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了,涉及面太廣了!我們必須為他成立專案組,這不是開玩笑的事,這件事就應該搜查一課負責!”
“但那個人曾經是警界的新星,多少人奔著他的背影考上警校,如果把事實公布出去……好吧,我直說了,我們能承擔這種后果嗎,何況他已經死了!”
“大白天下不就是我們警察該做的事嗎!”
“所以你要摧毀警界的名譽?”
砰砰,有人叩響了會議室的門扉,同時打斷了爭吵。那個訪客徑直推開了門,金色的影子像窗外日光一樣走進來,但毫無溫度,海一樣的眼睛里只有冷酷,某種沉重的陰翳堆在他眼底,反倒加劇了這種死神似的威壓。
闖入者沒穿警服,只套著鐵灰色的西裝,在環顧一圈確定人數后,他平淡地宣讀了通知:“從此刻起,明石龍吾相關全部移交警察廳公安部,已成立專屬調查組,無關人等禁止私自打探,違者自負。”
沒等出聲質疑,似乎是他部下之一的男人出具了警察手冊,于是警察們只能忍氣吞聲站在旁邊看著,任由公安們囂張地卷走了目前以來收集的所有情報。可恨的公安,目暮警官痛苦地揉了揉眉頭,他知道那些年輕警員肯定要這么說,安撫工作又要費心了。
但是,這次不一樣,他能從為首的那個人身上,聞出死亡的味道,這是一個常臨案發現場第一線老刑警的直覺……啊啊,原來如此,這個世界真是無情的荒謬。
像是兇犯一樣的公安,像是警察一樣的叛徒。
那位大人物恐怕就是專案組的組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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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暮十三沒有猜錯,降谷零的確是專案組的組長,不如說,這個專案組只有他一人,而調查艾維克利爾這項工作也是他親自提出來,并一己承擔的,事實上,他仍處于臥底調查的冷凍期,能獲得最基礎的活動權和調查權全靠上司全力支持。
那天,他去警察廳簽字任命狀的時候,黑田兵衛就這么告誡過他:“組織的殘余必須打掃干凈,但艾維克利爾作為在警視廳的臥底,調查起來未免太過敏感——你這樣自請,反而如他們的意。”
“沒關系。”他是這么回答的,簽字時頭也不抬,“只要目標達成就好。”無論是他們利用我,還是我利用他們,一切都無所謂。
只要我做到了我想做的事。
降谷零抬頭時對上的就是黑田兵衛審視的視線,他微笑以對,沒有任何畏懼和后退。最終是白發的老人先移開了目光:“他沒有笑……但你們很像,降谷,你是當之無愧的天才,但你也犧牲了很多才保住了現在的事物,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可能有點多余——但請你務必,不要忘記你想保護的東西。”
降谷零瞬間理解了黑田兵衛指代的是誰:“您和明石龍吾有過接觸嗎?”
“不算接觸,只是在警界的表彰大會上見到過幾次。”高大的理事官難得顯出一刻回憶的滄桑,證明他的生命的確經歷了五十載歲月,“他很聰明,也很敏銳,非常擅于利用規則,比如警視廳公安部的笠間空也,恐怕給他偷偷幫了不少先斬后奏,很多年輕人崇拜他的破案傳奇,所以我在大會上注意到過他,每次表彰——”
“他都沒有笑。”
降谷零想象了一下那個場面……他想象不出來。公安不是可以廣而告之的英雄,臥底就更不是了,他沒有接受大型表彰的經驗,但即使觀測那個表情變幻莫測的情報販子菲尼克斯,他也沒法想出一張嚴肅的、冷淡的、克己守禮的臉。
輕佻,笑得曖昧而含蓄,肆無忌憚地冒犯和侵略,他只熟悉那樣的艾維克利爾,就像熟悉波本和貝爾摩德。
原來在黑田兵衛眼里,他們曾一度很像嗎?
“恐怕對于艾維克利爾來說,那種場面只能算令人滑稽得發笑吧。”黑田兵衛沒有再多談,揮手把下屬趕出了辦公室。
滑稽嗎,發笑嗎。降谷零從山一般的檔案里抬頭,深夜的凌晨,只有幾間辦公室還亮著燈,從落地窗望出去是沉睡的東京,他打開窗,十幾樓高度的夏日夜風涌進來,微微翻動那些文書詳情。全是明石龍吾破獲的案件。
曾經的十二個年頭,那個人也是這樣,在深夜的群星下,遠眺一座城市的沉睡與復蘇嗎?
于是他懷抱著這種困惑開始實地調查。第一站是明石龍吾的居所,就在普通的居民區,幸好還未出售,只是由政府暫且閑置封鎖著,降谷零找來負責人要到了鑰匙,擰開了門,門后的空間落滿了淡淡的灰,但他環顧四周時,幾乎立刻感到了一種極致的干凈——因為空無一物,一間按理住了十二年的公寓,看起來卻可以隨時拎包走人。
“這是打掃過了嗎?”他下意識問負責人。
負責人驚慌又茫然地看著他:“沒有人打開過門。”
兩個人視線交錯,重新看回了那片空曠。無聲的沉默,沉默,他問公寓的管理員,這間的住戶有什么讓人印象深刻的嗎,管理員立刻回答明石參事官他自己啊,他又問,那他的生活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嗎,管理員思來想去,只能含糊其辭道,啊,這個嘛,大概是小提琴吧,我也只是偶然聽到過幾回,其實明石參事官根本不怎么回來住,他一般都在警視廳加班,經常很忙碌。
這樣,啊,降谷零干巴巴地回答,最后轉身走向陰云。
第二站是警校,他踏進大門后才想起來,明石龍吾或許也算他的前輩。鬼冢教官正在上課,于是他去問詢了其它教官,去資料室的一路上時不時有人偷偷看過來,教官加以頭痛地斥責,而公安先生在背后對這些好奇的打量回以微笑,在這個地方嚴肅不起來啊……看著這些年輕的臉,他很難不去回想起當初那個不成熟的自己。
“哦,你是來查明石的啊。”教官掃了眼被調取的資料,“真是的,不愧當上了參事官,在我的學生里也算是位置最高的了,殉職快一年了還有人來找。”
“明石龍吾曾經是您帶的嗎?”降谷零翻目錄的手一頓。
教官大大咧咧地承認:“是啊,很光榮對吧?畢竟那可是明石龍吾,恐怕是警界二十年來升職速度最快的,還是靠立功上去的,看看學校里那群小兔崽子,十個里面選五個都會說偶像是明石參事官,當年他讀警校的時候也是這樣,永遠地第一名,還是吸睛的帥哥,要不是性格有點孤僻,宣傳部的人都想把他抓過去當海報!”
“當然,人無完人,這種人也是有缺點的!”教官豪氣干云地一把搭住降谷零的肩,“你看,我在這里,你在這里。”
“可那個不把自己性命當回事的,就已經死了啊。”
“好好活著最重要,是吧?”教官拍拍他的肩,目光從他塞著警察手冊的口袋掃過——然后輕快自然地離開了,降谷零不由自主摸了摸口袋,那里面印著公安的徽章。被看透了什么嗎。真是的,不能小瞧老師們啊。
第三站京都大學,他找到了青年的明石龍吾,三張照片旁即是那位同樣殉職的笠間空也,他們都曾是劍道社首席,不同于警方照片的沉穩,這里的明石龍吾還保持有刀劍出鞘般的銳利,此時,他或許剛獲得艾維克利爾這個代號,卻已經在黑色里打滾過了近十個年頭。
第四站京都警方,他找到了童年的明石龍吾和少年的狩澤幸嗣,不幸的家庭,不幸的起源,一場災難曾經毀滅了數以百計的家庭,但只有這個家庭反而重新誕生了更惡的鬼。
……
第五站第六站第七站,連綿不絕地挖掘下去,他最后一站是墓園。
明石家之墓,雨水淅淅瀝瀝地從墓碑的凹痕中流下,滴在墓碑前供奉的鮮花上,降谷零撐著黑傘遠遠地注視。這里他來過,在下葬的第一天傍晚就祭拜過,誰能知道,這底下空無一人,所有人深情的眼淚都獻給了虛假的死亡,那個男人只是毫無留戀地撲向下一個獵物。
——但這真的算完全虛假的死亡嗎?
眼淚不是假的,悲嘆不是假的,付出不是假的,被拯救的歷歷在目,但被殺死的也不會復活,只是那一場展覽會中,明石龍吾警官的確犧牲了。他永遠無法對艾維克利爾重新煥發善意,卻也無法再對參事官報以太多憎惡。
金色的公安在一片昏黑中放下那小小的花,花束中的六月菊和他一樣燦爛。
“獻給我的前輩。”而非我的敵人。
“獻給一位盡職盡責的警官。”而非泥慘會的高級干部狩澤幸嗣。
“獻給為人們付出生命的犧牲者。”而非百般利用他人的艾維克利爾。
他最后一次撫過這座冰涼的墓碑,寒意滲入指尖,和那個人死去的秋天一樣冷。
“永別了,明石龍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