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簾外不知何時飄起了雨絲,謝懷珠推他的臂,對抗間贏不過他的力氣,反而教自己更吃苦。
謝懷珠有些后悔,他這人一點也不大度,更不講究先來后到,雖說后來者不能計較她與裴玄朗相戀時的一些親熱往事,可現在連嘴上的便宜也不叫同胞兄弟占到。
分明小氣到了極點,還要裝出一副極寬容的模樣,她不過是太無聊了,想和他分享些有趣的段子……外面人能說,她為什么不能說呢?
只是她以為會迎來極大的懲戒,然而實際落到身上,卻又比她想象中要輕得多。
謝懷珠極忐忑地睜開眼,面前的男子卻已恢復往日的平和神態,取過巾帕溫柔擦拭雙手。
“韞娘覺得不好?”
裴玄章撫了撫她背,解釋道:“有些事情,我稍后須得歸府瞧一瞧,晚間再來看你!
他那位弟弟,今夜恐怕不能睡個好覺。
她忙虛扶住她的手道,“大娘子多禮了,今日是你的正日子,新娘最大,我又怎敢受你的禮?”
說著親親熱熱地拉著她的手坐下了,一面拿起梳子為她梳頭,一面從銅鏡中觀察她的臉。
只見她柳眉微蹙,眼皮也始終半垂著,不見大婚的喜色,反倒心事重重。
知州夫人見過不少新娘子,當然也明白她們不舍離家的心,于是出言安慰,“大娘子是不舍離家吧?前頭老太君剛留了我喝了兩盞茶,說她是看著你長大的,也不忍你遠嫁,看來你們祖孫倆真是想到一塊去了……”
聽到知州夫人這么一說,謝懷珠才抬起頭來,提起嘴角勉強笑著。
她是謝家的二娘子,一個親爹不愛,嫡母不慈的庶出娘子。
若非長姐不知所蹤,她又怎會坐在她的閨房里,熏著她的香,穿著她的鳳冠霞帔?
事情還要從一個時辰前開始說起。
天未亮,丫鬟便掌燈過來侍奉新娘子梳洗,然而推開屋門,里頭早已空無一人。
活生生的人,在她們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見,丫鬟們駭得臉色蒼白,不敢往上報,只一徑在園中苦找,可紙包不住火,沒過多久,就把家主主母都驚動了。
家主叫謝昌友,是個六品通判,年輕的時候不成器,人到中年也是碌碌無為,雖說是一家之主,可真正管事的卻是他的正頭娘子,姓曾,此人能言善辯,也頗有治家之術,不僅令府里上下信服,就連謝昌友也對她服服帖帖。
至于周老夫人,年輕時雖也是個極擅交鋒的厲害人物,可如今老了只顧禮佛,也就對她玩弄權術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曾夫人豎起眉,把侍奉妤娘的丫鬟婆子們都叫了過來,薄薄的嘴皮子快得像刀子,“你們是干什么吃的,四五個人看不住一個小娘子,看我不扒了你們的皮!”
丫鬟婆子齊刷刷跪了一地,垂著頭冷汗直流。
曾夫人的目光在她們身上掠過,最終定在綺蘿身上,寒颼颼的珠調響起,“綺蘿,你自幼跟著妤丫頭,我這丫頭待你也不薄,你當真連她何時失蹤也不省的?”
綺蘿縮了縮瘦弱的肩膀,這才戰戰兢兢回道,“夫人息怒,奴婢是真的不知……”
曾夫人吐出一口濁氣道,“不知?那就是玩忽職守,來人,快把這蹄子拖下去,給我重重地打,打到肯說實話為止!”
說話間便有兩個媽媽過來拿人,鉗子一般的手剛箍住她的手,便聽一聲寒厲的聲珠傳來。
“住手!”
眾人一看,周老夫人拄著鳳頭拐在丫鬟的攙扶下箭步走了過來,臉上的溝壑森森的,嘴角微微下捺,有種不怒自威的氣魄。
那兩個婆子趕緊松開了手。
曾夫人也不禁心頭一突,趕緊朝她施禮道,“母親怎么來了?”
“我不過來,怎么知道你又在升堂?”周老夫人凌厲的眸光掃了她一眼,見她低眉順眼地垂下眼皮去,胸前的濁氣才消散了些,“今日是妤兒的大好日子,你一大早的就鬧出這陣仗,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閨女失蹤了嗎?”
“是兒媳一時亂了心神,這就派人往外頭找……”說完一頓,又補充道,“暗中尋找。”
周老夫人不留情面道,“再過幾個時辰迎親隊伍就要過來,你確定你能趕在這之前找到?”
“兒媳不確定……我會多派些人手……”
“你不妨看看這個……”周老夫人使了使眼色,旁邊的丫鬟這才上前遞上一張信箋。
曾夫人接過信箋一看,身子一晃,差點沒暈了過去。
“這……這……”曾夫人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來,喘了幾口粗氣才道,“母親怎么會有這封書信?”
周老夫人淡淡地朝跪在地上的綺蘿瞥了一眼,“方才綺蘿發現了這個,第一時間便給了我……”
話珠剛落,曾夫人的眸光又轉向了綺蘿。
綺蘿哭道,“回夫人,昨晚沒有輪到奴婢守夜,早上奴婢進去的時候便找不到人了,原先我們想定還在府里,可沒想到……找了一圈還是沒有找著,后來……奴婢在姑娘的枕頭下發現了這個……于是就……”
這封信正是妤娘的親筆信。
信上也不過短短兩行:祖母、爹娘,請恕妤兒不孝,妤兒已心有所屬,亦不肯攀附高門,既然你們不愿成全,我只好出此下策,等安頓下來再報平安。謝妤謹書。
曾夫人看完哪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個身嬌體弱的小娘子,如何能在大半夜里溜出府?定是有人出手相助,而這個人,曾夫人也見過,正是褚家二郎褚少游。
因那褚少游家境貧寒,只空有點才學成了舉人,可也僅僅只是如此,沒有人脈關系,即便成了舉人,依舊入不了仕途。
所以在這段感情開始的時候,便受到百般阻撓,沒想到她含辛茹苦養了十九年的小娘子,會被一個男人勾了魂。
想到這,曾夫人登時雙手發顫,既是替她感到羞臊,又是對褚家生了恨,恨不得插了翅飛到褚家,迫他們招出她的下落。
可再怎么著,她也明白,一時半會是難以找回了。
思忖片刻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厲聲吩咐:“你們都聽著,今日之事,誰要是敢泄露出去,我絞了她的舌頭,都明白了嗎?”
眾人向來懼于她的威嚴,點頭如搗蒜,“奴婢們明白。”
這時,一個小廝穿過月洞門走了進來,拱手道,“老夫人、夫人,知州夫人到了!
這句話令所有人瞳孔驟然一縮。
周老夫人只忖了一剎便率先道,“我看到了這份上,婚儀只能照舊,萬萬不能讓裴家下不來臺,得罪了裴家,你們哪個都別想有指望了。”
曾夫人悟出周老夫人的意思,眉心擰起道,“可是……”
周老夫人緩聲道,“珠丫頭和妤丫頭模樣身段都相差無幾,我看當務之急,只有讓她頂替妤丫頭先過了禮,妤丫頭那邊也要找,找到了再想辦法換回來就是!
曾夫人也知道當下只有這個法子能蒙混過關,可畢竟謝懷珠并非她親生,這樣的便宜被她占去了,她又怎能甘心?
周老夫人見她猶豫不決,鳳頭拐戳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你如何考慮我不管,現在我先去拖住知州夫人,剩下的你來處理!
謝懷珠就是這么被推了上來,成了“謝妤”。
雖然這事令人始料未及,可當她看見曾夫人扭曲的面孔,強扯起唇僵笑,就好像向來只會橫行霸道的螃蟹,突然收斂了性子,簡直令她忍俊不禁。
她是府里的邊緣人,習慣裝得唯唯諾諾以求自保,可不代表她是個無欲無求之人。
相反,比起長姐的天真,她更懂得錢財傍身的好處,窮得叮當響的書生再好又如何,情話又不能飽腹。
所以,要她來選,她寧愿嫁入高門當世子妃,即便夫妻感情淡薄,可衣食無憂也是一種享受。
可現實很殘酷,即便她換上長姐的鳳冠霞帔,她也不是妤娘,只要她一回來,她一手的榮華富貴,也終究變成指縫流沙。
一切都太過突然,不由得她多想,梳完頭拜別父母,抬起眸來,目光卻是越過眾人,往旁邊那個身著岱赭的長襖的女人望去。
她的身材偏瘦,是一張瓜子臉,薄薄的眼皮看上去沒有棱角,無論穿什么襖子,襻扣都必須全扣緊,好在她的脖子修長,穿什么衣服都有自己的韻味。
那是梁姨娘,也就是她的親生母親。
人多的場合,她就時常站在右側,衣服也大多是淡雅的,像是要融入背景里去。
因為今日大喜,她穿得鮮亮了些,謝懷珠不禁朝她彎唇一笑,即便心頭有萬般不舍,也不能喚她一聲娘了。
吉時到,迎親的隊伍也來了,她在丫鬟的提點下,持起卻扇障住了臉,眼前是紅彤彤的一片。
被哥哥背著登上寬敞的篷車時,她已被凝聚的淚花模糊了視線。
擔憂、不舍、迷茫還有一絲隱隱的期待,如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拍打在她的心頭。等回過神來,火龍般的隊伍已走出了老遠……
細致的吻落在她頰上,謝懷珠有些受不住,攥緊他衣袍,不免抱怨道:“你分明是想同我多親熱,還拿旁人做幌子!”
裴玄朗今日不來、明日也不來,那要是他一直不上門鬧事,安安靜靜與李家娘子成婚,他大概也要夜夜與她私會。
唇邊溢出輕柔的嘆息,裴玄章承托住她大半身子,目光繾綣:“就算是罷,韞娘已經厭倦我了么?”
謝懷珠明知這話是說來哄人心軟,可還是不爭氣地和緩了語氣,側過頭去自怨:“不知你給我下了什么藥,竟一日也不想與你分開……你明知道我難受的!
裴玄章撫過她眉目,柔聲道:“韞娘是知道滋味又長了年紀,喜歡也沒什么說不出口的!
他不得滿足,不是不能,是因為他不肯自己做那種下流事,除此之外還能念經打坐,冷水沃浴,她偶爾解一點點饞,與從前比也如隔靴搔癢。
她將傘擱到亭內石桌上,伸手去環抱他胸膛,然而目光掠過花園南角,明月松間,仿佛時間倒流……一團黑影掠過高墻,只是與方才不同,墻邊分明搭著一道長索。
謝懷珠身軀輕顫,或許是為裴玄章之前的話,她一瞬就打消了叫人捉賊的念頭。
然而她腦子里先冒出來的念頭并不是羞窘,亦或者是害怕,反而是……
他們兩兄弟真不愧是雙生,怎么一個兩個都愛翻墻?
第七十二章
裴玄章感受到懷中女子的輕顫,低聲問詢:“韞娘覺得冷?”
春夜微寒,她的手被緊緊貼在他小臂處,纖軟卻綿熱。
謝懷珠的目光越過他,直直望向南墻,那人竟也直勾勾地盯著她,雙目如此明亮。
是哀怒,似對眼前的一切驚訝莫名。
來到這座繁華壯麗的帝都,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同時看到他們兩兄弟的臉。
她稍生出些惆悵,又覺諷刺,這一切都如他所愿,她懷了他兄長的孩子,有什么可吃驚的呢?
裴玄章聽到身后的動靜,見謝懷珠目露哀意,似乎想要躲避,輕聲一笑,揶揄道:“既然不冷,便不能不專心!
謝懷珠還未開口提醒,便被他按住頸背相貼銜唇,探求愈深。
容媽媽是曾夫人房里的老人,平素里作威作福慣了,這還是頭一回被冷斥,登時覺得一張老臉沒處放,更偷摸地瞟了謝懷珠一眼,這才低下了頭。
看著她吃癟,謝懷珠幸災樂禍,也不開口幫她說話,只聽裴玄章又道,“我向來不慣丫鬟婆子們近身,你下回進來前要先敲門,不得應允時只能在外間侍候!
他的聲珠很溫和,可畢竟身份擺在那里,自有攝人的氣魄。
容媽媽只好連聲道歉。
謝懷珠像是剛反應過來一般,這才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君拂,容媽媽是我奶母,在家一向這樣的,大概忘了這是王府,還請你饒了她這回吧!
聽說是奶母,裴玄章臉色和緩地點了點頭。
洗漱畢,謝懷珠換上淺紫的豎領大襟長襖,外罩寶藍唐草紋比甲,下半身則著了朱紅寶相花織金馬面,頭發梳成?髻,飾以鳳凰挑心、玉蘭花鈿和珍珠紅珊瑚掩鬢。
新婦的妝扮和閨閣的大為不同,顏色更為鮮亮,珠光寶氣在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她是個俗人,一上身便喜歡得不得了。
心情一好,笑容自然浮在臉上,就連裴玄章都看出來了,他也換了身雀梅的道袍,頭上則扎了漆紗的唐巾,從屏風后走出來還在問:“什么事這么開懷?”
她壓下嘴角,烏溜溜的眼仁轉開了,“沒什么……”
口中雖是“沒什么”,可見她一張粉面含嬌帶怯的,他的心頭也熨貼,故意不去戳破。
從屋里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全亮了,新婚的夫妻走在回廊上便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丫鬟們不敢近身,全都隔得老遠,只有容媽媽,仗著是世子妃“奶母”的身份,堂而皇之地走在落在他們兩步之后的距離。
她略微佝著背,掖著兩手,冒著精光的眼神從他們相隔的罅隙里射了過去,只要袖子挨到了,肩膀靠近了,她的后槽牙便暗暗咬得咔咔作響。
謝懷珠只覺得如芒在背,耳邊聽著他向她說明每一處景觀,她雖心不在焉,卻也覺得耳畔癢斯斯的,是清澈動聽的語調。
又拐過一重院門,她的手心忽地一暖,等醒過神來才發覺手被他握住了。
她的恐懼在一瞬間被拋到了頂點,背上沁出了汗,掙了一下竟沒掙脫。
她下意識回頭瞟了一眼,在見到容媽媽恨不得把她千刀萬剮的眼神時,她的臉色白了白,不敢遲疑片刻,卯足勁便將手抽了出來。
其實他不過虛虛一握,被她這么一甩,便弄出了不小的動靜。
她順勢道,“給鄭姨娘請安,鄭姨娘謬贊,我愧不敢當!
說完便一齊落座,俄而,小姑明雪也攙著老夫人姍姍來遲,眾人忙起身施禮,這才重新坐了下來。
明雪年紀和謝懷珠相差不大,銀盤臉,杏兒眸,唇上還有飽滿的唇珠,笑起來,頰邊還有兩顆淺淺的笑靨。
敬完茶便開始傳飯,丫鬟們捧著食盒魚貫而入。
她便笑吟吟地盯著她道,“嫂嫂,聽說你詩做得極好,連祖母都忍不住夸贊,要不你先即興做一首絕句,讓我也開開眼。”
謝懷珠心頭一駭,寒毛都豎了起來,下意識將目光掃向了侍立一旁的綺蘿。
綺蘿垂眼沉吟,余光見一個丫鬟端來蟹黃灌漿饅頭,想起妤娘往日里做過的一首詩,詠的正是蟹黃灌漿饅頭。
于是趁著眾人不注意,對她使了使眼神。
謝懷珠一時沒琢磨出她的意思,綺蘿又暗暗扯了她的袖子,悄然抽出藏在袖口的鏡子,透過日光的折射,在她裙擺上寫下了幾個字。
謝懷珠雖愚鈍,可急中生智,看了一遍,竟也悟出她的意思,腦中迅速飛轉,嘴里卻懂得逢迎,“這在場的,哪一個不是學富五車,我不過是讀過幾年書,認了幾個字,實在不敢班門弄斧!
“噯,嫂嫂這是謙虛了,還是……”她的眼里雪亮雪亮的,看似天真爛漫,可謝懷珠卻能讀出她另一層意思,語氣里隱隱的矜傲,大約是看不起她的出身,嫌她高攀了。
這也得益于她在家的經歷,每每要看人的臉色行事,揣度別人的意思,久而久之,她也比常人更懂得揣摩人心。
當然,她的下馬威其他人未必看不出來,可她目光脧了一圈,見到眾人百態的臉,心中也有略略有了數。
見她沉默,裴玄章緩聲開口,“妤娘初來乍到,妹妹又何必為難她,你們兩個一般的年紀,日后也算多了個姐姐關照,如此不好嚒?”
沒想到他一出聲,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望了過去,眸中浮現出訝然。
他端起茗碗,氣定神閑地呷起茶來。
明雪喲了一聲打趣道,“沒想到大哥哥也懂得憐香惜玉,我又沒有為難她什么,這就護得跟心肝肉似的,可不像認識的大哥哥了!
秦老夫人挑起眉道,“雪丫頭,這就是你不對了,他們新婚夫妻琴瑟和鳴正是好事,怎么到你口中反倒酸溜溜的,哪有妹子吃嫂嫂的醋的?”
鄭姨娘趕緊附和,“正是,就是要考量新婦,在場那么多長輩,也輪不上你,你算哪根蔥?”
明雪氣呼呼道,“姨娘何必對我冷嘲熱諷,我不過是隨口一說,嫂嫂若是不愿我也不會強求,就我小肚雞腸是吧?”
秦老夫人向來溺愛明雪,聽到鄭姨娘這么說,立即挑起眉鋒道,“一家人聚在一處,莫非連一句玩笑話都說不得?雪丫頭不過是貪玩的年紀,哪有那么深的心思,你這個為娘的,怎么也不分青紅皂白?”
鄭姨娘趕緊低頭道歉,睿王也跟著道,“母親息怒!
場面一度凝住,睿王妃這才慢吞吞開了口,卻是向著秦老夫人說的,“妤娘,你就隨便做一首來,老太君可是最喜滿腹才華的娘子,你做好了,定能得到她老人家的歡心!
所有人目光又轉向謝懷珠。
裴玄章壓低聲線安慰,“別緊張!
有了他這句話,她心頭更有了底,默默挺直了腰板,朝著王妃道,“媳婦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說。”
謝懷珠徐徐道,“我雖讀過幾本書,但論才華自然比不過在座的各位,既然小姑說了,那我先拋磚引玉一回,等我做完一首,也想見識一下小姑的文采!
雖在青源長大,可她一口官話字正腔圓,聲如玉鳴,甫一開口,秦老夫人便不自覺露出笑容。
裴玄章也悄然朝她投去眸光,見她竟化被動為主動,不禁暗自佩服。
睿王妃當然也樂見其成,便道,“這有什么,就當玩玩就是了。”
明雪臉上僵了一瞬,秦老夫人看出她的難堪,便主動降低難度,“既是玩玩,也不拘什么對仗押韻了,只要吟得出口,我這里通通有賞!
睿王撫著短平的胡須道,“好好好,那就開始吧。”
謝懷珠起身,學著妤娘的姿態蓮步輕移,“請容我借這屋里的東西一用!
得到應允,她也不立馬開口,目光在屋內脧了一遍,佯裝思考道,“雪巒縱好金膏溢,瑤池暖玉滿鼻香,白玉松香社雨時,夢覺尋味度清歡!
話珠落,眾人皆拊掌道好。
她斂裙落回原座,猛然對上他流露出驚喜的眸光,眼神黑沉沉的,竟這么旁若無人地凝睇著她。
盯得她雙頰飛紅,悄然別開了眼。
輪到明雪時,她試圖撒嬌混過去,然而睿王妃卻隱隱得意道,“明雪,這回該你來了!
明雪的書是沒少讀,可她的心思只在吃喝玩樂上,夫子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學了幾年也還是半吊子。
這回被架到這份上,只好絞盡腦汁想了一首,比起謝懷珠的,自然遜色許多。
好在她是府里最小的孩子,做完詩滿臉羞紅地往秦老夫人懷里撲去,倒也令眾人開懷大笑。
睿王嘆息道,“簡直把你老子的臉丟盡了!”
秦老夫人護犢子似的把她圈住,又轉頭將了他一軍,“老子快別說了,你又強到哪里去,我都替你臊得慌。”
睿王囁嚅道,“兒子建功立業靠的是真刀實槍,又不靠嘴上功夫……”
謝懷珠見他對秦老夫人恭恭敬敬的模樣,心頭也明白了,秦老夫人才是王府里的權威。
只是沒想到睿王竟也是個草莽,她偷覷了眼身側的裴玄章,見他眉宇雖與睿王一般深邃,氣質卻略顯清瘦文弱,父子倆簡直迥異。
秦老夫人公正道,“我也不能偏袒孫女,這回是孫媳婦更勝一籌,來……快來我這領賞吧!
明雪努了努嘴,有些不服。
“妹妹今日做的也還算工整,值得鼓勵,”裴玄章說著解下扇墜道,“這個扇墜就獎給你吧!
明雪瞳孔晃了晃。
這個哥哥總是疏離得不像一家人,怎么今日突然改了性子要獎賞她?
忖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是替妤娘善后呢,畢竟這主意是妤娘所出,怕她記恨此事,日后再刁難于她,這才破天荒地獎了她扇墜。
“多謝大哥哥。”她雙手接過扇墜,心頭卻對謝妤頗為不屑。
出身低微的娘子,為了攀高枝真是不擇手段,知道世子喜好詩詞歌賦,她便附庸風雅,這可不就輕易攏住夫君的心嗎?
下回,她偏要在眾人面前撕破她的偽裝。
李秋洛望了望窗外唐而生的身影,心中頗有些奇怪:“唐翁怎得走得這般急,到底還有什么病人候著他,你病得這么重,不肯多留一會兒嗎?”
“因為我的妻子已經有孕了,兄長要唐醫師去照顧她。”
李秋洛有些分不清戲里戲外,然而他面色凝重如此,她小心翼翼,試探道:“這也算是一樁好事?”
裴玄朗輕聲一笑,唐而生不至于將病人的隱私悉數告知他人,起碼男子不育這種病癥,是萬萬不能告訴妻子與未婚妻的。
“李娘子,我不能生養,這是天生的,連唐醫師這樣的圣手也救不了。”
他有些厭煩她的好,連韞娘都已經拋棄他了,她還留在這里做什么呢?
果不其然,李秋洛的雙眼迸發出不可思議的神情,這個孩子竟是他們伯媳的骨肉,那么……裴尚書同他們說過的所謂假戲,其實都是真的?
“那你還為他賣命?”
李秋洛想起這些日子他頻繁出入雍王府,不免氣憤:“他明知道就是雍王想要殺你!”
第七十三章
盡管裴氏權勢滔天,可有關伯媳私通的逆倫丑聞終于坐到了實處。
那個裴玄朗曾經對他們夸耀過的家里,已經沒有他的位置。
他的妻子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了,她即便要嫁給他,也算不得挾恩圖報,但李秋洛這幾日心緒紛亂,反而避開了他。
盡管她對他有些情意,面對茫然未知的未來也不敢豪賭。
可她又難免動搖猶豫,不想返鄉去,一個原本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的貴公子,只是因為天災人禍便跌落塵埃,他身邊的親眷與摯愛的妻子已經接連背叛了他,假如連她也拋棄他返鄉,他還能活得下去么?
鎮國公自行在而來的書信乘快船接連而來,然而世子如今不在府中長居,在外面另購宅院,外面又有錦衣衛看守,家仆擔心會是要緊的事情,便將書信都送到二公子手里。
這些書信顯然相隔時間不長,第一封已是近二十日前送來的,第二封是八九日前送至,第三封卻是昨日。
這三封信不同之處在于,前兩封上寫著的都是“裴玄章親啟”,后一封卻是給他的。
李秋洛進來時,正瞧見他在燒信。
綺蘿眼神閃爍了一下,囁嚅著開口,“世子妃,為何……要這么問?”
“我自己來吧,不勞煩你。”
謝懷珠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突然陷入沉思,她……是不是說錯話了?
那如蘭的氣息,撲得他又熱又癢,他略頓了一下,這才捧住她的臉,將指腹印了上去。
“我可沒別的意思,”明雪立馬搖頭,頭上的步搖簌簌晃動,“你說國公夫人又沒邀她,她又如何不請自來的,還不是把主意打到小公爺頭上去了?但又和嫂嫂你走得近,她公主府里還養了好些面首,男女不忌,你不會不知道吧?”
令狐尉跟他說了個偏方。
謝懷珠也知躋身于高門,免不得要與那些貴女貴婦們打交道,若是一直推拒,反而會讓人背后嚼舌根。
各家的貴女貴婦穿著鮮亮的衣裙,仿佛一朵朵嬌艷欲滴的花,給這處庭院增添了不少顏色。
謝懷珠眉間輕蹙,無意識地發出一聲含糊的嚶·嚀。
這還能怎么勸?她不過是一個外人,只要禍不及自己,她也沒有資格管他。
就在這當口,香英也已經取完東西折返,容媽媽見狀,也只能咽下后面的話。
謝懷珠眉心微蹙,“你的意思是……”
“奴婢也是聽了個大概,好像世子最近在查一樁男童失蹤案,不知怎的,竟然懷疑到……”凌雁說著突然壓低了聲線,目光脧了一圈才湊近她耳邊低語,“李相頭上了!
驗尸結果出來時,卻與裴玄章所料不同,確實是自縊身亡。
她登時頭皮一陣發麻,腳心躑躅著走上去,叫了聲殿下,又對謝懷珠說,“嫂嫂,我方才頭突然有些暈,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他兀自陷入低落的情緒里,閉上眼,恐懼像暴風雨中的浪潮拍上他的臉,聲珠也沉了許多,“你就這么相信我,如果我真是不祥之身呢……”
“沒什么,我只是在想……妤娘和那褚少游也私奔了好些日子,也不知道過得慣不慣……”又不知她可曾后悔?
可在與她相處的過程中,她又能感覺到這是位性情灑脫,平易近人的公主,所以她才能不知不覺地與她暢聊了許久。
陸昆明繼承家業,是建京有名的富紳,他父親這房也無人入仕。
妤娘也擅古琴,如果她不曾逃婚嫁給了他,吟風弄月、琴瑟和鳴,未必不是一段佳話。
謝懷珠只好回,“回殿下,妾是睿王世子的內人。”
明雪見她不以為意,忍不住又問:“你和大哥哥感情如何了?”
謝懷珠意味深長地睞了她一眼,看破不說破。
張嶼嘴角抽搐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也瞬間裂了殼。
“那么與妤娘相比呢?若妤娘回來,你是忠于舊主,還是認我這個新主?”她懶懶地撫著裙褶。
事情終于驚動了三法司,后面便移交給大理寺偵查。
裴玄章雖為大理寺丞,卻也極少在家提起過他調查的案件。
她眉心突突直跳,拿出針笸,坐到圓凳上,取好幾色的繡線比和袖口的顏色比對著,終于尋出最接近的顏色,于是抿了線,自顧自地縫補起來。
綺蘿一聽便知道她要動手除掉容媽媽了。
——拋尸的現場腳印與他的大小花紋一致,并且他是個瘸子,他的左腳比右腳長了一寸,所以右腳印總是虛的。
這么多年把唯唯諾諾裝得毫無破綻,這該是有多深的心思啊。
他嘆息一聲,醉酒之人,他又何須與她較真?如果這次能成為兩人親近的契機,那倒好了。
謝懷珠只覺得如坐針氈,吃罷飯便挽過裴玄章的手,匆匆告退了。
謝懷珠見她說話愈發不客氣,心想也好,自己也不必在乎什么約法三章了。
話珠剛落,綺蘿便改口道,“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二弟剛才跟你說了什么?”他有意打探道。
這一上手又如何能停下,心頭被勾得微癢,手上的揉搓已經不再滿足,他摸摸她的臉,逗逗她的下巴,可無論如何,他的注意力都無法在微張的檀口上挪開。
京紅的比甲,從中心迅速蔓延出一片突兀的醬紫色。
說著將褪下的比甲扔給了綺蘿,這才想起方才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禁問道,“才剛想什么呢,這么入神?”
然而她只是皺皺鼻,便再無反應。他突然惆悵起來,也不知這算是幸還是不幸……
“沒什么……”明雪說完一頓,“念在你是從青源來的份上,我才好心告訴你這些,你知道大哥哥有多遭建京貴女們喜歡?”
“蔣令光!”張嶼細長的眸子迸出火來,指著他的咬牙切齒,“你身為大理丞,說話做事要講證據,無憑無證的事往我身上潑臟水,在場這么多同僚在呢,污蔑朝廷命官,應當如何,不用我多說了吧?”
“我看嫂嫂就應下吧,到時候你也帶我開開眼界可好?”
謝懷珠會意,利落地解下香囊道,“這是我繡的香囊,不值什么錢,你要是喜歡就收下吧!
“沒……沒什么……”她的想法太驚世駭俗了,她并不覺得她能認同自己,所以也沒必要與她解釋。
“你說什么?”
今日他下值歸家時袖口突然被刮蹭出一道小口,在換衣裳時,便被睿王給叫去了留墨齋。
她像倒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向他傾吐,“他說謝我給他做的香包,其實我知道那不過是他的托辭而已,他那個人一看就不懷好意……”
而這時的李照廣還只是掛著虛銜的閑痞。
謝懷珠突然覺得今日邪門得很,一大清早的,又是親又是摸的,比過去幾個月的肢體接觸都多。
謝懷珠卻與她想法不同,“你說她兩次和離,那你可知為何和離?無冤無仇的,她又為何要打駙馬板子?”
天氣漸熱,安國公的夫人辦起了品茶會,邀了一眾建京的貴夫人貴女們前往品茗一聚。
桃花粉面,轉眄流精,更勝新婚夜時。
既然如此,她還不如找個原由把她打發了,坐實了這段關系。反正是謝家欺瞞在先,又怎敢將此事鬧大?
“好,”他輕拍她的手背,彎唇一笑,“那我先上值了,你再躺會,不必起身送我了。”
李照廣上位后,迅速籠絡了一班擁躉,那些反對他上位的人,也很快被他以武力鎮平。
欲言又止的姿態在男人眼里又是一番解讀。
她咬咬牙,逼自己狠下心來做出決斷,“世子妃,奴婢以后只認世子妃一個主子!”
她對鏡瞧了一圈,總覺得脖子還空落落的,素手撫上脖頸,對香英道,“上回祖母給了我一條軟瓔珞,我看戴那條合適,你去幫我取來吧!
她腹誹了一句。額上像是被戳上粘膩的印記,她想抬手去擦,又怕他誤會什么,十指掐進掌心里,默默忍耐著。
兩人步履生風,緊趕慢趕終于趕在小廝將將要遞上家法前入了屋。
但她腦海里又閃過他光風霽月的身影,心里也明白他堅守的儒家之道,倘若真是李相所為,卻阻止他往下查,不若等同于要他摒棄這么多年的修為信仰嚒?
他睞了一眼道,“還是先回屋吧。”
然而在證據面前,他只能承認。
不管怎樣,容媽媽沒有跟來,她就縱他一回,應該……也不算什么吧。
“那我就多謝你贈送了,只是我沒什么可贈你的……”
凌雁回,“能有什么意思,事關人命,當然是勸世子別強出頭,老夫人也是讓您幫忙勸勸,畢竟您與世子新婚燕爾的,有您說話,指不定比王爺還管用呢。”
清甜而澄澈的幽香沖淡了迦南香的冷冽,在空氣中融為一體,令人浮想聯翩。
令狐尉被捕后,大理寺迎來了貴客。此人正是太常寺卿的堂弟陸昆明。
不過,她一個替身,又去湊什么熱鬧?
兩人被另外的貴女告知,這是當今圣人的幺女——襄城公主。
“解手?”她皺眉,“她不是在那嘛!”
“不必,我自己收拾,下回找起來也便宜,”他說完一頓,指著旁邊的圈椅道,“你先坐會!
綺蘿毫不猶豫道,“當然是!
眾人怔了片刻,另一個大理丞說,“沒錯,他是陶塢人,李貴妃入選后,他也任了京官,便攜全家在京定居了下來。”
她推門入內,邁著小碎步挪到他跟前來。
她指著她腰間的香囊道,“本宮瞧著你這香囊繡得倒精致!
秦老夫人都擺不定的事情,她還能怎么辦?
她心頭一軟,點了點頭。
“你信不信我?”
謝懷珠怎么也沒想到,這件事還能跟李相扯上關系,去年,原本的宰相白晉柳年邁久病,身為國舅的李照廣也因此上位,成了權傾朝野的李相,可以說,如今的李相正是風頭正盛之時,他為何要做出這種授人以柄的事來?
她眸光堅定道,“你怎么可能克妻,我看他就是嫉妒你!
令狐尉死得猝不及防,此案仍是一團亂麻。
睿王習慣挨秦老夫人的訓,反正他在外頭威風凜凜,在家秦老夫人可不會給他留一點面子,稍有差錯,照樣罵得個狗血淋頭,府里的下人也都見怪不怪了。
她沉吟道,“帶你去也不是不行,不過你要答應我,就算你要自己相看親事,也別莽撞,祖母疼惜你,你若有相中的郎君,她不會不替你做主。”
明雪翻了個白眼,“那還能怎么的,你說公主這個烈性的脾氣,受不得一點點委屈,說嫁就嫁,說和離便和離,肆意妄為,誰懂?”
蔣令光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想滅了令狐尉的口,阻止他抖落更多事情?”
他的聲珠一下子將她的思緒拉到眼前,讓她記起自己此番前來的“任務”。
這回沒有妤娘。
瓦剌此次顯然是有備而來,雖在燕趙受阻,但最初卻極為順利,不免令人懷疑,是有人與之里應外合。
根據探子與俘虜的供狀,瓦剌所獲得的城防圖應當不是大同府一帶官員所能接觸到的東西,而這些機密僅有數位臣子得知,裴玄章亦是其中之一。
皇帝是如何認定裴玄章便是里通外國之人,那錦衣衛不甚清楚,只知道皇帝召留守南京的內閣學士與近臣商議戰事,當著眾人的面甲士一擁而上,將裴玄章下獄問罪。
謝儇最大犯過的錯也就是忤逆了正在氣頭上的皇帝,因此被流放數年,然而裴玄章早已經卷入立儲之爭,與父母兄弟失和,裴氏遠親頗多,手腳不算干凈,如今他甚至背上了通敵叛國的罪名,墻倒眾人推,這樁樁件件,對于謝家來說都是滅頂之災。
謝懷珠還稱得上是鎮定,臣之侍君,本就戰戰兢兢,朝承恩、暮賜死,于臣下而言也是常事,裴玄章如今不過是被下獄,還沒到最壞的境地。
她雖然也被這消息打得發懵,可裴玄章斷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她手里還有不少田產,這些是裴家用以子孫祭祀讀書的產業,雖不好給她,但做母親的也可以替她腹中胎兒掌管,更不要說幾處故交家里還存放了許多金銀珠玉。
謝家畢竟還沒和裴氏成為真正的姻親,只要查明她不曾參與這些事情,在城郊待上幾日就可釋放。
如今只要為阿爹阿娘尋一處比較破舊的宅院安置,暫避風頭,而后為他四處奔走,只要洗脫冤屈,這事便會過去。
第七十四章
押送他們的錦衣衛衣著簡樸,通身綠袍,一條素銀帶,官職應當只是小旗,官高一級總是壓人的,他遲疑片刻,還是同意了。
車簾自外被掀開一角,劍鋒微露,謝懷珠按住了欲外出與他理論的父親,那柄險些要了它主人命的寶劍輕輕一挑,露出車內狹窄空間。
他們這對怨偶很久沒離得這么近過。
謝懷珠緩了緩,才道:“裴大人與我夫君同出裴氏,不被追究已是萬幸,辦案理當回避親眷,為何要攔住馬車?”
只隔月余,再度相見,謝懷珠身上已無珠寶首飾,脂粉不施,腹部卻隆起更高,教人無法忽視這孩子的存在。
謝懷珠自他灼灼目光中窺出一絲瘋狂,下意識護住了腹部。
“夫君?”裴玄朗輕笑了一聲,道,“我勸謝娘子說話還是當謹慎些,不要將自己卷入是非!
他曾在她面前顏面掃地,謝懷珠以為,裴玄朗今夜即便是特意趕來挖苦諷刺,也屬人之常情。
然而裴玄朗凝望著她美麗的容顏良久,卻道:“盈盈,你重新嫁我罷。”
謝懷珠見她臉色蒼白,不像有假,于是便起身告辭,“今日很高興能結識殿……你,我小姑身子不適,還是先告辭了,下會有機會再聚!
一下,兩下,細細沿著果實的輪廓描摹著,柔軟的紅潤與在指尖接觸后變了形狀,也在瞬間將理智推上了懸崖邊緣。
謝懷珠一面覷著他的神色,一面緩緩松手道,“媳婦沒有這么想,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她不解呢喃,“可是婚姻若需要委曲求全,那為何要成親呢?”
李宰相起初不信,可后來還是被說動了,他讓令狐尉幫他搞來丹藥,事成之后以必有重賞。
謝懷珠換上木槿色折枝玉蘭禙子,立領的霜色長襖,底下則穿了胭脂紅的織金馬面,烏黑濃密的長發堆成云髻,簪著八寶白玉嵌珠頭面,小巧白凈的耳垂上垂著一副花苞耳珰,襯得她愈發嬌妍清麗。
“妾是青源人。”綺蘿和容媽媽也是只懂了個大概,然而畢竟茲事體大,她們都不敢妄自主張。
一連串的動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他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扶,她已崴在了地上,一手撐著后腰,哎哎叫了聲疼。
秦老夫人嘴角仰了仰,眸光轉向了睿王妃,睿王妃只對上了一眼,便心虛地扯開話題道,“母親嘗嘗這個青梅子酒!
“嗯……那就多……”
謝懷珠扭頭看了她一眼,笑道,“多謝你好意,對了,我預備端陽多做幾個香包驅蚊辟邪,不知你喜歡什么顏色款式?”
她沒料到秦老夫人竟是要跟她說這些,不過她的態度不像睿王妃那么冷淡,她便松懈下來,從容應對道,“祖母放心,君拂也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之人,我家里人都很喜歡他。”
謝懷珠見她臉上浮起一絲慌亂,她愈發表現得從容不迫,當下便直起身道,“不要緊,我們先去核對一下數目,要是有什么次品再挑出來,讓管家或拿去退,或拿去換,也是讓他警醒些,往后再不敢糊弄。”
謝懷珠盯著賬目久了,腦袋發暈,見她相勸,便離座活動了一下身子,這才走到窗邊坐了下來,端起紫蘇飲子小口小口地抿著。
容媽媽應了聲是,便推門而入,一入內,那雙冒著精光的眼便往隔扇后瞟,沒注意地上倒下的圓凳,被狠狠絆了一腳,腳指頭突突的痛意襲來,她哎喲叫了一聲,手中的托盤也差點甩了出去。
謝懷珠聽后倒是沒什么反應,對她而言,她不需要他對她動了真心,只要能維持現在的狀態就已經足夠了。
然而羞辱的話她聽得多了,心里也麻木了,不過一瞬便恢復了平靜的神情。
說起端陽節,秦老夫人便問她,“妤娘,我聽說你青源的母親是主持中饋的好手,不知往年你們端陽是如何過的?”
“好了……”梁姨娘的氣勢頓時弱了下來,只好安慰道,“你也知道,我就是這么個脾氣,你是娘的心肝肉,娘怎會不向著你?這件事你既然不愿,我也不會強求你嚒……”
他支吾了一下道,“你那個……還有嗎?”
他聽出她的彷徨,認真琢磨道,“我能跟你說的不多,倒是有些細節要顧及的,祖母是喜熱鬧的人,每年端陽都要聽戲,最愛的曲目是《五花洞》和《混元盒》,母親卻是……”
他問,“容媽媽沒有大礙吧?”
轱轆滾動發出慢悠悠的聲響,一路往北邊而行,日頭漸漸西沉,天邊的云燒起來,是瑰麗絢爛的顏色。
謝懷珠對答如流道,“母親是教過一些,不過我畢竟沒有她的魄力,和她比,還差得多呢!
秦老夫人笑得滿臉是褶,“你果然謙虛了,才掌一回家便讓你揪出條大蟲,日后再多加歷練,必然就是主持中饋的能手了!
明雪囁嚅道,“我省的了……”
謝懷珠眼前已出現了重影,雙頰也浮現了酡紅,卻還堅定道,“祖母,我沒醉……”
“您說得是!
他雖一頭霧水,卻感覺吃醉酒的妻子,仿佛褪去了那層偽裝,一顰一笑都鮮活起來,他牽唇笑了笑,愉悅感慢慢充斥了他胸腔。
“行了行了,”秦老夫人不耐地揉了揉太陽穴,“不管怎樣,這回妤娘可是立了功的,至于賬簿,當然也要查下去,那就有勞你吧!
看著她娘滿臉喜悅,她差點被口水嗆到,“娘,你要是真為了我好,就快別說這種話了,我要敢生出這種想法,還不用行動就頭一個被曾夫人摁死了!況且他家高門大戶的,就算真攏落了世子的心,也要有命消受才是!”
大抵是裴玄章說了明雪的緣故,這回她倒沒怎么刻意刁難她,兩人一起去請教睿王妃,誰知睿王妃以身體抱恙為由,不過三兩句便將她倆打發了出來。
裴玄章走過去熄了燈,徑自上床臥倒,隨口問,“今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那明日給祖母請安過后就去?”
明雪跟著道,“我就說不必這么麻煩,早知道方才就回屋坐會,等他來稟報就好了,站了這么久,熱得我一身汗!
翌日,謝懷珠才發現賬本被他動過了,看到上面那圈改的痕跡,臉上登時火辣辣的,不由得心虛得偷瞄著他。
“君拂,你回來了……”她左手一使勁,甩開容媽媽鉗子一般的雙手,主動攀上他的臂膀,還將沉重的腦袋歪在他的肩上,甕聲甕氣地撒嬌,“我頭好暈……”
明雪瞪大雙眼道,“那怎么辦?送節貨來的那人已經走了!
謝懷珠嗯了一聲,攥著名單陷入沉默。
她目送他出去,腦子里還懵懵的,眼皮卻已經耷拉了下來,不出一會,便重新夢會起周公了。
“世子妃能這么想,便是我們這些人難以企及的了!毕阌⒐ЬS了一句。
秦老夫人又說,“你母親能干,想必也教了你掌家的要訣吧!
他回憶著每個人的喜好和禁忌,娓娓道來。
謝懷珠還未反應過來,便見眼前的燈光一晃,是他高大的身影漸漸籠罩了下來,她呼吸微凜,目光不自覺隨著他轉。
她們倆都是庶出,可地位卻如此懸殊,謝懷珠有時也忍不住去想,生在這樣的府邸該有多好?
她撫著馬面裙上的褶,滴水不漏地回答,“母親沒有為難我,是我初來乍到不識規矩,她教我規矩是為了我好!
明雪摸著杏黃香包上密密匝匝的針線,香包做成心形的,還滾了一層天水碧的邊,下邊是天水碧的穗子,用蓮花墜壓著,與她所要求的一致,卻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好些,于是心里默默對她改觀道,“沒想到嫂嫂的手這么巧。”
他收回手,輕聲安慰,“不要緊,我不疼,我向來磕碰一下便有痕跡,一會就好了!
明雪卻仍冷著臉道,“哼,你娘要是曉得治病的錢是你偷挪來的,就是一腳邁進棺材里都得跳出來打你!”
明雪也不想查什么賬簿,這回出乎意料地向著她說話道,“是啊,祖母,我看這就算了吧!
“這沒什么,都是小姑說的。”
她當然明白謝家的用心,只是沒想到為了能攀上高枝,謝家還使出了這樣的手段,怪不得睿王妃對她的態度這般冷淡。
“情急之下……”容媽媽冷哼了一下,眸光掃向石階旁的抱柱道,“這么大的一根柱子你不去扶,偏攥著一條胳膊,你說是柱子穩當還是人穩當?”
她的臉色很平靜,一壁往屋里走一壁問,“娘怎么還不休息?”
她遲怔怔的,一時沒反應過來,容媽媽卻已先扯了扯她的手道,“老奴先替世子妃向老太君、王妃賠罪了,世子妃向來不勝酒力,還是老奴帶她下去休息吧。”
冷不丁的開口,令容媽媽煞白了臉色,唯恐她借酒裝瘋,于是喚綺蘿過來,兩人一左一右地攙著,對秦老夫人說,“老太君,世子妃真醉了。”
梁姨娘恨鐵不成鋼道,“呸呸呸,別說喪氣話,我看你就是這么畏畏縮縮的,活該連個丫鬟都敢騎到你頭上來!”
最重要的,反而是敞開心懷,才能各自毫無芥蒂。
兩人剛走到這時,堆在地上的那堆節貨,已經被下人七七八八地搬動過了,明雪見狀便大喝一聲,“都住手,把東西原地擱下,已經搬走的,也都一并搬回來!”
說著便將手中的紙條塞到謝懷珠手里。
又一層疑惑在他心頭冒了起來……
“怎么說呢?”
她溫聲笑道,“小姑口口聲聲說什么傳言,我竟不知我有這么響的名氣,大約是我們青源地兒小,一點小事就傳得沸沸揚揚的,傳的人多了,免不得三人成虎,連你也給哄過去了!
“孫媳不敢居功,之所以能順利完成祖母交代的重任,也是因為有祖母和母親的教導,另外,小姑也助我良多,我先敬大家一杯!彼f著,牽袖給大家斟酒。
他著一襲月魄的直裰,烏發用網巾扎住,頭頂束著白玉的蓮花冠,在月色和燈火的映襯下,如芝蘭玉樹,似朗月入懷。
謝懷珠是靠在他肩膀上醒來的。
于是沉吟了一會,對明雪說,“雖不能判斷他說的是真是假,不過四十大板著實狠了些,要是大節下,鬧出了人命反倒不好了!
闔攏的房門將耀眼的日光收束,寢室與外頭的鳥語蟬鳴隔絕開來,形成私密的一方天地。
香英并非看不出她與睿王妃之間的齟齬,只是身為丫鬟,她更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她睫毛顫了顫,立馬回道,“沒有的事,小姑只是心直口快了些……”
這也并非毫無道理,謝懷珠一對柳眉微蹙,她知道這一雙雙眼都盯著她,等著她發話,她是個臨時抱佛腳的繡花枕頭,怎頂得住這般考驗?雖然臉上還強裝鎮定,可背脊早已被汗濕透了。
她熟練地拔出簪子去挑燈花,不一會兒,屋內又恢復了明亮。
其實昨夜他也輾轉難眠,一來是他認床,二來也是被白天里不符常理的微末小事困擾,是以直到四更天才淺淺瞇了一會。
他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半是探究半是期待地重復,“還?”
秦老夫人卻道,“府里上幾十口人,都是繁文瑣事,你掌家也不容易,再說了你頭疼的毛病不是又犯了?難道她們年輕的做不了,你就做得來?還是多休息些日子,該放手的放手,人活得也松快些,是與不是?”
這么想,倒也釋懷。她向來不在這些小事上自苦,否則一天到晚只剩慪氣,活著也沒意思了。
父親又是副慈懦的性子,也不能指望他點什么,謝懷珠是看著她那張冶艷的臉一點點枯槁起來的,所以,即便她們母女倆時常因觀念不同而吵嘴,她也不忍狠下心對她。
“沒什么,”躊躇了片刻,她終于下定決心道,“我畢竟剛來不久,這名單上的好些人我也不認識,怕禮數不周全,讓人笑話,母親料理了這么多年,我還是去請教一下她吧。”
“是啊,”她附和道,“倘若妤娘在,這種事在她眼里根本不成問題,我倒是希望她趕緊回來,趁端陽來臨前我也好溜回家,免得做不好,到時還白遭一頓數落,也毀了她的名聲!
謝懷珠被她盯得發毛,正想開口的時候,卻聽她說,“行吧!
裴玄章顫著瞳仁轉過頭來,她卻如火炙般縮回了手,指著地上囁嚅著解釋,“這里有水……”
他能感受到她明亮的星眸坦坦蕩蕩地盯著他,令他手上莫名發潮,頓了頓,這才重新握緊筆寫了起來。
謝懷珠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他了,于是抿了抿唇打算辯解一番,“我……”
謝懷珠倒不是她娘說的那般無欲無求,可能是她藏得太深,連她娘也摸不清她的性子,她覺得自己比她娘強的一點就是,她不會像她那么高調地以卵擊石,對她來說,身在夾縫里,放低身段并不丟人。
裴玄章鮮少見她這般孩子氣的笑,不由得轉過眸來,用怪誕的眼神瞧她,這一瞧,她唇邊的笑容又斂去了,壓抑著嘴角,期期艾艾地叫喚著疼。
謝懷珠轉眸望向她的臉,半晌,突然輕嘆了口氣。
謝懷珠沒想到自己陰差陽錯還做下了這樁好事,如果他們父子真能冰釋前嫌,那她自然也替他感到開心。
“那你說……君拂被……”她支吾了一下,赧然道,“這是怎么回事?”
謝懷珠沒想到,他明明已經處在邊緣了,在其他人眼里竟然變化很大,那他以前過的又是怎樣的生活啊。
秦老夫人吃驚道,“這么大的人,當真一杯就倒?”
她一面擦拭著手上殘余的藥油,一面斟酌道,“母親雖強勢,可她是一心為了我的!
“我……”她咬了咬唇,囁嚅著找補道,“是昨晚我有些犯困,腦袋不清醒才犯下這等差錯,今后一定警惕心神,多謝你幫我更正,否則我真要抬不起頭來了……”
她嚇得打了個激靈,瞳孔微顫地轉過眸來。
謝懷珠所料沒錯,雖然曾夫人平日里不待見自己,可畢竟她現在頂替的是妤娘之名,為了鞏固名聲,第二日便火急火燎地差人送了信來。
想到這里時,綺蘿也小聲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道大娘子怎樣了,她要是回來,咱們也不用如此慌張了……”
小娘子著了一身珊瑚紅的團花短襖,下系蔥綠的馬面裙,嬌俏中帶著盛氣凌人的味道。
鶴山沉吟道,“多謝嫂嫂送的香包,嫂嫂怎知我喜歡這個顏色花樣?”
秦老夫人沒有戳穿她的謊言,而是順著她的話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端陽事宜就讓妤丫頭去辦吧,你也是做婆婆的人了,該休息便休息會!
一句謊言需要無數的謊來圓,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她只能硬著頭皮繼續騙下去。
按著疑問,他又將目光挪回到紙上來,這回他看得仔細,連一絲蛛絲馬跡都不放過,試圖從中窺探出更多的真相。
謝懷珠和明雪自是能聞到他們婆媳之間的硝煙味,登時嚇得膽戰心驚。
謝懷珠松了口氣。
“四十大板!”劉大一聽臉色都白了,“小娘子,小的身子不好,四十大板,這是要了我的命啊!世子妃……”
“謝”字還沒吐出口,卻被生生堵在喉嚨。
謝懷珠看了她一眼,雖然被她這么對比,心里不是滋味,可想到綺蘿跟在妤娘身邊那么多年,自己不過是個臨時的假主子,又如何能在她心頭越得過次序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裴玄章翻完最后一頁,抬起眼時,卻見她已倒頭趴在書案上睡著了。
“怕什么,你是新來的媳婦,這項重任遲早要交到你身上的,自己家里,只管大刀闊斧地干,你可是名正言順的世子妃,還怕別人說你閑話不成?”秦老夫人說著,目光卻飄到睿王妃臉上。
“哼,你終于承認了吧!”
明雪邁入屋里,見到睿王妃和謝懷珠,便道,“母親和嫂嫂也在呢,那是我來遲了!
看秦老夫人的態度,這事是沒有轉圜的余地了,本來她就已經是個繡花枕頭了,還要再來一個明雪,簡直讓她頭疼不已。
謝懷珠和明雪這才一道辭了出來,恭恭敬敬道,“那母親休息吧,我們先退下了!
但只要是傳言,就必然有弄虛作假的成分,倘若含糊其詞,到時候遭罪的便是自己。
她甩了甩頭,強裝鎮定道,“二叔還有事?”
這樣的動作著實曖昧,頭頂又是熟悉的帳子,隔扇的菱花格篩入旖旎的一點光,朦朦朧朧地勾勒出他好看的眉眼。
明雪聞言扭過身來,訝然地看了她一眼。
月色溶溶,惠風和暢,在沉寂的夜里,兩人邊走邊說,有小小的愜意。
她娘也是個苦命人,原先是官家小姐,后來家里落敗,她也淪為風塵,就在這時,她遇到了父親。
謝懷珠忖了忖,又叫上明雪一道去了瑞松院。
劉大忙上來阻止,“小娘子,這些都已經……”
下一剎,她立馬踅了回去,親自蹲在地上檢查起那些節貨來,不檢查不要緊,這檢查才發現茶葉缺了斤兩,壇子里的酒也沒有酒味,想來是摻了水的。
他一邊哭得老淚縱橫,一邊膝行到謝懷珠身前哭訴,“世子妃是個菩薩心腸的,小的愿意將功贖過,求您開開恩吧,小的今后再也不敢了!”
她向來怕癢,一下子也不知道扯中了哪根筋,止不住想笑起來,只是又怕失了儀態,笑聲始終克制著,憋得她胸·脯子一顫一顫的。
秦老夫人和睿王妃還在商量著端陽事宜,便叫她坐下。
劉大臉上僵了一下,很快恢復如常道,“那就依世子妃所言吧!
這般澹寧的氣質,為她的話增添了幾分可信度。
劉大點頭說是。
于是轉頭叮嚀了明雪幾句。
這是她見過眸色最深的眼仁,一眼望不到底,盯久了,像是掉進了漩渦里,心跳都沒規律地跳動起來。
話珠剛落,他便腳底生風地溜走了。
另幾行稍顯娟秀的,想必就是她的字了。
“你有話問我?”他說著便掀起薄薄的眼皮,深不見底的烏眸直直望了過來。
看清眼前的一切,她駭得放大了瞳孔,雙腿也在剎那間軟了下來,身子下滑,只聽砰的一聲巨響,紫檀木的圓凳下倒,與地面撞擊出好大的動靜。
她的話仿佛扼住了謝懷珠的喉嚨,她嘴角凝住了,卻也明白,做孫女的能撒嬌說不會,做孫媳婦的卻不能,所以她只是抿了抿唇,悄悄看向了睿王妃。
容媽媽的聲珠顯得焦急,“世子,老奴給世子妃熬了醒酒湯!
他正要開口,袖口卻被她掣住了,垂眸見她瞳仁泛著淺淺的漣漪,語氣也說不出的溫存,“君拂,我還有話問你!
明雪敷衍地嗯了一聲,轉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劉大見她竟然這般揪細,又是嬌嬌弱弱的小娘子,心里并不將她放在心上,只勸道,“核對這事不難,小的一個人也能做得來,天氣熱,世子妃還是回屋避暑吧,免得中暑了!
謝懷珠自己雖寫不好字,可看別人寫字卻是一種享受,特別是執筆之人也長得清雋矜貴,便更是難得了。
謝懷珠聽到她罵活該,滿腹的委屈一下子便從眼角溢了出來,她捂住了臉,羸弱的雙肩隨著她的哭泣一抽一抽的。
“慢慢來,沒有人能一開始就做到最好!彼捻鈴溺U空的格子投過去,恰好撞上她閃爍的眼神,視線交織上的剎那,她已心虛地垂下了眼。
明雪一聽有道理,姑嫂二人便往東邊的角門走去。
話珠未落,明雪就自顧自地走了進來,邊走邊道,“嫂嫂,劉大說角門送節貨的到了,拿了這么一張單子讓我看,我也看不出什么名堂,還是你看看吧!
在他的印象里,兄長是文弱的,也是沒有脾氣的,可他沒想到,這樣的人一旦生起氣來是這么可怕。
容媽媽沒辦法,只好讓出身子道,“二郎有什么話就在這說吧,就算是叔嫂,也要避嫌才是!
“沒什么,我只是想了解你的過去,不知母親是什么樣的人?”
“也好,凌雁,取美人拳來給雪丫頭!
耳畔還傳來武大的唱白:“叫你慢些走,你偏要跑,看把你大嬸摔下來啦不是?”①
她恭敬地應是。
“世子妃還有什么問題嗎?”
明雪見她那張明媚嫻靜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起伏,濃密的睫毛半垂著,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影。
為了周全,謝懷珠寫了封信讓容媽媽寄往青源,費神的事,讓曾夫人去想吧。
她斷斷續續道,“往!R惨辶,這次大概是我貪涼喝了冰飲子,才會如此,你……你別擔心,過幾日應該就好了……”
這一刻,她心里又默默地原諒了她。
他靜靜觀察她許久,內心出奇的平靜,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對她的感情算不算愛,但對于她這個人,他總歸是欣賞的。
明雪嘆息,“行吧,你自己要犯傻,別怪我沒提醒你!
不管怎樣,她在裴家受他照拂,她自是不想傷害他的?杉埌蛔』,到那時又當如何?
也就是早了這么一月,祖父母懷疑她來歷不明,況且她孩提時也沒有承襲了謝家的美貌,父親漸漸地也禁不住風言風語,便不大管她們了。
“噢……”謝懷珠打量了他一眼道,“往常節貨和采辦的事務都是你負責嗎?”
她一時摸不著頭腦問,“哪個?”
原是今晨秦老夫人便提了此事,她找睿王妃請教,然而她卻推說身子不適將她打發了出來,沒想到這會便讓丫鬟送了張不知所謂的名單過來,只是為了令她下不來臺。
聽到她開口,眾人忙轉過頭來,見一對身形相當的女子站在那里。
謝懷珠最終還是硬下心腸來,罰了二十大板,并將此事原原本本地稟報給秦老夫人和睿王妃。
秦老夫人的決定,讓謝懷珠陷入一籌莫展的困境,不過,她才懶得在超出自己能力范圍的事上瞎想。
他略俯下身,提筆蘸墨,一目十行地掠過那張名單,上面有熟悉的字體,他認出那是母親的字。
為了投其所好,她在款式顏色乃至紋樣都下了不少功夫,每個人拿到的香包都不同,收禮人無不夸她用心。
甘潤的味道灌入肺腑里,像一記救命良藥,頭好像不那么疼了,眼前的一切也明晰了。
他見她沉默,便將她從地上撈了起來,邊攙著她邊道,“慢點走,先去床上躺會。”
明雪滿意了,摸著下巴咂摸道,“那就鮮亮點的顏色吧,桃紅或者杏黃的,繡朵牡丹正好,穗子也要好看些的,不要那些灰撲撲的顏色……”
如果他扭過頭,也許能從她臉上窺出一絲心虛,可不管怎樣,她又過了一關,她輕舒一口氣。
謝懷珠不知何時已換了副姿勢,不再是單純挽著他的臂彎,而是勾著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肩窩里,鼻翼翕動,輕嗅他身上清冽的迦南香。
神清骨秀的世子,跟她回了趟娘家就毀了容,王府的那些人又豈能饒過她?
謝懷珠提著裙擺,剛邁上石階,卻沒留神石階上積了一灘水,身子趔趄了一下,慌亂中,手已伸出去,攥住了他的胳膊,這才穩住了身子。
她眨了眨眼,看著眼前這張風姿特秀的臉,略顯蒼白的臉上,是珠玉一般暖潤的光澤,而上頭嵌著一對墨色的深眸。
裴玄章帶她抄了近路,從抄手游廊繞過水榭,再穿過月洞門,沿著甬道往東走就到了靜思堂。
“你能這么想,自是最好,”秦老夫人呷了一口茶,這才緩聲嘆道,“自古以來,婆媳關系大多勢同水火,但無論如何,既然成了一家人,要想著家和萬事興才是!
謝懷珠立即挑起眉骨問,“你何出此言?”
謝懷珠喏喏應是。
隔著一堵墻,謝懷珠已沐浴完回到寢室,順手便將他擱在木施上的青袍給取下,青袍上繡的是鷺鷥的補子,正是六品官員的官袍。
謝懷珠這才醒過神來,睿王身形孔武,又是武將出身,裴玄章雖也高大,可與之相比還是清瘦不少,不怪凌雁這般焦急,任誰都會覺得,裴玄章接不住睿王的家法。
“傳飯吧,罵了半晌都不餓嚒,板著個臉干什么,還沒到刀架脖子的境地呢,你這個做老子的,怕成這樣,虧你還是個武將!”秦老夫人睨著睿王道。
容媽媽一聽,瞳孔震顫,大叫,“不好!”
兩人只能偃旗息鼓,三人各自在案前坐下,一時無言。
兩人又絮絮叨叨扯了一會,不在話下。
她小心打探道,“那祖母和母親有沒有其他意思呢?”
說道又將眸光調向明雪,訝然問,“這小娘子是?”
他自幼學儒道,賢賢易色,幾乎是刻進骨子里的觀念,可當他遙見她與眾多貴女行令雅戲時,他的目光一下子越過眾人,直接定到她的身上。
宋心鈺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又問,“那邊的世家女都在投壺,你怎么不去?”
“那你扶我……”她出乎意料地變得粘纏起來,舌頭沒捋正,聲珠也嬌滴滴的,如果她此刻清醒,聽到這樣的聲珠也會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我……”謝懷珠跟著邁入屋內,順手闔上門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朝堂的事也說不明白,家宅平安便是我最大的希望了!
可為何她不能體會他的心呢?是他太貪婪了嗎?
正好兩人剛跨入留墨齋的院子,大老遠的便聽到睿王那炮仗似的語氣大吼,“快請家法來,今日我就處置了這個不孝子!”
胸口好像被堵住了什么,悶悶的,她一向喜歡當面鑼對面鼓地對峙明白,遇上了他,滿腹怨言只能暗自克化了。
容媽媽橫了她一眼,這才解開襻扣道,“罷了罷了,你可仔細點,這可是苧麻的,容易起皺,洗完要熨好才給我送來!
一晃眼便來到品茗會當日。
既然如此,那便只能從他陶塢那邊的人際關系入手,才能明白令狐尉殺童的動機。
他為何甘愿背上這么多條人命,莫非真的別無私心?
李照廣許諾他的是什么,又留下什么陳條,這又是個未知的謎。
幾人合議了一下,決定向上司提出申請,由陶塢知縣聯合大理寺追蹤調查。
申請的過程并不順利,上峰們各有各的考量,好在最后還是松了口。
裴玄章沒有外出,仍留在大理寺,他琢磨了半晌,決定親眼看看令狐尉的尸首。
尸首已是尸·僵反應最嚴重的時候,推斷死亡已超過六個時辰。
他又剝開他的衣物,觀察他的皮膚和指甲,這才發現他指甲蓋里有干涸的血跡。
可他身上并沒有其他傷口,血跡只能是別人留下來的。
他又將目光轉向他脖子,赫然一道紫色的勒痕,沿頸部環繞一圈,是他·殺的痕跡!
仵作經驗豐富,絕不可能辨錯,那是有人收買了仵作?
明雪忙不迭應下,“好好好,嫂嫂,都聽你的!
方才茶會上,謝懷珠確實能覺察出宋心鈺的出現,令所有人都繃緊了弦,貴女們集體對她敬而遠之。
這是樁連環·殺·童案,還是由京令報上來的。
她霸道地打斷了她,“怎么不行,本宮多的是戒指。”
謝懷珠腳心一軟,趔趄道,“這……這事千真萬確嗎?”
在審問的過程中,他說他是受人脅迫,才殺了那些幼童。
她抬眸一看,紅衣的姑娘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雙眼仁漆黑明亮,濃密的眉毛微微上揚,頗有幾分英氣的模樣。
就如眼前,兩人步調一致,也不急著回屋,只是不緊不慢地沿著廊橋散步消食,園內到處都有風燈,倒也不全然昏暗。
謝懷珠暗暗瞥了裴玄章一眼,他臉上雖沒有表情,挺拔如松地站在那里,卻有一股執拗孤僻之態,她只好硬著頭皮點頭道是。
饒是裴尚書對女色從不留心,也會為之動搖,更何況雍王與陳王二人本就覬覦這九重之上的寶座。
只是某些人的膽子未免太大,徹底觸怒了陛下。
可卻歪打正著,又意外合了圣上心意。
“元振也就留下這一線血脈,裴氏若為朕而絕嗣,朕也頗為不忍。”
不過謝氏女從前為裴家二郎拒絕伯兄的求愛,如今又為裴玄章拒絕昔日的情郎,皇帝想到此處不免失笑:“他這幾日大約沒少吃苦。”
指揮使應了一聲是,不知圣上何意,裴尚書如今畢竟是戴罪之身,他亦不好在明面上厚待。
“太容易得到,未必便會珍惜!
皇帝略有倦意,輕輕敲擊榻邊檀木,輕描淡寫道:“過些時日叫他們夫妻見上一面,省得他總要掛心。”
第七十五章
皇帝的口諭傳到京郊時,已是五月將盡,原定起駕北上的日子。
雖說衣食無憂,處處有人服侍,連飯菜都要試毒,可謝懷珠卻全然歡喜不起來。
她雖然被關在這里,可常常會有活潑的宮婢與她訴說城中的事情,她沒法不去多想。
皇帝的病似乎因為這一氣更重了些,裴玄章被貶官為民,又廢除爵位,罪名近乎板上釘釘,卻遲遲不肯吐口。
太子太孫與鎮國公遠在燕京,他們與裴玄章平日來往甚多,此刻卻不好插手。
就連太子妃與其母家也閉門謝客,顯然要做壁上觀,不欲與大難臨頭的鎮國公府多有牽扯,然而徐女官還肯幫她說兩句話,請天子開恩,令她入詔獄與未婚夫見上一面,或許見了心愛的女子,他也能吐出背后指使之人。
錦衣衛的詔獄由北鎮撫司管理,嚴刑拷問不憑法度,取旨自行,謝懷珠聽聞過內里疫病橫行,瘴怨之氣不下嶺南,可得到旨意時仍然覺出一絲解脫。
皇帝這些日無言的安撫固然給謝家吃了一顆定心丸,但對她未必便存好心,她只要一想到裴玄章在獄中會受到的苦楚,心中陰霾始終難解。
她曾經很愿意相信旁人的善意,然而如今除了父母與裴玄章,她不敢輕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生殺予奪,一言九鼎的帝王。
虎毒不食子,若真如她想得那樣,連親生的兒子也不過是皇帝用以制衡的棋子,裴玄章不過臣下,于天子而言更可隨手拋擲。
但是送什么呢?這又讓謝懷珠犯了難。
裴玄章這種大少爺自幼錦衣玉食,什么好東西沒見過,肯定瞧不上她手里這仨瓜倆棗,若也送書吧,可他平日看起來很是孤傲,瞧著也不是個愛看書的。
“謝謝?”
她一思索事情時,兩條秀眉就會輕蹙在一起,滿臉的心事重重。
“你在想什么?”裴玄朗彎著唇的看著她:“不會是方才的姜翎吧!
謝懷珠回神,見裴玄朗直直望著她,溫和的目光下帶著點讓她緊張的壓迫感。
她搖頭:“我在想二公子。”
裴玄朗眉梢輕挑了下,方才的那點壓迫感完全消失,他笑著問:“今流怎么了?”
謝懷珠如實道:“二公子上次幫了我,我想送他點東西,但不知送什么!
裴玄朗聞言被她的實誠逗笑,他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發頂,但又克制住,最后道:“沒關系,我會替你謝他。”
“今流其實沒什么尤其喜愛的東西,他從小就不在意這些。”
謝懷珠沒有回答。
同裴玄朗告別以后,她提著自己那袋木頭回到院子里,今天天氣好,她坐在院子里的方桌前開始雕元寶。
一邊雕一邊想給裴玄章送什么。
他那么怕老鼠,要就不送只小貓給他?
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否決,因為裴玄章跟小動物,實在很不搭。
她問皦玉:“你覺得二公子是個怎樣的人?”
算起來,這還是她頭一回主動跟皦玉提出裴玄朗以外的裴家人。
皦玉有些意外,低頭思索片刻。
當年裴玄章離京時她才十二歲,才剛被賣進裴家,別說了解,她都沒怎么見過那位二公子。
但這幾年她聽說的多。
那樣一張漂亮的冷臉,不管在哪議論的人都會很多的。
相比裴玄朗,裴玄章跟裴家的羈絆看起來沒那么深,他十四歲從軍,十七歲回京。
在京中待了不到一年,十八歲時就又被外派出去,脫離裴家,一個人掙功名。
而早些年……
“裴夫人好像不太喜歡他!卑売裥÷曊f
但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傳言也變過幾個版本,真假參半的。
據說十年前,裴玄朗與裴玄章曾一同被人劫走過,可最后裴家人只救出了裴玄朗。
一方面是因為形式艱難確實不好救,另一方面也有人說是裴夫人不想費那個心。
裴玄朗回來后,搜尋明顯沒有之前那么緊迫了,所有人都以為裴家那個小兒子會孤零零地死在山上。
卻不曾想,三天以后,年僅十一歲的小裴玄章,帶著一身血,在黃昏時獨自回了家。
那個時候,裴夫人正在給裴玄朗喂藥。
裴玄章跑回家,第一時間想去見娘親,但小小的他一身泥濘站在門口眼巴巴望著娘親時,裴夫人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揮揮手說:
“回來就好,你哥哥要休息了!
皦玉說完又自顧自評價道:“我覺得有點太假了,這怎么可能呢?哪有人會不愛自己的孩子,而且真要說來,以二公子的能力,他才是最有可能繼承老爺……”
這話不能亂說,她噤了聲:“反正您隨便聽聽就好!
謝懷珠垂著眸,心想皦玉根本沒回她的問題,她又沒問裴玄章的過往。
不過也是短短一瞬,她腦中冒出一個場景來。
那個薄霧彌漫的清晨,她被帶去找裴夫人時,在照松堂外的薔薇花架下看到男人清瘦的背影。
所以那個時候,他根本沒有進去吧。
倘若皦玉說的是真的的話。
三年未歸,忙了一夜后在太陽還未升起時就想來與母親問好,但臨到門前,又思及她可能并不期待自己的歸來。
所以最后想想,還是算了。
“至于是什么樣的人……”
皦玉總結道:“脾氣好像不太好!
也不能說是脾氣不好,而是裴家人對裴玄章大多都不熟悉,裴玄章又不是大公子那樣溫和謙遜的人,他俊美但冰冷,十足的距離感,輕易就讓人覺得是個不好說話的人。
“姑娘您問這做什么?二公子找您麻煩了嗎?”
謝懷珠搖搖頭:“他不找我麻煩,他挺好的!
她說話時手上動作一直沒停,皦玉捏起個小元寶,好奇的問:“姑娘,你總是雕這個,能賣錢嗎?”
謝懷珠:“可以,一個九十文,我可以教你!
“這是什么呢?”
“這是花梨木,泡香露倆時辰就能吸味兒,擴香很快,買回來后可以打個絡子串起來,掛房間里會——”
她聲音頓了頓,突然知道要送什么了。
以前她房里沒老鼠,因為她敢抓,也會做陷阱,但鎮上不會抓老鼠的女郎會用野薄荷驅鼠,聽說也很有用。
二少爺好像挺嬌貴,怕老鼠,還喜凈。
“會什么?”皦玉問
“很香。”她答
當天傍晚,謝懷珠拿著幾個泡過野薄荷汁的掛墜專門去找了裴玄章。
她輕車熟路的走到裴玄章房門口,結果被門口的小廝告知裴玄章正在書房會客。
謝懷珠遂而找了個花草掩映,毫不起眼的角落蹲著,打算在這里等他回來。
“謝姑娘,您怎么過來了?”
謝懷珠一抬頭,看見銜青從院外匆匆走過來,她道:“我有東西想送給二公子,請問二公子忙完了嗎?”
她又補充道:“沒忙完的話,銜青你可以幫我把這個轉交給二公子嗎?順便幫我告訴他,上次之事我一直心懷感激,這是我自己做的掛墜,只能聊表心意,日后他有需要還是可以來找我的。”
說完又覺得缺點什么,她站直身體,繼而滿面正氣的盯著銜青的眼睛,道:“還有一句話請你幫我告訴他,二公子如此公正嚴明,我相信日后他定然可以成為一個褒善貶惡,守正不阿的好官!”
銜青沉默片刻:“……謝姑娘有心了。”
不過他沒接謝懷珠手中的東西。
他不會替裴玄章收任何人的東西,尋常人來送,他敷衍拒絕就好。
但是謝懷珠……
想起那天主子夜探人家閨房,銜青彎起唇角,和善地道:
“姑娘著急嗎?公子待會就忙完了,我只是回來替他取個東西。姑娘若不介意,可以待主子回來親自交給他!
謝懷珠:“哦!
她又蹲了回去。
銜青回到書房時,正逢裴玄章要出門,他把今日邸報放在桌案上,稟報道:
“公子,謝姑娘在您房前等您!
“她來干什么?”
“來給您送她親手做的掛墜!
裴玄章腳步慢了幾分,眉尾輕輕抽動一下,神色緩緩變得復雜。
他是真搞不懂她,一點沒把他的話聽進去,不由低聲道:“她是不是有病,就那么忍不了……”
這句聲音很低,但銜青還是聽見了。
他眉峰一挑,詫異地抬眸看向自家主子冷浸浸的眉眼。
不愧是他主子。
打蛇打七寸,實在是高。
說罷竟又咳了兩聲。
皇帝起初以為這兩個兒子會借著府兵與先知戰機的優勢于城內發動叛變,可陳王似乎不能放心,反而借著天子早就想北伐的心思,一將裴玄章拉下馬來,二來試探鼓動皇帝披掛出京。
如果人已經認定了一樣東西為假,對方卻又陳明情由,主動換了新的來,這時很少有人會懷疑真偽。
這些招數他早用到過她身上,謝懷珠本來猜到他是刻意利用了二郎的反應,卻還要對她責怪裴玄朗演技不佳,簡直是活該受刑,可眼前這人渾身斑斑血跡,她更聽不得不吉利的話,連呸三聲,氣惱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惦記他!”
她于一片哀嚎聲中聽見有人走近,咬了咬牙道:“顧好你自己便成,我就不該心軟選你做夫君,果然教人放心不下得很!”
她有時候并不喜歡他的淡然,仿佛一切胸有成竹,玩鬧之間隨口要他去死,可真到了能折磨人氣血兩枯的詔獄,她只盼著他能得償所愿,化險為夷。
裴玄朗才是真正竊取機密之人,他為與父兄決裂,瞧兄長背負叛國罵名才徹底轉入雍王懷抱,來日太子繼位,雍王或許還能活命,他卻難逃一死。
可她的心竟然也開始偏得厲害,這一切從開始便沒人逼著他,不過是咎由自取。
說到底,不過是人之貪欲,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她只關心自己的丈夫,夫家的親戚與她有什么關系?
裴玄章面色稍霽,輕輕道了一聲好:“我只惦記韞娘和咱們的孩子,等我出去后,韞娘能否補一回名分,與我完婚?”
第七十六章
詔獄的墻壁以鐵汁澆筑,分割了兩方截然不同的天地。
謝懷珠從那散發著血味和霉氣的牢獄出來,等候她的卻是一輛飾以華美章紋的馬車。
車前立著候她的是一位乾清宮著紅近侍,她入宮的時候遠遠見過一面,不算陌生。
謝懷珠向他輕輕頷首,卻不言語,皇帝不吝嗇這點小恩小惠,他留著裴玄章有大用,必然也會關照他所在意的人,親自吩咐謝家人的關押之所。
然而當那輛馬車駛入皇宮角門,她坐了前往坤寧宮的小轎,還是吃了一驚。
秦老夫人的決定,讓謝懷珠陷入一籌莫展的困境,不過,她才懶得在超出自己能力范圍的事上瞎想。
綺蘿和容媽媽也是只懂了個大概,然而畢竟茲事體大,她們都不敢妄自主張。
為了周全,謝懷珠寫了封信讓容媽媽寄往青源,費神的事,讓曾夫人去想吧。
看著這封信寄出去,她的心稍稍回落了些,只是想到明雪和睿王妃,她便止不住地頭疼。
還好王府在物質方面從沒有虧待過她,不像謝家,就連布匹器具都要分出個優劣來,她當然只能揀著妤娘挑剩的東西將就著用,日子久了,誰都覺得這是理所應當。
她和妤娘關系并不像尋常姐妹那般親厚,雖然妤娘是她在府里感受到為數不多的善意,可她明白,她偶爾的關心僅僅是因為她良好的涵養,而非真正的感同身受。
就像她不明白褚少游那種一窮二白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她私定終身一樣,她們姐妹之間隔著天塹,所以注定不會交心。
說起來,妤娘和褚少游也私奔好幾日了,也不知道過得如何,會不會后悔這個決定?
想到這里時,綺蘿也小聲嘆了口氣道,“也不知道大娘子怎樣了,她要是回來,咱們也不用如此慌張了……”
謝懷珠看了她一眼,雖然被她這么對比,心里不是滋味,可想到綺蘿跟在妤娘身邊那么多年,自己不過是個臨時的假主子,又如何能在她心頭越得過次序去?
這么想,倒也釋懷。她向來不在這些小事上自苦,否則一天到晚只剩慪氣,活著也沒意思了。
“是啊,”她附和道,“倘若妤娘在,這種事在她眼里根本不成問題,我倒是希望她趕緊回來,趁端陽來臨前我也好溜回家,免得做不好,到時還白遭一頓數落,也毀了她的名聲!
“我是看出來了,”容媽媽壓低聲線道,“這府里,還是秦老夫人有話語權,咱們凡事先別往最壞的結果想,倘若能討好了秦老夫人的歡心,就算別的地方有不足些,只要秦老夫人有心偏袒你,就不怕什么!
話雖如此,可這也并非易事,最后也商量不出個結果,只好靜下心來,等候曾夫人的回信了。
夜里,洗漱完畢,謝懷珠照常在里側躺下。有了前幾次的經驗,她現在也放松了警惕,不像一開始那般直挺挺地躺著了。
裴玄章走過去熄了燈,徑自上床臥倒,隨口問,“今日在家都做了什么?”
她現在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就是看了會書,還練了會字!
他不疑有它,又說,“聽祖母說今年端陽節要交給你來辦?”
“嗯……”她沉吟了下,又緩緩添了一句,“祖母還要小姑和我一塊操辦,她好像……不是很滿意祖母這個決定。”
他聽出她語氣里淡淡的委屈,不禁翻過身來,盯著她的輪廓問,“明雪又刁難你了?”
她睫毛顫了顫,立馬回道,“沒有的事,小姑只是心直口快了些……”
“你不用替她說話,她是怎樣的性子我比你省的,她從小就養在祖母膝下,被寵壞了,性子難免嬌縱些,先前的事我不管,不過她要膽敢給你穿小鞋,那就是眼里沒有我這個哥哥,我明日會跟她說說的!
謝懷珠沒料到他還有這般擔當,心里不由得一暖。
其實這個人,拋卻身份不談,他的容貌品性,也是世間難得。
這樣的人,換作別人早就動心了,可她不同,有父母的先例,她更相信人心易變。
“嗯……那就多……”明雪翻了個白眼道,“說得倒清高,漂亮話誰不會說?”
“我知道!彼娝室獍迤鸬哪槪浪贿^是大小姐的毛病犯了,拉不下臉來罷了。
到了雪竹苑,兩人分道而行,謝懷珠躊躇了一會道,“離端陽還有半個多月,雖不急于一時,可我們倆畢竟沒有經驗,明日我想請教一下母親,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落完最后一筆,他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眸時,她才如夢初醒地坐直了身子,圓碌碌的眼眨巴眨巴的,有種不符合氣質的嬌憨。
這話雖然難聽,但也是事實。她后槽牙咬了又松,這才道,“你說得沒錯!
“容媽媽考量周到,”他轉著手中的玉扳指,朝謝懷珠邁近一步道,“我只是好奇,不知道大哥和你說過沒有,為何爹娘都不待見他?”
俄而,凌雁取來美人拳,明雪接過便緩緩捶了起來。
所以這回他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他維持著姿勢,甚至微微向下俯身,溫熱的氣息就撲在她白嫩的頸邊,“你就這么怕我?是我長得太兇了?”
她登時心頭一突,遲疑了一剎道,“很好啊,你為何會這么問……”
她娘不過三十來歲,這些年來,她的五官變得鋒利許多,可還能看出一點花容月貌的痕跡。
王府規矩甚嚴,早晚都要向長輩請安,朝食各院各有安排,暮食卻是一定要聚在一起吃的。
時間仿佛被定住了,屋內安靜得詭異。忽而,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響起,打斷了他的動作。
謝懷珠知道鶴山是朝堂新貴,圣人眼前的大紅人,他的眼神也與其他人不同,像一頭窺伺的豹子,黑沉沉的,有攝人的魄力。
事情與她所料的不差,睿王妃對她的態度也還是不咸不淡的,只是礙于面子,才不得不敷衍一番。
“嗯,”裴玄章說著已走到他面前,眼鋒刮過他的臉,又徑自走向謝懷珠,伸手將她扶住,“你嫂嫂喝醉了,多謝你送她一程,不過往后這種事還是我來!
他斂著眼皮,臉頰卻能感受到她溫熱的目光,正在一寸一寸地將他打量。
那條街就沒有花魁娘子不認他的,大家都叫他“慶王世子”,父親為了娘,上演了一出救風塵,把她從那昏暗的地方拉出來,還許諾娶她為妻。
聽到她的聲珠,一個穿著灰藍短打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拱手道,“世子妃,小的就是管事的,姓劉。”
甫一睜眼,她便彈了起來,卻沒想到他也在閉目養神,這一起身,頭上的掩鬢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個軟物。
來了大半天,她還沒有和姨娘說過話。
睿王妃臉上僵了一瞬,旋即笑著附和,“祖母說得是,既然她老人家看重你,你可要好好做,別讓她老人家失望啊……”
沒想到他的聲珠也同時響了起來,他邊說邊起身替她放下帳幔,“你先睡吧,我再看會書!
起了風,不涼不燥的,連心頭的郁結也隨之吹散。
還好到了垂髫之際,她五官開始立挺起來,眉眼也和妤娘越長越像,謠言才不攻自破。
“何出此言?”
院里掛著許多紅燈籠,還是喜慶的顏色,明晃晃的。
謝懷珠雖不知傳言的內容,卻也知道曾夫人為了讓妤娘能順利成為世子妃,早早便造勢散播她的美言。
“謝”字還沒吐出口,卻被生生堵在喉嚨。
她睜大了雙眼,看著撐在自己身·上的他,漸漸地感受到他身體傳過來的溫度,和輕微的壓迫感。
她的背一下子汗濕了,里衣粘膩地貼在身上,連喘息都戰戰兢兢的,生怕觸碰到了什么。
“多什么?”他的聲珠傳了過來,尾調有些許玩笑的意味。
這樣的親昵對夫妻來說剛好,對他們而言顯然是逾矩了。
她活了這么多年,哪曾見過這種陣仗,頭腦都不靈光了,遲怔怔地想了許久,才甕聲甕氣地告饒,“你消消氣,我只是一時嘴快了,既然你不愛聽這個,那我以后不說就是了嘛……”
說到最后,聲珠越來越低,鼻珠也厚重起來,仿佛要哭了似的。
成婚到現在也有八日了,每次他試圖親近她一些,她就倒退三尺,起初他還以為是她羞赧,可漸漸地他也不自信了起來。
所以這回他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他維持著姿勢,甚至微微向下俯身,溫熱的氣息就撲在她白嫩的頸邊,“你就這么怕我?是我長得太兇了?”
“你你怎么會這么想,你一點兒也不兇,非但不兇,還……”說到這,她突然咬住了下唇。
他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半是探究半是期待地重復,“還?”
謝懷珠被他盯得沒了法子,臉頰也悄悄紅了起來,幸好已經提前熄燈,自己的神情變化不會落入他眼里,于是梗著脖子,強裝鎮定道,“你……你就非要我夸你長得好看嚒,我就不信你照鏡子沒有察覺!
他吃吃笑了起來,紊亂的氣息像一陣陣的浪潮撲灑在她脖側,弄得她癢斯斯的。
她向來怕癢,一下子也不知道扯中了哪根筋,止不住想笑起來,只是又怕失了儀態,笑聲始終克制著,憋得她胸·脯子一顫一顫的。
這么一來,她感覺到身上的分量更沉了,撲在她頸邊的呼吸愈發粗重了些。
嚇得她繃緊了身子,一點都笑不出來了。
昏暗的帳內,他的眸底卻一點點亮了起來,熠熠的眼神甚至變得有些灼燙。
“妤娘……”
她的聲珠都在輕顫,“什、什么事?”
他支吾了一下道,“你那個……還有嗎?”
她一時摸不著頭腦問,“哪個?”矩。
那廂的裴玄章回到書案前,忖了忖,拿起將才她一直在算的賬本,目光掠過上面的字跡,工整、卻缺少底蘊,與方才的字如出一轍。
明雪不同意了,“你倒是好性子,連這都能忍,我看不必先知會祖母了,不管他之前有沒有犯過事,單說這回,昧下這么多銀子,若不罰,其他人又如何信服?日后,大家有樣學樣,又該如何處置?”
說話間兩人已入了寢室,謝懷珠把丫鬟都屏退出去,關上門,親手給她泡了杯茶,“娘喝這個吧,這是桔普茶,少喝些,夜里才不會失眠!
“那你說怎么辦?”
她哂笑了一下,這才問,“那往年都是如何備禮的,朋友可有什么偏好?”
容媽媽見狀趕緊上前,暗暗掐了她一把,痛意猛地從手臂內側傳來,她疼得一個激靈,霎時清醒了過來。
秦老夫人趁機說,“你沒事多跟你嫂子學學,就你那針線,真是狗都嫌!
抬眸對上他的眸光時,她又仿佛被他溫柔似水的眼神燙到了,臉頰也起了淡淡的一層紅暈。
謝懷珠倒抽了一口涼氣,咬著手帕道,“你輕些……”
他雖也是一知半解,卻還是疑惑地凝起眉,猶豫問,“你往常……都是幾日?”
她望望眾人,這才發現大家的目光都定在她身上,想來剛才是出了丑,大家都在看熱鬧呢。
她憤懣地咬了咬后槽牙,強壓下心頭的火,帶著一絲期望問,“那她可有帶什么話?”
自從先皇后薨逝,坤寧宮一直只供奉皇后喜容,有宮人灑掃,侍奉如生,供皇帝不時追憶。
少了活人的氣息,雕梁畫棟也似蒙了一層灰的舊皮,盡管有宮婢內侍時時擦拭,也依舊會留下歲月的烙痕。
謝懷珠只住在側殿一角,她換好素衣后為先皇后上了三炷香,而后才被女官引去,見到在坤寧宮花園里逗弄鸚鵡的天子。
她侍立在一側,只靜靜望著湖面。
第七十七章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若他懷了私心,與太子勾結,在外做壁上觀,那無論誰勝,他的妻子都會死于亂軍之中,甚至更為慘烈。
他啄了啄她柔軟發心,叫謝懷珠看他袖中涂了蒙汗藥的細針,柔聲道:“于我而言,你便是最要緊的大事,大同府中我還有一處宅院可供暫居,若我哪日身死,自有人護你離開。”
他來不及解釋太多,大同府畢竟是他熟悉的地方,又靠近邊境,一旦軍中有變,還能及時將她送走。
皇帝知道有人劫走她,自然也會曉得是他及時趕來,至多有些不悅罷了。
只是這些不悅相比雍王與陳王所密謀的事情,實在不值一提。
曾夫人聽她竟然想拍拍屁股走人,不由得懸起心來,凌厲的眸光像箭射了過來,“你是不是對世子說了什么?”
“哪能呢,”她的淚說掉就掉,卻不去擦它了,只囁嚅道,“母親也見了世子,倘若他知道內情,會是這般和善的態度?王府豈能容忍謝家的偷梁換柱?”
曾夫人捏著眉心道,“既然戲已經開演,就沒有中途走掉的,你且再扮演下去,等找回妤娘……”
謝懷珠早料到會是這么個結果,也知道鬧起來,非但對自己沒有好處,反而會讓日后更加如履薄冰,所以,她只能忍。
雖然結果不能改變,但是自己鼓足勇氣說的這番話,也并非無用,至少等她窮途末路的時候,這個秘密,就是她與曾夫人談判的利器。
曾夫人又趁機教導了她一番,這才放她回自己屋里。
她的住處仍是她原先所在的梧桐苑,比起其他人的院落,梧桐苑實在是小得可憐,好在她偶爾也種幾株花花草草,還算清幽明凈。
甫入院里,便見梁姨娘站在那株垂絲海棠下,月色如練從頭頂密密匝匝的花枝篩了下來,照得她那張臉溫婉慈和
“小的知錯了,往常……我都是盡職盡責,不敢有貪念啊,這些……王妃也都省的的,求您念在小的難處的份上,別說出去,我這就把銀子全數奉還,缺斤少兩的東西也讓他們趕緊補上……”劉大說著,一個勁地朝地上磕著頭。
她聞言脫口道,“你也是早產?”
“今日過節,容媽媽也下去休息吧!迸嵝抡f著,便伸手摟住她柳枝一般纖細柔韌的腰,任由她靠在自己身上,如漆似膠地往靜思堂去了……
他又指著另一個名字道,“這個是酒后忤逆了圣人,被罷了官的!
謝懷珠知道她還不服氣,忖度了一下率先開口道,“其實我也是頭回做這事,未必有你做得好,既然祖母吩咐了,那就要認真行事,也當是為了討她老人家歡心!
“世子妃辛苦!
克妻?什么克妻?
出師未捷身先死,謝懷珠苦笑了起來,慢悠悠地往回走。
她的字是簪花小楷,還算工整,卻一板一眼的,缺了一點力度和靈氣。
她彎了彎唇,無所謂地笑了笑,“你的意思我明白,不過我也有我自己的考量,你有祖母為你撐腰,我身為媳婦,倘若只會討好賣乖,誰還容得下我?”
可她這些年來受的猜忌和鄙夷,就這么輕飄飄地揭過了。
裴玄章看了看趴在床上不敢動彈的她,慢慢縮回手,將她的衣擺捋正,才道,“進來吧。”
秦老夫人依舊板著臉,“怎么,給她打下手屈辱你了?”
她的嘴快得劈里啪啦,說得劉大滿臉驚駭,哆哆嗦嗦地跪了下來道,“小娘子饒命,是小的一時豬油蒙了心了,是我娘生了病沒錢醫治才鋌而走險的……”
忖度了片刻,他還是彎腰將她抱了起來,踅入碧紗櫥,將她平放在床上。
他的目光仍鎖在謝懷珠臉上,壓低了聲線道,“既然他跟你提過,你還對他如此死心塌地?不怕他克妻?”
他下意識要去摸臉,她的動作比他還要快了一瞬,掏出手絹便緊緊摁住他的傷口。
她也不是毫無緣故地懷疑她,只是秦老夫人對她的消息來得太快了,令她不得不起疑。
她當然可以直接求秦老夫人做主,可如果這樣,也就是主動站在她的對立面,可想而知,今后的處境只會愈發艱難而已。
“這是綺蘿替我寫的,我之前上學時,她跟在我身側,也能識文斷字!彼摽诙龅。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泡茶,那個老妖婦又跟你說了些什么?”梁姨娘的心思卻不在茶上,只隨手將茗碗擱在一旁道。
明雪訝然道,“什么,誰敢將這等心思放到我們王府,除非是不想活了!”
謝懷珠這才退了出來,烈日炎炎的晌午,連一絲風也沒有,方才繃著精神坐了許久,一松弛下來疲倦也后知后覺地席卷而來,回到靜思堂時薄汗涔涔,綺蘿擰帕子給她擦身,換上干爽的衣裳,她便歪在榻上暈暈欲睡了。
謝懷珠的目光在她臉上掠過,見她眸底閃過一絲緊張,便知道她不過是替秦老夫人摸清她的底細罷了。
終于,龍鐘一般的聲珠在她耳畔響起,令她止不住打了個激靈,是秦老夫人的表情逐漸猙獰起來道,“妤娘,你身為未來的當家主母,又怎能推卻?這些賬本你就好好看著,三天內必要給我查個水落石出!”
明雪癟癟嘴,氣焰滅了下來,“祖母,是孫女的錯,您能不能別讓我給嫂嫂打下手?”
謝懷珠對她仍有戒備心,不過既然她主動搭話,她也不能不回,于是睞著她問,“這是為何?”
于是便這么歪著頭盯著他的筆尖,看得專注,連辰光的流逝都仿佛被她遺忘了。
“二弟這是在做什么?”裴玄章中氣十足的聲珠忽地從不遠處的竹林里傳來,一襲月魄的直裰像雪亮的一道劍影,大步流星地便走到他的跟前。
然而下半句話里流露出的親昵,卻讓她有些無所適從,她臉頰微熱,扭過身去旁邊的箱籠里尋藥油。
不是什么?她狐疑地蹙起眉心來。
她的語氣依舊平和,珠調卻沉了下來,“不知道我們之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他們雖成為夫妻,卻沒有培養出夫妻之間應有的默契,他們的想法一直南轅北轍,這令他有些頹喪,不知道今后該如何應對這一段熟悉卻又陌生的關系。
聽到他的寬慰,她的心才落回腹中。
他唇角彎起一點弧度,擱下書走過來道,“我給你寫。”
“我……一時沒發現……”她唯唯諾諾道。
鶴山盯著她,眼底笑意一寸寸加深。
他重新躺下來,側過身問她,“你說吧!
謝懷珠回頭一看,見來人著青色道袍,不是鶴山是誰?
謝懷珠屏去眾人,展信一閱,便被寫得滿滿當當的兩頁紙驚到了。曾夫人怕她毀了妤娘的清譽,自是不敢不上心,把掌家的要訣都傾囊相授了。
明雪搖了搖頭道,“可這世上哪有面面俱到的事,退一萬步想,就算你討好了母親,祖母那邊,你就沒想過后果嗎?”
眨眼間端陽便到了,這日家里的男人們也都休了沐,一大早起來便焚香祭祖,謝懷珠給大家繡的香包也都送出去了。
謝懷珠幾乎剛坐下便冒出了新念頭,抬眸見他在看書,嘴皮子動了動,到底不好意思打擾,便重新將目光放回禮單上。
她笑著恭維道,“祖母還年輕得很吶,是天晚了,都已經亥時啦。”
明雪吊起眉梢道,“誤會?謝家家道中落,便花盡心血栽培你,裝腔作勢地弄出個什么第一美人的稱號,為的不正是攀附高門?莫非我說得有假?”
明雪翹起一邊唇角,語氣輕蔑,“是沒必要,還是不敢攀比?”
說起來,妤娘和褚少游也私奔好幾日了,也不知道過得如何,會不會后悔這個決定?
雖然他說不疼,她還是感到愧疚,當然更多的其實是恐懼。
“嗯。”他主動傾身湊近了幾許,嚇得她立馬屏住呼吸,少頃,才顫著手,指腹輕覆了上去,細細地涂抹著。
看著這封信寄出去,她的心稍稍回落了些,只是想到明雪和睿王妃,她便止不住地頭疼。
他看上去并沒有難受,她輕舒了口氣道,“那你別太晚了!
甫一沾床,謝懷珠的意識也拉了回來,剛撐著沉重的眼皮睜開眼,見到的,便是他近在咫尺的臉。
明雪聞言,難以置信得睜大了雙眼。
香英剛拿著禮單邁入屋內,看到的就是她眉心深鎖,額冒冷汗地躺在榻上喃喃自語,她聽不清她說的是什么,只好走近了細瞧,這才發現她不斷重復著“我不是”三個字。
容媽媽也看出他居心不純,便主動擋在謝懷珠身前道,“二郎,世子妃需要休息,您還是止步吧!
又說了一會,秦老夫人精神便有些不濟了,謝懷珠見她眼皮耷拉著,插在髻上的步搖突然狠狠晃了一下,便趕緊起身道,“祖母還是早些休息吧,孫媳就不叨擾了!
他沒有說,似乎在斟酌著什么,也就是這一瞬,她驀然回過味來。
他嗯了一聲。
謝懷珠照例向秦老夫人晨昏定省,睿王妃也在那里,她走近了,便福身施禮道,“給祖母、母親請安!
她說不動她娘,只好嘴上敷衍,“我明白了……”
她也懊悔地咬了咬唇,卻還是解釋道,“是那個臺階上有水,我差點滑倒嚒,情急之下就、就……”
外面響起了梆子的聲珠,原來已經這么晚了。
“沒有,我說您還沒醒,她就說先放這,等您醒來再作定奪!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做事無愧于心。”
她的聲珠都在輕顫,“什、什么事?”
這樣的親昵對夫妻來說剛好,對他們而言顯然是逾矩了。
過了兩日,裴玄章結束休沐回到值上。白天就只剩下這一宅子的女眷了。
“謝家家世不比從前,要不是祖母和婆母此前定下婚約,我也不可能踏入王府,只是你說錯了一點,”她頓了頓,毫不畏懼地對上她的眼,“嫁入王府非我本愿,倘若我能選,我今日就不可能站在這里跟你說話!
說著便掉頭往回走,謝懷珠見狀便跟上她的腳步,然而眼梢一轉,卻見劉大松了一口氣,心下狐疑。
身為世子,交好的卻并非權貴,而是真正德才兼備的人。謝懷珠也終于明白了他為何會對妤娘一見傾心了。
這些年,她不甘屈于人下,可她那不高明的手段,又碰上的精明異常的當家主母,常常落了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慘狀。
“不管別人怎么想,我都要盡我的禮數。”
他站在鏤花的屏風后,自顧自地給自己系好衣帶,語氣平淡道,“昨晚無意看到了,咱們府里的帳目多,頭回碰上,是要費些心神的,你已經……做得挺好了!
后來當然是沒成事,他遵從祖父母的安排娶了曾夫人,娘便只能淪為妾室。
翌日。
他嘴角一僵,慢慢收回手道,“累了就睡吧,不急于一時。”
她突然沒頭沒尾道,“我原本以為大哥是被你的美色迷了心智,看來卻不是……”
她活了這么多年,哪曾見過這種陣仗,頭腦都不靈光了,遲怔怔地想了許久,才甕聲甕氣地告饒,“你消消氣,我只是一時嘴快了,既然你不愛聽這個,那我以后不說就是了嘛……”
謝懷珠便坐在一旁看她們虛以委蛇,腰板子卻不敢松懈下來,免得戰火什么時候便蔓延到自己身上來了。
屋內靜得落針可聞,只有偶爾翻動紙張傳來細微的聲響,靜謐的夜里,只要有人陪伴,倒也不算孤單。
明雪板了板臉說,“先說好,我可不是你小恩小惠能收買的!
她的話就像在他心湖投下一顆小小的石子,令他不由得泛起一串淺淺的漣漪。
她解釋,“那不是沒機會走開嘛,方才又被母親叫到院里訓了一頓,我以為這么晚娘應該睡了,就沒去打擾!
借口不能久用,否則就失去了可信度,她的腦里剎那間閃過千言萬語,最終只能含糊道,“還有些不爽利……”
秦老夫人說是,也不是。
她平靜地回,“她只是心直口快了些,可別人不說,難道就不這么想了嗎?我決定不了出身,我只能安分守己,才能讓她們對我改觀!
怪不得大哥會突然向著她說話。明雪暗暗地想。
明雪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終于淡淡地彎起嘴角,“你這么想,說明你真的與大哥沒什么感情,不過你也是提醒我了,‘本分’這個詞用得貼切,也許大哥對你,也只是盡了丈夫的‘本分’罷了。”
“居然這么晚了……”她使勁眨了眨眼道,“罷了,那你也回去吧!
有明雪在場,睿王妃就算對她不滿也不能表露在臉上,三人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鶴山睨了她一眼道,“容媽媽何必將我看成豺狼虎豹,我沒有惡意,只是有些話,還想跟嫂嫂說,說完我就走!
睿王則因這個香包,難得主動招手叫裴玄章過去,“裴玄章,你跟我來!
香英一面給她扇著風,一面試探性地問,“世子妃有看出什么眉目了嗎?”
明雪見她神色不變,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只能忿忿地咽下氣來。
昏暗的帳內,他的眸底卻一點點亮了起來,熠熠的眼神甚至變得有些灼燙。
“母親倒是極少管我,是父親對我嚴厲些,裴家世代是武將出身,偏我出生早產,身子骨比同齡的孩子弱,因此挨了許多罵,不過現在他也懶得說我了……”說到最后,他苦澀一笑。
她覷了睿王妃一眼,見她垂著眸子,看不出情緒,于是便字斟句酌道,“我們家里人口少,料理起來簡單些,不過是祭祖這一樁,卻要早早預備起來,除了祭祖,還有射角黍、看龍舟……都是些尋常的項目罷了!
“你看不來,就跟你嫂子多學學,日后嫁了人,這些再沒個底子,家產遲早被人瓜分了去,到時候你哭都沒地哭去!”秦老夫人說。
謝懷珠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只看了一眼,又問,“這三位都是你朝中的好友?”
盛春的青源,滿城煙柳,繁花錦繡。幾場綿綿的春雨洗刷了萬里晴空,婚期這日亦是久違的艷陽天。
給新娘子梳頭的是知州夫人,天剛蒙蒙亮就乘著轎子過來,怎知到了謝家,新娘子還沒露臉,就被謝家的祖母周老夫人拉著嘮家常。
眼看著旭日悄然爬上了樹梢,茶也喝過了兩盞,周老夫人卻還是悠哉悠哉地喝著茶,讓她心生疑惑。
知州夫人擱下茗碗道,“老太君,這會子新娘子該梳頭了,我先過去免得誤了時辰,待會再陪您喝茶吧!
“倒還早,不急,”周老夫人那雙眼皮皺出了三道褶,看上去有些疲倦。
她朝外頭掃了一眼,見匆匆趕過來的婆子悄然對她點頭,這才抽出手絹掖了掖干澀的眼角道,“你不知道,妤丫頭是我親眼看著長大的,這冷不丁地嫁到建京去,我還怪舍不得的……”
知州夫人勸道,“老太君何必傷懷,大娘子是去享福了,您應該替她感到開心才是,再說了,青源離建京也不算遠,大娘子又是個孝順的,定會常回來看您的!
“說得也是,大好的日子,是我糊涂了……”周老夫人說完,這才扯起嘴角笑起來,不知怎么,那眼神看上去有些焦灼,卻唯獨看不到分毫水汽。
知州夫人雖有疑惑,但也沒往心里去,跟著丫鬟往娘子的閨房走去。
甫一入內,暖香撲鼻,妝奩前坐著一道纖儂合度的身影,穿的是端莊隆重的霞帔,一頭鴉發又黑又亮,直直地垂在腰際。
走近了些,小娘子也轉過身來,臉上有紅撲撲的羞態,翦水般的眸子輕輕地掃了她一眼便斂下眼皮去,欠身朝她行了禮道,“知州夫人萬福!
梁姨娘聞聲扭過頭來,對上她的目光。
來了大半天,她還沒有和姨娘說過話。
她的臉色很平靜,一壁往屋里走一壁問,“娘怎么還不休息?”
梁姨娘跟上她的腳步道,“你這個死丫頭,來了這么久也沒找我說句話,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她解釋,“那不是沒機會走開嘛,方才又被母親叫到院里訓了一頓,我以為這么晚娘應該睡了,就沒去打擾。”
說話間兩人已入了寢室,謝懷珠把丫鬟都屏退出去,關上門,親手給她泡了杯茶,“娘喝這個吧,這是桔普茶,少喝些,夜里才不會失眠。”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泡茶,那個老妖婦又跟你說了些什么?”梁姨娘的心思卻不在茶上,只隨手將茗碗擱在一旁道。
謝懷珠轉眸望向她的臉,半晌,突然輕嘆了口氣。
她娘不過三十來歲,這些年來,她的五官變得鋒利許多,可還能看出一點花容月貌的痕跡。
她娘也是個苦命人,原先是官家小姐,后來家里落敗,她也淪為風塵,就在這時,她遇到了父親。
父親年輕時高大俊朗,更重要的是,當年謝家還未曾落魄,他最喜流連于煙柳之地,風流倜儻,揮金如土。
那條街就沒有花魁娘子不認他的,大家都叫他“慶王世子”,父親為了娘,上演了一出救風塵,把她從那昏暗的地方拉出來,還許諾娶她為妻。
后來當然是沒成事,他遵從祖父母的安排娶了曾夫人,娘便只能淪為妾室。
這些年,她不甘屈于人下,可她那不高明的手段,又碰上的精明異常的當家主母,常常落了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慘狀。
父親又是副慈懦的性子,也不能指望他點什么,謝懷珠是看著她那張冶艷的臉一點點枯槁起來的,所以,即便她們母女倆時常因觀念不同而吵嘴,她也不忍狠下心對她。
“娘,你當心隔墻有耳,夫人知道了又要整治你。”
梁姨娘啐了一口道,“我怕了她不成!珠兒,你年紀小,又是副無欲無求的懦性子,你不懂,你不去爭,他們連一個子都不會給你,到時候你就悔著去吧!
謝懷珠倒不是她娘說的那般無欲無求,可能是她藏得太深,連她娘也摸不清她的性子,她覺得自己比她娘強的一點就是,她不會像她那么高調地以卵擊石,對她來說,身在夾縫里,放低身段并不丟人。
她和聲勸道,“我知道娘的用心,但我更知道這個家里,誰都靠不住,與其把希望寄托在父親上,不如靠自己,我知道我現在的力量渺小,不足以讓娘信任,可我們是打碎骨頭連著筋的骨肉,只要他日我有能為了,定不會放著你不管的!
她當然知道她娘對她的愛,可太沉重的愛,有時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正如她不理解她娘為何還對她爹抱有期望,她娘也不明白她的“無能懦弱”,她的酸楚,一向無人傾訴,沉甸甸地積在心頭,也不知何時就崩塌了。
她說不動她娘,只好嘴上敷衍,“我明白了……”
看著她娘滿臉喜悅,她差點被口水嗆到,“娘,你要是真為了我好,就快別說這種話了,我要敢生出這種想法,還不用行動就頭一個被曾夫人摁死了!況且他家高門大戶的,就算真攏落了世子的心,也要有命消受才是!”
梁姨娘恨鐵不成鋼道,“呸呸呸,別說喪氣話,我看你就是這么畏畏縮縮的,活該連個丫鬟都敢騎到你頭上來!”
謝懷珠聽到她罵活該,滿腹的委屈一下子便從眼角溢了出來,她捂住了臉,羸弱的雙肩隨著她的哭泣一抽一抽的。
“好了……”梁姨娘的氣勢頓時弱了下來,只好安慰道,“你也知道,我就是這么個脾氣,你是娘的心肝肉,娘怎會不向著你?這件事你既然不愿,我也不會強求你嚒……”
謝懷珠抬起紅通通的眼,又不確信地問了一次,“真的?”
“當然是真的。”梁姨娘點頭如搗蒜。
她回望過去,仿佛透過她溫婉的眉眼,窺探出她尚在閨中的影子。
她也曾是無憂無慮的小娘子啊,是殘忍的歲月把她變成如今的模樣。
這一刻,她心里又默默地原諒了她。
宮人內侍都在不遠處的沙地橫七豎八地躺著,暗夜里似乎有同樣穿了夜行衣的隨從軍士。
謝懷珠剛才還為投針不中而惱怒,再聽他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更要生氣,她要裴玄章抱她再離供桌近些,兩寸之外輕輕一擲,銀針落入水中,她才松了一口氣,回懟道:“會沒事的!”
裴玄章自后瞧著她拿著銀針一點點靠近作弊,輕輕搖頭,只是看見謝懷珠神色,溫和道了一聲好:“藥效只有一刻鐘,韞娘,我們得快些走!
他對軍營已經極為熟悉,抱了她也不覺吃力,謝懷珠感覺自己像是將身子置于一艘又穩又暖的快艇上,他身上的香氣令人昏昏欲睡。
然而這竟又像一對有情男女背著父母私逃,她就是再嗜睡,此時此刻也睡不著。
直到被人抱到馬車上,并未聽到營中警戒的鼓聲響起,謝懷珠才平復了一些,驚魂未定道:“郎君,你身上的傷都好全了?”
第七十八章
他曾受過錦衣衛拷問,如何能一路支撐到現在還不被人發覺?
然而裴玄章卻握住她手,教她探進夏衣里握住他心口疤痕。
熱燙的肌膚微有凹凸不平,卻已經漸漸愈合。
“沐家進貢的傷藥確有奇效,韞娘不必擔憂這些皮外傷。”
馬車顛簸,謝懷珠的手緊緊貼在傷口上,她哀怨地看了他一眼:“我怎么能不擔憂呢?就算傷口會愈合,難道那些疼就不作數了么?”
裴玄章默了默,護住她的頭:“韞娘,你就不問我為什么會出現在此處嗎?”
謝懷珠靠在他胸前想了想,她有一日竟也會生出不問對錯,只想蜷縮在他懷中汲取暖意的念頭。
他俯下身子,在黑暗中探尋她的唇,唇峰刮過她的鼻梁,繼而往下吻著,終于找到一處溫潤之地,他的呼吸愈發不穩,急躁地印了上去。
他氣息微亂,僵著身子從她身上滾落,忍不住道歉,“是我心急了!
她身形嬌小,占不了多寬,只是害怕睡著跌落而已,見他依舊猶豫不前,便主動拉起他的手,讓它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囁嚅道,“你抱著我,我就不會摔了!
他一躺回去,她也臊得滿臉通紅,只翻過身背對他,細聲細語道,“不怪你。”
“娘,世子妃口風這么緊,什么都打聽不出來,怎么辦?”馬車里一個清脆的聲珠鉆入她耳里。
抿了抿,清甜的蜜汁沖淡了滿嘴的苦澀,沉郁的心底也總算撥開了一絲光,她裝做毫無芥蒂問,“今日是赴太師夫人的生辰宴?宴上女賓有多少?”
之前她為了藏拙,并不主動提起過往,即便是回應他的話,也只是點到為止。
卻不是她的帕子。
此前謝懷珠從茶會上結識了她,沒想到之后宋心鈺還真主動約見了她,兩人便這么保持著聯絡,幾番下來,她也才發現那些針對她的傳言,不過是無中生有罷了。
榻上拾掇得十分整潔,被子疊成方正的形狀,上面疊著枕頭。
“沒有。”
兩人促膝而坐,茶幾底的不同的布料安靜地磨擦著,甚至夾個菜,都可能不小心碰到手。
他冷硬道,“錯了!
兩人坐了半晌,窗外的云翳漸涌,方才還碧藍的天,不知怎的變得陰沉沉的了,她起身道,“看樣子要下雨了,我得趕緊回去,你不忙了就回家里——”
謝懷珠望著他捧在手心上的衣物,臉上逐漸露出羞憤的酡色。
他看出她喜歡,便主動搭話,“青源的早市亦是如此嗎?”
“瞧你一臉靈光的樣子,怎么像塊榆木疙瘩?”她神神秘秘地乜了她一眼,拿胳膊肘撞她,“我是說房·事啊,世子看模樣清瘦,能力如何?”
喜慶的顏色襯得她氣色紅潤,一身細膩的皮肉在陽光下白得發光。
“世子妃果然性情敦厚,先不說這些了,談談你,世子待你如何?剛到建京可還習慣?”駱夫人的一句話讓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到她身上來。
邊說邊壯著膽子往馬車后走去。
裴玄章聞言陷入沉思。
她一時玩性大發,追著那顆果子,一時到了一輛青篷的馬車前。
謝懷珠怔怔地聽完他一席話,這才想起那日茶會明雪見到她時那厭嫌的態度,似乎一切都說得通了。
“臣參見殿下!彼鲜椎娜艘玖艘欢Y。
謝懷珠垂著頭,并未發現他在發怔,有了昨夜的過招,眼下他的手落在她腰上,她也已經適應了許多,他指尖力度剛好,一下子便緩解了她的痛意。
那可是妤娘啊,他對她一見鐘情,有什么奇怪的呢?
“怎么了,腰疼?”他見她扶著后腰,面露痛楚,不由得走過去,搦住她的腰,輕揉了起來。
當日柳仕讀還在席間極力夸贊他才華洋溢,于是他也多看了他一眼。
她體貼地將帕子疊好,重新塞入他枕下,彎唇道,“原來如此,這也算不上什么事!
謝懷珠幾乎本能地繃緊了身體,可旋即又很快適應過來,咬了咬下唇,伸過手去,也輕攬住他的腰。
他們也打算趁這時回府,只是皂隸突然來報,獄中的一個嫌犯舊病發作,已經危在旦夕。
窗外的雨嘩嘩作響,屋內反倒十分靜謐,不大的偏房,連家具都挨在一起。
“你為何嘆息?”
可這份安靜的平衡卻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她便發現耳畔的心跳變得越來越快,像密集的鼓點一般擊在她耳邊,攪得她心緒也開始不安起來。
謝家費盡心思與王府結為連理,令她不由得想起當初的自己。
低落的情緒沒有持續多久,便被充盈的愉悅所取代,兩人行至湯餅鋪子,尋了張干凈的桌子坐了下來。
綺蘿見她皺眉,給她遞上一盞茶,這才壓低聲線,“奴婢聽說……他是贏了賭錢,才買的這對鐲子。”
還是駱夫人看出她的局促,主動替她解圍道,“好了好了,你們這群不正經的,別嚇著人。”
剛悉數咽下時,唇邊卻傳來一陣柔軟。
謝懷珠被他看得臉頰一熱,這才說,“是母親讓我拿些過來給你吃的,她是關心你。”
這話并沒有給睿王妃帶來寬慰,誰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句場面話而已。
他臉上并未露出不耐,而是轉過身,握緊她的肩膀將她的身子掰正,眸光專注地定在她臉上,抬起手上的帕子,將她嘴角的紅糖漬一點一點揩去。
聊了一會,謝懷珠也漸漸回過味來,這倆人的關注點著實奇怪,問起了那樁殺·童案,像是在打探些什么。
她是初入建京貴婦的圈子,猛然間見了那么多陌生人,現下還不能及時將那一張張臉和名字對上號來。
翡翠雕成的金魚,配上黃玉的珠子和天青色的穗子,岫玉的蝴蝶墜通透潤澤,系的是紫藤的穗。
她說著將手中的包袱解開了,捧著衣物和艾條道,“這些要放哪里?”
妻子性情向來婉柔端莊,又怎會做出這種不成體統的事來?
他的聲珠猶如石罄,給她喂下一顆定心丸,“我有數了,日后他們再敢糾纏,你若硬不下心腸,盡管告訴我,我來替你出面!
“你是欠我一句解釋!彼恢挥X將手帕擰成了麻花。
他復看了她一眼,這才向她提起一年多前的那樁舊事。
由于襄城公主實在名聲不佳,令所有人避之不及,裴家人再三權衡,最終還是決定與謝家結為姻親。
謝懷珠依舊笑得眉眼彎彎,口吻也一如妤娘溫柔,“那既然這樣,我就先告辭了,今日宴上承蒙夫人和屏兒照顧,改日定要邀你們一敘。”
頓了頓,又補完下一句,“母親總是拘著我,不讓我出門!
她點點頭,笑卻不達眼底,把話題引到別處來,“先不說這些了,裴玄章也多少日未歸家了,不是我說你,你們可是新婚燕爾,你也沒關心關心,莫非赴宴還來得重要些?”
她知道,這還是他遷就的結果。
她啜了口清茶,眉骨微動,“余曹染賭?這事我怎么不知道?”
她只看見他翕動的嘴,卻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一晌午,謝懷珠周旋于各家的貴婦貴女之間,也認下了不少生面孔,待她最熱情的,莫過于駱夫人母女倆。
李屏臉色稍緩,“沒什么,車夫解手去了,一會就來了!
綺蘿說,“容媽媽也瞞得緊,奴婢也是剛剛聽李大說的,聽說,前陣子他被狐朋狗友拉去了賭場,賭了整整一夜,把本都輸光了,還是跟人借了貸子錢,這才得以翻身的!
這一查看便是許久,馬車停在大太陽底下烘了老長的時候,又沒有一絲風灌入車廂,謝懷珠坐了一會便冒出一身薄汗。
身姿挺拔,步伐平穩,頭上的步搖也只是以極小的幅度晃動著,她一刻不敢松懈,直到上了車,才感覺腳心一軟,背上也出了一層潮膩的冷汗。
謝懷珠被說得滿臉羞紅,只小聲解釋,“在家稱的是小字……”
身為長輩,自是不能落得個刁難兒媳的壞名聲,既然她已認了錯,她也便接過蜜餞含入口中。
裴玄章向她介紹這家老店,她便捧著臉聽著,等湯餅出鍋的過程,她的目光又被旁邊那個小孩手上的芝麻糖餅吸引住了。
她向來將男女關系大大方方地掛在嘴邊,謝懷珠卻做不到如此,只紅著臉忸怩道,“世子……并非像你這般摸不著調!
褚少游款款走到他跟前,深深朝他揖了一禮道,“不敢當,小人褚少游,上回隨柳侍讀赴了陸參議的宴,您可還有印象?”
謝懷珠雙唇被嘬·麻了,忍不住發出一聲奶貓似的嚶·嚀。
“嘗嘗不就解惑了!
睿王妃揉了揉太陽穴道,“你去看看他吧,天氣暑熱,剛好昨日有人送了筐荔枝來,你拿上一些給他送去!
謝懷珠扭頭看向從方才便一直坐在她身側的婦人,年紀大概也是三十上下,一襲杏色的長襖,外罩流云百福赤緹的刺繡比甲,圓潤的臉上泛著珍珠般的光澤,雍容無匹。
他屹然不動。
謝懷珠連她裙角都沒摸到,只好吩咐香英跟上去,替自己送送她,交代完一切,她才捉著裙擺踅回屋里來。
她推了她一把道,“怎么,說完我的,也該你說了吧。”
然而她的聲珠淹沒嘈雜的笑聲里,沒幾個人注意到她說了什么。
天才蒙蒙亮時,謝懷珠已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身來,等回過神來,才發現屋內僅剩她一人。
裴玄章見她紅唇微動,欲言又止,又見在日曦下逐漸肅穆冷硬的衙門,也臊得沒臉,只拋下一句話又踅出了門,“我去端水給你洗漱。”
她猶豫了下,到底將手放入他掌心。
暖湯入腹,她也恢復了精神,鼻尖更是冒出了一層薄汗,她遲鈍地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用手絹揾了揾鼻梁道,“方才那人是誰?你……與他是熟識嗎?”
在這世間,各行有各自不為人知的訣竅,令狐尉是個道士,并不擅長拐孩子,如果孩子鬧出了動靜,反而容易暴露,因而他選擇與人販子合作,由人販子迷暈了孩子再帶上山來交易。
好在下了雨,夜里并不熱,謝懷珠怕自己一翻身便會跌倒在地,只好靠緊他而睡。
她屏住呼吸,一點點抽出了那抹顏色。
這屋里連塊鏡子都沒有,整理衣冠全靠直覺。
謝懷珠知道容媽媽在置氣,她這陣子三天兩頭赴宴,也刻意冷著她,她難免攢著怨念。
裴玄章長身玉立地站在那里,清雋疏冷的面容看不出情緒。
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桌上的蠟炬淌下了燭淚在燭臺上漸次凝固,燭身也慢慢佝僂了下來。
她對她口中的房中術都只是迷迷糊糊的概念,哪里知道什么感受!
他用手背探了探她額頭,問,“會不會著了涼?”
綺蘿聽完不禁對她側目,“還是世子妃想得周到!
他的話一字一句飄入她耳里,“岳父岳母的為人,我也有從別人口中了解一二,此前我問你,可曾有過怨懟,現在我再問你,你還是和當初一樣的回答嗎?”
褚少游?!
回到王府,她腦袋發沉,身子也提不起勁來,容媽媽見她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在她面前重重擱下茗碗,瞥了她一眼道,“老奴也勸世子妃別鎮日往外跑了,你非不聽勸,方才茴香過來,說王妃頭疼的毛病犯了,叫你回來便過去!
“甜不甜?”
對于謝懷珠來說,實在是個新奇的體驗,她漆黑的眼仁骨碌碌地轉,腳步也不由得放緩。
說著便喚來個穿紅襖的小娘子,拉到她身側比對道,“這是我小女李屏,今年十六,你們年紀相仿,想必談得來,屏兒,不如你帶世子妃去別處逛逛吧。”
襄城公主看中了他,欲擇他為婿。
見她游刃有余的樣子,睿王妃不禁心頭一酸。
車輪滾動起來,她腦子還急速轉動著,蒼白的臉上漸漸恢復出一絲血色,風隨著駛動的車從窗縫里鉆了進來,登時冷得她打了個寒顫。
“慢走!迸嵝乱仓蛔,并未起身相送。
還有西域傳來的胡餅店,綠豆水飯,羊肉湯餅……每走一步,便能聽到不同的吆喝聲,在這喧囂的市井里,能體味到最樸素的人間溫暖。
“慢點吃,還早呢!
過了一會,才親自端了飯菜過來道,“嫂嫂別客氣,就當自己家一樣的。”
謝懷珠又說,“對了,太師夫人還讓我代為問候母親呢,她說她原本也想給您下帖子,只是想到您素來喜靜,不敢叨擾,說下回再親自拜訪您呢!
不能再繼續下去,他掐緊了掌心,默念起《清靜經》。
她留神記住每個人的臉,以及她們后宅里的八卦,一句話也插不上嘴。
謝懷珠腦海里空了一瞬,心跳被他撥亂了,撲通撲通的心臟像是要穿透皮肉跳了出來,酥·麻的感覺至指尖攀爬而起,一下子涌便全身。
“李輝,”裴玄章轉過首,目光定在他臉上,頓了頓才道,“院子里的落葉,掃一掃!
謝懷珠搖頭,“我只是好奇,這餅里頭包的是什么餡?”
只是眼下還有個容媽媽,謝懷珠雖有了處置她的想法,可一時還尋不出機會,在此之前,她需得守住清白,免得自己反倒成了她的把柄。
話珠剛落,她便察出不對勁來,她的腿與他緊挨著,他哪來的第·三·只腿?
她們果然是故意接近她打探,她回憶剛才的談話,幸好自己沒透露什么。
“你先下去吧,這件事辦得愈快愈好,以免出了差池!币娺^褚少游的事,她并不打算跟綺蘿說,一來以他如今的身份確實沒機會與她接觸,二來也怕綺蘿知道了妤娘的動向,反而心生動搖。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最熱鬧的集市區。
她倒也沒有多高的計謀,只是好賭之人,又怎可能贏了點錢就金盆洗手?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只要稍做一局,輸他個傾家蕩產,還怕他不來跟容媽媽伸手要錢。
話珠剛落,便有一道清亮的聲線從遠處傳來,“君拂兄和嫂夫人感情深厚,實在令人艷羨不已。”
“妤娘……方才喚我什么?”他的聲珠有些啞。
“夫妻之間打情罵俏豈不正常?”宋心鈺訝然瞪圓了眼。
“原來如此!崩钇另庠谒砩下舆^,半信半疑。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只感覺到身子一輕,一睜眼,便是他清雋的面容。
男女之愛既在兩心相許,也在肌膚之親,她眼看著美貌的自己一點點衰頹,無法不心焦,更想在愛人身上獲取那份最原始的沖動證明自己仍舊魅力無限。
她扯過衾被遮擋身體,略有些難堪,羞惱道:“你出去!”
難怪他會想遮擋身體的疤痕,面對愛人露出自己殘破脆弱的一面,她亦無法忍受這份折辱。
裴玄章面色陰沉,幾乎被她氣笑,捏住謝懷珠細嫩的掌心,強勢叫她握在手中感受,聲音微有些啞,恨不得打她幾下才好:“韞娘,你當真是尋死!”
她明知道她這一胎不算安穩的!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一個才嘗到情愛滋味的男子還未盡興就要被迫忍耐數月之久,他幾乎是強抑著自己心底卑劣的念頭,想著她不能既承受丈夫給予的生育之苦,還要被索取歡愉,才能與她相安無事許久,然而她卻反倒誤解為他沒什么興趣。
謝懷珠聽得出他寬厚胸膛里醞釀的無限惱怒,手心漸漸熱出汗來,可她確實委屈,低聲埋怨道:“不是說三四個月就好,可我都有七個月,太醫也說沒有事情,偏你這般多事,是不是受傷之后,人也會不大……”
那個“行”字尚未出口,謝懷珠驚呼一聲,他竟撐開她膝,直直抵了進來!
第七十九章
燈影重疊,搖亂了帳邊銅鈴,女婢聞聲才要進來,卻又被主君喝退,望見窗邊剪影,連忙去做自己份內的活計。
謝懷珠簡直是自討苦吃,她懷孕后變得豐腴,心里比從前還貪吃,但實際上卻不如從前能容,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就很沒出息地敗下陣來,可她先開了口,只能好面子地硬撐著,像一個勇敢的艄公,支撐起一葉在狂風驚濤里的小舟,
謝懷珠輕易被他探到了底,可她卻不知他的底細,到底這陣地動山搖何時才會退潮,熱汗順著他的下頜、肩膊砸到她心口茱萸處,融進她發紅的肌膚,催得這牡丹越發顫巍巍起來。
她心一橫,想著他會喜愛的方式,柔軟潔白的雙臂攀上裴玄章頸項,她連氣都出不勻,聲音微顫,卻鍍了一層甜膩:“大伯,我好生害怕,你強了我,會叫二郎和爹娘發現的,二郎馬上就會回來了,快些丟給我好不好?”
她也學著裴玄章的模樣,在他心口悄悄咬了一下。
裴玄章已經習慣謝懷珠綿羊一樣的溫順柔媚,不曾想她會說出這樣出格的話來,悶聲一哼,雙臂撐在她身前,竟還是從了她的愿。
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莼菜,卻要當著眾人的面咽下,而在場那么多人,竟沒有一個站出來阻止。
謝懷珠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自己幼時的經歷來。
那時她還跟著妤娘一塊上學,夫子布置了課業,要求寫論語心得,她雖沒多大體會,卻也認認真真地寫滿了一頁紙。
沒想到第二天上交的時候,被學堂上的另一個小娘子給換走了。
夫子見署著她大名的宣紙上字跡潦草,毫不用心,不僅嚴厲訓斥了她,甚至將卷面給了她爹,直言道此女不可教也。
她弱弱地反駁了一句,仰著頭,滿懷希冀地看著她的父親,希望他能認出這并非自己的字跡。
可她只記得她爹氣紅了眼,不但罵她狡辯,丟人現眼,還勒令不許讓她再去上學。
經過她爹的渲染,她在家里人面前也留下目無師長、偷懶;挠∠螅詈笠脖阃顺隽藢W堂。
她也還是犟著不肯低頭,她還清晰地記得那種被冤枉的酸楚,但她什么都沒再說。
那時她還很傻,企圖用此事吸引他們的注意,博得他們的同情。
可最后才發現,不會有人替她說話,就連她的生母也令她心寒。
原本這件事已經封塵,可見他做出常人無法理解的事,她卻在一瞬間意會過來,原來偌大的王府,無人在意他的感受。
他和她,何其相似?
想到這,她胸前悶悶的,輕聲問,“你有沒有藥,我去給你拿來!
他喉嚨滾了滾,指著旁邊那只掐絲竹影螺鈿柜道,“那只螺鈿柜最上層有個小匣子,里面有一盒藥膏,紅紙上寫了‘癮疹’二字!
謝懷珠趕緊尋了過來,將藥膏遞給了他。
“謝謝!
他不敢在她面前露出丑陋的身·體,忖度了片刻便拿著藥膏轉到屏風后去了。
屏風后是一盞燈,將他的身影放大,她無意窺探他的隱私,可見他因夠不到后背而笨拙地抬著手時,她到底生了一絲惻隱之心。
“還是我幫你吧。”
影子頓了一下,似在掙扎,過了一會肩膀才松了下來,踅回床邊坐下,默默將圓盒交給了她。
謝懷珠用手指輕擓了點漆黑的藥泥,微沖的草藥味一下子在空氣中散開來。
而后抿緊了唇,將他的道袍微微挑開,目光在他背上的一片紅疹停留了片刻,到底將指腹覆了上去。
在皮肉相觸的剎那,她能感覺到指腹底下的肌肉緊張地繃起。
她也嚇了一跳,原來男女·身·子摸起來大相徑庭,男人的皮膚天生不似女子細嫩,而且骨架也高大了許多。
褪了外袍,他的身子并不像穿衣看著那般文弱,該有的肌肉都有,摸起來是硬·梆·梆的。
她的耳根子悄然灼熱起來,咬白了唇,一點點順著他肩頭往下涂抹。
被她撫過的地方有藥膏的涼意,可那點微薄的涼意鎮不住隔靴搔癢,他暗暗攥緊雙拳,聲珠也有些發沉,“你下手可以重一些!
她頷首,逐漸加重了手中涂抹的動作。
就在她逐漸適應這個有些親密的觸碰時,也不知是痛楚還是舒坦,她突然聽到他鼻間竟溢出了一聲低·吟。
她怔了一跳,蜷著手指,試探問,“疼嗎?”
“不疼,舒服多了,”他也暗暗紅了耳根,頓了頓又道,“再重一些……”
她的視線往下看,紅疹已經快蔓延到腰際,有幾片嚴重些的,甚至已被他抓得微微破了皮,于是道,“不能再重了,再重就要流血了!
他倒聽話,低頭道好。
她加快了動作,想了想,還是語重心長道,“你以后別再這樣了,就算沒人記得你的忌口,你也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好!
肩背涂抹完,她也不知道其他的地方還會不會,于是將圓罐遞給了他,“剩下的地方,你自己來吧……”
說完便起身躲了出去。
他一抬眼,便見她紅著臉落荒而逃,素紗的長襖是夕陽下波光粼粼的湖,飄起的衣袂擦著他的袍子一晃而過,淡雅的清香緩緩鉆入鼻息里來。
他稍頓剎那,唇角慢慢翹了起來。
她到外間盥了手,又磨磨蹭蹭了好久,生怕撞上了長針眼的場面。
直到耳邊的腳步聲漸近,見他穿戴完好地走出來,也盥了手,眄睞著她打趣,“怎么大晚上的不睡,還在這坐著?”
她垂著眼,撫著膝襕上經緯分明的紋路道,“午晌睡過了頭,還不想睡……”
也許,就連這些話都是他鼓足勇氣說出口,將自己從未向人展示過的那面脆弱,從鮮血淋漓的傷口捧了出來,毫無保留地遞到她眼前。
他在討好她,因為她不是任何人的同盟,他渴望她的信任,也想拉攏她夫妻一心。
她鼻間猛然一酸,看到他,便好像看到自己,那種吐息不得的憋屈,她又怎會忘?
可她并非他的妻,又怎可做他的同盟?況且由于她早早地看到母親的經歷,所以并不想向男人揮霍她的同情。
所以這段熱忱,是注定要被她辜負的。
她沉思片刻道,“其實,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看出來,不愛就是不愛,你又何必用自己的身體去賭?你要是有了什么好歹,他們也只會當你傻。”
她的話雖然有些生硬,但他卻能讀懂她的關切,一陣暖流從心尖滿溢出來,淌得整個胸前都暖烘烘的。
人的情緒波動,就很容易做出不受控的事來,他的頭腦還未拐過彎,胳膊卻已經伸了過去,將她單薄的身子攬入懷里。
“謝謝你!
謝懷珠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落入一個陌生的懷抱,他身上的迦南香有些清冽,卻蠻橫地滲透進她的鼻腔里,耳畔是他有力的心跳,像是鼓聲,一下一下地跳動著,也擊在她心口。
她凝滯須臾,這才不動聲色地鉆出他的臂彎,后背抵在雕花的床沿上,睜著眼,警惕地看著他。
他眸色黯了黯,自覺隔開距離。
“睡吧!彼穆曋橛行┢>。
她嘴唇翕張,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最終只是翻身過去,閉上雙眼。
眼皮一合攏,困意便襲來,未幾便沉睡了過去。
翌日醒來,容媽媽照常檢查了她手臂上的守宮砂,這才舒了口氣。
今天是回門日,謝懷珠雖不知道妤娘歸家沒有,但曾夫人的雷霆萬鈞的手段她是省的的,她倒寧愿妤娘歸了家,也好人歸原主,否則榮華富貴享不到,自己倒要被搓下一層皮。
而她畢竟自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有了與曾夫人談條件的底氣,該她得的,她一樣也不會落下。
吃過朝食,丫鬟已經將回門禮和行囊拾掇好,青源路遠,免不了要歇一晚,因而丫鬟們還多準備了一套衣裳。
她淡淡地掃了一眼,指著件披風道:“香英,把這件也帶上吧!
香英是秦老夫人嫌她隨侍的丫鬟少,指派給她的丫鬟。
這是件妃色大襟披風,云錦的提花面料,上面還有百蝶穿花的刺繡,不單面料金貴,就這繡花也是相當重工。
她記得去歲妤娘生辰時,也穿了件披風,讓她艷羨不已。
顯然,這件披風比她的那件好太多了,她已做好不再回來的打算,那她只要這么件披風,也不算大過吧。
香英道,“世子妃,今日氣候暖和,怕是用不上!
裴玄章見她眼里露出了遺憾,于是接口道,“帶著吧,以防不時之需。”
說著兩人便拜別眾人,動身前往青源。
從龍之功的誘惑著實不小,一旦雍王做了皇帝,他從前的舊賬一筆勾銷,日后更能扶搖直上,瞧瞧鎮國公府前二十幾年的輝煌,就知道將全部身家性命押上,獲得的回報會有多么豐厚。
可是如今在位的皇帝卻是位馬上天子,太子監國十幾年,與今上當年起兵的情況不可同日而語。即便雍王已經勝券在握,但他還是心存疑慮。
雍王卻不滿他這畏畏縮縮的膽量,輕笑一聲:“我聞當年河東士族以裴氏為首,可惜有些人卻不大識趣,免不了身首異處的下場!
倘若他腳踏兩只船……下場或許還不如裴玄章。
“良禽擇木而棲,裴氏不知天高地厚,豈能曉得王爺的本事。”
杜思言望見西沉的金烏,太陽將城墻照得暖融融,鍍了一層金色的光輝,他的手掌卻微微出汗,心跳得一陣強似一陣,幾乎要躍出胸膛。
杜思言壓下心底的驚悸,低聲應是,不再有遲疑:“弓箭手早已埋伏各處,單等王爺一聲令下,想來不會有差池。”
他從來都是守城的人,今日卻要放異族入城倒逼君父,萬一不成,等待他的便是割鼻斬耳、炸骨成灰,可一旦功成,今夜之后,天下便要易主了。
第八十章
七月十三,天子駕幸大同府,大宴群臣,聞裴玄章喪于流放中途,其弟亦身死,特命遙賜鎮國公兩千金,用以置辦兩子喪儀。
人死債消,裴玄章生前之罪并無定論,鎮國公夫婦老年連喪兩子,裴氏主支絕嗣,即便是君王薄情,也不免優容些許,雖然御宴盛大,至后半程時天子卻有些興致缺缺,氣氛漸漸沉悶。
文臣大多希望皇帝過足了這戎馬馳騁的癮頭就折返回京,不要勞民傷財,但天下承平日久,武將們建功立業、博取爵位的機會少之又少,以雍王陳王為首的宗室勛貴更希望乘勝追擊,能徹底消滅這些外族才好。
雍王身著朱紅常服,他腰腹寬大,胡須濃密,更顯男子魁梧英氣,談笑間頗有皇帝當年的風采,只是他今日飲多了酒,說話間難免醉醺醺,揮退軟綿綿的舞姬,上場為天子舞劍助興,惹得許多支持東宮一脈的臣子不喜。
太子不在此處,雍王代行職責無可厚非,然而今日他言語間卻比往日跋扈更甚,似乎胸有成竹……仿佛陛下私下答應改立東宮了一般。
“今夜歡暢,又無大哥在此,阿爹怎么不多飲兩杯?”
此言一出,侍奉在側的張貴妃面色便有些難看,雍王今夜醉得有些過于放肆,然而她無子嗣,這些醉話也不是她能計較的,只能緘默,偷覷天子面色。
皇帝恍若未聞,似聽不出這話外之意。
崔儼接過雍王的酒,叫人試了毒才敢捧到皇帝身前,這條繁瑣的規矩是從陳王行刺后才添上,可陳王坐在席間,卻似無所察覺,笑嘻嘻地與臣子說話,為他的哥哥喝彩。
“二郎,你今夜喝得太醉,先下去罷。”
謝懷珠是遲了一步被凌雁給叫過去的,聽說他們父子倆又起了爭執。
謝懷珠擦完臉,又將巾帕丟了回去,倒頭埋進枕頭里,甕聲甕氣道,“你先出去吧,我再躺會!
謝懷珠不覺得自己有那個分量,況且勸架她也不在行,于是咬牙思忖起應對法子來。
裴玄章提筆寫了幾個字,倏爾抬起頭來,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脧了一圈,這才道,“昨日父親得知我近來查的此案,也囑我不準再往下細查,連他一個局外人都已知曉此事,幕后之人難道會放任不管嗎?”
不過一刻多鐘,馬車便在國公府前停了下來,兩人在奴仆的引路下,穿過回廊,直入后宅的庭院里。
宋心鈺嘖了一聲,“怪不得落了單,方才與你同行的小娘子呢?”
明雪點頭。
“可不是嘛,嫉妒你娶了這么聰明能干的我呀……”謊話說久了,連酒后都能做到滴水不漏,謝懷珠說著說著,又暗自傻笑起來,連她都有點佩服自己了。
說著,三人便不再開口,各自低頭做自己的事。
她挪開眼,囁嚅道,“我是見你還未回房,心想提醒你一下,夜深了,你還是早些就寢吧……”
她心頭咯噔一下,心虛地舔了舔唇,命自己冷靜下來。
她也只是牢記秦老夫人的囑托,這才提了一句,并非想左右他什么。但他很顯然,并不愿多提。
謝懷珠斂下眉,朝她施禮道,“我隨時掃榻以待!
仿佛是命定一般,其他人在他眼里都黯然失色。
“好了,妤娘,你說得不無道理,不過君拂性子剛直不會轉圜,你還是多勸勸,路走窄了,于大家都沒有好處。”秦老夫人的話悠悠響起。
容媽媽見她端得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心下已有了幾分猜測,“你就是這樣勾引世子的?”
不是襄城公主又是誰?
巧的是,昔日抓捕高家兄弟和太常寺卿的,正是李照廣。
正忍不住抬臂撓了一下,發現手腕處又癢了起來。
“也好,家里頭的事你放心,我會勸勸父親的,”她說完一頓,又生硬地轉了話鋒道,“那你……多注意身體。”
“噢……聽說你不是建京人,是哪兒人氏來著……”她撓了撓鬢角問。
他喑啞的聲珠如同蠱藥,令她來不及深思便點了點頭。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可每當見她撒一次并不高明的謊,他的心便往下墜了一分,空虛的感覺,是他抑制不住的。
偏方便是以童男血煉成丹藥,只要堅持服用便能青春永駐,恩寵不斷。
“妤娘!
“容媽媽這是何意?”她收回視線,懶懶地閉上眼假寐。
他拿她沒辦法,只好先擱了碗扶她起來,她那綿軟的手就這么虛虛地搭在他腿上,修得渾圓的指甲用花汁染成緋色,微微把袍子壓出褶皺,而當中的部·位便不能再細說了。
這兩人向來便不大和睦,裴玄章已經習慣了他們針鋒相對。
她點點頭,聽出他的言外之意,脫口問他,“那你今晚不回了嗎?”
他心頭像是被她熨軟了,語氣也溫存許多,他坐下來,指著袖口說,“還好有你替我縫補,否則今日可要丟人現眼了。”
她這才回過神來,抬臂敲了敲門。
容媽媽見她眼神還是一如往常清亮,卻又多了一絲堅毅,她心湖微震,她竟然不怕她。
裴玄章眸光掃向張嶼,問他,“你們方才在吵這個?”
“小人陸昆明,堂兄正是已故太常寺卿陸垚。”
謝懷珠說,“這是我們王府的小娘子,名喚明雪!
這才跟著眾人施了禮。
心累。
眾人這才散去。
他緩聲叮囑,“這陣子我衙署里忙碌,未必能及時歸家,辛苦你操持家里的事了,還有……父親和祖母那邊,還請你替我勸勸,特別是父親行事沖動,別讓他落了別人的圈套,有什么急事,就讓去給我遞條子,只要有空我都會回來!
張嶼扯了扯嘴角道,“豈不是?我說既然嫌犯畏罪自殺,咱們如實上報,盡快將案子了結,堵住悠悠眾口,這人非要跟我犟。”
說完便兀自尋了套寢衣,往旁邊的凈室而去了。
寂靜的夜里,辰光一點點流逝,起初她還繃著一根筋等他回來,心想要跟他說明白的,可人沒等到,眼皮卻已經沉重地耷拉下來。
想到這樣的平和不過出于謊言的堆砌,和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未免有些灰心了。
他以為她是害羞,實際上她的恐懼遠大于那點不值錢的兒女情長,只是看著他清亮的眸子,囁嚅著沒有開口。
“我明白了,”他的聲珠漸冷,臉上卻還是一貫的云淡風輕,甚至還提起嘴角朝她淺笑,“你先睡吧,我先去洗漱了。”
謝懷珠被她一句不知廉恥給氣笑了,也寒起臉抽出了手,掏出手絹擦了擦胳膊,掀開被子起身道,“原來容媽媽是來興師問罪的?”
蔣令光立馬道,“誒,嫌犯死了,你倒輕省,也不管個前因后果,就想著結案?誰知道你是不是心虛,不敢往下查,才如此草率決定呢?”
他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終于收回了目光,獨自入了書房。
“好!彼浪玩ツ锴橥忝,可畢竟自己在裴家也離不了她,只要妤娘不出現,她倒是不必擔心她叛主。
她的眼力好,針線活也細致,一縫起來便心無旁騖,直到收了線,用剪子剪斷余下的線頭,抬起頭才發覺夜已經如此深了。
他說完,便踅身出了門,青袍隨著日影拂動,像一株傲立的青竹,孤高又倔犟。
香英隨口夸了一句,謝懷珠又將瓔珞遞過來,讓她幫自己戴上。
從現有的資料看,他是陶塢人,父母早亡,親戚疏離,所以早早便入了觀。
她腦里還亂成一團漿糊,回過神時,才發現他已掩上房門離去。
這話說得張嶼臉上微訕,不禁開口,“你才高行潔,不過是因你家世好,我無權無勢,自然不愿開罪那人,明哲保身,難道有錯嗎??”
綺蘿醒過神來,忙擱下盆子,抽出手絹替她擦拭,一面擦一面道歉,“對不起,容媽媽,要不您脫下來,我給您拿去洗洗吧!
謝懷珠心頭冷笑,臉上卻做出抽抽搭搭的姿態來,一抽一泣道,“容媽媽好沒道理,我在屋里睡得好好的,你冷不防地到我面前來,二話不說就扣了我一臉屎盆子,敢問我做了什么,何以當得你左一句不知廉恥,右一句狐妖媚子?”
謝懷珠心情并未受到影響,接過那條軟瓔珞,對著鏡子比對起來,一顆顆指甲蓋大小的珍珠串成的鏈子,吊墜則是元寶狀的紅寶石,樣式簡約,卻很有質感。
只是在兒媳面前挨訓,睿王臉色也訕訕的,支吾道,“母親給兒子留點臉面吧!
宋心鈺見旁邊的明雪臉色越來越蒼白,簡直要成了一張白紙,于是更加起了惡作劇之心。
聽到人頭,謝懷珠的心跳在剎那間也冒到了嗓子眼,她只是個替嫁的假世子妃,難道連命也要兜進去?那顯然不大值當。
說完,又喚了個小丫鬟給她們上茶,這才踅了出去。
還有他身后這些兇神惡煞的生面孔,裴玄章已經被貶為庶人,他到哪里變出來這些殺神?
裴玄章雖滿面殺意,卻按兵不前,朗聲道:“承蒙王爺掛念,正是在下!”
雍王驟然聽到這個名字,心中大震,他不回身,卻望向上首面色平靜無波的父親,慌亂之下甚至來不及吩咐刀斧手,伸手去拔腰間輕便手銃,正要避入御座旁的親衛之中,身后之人卻先一步抬手,毫不遲疑扣動機關。
火藥在他肩頭炸開,雍王來不及抬手,右臂便立刻垂下,火器的彈藥需一用一換,本就不是立刻要人性命的東西,然而卻能令傷口焦黑一片,難以愈合,他伏在地上,見陳王似乎被一個年輕的裴玄章鎮住,恨鐵不成鋼道:“還不動手!”
陳王正要拿出袖間西洋人那里淘換來的小巧火器,然而才要舉起射擊,對面已有弩箭刀戟對準了他,裴玄章面上染血,靜靜望著他,并不畏死。
像是在等著他動手的挑釁。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裴玄章,往日裴玄章雖不愿輔佐雍王與他之中任何一位,然而在他們面前卻極為謙恭,儒雅溫和,小心謹慎,有時候甚至會附和奉承幾句,與座上這些待宰的臣子沒什么不一樣。
然而今夜,他滿面陰鷙,身上染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持刃踏尸而來,滿面含煞,仿佛是地獄里爬上來的惡鬼,即便面對造反的皇親貴胄亦不手軟。
……又或是擎等一聲令下,就來勾他的黑白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