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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貶謫 上任。

    人間五月, 江南歙州。

    蘭家五叔的夫人帶著姨娘婢女們,走在暮春的青石板路上。姨娘道:“那個……不是上回姝兒帶回來的京官夫人嗎?”

    蘭五夫人循聲望去,一個磚紅色羅裙的女子, 身后跟了兩個黑衣隨侍,正往她相反的路走過去。

    她立刻帶著一群人調(diào)轉(zhuǎn)方向:“……霍娘子?”

    霍嬌停下步子,莞爾一笑:“您是……蘭五夫人?”

    蘭五夫人笑道:“對對對, 你還記得我。你和姝兒在京城經(jīng)營紙行, 生意做得真不錯!我看歙州的高家紙坊, 地方拓大了好幾倍, 請了好多短工啊。”

    這段時日霍嬌離京,都是阿耶這個老江湖在打點。不僅讓紙行在汴梁扎根了, 又盤下幾家別的鋪子。

    啃老自然不是什么拿得上臺面的事, 霍嬌含蓄地:“都是高娘子經(jīng)營有道, 我不過在旁幫襯。”

    兩人又說了幾句客氣話,霍嬌隨口道:“我阿耶近來張羅了一家賣文房四寶的鋪面, 還未開張, 正在為貨源發(fā)愁。前幾日去問了幾家,存貨不夠, 還需配些旁的品種。新開的鋪子,我們還是想品相穩(wěn)定些。”

    蘭五夫人一聽, 趕緊試探道:“娘子開的鋪子,想必顧客都是達官顯貴吧,否則我們家的墨, 倒是足夠的。”

    “還真不是,這鋪子開在我家書坊對面,顧客估計多是書坊熟客,主要還是有風雅的普通百姓和京城里的普通官吏。若夫人那里”

    兩人一拍即合, 在茶坊里吃著毛峰茶,大致聊了聊,蘭五夫人便帶她去家里的墨坊看貨。

    墨坊里氣味大,霍嬌嗓子嬌氣,咳嗽起來。

    蘭五夫人便拉她走出去說話。

    “到底是百年墨商,這樣價格的墨,也能有如此品質(zhì)。”

    “霍娘子過譽了。”

    霍嬌假做要走:“那便這樣定下,我先回客棧休息,住的地方有些遠。”

    蘭五夫人急于將這樁生意定下,十分熱情:“娘子既然來了歙州,還住什么客棧,那里誰曉得多少人住過?若不嫌棄,不如住在我們家里。蘭家的宅子修得大,空屋子很多,下人做菜又好吃……咱們說話也方便。”

    霍嬌等得就是這句話,她意思意思推辭了兩句,最后道:“那就勞煩夫人了,正巧上回小郎君帶我去了一間偏房,我看里面收藏了不少書畫,很是喜歡。不知那間屋子,現(xiàn)下可有人住進去了?”

    蘭家地方大,五夫人一時沒想起來霍嬌說得是哪一間,便先應答下來:“有人也給您挪出來,只要霍娘子喜歡就好。”

    蘭家百年前,本是縉紳之家,祖上在前朝曾做到二品大員。

    致仕返鄉(xiāng)后置業(yè)屯田,富甲一方,在本地享有很高的名望。

    不過后輩錦衣玉食,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平穩(wěn)度日吃老本的狀態(tài)了。

    宅子的確夠大的,門庭也修得闊氣,不過里面很多空房都疏于打理。蘭五夫人帶著霍嬌找到那間偏房時,立刻覺得有些不合適。

    霍嬌繡鞋踩在門檻外的石階上,似乎在發(fā)呆。

    “這里太亂了,換一間吧?”

    “不必,”霍嬌走過去,拭掉雕花門上的清灰:“打掃一下就好。”

    蘭五夫人十分抱歉:“那我找?guī)讉婆子來,把這里清理一下。”

    霍嬌知道她并不愛惜這里的東西,擔心她磕碰壞了:“不用,我們自己來。”

    夫人本還要同她客氣幾句,這時候有個小廝著急慌忙地跑過來:“五夫人,出事了……那個書生……”

    蘭五夫人斥道:“讓你不要毛毛躁躁的!”

    霍嬌善解人意:“夫人家里有事要忙,不用管我。”

    蘭五夫人邊走邊道:“好,那你有事就找胡姨娘,她住在前面。”

    蘭五夫人走后,霍嬌走進屋子,帶著兩個隨侍何五與何九打掃屋子。

    屋內(nèi)還保持著上回,被小郎君打翻書的模樣。霍嬌打了一盆清水,將榻上蒙的布掀開,細細擦過。又讓兩人撣掉書上的灰塵,趁著有太陽,拿到外面去曬霉。

    不多時胡姨娘過來送了熏香和松軟的被褥,使喚女使們鋪上,又以艾草熏過墻角,免得久不住人藏了毒蟲。

    一直到晚上蘭五夫人都沒露面,女使給霍嬌和隨侍們送了飯,就要走。

    霍嬌見這女使生得嫩,覺得她嘴巴應當松:“這幾日府上好像有些忙?”

    女使藏不住話,抱怨道:“是啊,二爺那邊有人惹上了人命官司,唉,真是飛來橫禍。”

    霍嬌與隨侍們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吃了飯,將書畫搬進屋子,不過這偏房沒有耳房,他們是商王府的人,有男女有別。霍嬌就安排隨侍們?nèi)γ娴呐P房休息。

    天色徹底黑下來,霍嬌披著單衫,掌燈坐于案前。

    案上摞著書,她沒有撥燈,迎著微弱的光,輕輕翻動泛黃的紙頁。

    與那本《木經(jīng)》如出一轍,這摞書,本本都寫滿密密的小字。她指腹用力,在被墨汁浸潤過的的字跡上撫過,觸感有致,墨香縈繞。

    整間屋子都是難以忽略的熟悉氣味,霍嬌有些難耐,她赤足踩地,推開窗棱。想讓這氣味淡去一些。

    一陣涼風吹入,微弱的火光輕顫,繼而熄滅。

    窗外一輪圓月,如水的月光傾瀉進來,鋪灑在暗赭色赤金檀木案上。

    霍嬌側(cè)著臉,伏在案上,鼻尖嗅著粗糙的字跡。任月光溫水一般淌臉上,映得膚色蒼白,烏發(fā)瀉如銀絲。

    迎著月色,她小心抖開壓在掌下的卷軸,上繪一叢青竹。石綠色竹節(jié)已然色淡,紙脆如瓷。

    鋒利的邊沿劃破指腹,血珠一顫,滾落在竹葉上,霎時暈染,如點點紅梅。

    好多年前,清泠泠的少年,望著窗外繽紛的煙火,捏著手中竹筆,寫下這一行行字。

    指尖是微癢的痛意,霍嬌捏住傷口,垂下手,闔目而思。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瞪瞪感覺有人推門進來。

    一陣風吹進來,她抬頭去看。

    蘭珩嘴角擒著冷笑,倚著門框凝視著她。

    盡管并未并行,霍嬌還是同蘭珩前后腳到了歙州。

    一路上有隨侍陪同,蘭珩與她說話的機會不多。

    見她醒來,蘭珩悠然開口:“你竟這般喜歡他……”

    他步步緊逼,走到霍嬌面前,猛然托住她的后頸,將這張他朝思暮想的臉貼近:“喜歡到已經(jīng)與他分開了,還要巴巴地來這里睹物思人。”

    霍嬌沉默著掙扎了幾下,力量懸殊,這動作只是徒勞。她隱約覺得他似乎是犯了什么癔癥,不像正常人。

    好漢不吃眼前虧,她不想激怒他。

    用手臂在兩人之間隔開距離,她低下身段輕聲勸他:“蘭珩,你現(xiàn)在是蘭珩不是謝衡之。你擁有一切,沒有人會同你搶什么。我是個小商販,你弟弟也不過是個罪臣,我們于你不過螻蟻,何苦不肯放過我?”

    蘭珩大概是被這番話取悅了,他松開霍嬌,抵上房門,陰郁笑道:“我放過你們,那誰來放過我?”

    霍嬌瞥過窗外,隨侍的房內(nèi)燈熄,不知道有沒有睡著。

    她只能繼續(xù)同蘭珩周旋:“你弟弟欠你的,都還給你了不是嗎?”

    蘭珩靠著房門,目光有些空洞:“他還欠我一條命,我母親死了,她是被你那心上人逼死的。”

    霍嬌跌坐在榻上:“你說什么?”

    “你救回他命的第二年,他離開永寧,去汴梁尋親,是我母親先發(fā)現(xiàn)了他,”他低下頭,捧起一股青絲,捏在指尖:“我母親像狗一樣跪在他房前,求他不要將我頂替他身份的事公之于眾,他不僅不允,還出言不遜,刻薄辱罵她。”

    他看著霍嬌:“后來他將事情告訴蘭家大娘子,大娘子不忍割舍我的才能,更不愿家丑外揚。猶豫之際,我母親只能留下遺書,告知大娘子事情原委,她攬下所有罪責,一根繩子吊死在柴房。”

    “我母親隨我在蘭家的那一年,為了替我保守秘密,忍辱負重,只能以奴仆的身份住在蘭家,從不敢對我母子相稱。她這樣柔順?gòu)故绲暮萌耍辉撌沁@樣的結(jié)局。”

    霍嬌震驚地看著他,眼淚刷地涌上來。

    寡母嬸嬸是她身邊活生生的人,平日老實巴交的。

    謝衡之曾對此事諱莫如深。

    她沒想到,她竟然死得如此荒唐。

    蘭珩咬牙切齒:“我搶走了他的身份不假。但是他,也搶走了我身邊最重要的兩個人。我母親,還有你。你叫我如何能放過他。”

    霍嬌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往頭上涌。

    原來怒到盡頭,人只想笑出聲來。

    他去拉她:“你笑什么?”

    霍嬌推開他:“你想知道,你弟弟是如何喜歡上我的嗎?”

    “隆佑三年,我和阿耶去給你家送吃食,那是一個很冷的冬日。”霍嬌苦笑:“我們在你家中,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他。”

    “整整一個冬天,我沒有睡過整覺。傷口需要換藥,我學會了。大夫說治不了,阿耶就背著家里所有的金餅子,去縣城里求名醫(yī)。有人說偏方能救命,我就去廟里跪一整日不吃不喝。”

    霍嬌看著他,好像在嘲笑自己:“我把他救活了,花了整整一年時間。那一年,他脆弱至極,將我視作神祇。你所謂的失去,難道不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

    蘭珩嘴唇發(fā)抖,聲音也輕了:“霍嬌……你當時,是將他當做我,對不對?”

    他伸手攬住霍嬌的肩膀,幾乎與她額頭相抵。

    霍嬌一雙含情目定定看著他,忽然抽出藏在身后的白水晶紙鎮(zhèn),砸在蘭珩腦門上。

    殷紅的血順著他眼角留下,在他略帶詫異的目光中,詭異地像一行血淚。

    霍嬌嚇得一縮,短暫的愣神之后,迅速推開半掩的窗戶,翻身出去。展開的畫卷被帶出,墊在她身下,她起身往隨侍的住處奔去。

    好在隨侍們慣于警醒,很快起身將霍嬌護在房內(nèi)。

    蘭珩被攔在房外,他捂著頭,干笑道:“歸根到底,我對你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嗎?值得你對我下如此狠手。”

    霍嬌躲在何九身后,膽子大了許多:“大官人,天網(wǎng)恢恢,你早日束手就擒吧!一定要我說那么明白嗎,當初你根本就不是為了和你弟弟互換身份吧,你只是想制造自己已經(jīng)死去的假像,繼而金蟬脫殼。”

    蘭珩怒急:“你!”

    霍嬌戳穿他:“你殺他不成,被我救下,才派人去永寧跟蹤我和阿耶。若他死了,你怕別人知道還來不急,絕不會再來找我。有婚約,卻背棄,對一個女子而言,這不算傷天害理嗎。”

    吵鬧驚動了本就緊繃的蘭家護院,蘭家二伯蘭羨的長子蘭琨,帶著幾個家丁,趕過來看發(fā)生了什么。

    “哎呀?”蘭琨像見了鬼一樣:“珩哥哥,你這臉怎么了。”

    霍嬌和隨侍們躲在房內(nèi)。

    蘭珩看了他們一眼,換上一張笑臉:“不小心跌倒,叫琨兒笑話了。”

    “唉,你可要小心些,橋平的事,想必你已經(jīng)知曉,不知你可有什么看法。”

    蘭珩接過他遞來的帕子,將傷口捂住,無事般思忖道:“你先前提過,要靠為佃戶贖田來挽回聲勢,我覺得可行。不過二伯五伯似乎不同意……”

    蘭琨道:“阿耶向來重利,我是混不在意那些身外物的。”

    兩人邊走邊往院外去,再多的便聽不清了。

    霍嬌再不敢住回那間小屋,同隨侍一起將里面的書畫等物一起用床單裝走,藏在他們的房內(nèi)。

    霍嬌一邊背著包裹,一邊盤算:“你們明日出門,幫忙打聽看看,蘭家出什么事了,這樣神神秘秘的。”

    蘭家事不難打聽,翌日她自己先去了趟相熟的書坊,買了幾份說法各異的小報。

    原來是蘭家二伯,有個名義上的養(yǎng)子蘭平橋。他為人狠戾,辦事利落,周旋在佃戶和長工之間,常年替二伯干些臟活累活,得罪了不少人。

    前些日子,平橋看上一名貌美婢女,沒想到遇上個兩頭賺的老鴇,已經(jīng)將其賣給窮書生,又收了平橋一份銀子。

    平橋咽不下這口氣,老鴇又逃之夭夭,他便撿軟柿子捏,去窮書生家里將婢女強搶回來。窮書生人財兩空,前幾日氣得吐血而亡,昨日叫人發(fā)現(xiàn)尸首,人都臭了。

    霍嬌捏著小報思索,總覺得這事哪里有些蹊蹺。不過她很快被另一份小報吸引,內(nèi)容有些顛三倒四,前面說楊寒燈受封申國公,后面又說延州兵敗,官家龍顏大怒,將謝衡之貶謫往嶺南做知州。

    看完之后她心中窩火,只聽說過流放嶺南,貶官去嶺南還是頭一遭。編也編得像點吧。

    她把紙團成一團砸到路邊,為自己浪費的八個銅板感到心痛。

    紙團砸到一個在路邊啃燒餅的男人,霍嬌見他面相粗魯,不像善類,要道歉的話噎下去,轉(zhuǎn)而假做要買一旁小攤上的撥浪鼓。

    男人沒找到罪魁禍首,叉著腰啐了一口:“哪里不長眼的,耽擱爺爺發(fā)財。”

    等他走了,小攤阿爺對霍嬌道:“閨女,還好你沒主動認錯。這些流氓地痞可不好惹。”

    霍嬌買了一支撥浪鼓:“多謝提醒。”

    同隨侍們會面,霍嬌帶他們在街邊吃蟹殼黃:“你們說……這婢女的賣身契在蘭平橋那里,按說他搶走婢女是不對,但硬要評判,卻是更占法理的一方。書生要找也是找老鴇。自己氣死了,只能自認倒霉。為何蘭家現(xiàn)在好像如臨大敵?”

    “按理說是如此,”何九道:“但事情遠沒有這樣簡單。書生死后,他不知緣何,忽然冒出了許多同門,有些甚至人在京城,要為他喊冤。他們集結(jié)了不少曾經(jīng)被蘭平橋欺辱過的佃戶,隔三差五上門鬧事,事情越鬧越大。紙包不住火了,蘭家?guī)讉當家,才知曉此事。”

    霍嬌皺眉:“聽起來像有預謀的,蘭珩嫌疑最大。”

    何五道:“總歸蘭府不是久居之地,探查蘭羨可以從長計議,娘子早些搬出來吧。”

    霍嬌還惦記著藏在隨侍房中的那些書畫,那么一大堆死沉的東西,也不好偷出去,想帶走還得有主人允諾才是。

    晚上回到蘭府,霍嬌特意給蘭五夫人吊著蘿卜:“我看事情談得差不多了,要不咱們先約定個大致的數(shù)目,待我下個月回京,同阿耶商量好,就帶著紙契來下定,你看如何。”

    蘭五夫人這幾日忙的焦頭爛額,連連點頭:“好好。”

    霍嬌安慰她:“你們家的事,這幾日我也聽說了,你放心,不會影響咱們的生意。”

    蘭五夫人感動地熱淚盈眶。霍嬌見差不多了,話鋒一轉(zhuǎn):“對了,這幾天我住在那間偏房里,有幾本書實在喜歡。不如夫人出個價,賣給我吧。”

    那堆破爛放在家里都礙事,蘭五夫人哪好意思收銀錢,隨手做了人情:“幾本書的事情,娘子喜歡,拿走便是。我們不愛讀,放那里也是浪費了。”

    霍嬌回房后,同隨侍們一起整理書畫,打算分幾次搬出去。

    還沒開始收拾,外面一陣騷動,霍嬌不便自己出面,請何九混出去看看。

    過了很久何九才回來:“娘子,是蘭家二伯和他長子吵起來了,蘭琨想為特別貧困的幾位佃農(nóng)贖田,挽回一點聲譽,二伯不允許,說開了口子不好收回了。”

    “那最后呢?”

    “蘭琨執(zhí)意如此,私自將告示貼在菜市口,今天已經(jīng)有人來討要了。”

    霍嬌抱著書想了想:“先不走了,留下來看看。”

    往后幾日,都陸續(xù)有人來要求還田,起初只是偶爾有名單外的佃戶來討要,后來愈演愈烈。

    有一次霍嬌出門,發(fā)現(xiàn)上回那個街邊的混混,帶著兩個佃農(nóng)來鬧事。到了這種程度,說是巧合也沒人信了。

    本來霍嬌看蘭家倒霉,純屬看個熱鬧。但若歙州蘭家陷入危難,蘭珩趁機得利,又不是她想看到的。

    “有沒有試過報官?”霍嬌問蘭五夫人。

    “如何沒有?你曉得那知州說什么?”蘭五夫人道:“說他下月便要致仕歸鄉(xiāng),不管這些事了。”

    “借口吧,”霍嬌道:“這幾日可還看到蘭珩?”

    蘭五夫人搖頭:“沒見了,蘭家除了二伯那個傻兒子,沒人待見他,他待的也不如意吧。”

    霍嬌心里不安,決定趁夜色先將重要的字畫送走,再做打算。

    等天黑透了,她挑出幾本品相好的書,裱過的畫先收拾進箱籠里,讓何九去探探路。

    這晚剛好芒種,蘭府后廚里按習俗煮了梅酒,給霍嬌也送了些。不過畢竟家中不太平,節(jié)日過得并不熱鬧。

    何九見一路無人,但前后門,及各處小門都緊閉著,便回來同霍嬌說了。

    “不過靠近后門大概十幾步外,有一處,墻根下堆著花架子,爬上去不難。”

    霍嬌看了一眼箱籠:“那就走吧。”

    歙州城郊,一群人舉著火把,氣勢洶洶地往蘭宅走。

    為首的怒吼道:“蘭家?guī)仔值埽瑸楦徊蝗省Lm家二伯,五十多的老色鬼,竟然去搶人家的婢女,今晚我們必須討個說法!”

    蘭珩站在人群外,搖著扇子。

    他身邊幾個長衫書生笑道:“這幫莽漢,真是會以訛傳訛。”

    蘭珩道:“唉,一點小錯處,何必揪著不放。術(shù)業(yè)有專攻,打家劫舍的事,你們也做不來。”

    兩人相視一笑,書生又道:“知州大人那邊,都說好了吧。我等上書,求除一方惡霸,博一個入仕的機會。流民劫富濟貧,得安身之所。大官人收回自家產(chǎn)業(yè)。可不要是我們出了力,只官人得利。”

    “我名聲這么差?”蘭珩道:“放心吧,老知州過幾日便要告老還鄉(xiāng)了,新任知州是兩廣調(diào)任,都是自己人。”

    人群往近城郊處的蘭宅前行,帶頭的便是那日霍嬌遇上的混混。

    他帶著幾個壯漢,先是將小門敲得搖搖欲墜,而后接過遞來的火把,直接丟上屋頂。

    火把并未如愿點燃任何東西,砸下幾片青瓦,又滾回他腳邊。

    他啐了一口,又要再丟。

    “大半夜的,你們干什么!”

    一個凌厲的聲音傳來。

    蘭珩在遠處皺起眉,向聲音的源頭看去。

    小林舉著火把,撥開人群,護著身后人。

    黑衣男子趾高氣昂地夾著馬肚子,手握韁繩,馬蹄踏踏,緩緩走來。

    跟在他身邊的,是近來在軍營中,學了不少本事的小女使平安。平安帶著護具,嚴陣以待,手邊還牽著一只炯炯有神的立耳大黑犬。

    “謝大人,”蘭珩冷笑:“您不是被貶謫嶺南了嗎,怎么管到歙州了?”

    謝衡之掀起眼皮,懶懶看他一眼:“誰說我要管了。”

    小林清了清喉嚨,抖開手中告身,高聲道:“原樞密院承旨司司承、延慶路招討使謝衡之,謫任歙州知州。蘭大官人,該叫謝知州了。”

    第42章 青磚 偷他的書。

    霍嬌帶著兩個隨侍躲在花架后面。

    她睜大了眼睛, 以為自己聽錯了。

    直到謝衡之帶著涼意的聲音,再一次模糊地從遠處傳來。

    “我來屬地上任,途徑此處。官人帶著這么多人, 莫不是來為我接風洗塵?”

    心跳一瞬亂了,夜風吹來,霍嬌感覺不到冷。她胳膊軟軟搭在花架上, 懵懂看著前方無盡的黑夜。

    外面蘭珩已退至遠處, 他面沉如水, 揮手示意那幫人滅了火把:“那巧了, 我也是看這里熱鬧,來湊個趣。”

    書生一看便知氛圍不對, 喝到:“沒看到知州大人在這呢, 你們聚在這里做什么, 鬧事嗎?散了散了。”

    接下來,不遠處一片火光, 朝他們反方向退去。何五自告奮勇爬上墻頭, 查看了須臾:“霍娘子,好像沒聲兒了, 火把也都滅了。”

    何九道:“娘子,咱們趁亂走吧。”

    他讓何五在外面接應, 自己將箱籠推到墻頭,打算等兩人出來查看無虞,再接霍嬌出來。

    誰料何五剛從墻頭蹦下來, 便聽見由遠及近一陣狗叫。

    “汪汪汪,汪汪汪!”

    何九嚇得手一滑。箱籠一下子落在墻外的地上,里面的書畫砸的滿地。

    狗繩從平安手中脫出,小黑狗已經(jīng)竄入黑暗, 發(fā)出狂吠。

    她趕緊跟上來,后面小林問道:“那邊什么情況?”

    平安拉住狗繩,和正在手忙腳亂收攏地上字畫的何五面面相覷。

    “謝大人,這里有個趁火打劫的!”平安指著何五道。

    “嗚嗚,嗚…”小黑狗撲上去,拼死咬住何五衣擺不松口。

    何五百口莫辯,想逃無處可逃,拳頭緊握,又不敢打女人。只能眼睜睜看平安帶著一群人,舉著火折子越走越近。

    霍嬌將何九拉回來,待他縮回花架旁的墻根處。

    謝衡之將馬交給差役,走過來查看:

    “何事?”

    “小偷!偷的是書,”小林義正言辭:“還有卷軸,估計是字畫。看起來值不少錢呢!”

    謝衡之瞇著眼居高臨下,一眼便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卷軸。

    他信步上前,撿起卷軸,嶙峋的手指將畫桿抖開。

    畫有年頭了,大概是作畫人自己簡單制成的單色裱,以黃綾布做底,畫心貼得不大平整。

    畫上是形如驚濤的花石,花石近旁是褪色黯淡的墨竹,空白處落著稚嫩的字跡。

    手指收緊,他指腹在墨竹旁已經(jīng)發(fā)黑的血跡上摩挲。

    目光從畫上移開,謝衡之望向淺青色磚墻。喉結(jié)滾動,他聲音輕顫:“松開。”

    小黑狗委屈地松開嘴。

    何五扯著自己被撕爛的衣擺,意圖解釋:“我不是……”

    眼前的男人冷漠陰郁,帶著生人勿近的威壓,何五一時沒認出來,被他的眼神逼退了幾步,再不敢開口。

    謝衡之將卷軸小心卷好,彎腰想將其塞回箱籠內(nèi)。

    撥開鎖扣,里面琳瑯滿目的書卷,令他鴉灰色的眸子微動。

    片刻之后,他挑眉停下手里的動作。

    黑夜目不能視,一點細小的聲音都聽得很清楚,霍嬌躲在墻后,聽到一陣悉索的衣料聲之后,不出所料地傳來箱籠被打開的聲音。

    “啪嗒。”

    無地自容地捂住臉,她的臉懊惱地皺成一團。

    好,好丟人!

    早知道就不留在蘭家看熱鬧了,早一日搬出去比什么都強。

    這下好了,究竟要怎么解釋,才能挽回一點薄面?

    謝衡之將幾本落在地上的書,撣掉灰塵,同畫卷一起,塞回箱籠,留在原地。

    面對那堵墻,黑暗中青灰色的磚墻仿佛一重煙霧,他行近幾步,立即聽到里面?zhèn)鱽砭o張的響動。

    他勾了勾唇,將手中的披風遞給何五:“更深露重,別著涼。”

    何五接過披風,莫名地不敢吭聲。

    平安急道:“啊?”

    小林看一眼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開的謝大人,招呼她:“走吧,還愣著呢?”

    等他們一群人步子遠去,何五還呆在原地。

    何九到底機靈些,他翻過墻頭撿起箱籠:“好熟悉的聲音,哪里聽過?”

    何五指著披風:“人還不錯,怕我著涼。”

    霍嬌趴在墻頭,扯過披風:“我冷,回來吧。明日再去找住處,估計蘭珩的人暫時不會再來了。”

    第二日清早,胡姨娘便來尋霍嬌:“霍娘子,您夫君從京城給您送東西來啦!”

    霍嬌將信將疑出去,只見平安和小孫中規(guī)中矩地坐在堂屋,身旁擺著幾個木箱。

    蘭五夫人道:“大清早差役便護送平娘子和孫郎君過來,說他們從汴京來。還給我?guī)Я诉@么多貴禮,也太客氣了。”

    平安趕忙將備好的詞兒拿出來背:“五夫人,我們家主聽說,夫人在貴府研究書畫甚是入迷,又擔心她住不慣、吃不好,便差人將京里的廚子送來。多有叨擾,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平安說到“研究書畫”時,霍嬌羞愧地漲紅了臉,恨不能立刻消失。

    蘭五夫人只當她害羞,打趣道:“叨擾什么?蓬蓽生輝還差不多。”

    霍嬌岔開話頭:“對了五夫人,昨晚我睡前聽外面吵嚷,您可知道什么事。”

    蘭五夫人一陣緊張:“一群地痞流氓想趁火打劫……唉,不過昨晚聽琨兒說,多虧了珩兒帶人來阻止了。”

    霍嬌一時無言。

    胡姨娘昨晚剛巧出門在外,那時候準備回去,受了驚嚇,在旁嘀咕道:“老知州原先不是同我們二伯交好,怎知也是個眼皮子淺薄的,我們遇上歹人,他就不敢吭聲了。”

    蘭五夫人斥她:“老知州也是心有余力不足,莫要亂說!”

    “事情妥善解決就好,”霍嬌在旁圓場:“咱們做買賣,不就求個和氣,旁的事情哪輪到我們做主。”

    蘭五夫人應和了幾句,送霍嬌和平安等人回住處。

    蘭家人一走,平安就飛撲到霍嬌懷中:“娘子太過分了!怎么丟下我一個人!”

    霍嬌回想起當時的情況,只能愧疚地安慰她:“對不起,對不起。你們怎么會過來的?”

    “具體的我也不清楚,總之是謝大人謫官來此處,讓我跟著一起,來照料您飲食起居。他擔心您吃不慣歙州菜,又讓彭大人將小孫也送過來了。”

    霍嬌手里正捏著小孫做的點心,外皮酥脆,餡兒是適口的溫溫熱,帶著奶香。

    接著平安又同她說起這幾個月,在延州的經(jīng)歷。

    “我留在延州官署的時候,林虞候他們還帶我學武藝,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丟飛鏢很準的!”

    霍嬌捧場道:“這么厲害啊?”

    平安從腰間抽出飛鏢,隔著四五米的距離,飛鏢脫手,穩(wěn)穩(wěn)打掉了枝頭的一枚果子。

    何九與何五一起鼓掌。

    霍嬌見她開心地不得了,鼓勵她:“你好好練,將來等回了京,我給你在素素夫君那里謀個差事,聽說皇城司很缺功夫好的小娘子。”

    平安高興到轉(zhuǎn)圈兒,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對了,謝大人讓我同您說,如果您想查蘭羨,就放心去查,其他事交給他。”

    霍嬌吃了一口點心,輕輕點頭。

    ——

    謝衡之毫不客氣地在歙州衙門住了一宿,早上老知州過來,被他理所當然的厚臉皮鎮(zhèn)住,反倒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謝大人怎么提前來了?”

    謝衡之笑道:“看日子也差不多,想跟著大人多學些。不知是否冒犯?”

    老知州大致曉得這人先前的事跡。

    權(quán)傾朝野的老臣——楊寒燈首徒,探花出身,館閣文臣。邊境紛亂,本是王皇后的人惹出亂子,卻讓他這個招討使挑擔子。

    一面抬了楊寒燈為門下平章,一面又將他貶謫到這片富庶之地。顯然是安撫后黨,做做樣子罷了。

    將來的內(nèi)閣重臣,來做地方官體驗生活了。

    老知州趕緊扶他起來:“謝大人言重了,老朽一把年紀,行將就木……”

    他若有所指:“還得靠謝大人照拂,才能安享晚年啊。”

    謝衡之又豈會不明白他的意思,上一任手頭都是爛賬,新官上任,稍微查查就夠他喝一壺了。這糟老頭與河中路那些勾當,害死了榮二,又想對蘭羨過河拆橋。

    他安撫道:“謝某罪臣之身,豈敢有他意。”

    得了他這句態(tài)度,老知州安心不少,帶著謝衡之簡單熟悉了歙州的民情,又請他先暫住在知州府。

    兩人出門時,發(fā)現(xiàn)蘭珩正等在門口,小林陰惻惻道:“蘭大官人?也來找老知州呀!”

    蘭珩面色不善,慢悠悠道:“謝大人還沒地方住吧?舊家難回,新居有主,身份實在尷尬。”

    小林氣道:“真沒看出來,你是這樣的人!”

    在西州就想撬別人的墻角。

    謝衡之假做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他目中無人,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二人擦肩而過時,蘭珩忽然低聲道:“現(xiàn)下霍嬌和我一起,住在蘭家。”

    謝衡之頓下步子。

    “她被你調(diào)_教的不錯,”蘭珩表情玩味:“叫起來,很好聽。”

    若說前一句還能讓謝衡之心中有些波瀾,這一句,讓他差點沒忍住笑。

    出發(fā)去延州那晚,霍嬌因為怕疼踹他的那一腳,肩上還殘留著甜蜜的疼感。

    與蘭珩想象中的氣急敗壞不同,謝衡之還有心情揶揄他:“蘭大官人,有空說這些,不如將你額頭上的傷擋一擋,幞頭遮不住的。”

    蘭珩臉色一變,竟有咬牙切齒之狀。

    見他如此,謝衡之瞳孔幾不可見地輕輕收緊,在對方臉上細微的變化里,讀出了一點不一樣的內(nèi)容。

    這傷大抵與霍嬌有關(guān),如此,他才會因一句話惱羞成怒。

    “去蘭府。”

    謝衡之對小林道。

    第43章 重逢 自處。

    高家紙坊內(nèi), 霍嬌同蘭五夫人、高家董姨娘一同查看成品。

    董姨娘惋惜:“這批澄心堂紙,良品率不高,估計還需要些時日才能攢齊了…”

    霍嬌安慰道:“沒事, 反正自家的生意。而且這種紙,賣得不就是個稀少,多了反而只能賤賣。”

    董姨娘道:“只是姝兒相熟的鏢局, 定的出發(fā)日子就趕不上了。”

    霍嬌正巧在找理由留在蘭家。謝衡之接任, 蘭家的危局有了轉(zhuǎn)機, 起碼不至于夜里目無王法的殺人越貨。

    那她也可以安心留下來打探蘭羨的事了。

    “不如這樣吧, 我在歙州多留些時日,等出貨了我隨商隊一起回去。也好讓高娘子安心在汴梁做事。”

    蘭五夫人聽罷喜道:“霍娘子在我家多住幾日吧, 家里人雖多, 談得來的就那么幾個, 二嫂又不愛出門,你留下來陪陪我。”

    霍嬌明白她的心思。歙州蘭家多年未出厲害的小輩, 如今內(nèi)外交困, 與地方官員的聯(lián)系又斷了,若是有個京官夫人長住, 也可以說出去唬唬人。

    因此她做做樣子推辭幾句,便應下了。

    這事很快傳開, 霍嬌收到了蘭家其他夫人姨娘的小禮物,一律讓小孫做了精致果子做回禮,由平安送去。

    “娘子, 蘭二夫人這盒要送去嗎?”

    霍嬌道:“等你回來,我們自己送去。”

    蘭五夫人曾提起過,蘭家的娘子們比叔伯對生意上心,唯獨二房夫人, 一心撲在相夫教子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給二伯慣的,一丁點兒女心都沒有。

    霍嬌若想知道更多事,從內(nèi)宅婦人處入手較為穩(wěn)妥。

    帶著平安上門拜訪時,果然見二夫人一個人在后宅。室內(nèi)焚香煮茶,一排女使們都在外侯著,她同自己貼身的婢女一起練字。

    女使向內(nèi)通傳道:“夫人,霍娘子帶了些點心來看你。”

    霍嬌心道,這人活得好生空中樓閣。蘭家敗落如此,她倒過得有排場。

    里面聲音溫婉:“快請進來。”

    霍嬌進來,只聞見一陣香風,混雜著墨香,氣味舒適淡雅。

    蘭二夫人讓女使為她倒了一碗茶,霍嬌晃了晃茶盞,里面還是毛峰,不過比上回五夫人帶她喝的考究多了。

    再去看她打扮,一身蘇州織錦沉香色長衫,磚紅色褙子,腕上一枚玉鐲,神態(tài)怡然,完全不似年近五十的模樣,也無奔波在外的疲態(tài)。

    霍嬌慶幸來時穿了最得體的衣裳,在貴婦面前才好不露怯。

    “二夫人嘗嘗,”她讓平安打開食盒:“這是我從汴京帶來的廚子,剛出鍋的點心。”

    這點心形如春卷,薄皮透粉。

    “這是什么,尚未見過。”

    霍嬌笑道:“這是前朝名點,名叫櫻桃畢羅。我家廚子喜好弄些稀奇古怪的新鮮玩意。”

    蘭二夫人笑道道:“到底是京城來的,帶我長見識了。”

    兩人邊吃邊聊,霍嬌發(fā)現(xiàn),這二夫人不僅對自家生意一無所知,連府里中饋也放手交給五夫人了。

    “錢財不都是身外物么,”蘭二夫人道:“我只想兒女平安,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的享受。”

    霍嬌勉強應和著,不多時外面女使又道:“大郎君回來了。”

    還未說完,蘭琨便大步進來,發(fā)現(xiàn)母親有客,愣住一瞬,趕忙擺手要出去:“不好意思,我不曉得母親這里有別家娘子……”

    蘭二夫人知他誤會:“回來回來,這位是霍娘子,高家紙行的東家之一,也是位在京官員的家眷。聽弟妹說,也是她那邊的大主顧,來我們府上暫住一段時日,你也來認識認識。”

    霍嬌起身行了禮:“見過大郎君。”

    蘭琨不知怎么就臉紅了:“見過娘子。”

    他帶了一點炫耀:“我剛從阿耶那邊來,他正在鋪子里,同新任知州說話。”

    蘭二夫人道:“新知州是個什么人?”

    蘭琨道:“只知他姓謝,才二十出頭。聽說是邊疆貶謫過來的,身高腿長,樣貌可以說是人中龍鳳了。跟著幾個好威武的帶刀侍衛(wèi),哇,不會是什么小將軍吧。”

    蘭二夫人面露欣慰:“能與新任知州交好,我就放心了。你也要各方多走動,切記和氣生財。”

    蘭琨吃餅子似的吞下兩個櫻桃畢羅,笑道:“娘親可放心,蘭珩哥哥那里,我也交好著的。他也一直照拂我。”

    蘭二夫人點頭:“你是你,你爹是你爹。唉,珩兒小時候多可愛啊,倔得像頭驢,卻又單純正直。越長越大,我倒看不懂他了。”

    霍嬌在旁哭笑不得,這也算得夸贊嗎?

    蘭二夫人又道:“讓霍娘子看笑話了,我們家里人多,情況復雜。蘭家在京城的,是我大姑姐。我們很多年前便已分家,長子偶爾過來走動,他們門庭蒸蒸日上,還攀上皇親。我們不在乎,只想過自己的小日子,但我夫君一直較勁。”

    霍嬌刮掉浮沫:“我聽說過一些。不過豪門望族,各自安好,總好過合不來卻硬湊在一處,日日過得憋屈。”

    吃完了點心,霍嬌要出門去轉(zhuǎn)轉(zhuǎn),蘭二夫人便讓蘭琨去送送她。

    霍嬌與他一起往外走,閑聊道:“汴京生意其實不那么好做,我一直想做河中路的生意,聽說二伯的生意做的遠,不知可有那邊的人脈。”

    蘭琨思忖道:“好像有聽說……”

    二人步子停下,蘭琨道:“啊,前面是我爹爹,咱們打個招呼吧。”

    遠處的假山后,只露出一片青灰色的衣角,霍嬌盯著那塊布料走了神。

    是謝衡之。

    “霍娘子,你怎么啦?”見她沒有跟上來,蘭琨提醒道。

    他聲音大,惹得同行的丫頭婆子側(cè)目。

    霍嬌只好忍著想逃的沖動,硬著頭皮跟著蘭琨一起越過月亮門,走向花石山附近的蘭羨。

    謝衡之正斟酌著詞兒盤問蘭羨。

    他這張臉,不笑時便有兇相,看去極不好相與。

    蘭羨被他敲打幾句,額上都掛著汗珠,后背洇濕大片。

    “阿耶,謝知州,你們也在啊!”

    謝衡之聞聲側(cè)目,眉梢一挑,目光若有似無略過霍嬌,又轉(zhuǎn)回蘭羨:“令郎倒是養(yǎng)得不錯。”

    蘭羨摸不透他話中是否有話,只能低聲下氣應聲。

    偏蘭琨還傻呵呵地熱情:“阿耶,這是霍娘子,五夫人那邊的主顧。”

    說罷他如同給霍嬌機會亮相一般,還退了半步。

    蘭羨和謝衡之只能一起看過來。

    霍嬌一陣頭暈目眩地窒息,在兩人目光下頷首致意:“蘭二官人,謝,謝知州。”

    說完她一抬頭,竟看到眾目睽睽之下,謝衡之一雙鳳眼,直勾勾掛在她臉上,像要將她看個對穿。

    霍嬌難為情地別開眼,頷首從一旁出去了。

    平安和小林對了個眼色,都在忍笑。

    晚上打算歇下了,夜風涼爽,霍嬌洗完澡,躺在何九不知從哪翻出來的舊搖椅上。

    她越想越氣。

    明明是謝衡之虧欠她才對,為何每次碰面,心虛不敢直面的反倒是她。

    就因為她偷了他幾本書嗎?

    這書現(xiàn)在屬于蘭家,蘭家掌管中饋的五夫人已經(jīng)發(fā)了話,這書全送她了。

    這沒道理成為她的污點。更不應讓她在謝衡之面前抬不起頭。

    平安看出她有心思,不斷說些逗趣兒的話給她聽。

    霍嬌一個字沒聽進去。她眉頭緊皺,忽然道:“我要支棱起來。”

    “嗯,娘子要支棱……”平安沒說完,忽然輕輕驚呼了一聲。

    謝衡之低垂著眉眼的從院墻邊一顆榕樹后走來,如入自家后院,步子不疾不徐。

    “你從哪兒進來的?”霍嬌從搖椅上站起來。

    “我居此多年,”謝衡之道:“想進來,很容易。”

    他給平安使了個眼色,讓她迅速帶著眾人離開。

    與對方的自在相比,霍嬌明顯局促。

    且她在短暫的局促中,猛然明白自己心虛氣短的緣由。

    謝衡之是個大騙子,而她并不怪他。

    不僅不怪他,還心疼他遇人不淑,覺得他是這世上最慘的人。

    她應當像憎恨蘭珩一樣,對他的所作所為咬牙切齒才對。

    謝衡之小心觀察著霍嬌的神色,慢慢走過去。他越過一切,問了他最想知道的問題:“你手受傷了嗎?”

    第44章 虧欠 一巴掌還讓他爽到了。

    趁霍嬌還在發(fā)怔, 謝衡之捏著她手腕去查看,卻見五指完整,未見什么創(chuàng)口。

    被紙劃破哪里算得受傷, 他這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讓她覺得他在顧左右而言他。

    霍嬌沒有給他好臉色:“沒有的事。”

    謝衡之想著那日畫卷背面的臟污,和畫卷上的血跡, 怕霍嬌難為情, 決定先不提。

    他彎下腰, 蹲在她面前:“抱歉, 我看到蘭珩的傷,以為你們有沖突……”

    霍嬌扁扁嘴:“那的確是我打的。”

    謝衡之喉頭梗阻, 心中醋意翻騰, 怕嚇到她, 只能壓抑著聲音問:“他是不是對你……”

    那個血色的晚上,她說不清蘭珩究竟是想要說服他自己, 還是為了打動霍嬌。

    但這都不重要, 她平靜地回憶道:“我打他是因為,他居然問我, 我救你是不是因為將你當做他。”

    她嘴唇發(fā)抖:“我和阿耶那十幾年簡直是瞎了眼,我爹常說他知道感恩, 懂事嘴甜,是個好孩子。我現(xiàn)在都在想要怎么告訴他真相,他若知道, 一定要傷心死——他怎么有臉問出這個問題?那時候覺得太荒唐了,腦子一熱,摸到一枚紙鎮(zhèn),就砸上去了, ”

    說話間,她發(fā)現(xiàn)謝衡之臉上痛苦的神色稍緩。是因為什么,自不必多說。

    這略微得逞的幸災樂禍,讓霍嬌心里極度不快:“你也沒好到哪去,你這個大騙子!”

    謝衡之點頭,輕聲哄她:“是我不好,我是騙子。”

    他隨手摸了快腰牌,塞到霍嬌手里:“你也打我,出出氣。”

    這腰牌沉甸甸的,足有巴掌那么大。霍嬌摸到上面盤旋的龍紋,被燙到一般縮回手:“打傷蘭珩,我最多算是商戶斗毆。把你一個朝廷命官砸傷了,我命不要了嗎。”

    謝衡之央求地看著她:“對你隱瞞,是我有愧。阿姐不罰我,我都沒臉開口解釋。”

    說罷他捧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臉畔。

    霍嬌心里有氣,聽他這么說,決定不再客氣。她冷哼一聲,掄起胳膊,蓄滿了力,抬手給了他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耳光。

    沒想到謝衡之一點沒躲,甚至在她抬手時還略微迎了迎。

    “啪”的一聲。臉被打得偏到一邊,霎時有了幾道指印。

    霍嬌也沒想到打得這樣重,心里一驚,剛要縮回去,震得發(fā)麻的手被他雙手捧住。

    她眼睜睜看他捧著自己的手,放在另一邊臉上。

    接著像在等什么繼續(xù),眸子濕潤地望著她。

    “你們兄弟兩是不是都有癔癥,”霍嬌渾身不自在地站起來:“別以為我打了你一巴掌,就原諒你了。你有那么多機會告訴我真相,為什么一定要欺瞞我?我霍嬌,絕不會和你這樣人品敗壞的偽君子再有什么瓜葛!”

    見她沒有繼續(xù)的意思,謝衡之忍著失落,乖乖等她說完。他望著她,聲音溫柔:“好,不原諒我,我是壞人。”

    待霍嬌心緒平靜片刻,他又開口道:“大理寺審訊死罪重犯,需知犯人動機。我罪不至死,也應有機會說我心中所想。”

    霍嬌愣住,好像有些道理:“……那你說說。”

    謝衡之道:“我中進士后返回永寧不敢說,是我嫉妒那些與你相看的郎君,想先用這個身份捆住你。到了汴京,我猶豫之際,蘭珩出現(xiàn),你與她十幾年的感情,我自知比不過。成人之美,委實做不到。乃至生了歹念,對你一再欺瞞。”

    “還有,”謝衡之忍著心痛回想:“將你從永寧帶來京城時,我沒有仔細復盤過對你的感情。直到你不告而別,我去城郊的灘涂上認尸……”

    “原來有些結(jié)果,”謝衡之看著她:“我無法接受。”

    霍嬌與他對視,臉上怒氣已然淡了。

    謝衡之模樣恭順極了,他仰頭去看她:“這件事由我貪妄而起,全是我行差踏錯。阿姐斷不要同自己置氣。你和阿耶散千金救我一命,是我的恩人。我不敢奢望諒解,更遑論其他。只希望今后能如親人朋友相處。”

    霍嬌瞥他:“你最好是真心悔過!”

    謝衡之乖巧地“嗯”了一聲,從懷中翻出枚玉簪:“我再不會有事欺瞞。”

    他為他綰起碎發(fā),正色道:“那我先回去,讓蘭家的人看見,要以為我一個新上任的父母官,在勾引京官的妻子了。”

    他神色冠冕堂皇,霍嬌動了動嘴,竟然沒想出話反駁。

    謝衡之走了沒多久,蘭家二夫人竟然帶著女使自己送了茶點來。

    霍嬌問了才知道,她對櫻桃畢羅念念不忘,想請小孫教教府里的廚子。

    看不出來,這不愛出門的二夫人還是個老饕。

    霍嬌自然是樂意的:“得二夫人抬愛,是小孫榮幸,不過他說話有些結(jié)巴,在外面時常受人欺負,還請夫人多多照應。”

    二夫人心中喜悅,又不好意思直接走人,便隨口與她閑談。

    兩人說起前些日子書生帶人鬧事之事,霍嬌忍不住提醒:“雖說此事暫歇,但恐怕還是夫人心病吧?”

    二夫人連連搖頭:“是啊,我們蘭家雖說無人在朝中做官,但我嫁進來這些年,也是順風順水,只見有人攀附,還未處理過這等墻倒眾人推的腌臜事。”

    霍嬌回想道:“我家倒是遇到過不少次,有人找茬。”

    二夫人道:“那若是你遇上,會如何做。”

    霍嬌道:“那氣死的書生,雖說無父無母,但又個姐姐嫁在鄰近州縣,你們可破財安撫。至于贖田,恕我直言,實在是輕率了,只能食言而肥,絕口不提。若想挽回些聲望,倒不如給養(yǎng)濟院捐一點銀錢。”

    二夫人輕輕點頭:“琨兒純善,好心辦了壞事。不過我看夫君已經(jīng)搭上了州官的關(guān)系,或許此事能得善終呢。”

    霍嬌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自我安慰:“白日里我見到謝知州與官人說話,說心里話,我看官人似乎心里緊張的很,不似搭上關(guān)系,倒像在接受盤問……”

    她試探道:“二夫人,您說,官人如此謹慎,應當不是有什么把柄吧?”

    二夫人捏著點心的手一晃,喃喃自語:“那自然不會……”

    霍嬌道:“我想也是,不過還是要請夫人多提醒著。莫要被小人利用了。”

    ——

    晚上平安給她梳洗,霍嬌還在想著給蘭二夫人說的話,能否順利傳到蘭羨耳中。

    她一直猜測,蘭羨面對蘭珩的咄咄逼人,只能忍氣吞聲,或許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把柄。但這把柄究竟是什么?

    在蘭家住了這么久,她已經(jīng)摸清了府中各院的情況。她所居這間小院偏僻幽靜,與蘭羨書房卻隔得不遠。

    看來,膽子還需要更大一些。

    平安打好熱水:“娘子,我剛才聽何九說,外面都在傳,京城里小太子滿周歲,要大赦天下呢。”

    “大赦天下……”霍嬌瞳仁顫動,想到萱兒,不知她是否還活著,能否等到這場皇恩。

    “不過小孫從汴梁來的時候,說霍老板讓他往楊府送果子的時候,李婆婆說楊寒燈大人身子不算好。”平安道:“大家都說,官家是想給楊大人沖喜。”

    霍嬌心里一緊,她也聽到過一些傳言。

    平安為她拆下玉簪,突地咦道:“這發(fā)簪……”

    霍嬌對首飾不甚留心,能用便是:“怎么了?”

    “娘子不記得了呀,這簪子是上回咱們在延州,給流玉娘子幫忙充數(shù),后來謝大人喝多了您去扶她那次……”

    霍嬌震驚地看著她:“當時落下東西了?”

    平安道:“對呀,掌柜撿到了,他起初以為是番族舞女的。但那舞女說是名女樂打扮的漢女落下的,掌柜便來找我啦,我一看,果真是你的。”

    霍嬌捏著眉心:“那……謝衡之曉得這些事嗎?”

    平安天真地點頭:“謝大人本不曉得的,后來經(jīng)我提醒,他才想起來那晚的事,感動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霍嬌臉頰發(fā)燙,已經(jīng)連平安都不想搭理了:“那你真是好樣的。睡吧。”

    平安在一旁的行軍床上躺下,還在嘰嘰喳喳:“娘子你不曉得,大人后來還專程找了那個番族的娘子和掌柜過來問話,樣子卻又兇巴巴的,他們還以為是遇上什么探子了呢。”

    霍嬌扭過頭,欲言又止地看著她。

    平安摸著臉:“娘子,我說錯什么了嗎?”

    她特別心虛:“我,我沒告訴大人,您那天穿的衣裳后背有洞……”

    霍嬌仰面躺在小榻上,是半句話都不想出口。

    幾日后的一天,小孫從伙房回來,向霍嬌比劃著:“娘,娘子,聽說,書房,下下午要備茶……要來……”

    霍嬌眨眼:“蘭珩要來,是嗎?”

    小孫拼命點頭。

    霍嬌決定鋌而走險,帶著平安,憑記憶繞過幾座小門。蘭羨的書房門半掩,婢女正在里面焚香。

    平安佯做迷路,扣門道:“姊姊,這里是哪里?”

    婢女放下爐蓋,皺眉道:“這是大官人書房,你怎么跑這里來了?”

    平安為難道:“我是霍娘子的女使,她讓我給我家廚子小孫,送一張食譜,是要給二夫人做的酥油鮑螺。我走著走著便迷路了。”

    婢女嘆了口氣:“伙房那都在哪兒了,真是迷迷糊糊的。”

    平安憨笑道:“讓姐姐笑話了,可否給我指個路?”

    婢女拉著平安,帶她穿過院子的月亮門,又指了方向,才折返回來。

    她將香焚上,又重新灑掃了一番,便去外間的紗帳外面侯著了。

    霍嬌早已趁機鉆進內(nèi)間,她先是躲在案幾的一盞黛藍色金陵云錦屏風后面。

    接著看婢女出去了,為保險起見,她又躡手躡腳走近屏風后面那張一人高的紫檀木斗柜。

    將將悄無聲息將斗柜的側(cè)門撥開一條縫,外面?zhèn)鱽礞九穆曇簦骸肮偃耍删!?br />
    霍嬌心中一亂,斗柜中伸出一只手,反握住她手腕,將她拉進去。

    黑暗中一雙冰涼的手,捂住她的嘴。

    熟悉的聲音從耳后傳來,謝衡之用氣聲道:“噓。”

    第45章 獨處 活人不能被斗柜憋死。……

    蘭珩與蘭羨的交談聲漸近。

    黑暗中, 霍嬌不再掙扎,她感覺到,身后那人捂住她嘴的手指松開。并且將脊背貼在斗柜上, 怕冒犯她似的,以胳膊撐著身體,讓出教她感覺舒服的空子。

    可盡管如此, 霍嬌還是只能半臥在他胸前, 發(fā)頂便是他刻意屏住的呼吸聲。

    這斗柜也太擠了。

    柜子里掛著幾件長衫, 柜底大概是放了幞頭, 兩個人擠在里面,根本沒有放腳的地方。

    何九當初過來探過, 同她保證:“那柜子很大, 娘子坐在里面, 綽綽有余!”

    的確是綽綽有余,但也抵不過, 還要再塞進一個成年男人……

    慢慢適應了斗柜里的黑暗, 霍嬌能看見些了,便抱著腿蜷縮起來, 下巴抵著膝蓋。謝衡之立即意會,他動了動腿, 將原本踩著蘭羨幞頭的烏皮靴挪開,客氣地小聲道:“謝謝。”

    外面?zhèn)鞒鲰憚樱瑑扇艘黄饛亩饭窦毿〉目p隙中往外瞧。

    屏風面料厚重, 只看得見人的輪廓。

    蘭珩自斟自飲,淡淡的酒香傳來,他卻不做聲。

    蘭羨則繞著書房內(nèi)逡巡,氣氛一時變得有些詭異。

    到底是蘭羨先開口, 他背靠著屏風,鋪開宣紙,寫著一張字帖:“珩兒,那日謝知州與我閑談,突然提到一件東西。”

    蘭珩笑道:“九域守令圖?”

    霍嬌驚詫地吸了一口氣,謝衡之偏頭看她。

    這九域守令圖,詳細畫著漢人境內(nèi)的山川河流,各路州縣,軍事要塞。這類輿圖的印制,向來為官印壟斷。

    若私販出境,是一等一的死罪。

    故而即便利欲熏心,民間印坊的東家寧可去胡謅官家秘聞,甚至忍著羞恥雕些避火圖來印,也不敢動九域守令圖的心思。

    不知該如何同謝衡之解釋,霍嬌只好以手作刀,放在脖子上做切割狀。

    謝衡之點頭。

    與霍嬌同樣訝異的,是蘭羨:“在他那里?”

    蘭珩哼笑:“不,在我這里。”

    蘭羨向來看不透這個侄兒,蘭家本就在走下坡路,蘭珩近些年的確是將他手頭的生意截胡不少,但偶爾又會給他留條活路。

    蘭珩歪著頭看他:“我的好舅舅,我便直說了吧,母親近來多次遣人來催我,問我事情辦的怎么樣了。你猜她讓我辦什么?”

    蘭羨警惕地看著他:“蘭歆讓你毀了歙州蘭家,是嗎。謝知州來時,有一群人借著申討蘭平橋的名義,要火燒蘭家樓,是不是你借題發(fā)揮?”

    蘭珩搖頭:“不是。”

    他怕蘭羨誤會,解釋:“不是要毀了蘭家。蘭歆,蘭羨。祖父們?nèi)∶麜r,大概也滿懷期待,希望子孫和睦,互助互利。如今母親便是希望我來,助舅舅渡過難關(guān)。”

    霍嬌聞言,深蹙眉頭,疑惑去看謝衡之,見他無聲嗤笑。

    蘭羨顯然也不好糊弄,他冷笑:“你當我是傻子嗎?平橋精明狡猾,無人精心設計,如何剛巧碰上兩頭吃的老鴇?那個猝死的書生我也查過,死前身子壯的像頭牛,被搶了婢女便能氣死?”

    蘭珩笑了笑,并不否認:“舅舅,可你如何能斷定這些事與我有關(guān)?倒是你,知道這九域守令圖,是我自何處得來?”

    蘭羨牙齒打顫,死死盯著面前的字帖。

    房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霍嬌忍不住動了動腿。長久一個姿勢,她腳都沒知覺了,稍微一動,只覺腿上直冒金星。

    她動起來,不小心踢到一旁的謝衡之。

    他也未曾好到哪里去,霍嬌聽見他輕微“嘶”了聲,心中莫名地幸災樂禍。

    “西州烏曼將軍府,”只聽蘭珩終于開口:“這九域守令圖,很是奇怪。用的是歙州高家的紙,歙州蘭家的墨,印刷清晰,折頁藏于一本裝幀精美的杜工部集尾頁,最終卻流落西州。”

    “你又如何斷定這件事與我有關(guān)?”蘭羨道:“若墨商需要對輿圖負責,有人用菜刀砍了人,鐵匠也需要斬首示眾?”

    “說的有理,但是假如,這菜刀的刀柄上有鐵匠手上常見的黑垢呢?”蘭珩悠悠行至他面前,彎腰奪過他桌上的字帖:“舅舅,你一緊張,就用左手寫字了。我觀那輿圖上標注的小字,與此有幾分神似啊。”

    蘭羨搶回字帖,撕得粉碎:“你究竟想干什么?”

    “舅舅如今為了維持蘭府上下的體面,也是過得刀尖舔血的日子,何必呢?蘭家百足之蟲,”蘭珩道:“不如這樣,你將這只死蟲明面上過到我手里,我保準將它救活,且將賬目洗的干干凈凈。我在母親那里有了交待,你和諸位舅舅舅母們,也可保富貴余生。”

    蘭羨哈哈大笑,踹翻了眼前的翹頭案。紙鎮(zhèn)、博山爐等物嘩啦啦灑落一地。

    一只沉甸甸的青玉海水紋筆擱被甩出來,打在云錦屏風上。

    屏風受力,無助地晃了兩下,最終以傾斜地姿態(tài)蓋住了斗柜。

    霍嬌心里絕望。

    這斗柜,本是虛掩著,加上四周有縫隙,勉強能讓人吞吐氣息無礙。

    現(xiàn)在被屏風蓋住,門被壓得死緊……他們,不能被柜子憋死吧。

    果然很快,悶熱讓人渾身出汗,霍嬌偷偷用袖子拭去額上汗珠。

    她身后的呼吸聲,也變得粗重。

    一顆汗珠從謝衡之的下巴滑落,好巧不巧,直直越過霍嬌半敞的衣領(lǐng),打在她后頸上。

    汗珠冰涼,卻似滾燙,讓她渾身一激靈。待她反應過來那是什么,液體順著白皙的后頸滑下蝴蝶骨,洇濕她的小衣,后背傳來涼意。

    她蜷了蜷手指,盡量當那一小片涼意不存在,靠看外面蘭羨的狂怒轉(zhuǎn)移些注意。

    “你當我這么多年歲白活了?你想我賤賣蘭家,你沒想過能不能吃下。異地運書,在各路轉(zhuǎn)運司那里都是,嚴查必查,為何我有滔天的膽識,敢將它們從天子腳下送到西捶盛京?這里面牽扯到的人,你能得罪得起嗎?”

    蘭珩像聽了什么大笑話:“舅舅,你不會還不知道,自己是枚棄子吧,新任知州什么來頭?楊寒燈首徒,官家喉舌,是為抓人把柄,平衡各方勢力而來。你先前的靠山,想封你的口,都不會給你討價還價的機會。你一個小小的墨商,沒有你選擇的余地。”

    蘭羨氣得無言,蘭珩又道:“這幾日謝知州都未出面,閉門謝客。你琢磨琢磨,他在做什么吧。”說罷,蘭珩拂袖而去,只留蘭羨一人。

    瞟向謝衡之。

    還,還能因為什么……

    自然是因為霍嬌那巴掌。他臉腫著,如何見人。

    霍嬌在心中默念了許多遍“快走”之后,蘭羨總算結(jié)束落寞的獨坐,離開了書房。

    婢女將屏風扶起來,將瓷片碎紙清掃完,提著簸箕出去。

    門一關(guān)上,謝衡之就趕緊推開斗柜的門。

    清涼的空氣灌進來,二人暢快地大口呼吸,謝衡之指著半掩地窗棱:“先出去吧。”

    霍嬌腿又麻了,出來時身子一晃。

    謝衡之輕輕扶住她的胳膊,見她目光落在自己手上,他趕緊避嫌似地縮回手:“好些嗎?”

    霍嬌原地站了片刻,點點頭。謝衡之一直眼神躲閃,霍嬌不明所以,低頭看了一眼衣裳,當即羞紅了臉。

    兩人在斗柜中擠著,不知不覺渾身被汗水浸潤,謝衡之深色衣衫倒還好些,霍嬌一身淺杏色單薄的小衫和水藍色褙子,甚至隱隱透出里衣的形狀。

    謝衡之別開眼,從一旁的衣架上抽了件披風,將她兜頭裹住:“走吧。”

    視線被灰色的披風遮住,霍嬌什么也看不見,她被拉著走到亮處,又感覺身子一輕,謝衡之抱著她翻過窗戶。

    回到偏房的小院,霍嬌換好衣裳出來,發(fā)現(xiàn)謝衡之站在門外的樹下,似乎是在等她。

    她剛想說些什么緩解尷尬,謝衡之沉聲開口道:“你覺得九域守令圖這樣的輿圖,蘭家宅院中可否私印?”

    “可以是可以,”霍嬌道:“但我細心尋過,并未在宅中找到私印雕版的痕跡。而且這輿圖體量不小,蘭家目前空置的屋子都不大,單獨完成所有步驟,不可能。”

    見謝衡之垂目沉吟,霍嬌又道:“加上考慮到印刷和裝幀的美觀,我傾向覺得,這東西是某個書坊印的。而且九域守令圖,一定只是其中一件。”

    必然是多次在底線邊緣試探,逐漸麻木,最后步步淪陷。才敢干出這樣斗膽包天的事。

    “有辦法找到制作輿圖的地方嗎?”

    “不能直接找到,可以劃定范圍,”霍嬌道:“你讓人將歙州城內(nèi)書坊的書,各自買幾本給我。””你如何劃定?”

    霍嬌篤定看他:“我聞得出來。”

    謝衡之抱拳:“好,那就拜托了,越快越好。”

    見他要走,霍嬌追上去:“我想知道,這里面究竟有什么利害關(guān)系?”

    她見謝衡之蹙眉難言,不想為難他:“不說也沒關(guān)系,你先去忙吧。”

    謝衡之嘆了口氣:“我一直不想告訴你,是怕你危險,如今你身在局中,又如何置身事外。”

    他眼里浸著涼意:“上面有人為了某些目的,以重利引誘蘭羨等人制售違禁書籍,由歙州,川蜀,汴梁等地夾帶運往河中路,再由河中路自秦州,慶州走私送往西捶。蘭羨和榮二,都是這條線中的一環(huán)。而蘭珩,這件事本與他無關(guān),他只是想趁火打劫。”

    霍嬌沉默良久:“那你現(xiàn)在想做什么?”

    她想說,聽起來很危險。

    又覺得似乎像是在關(guān)心,他這個騙子不配!

    故而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謝衡之目光柔和:“放心,我暫時不做什么,也不和人正面爭斗。我要先找到這張輿圖,也要找到印制的書坊,保留證據(jù),幾方斡旋,全身而退。”

    霍嬌不再多問:“好。”

    離開蘭家,謝衡之打算回官署臨時的住處。

    小林牽著大黑狗,跟在后面道:“奏折按您的意思,先遞給老知州大人查看有無句讀錯誤。他讀完之后,好幾日連著來找您,被拒之門外后,連夜把知州府里的美妾和金銀都遷走,將后院最大的臥房都給您騰出來了。”

    謝衡之抄著袖子笑了,彎下腰摸了摸狗頭。

    大黑狗溫順地發(fā)出嗚咽聲。

    小林好奇道:“謝大人,您折子里寫什么,把他嚇成那樣。”

    “我上書彈劾了先前那幾個鬧事的書生,免去他們科考的資格。”謝衡無奈道:“屋子挪出來,就住進去吧。耳房不用人伺候,栓狗就行。”

    這知州府衙置辦的古趣盎然,且將整套的金棱七寶裝軟烏木家私,和定窯青白瓷都留在府中。謝衡之自打入仕以來,蹭住過不少貪官污吏的宅子,這樣有品味的還是頭一遭。

    “您不打算動他?”小林詫異。

    “不打算,”謝衡之淡淡道:“現(xiàn)在沒必要,半截身子都入土了,死后清算吧。”

    這是給太子和皇后面子,省得楊大人難做。

    他在知州府洗漱完換了身衣裳,便開始處理擱置任上的繁冗雜務。等天色晦暗,他披著單衫,望著外面,平安忽然踏門而入:“大人,娘子劃定了幾家書坊,您看看。”

    字條展開,是霍嬌清雋的字跡,他放下捻著卷宗的手,仔細端詳了片刻,心下一片柔軟:“我去看看。”

    第46章 燈下 他在看她。

    霍嬌伏在那張小案上, 已經(jīng)睡著了。案上雜亂,堆滿了書和小報。

    胸腔中像是闖進只暖融融的小貓,溫柔柔軟, 帶著一絲癢意。

    似乎是過了很多年的苦日子。

    苦海無涯,孤獨難捱。這間偏房,像一葉無主扁舟, 歷盡磨難, 幽幽靠岸。

    同不同他和好, 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黑夜?jié)庵? 一燈如豆,他竟在兒時交雜了苦悶與希冀的地方看到她。

    已然命運厚贈。

    謝衡之小心上前, 穿過敞開的雕花門, 霍嬌睡得香甜, 渾然不覺。

    他倚著門框看了很久,最后只敢克制地給她披上薄毯。

    這樣的距離, 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她已散亂的發(fā)髻間, 有個熟悉的東西。

    數(shù)月來貼身帶著,他常在燈下看它。

    是那只白玉簪。

    她應當已經(jīng)知道了, 卻沒有惱羞成怒的丟掉它。

    謝衡之心頭酸軟,忍不住淺笑。

    深夜的歙州臨南巷, 是當?shù)馗粦艉屯獾厣搪弥脴I(yè)的風水寶地。巷中不少人家都豢養(yǎng)女樂藝伶,亥時已至,依舊燈火通明, 歌舞升平。

    一只黑狗悄無聲息的翻過院墻,竄進高墻,消失在夜色中。

    蘭珩與幾位鬢發(fā)帶白的文官悠然聽著小曲兒,家奴忽然進來通報:“蘭大官人, 刑大人……外面有個郎君,帶著一群人要闖進來。”

    蘭珩望了客人們一眼:“什么人?”

    家奴一頭霧水:“不認得,說是家里狗丟了。”

    不消說,也能猜到是誰。

    蘭珩無暇糾結(jié)謝衡之是如何在他眾多宅院中,尋到這一間。但顯然他是有備而來。

    他起身囑咐身邊的心腹:“后罩房右側(cè)門邊有四副女使圖,你立刻帶著,去城北的典當行避一避。”

    行至門外,小林沖他一笑:“啊,竟然是蘭大官人,您看這緣分。”

    蘭珩眼珠子轉(zhuǎn)動,皮笑肉不笑:“你們這么多人,來我這小商販的私宅里遛狗?”

    小林道:“您也知道,這是我們知州夫人的愛犬。狗丟了,小的如何交得了差?還請大官人行個方便。”

    蘭珩臉色沉下來,抬手讓護院上前,怒斥道:“不長眼的狗腿子,什么人都敢咬。”

    蘭珩待在身邊的打手,都是精挑細選的高手,小林身邊所帶,也是久經(jīng)沙場的親兵,動起手來難說誰更吃虧。

    正當對峙之時,身后刑通判被兩個女伶摻著,微醺走過來:“什么人,這樣吵嚷?”

    他看到小林,瞇著眼厲聲道:“謝知州的人,大半夜硬闖民宅,你小小年紀,做事可有一點分寸?來日我將那謝衡之參了,你信不信,最后這責任他會全推于你一人?”

    小林不好同刑通判硬碰硬,只得為難狀拖延時間。

    謝衡之從人后走來:“聽說有人要參我啊?”

    刑通判醉眼朦朧,眼皮開闔許久,才看清眼前人,他不冷不熱地同他客氣道:“謝大人,誤會了。這不是替你管教下屬?”

    謝衡之先禮后兵,拱手笑道:“刑大人,實在不是謝某惡意擾民。蘭大官人也是知道的,謝某一向懼內(nèi),夫人養(yǎng)的狗,便是我的主子,主子丟了,我寢食難安。有人看見這狗竄進門墻內(nèi),還請刑大人行個方便。”

    刑通判聽得哈哈大笑:“想不到你還是個耙耳朵,蘭大人,我看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如這樣,你家護院領(lǐng)著謝大人進來找找,小林,你就在外侯著。”

    蘭珩猜測那副畫應當已經(jīng)被帶走,也松了口:“那就辛苦謝大人,跟我走一趟。”

    謝衡之掀起衣擺,跨過門檻,跟隨蘭珩入內(nèi)。

    這宅子不過兩進帶一個后罩房,結(jié)構(gòu)簡單得很。

    一圈下來,連根狗毛都未見。

    “看也看過了,就不要夜里過來擾人清夢了,回知州府去陪陪夫人不好嗎,老知州不是把宅子給你挪出來了?”蘭珩挑眉:“還是說謝大人一口一個夫人、懼內(nèi)的。實際上夫人早就跟人跑了?”

    謝衡之想著霍嬌熟睡的模樣,懶得同他計較:“謝某老實人,有一說一。”

    兩人往回走,一群人還在門口圍著。

    見他們來了,小林歡快招手:“大人!狗找到了。”

    蘭珩正要嘲諷幾句,卻發(fā)現(xiàn)刑通判臉色不好看。

    他沉吟著快步上前,發(fā)現(xiàn)小林手中牽著的狗,嘴里叼著一物。

    蘭珩咬住后槽牙。

    黑狗嘴里叼著一副畫。

    謝衡之慢悠悠走過去,扯來狗嘴里的畫:“好潦草的女使圖。”

    他抖了抖畫卷:“裝裱厚的過了。”

    蘭珩捏緊拳頭,不作聲。

    謝衡之細細捏過畫卷,將綾布剪開,里面掉出一本杜工部集。

    他將書遞給小林:“在哪兒找到狗的?”

    刑通判發(fā)黃的眼珠子動了動,看著蘭珩。

    “就在門外,想必是這狗又自己跳出來了,叨擾各位貴人了,”小林將書來回翻動查驗,忽然“咦”道:“謝大人,您看這是什么?”

    謝衡之將書接來。這本書是經(jīng)折裝,尾頁明顯厚出一些,他打開尾頁,發(fā)現(xiàn)一張大紙,整整齊齊折疊在最后。

    翻開那張紙,細膩的山川河流映入眼簾。

    謝衡之脫口而出:“九域守令圖。”

    小林道:“這,怎么會有這個?”

    蘭珩鎮(zhèn)定道:“是啊,這黑狗倒是有靈性,從外面何處,翻出這古怪的畫?”

    “原來不是蘭官人家的?”謝衡之冷笑,看向蘭珩與刑通判:“那便是謝某撿到的,我?guī)Щ刂莞恕!?br />
    蘭珩氣得咬斷銀牙,等謝衡之走遠,心腹家奴才湊上來道:“小的過去時,畫已經(jīng)被狗叼走了。”

    蘭珩平息片刻:“他跟著他們,看他們是不是要去書坊?”

    家奴小聲道:“還沒來得及說,方才守在書坊外的人說,謝大人來這里之前,就已經(jīng)將書坊東家、掌柜,坊內(nèi)的雕版,甚至已經(jīng)回家睡覺的刻工師傅,都帶去知州府了。”

    一行人帶著九域守令圖,踏著星夜帶回知州府。天氣悶熱,車幔是掛起的。小林喂了狗,一抬頭在謝衡之臉上,看見了輕松的神色。

    “謝大人,已經(jīng)讓人帶蘭羨去知州府了,”小林崇拜地看著他:“今晚說不定就能審完?”

    “想什么呢,肯定審不完,”謝衡之放下車幔:“而且人都沒到齊。”

    霍嬌不記得是什么時候躺到榻上去的,醒來天光已經(jīng)大亮。

    平安推開院門透氣,發(fā)現(xiàn)外面蘭家已經(jīng)亂作一團。

    霍嬌簡單梳洗,走到前院天井,發(fā)現(xiàn)蘭五和五夫人并幾個姨娘焦躁地聚在一處說話。

    “怎么了?”霍嬌趕忙過去問。

    “昨天夜里,二伯被官府的人抓走了!”蘭五夫人哭著道:“我嫂嫂也是個不中用的,當即便被那場面嚇昏過去。不曉他犯了什么事,會不會牽連到我們啊!”

    霍嬌沒想到,謝衡之動作這么快。

    她此刻只能安撫道:“別那么悲觀,萬一只是遇上什么事,去問清楚呢?我出去打探打探消息。你們先不要自己亂了,也去同琨郎君理一理,二伯手上有沒有什么可能扯上官司的案子。”

    平安跟著霍嬌出了門,以為她是要去找謝大人。沒想到她帶著他們?nèi)ソ质猩狭镞_了一圈,買了些吃食,又去找高家的姨娘們閑聊起來。

    “不去知州府嗎?”得了空,平安鼓起勇氣問:“昨晚謝大人來時,您睡著了,他倚著門,看了您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呢。”

    霍嬌抿唇,臉慢慢紅了。

    剛聽說蘭羨被抓了,她出于好奇是想去找他的,但是……

    還是算了吧。

    若是想知道事情的進展,也可以讓平安問小林。

    她已經(jīng)做了能做的。

    “不了吧,”霍嬌咬著蟹殼黃,含糊地:“他應該有他的事要做。”

    雖是白日,知州府地牢中卻昏暗無光。狹窄的空間里僅靠風燈和火把照明。好在不久前大赦天下,牢中輕犯都被赦免,只剩下幾個被減刑的死囚。

    蘭羨坐在地牢骯臟的稻草上,混雜著屎尿味的空氣不斷侵入他的鼻腔。

    他衣裳還算整潔,沒受多少皮肉之苦,只是精神折磨,讓他宛如驚弓之鳥。

    謝衡之端坐在地牢外的方桌前,桌上擱著茶碗,他沒有碰。

    小林走上來道:“大人,真不用重刑嗎?證據(jù)都砸在他連上了,還嘴硬著呢。”

    謝衡之聽了,很久沒吭聲,他閉上眼深深蹙眉,終于開口:“我去看看。”

    昏暗的光線中,蘭羨看見一個身著官袍的年輕男子緩緩走來。

    他手腳不自覺抖起來,渾身止不住的打擺子。男子眉目昳麗似修羅,身形挺拔如松如鶴,仿若是閻王派來向他索命。

    隔著鐵窗,謝衡之揮退獄卒,蹲在他面前:“蘭羨,由不得你不承認。”

    他一雙吊梢眼盯著他:“你死了,我會保五舅和舅母們平安。”

    到底是相處了十幾年的孩子,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蘭羨心頭一跳,詫異看他:“……你!”

    謝衡之道:“你一點都看不出,他是冒牌嗎?我才是蘭珩,舅舅。”

    蘭羨囁喏許久,依然無法接受:“你是蘭珩?”

    他嘴唇發(fā)白。一夜之間性情大變,突如其來的手段,這些都不是無緣無故。

    是了,這外甥雖與他無深情厚誼,但何至于將人趕盡殺絕。

    謝衡之循循善誘:“你不該碰九域守令圖的,碰了就是一個死。你沒能在順風順水時全身而退,就只能如你假外甥而言,成為一個棄子。”

    他壓低聲音:“你覺得自己只管收錢辦事,其實他們一開始就是算計好的。假做放水,讓你順利將輿圖送至西州,助長兩地邊境摩擦,好讓任經(jīng)略在朝中更受官家重視。出了岔子,下地獄的卻是你。”

    “我……”蘭羨腦子一空,一陣水聲,他竟是尿了。

    謝衡之也有些不忍,他神色復雜地站起來:“來人,給他換身衣裳。”

    快要走出地牢,身后的獄卒追上來:“大人,他說要見你。”

    “你想要我怎么做?”蘭羨狼狽道:“你又能從中得到什么好處?不要告訴我,你我舅舅甥情深。”

    “要你一人認罪認罰,我就此結(jié)案,不牽連你家人,”謝衡之聲音很輕:“但我有證據(jù),可以做到隨時翻案。這樣既賣了王皇后和小太子面子,又留下他們的把柄。”

    他看著他,推心置腹:“我只求一個自保,無他。”

    蘭羨吐出一口氣:“好。”

    第47章 偏心 他不如他?

    瞎逛了一上午, 下午到底有些乏了,霍嬌便找了個茶坊,在二樓的雅間吃茶。

    正和平安閑聊, 何五進來道:“娘子,有位娘子說謝大人送來一張字條。”

    霍嬌接過來,字條上詳細寫清楚進展, 蘭羨已經(jīng)打算認罪, 在寫認罪書了。

    平安道:“謝大人還是怕娘子擔心, 好貼心啊。”

    霍嬌笑著沒說話, 不過她看到字條最后一句“閱畢即焚”的提醒上。

    她從平安那里要了火舌子,邊燒邊胡思亂想:這么清秀漂亮的字跡, 不做雕版印出來可惜了。

    “平安, 給外面送信的娘子辛苦錢。”霍嬌以為來的是知州府的人, 便掏了些碎銀子。

    平安捧著銀子出去,回來的很快, 她面色疑惑:“那位娘子不要銀錢, 說想見你一面……”

    霍嬌好奇地跟出來。

    茶坊外的街邊,一個知州府帶刀差役, 身邊站著一名女子。女子臉色蒼白,骨瘦如柴, 衣裳袖口和裙擺都大得古怪。

    霍嬌張了張嘴:“萱兒……”

    萱兒沖霍嬌一點頭:“霍娘子,可否里面說話。”

    兩人單獨回了雅間,霍嬌先開口:“你現(xiàn)在過得……”

    說到一半, 她又住了口,她看見萱兒手腳上的鐵鏈和皮膚上的傷痕。

    這種尋常問候,只會讓人覺得是譏諷。

    “我現(xiàn)在還不錯,”萱兒接著她話道:“延州打仗的時候, 我在前線運送輜重,還做了……”

    她低下頭,咳嗽兩聲:“總之勉強是活下來了。前些日子,劉雪淮將軍突然找到我,說謝大人手頭有一樁案子,需要我做人證。于是將我送來歙州。”

    霍嬌猜測她是與蘭羨的案子有關(guān),故而不多問,只是安靜點頭,聽她說話。

    “謝大人說,若我能為這件事出力,會上書請求為我減刑,免去死罪。若是遇上大赦天下,或許能重新做人,”萱兒說:“我想活下去。但謝大人看起來好可怕。霍娘子,你曾問過我,要不要跟著你,這個問題還作數(shù)嗎?”

    霍嬌道:“好,從今天起,你對外就是我從汴梁帶來的女使,名叫如意,記住了嗎?”

    萱兒沒想到她這么爽快便答應了:“你不問問我,我要做什么人證,不問問我究竟涉及什么案情嗎?”

    霍嬌抿了一口茶:“謝衡之讓你來給我送信,就是希望我暫時替他藏著你。案情的事,能說的,他都會告訴我。他不說的,那就一定是我不知情比較好。”

    她抽出手絹,剪成兩半,將萱兒手腕與鐵索隔開:“萬事你都老老實實按他安排去做,安心待在我這里。他把從殿前司帶來的親兵,都安排在我周圍護著我,你跟著我最安全。”

    萱兒點點頭,想起一件事:“我來時遇到差役,去找謝大人,說蘭大官人的母親來了歙州,要求見他。”

    霍嬌手中茶碗一緊:“你說什么?”

    謝衡之剛到歙州上任不久,蘭珩自知民與官斗,天生矮人一頭。便讓人送信給蘭家大娘子蘭歆。

    蘭珩家中的九域守令圖被狗叼走不多時,蘭歆剛巧下了船。

    夜里蘭珩賃了一頂小轎,去碼頭接她。

    江管事?lián)街m歆下了船。

    她捏著手中的綠絲紫檀珠,遙望遠處:“蘭家如何了?”

    蘭珩從轎夫手中接過馬凳,他擺好馬凳,又親自半跪著扶住,好讓大娘子上轎時穩(wěn)些。

    “謝知州……他應當會去蘭家將蘭羨帶走,”蘭珩道:“蘭家估計今晚不太平。”

    蘭歆神色悲憫,她十分惋惜道:“衡兒這人,是個書呆子。他只會讀書考試,一點都不通人情世故。”

    蘭珩低頭只是笑:“弟弟只是性子耿直,娘親好好同他說說道理,他慢慢會懂得你的良苦用心的。”

    蘭歆不是不知道,兄弟兩斗的你死我活。她甚至聽說了一些兩人爭妻的閑話。然而內(nèi)斗之外,蘭珩依然如此豁達寬容地談及弟弟,謝衡之卻只會苦大仇深的非黑即白,兩人人品高下立現(xiàn)。

    蘭歆只是嘆氣,親生兒子在她心里,總是有一席之地的,她卻不得不承認蘭珩更適合接下她的擔子:“蘭珩,若他有你一半通透,何至于在延州被同僚排擠,貶官于此處……”

    一路說著便到了到了臨南巷,蘭珩提前派人將家中的主房清出來。換了云香紗的帳幔和梨花木的擺件,還將一張放置雜物的斗柜,換成了黑胡桃木梳妝臺,并擺好寶奩。

    廳堂中,傍晚時分招待刑通判時的脂粉氣一掃而空,淡淡的檀香味裊裊傳來。

    蘭歆前腳踏進門,幾個年輕麻利的小廝便迎上來道:“大娘子回來了,臥房在里面。”

    蘭珩讓小廝將馬拴好,自己則亦步亦趨地跟隨蘭珩。

    蘭歆繞進臥房的圈椅上坐著歇息,看著梳妝臺上高錫銅鏡:“孩子,有心了,哪里弄來這些東西。”

    小廝打來熱水,蘭珩將熱水倒進木盆,兌了涼水,又試過冷熱,擰干了手巾遞給蘭歆:“您不是送了我個歙州的典當鋪子嗎?我知道您喜歡,時常叫掌柜的留意著。”

    蘭歆接過手巾,擦了汗,發(fā)現(xiàn)床下的銅盆里放好了降暑的冰。

    蘭珩又去打了一盆水,跪在她腳邊:“母親,一路困乏,您泡了腳,先好好睡一覺。旁的事情明日再說,身子要緊。”

    蘭歆欣慰地點頭:”這些事,何至于你這個當家的來做,這么多下人呢,你有你的正事要忙。“

    蘭珩邊伺候蘭歆泡腳,邊將許多事情細細說給她聽:“孩兒做事考慮不周,請母親責怪。”

    他這樣說,蘭歆還能怪他什么,她安慰道:“你盡力了,也都是按我的意思去辦,不用自責。你也早些去歇著吧。”

    蘭珩起身道:“好,母親有什么事,可隨時叫耳房的小廝。”

    他剛要走,蘭歆又叫住他:“蘭珩,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蘭珩預感到什么,安靜地轉(zhuǎn)回身子,走到蘭歆身邊,蹲下仰視她。

    “那個霍娘子,是你什么人?”

    “霍嬌是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未婚妻,”蘭珩苦笑:“后來陰差陽錯,我來到汴梁,負她良多……”

    蘭歆道:“這也不是你的錯,是你小娘一時鬼迷心竅。那你現(xiàn)在怎么看她?”

    “我來汴梁后,自知與她門第不當,難以得到母親的認可。所以雖然心里還非常喜歡她,也從不敢對你提起與她完婚的事。只能一直托人在暗中照拂她,”蘭珩表情似乎很痛苦:“但沒想到弟弟為了與我較勁,竟然用我的身份,先行將她誘騙霸占。如今霍嬌已經(jīng)得知真相,想必難以自處,十分為難。我亦至今仍對她念念不忘,本是一段美好姻緣,實在可惜。”

    蘭歆聽他這么說,心里的擔憂消散一些,她擔心這兩兄弟真的對那個小通房動了心,做起正事來難免牽絆。

    如今看來,不過男人爭強好勝上了頭。

    “這就是衡兒的不對了,”蘭歆皺眉,不滿道:“霍娘子畢竟是與你有婚約在先。即便她已不是完璧之身,你們門不當戶不對,娶她為正頭娘子不合適。也合該給她的名分,保她后半輩子衣食無憂。”

    蘭珩眸中有了光,像是感動:“母親……”

    蘭歆道:“好了,這事我會同他好好說清楚。占著別人家的娘子不放,成何體統(tǒng)?等你娶了正妻,我允你收霍娘子做個茹夫人。正巧她也是生意人,不像官眷家的小娘子不宜拋頭露面,她可以陪著你走南闖北。也是好事。”

    “至于衡兒呢,我看他對祝家女兒,也并非無意。如今他們倒是相襯,也可讓祝參政早日將他調(diào)回京城,”蘭歆盤算著:“年輕人,總要在官場上吃了苦頭,才知曉姻親的重要。”

    蘭珩跪下頓首:“多謝母親成全。”

    她第二日將歙州的鋪子和墨坊一個個看過,挪出時間打算去見謝衡之的時候,已經(jīng)吃過午點。

    午后稍有些熱,蘭歆教江管事和小廝,提著食盒裝的茶水和冰塊,去敲知州府的門。

    沒想到吃了閉門羹。

    小林態(tài)度十分恭敬:“大娘子,您回吧,我們謝知州正在審犯人呢,很可能好幾日都不出來。”

    蘭歆冷道:“在審蘭羨,還是書坊掌柜?”

    小林賠笑:“嗨,這都是謝大人的事,我們下面跑腿的雜碎,哪能知道這些?”

    說是說不通了,但蘭歆帶著一幫人,磨蹭了很久,也不愿意走。

    堵在知州府門口,總是不太好看的,小林只好又道:“大娘子,要不這樣吧,您留個小廝在這。我們大人出來了,我就讓他給您送信,您看?”

    蘭歆聽一旁的差役叫他“林虞候”,看他身段和姿勢,猜他不是下人,應當是行伍之中有些官職的武官,因此覺得不必得罪他。

    她給他留了幾分面子:“那就有勞林虞候。”

    蘭歆坐進等在巷口的轎子,轎夫起身時一晃。

    散開的布幔里,她看見一個雪青色羅裙短衫的小娘子,提著裙擺,迎著暖風和晌午后的艷陽快步往前走。身后還跟好幾個拿東西的,大概是婢子小廝一類。

    她走得太快,發(fā)髻都松散開,碎發(fā)遮住臉面。汗珠順著額角流下,她抬起袖子隨手拭去。

    蘭歆沒認出她來,她心里一面想,好沒規(guī)矩的女人,一面放下布幔,打道回府。

    小林見是霍嬌來了,立刻笑逐顏開:“霍娘子怎么來了?”

    霍嬌氣息還未喘勻,掐著腰低頭:“蘭大娘子來過了?”

    小林老老實實:“嗯!剛走。”

    待了這么久?不知道說什么了。

    霍嬌直覺謝衡之肯定又受了窩囊氣,心里憋著一股氣:“帶我去找他。”

    第48章 關(guān)切 她是我的人。

    知州府書房里, 還保留著老知州留下的陳設。

    謝衡之坐在一張梨花木長桌后,身著官服,一手壓著桌上的書卷, 一手撐著額頭。

    對著門,擺著一張絲質(zhì)書畫屏,霍嬌和小林站在屏風外, 一時看不清他的臉。

    不會剛被娘親訓話, 在哭鼻子吧。

    霍嬌想到在延州那晚, 她不過說了兩句難聽話, 他便掐著她脖子,哭哭啼啼流了許多淚。

    那模樣太沒有威嚴了, 霍嬌讓小林先下去, 不好讓旁的人看見。

    她試探著繞進去, 邊走邊道:“謝衡之,你不要哭了。”

    謝衡之撐著額頭的手一頓, 沒有說話。

    霍嬌見他不愿抬頭, 更加篤定。

    她猜測著他難過的緣由,試圖安慰他:“大娘子是不是怪你插手蘭家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為人父母官,不可能視而不見。”

    見謝衡之不說話, 她欲掏塊手帕給他,才想起帕子已經(jīng)給萱兒了。她想,不如直接去打盆熱水, 給他擦擦臉,這樣一會出去也不容易被看出來。

    見她是要走,謝衡之慌了,起身拉住霍嬌的手。

    桌上的幾本書翻落在地, 霍嬌回頭,那雙清冷的眸子看向她:“我沒哭。”

    霍嬌一時驚訝:“嗯?”

    謝衡之松手,低下頭撿起書,碼齊了摞起來,解釋道:“我沒讓她進來。”

    “那就好,”霍嬌原地站了會兒:“我還以為……”

    “以為她來逼我不要插手蘭家的事?”謝衡之給她拉開圈椅:“她還會再來的。”

    霍嬌沒有拒絕,她坐下來,神色也不像急著要走。她在耐心聽他說話。

    這個認知讓謝衡之手心出了汗,他蜷了蜷手指,自己也坐下來:“我想和你說說朝中的事,你有時間嗎?”

    霍嬌點頭。

    “外面都在傳,老師身子不好,官家趁著小太子周歲,準備大赦天下,其實不是的,”他說:“楊大人咳疾多年,雖說隨著年歲漸長,一日不如一日,但疾不致命。需要沖喜的是官家。”

    “怎么會……”

    謝衡之擔憂道:“若真有山陵崩的那一天,太子殿下太小了,往后難免是王皇后把持朝政,我的日子不會太好過。這次將我貶謫,也是為了消除后黨對楊大人的不滿。”

    霍嬌有些明白了。

    “所以這樁案子,只能在蘭羨這里打住,不能繼續(xù)深究。榮二的事情,也無法水落石出,希望你理解。”謝衡之見霍嬌眼神黯淡下去,一陣心痛:“抱歉。”

    “沒事,”霍嬌起身:“我已經(jīng)差不多猜到了。蘭羨偷渡輿圖,榮二娘參與了其中運送的一環(huán),而萱兒手里有證據(jù),對嗎?”

    謝衡之看著她是要往外走,隨行幾步,艱難道:“對。蘭羨認罪之后,我會結(jié)案定罪,但是留下疑點,伺機而動。”

    也只能如此了,霍嬌點頭:“我明白。”

    說罷她頷首,便要出去。

    “霍嬌,”謝衡之看著他:“多謝。”

    她知道他是指什么,有些不自在:“不用客氣,我只是看不下去。”

    走到門口,小林見謝大人眼巴巴跟在后面,不善言辭的他鼓起勇氣:“霍,霍娘子,要不要留在府里吃個飯。”

    霍嬌看著外面艷陽高照,莫名其妙道:“午點剛吃完沒多久,晚飯?zhí)缌税桑禄匕伞!?br />
    謝衡之委屈的大方道:“霍娘子還有事,小林,你送送她。”

    小林看著等在大門口五步開外的一串子人,只好硬著頭皮在謝大人的目送下引霍嬌出門。

    平安迎上來道:“啊,娘子,這么快就要回去啊?”

    “嗯,”霍嬌想起什么,又旋身對小林道:“方才謝衡之說大娘子還會再來,要是她來,你第一時間讓人叫我過來,你們謝大人嘴笨,和老嫗吵架定要吃了虧去。我不在蘭宅,就在高家紙坊或是蘭家墨坊,記住了?”

    果不其然,天色昏暗時蘭歆見沒有消息,剛好天氣也涼快了,就在蘭珩的陪同下,又去了趟知州府。

    蘭珩跟在轎子近旁,為她掀開布幔,用手掌隔著轎頂,怕磕到她的頭:“母親莫要動氣,弟弟不想見你,未必是這件事沒有轉(zhuǎn)機。恐怕更多是怨你不夠關(guān)心他。”

    蘭歆看他:“你有好法子?”

    蘭珩從懷中掏出一物:“汴梁蘭家,書房中有個烏木匣子,里面放著一只布老虎,我看東西都破爛了,還小心收著。”

    蘭歆記不起這東西了。

    一旁的江管事想起來了:“大娘子忘記了,小時候您帶郎君在江南做生意,他一直盯著。顯然是喜歡的緊,又不敢說要,你便給他買了,那一回他十分歡喜。”

    蘭歆皺眉:“他這優(yōu)柔寡斷的性子,總是在意這些不要緊的事,根本做不成大事。”

    “算了算了,”江管事接過蘭珩遞來的茶水:“何苦同他計較,氣壞了身子。”

    蘭歆接過布包,看了一眼里面的臟兮兮的布老虎,又包上,還給蘭珩:“你遞給林虞候,說請謝知州念在舊情,與我見上一面。”

    不一會兒,林虞候回來通傳:“請大娘子進來。”

    蘭歆與蘭珩對視一眼,對他露出一絲贊許。蘭珩道:“我就不陪母親進去了,弟弟看到我,定要不高興。”

    蘭歆道:“你不必等我,留幾個人就好,你有你的事要忙。”

    霍嬌也猜到蘭歆不會輕易放棄,故而沒有走遠。

    聽到消息過來時,蘭歆也只剛進去了一會兒。

    她在門外看見蘭珩,心里頓感不妙。

    上回兩人見面,她拿紙鎮(zhèn)砸爛了他的腦袋,對方?jīng)]有報官,也沒訛她銀錢。

    霍嬌是有心虛的。

    蘭珩道:“我勸霍娘子,還是不要摻和人家親生母子的事比較好。”

    霍嬌看他腦門上疤痕還在,擔心他事后追責,所以沒敢立刻回嘴。

    蘭珩誤以為她聽進去了,又說:“血濃于水,一家子哪有仇人,你一個外人過去多嘴,把兩邊都得罪了。等人家和好了,你就成了里外不是人。”

    霍嬌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問:“你頭上的傷,痊愈了嗎?”

    蘭珩心頭一軟:“嗯,你別擔心,沒事了。”

    霍嬌這下子放心了,沖他微微一笑,越過他,快步走進去了。

    母子兩面對面坐在書房內(nèi),廳堂外的堂屋,大門口好幾人把守著,霍嬌正在猶豫要怎么解釋,那幾人居然無聲抱拳作揖,將她讓了進去。

    她脫了繡鞋,提在手中,踩著地上柔軟的絲毯,悄無聲息地走進去。

    “我不是貪心,”蘭歆似在嘆氣:“我只是不忍看著祖父祖母偌大的家業(yè),毀在他們手中。”

    謝衡之淡道:“斗轉(zhuǎn)星移,家族興衰,萬事萬物自有規(guī)則。富貴之家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窮苦人拼盡全力功成名就。這才對。蘭家氣數(shù)已盡,至于蘭羨,該如何,便如何,一切自有律法裁斷。我無法透露。”

    蘭歆見同他說這些道理難以繼續(xù),又生出了新的主意。如今之計,親兒子是歙州父母官,總歸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她不信他真的忍心與自己針鋒相對。

    于是她改而關(guān)心起他的終身大事。

    “那咱們不說這個事了,來說說你那小通房……”蘭歆道:“人家本該是別人的妻子……”

    謝衡之打斷她:“霍嬌與我拜過天地,我也在開封府入了霍家的戶籍冊子,她是霍家少當家,也是我家家主。請您今后,不要用這些言語輕慢她。”

    霍嬌躲在屏風后面,實在忍不住了,裂開嘴,無聲地大笑了一會兒。

    蘭歆無言以對,但她不想放棄,只能好言相勸:“你這孩子,總是曲解我的意思。你看看你一個探花郎,出仕還未滿一年,便起起落落,你沒想過為何嗎?”

    她眉心輕蹙,惋惜看著他,真心替兒子考慮:“男人尋姻親,還需考慮出身門第。你瞧瞧早你三年入仕的進士沈睿,如今穩(wěn)穩(wěn)地在崇文院升到了館直,從未去地方上吃過苦,也不必冒死去邊疆打仗,這都虧了他岳丈在人后做的努力。”

    “按您說,像我父親那樣的最好,”謝衡之為她倒了杯茶:“我岳丈也很好,當年為了救我,岳丈賣掉了鎮(zhèn)上的好幾家鋪面。”

    蘭歆邊聽邊搖頭,這犟種兒子頂嘴的模樣,勾起了她從小對他的厭惡。她不想與他撕破臉,眼中含著淚:“我曉得你聽不進我說的話,你只要記得,我都是為了你好……”

    她說罷轉(zhuǎn)身出去。

    謝衡之卻叫住他:“大娘子,我不想再見到蘭珩,請您帶一句話。”

    蘭歆回頭看他。

    “霍嬌是我的人,他想來搶,”謝衡之神色懨懨,像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除非我死了。”

    他將布老虎包好,還給她:“大娘子,這個東西不屬于我,他屬于蘭珩。”

    蘭歆接過布老虎,忽然生出一種淬著恨意的怨毒:“珩兒,可是,如果她自己要走呢?”

    她溫聲:“他們相識于微時,十幾年的感情,即便現(xiàn)在有矛盾,也終有化解的一日,你不怕終究只是你一廂情愿,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謝衡之身子一晃,捏著桌角的手骨節(jié)發(fā)白:“我不會放她走,除非我死了。”

    “究竟是誰要走了?”霍嬌繞過屏風,走到兩人面前:“不要替別人做決定。”

    第49章 護短 他真的很好。

    不得不說, 偷聽母子吵架時,霍嬌很佩服蘭珩給人洗腦的能力。

    她怕里外不是人,所以一直猶豫著沒插嘴。

    直到她聽見蘭歆說, 自己要和蘭珩和好?

    她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會和蘭珩和好!

    和那種人睡一個被窩筒,睡到半夜都得爬起來摸摸脖子, 看自己有沒有身首異處!

    蘭歆吃笑一聲, 沒把霍嬌的話放在眼里, 她拿著布包, 往外走:“哦,是嗎。那我祝你們早生貴子。”

    霍嬌沒看謝衡之, 她追著蘭歆往外走, 也顧不上姿態(tài)好不好看, 她語速特別快:“大娘子,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我特別不明白你, 不理解你。”

    蘭歆哼道:“有什么不明白,我可以解釋。”

    “你知道他們兩是怎么換過來的, 也應當知道他吃了多少苦,還差點死了, ”霍嬌道:“可能是我小心眼吧,我不能想象,在任何一種時候, 我能夠接納自己情敵的兒子。甚至優(yōu)待他,勝過我的親生兒子。”

    “他們兩兄弟,吃得苦不是半斤八兩嗎,”蘭歆停下步子看她:“而且確是你小心眼了。若真有一日, 你情敵視若珍寶,不惜為他作奸犯科也要托舉的兒子。他像一條狗一樣,匍匐在你面前,俯首帖耳,恭順溫柔,任你踐踏……”

    她看著霍嬌蝴蝶般的睫毛和剔透的杏眼,兩個兒子為其爭斗的你死我活,教她對這個女人生出幾分慕強的欣賞,愿意屈尊紆貴地多說幾句。

    “你就會知道,金錢與權(quán)力,是多么誘人的東西,那種征服感,遠勝于對他的厭惡。”她說:“至于什么親生不親生,我自己便不是父母的親生女兒,自然不在乎這些。”

    她笑道:“很多年前,我父母要為我找回親生父母,我拒絕了。為表忠心,我當著他們的面,摔碎了那塊可以尋找親人的玉石。自此,他們?nèi)娜庑湃挝遥栉覙s華富貴,我也盡全力照顧他們終老。”

    “霍娘子,你覺得我有權(quán)力說這句話嗎?我有。血緣這東西,遠不如選擇重要。”

    霍嬌徹底愣住了,那一刻她覺得蘭歆和蘭珩真是天生一對的母子,謝衡之夾在中間實在是好多余。

    和蘭珩比起來,她不算大奸大惡,只能算人各有志。

    兩人走到偏門門外,謝衡之沒有跟來,蘭珩迎上來,蘭歆自然地任他攙扶。

    他看了霍嬌一眼,似是有話要說,她卻無視他。

    她想起謝衡之將布包還給蘭歆時,失落的眼神。

    她試圖去挽回什么。

    “可是你的兒子,他真的很好,”她拉住她,像是在推薦鋪子里最好的書給顧客:“他又聰明能干又心善,他哪里不如蘭珩了?”

    蘭歆笑道:“霍娘子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們這叫成雙成對的沒出息。那些無用的東西,將來等他落入泥潭,你再看看能不能當飯吃。”

    霍嬌覺得她不可理喻,她委屈地站在原地,小聲嘀咕:“真沒眼光……”

    謝衡之獨自站在不遠處的抄手游廊深處。

    游廊間只有遠處幾盞風燈,光線晦暗。他看著她。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晰。

    霍嬌鼻子一酸,差點落淚。他明明這樣好,她不明白。

    她努力擠出一個笑:“你們之間可能只是有誤會,不代母親不愛你……”

    腳邊是團臟兮兮的東西,霍嬌撿起來,是個破爛的布老虎。

    她看見謝衡之蒼白地一笑:“謝謝你,知道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這大概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吧。

    霍嬌哪敢回去休息,她擔心他想不開做什么傻事,小跑過去拉他衣擺:“你真的很好,她終有一天會后悔,當初你認親的時候,沒有選擇留下你。”

    府衙的偏門在身后關(guān)上,小林和平安都被關(guān)在外面,里面只剩下他們兩個。謝衡之垂眸看著她,她一雙明眸黑亮,蔥尖似的手指里,小心捏著那只滾滿泥巴的老虎。

    他眨了一下眼睛,溫聲道:“那你夸夸我。”

    霍嬌不疑有他,與他四目相對:“這還用夸嗎?你可是探花郎,做過延州主將,現(xiàn)在也是富饒之地的父母官,將來前途無量。”

    謝衡之輕笑:“再多說兩句。”

    她愣住,謝衡之在很久之前,也這樣催促過她。

    汴梁的小宅子里,謝衡之將她抱起來放在案上。青天白日,案上原本的書和擺件亂了一地。他蒙住她的眼睛,強迫她接納他的耳鬢廝磨。

    “你說說,我過得如何好?”

    “還要聽。”

    ……

    她臉紅到耳朵根,咽了咽喉嚨。在短暫的羞恥時間里,還能飛快地想:難怪剛來汴梁,她夸他臉長得好看,他氣得飯都吃不下。

    難怪他要蒙住她的眼睛。

    往昔那些沒羞沒躁的片段,爭先恐后竄入她的腦海,她皺著臉閉了閉眼。

    蒼天啊。

    霍嬌神色的變化,很快也讓謝衡之明白過來,眼看霍嬌羞得轉(zhuǎn)身要跑,

    他情急之下只能攔住她:“我不是那個意思。”

    霍嬌才不相信。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想到他剛才同蘭歆的口出狂言,色厲內(nèi)荏的開始秋后算賬:“誰允許你那么霸道說我是你的,我是我自己的。”

    謝衡之哄著她:“那是。”

    見他臉上慢慢帶了笑,那笑甚至有些得意。

    霍嬌回憶剛才的舉動,難為情道:“出來否認不是為了你,是因為我討厭蘭珩。替你說話也就是覺得你可憐,想給你爭取一點母愛。你可不要生出什么誤會,不要覺得我會有可能原諒你,別忘了自己是個大騙子!”

    謝衡之低下頭,忍著笑,輕輕頷首:“當然,我記得。”

    “你不要以為我對你……”她想到自己偷書,又想起頭上的簪子,沒法繼續(xù)理直氣壯的說下去:“總之我恨你!我回去了!”

    “霍嬌,”謝衡之看著她:“一直恨我吧,我希望永遠贖罪。”

    她假裝沒有聽見,推開門出去了。

    蘭歆雖然在親生兒子和不禮貌的兒媳那里吃了癟,心情卻很快恢復。

    路上蘭珩在轎子外,好奇問起她方才對霍嬌說的事:“與親生父母走失的孩子,多半惦念自己的來處,母親不想知道嗎?”

    蘭歆搖著團扇:“我母親說,我小時候是在京郊走丟的,也可能是被遺棄的。她說撿到我時,我太小了,走路都在搖晃,一身尋常人家的衣衫,弄得臟兮兮的,手里還捏著個石頭似的玉墜子。”

    蘭珩笑道:“想來真是可憐又可愛。”

    蘭歆也笑了:“是嗎。你要知道,養(yǎng)父母愿意將真相告知養(yǎng)子,除了高風亮節(jié),還是對養(yǎng)子的尊重,他們將我養(yǎng)大到十幾歲,告訴我一切,說我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尋找親生父母。那時候若我說要,他們該有多傷心。”

    她帶著提點的意味:“你來到我身邊,也是孽緣。你性子、樣貌、聰慧,都比你弟弟更像你父親。縱然你母親殺了他,我也從未對外捅破,維護她的名聲,說到底還是為了你。”

    蘭珩袖中的手掐緊,面上卻感激道:“我明白,我和母親對養(yǎng)父母的想法是一樣的。能留在母親身邊,是替我小娘贖罪,也是償還您的恩情。”

    蘭歆滿意點頭,安排道:“我再過些日子便是壽辰了,正好可做個由頭,你先去蘭家走動走動。”

    ——

    霍嬌回到蘭家,翌日便從夫人們哪里聽說,汴梁蘭家的大娘子蘭歆,打算過幾日借這里的場子,擺個壽宴。

    她摸不準這是什么路數(shù),帶著萱兒和平安靜觀其變。

    蘭琨剛同蘭珩聊了幾句,很是樂觀:“蘭珩說父親出了事,大娘子很憂心,想來看看有什么可做的。便想借著壽宴,給咱們壯壯聲勢,意思是讓州縣附近的商戶都曉得,皇商蘭家也是咱們的靠山。不能隨意欺負了去。”

    蘭家五叔難得露面,疑惑道:“難道真是來救場的,不知蘭珩手中可有些人脈,將老二撈出來才是正事啊。哪怕打聽些情況呢,究竟犯了什么事?”

    蘭琨也是心急如焚:“是啊,聽說謝知州帶來的親信,全是邊境禁軍,紀律很是嚴明,知情人各個惜字如金。”

    蘭五夫人坐的離他們遠些,沖霍嬌小聲道:“我看純粹是貓哭耗子假慈悲,怕不是來趁火打劫的。”

    霍嬌深以為然,但她畢竟是外人,只能看看熱鬧。

    吃了早茶回到偏房,霍嬌一愣。

    她滿臉的不高興:“你就這樣自由進進出出不合適吧,況且你是怎么進來的?”

    謝衡之趴在偏房的案前翻書,白皙的手指輕輕扣著暗赭色的桌面,蒼白的臉抬起來看她。

    他白日的光線將他睫毛的影子拉長,他聲音很輕:“可這是我的臥房。”

    好,好像也是。

    霍嬌只能改口道:“撞見蘭家的人你打算怎么解釋。”

    謝衡之無所謂道:“先前只是怕你知道了不要我,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知道了,大不了和他們說我就是蘭珩。”

    霍嬌對蘭珩這個名字格外抗拒:“你可不要再提這兩個字了。但你也不是謝衡之啊……”

    她想起劉雪淮和彭從,甚至連素素和劉夫人,都叫他慕瓴。

    有瓦遮頭,才算有家。

    原來是這樣。

    第50章 日記 夜逢星月,無人同賞。

    但是突然讓她改口, 好像又太親密了。

    她在心里試著叫了兩聲“慕瓴”,覺得太尷尬了。

    “我不在乎你叫我什么。”謝衡之道。

    只要別不理我。

    他看著案上的書,它們都被打理的很好。

    霍嬌到底是行家, 有幾本中間撕破了,她心細的補上。書頁間沒有灰塵,近來大概常常拿出來曬, 也沒有發(fā)霉的味道。

    一部分整理好了, 已經(jīng)用草紙包住, 摞好了用麻繩捆起來, 像是要帶走。

    還有幾本碼在一旁,書脊上有些虛灰, 大概還沒清理完。

    這一摞里, 擠著一本黛藍色江綢裱面的折經(jīng)書, 謝衡之眼疾手快,一眼就看到了。

    他不動聲色地靠近那摞書:“近來府里沒什么事, 我正好想找些閑書看看……”

    這一摞書里, 剛好有一本書國子監(jiān)官坊印制的蝴蝶裝莊子,裝幀優(yōu)越, 紙張軟韌,字體也非常好看。

    她昨晚剛打開, 還想好好學一學呢。

    “那這本你別拿,我剛準備看呢。”

    謝衡之眼看她的手,就要碰到哪本綢面書, 心驚肉跳地伸手阻止:“等一下。”

    霍嬌看著他:“啊,怎么啦?”

    謝衡之硬著頭皮口不擇言:“這是我的書,這摞書我都要搬走。”

    霍嬌想過會因為偷書被揶揄,沒想到他竟然是個小氣鬼。

    “你都丟在這里多少年了, 也沒見你要搬走,”她據(jù)理力爭:“我和你五舅媽說過了,她說全都送我。”

    “這書又不是她買的,她當然隨便做人情,”謝衡之顯得很堅持:“我還要看看,萬一有用。”

    這態(tài)度太不正常了,霍嬌眼珠子一轉(zhuǎn),瞟過那一摞書,忽然隨手抽出一本:“就不給你!”

    她抽走的,剛好便是哪本江綢裱面的。

    謝衡之頭皮發(fā)麻,手比腦子快,仗著比她高出一個頭,從她手中抽走書,舉起來就要往外走。

    霍嬌哪能輕易放過他。

    這里面肯定有什么驚天大秘密。

    她攔腰截住他的去路,跳起來去夠他舉過頭頂?shù)恼劢?jīng)。

    謝衡之身子僵硬。

    天氣熱,本就穿得少。霍嬌只著件雪白的單衫羅裙,綢緞面料,薄如蟬翼。她不愛戴首飾,雪白的脖子就這樣漏在外面。

    柔軟的身子貼著他。

    霍嬌皮膚滾燙,毫無防備地高舉雙臂,跳起來去夠他的手臂,軟軟身子的蹭在他胳膊和胸前。幾乎整個人都貼在他懷中。

    謝衡之喉結(jié)滾了滾,心神晃動,手上一松,被霍嬌得逞。

    小娘子也不管自己衣衫凌亂,小碎步跑開,著急去看奪過來的是什么。

    她還以為謝衡之偷偷藏得什么避火圖,正欲嘲笑。

    結(jié)果抖開折經(jīng),里面竟然全是字。

    折經(jīng)的最開頭寫著幾個大字“歙州隆佑家乘”,后面緊隨著一行行娟秀的小字。

    “隆佑元年二月初一日,晴。祖父買馬贈我,又贈此江綢裱面折經(jīng),甚是歡喜。

    隆佑元年二月十二日,雨。夜逢星月,無人同賞。”

    這是……

    這是謝衡之的寫的每日流水賬。

    當著苦主的面,搶來日記本當面看,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了。

    謝衡之靠著雕花門,抬起一只胳膊捂住了眉眼,長長嘆出一口氣。

    是應該還給他,然后道個歉的對吧。

    但是好想多看幾行。

    霍嬌決定拖延片刻,假裝一無所知。她一邊迅速翻閱,記住里面的內(nèi)容,一邊無辜地自言自語:“啊,這是什么書啊,字寫的還怪好看。”

    她目光落在其中一行,手上動作忍不住頓下。

    “隆佑元年三月初九,娘硬塞一通房與我,欲教我曉人事,被我打走。娘大怒,祖父勸和。美色誤國,定會誤我青云路。”

    再看下去不太好吧?這都寫出來啊。

    她眼睛繼續(xù)往下掃。

    “隆佑元年六月廿二,忽聞同鄉(xiāng)高中,舉州齊歡。與祖父攜禮同賀,才知其為三甲同進士出身。不過爾爾,與吾相去甚遠。”

    霍嬌實在忍不下去了,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哈哈哈哈哈!”

    蘭慕瓴,你小時候,好顛啊!

    謝衡之怒不可遏,拉著一張臭臉,不想看她那張明晃晃的笑臉。他兩指捏提霍嬌后衣領(lǐng),將她提溜反過去:“偷窺人家私事,看夠了沒有?”

    他一問,霍嬌便故作詫異,扭過頭看他:“啊,什么私密,什么意思。”

    她將折經(jīng)丟還給他:“我還以為是你抄的經(jīng)書呢,居然是你的日記么,放心吧,內(nèi)容我沒看。”

    折經(jīng)沒合攏,謝衡之接過去,正翻到通房那一頁。

    他咬牙切齒看著她:“剛才眼珠子都瞪出來了,還說沒看。”

    霍嬌心中有愧,趕忙岔開話頭:“只看到你祖父二字,你們感情是不是很好?”

    謝衡之將折經(jīng)收進衣襟,目光柔軟:“他待我很好,可惜已經(jīng)死了很多年了。”

    “我聽五夫人說,老一輩人之間感情深厚,他希望你將蘭家當做自己家。”

    謝衡之摸著放在門口的搖椅:“是,但其實兩邊的親戚互相帶著敵意,我祖父倒貼了很多產(chǎn)業(yè)和銀錢,最后的結(jié)果,只是被這里的人接納,回到歙州安葬。我母親尤其仇視這里。他要我與他們比較,壓制,最終成為這里的主人,所以我選擇了逃避。”

    他看著霍嬌:“那天我過來,看見你躺在上面……先前都是我祖父坐在這里。”

    竹搖椅有些年頭了,但躺起來特別舒服。

    霍嬌大大咧咧地坐上去,晃了兩下:“祖父很有眼光,要不然我和你五舅媽說一聲,把它帶回汴梁吧。”

    謝衡之推了推,搖椅晃起來,霍嬌舒服地喟嘆:“你啊,也是的。干嘛非得同你娘對著干,她說她的,你干你的,她又不能時時刻刻盯著你。說幾句假話,說不定能少吃點苦頭。”

    謝衡之道:“你說的很有道理。譬如說,她要給我和祝家女兒牽紅線,我不直接拒絕,被你聽見,然后你再生氣消失,我再發(fā)瘋了一樣找你一次?”

    霍嬌沉默了:“……你這么說也是。是我想的簡單了。”

    謝衡之道:“我和她不是一路人,注定沒法母慈子孝。”

    霍嬌也漸漸明白:“她喜歡的是像蘭珩那樣的兒子。可蘭珩之所以那樣對她,是因為蘭珩將她當做榮華富貴的來源,就像宮里的黃門和宮女伺候官家和娘娘一樣,自然俯首帖耳。但你是他的兒子,你想要從她身上得到的是尊重,偏愛,欣賞,甚至是母親的安全感。”

    謝衡之一笑:“可惜她不懂。”

    霍嬌給他打氣:“這么簡單的道理,總有一天她會想明白的,大娘子其實人不算壞,你不要灰心。”

    謝衡之搖頭:“算了,何苦呢。我現(xiàn)在就很好,不期待那些。”

    霍嬌想到后來聽小林說,他是因為那只布老虎,才心軟見蘭歆,還是不忍心戳破他。

    她重新審視這間小院,偏房,陳設和眼前的男人。

    除去這張臉,他其實沒有哪一處像那個從小和他長大的瘦弱郎君。

    蘭珩的只言片語,蘭家夫人姨娘們的嫌棄,還有關(guān)于少年蘭珩的描述,讓她腦中飛快拼湊出眼前這個男人真正的過往。

    他出身汴梁皇商,有強勢的父母和優(yōu)渥的家境。從小身居豪宅,錦衣玉食,眼高于頂,他習慣了被一群人伺候,少時是個熬鷹走狗不諳世事的紈绔大少爺。

    再大一些,他性格孤僻,卻清高敏感,并不適合繼承家業(yè)。他沉迷讀書寫字,卻得不到父母認可,只能從祖父哪里尋找溫暖。

    她想起剛到汴梁,兩人擠在狹窄的小屋子里卻甘之如飴,又想到謝衡之在延州混跡官場時,偶爾蹙著眉心透露出的疲憊和不耐煩。

    時間已經(jīng)改變了他,讓他成了霍嬌的同路人,可他又的確不是她熟悉的那個未婚夫。

    霍嬌心里升騰著一種奇妙的新鮮感和微妙的背德感。

    她像在認識一個新的人,慢慢試探,期待結(jié)果。

    一身婢女裝扮的萱兒突然過來,小聲道:“蘭家大娘子和官人去了前廳,本來說商量擺壽宴的事,但是來了之后還沒說上幾句,大娘子便提出,說現(xiàn)在蘭家無人主事,可讓蘭珩暫時主持大局。”

    霍嬌和謝衡之對視一眼,她道:“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謝衡之道:“我們一起吧。”

    霍嬌推他:“我們一同現(xiàn)身,意義便大有不同。你先別來,我看看情況。不過我想問你,你對歙州親眷,心里怎么想?”

    謝衡之道:“遠方親戚,不太合得來,一群碎嘴。但也沒仇怨,不至于落井下石。”

    這形容實在貼切,霍嬌一笑:“我倒站在他們這邊,只要蘭珩的愿望落空,我就歡喜。”

    謝衡之還有些話沒告訴霍嬌,歙州的蘭家人暫時不能出大事,尤其是蘭琨。否則蘭羨沒有把柄在他手里,未必愿意繼續(xù)完成認罪書。

    走到前廳時,蘭五夫人正在反對。

    “我自然知道大娘子是好心,但咱們畢竟已經(jīng)分家了,這么多年雖說走動也是頻繁的,若是走動關(guān)系,需要銀錢,要多少我們給多少。但生意上,向來是親兄弟明算賬。”蘭五夫人聲音不是很大,她不敢同蘭歆撕破臉:“……上回川蜀書院買撲,我們談到一半的生意還被珩郎君截胡了呢……”

    她嘀嘀咕咕:“我們本是歙州最大的本土墨商。如今呢,歙州大半墨坊生意,都在珩郎君手里。”

    蘭歆一笑:“說到底,五弟妹不過是計較銀錢的事么?這么說吧,其實銀錢都是小事,我家產(chǎn)業(yè),說是歙州蘭家數(shù)十倍都是謙遜了,會惦記這些銀錢嗎?”

    蘭五夫人接不上話,扭頭看著站在角落的霍嬌,霍嬌也沖她頷首。

    蘭五伯已經(jīng)好幾天沒出門花天酒地了,他焦慮的團團轉(zhuǎn),一面嘟囔著妻子多嘴,一面哄著堂姐:“大姐,你說的有理,當務之急是二哥怎么辦。”

    蘭歆道:“這也是我讓珩兒過來,暫時接手生意的緣由。對外歙州也屬于蘭家,我們才好走動。實不相瞞,老知州是祝尚書的老下屬了,刑通判又是的開封府尹的門生,這祝尚書倒還好了,他家的六姑娘,已經(jīng)在同珩兒談親事了。”

    霍嬌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好慘一祝六,她曉得已經(jīng)被大娘子配給這么多人了嗎?

    蘭琨十分羨慕,拍著蘭珩道:“珩哥哥好福氣。”

    蘭珩轉(zhuǎn)而看著霍嬌,似乎想從她面上看出什么不一樣的情緒。

    蘭歆繼續(xù)道:“可開封府尹與我們的交情就隔著一層了,再說如今謝知州,我也是說得上話的。”

    她為難地對蘭琨道:“這道理你懂吧,需要得是一家人,才好開口辦事。若是說已經(jīng)分家了,人家便未必盡力幫你。”

    蘭五夫人和姨娘互看一眼,都不做聲,只有蘭琨急急道:“不知道父親現(xiàn)在怎么樣了?若姑姑能同謝知州說得上話,可否讓我見他一面。”

    蘭歆面色平穩(wěn),安慰他道:“前日我才去見過謝知州,他說二弟一切安好,不用掛念。剛見,我沒提要同他見面的事,還需要一步步來。”

    這已經(jīng)比先前,他們四處奔波無門好多了。莫說知州府,就是刑通判,都視謝衡之如豺狼惡鬼,生怕惹禍上身。

    蘭琨與五叔商量:“雖說父親不在,我是家主,但茲事體大,這等大事,我一個孩子怎么做決定。五叔您怎么看呢……”

    五叔雖也想救哥哥,卻不如親兒子強烈,他性子也懦弱,推諉道:“還孩子呢,你看看珩郎君,也就比你大一兩歲,人家三四年前就獨自去西捶闖蕩了,是時候擔起重任了。”

    蘭珩笑道:“五叔,琨兒,怎么說得像是拿家產(chǎn)交換舅舅一樣。珩兒只是來替母親為大家分憂,待事成以后,完璧歸趙。珩兒自然返回汴梁。”

    霍嬌看蘭琨是個沒主意的,只好偷偷慫恿蘭五夫人:“請神容易送神難。何況你們得提前商議清楚細節(jié),比方說,究竟只是口頭上過來代管,還是真正插手生意。今后田產(chǎn)鋪面家宅都保留誰的名字。蘭珩若是帶生意過來,如何與他分利,都一定提前白紙黑字寫清楚。”

    五夫人認真記下道:“霍娘子說的有道理。”

    她們聲音不大,但蘭歆還是看到霍嬌了,她故意問蘭五夫人:“五弟妹,這位娘子好漂亮,眼生啊。”

    蘭五夫人道:“哦,這位是高家紙坊的合伙人,也是我們家大主顧,霍娘子,汴梁人。”

    蘭歆望了望霍嬌,笑而不語。

    蘭五夫人于是將方才霍嬌提醒的幾點拿出來說,又補充了些細節(jié)。

    蘭歆一聽便知道五弟妹正慌亂之下,沒這個局外人的腦子,她冷嘲熱諷:“弟妹得高人指點。”

    五夫人只能訕笑。

    蘭珩看了霍嬌一眼:“旁的都按五夫人意思來,我只一個要求,家宅產(chǎn)業(yè),自然還是要寫二舅舅的名字。”

    霍嬌不自覺皺眉疑惑,萱兒湊到她耳邊小聲道:“娘子,我方才偷聽到,蘭羨離家前留下話,說讓將家宅和田產(chǎn),都更成琨郎君的名字,鋪面則更成五伯的。”

    這么安排,顯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怕自己有個差池,家人因爭奪家產(chǎn)四分五裂。這也讓蘭家人更為恐慌。

    若保留蘭羨的名字,他出了意外,蘭珩又入主蘭家,這群常年生活在庇護下的人,如何爭得過蘭珩這個狼崽子?

    蘭歆笑看蘭琨:“琨郎君,不是我這姑姑與你不親,我只是擔心家產(chǎn)易主,大家救二弟弟就不那么上心了。”

    她刺激他:“還是說琨兒更看重家業(yè),大過你老子的命?”

    蘭琨急道:“那自然不是!我現(xiàn)在便應下珩哥哥這件事。”

    蘭珩道:“好孝順的兒子,舅舅知道了該多欣慰。”

    蘭琨正憨笑著不好意思,蘭珩又道:“不過,方才蘭五夫人說得也在理。我看這事須白紙黑字寫清楚,再簽字畫押,大家都好放心。”

    他一招手喊來小廝,筆墨擺上,邊寫邊道:“我和母親是為救舅舅而來,大家起碼得表個態(tài)。讓我們安心全力以赴。”

    蘭五夫人慌亂地看著霍嬌:“霍娘子……”

    霍嬌用力搖頭:“不要簽。”

    蘭歆一笑,對蘭珩滿意點頭。

    蘭琨摸不清楚情況,但要簽字畫押,終歸是令他警醒的,他頓了頓,也望了望身旁的五伯。

    蘭珩安靜等著,琨郎君是個面皮薄的人,如今已是騎虎難下。果然,叔侄兩商議幾句,決定簽字:“好,我們應下了。請一定救出二哥。散盡千金,在所不惜。”

    蘭琨從蘭珩手中接過竹筆,咬牙落筆。

    霍嬌閉了閉眼,無奈吩咐了萱兒幾句,走上前去:“琨郎君,不要。”

    蘭琨扭頭,疑惑看她。

    “不要簽,”她擰眉:“他們也不會幫你救蘭羨。”

    蘭歆咬牙:“這里沒有你一個外人說話的地方!”

    蘭琨卻看向她:“霍姐姐,你為什么會這樣說?”

    霍嬌慢慢地說:“因為我是歙州知州謝衡之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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