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對勁,赤井秀一自覺已經很低調了。
沒有背危險的琴盒,也特意忍住沒點煙,那頭長發早就一刀兩斷,他現在應該只是個站在校門口接妹妹的平平無奇路人,那群人到底在看什么——
“秀哥!”世良真純幾步躥出了校門,歡呼一聲撲了過來,“哇哦……秀哥穿機車服果然超帥的!謝謝你來接我!”年輕人的視線直白地閃閃發光,從暗銀的暴力機車轉向蹬在地上的那條長腿,再移到自家大哥刀刻般的下頜線……最后還是猛盯住了那臺沉默的怪獸。
赤井秀一把事先準備的頭盔扔過去,表情上虛空打了個問號,而后才意識到那些焦點原來是這個意思:“看了也沒用,這是大型款,你身高不夠,媽也不會讓你平常騎這種重型摩托上學的。”
“知道了——”自認是個成年人的世良真純拖著調子回復,她翻身上座,把鴨舌帽隨手塞進背包里,“我都上大學了,媽媽不會像以前那樣關東管西啦,不過,這輛車不是秀哥的吧,我記得秀哥在日本的車是雪佛蘭?”
“出了點事,在維修。”或許這也是一種因公殉職,還好有報銷,赤井秀一聳了聳肩擰動引擎,幾秒鐘后,摩托如箭一般穿梭在車流中,“至于這輛,算是同事借的吧,他買了新車,這輛機車剛好閑置。”
世良真純瞬間想起來:“所以是聯合搜查里的人!秀哥是交到朋友了嗎?”
在微光行動結束后,世良真純終于被從隱形的封閉式生活中解放出來,而聯合部隊也沒有就此解散,在多番會議之后,新的短期合作關系建立起來,主要指揮中心仍在日本,負責清剿組織的各方面殘余,各部門都派出了最有經驗的成員,fbi這邊就是由赤井秀一領隊來掛名和開會,等各項政策商討結束后,他們才會動身返回美國。
“然而我們前天才見第一次面,恐怕進度沒你想得那么快。”赤井秀一很難不想起降谷零懷疑的打量,在少數幾回他和宿海集私下里閑聊的空當,那個人像是警惕的金毛獵犬來回晃悠,對fbi明譏暗諷,好吧,不如說這個fbi百分之九十九指的都是他自己。
幾縷黃昏的余暉洞穿云層刺下,摩托再度加速,赤井務武租下的公寓很快就要到了。在這個翻天覆地的時代里,對赤井家來說最罕見的不是死而復生,不是身份變化——而是這一家人竟然此刻都能停留在同一片土地上。瑪麗和長子秀一都暫時在日本開會,務武悄悄前來看望,次子秀吉已打算婚后定居日本,小女兒真純也在日本上大學。
在隔了十七個年頭后,這個分崩離析的家竟然還能再度重逢。
日本真是個奇妙的地方,就像他敢肯定宿海集發現了降谷零的頻頻刺探,卻始終不揭穿,赤井秀一抬頭看向閃爍的紅綠燈,回憶起之前在警察廳走廊里撞見的兩個人,當然,現在他知道那個人的真名是諸伏景光。
只是那一刻,在陽光下,看著蘇格蘭大笑的荒謬與喜悅之情,是絕對的真實。
活下來了。有人死在了日本,但也有人活下來了。
“秀哥秀哥,你們聯合搜查的會開得怎么樣了?”赤井秀一能感到腰上環繞的手收緊了,“肯定很忙吧,不過我也不閑啦,工藤還是經常遇到案子,缺勤率居高不下,他又不敢和蘭說,每次都是我去偷偷幫忙搭把手,上次我們破了一個案子,和圣誕節有關……”世良真純在這個紅燈里滔滔不絕。
她就是不敢直說,今天是圣誕節。
赤井家的生活習慣驚世駭俗,小時候她覺得大哥很帥,每天飛機飛來飛去,抽屜里有一打的證件和手槍,還可以逮捕兇惡的犯人,但長大后她才看清楚,飛機上困倦的臉,證件背后強壓的重擔,沒有私情可言的假期,居高不下的死亡率。她渺小的愿望戰勝不了fbi的鐵則,也沒有任何理由能戰勝那些案子中絕望的受害者。
灰暗的陰云,她一直說到了公寓樓下,直到赤井秀一穩住車讓她下車:“上去吧,秀吉估計已經到了,他有帶你喜歡吃的華夫餅。”
世良真純沉默地下車,但一動不動。
“今晚是fbi和日本公安的聯誼會,我已經跟媽說過了。”赤井家的長子沒有放軟語氣,卻近乎嘆息,“聽話,開始下雪了,外面會很冷。”
“別露出那種表情,我晚一點回來。”他最后任由一只手落在了那個倔強的頭頂。
“嗯!”他的小妹妹猛然抬頭,露出錯愕而幸福的綠眼睛,“我會等秀哥的!”
還是別了,誰知道喝起來要幾點鐘。赤井秀一有眼色地把這句話吞了回去,只是點頭后重新發動引擎,開始在落雪的街道上穿梭,聯誼會的地點是宿海集發給他的,據說是個過場面的小聚會,應該可以速戰速決。
……應該可以。
他推開門時發現自己是最晚到的一個,而在座的公安和探員們已經明爭暗斗地喝起來了,令人感激的是降谷零不在,這場酒席不至于太糟,但不幸的是茱蒂也不在,沒人替他分擔應酬壓力,估計是主動留下來加班了,只能說要是愛德華在這里就好了。
現在只能迎難而上。他坐到了宿海集不遠處的吧臺座位上:“一杯波本蘇打,不用糖漿,加冰。”宿海集竟然在喝黑麥威士忌,好吧,他也喜歡喝波本和蘇格蘭,只是……所以組織為什么要用酒名為代號,完全不考慮組織成員們的日常生活啊?
“看來我們兩個,都是不受歡迎的長官啊。”新出爐的同事投來輕松的笑容,沒有了工作模式下雷厲風行的嚴苛,諸伏景光曾吐槽他們兩個放一起時,簡直是兩臺大功率冰箱開足馬力制冷,“歡迎加入,赤井搜查官,這里已經包場。”
“長官向來不是什么受屬下待見的身份。”赤井秀一凝視著酒液注入玻璃方杯,“指揮時,只要信服就可以了。”
把玩著玻璃杯的公安理解地勾起嘴角:“是吧,效率至上,果然,我們和零的差別都很大,別看那家伙老是一副挑釁的樣子,私下里可是會為了副手專門慶功的人。”
“并不意外,降谷君的溫柔只是具有區別性罷了。”萊伊對波本的銳評幸好傳不到后者耳朵里,“不過宿海君,你表面上的欺騙性未免也太強了。”
乍一看是和降谷零一樣的工作狂,實際接觸后才會發現其實還挺好說話,并非絕對的魔鬼上司,但剛才,他可是做出了了不得的發言啊——精準地把所有關系都框死了嗎,只有指揮與服從的效率至上,連赤井秀一自己都會偶爾下班時和同事喝一杯。
被他質疑的人沒有轉頭,搜查官只能看見冷靜的側臉:“那些都沒必要,這場酒會只是喝給上面看的,畢竟歷史證明,距離太近只會帶來危險——萊伊,你不覺得嗎?”他說到后半句,竟然笑了出來。
“我的想法對你而言并不重要,赤鬼。”赤井秀一準確地回敬,舉杯致意,“無論如何,看看當下吧,別讓這個圣誕節變得太難看。”
他們都知道,這種級別的言語交鋒只稱得上是打鬧,根本沒有任何真實的傷害與真實的危險,既沒有出賣,也沒有死亡,上面的安排或許是對的,只有一個臥底能明白另一個臥底的心情,也只有這種人能在令旁人猶疑的凝滯中鎮定自若。
“好吧,你說的對,merrychristmas。”宿海集碰杯,沒有再看他,“既然有人在等你,那就先走吧,這里我一個人就可以。”
“merrychristmas。”這是赤井秀一離開前的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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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十二點,他們終于喝完了那頓酒,宿海集把人都安排回去后得到了片刻自由,街道已經被紅與綠裝扮,他一個人走在街上,感覺自己穿行在圣誕祝福組成的羅網里,merrychristmas,merrychristmas,似乎還有哪家便利店尚未關門,悠揚的樂曲隱隱約約地飄過落雪傳來。
十二月二十五號,寒風蕭瑟,他裹緊了風衣的領口,突然決定去看看。
墓園果然空無一人,這里與節日氣息并不相稱,積雪已經堆了淺淺一層,宿海集踩著一個又一個腳印去尋找那座久久未見的墓碑,天地一白里,只有他這抹黑格外顯眼。如果給路人看見,說不定會以為是哪個亡靈企圖尋找墳塋。
最后他花了四分鐘找到了目的地,神宮寺之墓:“正好是那天啊。”
和母親一模一樣的碑銘,而名為宿海紀義的男人早就消失在了時間的漩渦之中,沒有記錄,當然也沒有墓碑,說不定只是隨便拋尸荒野,成為了哪處他無法辨明的泥土。風趣的父親,溫柔的母親,不諳世事的孩子,曾經的虛假都已盡在六尺之下。
他就這樣坐下來,才發現碑前似乎有什么同色系的東西,讓他第一時間竟然沒有看清。
……那是一束花。
灰色的,風干的,破碎的,尸體一樣的花束。但那是某個人獻上的花。宿海集遲來地拾起那一束獻給神宮寺集的花。僵硬,顫抖,不知所措,他該笑嗎,為這不辜負的死亡,或者該哭,為這不知名的銘記?
送的人和被送的人都不重要了。漆黑的影子抬起頭,千萬片吹雪自天空墜向人間,也墜向他的迷惘。有個聲音低低地說,我寬恕你了。
曾經有個人也想過是否能獲救,是否有人能來救他,雖然那并沒有成功——但后來當他擁有拯救他人的能力時,這就像成了另一種癮,不行善即為惡,行惡時更加倍。這罪孽無窮大,使他竟看不見最初的他。
無數座墓碑聳立起來,無數個聲音在他耳邊私語,無數只手指向他。
——但我寬恕你拯救的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