧王?”她刻意壓低聲音,但語氣大為吃驚。

    古蜀國因遠離中原、時代久遠,留下的史料少之又少,關于幾位曾任蜀王的身份姓名大多只是傳說,李白和李商隱曾在詩中提及的蠶叢、魚鳧、望帝,便是這幾位之一。

    “那你叫什么?”章凝又問。

    “青烏!”少女揚首驕傲回答,“我們蜀人以太陽神鳥金烏為尊,母親以此為我命名!

    眾人翻過低矮的山坡,來到一座相對巍峨高大的建筑面前。

    這幢建筑外觀跟章凝在空山中見過的高廳有些相似,也是由石塊壘成,約有現代三層樓高,大小近百米見方,門前有人持武器看守。

    婦人通報完畢,里面有侍者出來接引,章凝等人隨之入內。

    章凝畢竟對地球歷史知之甚少,沒什么特別感覺。但艾沙一想到竟能一窺這位淹沒在歷史長河中的帝王真容,不由內心有些激動。

    章凝穿過冗長的深廳,見石制王座上,男子約四五十歲,頭戴高巾帽,長發編成粗辮垂在腦后,已有些花白;棕褐色交領長衣,窄袖紳帶,與其他人相較,貴氣非凡。

    “大祭司還沒到么?”他問。

    “王上,祭司大人說,神廟已經到最后封頂階段,他實在分身乏術,請您原諒!庇腥斯淼。

    年邁的蜀王從鼻間冷哼一聲,很是不滿。

    “見過魚鳧王上!闭履恍腥宋⑽⒐。

    魚鳧王回過頭來,俯視這幾位陌生的異邦來客,臉色稍緩和些:“各位遠道而來,舟旅勞頓,是想與我大蜀通賈?”

    陸霜清清嗓子,運起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咳咳,只是順便做做生意,我們其實是行者!

    “行者?何為行者?”

    “就是游歷四方、行路之人!标懰槐菊浀鼗卮。

    “哦?那各位必然見多識廣,無所不曉吧?”

    “略懂,略懂!标懰。

    “當今中原是殷商治下,幾位貴客如何評價紂王帝辛?”

    “?”話鋒轉得太急,差點閃著陸霜的腰。

    “帝辛‘不敬神,自絕于天’,各位認為何如?”魚鳧王步步緊逼。

    “天災惡民,如果還要敬天祭神,難免勞民傷財。身為一國之君,不重祭祀,不敬鬼神,理所應當,”眾人沉默時,艾沙開口答道,“帝辛雖然有罪,但罪不在此。”

    身為科研學者,她當然秉承現代唯物主義,但在四千年前,這番言論可以說是驚世駭俗。

    Gareth嚇得臉色發白,差點想去捂她的嘴,但章凝不動聲色地觀察魚鳧王的臉色,并未阻止。

    眾人大為震恐,連侍者也如驚弓之鳥,低頭瑟縮,生怕被遷怒。王廳之內,頓時落針可聞。

    魚鳧王面沉如水,緩緩開口:“如果不敬天神,天降災禍,怎么辦?”

    “天災成因復雜,有其自身的引發機制,但一般來說,跟人的所作所為沒有任何直接關系!卑炒朕o嚴謹。

    四千年前的先民生產力有限,還停留在刀耕火種的階段,遠不及現代文明對環境的破壞力度。

    魚鳧王默不作聲,一雙鷹目緊盯著她,驀地,他仰頭大笑道:“帝辛昏庸無道,詬天侮鬼,不得民心,天下可共討之!”

    陸霜不由低下頭,開始盤計自己逃跑的勝算能有幾分。

    “不過,我大蜀連年水患,民不聊生,”魚鳧王接著說道,“再興鬼神祭祀一事,勞民傷財,確實如此!

    “這位夫人,你對帝辛如此了解,難道去過朝歌?”他問。

    艾沙尷尬搖頭:“只是道聽途說!

    “好,好!”魚鳧王撫掌大笑,向左右吩咐道,“帶下去,重賞貴客!”

    眾人跟在侍者身后退出王廳,艾沙不由輕輕長舒一口氣。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Gareth一頭霧水,壓低聲音問道。

    “我也不知道,”艾沙很茫然,“他看上去對祭司不滿,我只是順著他的意而已!

    章凝的判斷與她一致。從正在修建的工事看,這應該就是空山中的那座神廟。而此時的古蜀連年水患,已經承受不住耗資巨大的神權開銷。

    艾沙沉默片刻,又問:“我們還能回去嗎?”

    王廳大得出奇,除門外侍者外并無其他人,他們的腳步聲聽來分外聒噪,反而顯得異常空曠。

    沒有人回答她。

    “只要我們沒死,”章凝說,“總能找到辦法回去!

    然而話音未落,仿佛故意印證似的,門廊下嘩啦啦沖來一大群軍士,氣勢洶洶,其中簇擁著一位老者。

    這老者與魚鳧王的打扮大不相同,他寬袍大袖,白發蒼蒼,以發笄束在頭頂。

    章凝一眼認出,這正是壁刻上廝殺時另一群小人的模樣。

    老者見到他們,不由分說伸手指道:“拿下!”

    章凝見狀不妙,立即握緊匕首,橫眉冷道:“誰敢?”

    她氣場全開,銳不可當,軍士為其所震,一時竟然無人敢上前,雙方略有僵持。

    “何人在此喧嘩?”魚鳧王從深廳緩緩走出,見到老者,他眸光一黯。

    “王上,”老者微微行禮,“這幾人甚為不祥,妄敢覬覦圣物,他們將為大蜀帶來災禍!”

    “大祭司有何證據?”

    “請看龜甲占卜,這是天數!

    被稱為大祭司的老者轉身,從軍士手中取過龜甲,看上去是有備而來。

    章凝看不懂甲骨文,自然也沒有什么占卜的概念,只見那龜甲從中開裂,紋路歪扭曲折,不見有什么玄機。

    魚鳧王只瞟一眼,并未細看:“這幾位是我的貴客,僅憑一面之詞,難以取信。”

    艾沙早已看出,魚鳧王內心并不迷信。他倒也不是真的信任這一行人,只是不愿意自己的王權被挑戰,將生殺予奪拱手相讓而已。

    “大祭司說神廟已在最后階段,卻能為這幾個行者撥冗前來?”魚鳧王面上浮現笑容,“我前日曾請您占卜殷商國運,北伐之事能否成功,可有結果?”

    大祭司卻不理他岔開的話題,分毫不讓:“這幾人是沖著圣物而來,若放任他們,必有后患,請王上慎重!”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圣物!闭履活^霧水。

    陸霜見場面緊張,怕她大開殺戒,便緩聲附和道:“我們的確不了解什么圣物,也不是為此而來,魚鳧王與大祭司可以放心!

    “如果還是怕我們對大蜀不利,我們愿意接受魚鳧王派人隨行!

    他壓低聲音,湊近章凝說道:“現在情況不明,貿然行動,有可能改變真正的歷史。我想,這應該也不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章凝見他說得也有理,便悄悄放開星蝕。

    大祭司冷哼一聲,說道:“既然你愿意配合,那就請吧。”

    “先將幾位貴客帶到偏廳,”魚鳧王見各退一步,臉色有所緩和,“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在軍士的帶領下,章凝一行人去到偏廳,剛一落座,門便從外面關上,形同軟禁。

    “這個老狐貍,”陸霜罵道,“真是出爾反爾!

    章凝從門縫中望去,見外面至少有數十人把守,各操矛戈,紀律嚴明。

    “魚鳧王說,等到祭典結束,我們就可以重獲自由,”艾沙憂心忡忡,“我在想,他口中的祭典,會不會就是我們在壁刻上看到的那一場?”

    章凝心中微驚。所見之人的服色打扮,正與壁刻上別無二致。

    如果時間線正確,這場祭典必是血流成河。

    第45章 慶典

    幾個小時過去, 偏廳里沒有動靜。

    這里陳設相對簡單,商周時期還沒出現桌椅,只在木制矮臺上鋪了獸皮, 眾人席地而坐,不多久就雙腿發麻。

    陸霜不耐地換個姿勢, 摸摸饑腸轆轆的腹部:“好餓。”

    艾沙低著頭,還在呢喃著什么:“是時空穿越么?當時附近不存在任何介質, 不應該啊……”

    “章姐, 你當初穿越到我們的時代, 是怎么做到的?”她抬眼問道。

    “超新星爆發, 形成蟲洞。”章凝簡要回答。

    艾沙點點頭:“小概率事件, 不過符合物理學!

    “而且, 你們的世界是平行宇宙, 跟我來的地球并不在同一個時間線!

    來到這里之后, 她一直暗暗留意, 已知的所有情況基本與遺址中的記載相差無幾。

    “我覺得這不是平行宇宙,”艾沙與她所見略同, “更像是真實的歷史時間線。”

    這代表著,該發生的,一定會發生。

    陸霜還在哀嚎:“不會要活活餓死我們吧?”

    他們自從進洞之后水米未進, 此時已經過去七八個小時, 早就餓得前胸貼后背。

    廳外忽地傳來輕響, 章凝立即坐直, 握緊匕首,低聲道:“有人!

    腳步輕盈細碎, 不是成年男性。

    果然,門頁微吟一聲, 圓溜溜的腦袋探進來,而后少女閃身而入。

    “噓……”青烏豎起手指放到唇邊,“趁他們換值,我給你們帶了些吃的!

    “青烏小姑娘!”陸霜大喜,“你真是天使!”

    她放下手中的食盒,大大的眼睛充滿疑惑:“什么是天使?”

    “咳……”陸霜難堪地挑選詞匯,“就是太陽神鳥派下的使者!”

    盒中裝了些吃食,都盛在青銅制的器皿里,有粥有肉,頗為豐盛。

    “小米粥?”陸霜狼吞虎咽,驚訝道,“這是什么肉?沒嘗出來!

    “這是粟羹!”青烏跪坐下來,“還有鹿肉,我從家里偷偷拿的。”

    章凝雖然不餓,但為補充體力,也跟著吃了一些。商周時期的食物自然不比現代精致,但也秒殺基地培育的食材,風味十足,唇齒留香。

    “你們的祭典什么時候舉行?”她更為關心這事。

    “今晚!”青烏雀躍道,“等你們吃完,我回去就得開始幫忙!”

    章凝和艾沙對視一眼,不由心生擔憂。

    “你們的大祭司,是怎樣的人?”艾沙一邊吃,一邊套話。

    “嗯……我也不怎么能見到他,”青烏嘟囔道,“但在宗廟建成以前,我們都聽祭司大人的。”

    “宗廟?”

    “就是魚鳧王的宮殿呀!”青烏說,“你們才去過。聽母親說,大概五百年前,有一支外邦人南下逃難,被我們的祖先接納,之后才有的王上和宗廟!

    “五百年前……”一旁的Gareth從碗里探出頭,“那是中原夏朝滅亡、商湯立國的時間。”

    “你們怎么什么都知道呀?”青烏瞪大雙眼,甚為疑惑,“但是母親說,我不能和宗廟那邊的孩子走得太近。”

    章凝沉默半晌,終于忍不住問道:“你見過圣物么?”

    青烏似乎有些意外,支支吾吾道:“這個……是秘密,我不能告訴你們!

    章凝倒也沒抱希望,便不再問。陸霜眼珠一轉,問道:“那圣物是什么時候有的?”

    “哦,這個可以說!當時大家都看見了!”青烏自豪地介紹,“那年我才九歲,突然有一日漫天紅光,就像被火燒透一樣。霞光一直持續到月出時分,而后圣物就從天而降,落到我常去玩耍的山里啦!

    章凝神情一凜。這段描述,幾乎與空山遺址的高廳內壁畫記載一模一樣。

    而“飛鳶”殘體如果從太空降落,外殼勢必會與大氣層摩擦燃燒,也能對上漫天紅霞的描述。

    青烏滔滔不絕道:“祭司大人認為這是吉兆,就下令在圣物落下的地方建造神廟,現在就要建成啦!如果可以,我真想帶你們去參加祭典!”

    “你要去參加祭典么?”艾沙忽地問道。

    青烏不假思索:“對呀!到時候所有人都要去!”

    眾人面面相覷,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以慶典、婚禮的名目將所有人群聚一堂,而后集體除掉,方便快捷,不留后患,自古以來就是一切政變、屠殺的常用橋段。

    艾沙畢竟有些不忍,便說道:“青烏,也許你……不去為好。”

    “為什么呀?”青烏天真地反問,“母親說,我要抓住這次良機,沐浴太陽神鳥的恩澤,才能長得更健康強壯,實現我的志向!”

    “你的志向……是什么?”艾沙問。

    青烏挺胸抬頭,驕傲開口:“我要成為像婦好那么厲害的女將軍!”

    婦好是商朝武丁時期的王后,距此時也不過百年。從現代甲骨文研究得知,她能征善戰,武功赫赫,甚至擁有自己的封地與財產。

    夏商時期還留有母系氏族社會的遺風,不像后世那樣性別地位懸殊。雖然妲己被《尚書》及后世指為“牝雞司晨”,但她與婦好恰恰是當時女子能夠參政的有力證據。

    章凝本來沒放在心上,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見她這么說,忽然回頭來,胸口如中重擊。

    小姑娘雖然年幼,但儼然一副小大人模樣,明眸若星,面如滿月,神情倔強又堅定。

    她恍惚看到多年前的自己。

    還渾然不知前路艱險,卻已如長空利劍,摧枯拉朽,僅憑一腔熱血,意氣風發,斗志卓然。

    可再過幾個小時,這小姑娘也許就會和其他無辜民眾一樣,成為權力斗爭的犧牲品,被深埋于祭祀坑的塵土之下,成為千年后博物館的某個無名女尸標簽:三星堆M00035221。

    然而,她的名字原本可以隨史書流傳,成為被著書立說的將軍、英杰。

    幾個人想到的都差不多,一時沒人接話。

    青烏渾然不覺,起身收拾好食盒,笑嘻嘻地說:“我要先走啦,還得準備祭典,好多事等著我去做呢!”

    她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將食盒攬在臂彎里,轉身準備離去。

    “……青烏!”章凝深吸一口氣,開口喊她。

    “嗯?”

    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回過頭來,面上猶然掛笑,對即將到來的命運渾然不知。

    章凝正要開口,木制門頁忽地被人大力踹開,一行軍士沖進來。

    “走!”

    事發突然,他們動作粗暴,猝不及防的青烏被帶倒在地,卻無人在意。

    “去哪里?”章凝動也不動,只是問道。

    “祭司大人說,爾等本都是不祥之人,”為首的軍士冷冷地說,“但今日是神廟落成祭典,理應普天同慶,王上特地開恩,讓你們這些外邦人一睹大蜀之盛景,以震四方!”

    “是……是王上讓我們去?”艾沙問。

    根據他們的猜測,如果魚鳧王今晚想發動政變,理論上不應該讓他們去礙事。

    “管那么多做什么!”軍士不耐,“快走!”

    章凝使個眼色,讓眾人不要反抗。

    她心里,隱約浮現一個猜測。

    如果他們現在所經歷的是真實歷史,他們的使命就只有一個:見證。

    基于這個前提,無論他們做什么抉擇,都不會對結果有任何影響。

    這應該也是魚鳧王的自信。今晚他勢在必得,自認沒有人能阻止他。

    臨走之前,章凝深深地看了一眼青烏。

    小姑娘自顧自爬起身,無助地看著他們隨軍士離開,烏黑的雙眼像濕漉漉的葡萄,既憤怒,又茫然。

    章凝張嘴想說什么,但最終沒有吐出一個字。

    說什么都沒用,宇宙有其自身的冰冷規則。

    她沒辦法救下這小姑娘,就像她也沒法給當年的自己一個擁抱。

    離開偏廳,沿鋪設好的石板路上山,地勢逐漸抬高。

    此時日暮已經西垂,不時有背著農具的平民迎面走來,好奇地注視這群奇裝異服的外邦人。

    而更多的是頭頂手提各色器具,奔波于聚落與神廟之間的男男女女,他們行色匆匆,正在為這場盛大的祭典做準備,甚至無暇他顧。

    祭壇建在峰頂,呈圓形,神廟環繞其外,與最下端的方形廣場有數百級階梯落差,遵循天圓地方的設計原則,巍峨矗立。

    軍士將章凝一行人領到廣場一側,關進兩人高的木制牢籠里,但并未限制手腳行動。

    作為大祭司口中的“不祥之人”,這已經算是不錯的待遇。

    看來先前的推測有誤,與四千年后的空山遺跡不同,此時的神廟還未被沉入深山之中,而是直接建在群峰之巔,如同神明俯瞰眾生。

    最后一絲暮色消逝,火把次第燃起,將祭壇襯得金紅輝耀。從章凝的位置看過去,只能仰望高大無儔的祭壇,一級級臺階如同水波,眾星捧月般將祭壇供奉在頂端。

    但那祭壇上好像蒙著獸皮,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暫未能窺見其中神樹與圣物的真容。

    隨著時間推移,祭壇下聚集的人群越來越多,所有人無聲佇立,場面靜謐而神圣。

    從他們的服色和發型可以看出立場,基本涇渭分明。最前方都以發笄束頭,衣著相對體面,都是敬神派貴族。而后則是辮發一派,應是擁戴世俗王權的貴族,大概是夏朝遺民。

    站在他們之后的,則都是衣著襤褸、發型各異的平民。

    “你們看見青烏了么?”艾沙探頭找半天未果,悄聲問。

    章凝搖搖頭。

    她自然也想確認小姑娘的位置,但似乎對方還沒出現。

    “!

    編鐘一聲輕響,余音厚重沉吟。

    所有人連同周圍監視他們的軍士都伏于地面,向著祭壇的方向跪拜行禮。

    白天見過的老祭司手持玉璋,從階梯一側登上祭壇。他已經換上端重的禮服,臉覆金面,寬袍大袖,仙風道骨,頗有天神通靈之感。

    他身后不遠處,幾十位祭司和巫女同樣戴著特制的青銅面具,或捧象牙,或舉銅尊,或持玉璋,虔誠地跪坐在祭壇下的階梯上。

    在眾人低沉吟唱中,老祭司緩緩開口,朗聲頌出祭詞。

    “沐霞光而神降兮,念金烏以恩澤。奉建木之通天兮,筑高臺以禮成。”

    “問九州其紛總兮,唯大蜀以至誠。止三水之浩湯兮,護民生以豐饒!

    古老的編鐘樂聲與低沉的祭詞交織,繞山穿水,可透天地。眾人一時似乎神攝魂離,仿佛也隨之飛升宇外。

    正在此時,章凝忽地瞟見一位軍士從旁趨近,向看守他們的為首者微微行禮。

    “祭司大人有令。”他將聲音壓得很低。

    為首者以目光詢問。

    他將手比到頸間,干凈利落地下切:“覦我圣物者,以彼祭神。”

    第46章 驚變

    章凝距離軍士最近, 其他人的聽力也不及她敏銳,仍然沉浸在莊重盛大的祭典氛圍中。

    她不動聲色地低頭,迅速將藏在身上的星蝕取出, 握在手里。

    因他們名義上是王上的貴客,軍士沒有執行搜身程序, 倒是給章凝提供機會。

    其實只要她想,血洗祭典不是難事, 但她既然知道結果, 便只需要靜觀其變。

    她判斷, 這場祭典必將改變三星堆文明的歷史, 而她不喜歡意外。

    畢竟她在這個世界的命運, 原本便起源于一場意外。

    祭司們的吟誦結束, 但仍久久跪伏, 不敢抬頭。

    “青烏……”艾沙低聲說, “我看見她了!

    章凝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在廣場上的人群中找到年幼的小姑娘。她已換上盛裝,長發束起, 頭戴沉重的獸冠,黑色交領長衣,透露著與年齡不符的神圣端嚴。

    她雖然隨其他人一起跪伏于地, 卻不時回頭向后張望, 神色憂心忡忡。

    不難猜測, 她仍然在為章凝一行人的命運牽腸掛肚。

    大祭司轉身面向人群, 開口說道:“今日我大蜀子民聚集于此,只為慶賀太陽神鳥的宮殿落成。我傾舉國之財力, 奉上厚禮,以表敬意, 愿神鳥庇護,萬民免受水患之苦,子孫后代,得以生息!

    廣場之上,數千民眾合聲祈道:“愿神鳥庇護,萬民免受水患之苦,子孫后代,得以生息。”

    “數百年來,為避天災,我們的子民顛沛流離,如今更有連年水患,必是神怒之跡象。為此,我日夜祈神,縱冬寒夏炎,手足生瘡,不敢有絲毫怠慢!

    “四年前,天終于降圣物于我大蜀,”他向旁側踱出一步,讓出身后的巨像,“此乃我子民之誠心感動上蒼,是神之恩賜,是祂予我等之回應!”

    “如今,太陽神廟終于建成,建木高可通天,此舉必將感動上蒼,大赦于我,蜀地再無水患,風調雨順!愿神鳥千年萬代,護我大蜀子民!”

    他雖然已老如秋葉、形容枯槁,一番話卻說得慷慨激昂。大祭司回身將巨像上的獸皮掀開,高達數米的青銅神樹出現在眾人眼前,令人一時神為之奪。

    數千民眾跪伏于地,卑微地以頭駐地,高聲頌道:“愿神鳥千年萬代,護我大蜀子民!”

    聲音震透蒼穹,似乎真能直達天聽。

    整枝建木由青銅澆鑄而成,足有上千斤重,成都并無銅礦,原料均從各地耗巨資采買而來,光制作陶范就花費一年時間。

    而在建木頂端,十只太陽神鳥展翅欲飛,象征照耀蜀地的十顆太陽,足見時人受水患之苦。

    “話說回來,”陸霜這時還不忘吐槽,“直到今天,成都依然終年不見太陽啊……”

    然而章凝無暇觀賞巨型神樹,她的視線牢牢定在建木前的石臺上。

    不規則的奇異金屬外殼,泛著冷光,甚至還連接著一部分中控臺的構造,的的確確就是她“飛鳶”的星艦前艙殘體。

    中控設施的形狀與構造,跟她在三星堆博物館見到過的“太陽輪”祭器別無二致。

    她下意識邁出一步,但牢籠的木制柵欄擋住行動。

    正在此時,大祭司展開雙臂,高聲說道:“為表至誠之心,今我愿將褻瀆覬覦圣物之人茹毛飲血,以其骨肉為神樹之養分,祭我天神!”

    “帶罪人!”

    艾沙還沒反應過來,軍士忽地打開牢籠,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將一行人帶上祭壇。

    經過廣場上的眾人時,章凝見到青烏滿臉焦急之色,似乎急欲站起身,卻被后方的母親拖住。但她只是露出微笑,將手指豎起放到嘴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祭壇居高臨下,她終于能看清眾人的面目。他們絕大多數不是貴族,骨瘦如柴,面有菜色,跪下之后,便再也無力起身。

    原來這才是三星堆燦爛的青銅文化背后的歷史真相。

    通天神樹、精雕金面、奢華玉璋,是建立在無數平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常之上。

    她看見魚鳧王站在人群最前,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吉時已到,爾等覬覦我圣物,玷污我凈土,今日便以爾等之骨血,生祭天神!”大祭司袍袖一揮,下令道。

    軍士上前押住雙臂,四個人的視線,都一同落到魚鳧王身上。

    “且慢——”他說。

    大祭司有些意外,訝然低頭,似乎不滿他耽誤吉時。廣場上的民眾也滿臉愕然,不知所措。

    魚鳧王緩緩登上祭壇,說道:“祭司大人,如果今日這一切結束之后,天神仍然繼續降罪于我大蜀,水患永無休止,又該如何?”

    “王上……你……”老祭司錯愕,因憤怒而微微發抖,甚至忘記稱呼,“你竟敢說出如此對神大不敬之語?”

    魚鳧王面色陰沉,繼續逼問:“再耗盡一國之力,建更大的神廟、更高的神樹么?”

    “那是自然!”老祭司不容置疑地回答,“此乃天神對我等的考驗,若不取信于天,災難便永無寧日,大* 蜀滅亡,只在旦夕之間!”

    魚鳧王苦笑,側身指向廣場上的平民:“那你問問他們,是否還有命繼續建?”

    眾人默然低頭,有人悲從中來,卻不敢發聲痛哭,只能悄悄垂淚。

    “神廟建造耗費四年有余,財庫早已虧空,上千人死于非命,”魚鳧王繼續說道,“若算上因無力賑災而死的民眾,足有百十倍之多,三水交匯之處向來豐饒,如今十室九空。我大蜀究竟犯何大罪,惹得天神如此震怒?”

    “天有時序,豈是凡人能窺知之數?”老祭司怒道,“你……你怎敢妄議天意?”

    魚鳧王長嘆一聲,說道:“此乃大蜀生死存亡之際,我不忍看子民再受疾苦。今日,我不但不得不妄議天意,我還必須……”

    他上前一步,袖中早已藏好的匕首寒光一閃,沒入老祭司的胸口。

    對方甚至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便嘴角溢血,頹然倒地。

    魚鳧王半邊身子濺上斑斑血跡,轉身說道:“我還必須為大蜀另謀出路。”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民眾嘩然大驚,紛紛站起身高呼。

    一旁早有安排好的軍士紛紛上前,將笄發者貴族團團圍住,祭壇之上,余下的祭司與巫女或奮起反抗,或四散奔逃,但都被一一處決。

    黑云壓殿,一聲驚雷乍起,電光擦亮魚鳧王的臉,襯著黑紅血跡,猶如妖鬼。

    暴雨將至。

    “王上!王上中邪了!”有人驚呼道,“魚鳧弒神侮鬼,天將降大罪于我等!”

    “替天行道!”神廟派貴族紛紛操戈,沖向祭壇,“替天行道!”

    章凝垂目望去,毫不意外,青烏也在其中。她振臂高呼,奪過軍士手中的戈矛,利落地反手插入他胸口,率先疾奔。

    鮮血濺落在她稚嫩白凈的臉上,她卻毫無懼色,有如沙場英豪。

    那畢竟是要成為女將軍的姑娘。

    “青烏她……”艾沙低低地呼喚,痛心疾首。

    他們知道這場祭典的結局。

    青烏的沖鋒沒有持續太久,便被攔在祭壇下的階前。魚鳧王的軍士劈手奪下她的戈矛,咒罵一聲,將她推倒在地。

    小姑娘無助地跌落,她母親奮力趕上前來,擋在她身前,長戈穿胸而過。

    “母親——”

    至親的鮮血噴在她身上,先是滾燙的,而后迅速變冷。

    青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撲到母親尸身上,聲音里帶著哭腔。

    她渾然不知,軍士正毫不留情地舉起兵器,刺向她的后心。

    又一道閃電刺破長空,卻沒有隨之而來的驚雷,那是星蝕的光芒,耀灼天地。章凝的刀比她人更快,軍士應聲倒地,她將青烏攬在懷中,逃離已成修羅場的神廟。

    “章凝!”陸霜大驚,連忙跑下祭壇。

    場面混亂不堪,無數尸身、屠殺者與被屠殺者擋住他的去路。

    “怎么回事?”艾沙驚道,連忙跟上,“這是歷史,不容改變!”

    “我也不知道!”Gareth奮力幫她開路。

    驚雷劈裂黑夜,暴雨簌簌如子彈砸落。血與水模糊視線,章凝已看不清腳下階梯,懷中女孩的體溫是她唯一能確認的跡象。

    她跌跌撞撞,急奔下山,人擋殺人,神魔無礙。

    她知道,一切因星艦墜落而起。

    若非笄發派得到所謂神跡的啟示,執意建造神廟,大蜀根本不會有此一劫。

    她也知道,當時的混亂局面下,她應該抓住良機去探測祭臺上的星艦殘體。

    但如果歷史不容改變,她希望至少,能挽救一個小姑娘的將軍夢。

    “姐姐……”懷中的青烏發出微弱的呼喚,“這是……怎么了……”

    她悲從中來,嘴角一撇,啜泣道:“大蜀……不存在了嗎……”

    章凝默然半晌,艱澀開口:“大蜀,還會有的!

    而你,會成為開疆拓土、戰功赫赫的將軍。

    她抱緊手中的小女孩,盡量不讓雨打濕她的身體。

    “姐姐……你抱得好緊,我喘不過氣……”青烏艱難地說,“你為什么……要救我……”

    “因為……因為姐姐淋過雨啊!

    但章凝沒有說出口。

    她摔倒在下山的前一步,跑得太急,青烏從懷中跌落在地。

    身體正在變得透明,她絕望地伸手,指尖卻穿行無礙,直直越過小姑娘的身體。

    而在她身后,陸霜幾人同樣發現,他們似乎正在脫離這個世界。

    雨幕模糊天地,洗凈血污,身后的祭典已至終章。

    魚鳧王率眾離開成都平原,北上參與周武王伐紂,成為“牧誓八國”之一,受封柳城。

    余下的神廟派幸存者遷都郫邑,擁立新帝杜宇,成為四千年后的金沙文化遺址。

    杜宇號令民眾,重事農桑,被后世稱為“望帝”。

    他們依然鑄造青銅器,但多以農具為主,注重實用性與性價比。

    奢華盛大的神廟與通天建木,自此從華夏文明絕跡。

    第47章 神降

    滴答。滴答。

    意識深處, 有朦朧的滴水聲。如同巖縫滲出的冷露,又像醫院的注射液。

    四周冰冷寒涼,水汽濕潤氤氳。

    她無路可退, 后背抵上洞壁,被堅硬的山石硌得生疼。

    這一幕, 何其似曾相識。

    章凝皺眉,從夢境中隱約意識到, 這好像是她的某段記憶, 但沒有端末, 仿佛從電波通訊中憑空截獲的只言片語, 在風中無助搖曳。

    下一刻, 山洞陡然坍塌, 千年前的血雨夜卷土重來, 摧枯拉朽。

    青銅灰敗, 建木坍塌, 臉覆金面的老祭司死于非命,年邁的王上重新踏上征途。

    而那年幼頑強的小姑娘……那小姑娘……

    章凝倏地睜開眼, 視線四處逡巡。

    她依舊身在神廟,但天地乾坤已悄然換上新顏,唯遺跡仍然沉默, 不言不語。

    四千年前那場慶典, 似乎只是入了一重冗長的夢境, 而后終于清醒。

    她站起身來, 環顧四周。月光隱入云層,神廟大門敞開, 漆黑如墨,似乎有某種危險的引誘意味。而她的同伴橫七豎八地躺在門外, 還沒有蘇醒的跡象。

    章凝想起來,進入夢境時,他們甚至還沒有踏入神廟,何況也無法確認那是夢境,還是什么別的玄機。

    難道問題出在從內飄出的那股異香?

    她清楚地記得,祭典上除火把燃燒的氣味外,并沒有什么香味。

    而現在香味仍存,只是變得似乎更為飄忽,捉摸不定。

    “……我的頭……”Gareth悶哼著坐起來,“。≌履谄崞岬模阍趺床婚_手燈,嚇我一跳!”

    章凝沒有答話,但他叫嚷的聲音倒是將另外兩人驚醒。

    “我們回來了?”艾沙疑惑地確認。

    “謝天謝地,”陸霜長舒一口氣,“比起粟米粥和鹿肉,我這個現代人的胃還是更喜歡大米!

    “艾沙,我們進入的是什么空間?當時你有沒有聞到香味?”章凝問。

    艾沙起身站在門口,探頭向內張望。

    “的確有香氣,”她思索道,“不過……”

    “我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她語氣歡快,甚至一步跨入神廟,其他人微驚,連忙跟著進去。

    “嗯?”章凝疑惑,“這是什么?”

    雙眼漸漸習慣后,她發現神廟并不是完全漆黑。某種奇異的藍色熒光在地面的石板間流轉,一亮一暗,如同呼吸的頻率,又像閃爍的眼睛。

    艾沙回身,在神廟的墻上一摸,點點頭。

    “李教授,您給說說唄?”Gareth促狹地問,“這是某種違背增熵定律的機關嗎?”

    “1992年,北京故宮的工作人員曾在閃電夜見到異象。他看到身著旗裝的清朝宮女排成一列,從宮墻上走過,就像幽靈一樣。這件事流傳甚廣,都說是故宮鬧鬼。”

    “我們剛才見到的那些,應該成因與故宮的傳聞異曲同工,它需要兩個條件!

    “這些熒光是藍細菌的一種,九幽藍藻,”艾沙走上前去,介紹道,“之前我們聞到的香氣也是來自于這種真菌。”

    想來四千年滄海桑田,古蜀人遷離三星堆之后,神廟久無人打理,又隨地質運動深埋空山地下,便成為一些真菌苔蘚的家園。

    “這跟我們穿越有什么關系?”陸霜問。

    “那不是穿越,實際應該是某種記錄成像原理,”艾沙說,“神廟的墻壁所用材料是當年開采出的巨石,但其中可能混有四氧化三鐵,而藍細菌已被實驗證明能產生微電流。四氧化三鐵,是制作錄音磁帶和電訊器材的必要材料!

    “你的意思是,我們只是看了一段過去拍下的電影?”陸霜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并且是交互式電影,”艾沙點點頭,“真正的祭典發生時,神廟墻內的四氧化三鐵材料可能記錄過某些影像,又被九幽藍藻產生的微電流激活,并且它的香氣恰好具有致幻作用。”

    “所以……”章凝想到懷中的小姑娘,沒有繼續說下去。

    如果他們經歷的只是交互式電影,那青烏的命運……

    “當然,這些都只是我的推測,”艾沙向來嚴謹,“如果真要證明,需要對九幽藍藻和神廟壁石進行取樣檢測,分析其中成分。”

    章凝若有所思,加快腳步,向祭壇走去。

    按照幻境中的記憶,星艦殘體應該就在那里。

    雖然她對青烏的命運仍然耿耿于懷,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在如海如霧的藍色熒光之中,一座座青銅祭司像無聲佇立,朝著祭壇的方向,或舉銅鼎,或垂手跪伏,或持玉璋,似乎是在再現當年的盛景。

    而通道的盡頭,青銅制的通天建木穩穩坐落于祭臺上,歷經數千年,其頂端的太陽神鳥仍然栩栩如生。

    神廟死寂無聲,灰塵在月光下寥落飛舞,與來自數千年前的鮮活記憶重疊,章凝一時分不清是幻是真。

    走近祭壇,她終于看見熟悉的金屬構體,輕舒一口氣。

    與久疏打理的神廟不同,祭壇反而光潔如新,一塵不染。星艦殘體本來就是特殊金屬制造,更是熠熠生輝,泛著奇異的藍色光芒。

    想來也是,既然古蜀人將它視為珍寶圣物,必定不會令它蒙塵深埋,下落不明。

    但是先民遷離三星堆后,距今也有三千多年,為什么卻仍然光新如昨?

    “奇怪,祭壇很明顯有人打理!闭履苫蟮。

    正在此時,她聽到某種熟悉的吟嘯遠遠傳來,心知不妙,立即喊道:“掩護!”

    “好嘞!”陸霜等人護在祭壇下,各掏武器,準備作戰。

    在被陰魂不散的白毛怪重新纏上之前,她得將最重要的事完成。

    章凝從背后包里取出控制終端,頂端熟悉的光芒正在疾速閃爍。落入三星堆的這枚殘體雖然以星艦部分居多,但從終端反應來看,應該也有一小部分屬于后艙的夸克彈。

    她開啟探測功能,終端讀取數據的間隙,白毛怪已經進入神廟大門。

    經歷前兩次交鋒,它們這次似乎更為憤怒,全員出動,來勢洶洶。為首者更是齜牙咧嘴,不再約束其他怪物的行動。

    陸霜攔在它們面前,再度掏出電子聲波器,笑道:“我現在可有秘密武器,我不怕你們!你過來!”

    他打開按鈕,人耳聽不見的高頻聲波立即生發,在空寂的神廟中擴散。白毛怪不由停住腳步,臉上呈現痛苦之色。

    “哼,讓你們見識見識科技的力量!”陸霜得意地說。他滿心以為對方會像之前一樣,立即退卻逃離。

    然而,為首者率先舉起爪子捂住頭側,并將什么軟綿的東西塞進耳朵,其他怪物也有樣學樣。

    它怒吼一聲,向前撲來,艾沙猝不及防,右臂又帶傷,只能橫槍抵擋,將它架開。

    陸霜差點驚掉下巴。它們竟然這么快就能無師自通,研究出自制耳塞的方法,以抵抗高頻聲波的騷擾攻擊。

    看來,他確實低估了這些怪物的智商。

    “不好,它們竟然會破解!”他閃身避開攻來的爪子,順便一腳將撲向艾沙的另一只怪物踢開。

    但更多白毛怪一擁而上,騰挪躲閃間,聲波器掉落在地,陸霜無暇去撿,早被推搡著踢到某個角落。

    命途坎坷的儀器閃爍幾下,終于徹底熄火。

    “我的工資!”陸霜一聲哀嚎,“我不想寫那個十頁長的報廢說明,再走一個月審批流程!”

    “也不是你寫?這些雜活哪次不是甩給我?”Gareth翻個白眼。

    “你們頂住!”章凝專注地盯著殘體,頭也不回。

    “很難頂啊章姐!”Gareth左支右絀,艱難抵抗白毛怪的不斷侵襲。

    經過之前兩次減員,它們仍然有數百之多,己方的武器優勢在絕對數量壓制下,情況不容樂觀。

    三人且戰且退,沿途怪物尸體散落一地,阻擊圈被迫漸漸縮小,戰線越來越靠近章凝所在的祭臺。

    神廟地面離祭臺只有不到十級臺階,如果他們再繼續退卻,章凝很難完成檢測工作。

    但就在此時,終端發出微弱的一聲提示音,紅光長亮。

    章凝要找的核心芯片,也不在這塊殘體之中。對于這個結果,其實她倒是早有預料,畢竟相對于死亡谷的那一枚,三星堆的殘體主要部分是星艦的操作中樞。

    她輕舒一口氣,最關注的事終于有結果,卻不知怎的,又想起雨夜里的某個小姑娘來。

    如果可以,出去之后要找找史料,印證她的猜測。

    她不愿意相信,所經歷的一切只是一場幻覺。

    因為那些鮮血太過滾燙,而夢里的雨,又實在太過冰冷刺骨。

    “章姐!好了沒有哇?”Gareth的叫喚堪稱撕心裂肺。

    章凝轉身,平靜應道:“來了!

    她神思有些恍惚,以至于并未注意到,自己的手指無意間拂過了殘體上的中控臺。

    殘體發出電子提示音,忽地光芒大盛。

    如同隕石落入冰湖,觸摸屏陡然被點亮,電子通路如同冰裂紋一般擴散。

    “歡迎啟動‘飛鳶’,章凝長官。”柔和的女聲響起。

    “我去,”陸霜驚訝回頭,“這玩意竟然還能啟動?”

    “你小心!”Gareth接替他的位置,“不要命啦?!”

    然而想象中的交鋒卻沒有到來。三人震驚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甚至忘記繼續開槍驅趕。

    因為那一瞬間,所有白毛怪突然停手。

    為首者微微一愣,呆立良久,眼角隱約有淚。而后,它顫顫巍巍地彎下腰,雙膝跪倒,以頭駐地,向章凝行叩拜大禮。

    “噗通——噗通——”

    膝蓋磕到石板的聲音接連響起,祭壇以下,神廟之上,白毛怪齊齊跪了一地,場面比皇帝駕崩還壯觀,且更詭異萬分。

    它們張開嘴,發出某種怪異的聲音。

    但章凝聽得出來,跟之前的怒吼、嘲諷都不相同。

    那是狂喜、迷茫與希望的呼喚,甚至還有三分委屈,癲狂至極,卑微至極。

    以章凝所在的祭壇為中心,所有白毛者虔誠地跪伏在地。

    猶如她是他們的天神。

    是守護、等待四千年的神降。

    第48章 殉葬

    滿地跪伏的白毛怪物低頭呼喝, 發出不成音調的吟唱,節律莫名有點耳熟。

    之前戰斗時無暇細看,此刻章凝赫然發現, 他們弓折的脊背上,隱約有稀疏細長的白色毛發, 仍然被挽成幾股,用簡陋的石制發笄束在頭頂。

    與神廟中的祭司青銅像別無二致, 像是一比一還原的復制品。

    章凝剎那間心念電轉, 恍然大悟。

    同一時間, 艾沙也反應過來, 不由大為震驚。

    這些白毛者不是怪物, 是基因突變的人類!

    “他們……可能是古蜀先民的后裔, ”艾沙沉重開口, “當年祭典變故后, 可能有極少數信仰極度虔誠的笄發者選擇留下, 繼續守護著神廟和圣物!

    四千年漫長歲月中,地殼偏移擠壓, 洪水沖刷,神廟連同其中的部族深埋地下。因不見天日的黑暗環境和殘體輻射的雙重影響,他們逐漸毛發白化, 語言能力退行, 耳力加強, 成為怪物一般的行尸走肉。

    然而即便如此, 地震將石廊毀斷后,他們仍然克服萬難, 耗費時間精力另開密道,只為還能繼續前往神廟, 定期拜謁,打理維護祭壇。

    那是他們唯一的信仰與希望。

    他們堅信星艦墜落是顯化的神跡,為此固執地等待它的下一次光臨。

    時至今日,這些白毛怪是先民的多少代后裔?連他們自己恐怕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千萬人到今天十不存一,失去視覺失去語言,這百余人卻還保留著笄發的習俗,傳承著祭詞的吟誦曲調,堅信著神會垂憐于蜀。

    “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①

    這是先秦人民的樸素價值觀。

    “所以你們……”陸霜忽地有些失語,胸中情緒激蕩萬千,卻挑選不出合適的詞句。

    他也不確定對方是否能聽懂,只是想道個歉,讓自己良心安穩些。畢竟,以現在白毛者的數量,大概他們在學術界也能算比國寶大熊貓還要珍稀的生物。

    而他……殺了多少只來著?

    章凝默然半晌,最終,她俯身長鞠一躬,喑啞開口:“我不是神,你們也不該敬神。我是你們的罪人!

    殘體的中樞沒有得到回應,光芒漸漸暗淡。

    艾沙的關注點一直在殘體上,不由問道:“為什么它還會有反應啊?”

    章凝淡淡瞥一眼:“它的應急能源儲備原本就能使用數千年,只是沒有星艦其他系統響應,光靠它自己,沒法再重返星空!

    她原本也有隱隱擔心,留在星艦本體上的中樞可能被破解,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既然它在這里,如此倒也算是一件幸事。

    “不對,”她神情陡然一凜,“石臺上有機關!”

    先前被激活時,石臺是穩穩地托住它的,但不知什么時候,底座已經默默地沉下去一截。

    機關齒輪在黑暗中轉動,聲音令人牙酸,越來越急,越來越劇烈。

    “咔嚓——”

    某處不為人知的黑暗中,石壁開裂,露出一道不祥的口子。

    裂痕急速擴大,在章凝等人意識到之前,天花板上開始掉落碎石,砸在地面碎為齏粉。

    “快走!”章凝立即跳下祭臺,“神廟要塌!”

    想來當初古蜀人建造神廟時,就已抱著與圣物共存亡的決心,若有人擅自動它,神廟便會啟動自毀裝置,將罪人掩埋于巨石廢墟之下。

    以他們的科技水平,大概也從未想過,圣物是可以被指紋開啟的。

    一行人立即向外跑去,越過白毛者時,艾沙不由喊道:“你們快走!會被砸死的!”

    但沒有人動。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聽懂,為首者卻回頭向她看來,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緩慢卻堅定地,搖搖頭,而后轉身,繼續趴伏在已經面目全非的石板上,雙手向祭壇的方向攤開,頂禮膜拜。

    越來越多的碎石砸落,打在他們身上,卻沒有人吭聲。

    沉默如同潮水蔓延,堅定而可怖。

    “他們……是要給神廟陪葬?”陸霜訝然。

    但已經沒有時間多想,墻面塌陷的速度出乎預料,似乎從一開始,古蜀人就抱著同歸于盡的信念。

    他們此時才明白,一直以來白毛者攻擊他們,并不是想要吃人,而是想將他們驅離自己的家園,阻止他們接近神廟。

    某種意義上來說,老祭司的預言竟是一語成讖。

    他們的確是圣物的覬覦者。

    幾人堪堪逃到廣場,但這里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章凝正要從來時的盤山通道下山,卻陡然止步。

    “整座遺址……”她垂目望向山下深淵,能聽到遠處此起彼伏的摧枯拉朽之聲,“都在自毀!

    “我們怎么辦?”艾沙慌亂地問,“這里距離出口最快也要一個小時,趕不上的!”

    話音未落,眾人腳下一空,廣場邊緣開裂塌落,他們來不及做任何措施,已經失重跌墜。

    陸霜手忙腳亂,試圖抓住些什么,觸到的全是掉下的石塊。即便不摔死,可能也會被巨石砸死。

    “完蛋,這次是真的要因公殉職……”Gareth哭喪著臉。

    “我還有遺言,我要留遺言!”陸霜嚷道。

    很可惜,死在遺址廢墟之下,可能只會成為文物,大概率連遺言都傳不出去。

    “還沒到哭的時候,”章凝聽上去還是最平靜的一個,“這里落點是地下暗河,大家先保住性命,再找機會出去!

    陸霜正要閉眼聽天由命,忽覺身子一輕,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止住下落,將他帶上虛空。

    “嗯?”黑暗中,他只能看到對方懷里的藍色冷光。

    “抓緊我,”章凝冷定的聲音近在咫尺,“你離我最近,只來得及救你!

    “你怎么……”陸霜驚道。

    “神廟頂部有月光照入,說明山頂有出口。”她言簡意賅地解釋。

    他這才發現,千鈞一發之際,她竟然還能及時甩出登山繩,用發射器拋出鉤爪,穩穩地釘住山頂的巖層。

    “聽著,卸下你的背包,”她說,“兩個人的體重已經超出負載,必須減重!

    陸霜立即聽勸:“哦對,背包里有無人機,如果他們運氣夠好,還能收到這份大禮!

    隨著連連驚叫,另外兩人跟下餃子似的,迅速從高空墜落河底。

    隨之落下的,還有重逾千斤的巨石構件,當然,也有陸霜附贈的求生物資。

    他死死抱著章凝的胳膊,片刻不敢放松,又用另一只手將她背后的搭扣牽過來,加上雙重保險。

    登山繩迅速回收,兩人朝著頭頂的月光飛掠而去。

    從章凝的視角,甚至還能看到不斷崩壞的神廟中,被漸漸淹沒的白毛者身影。他們仍然留在原地一動不動,與那些青銅祭司像一般,徹底融為一體,成為信仰的殉道者。

    最初進入幻境中時,她曾經以為自己能為他們早已消亡的文明做些什么,來彌補星艦墜落導致的命運轉折。

    但一切該發生的,仍然注定發生。

    她最終,或許也只能救一個人的命運,甚至,連青烏也只是一個過往的幻影而已。

    她都不知道自己拼盡全力做到的,是否真的有用。

    但在有現世的更多人、現世的人類文明因她面臨滅頂災難之前,至少她還能改變現在。

    兩人終于得以重見天日,已經接近黎明。

    這恰是最黑暗的一段時間。

    遺址坍塌,白毛怪隨之殉葬,隊友生死未卜,核心芯片也沒有找到,兩人相顧無言。

    幸好神廟的結構是山中山,即便自毀,應該也不太會引發像死亡谷基地那樣的連鎖地陷,艾沙和Gareth可能還有一線生機。

    兩人隨便找一處林間空地,生火取暖,繼續等待隊友的消息。

    “你先聯絡西南分部,找人接應,”章凝吩咐道,“我去附近轉轉,順便再回去看一眼!

    “你還要回去?”陸霜挑眉,“登山繩的長度只夠從神廟頂部到地面,到不了地下河那么深。”

    章凝默然片刻,答道:“沒有艾沙,我們以后的路會更難走。”

    “Gareth還是我的下屬和朋友呢,”陸霜耿耿于懷,“去吧去吧。”

    他置氣地一屁股坐下,架柴生火。女人的精瘦身影在林間一閃,消失不見。

    他耿耿于懷的不是章凝堅持回去,想再嘗試救艾沙,而是這個女人之所以救他,竟然只是因為他近水樓臺先得月,她是迫不得已。

    彎月隱入云層,霧深露重,林間漸漸被黑暗侵襲,只有草間一點火光跳躍,聊以慰藉。

    陸霜從懷里取出衛星電話,向總部簡要匯報,又將余歲從睡夢中叫醒,讓他安排人接應。

    余歲還是老樣子,一臉消極怠工的憊懶模樣。

    陸霜掛斷電話,心煩意亂,還是越想越氣。

    “陸霜啊陸霜,”他喃喃自語,“自從遇到這個人,你真是越來越沒有尊嚴了!

    “你說什么?”

    林間繞出一個身影,聲音比空氣還冷:“不想合作,可以解散!

    “不是……不是……”陸霜擠出笑容,手忙腳亂地解釋,“我沒有那個意思。一些打工人的日常工作抱怨罷了,您別在意!

    章凝在他對面坐下,一言不發,若有所思。

    “章姐……”陸霜見她沒反應,又試探著開口。

    “目前來看,山體還算穩定,”章凝答非所問,“但是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

    “眼下,我們也只能等!彼麩o奈地聳聳肩。

    黑暗漸漸退散,東方夜空中出現一縷曙光。

    黎明還是如約而至。

    第49章 救援

    距離最初進山下崖, 已經過去八九個小時,沒有進食,沒有休整。

    幻境中雖然有美味的粟米粥和鹿肉, 畢竟也不能真當飯吃,陸霜早已餓得前胸貼后背。

    幸好章凝出去轉一圈, 倒也不是毫無收獲。

    他搭起烤架,將料理好的兔肉插上竹簽。火舌貪婪舔舐, 不多時便飄出香味, 肥美多汁, 嫩得流油。

    晨光熹微, 從章凝背后的林間探來, 如同某種微渺的實質, 與她身前的火光交相輝映, 襯得她一半熱烈, 一半清冷。

    “吃吧, ”陸霜伸手,將第一支烤好的兔肉遞給她, “……咦?”

    他大吃一驚,將臉湊過去。章凝冷冷暼他一眼:“我臉上有東西?”

    “……真的有。”陸霜不由伸手想碰,章凝微微后仰躲開, 他的手停在半空, 悻悻地收回。

    怎么跟想象中的劇本不一樣啊?!

    “你受傷了?!”

    “你怎么不說?會破相的!”

    “剛才太黑, 天亮我才看到!”

    章凝皺眉:“嘖。多大事, 大驚小怪!

    她神色平靜,坦然地不遮不掩, 任由對方審視。陸霜看得分明,她右眼下方一道大刺刺的血口, 殷紅滲血,大概是神廟崩塌逃生時,被飛石劃破的。

    “……你的肉要糊了!

    陸霜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從火上取走已在滴油的兔肉,為掩飾尷尬,想也不想張嘴就吃,被燙得齜牙咧嘴。

    “你真的不處理?會留疤的。”他艱難吞下滿嘴的肉,想想還是不放心,試探著問。

    章凝露出微笑:“你是不是忘了,我還在官方通緝令上。破相?求之不得!

    陸霜想想也是,便不再言語。

    他不該以常理推測這個女人。何況,這本身也算是一種刻板印象。

    “吃完東西你先休息吧,我等著接應,”陸霜又說,“你出去的時候,我已經把帳篷鋪好了!

    算起來,他們每個人都超過二十個小時沒有合眼,若是常人早就神經崩潰,但章凝卻毫無疲態。

    “你困的話就睡,不用管我,”章凝答道,“駕駛星艦幾天不睡,常有的事。”

    這是基地受訓人員的必修科目。

    陸霜雖然跟章凝合作好幾個月,但很少聽她提起另一個世界的過往,不由好奇問道:“你為什么想成為星艦舵手?”

    章凝抬眼,淡淡看來:“喜歡需要理由?”

    “你可真會聊天!标懰扌Σ坏。

    “那你為什么加入千燈會?”她反問。

    “說來話長,”陸霜有點遲疑,“就是一個普通學生過著普通的人生,直到突然有一天,他發現世界不是他以為的模樣,身邊人也可能有另一副面孔和身份!

    “我只是覺得,或許世界欠我一個真相!彼掌鹦σ,難得一本正經地說。

    章凝點點頭:“抽象!

    陸霜暗暗翻個白眼,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抬起頭,望向漸漸亮起的樹林:“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收到我送的大禮包!

    “哦,對了!”他忽地想起,“平板是不是在你身上?!”

    章凝嗯了一聲,從背包里取出遞給他。幸好離開蝙蝠洞的時候,他順便將平板塞給章凝,不然也要跟著他的裝備落下深淵。

    “運氣不錯!”他獻寶似的給她看,“連接沒有斷開,說明無人機沒摔壞。”

    “但是,屏幕里一片漆黑,”章凝說,“艾沙他們沒有發現它!

    這表明,情況或許不容樂觀。

    “不能繼續等下去,多等一秒,他們都會死。你的后援什么時候到?”她站起身。

    “快了……吧……如果余歲不想丟工作的話。”

    陸霜跟著她,往神廟方向走去。頂端出口開在這座山的山脊,兩邊俱是懸崖峭壁,常人很難抵達,因此多年來無人發現深山中的遺跡。

    “什么時候你開始關心別人的生死了?”陸霜好奇問道。

    “如果我們之后還要繼續找核心,需要有艾沙這樣的角色。雖然她自己沒發覺,”章凝客觀評價,“但她其實* 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平心而論,李艾沙學識淵博,總能一眼看穿怪力亂神的事背后真相,在暗河時,也是她憑借智謀幫助章凝成功自救。在普通人中,她的身手和膽識更是百里挑一,幾乎沒有短板。

    陸霜點點頭:“我其實在想,出去之后上報總部,聘請她做顧問。她不辭辛苦跟著我們,總該給人家一個名分!

    “算你有良心!

    此時天色已大亮,陽光漸漸鋪上林間草地,稍有暖意。川地難得見到日出,章凝手搭涼棚,抬頭仰望。

    “你的后援來了。”她說。

    果然,不多時,東邊天空出現一個小黑點,漸漸放大,陸霜才看到那是直升機。

    旋翼掀起的風拂動草莖,露出斑駁的地面。他不由激動起來,揮動雙手,大喊大叫,好像返祖成某種靈長類動物。

    章凝不聲不響,取出信號槍,向天發射一枚照明彈。

    這招果然奏效許多,直升機高度降低,余歲從機艙中探出頭,兩人都能看見他亮得過分的頭頂。

    “裝備一到,我下去救人!闭履愿赖,“你在上面守著,一有異象,拉繩警告。”

    陸霜自然沒有異議。他心里清楚,神廟崩塌情況未知,山體的穩定性也無法評估,一旦發生大地陷,所有人都無法幸免于難。

    直升機終于降落,余歲從艙門跳下,一路小跑:“陸先生,我沒遲到吧?”

    “還行,”陸霜懶得和他廢話,“讓你帶的東西呢?”

    “當然!

    走到山脊邊緣,其他人已經無法再前進。余歲打開帶來的工具箱,速降器、超長特制鋼繩、緊急醫療設備,一應俱全。

    章凝系上保險,二話不說,朝著山脊的方向往下跳。余歲第一次看到她的身手,不由嘴巴張得有雞蛋大。

    “這……這是我們的人?”他問。

    陸霜搖搖頭:“外援專家!

    兩人觀望片刻,卻很快見鋼繩抖動。

    “什么情況?”余歲懵逼。

    “快幫忙!”陸霜想一腳踹他下去。他恍然大悟,趕緊手忙腳亂地回收。

    章凝出現在視野盡頭,手里抱著一個人,身上血肉模糊,從裝束和身材看,是Gareth。

    “他怎么了?”陸霜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接應。

    余歲回身大喊:“醫生!醫生!”

    幸好他早有準備,叫余歲帶上隨行救援人員。

    章凝將人平放在趕來的擔架上,言簡意賅地介紹:“無人機拉上來的,身上有碎石,懷疑被砸傷,內臟有出血!

    Gareth雖然無法行動,一開口就噴血,但意識還算清醒:“她……她還在下面!

    無人機只能臨時載人,且承重有限,他傷情過重,艾沙必然是讓他先走。

    這代表著,艾沙或許情況還算樂觀。

    “你們處理,我回去找她!闭履D身,二次入虎穴。

    從洞口吊下,眼前的情景堪稱慘不忍睹。神廟連帶下方的土丘早已不復存在,化為狼藉的巨石土堆,血跡、藍藻、尸塊交織斑駁,混亂不堪。

    整座山體內,儼然是一處盛大殘忍的活人殉葬坑。

    章凝在原先的地下暗河處落地,四處尋找艾沙的蹤跡。按照當時落崖的位置推算,她應該就在這附近。

    但地下暗河也早已被數以萬方的土石掩埋,形成類似地震后的堰塞湖地形,如果艾沙逃跑不及時,很可能被淹死在潭中。

    “艾沙!”

    呼喊在空山內激蕩,只有回聲響應。

    章凝下意識覺得不對勁。

    如果真如Gareth所說,艾沙將無人機的逃生機會先讓給他,必然是在清醒和相對安全狀態下做出的決定,不可能現在聽不到她的呼喊,何況她原本就右臂帶傷,只做過簡單處理……

    驀地,章凝想起當初艾沙為她引開怪魚,卻差點被拖進河中喪命。

    她強行將艾沙拖上岸,問她為什么不呼救,對方只露出一個蒼白的笑:“想多給你爭取些時間嘛!

    艾沙的觀念和她截然不同。她可以為任務犧牲任何人,而艾沙只會為任務犧牲她自己。

    以她對艾沙的了解,那家伙還真有可能干出那種傻事……

    “……艾沙!”章凝艱難地穿行于廢墟之中,用手燈細細探查,“李艾沙!”

    第一次見到李艾沙,她只是一個普通學者,卻敢偷襲數倍強于她的夏云笙。她只是看上去柔弱無害,將鋒芒與野心藏在金絲眼鏡后,實則內心剛強如鐵。

    內心莫名煩躁,章凝一拳揮向擋路的巨石,霸道的力度讓它瞬間粉碎。

    “章姐……”微弱的聲音細若蚊蠅,“是你么……”

    “是我!”章凝聽聲辨位,立即趕過去。

    墜落的巨石將她壓在縫隙中,被層層廢墟掩埋,僅能看到毫無血色的一張臉。地下河的水位正在不斷上漲,眼看就要淹沒她的口鼻。

    “你堅持住!”章凝取出鋼制撬棍,掀開巨石。

    河水漫過她的身體,血色不斷涌出。

    “深呼吸,憋住氣!”章凝的聲音沙啞。

    “別救我……”艾沙還在說話,毫無意外地開始嗆水,“水上來了,你快走!

    “不能……你也死在這……”

    直到最后關頭,她依然還在想著不拖累別人。

    “我不會死!闭履龔娪驳鼗卮,“也不會讓你死。”

    幸好水位上漲,浮力作用下,也算是襄助。最后一塊巨巖滾落,她扣上鋼繩,但艾沙已經毫無動靜,整個人在水中浮沉。

    章凝一邊拉動鋼索給信號,一邊拍她的臉:“保持清醒!別昏迷!”

    “聽著,我救你不是因為我好心,”她喃喃地說,也不管對方聽不聽得見,“是因為你對我有用!你不是負累!懂嗎?”

    上面的人開始回收鋼索,艾沙被拖離河水,但她四肢軟綿,雙眼緊閉,仿佛一只失去填充的布偶。

    章凝再次回到地面,但她的心仍在不斷下墜,似乎早已留在不見天日的廢墟。

    “2毫克阿托品,1毫克腎上腺素!”艾沙被人群簇擁著,醫生手忙腳亂地急救。

    “準備注射!”

    “不行!上電擊除顫!”

    章凝獨自坐在草地上,一言不發。

    這是第二次。這個地球上,她想救的人絕無僅有,卻每次都沒法救到。

    星艦墜落之后,還有多少人要因她而死?

    “我們不是神,”陸霜站在她身后,輕輕開口說道,“我承認你武力超神,但你也不是!

    普通人有很多無能為力。

    明天還會不會有工作?能不能獲得想要的認可?想救的人會不會死?

    以前,普通人的絕大多數問題對于章凝來說,都不存在。

    她能以絕對實力,碾壓一切。

    但唯有生死,不可逾越。

    第50章 匿名

    雖然秋分已過, 上海暑熱猶余。

    不到九點,靜安區的市局大樓內,來往干警行色匆匆, 電話鈴聲絡繹交織。

    幾個月過去,顧子沉比當初看上去成熟不少, 畢竟,他倒也不是真的想卷鋪蓋回去當巡警。

    登錄內部系統, 喝一口冷透的咖啡, 視線落在彈出的特別關注通知, 他瞳孔陡然微擴, 一口咖啡噴在屏幕上。

    這下算完, 幾個月辛苦維護的穩重形象前功盡棄。

    “隊長!”他猛地站起身, 抓起抽紙胡亂擦擦, 衣擺又帶翻咖啡, 鍵盤濕透。

    “隊長!”他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 一邊繼續大聲喊。

    “你家起火了?”陳涵不滿地從工位后探出半個頭。

    “那伙人!那伙人在成都出現了!”顧子沉一指戳到屏幕上,頗有幾分咬牙切齒, “GarethCollington,這家伙的名字我可是永生難忘!

    “他在成都受傷入院?”陳涵調出聯網記錄,微瞇雙眼, “送醫時已昏迷, 高度懷疑內臟破裂出血。”

    “還有一名女性, 和他同時間同地點入院, ”顧子沉得意地介紹,“他們都是假身份, 沒有留下入境記錄,別人可查不到, 幸好我早就標記了他們的人臉識別信息!”

    他渾然不顧已經濕透的鍵盤,繼續飛速敲擊:“美國物理研究學者李艾沙,對外身份是斯坦福大學物理實驗室的教授……這是他的新同伴?”

    當初上海和鄱陽湖兩次吃癟,顧子沉差點丟工作,對這幾個人可謂是恨恨不平。

    不光他們,到手的線索突然被迫中斷調查,專案組每個人都是耿耿于懷。

    “這幫家伙又在搞什么幺蛾子?”葉端湊過來看看,抬頭問道,“擠占納稅人的醫療資源!

    陳涵斂眉,若有所思。他摸起桌上電話撥通,簡要說明情況。

    掛斷后,他抬眼:“走,出差!

    辦公區頓時哀鴻遍野。

    “頭兒,去哪兒?”

    “成都!

    “可是當時上面已經撤銷……”

    陳涵扯起嘴角:“這一次,玩點聰明人的游戲。”

    ————————————————

    胡子拉碴,頭發亂得像雞窩,露出貧瘠的頭皮,雙眼在鏡片后閃著神經質的光。

    這家伙……不會是個民科吧?

    研究員小孫在心里犯嘀咕。

    “老伯您好,您是來……”

    “你這里是三星堆研究所?”對方神情倨傲,從眼鏡上方斜斜看他,“叫你們所長出來,我有重要線索要告訴他!

    “您……您什么單位?”研究員疑惑更深。

    還沒到十月,余歲已經穿上毛衣。他從衣領里拎出掛著的工作證,亮給小孫看。

    “《科幻文學》?編輯部主任?”

    看起來就是民科重災區。

    小孫賠笑:“所長今天不在。這樣吧,您有什么事,和我說就行!

    余歲不滿地嘖一聲,耳機里陸霜早聽得不耐,連忙制止:“差不多得了,太擺譜也容易惹人生疑!

    余歲輕嘆一聲,惋惜自己的戲份太少。他搖搖頭,還是從懷里取出一張紙,緩緩展開,神神秘秘地說:“現存的三星堆遺址,不是全部!

    紙上用的甚至是鉛筆,彎彎扭扭地標著些地形和水文,潦草得像小學生的手筆。中央兩山對峙處,用紅筆大大地打了一個×。

    “這里,有還未現世的三星堆文明遺址!庇鄽q重重地戳著紙面,語氣篤定。

    小孫瞄一眼,臉色微變。

    研究所早已將鴨子河附近的山山水水翻個遍,知道這地形不是胡謅。前些年,還曾經有民眾報告過,文物部門派人進山考察,不過沒有下文。

    沒想到,這民科手里的圖竟然指向的正是它。

    小孫手捧簡筆畫緊盯著,神情愈發嚴肅。他站起身來,轉頭進后面辦公室敲門。

    片刻后,他端著茶水,恭恭敬敬地將余歲請進那扇門后。

    “您是怎么發現這里的?”小孫問,“能給我們老師講講么?”

    余歲清清嗓子,開始他的表演。

    “你按我們劇本來,別瞎發揮!倍鷻C里,陸霜還在指點乾坤。

    余歲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在他的講述中,一切純屬誤打誤撞。

    小孫恍然大悟。還真是位民科。

    故事很簡單,他參觀三星堆博物館后,堅信那是外星文明留下的技術,于是出發去尋找外星人。

    他認為收音機空白頻道的雜音就是宇宙給他留下的信號,成天扛著收音機在山里亂轉,直到一腳踩空,掉下懸崖。

    命運總會眷顧瘋子。

    隨著他的講述,小孫的嘴越張越大。

    “收一收,余老師,”陸霜還在提醒,“總部讓我們通知官方,咱們照做就行,別節外生枝!

    “陸霜,你好意思說別人?”耳機里,章凝不滿地說,“叫你買個飯,你買重慶去了?”

    “誒,店家做太慢,我這就回!”陸霜秒變態度,立即唯唯諾諾地回答。

    “對了,”陸霜忽地想起什么,左右看看大街上來往人群,壓低聲音,“當時神廟里的星艦殘體,你怎么處理的?”

    “考古人員如果發掘到這個,發現是‘飛鳶’的一部分,會很麻煩!

    章凝并不意外:“他們不會發現!

    當時無意中用指紋喚醒中控之后,她已經強制命令它永久關閉備用能源。神廟如今已經自毀,殘體可能也隨之埋入廢墟,即便重見天日,也只是三星堆文明的又一個未解之謎而已,不足為奇。

    畢竟,被古蜀先民供奉四千年之久,誰又能說它不是一件文物呢?

    陸霜提著滿滿當當的打包盒,進醫院電梯。

    Gareth的腹腔因外傷有輕微出血,當天及時送醫,性命無憂,術后恢復情況也不錯,過段時間便可以出院。

    他倒是早就耐不住性子,天天要么抱怨醫院食堂太難吃,要么抱怨自己失去自由,形同坐牢。

    不過,想在成都找到適合病人吃的清淡食物,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陸霜進病房,將打包盒勻出幾個,放在病床的桌上:“喏,我可跑老遠才找到的!

    “感謝領導慰問!”Gareth喜出望外。

    吃幾口后,他抬起頭,神情黯淡下來:“艾沙她……”

    陸霜搖搖頭:“情況不容樂觀!

    Gareth長嘆一聲:“當時我們被困在下面,我和她不在一處……她聽起來狀況確實比我好,我也沒法自己過去看,就相信了她。沒想到……”

    “你糊涂啊,”陸霜說,“即使是在那種情況,女士優先的原則,你就忘得干干凈凈了?”

    “我當然沒忘,但我說不過她。那可是伶牙俐齒的李艾沙……”Gareth忽覺食物無味,不由放下筷子,“是我的錯。”

    “你呀,好好懺悔吧!

    走出Gareth的病房,陸霜不由嘴角上揚。

    轉過走廊,他忽地余光瞟到殘影,似乎背后有什么人一閃而過。他回過頭查看,醫院護士病人來來往往,似乎并沒有什么異樣。

    他不由笑自己多心?磥,在地下那種恐怖的地方待得太久,精神也過分緊繃。

    他乘電梯上到頂層,進走廊最末的病房。

    “陸霜!”熟悉的聲音歡快地打招呼。

    “終于來了!闭履焕洳粺岬卣f。

    陸霜放下手里剩余的打包盒,抬頭笑道:“你臉色今天好很多。”

    李艾沙穿著病號服,好端端地坐在病床上,端過飯食,迫不及待地打開。

    “我可太想念正常的中餐了!一聞到流食的味道就想吐!”

    陸霜微笑:“你小心點,醫生今天才允許你吃一點,不能貪多!

    他取出餐具,很自然地順手遞給章凝:“這些是你的!

    “謝謝!闭履c頭接過。

    “我已經嚴正批評Gareth,”陸霜在床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這小子正在反省呢!

    “你……你是不是還沒告訴他?”艾沙狼吞虎咽,好不容易騰出嘴。

    陸霜搖頭:“哪有那么容易,我得給他點教訓。”

    章凝淡淡地附和:“艾沙是挺不容易的!

    她身上有多處外傷,失血過多,并發肺部感染,一度非常虛弱,在ICU住了一周才能轉普通病房。

    “其他的殘體,目前還沒有消息?”章凝問。

    “哪有那么快,”陸霜齜牙咧嘴,“還有一堆事要善后,資本家都沒你能剝削!

    章凝點點頭:“還有很多人在盯著,我們必須盡快!

    正吃著,通訊接進來,余歲的聲音聽上去竟然有幾分歡快:“陸先生,章小姐,事情已經辦好了!

    “怎么說?”

    “研究所非常重視,正在組織考察隊人員,估計過幾天就會動身!

    “沒懷疑你吧?”陸霜問,“要我說,你的演技可真不咋地!

    “沒有的事?礃幼,他們是真把我當成民科,沒問太多個人信息。”

    “那就好,”章凝吩咐道,“麻煩你,繼續留意其他勢力的動向!

    “沒問題,‘黑曼巴’這條線索我們也還在繼續追查!

    “辛苦!

    “對了,”余歲有些為難,補充道,“研究所說事情如果屬實,他們打算在三星堆博物館騰出新館,專門安置這批文物,說要邀請我去剪彩,還要給我頒發個什么榮譽。這個……”

    “你去唄,這種事拒絕反而惹人懷疑!标懰蠖鹊財[擺手,“我的title已經夠多了,不缺這一個。”

    章凝想起當初他隨身攜帶的那一大摞名片,不由露出微笑。

    他們都還在官方通緝名單上,肯定是不好拋頭露面。倒是艾沙好奇地問:“你的title都有啥?”

    “嗯……以后有機會再說,”陸霜笑道,“不對,還是別有機會吧!

    每次亮出title,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過陸霜萬萬沒想到,很快他的title就會再多一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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