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總覺得身處夢中
第三顆扣子被解開之前, 周棠迅速反應過來,伸手制止。
情急之下,她沒能收住力道, 在裴寂容的手背上按出微微的紅印,過了會兒才想起他此刻的身體狀況,倏然將手松開,說道:“別這樣。”
裴寂容的指尖微微動了一下, 沒有掙開, 他沒有太明顯的表情, 眼神平靜卻固執,輕聲問:“那我該怎么做?”
周棠與他對視了兩秒, 慢慢松開手。
“我們不該現在談論這些事情。”她盡量不去思考當前的狀況,把醫生的叮囑又在腦中過了一遍, 說道,“我們都該冷靜一下,我讓醫生過來。”
說完,她很快起身往外走, 走到門邊時又回過頭來,補了一句:“我不會離開。”
門再次合攏了。
室內恢復寂靜, 只留下一道淺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裴寂容微微低下頭, 濃烈洶涌的甜酒氣味灌入鼻腔, 自體信息素不會引起任何反應, 他卻仍然感到了深切的灼痛。
……
天已經黑了。
周棠站在走廊盡頭, 透過落地窗眺望著城市的景象,蒼白的燈光落在腳邊,她被籠罩在明暗交雜的光影當中。
過了很久,她收回目光, 用手指按了按眉心。
總覺得身處夢中。
情況為什么會突然……不,倒也不是無跡可循,周棠對現狀早有預感,只是出于理智,一直強行忽視掉各種早已映入眼中的跡象,不讓心中的猜測破土而出。
那太像妄想了。
早在很久之前,周棠就幻想過多次類似的情景,雖然場合不同,因由不同,但在每個幻想的場面里,她都十分喜悅。
但是,現在,曾經期望的答案真實地出現在耳邊時,她雖然也有本能的欣喜,但更多的是蒙在心頭的一層隱憂。
懷疑的陰云揮之不去。
或許是,周棠想,或許是她的心態出了某種問題,明明沒有收到什么實質性的傷害,收到的回答也都在預想中,但就是沒有辦法輕易相信了。
即使裴寂容如此直言,她也只覺得……
還不夠。
不夠確切,不夠真實,需要更加真實的論據。
想到這里,周棠在心中嘆了口氣,又抬起眼來,望向遠處燈火通明的建筑,感到每一個光點都在眼中層層疊疊地暈開,毫不清晰。
大約一個小時后,醫生過來告訴她,裴寂容的情況已大致穩定,可以見面了。
見面……
周棠又有點想嘆氣了。
不論如何,必須要說清楚。
剛踏進病房里,她沒有去看裴寂容,微低著頭思考要說的話,往前走了幾步,就聽見一絲壓不住的呼吸聲,抬眸看去,率先出現在視野里的是一只修長蒼白的手,手指攥著被子,腕上有數個泛青的針孔。
兩人都沒有立刻開口。
周棠沉默了一會兒,正要將預先想好的問句說出口,忽然感覺腦海中閃過某些模糊不清的念頭,促使她話到嘴邊又換了措辭。
還不夠。
如果“愛”是真話,會真到什么程度?
“統括監察的名單已經定了,依照的是部長現在的安排,我不在其中。”
停頓半秒后,周棠毫無預兆地談起這件與當下毫無關系的事情,說道:“若是一切順利,我接替法爾娜副部長也至少是七年之后的事情,所以……”
她停頓了一下,終于將目光上移,與那雙漆黑的眼睛對視。
然后慢慢說出最后的話語。
“短期內,我沒辦法左右法案表決的最終結果。”
裴寂容的手一下收緊了,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變得明顯了一點,像隱在皮膚下方的傷痕。
從聽見第一個字開始,他就仿佛驟然凍結一般,連那點急促的呼吸聲都變輕了很多,渾身緊繃,仿佛早已遺忘的噩夢又迎面襲來,引起恐懼,造成痛苦。
“我沒有考慮到法案的事。”
他很輕很慢地說著,似乎全憑本能。
周棠平靜地問:“如何證明?”
裴寂容驀然怔住,這個簡單的問題似乎比此前的種種爭執還要更加刺中心臟,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神色浸滿茫然和痛苦,眼睛顫抖似的眨了眨。
他想過周棠對他的信任已經消解,但當這個事實擺在眼前的時候,仍然難以接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別這么驚訝。”周棠想起之前的談話,沒有再加任何稱呼,用玩笑般的語氣說,“其他人想讓我相信他們的話,也必須要有證據,您和監察部來往的次數還算少嗎?這是我們的統一風格。”
裴寂容的神色里茫然依舊,幾乎是依靠本能在說話:“但你以前……從沒有……”
“從沒有懷疑過您?”周棠輕飄飄地說,“這是我的失誤。”
視野里,那只蒼白的手狠狠抖了一下。
裴寂容說不出話,只能傾聽。
“這種事情上,Omega應該能習慣用信息素來證明吧,但是很可惜,這個證據對我無效。”
周棠一邊說,一邊注視著裴寂容的臉,在他終于顫抖著閉上眼晴時,她也微微垂眸,將聲音放緩。
“所以現在的情況還會出現無數次,無論您說什么,我都需要索取足夠的證據,長此以往,不是很痛苦嗎?也許最后的結果比此刻壞上百倍,我可不想和大法官鬧得那么僵。”
她下了結論:“最好止步于此,我們都當今天的事情沒有發生過就好,這樣一切都能重回正軌。”
裴寂容驀地抬起頭來,緊緊抓住她的手腕。
“重回正軌……不,我不想、變成那樣。”他的話語零碎,有些錯亂,“我會向你證明,無論日后……我會證明,無論你懷疑什么,我都會想辦法證明。”
周棠偏了偏頭,似乎在思考:“這句話的有效期又是多久?”
“永遠。”裴寂容沒有猶豫,篤定的說,“重構法案正式實行之后,我會遞交卸任申請,之后,都按你的想法安排。如果你依然覺得這是謊言,我可以現在就……”
在這段話說完之前,周棠用指尖按住了他的唇瓣。
她問:“這是真實想法?”
裴寂容呼吸一滯,以為這個方案也無法得到認可,眼尾卷起一點紅色,努力地集中精神思考其他辦法。
在那雙眼里的水汽又快要聚集以前,周棠輕輕嘆了口氣,耳語似的低聲說:“好了,我們一會兒再談。”
裴寂容抬眸看她,眼中滿是無措。
他的手指越發緊繃,但力氣卻漸漸變小,幾乎沒辦法再握住任何東西,很快,就有細碎的水珠墜落在手背上,像摔碎的點點星芒。
周棠目光微凝,下一秒,忽然松開手,俯身吻了吻他。
“別害怕。”
第32章 32 哥哥
裴寂容微微睜大眼睛, 右手無意識地攀著周棠的肩頭,指節仍然緊繃,在任何清晰的想法出現之前, 他先感到一陣劫后余生般的僥幸,眸中薄薄的水霧漸漸凝結,從眼尾滑落下來。
他流淚時幾無聲息,睫毛低垂, 遮住了眼中的神采, 安靜得像一樽玻璃塑像。
周棠知道自己話說的重, 察覺到冰涼的液體滴落在手背上時,又低頭吻了吻他的唇, 便松開手,想要說幾句話安慰一下。
剛拉開一點距離, 裴寂容的手指就驟然一顫,繼而抬起眼來,長睫被水珠潤濕,反射著碎亂的微光。
那雙漆黑的眼中含著明顯的惶然, 片刻后,他忽然伸手勾住了她的脖頸。
周棠一頓, 沒再開口。
氣息雜亂地纏繞著, 像模糊濕潤的霧中細雨, 裴寂容仰頭胡亂地親吻她, 溫軟的唇掠過眼眉和鼻尖后, 停了一停,慢慢地往下走,直到這時,他似乎才漸漸鎮定下來, 呼吸變得均勻了些。
周棠沒有做出任何抗拒的舉動,手指順著肩頸往后,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脊背。
“你……”裴寂容輕聲問,“愿意原諒我了嗎?”
他的嗓音有點啞,說的話斷斷續續,如同泣音。
“不。”周棠說,“只是想占您便宜。”
裴寂容怔了怔,下意識抬頭,看見她眼睛里含著笑意,明顯是在調侃,這才稍稍放松了一點。
他隨即垂下眼睛,指節在唇上抵了一下,低聲說:“那,你……就不必再……”
接下來的話似乎很難以啟齒,他遲疑了很久,將臉也偏到一邊避開視線,也仍然說不出口。
周棠觀察了一會兒,了然的點點頭:“您現在確實清醒了。”
裴寂容不解地看向她。
“只是我的私下總結,不值一提的想法。”周棠雖然這樣說,但并沒賣關子,很快就將這想法的具體內容講了出來,“之前果然只是看起來冷靜,相比之下,現在就自然多了。”
她嘆了口氣,露出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說道:“您清醒的時候會說愛我嗎?所以那只是幻覺,我們或許……”
裴寂容對這種句式和語氣已經有些應激,即使能看出這只是玩笑話,也受不了地一下抓住周棠的手腕,搖搖頭:“不要這樣說,你知道我沒有那么想。”
他靜了會兒,抬起手指很輕地撫摸她的臉頰,像是從這個動作里汲取到了勇氣,低聲說:“我只是覺得,你對我的態度不必再這么——不必再想以往那樣。”
周棠想了想,問:“禮貌?”
裴寂容抿了抿唇,糾正道:“生疏。”
僅僅說出這個詞,他就感覺心臟仿佛被扯動似的輕微疼痛起來,已然過去的種種景象再度出現,如噩夢重演。
周棠摸了摸他的眼角,說:“您看起來又要哭了,這也是發熱期的征兆嗎?”
“我沒有哭。”裴寂容拒不承認,握住她的手指,別開眼平復著心情,過了幾秒,他總算把在內心回蕩了很久的想法坦誠說出來,“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其他的稱呼都不用再加,那總讓我覺得……”
他轉回來直視周棠,咬了咬唇,將話說完:“很不安。”
周棠靜靜聽著這個建議,始終沒有什么表示,就在裴寂容生出些許緊張感的時候,她忽然開了口,像要求的那樣念出他的名字:“裴寂容。”
她咬字非常清晰,盡管語氣十分平靜——或者說根本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語氣,也仍然給人一種鄭重其事的感覺。
裴寂容的呼吸停住了一瞬。
不知為什么,他甚至覺得這個簡簡單單的稱呼上的糾正,比愛這個字眼還要直擊內心,驀地閉了閉眼,短促地應道:“嗯。”
周棠極少像對待朋友似的喊裴寂容的全名,但竟然沒有多么不自在,想了想,說道:“但我還是覺得那樣比較有意思。”
她笑了笑,俯下身靠近過去,欣賞了一會兒那張總被氣質蓋過的過分漂亮的臉,低頭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很深的吻,唇齒交纏,難舍難分。
裴寂容的下巴被捏住,不得不仰起頭來,感受著灼熱的吐息在唇縫間流轉,周棠始終沒有要停下的意思,隨著時間推移,他幾乎被吻得喘不過氣,不由自主地伸手抵住了她的臉側,然后立刻感到下唇被尖尖的牙齒咬了一下,細微的疼痛涌現,反而更令人昏沉。
就在這個時候,周棠退開一點,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哥哥。”
“我還是比較喜歡這樣叫你。”
第33章 33 所以不要問
接近晚上八點, 周棠接到了部里事務官打來的通訊。
對方的語氣相當嚴肅,她聽了幾句,臉上的笑意也迅速消散了, 皺了下眉,應道:“我馬上過去。”
裴寂容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通訊剛掛斷,就輕聲問道:“監察部找你?”
“對, 一個案子出了點問題, 下周就準備提起公訴了。”周棠放下終端, 捏了捏指節,“我現在要回去處理。”
裴寂容點點頭:“好。”
他對監察部的忙碌程度有充分認知, 以往在不少場合,都見過接到消息就突然面色改變、匆匆離席的監察官, 對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現在情況特殊,難免生出了一點點失落。
為了壓下這種情緒,也提醒自己不要表現出來, 裴寂容又多補了一句:“你先走吧。”
周棠卻沒動,將終端扣回手腕上之后, 低頭看了看他, 抬了抬另一只手:“這樣我可走不了。”
裴寂容這才發現自己還握著她的手腕, 頓了頓, 若無其事地松了手。
周棠問:“舍不得我?”
裴寂容沉默了幾秒, 微微嘆了口氣,抬眸看著她。
“嗯。”他低低地說,“所以不要問。”
周棠整理衣領的動作停住了。
她又握住了裴寂容的手,俯身盯著他看, 理智全用來回想剛才的通訊內容,提醒自己正事要緊,一句那我走了在齒間來回轉了好幾遍,還沒說出口,裴寂容卻突然閉上眼睛,仰頭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他的動作很克制,輕柔短暫,這個親吻像一片落在嘴唇上的花瓣,這花瓣還沒有落地,裴寂容輕輕推了推周棠的手腕,說:“你該走了。”
周棠點了點頭,當真松開手,將距離拉遠了一點點。
但下一秒,她毫無預兆地再度靠近過來,捧著他的臉回吻,熱切而劇烈,如一場天長日久的熱病,驚雷在心湖上炸響,沒有歸于沉靜的時刻。
再度分開時,裴寂容沒有立刻回神,手指仍然有些用力地抓著她的衣袖,片刻后才平靜下來,將那些褶皺一點點撫平。
“我真的該走了。”周棠扯了下衣領,對鏡子的渴望忽然空前迫切,“有事記得聯系我。”
裴寂容替她撫平衣袖上的最后一道褶皺,微微頷首,說話時聲音有一點啞:“嗯,晚點見。”
周棠不再耽擱,轉身離開了。
裴寂容有些出神地看著她離開的方向,在門合攏后很久,才收回目光,閉上眼睛,用指節抵了一下眼眶。
在那之后,他們又聊了很多很多事,周棠得到簡短的愛字,并不滿意,她似乎把這個字當成一個牽涉眾多、線索隱秘的案子來看待,要把相關的一切都弄得一清二楚,得到一條邏輯嚴密的證據鏈才行。
最開始,她提出的問題都很平常,甚至有點官方,但越到后面,問得越深越細,連一點點細微的內心活動都能延伸出三個分支,整場談話幾乎變成了一段無限延長的自我剖白和心意傾吐的過程。
裴寂容做了多年法官,但直到今天才切身體會到言語的力量。
相比之下,因為越線的親密接觸而生出的羞恥,只持續了極短的時間,根本不算什么了。
他垂下眼睛,用指尖輕輕按了一下微腫的唇。
……
翌日下午,監察部十二層。
周棠和幾個同事一塊兒擠在事務處的一張辦公桌旁,嘩啦嘩啦地翻著凌亂的文件。
“嘿,加班小組的諸位,誰給我騰個位置?”林鶴的聲音在他們頭頂響起,“這不是我的桌子嗎?”
一人擺了擺手:“現在還分什么你的我的,旁邊不是還有空桌子嗎?”
林鶴嘗試著將一只手擠進人堆:“我拿個東西,一分鐘。”
周棠不言不語地旁聽著這段閑聊,將手里的文件翻到末頁簽上名字,站起身來,順手從辦公桌下方撈出來一個小箱子,遞給林鶴,道:“這個?”
“噓!”林鶴警惕地望著四周說道,“等會部長看見又要說我了。”
她接過箱子,看了一眼里面整整齊齊的卡帶,心情立刻好了起來,和周棠說話時也笑嘻嘻的。
可惜不是什么好消息。
“有人找你。”林鶴指了指地面,“在樓下。”
周棠:“誰?”
“嗯……你比較不想見到的……警務部的那個……”林鶴咳了聲,“他說有正事我才說你在的。”
周棠嘆了口氣:“行,沒事。”
林鶴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然評價道:“你看起來心情超壞。”
周棠問:“很明顯嗎?”
“完全寫在臉上啊,你和部長吵架了?因為……加班?”林鶴說,“你以前不是很熱愛加班的嗎?”
“熱愛?這種誤解是從哪里出現的,我那時只是覺得無所謂而已。”周棠說,“但是現在……”
她停頓了一下,說道:“現在比較特殊。”
無論怎么想,在漫長的情感拉鋸戰終于結束、正式確定關系之后,面對的第一件事都絕不應該是加班吧?
更何況,部里根本沒有要緊事。
昨天晚上,事務官在通訊里說的嚴肅至極,一副著急到連細節都來不及說清的模樣,但她趕回部里之后,才發現根本沒什么大事,擺在眼前的只有堆成小山的行政手續。
全部都是繁瑣、冗雜、毫無意義的工作。
甚至這個案子的主要負責人是另一位監察官,在這里的其他人都是分攤工作量的添頭。
周棠中午就忙完了屬于自己的那部分,原本可以離開,但仔細想了想,她又覺得裴寂容雖然看起來平靜,說不定還需要時間適應現狀,因此沒去找他,只留了幾條信息說明情況。
她很快就發現,這個決定顯然是錯誤的。
但是現在已經沒辦法糾正了。
相比之下,格蘭特的突然來訪都不是那么令人煩躁、那么糟糕的一件事了。
“情況特殊?”林鶴從她的表情里嗅到一點不同尋常的東西,生出百倍的好奇心,問道,“你在想什么呢?都走神了。”
周棠答得很快:“什么也沒想。”
話剛出口,她就意識到這個回答太像故意掩飾了,但她此刻分不出太多心神加以糾正,隨意補了點借口,也不管林鶴相信沒有,就轉身離開了事務處。
在走廊里邁開幾步,周棠拍了拍自己的眉心,用力掐了一下指尖,但并沒能打斷腦海中盤旋的念頭。
——怎么會那么好親?
……
與樓上的獨立辦公區相比,大廳里人還要多上數倍,正中懸空的那塊“請遵守秩序”的提示燈牌,都仿佛被遮蔽得暗淡了許多。
大廳里的每個人都眉頭緊皺,表情嚴肅,在這種沉悶的氛圍里,獨自站在引導臺旁邊、笑容燦爛的格蘭特就極其的顯眼。
周棠走過去,沒有說什么多余的寒暄話,直截了當的問:“你找我有事?”
“你比上次見面的時候更加冷漠了。”格蘭特一反常態,沒有湊過來動手動腳,只將終端屏幕遞過來,手肘撐著引導臺,偏頭看著她說道,“案子有結果了。”
周棠掃一眼四周的人群:“你要在這里說?到我辦公室再談。”
“有什么關系,這已經不是秘密了。”
格蘭特的正常只維持了一分鐘,很快就故態復萌,輕笑一聲,靠過來低聲道:“不過,既然你這么擔心,我們就去更私密的地方談吧。”
“說正事。”周棠已經漸漸習慣他的處事方式,難得心平氣和,“不然我走了。”
格蘭特凝神看了她一會兒,不知想到什么 ,竟然真的收回話題,敲了敲終端屏幕,說起正事來:“他們想要走海運,我們來不及申請海上的通行令了,只能寄希望于監察部的特殊通行權了。”
周棠點了點頭,將這句話翻譯了一下:“所以你想讓我現在陪你們去海上抓人?”
“不然還能怎么辦呢?直接過去的話,我會被控告濫用職權的。”格蘭特皺了皺眉,神情忽然舒展,“啊,其實那樣也不錯,你愿意代表監察部審問我嗎?”
周棠直接忽視了這段話,說道:“我沒時間,至少今天之內都不行,我讓事務官聯系其他人,大概二十分鐘,你們那邊來得及嗎?”
格蘭特瞇了下眼睛,答道:“可以。”
他這次回答的相當干脆,沒有節外生枝,但周棠給林鶴發消息的時候,他又突然說:“你變了一點。”
周棠沒有看他,說道:“你接下來要說的最好是有用的話。”
格蘭特沒有再說下去,沉默幾秒又換了一個話題:“我改主意了,還是你和我們一起去吧,不要找其他人,這件事結束,我就不再糾纏你了,怎么樣?”
“聽起來不錯,但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周棠從引導臺上扯下一張便簽紙,快速寫好另一位監察官的通訊號,將它放在了格蘭特面前,說道,“他在第二區交界,趕到關卡需要十五分鐘,正好來得及。”
交代完正事,周棠接著上半句話說道:“你糾纏我又不是我的錯,這不是個能拿來交換的籌碼,好了,合作辦案到此結束。”
格蘭特緊緊盯著她,意味不明地彎了彎唇角,低聲道:“難怪裴寂容沒有阻止我來找你。”
“你們的愛情游戲有結果了?”
第34章 34 不要這么嚴肅
下午, 警務部就傳來了行動順利結束的消息。
得知此事時,周棠剛結束所有工作,站在辦公室外的開放陽臺上吹風, 看完消息后,她又想起和格蘭特的交談,不由自主地垂眸看了眼屏幕里映出的自己的臉,試圖分辨出神色中的細微差別。
她沒看出自己有哪里不一樣了, 格蘭特卻肯定地說她變了, 但問起具體在哪里, 他也只說是直覺。
直覺。
說出這個詞的如果是別人,可信度想必會高上許多。
思考無果, 周棠將目光從映出面容的屏幕上移開,在天邊出現第一抹橙黃的晚霞后, 她轉身邁進走廊,很快就離開了監察部的大樓。
持續至今的加班告一段落,沒完沒了的消息都成了過去式。
周棠調出時間表看了一遍部里的事務,確認它變得格外清爽, 接下來一周都不會再有這樣的忙碌后,她低頭盯著屏幕猶豫了一陣, 還是關掉了通訊界面, 只給裴寂容發了個文字消息。
不知道法院是不是還在忙……
這個念頭還沒有落地, 屏幕就突然閃了閃, 終端震動, 新通訊提醒彈了出來。
周棠按著屏幕的手指頓住,驚訝地抬了抬眉毛,游移的視線停了下來。
通訊來的迅速,但她接起之后, 聽筒里卻沒有立刻傳出人聲,首先響起的,是細微的呼吸聲。
周棠也沒有說話。
這份安靜持續到第十秒時,聽筒里的呼吸聲停止了一個短暫的瞬間,這之后,裴寂容終于開口問道:“工作都結束了嗎?今天晚上,你還有沒有其他事情?”
他的聲音輕緩,語氣里帶著不太明顯的猶豫,似乎這個簡單的問題里蘊含著某種本不應出口的暗示。
“忙完了,后面應該也沒事了。”周棠沿著林蔭道慢慢往前走,抬眸看向不遠處的住宅區,“正準備回家。”
裴寂容問:“回家?”
“嗯,東區那套房子。”周棠說,“就在監察部附近。”
通訊又靜了幾秒。
裴寂容知道周棠說的是她現在的住處,從裴家搬出去之后的第一次通訊里,她就提過大致的地址,并沒有隱瞞。
也因為這份自然而然的坦誠,他才將那當成一個很快就會過去的小插曲。
見他許久沒有回應,周棠想了想,又隨口說道:“其實我很早就買了,差不多是進部里的第二年,只是一直沒怎么住過,等會兒回去還要稍微收拾一下。”
……差不多是全屋大掃除的程度。
周棠想到那樣的景象就忍不住嘆氣,點了點屏幕,想看看智能管家是否在正常運行。
這是,她聽見裴寂容說:“我現在住在法院這邊,你知道的。”
他的聲音有點發緊。
周棠停下了腳步,景觀樹木投下的陰影覆蓋著她,枝葉間漏下的微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散落的星芒。
“你的東西沒有動過,和原來一樣,這里離監察部也很近。”
“所以,”裴寂容問:“你愿不愿意過來住?”
……
從監察部到最高法院確實不遠。
周棠從懸浮車下來的時候,終端的通訊記錄旁顯示著“十五分鐘前”的小字,這么短的時間不足以對記憶造成任何磨損,她站在電梯里時,腦海中還不斷地回蕩著剛才的對話。
她一邊為裴寂容的提議感到驚訝,一邊又不理解自己為什么會這么驚訝。
又不是沒有一起住過。
這個想法在心里轉了幾圈,周棠的情緒仍然沒有完全平復。
他們已經相識多年,按理來說,不會再有普通情侶會經歷的某些過渡期,即使關系的性質突然轉變,也不應該多么不適應才對。
但它就是發生了。
是因為,現在的進展太快了嗎?
周棠有點兒弄不清自己的想法。
懷著非常微小的緊張,她走到了熟悉的門前。
這片住宅區的產權都屬于最高法院, 盡管從外觀上看,和附近的商業住宅并沒有多少不同,但安防措施卻嚴格數倍,如果沒有經過內部系統認證的居住權限,這需要經過至少五道的身份核驗。
距離上一次到這里來已經過去了很久,但周棠剛出現在門口,智能管家就播放了一道歡快的鈴聲,附加一句殷勤的“歡迎回家”。
下一秒,門從內側被打開,裴寂容的身影出現在視線當中。
他已經換下了法院的制服,穿的很居家,因為仍在發熱期的緣故,雖然打了抑制劑,皮膚上依然被體溫燒出很淡的紅,目光朦朧而迷離,沒有信息素的加持,看起來只是低燒的癥狀。
周棠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有點忘記自己剛才在想什么。
裴寂容將門拉開,智能管家播放的鈴聲已經停止,他頓了一下,重復起電子音的臺詞:“歡迎回家。”
他站在玄關,左手扶著門框,指節纖長白皙,如同溫涼的玉石。
周棠踏進門后,這只手微微收緊了一點,隨即松開門框,朝她伸了過來,但還沒有觸碰到衣角,就被躲開了。
“別摸,不干凈,下午幫他們押了一個嫌疑人。”周棠抬起手臂聞了聞,淡淡的血腥味揮之不去,她皺起眉來,“我應該在部里換身衣服的。”
裴寂容關上門,眼神很快清明起來:“你受傷了?”
“沒有,清理現場的時候沾到的。”周棠說,“好啦,別這樣,我沒事的。”
裴寂容無視抗拒,握住了她的手:“是因為你從來都不注意。”
他手指的溫度和膚色不同,溫熱柔軟,白的像玉——半融化的玉。
周棠看了他一會兒,喚道:“哥哥。”
裴寂容的手倏然收緊,抿起了唇。
他突然開始不適應這個稱呼了。
“不要這么嚴肅。”周棠沒有繼續阻攔,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指,猶豫了一下,選擇直白地吐露內心想法,“讓我有點想親你了。”
裴寂容愣了一下,像是不太能理解這句話,過了幾秒,他才重新跟上極速轉向的話題,但還沒有做出什么反應,手指就被松開了。
周棠熟門熟路地越過他往房間走,順手脫下外套:“我去洗個澡。”
裴寂容注視著她的背影,隔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
他竟然感到隱隱的失落。
第35章 35 真希望能永遠如此
直到洗完澡, 周棠才感到了久違的輕松。
她將頭發吹到半干,拈著仍然有些濕氣的發尾穿過房間,想去外面倒杯水喝, 剛拉開門,看見裴寂容低頭站在門旁的陰影里。
他垂眸看著地面,神情中有一絲沉入思索的凝重,右手的手指輕輕抓住衣袖, 門剛打開, 就微微地收緊了。
周棠有些詫異地松開手, 發尾垂落在肩膀上。
“哥哥。”她握住裴寂容的手,偏頭湊過去問, “怎么不進來?”
裴寂容注視著她的眼睛,在看清瞳中倒映著的自己時, 目光急促的偏了一下,睫羽顫抖著遮住瞳仁,落下一小塊幕布般的陰影。
他的臉上仍有發燒般的暈紅,手指卻十分冰涼, 像薄而脆弱的冰層。
周棠許久沒有聽到回答,笑了笑:“我提了一個很難的問題嗎?究竟——”
后半句話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親吻淹沒。
“不要問。”裴寂容很輕地咬了一下她的唇, 又稍稍低下頭來, “讓我想一想。”
周棠下意識用手指碰了碰嘴唇, 唔了一聲, 安靜下來。
過了幾秒, 她忽然發覺裴寂容手指的溫度漸漸升高,手背緊繃,露出一點青筋,像是在極力忍耐著什么。他開口時, 聲音也微微顫抖著,語速很慢。
“周棠。”他輕聲說,“我還在發熱期,今天晚上,我沒有打抑制劑。”
周棠的所有動作都停止了一個瞬間。
她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問道:“我應該怎么理解這句話?”
裴寂容低著頭,手指慢慢從她的指縫間穿過,接著有點用力地握了一下。
“我應該……”周棠漸漸靠近,聲音和氣息混亂的交融在一起,“如何理解這句話?”
裴寂容偏了偏頭,眨眼時,睫毛輕輕掃過周棠的鼻尖,像又細又軟的雨絲。
“如果你覺得不合適。”他貼在她耳邊說,“就當成是我的夢話。”
話音落下,周棠已經垂眸吻住了他。
她的聲音融化在灼熱的氣息當中,模糊不清:“這是夢話嗎?”
裴寂容閉上眼睛:“不是。”
……
但一切確實如同夢境。
沒有開燈的室內昏沉模糊,輕紗般的光影彌漫融化,裴寂容咬著指節,失神地注視著一個模糊的光點,忽然,他眼中的微光急促地閃爍起來,仰起頭時,脖頸的曲線修長而漂亮。
他在任何時候都是穩重得體的。
然而情.欲本就是不體面的東西。
堪稱劇烈的酒味信息素滾動翻涌,它原本是清爽的,只有淡淡的甜和酸,此時卻忽然具備了烈酒的素質,自顧自的灼燒起來。
沒有標記……但是……
裴寂容咬住指節,感到一切都太多太過,深刻到無以復加,以至于眼前仿佛只有一片空白。他曾經覺得周棠的眼睛像一團黑色的火焰,現在這火焰就在他的身體里熱烈的燃燒。
“哥哥。”
周棠用指尖輕輕觸碰那些顫抖的睫毛,眼睛里泛起一點情不自禁的笑意。
“你現在……”她頓了一下,說,“真漂亮。”
她不愿用美來形容他,美太莊重嚴肅了,而他此刻是水晶一樣的剔透晶瑩、光艷動人,甚至漂亮得有些輕佻。
裴寂容勉力睜開眼睛,一顆發亮的細小淚珠掛在睫毛上,他微微眨了眨眼,就重新滾落回眼眶里。
像高懸數月終于落下的心。
“輕一點……”
他低低地哼了一聲,伸手勾住周棠的脖頸,細碎的呢喃很快淹沒在親吻當中。
……
第二天。
多年培養的生物鐘依然準時。
周棠睜開眼時,深冬的天空還沒有亮起,淡藍色的晨光照進室內,如同積雪的陰影。
她偏頭看了一眼,發現裴寂容還沒有醒。
他安靜地閉著眼睛,眼尾的紅色尚未褪凈,在睡夢里,唇依然微微抿著,顏色格外秾艷,有一點點腫起的咬痕。
周棠借著微光注視他,用目光勾勒著五官的輪廓,感到心情格外寧靜。
昨天晚上,在驚訝當中,她原本是想說“我們的進展是不是太快了”的,可惜自制力與生物鐘不同,常常失靈,制止的話尚未出口,就變得模糊不清。
不過,這也不是太超乎預期的發展。
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大概三分鐘后,那簇細密的睫毛忽然顫了顫,緊接著,裴寂容緩緩睜開了眼睛。
一夜過去,他的眼珠仍像被水洗過似的,黑如琉璃,這雙眼睛先是茫然地看著天花板,過了幾秒,才恢復了神采,急切的望向身邊,像在沙漠里尋找泉水的旅人。
周棠很快就在琉璃似的眼珠里找到了自己的面容。
她眨眨眼:“早安。”
裴寂容看見她,眼睛微微睜大了一點,但很快就放松下來,他重新將眼閉上,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聲音又低又啞。
周棠摸了一下他的唇。
“嗓子疼?”她輕輕將被抱住的胳膊抽出來,“我去倒杯水。”
裴寂容拽住她的胳膊,啞聲說:“不用。”
他的手指已經不復昨日的冰涼,變得溫熱柔軟,像一個甜蜜的夢境的開端,周棠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想起這只手是如何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又是如何脫力般乍然松開。
周棠的右手順著他的唇滑動到下頜,輕輕摩挲了一下,忽然低聲道:“我都沒有發現,那時候哭得真厲害,都啞成這樣了。”
裴寂容睜眼看了看她,低下頭,將臉頰埋進她的頸窩,聲音很輕:“……不知節制。”
周棠挑了下眉:“我……”
裴寂容仰頭咬她的唇,牙齒若即若離,還不如接吻時用力:“沒有說你。”
他清晰地記得,昨夜由于發熱期的本能他有多么渴求長久、持續、深刻的接觸,本能……以及主觀的想法,連他自己回想起都覺得……欲求不滿——幾乎就是那樣。
因為這句話,周棠也不禁地回想起了更多的細節,她對待感情向來坦誠,但此刻也生出一點遲來的微妙的緊張,于是不再說話,靜靜地抱著懷里的人又躺了一會兒。
直到天色徹底亮起來,裴寂容才輕輕推了下周棠的胳膊,用手掌撐著床坐起來,掀眸看向墻上的電子鐘:“我該去法院了。”
周棠抬起眼,隨即目不轉睛地盯住了他的脖頸。
昨夜結束之后,她替裴寂容換了衣服,是隨手在衣柜里拿的一件,直到此刻,她才發現這件衣服有一點透,光線一亮起來,所有痕跡就都若隱若現。
盡管領口很高,但無濟于事,不如說甚至更加的欲蓋彌彰了。
裴寂容不知道這些想法,理智被喚醒之后,他一邊想著公事,一邊說道:“今天要處理警務部的那個案子,晚上可能會……如果忙到很晚,我會提前告訴你。”
周棠嗯了聲,說:“我知道,格蘭特來找過我。”
裴寂容不太明顯地滯了一下,放在身側的手慢慢繃緊,點了點頭:“是因為海上通行權吧。”
他的聲音很平,聽不出來異樣的情緒,但周棠聽完這話,卻突然露出一個笑容來:“怎么反應這么大?我和他又沒什么私交,工作來往而已。”
裴寂容默了默,問:“我的反應很大?”
“是的。”周棠靠著枕頭坐起來,在他眼下點了點,“都不笑了。”
裴寂容說:“我剛才也沒有笑。”
“有的,你自己看不到。”周棠說,“看起來很滿足,很放松,而且……”
話未說完,裴寂容吻住了她。
為了制止可能展開的描述,他沒有將希望寄托在親吻上,主動拉回上一個話題,說道:“我知道你和格蘭特沒有來往,只是覺得有點不安,是我的問題。”
周棠用手指繞著他的發絲,說:“那你昨天可以不讓他來找我,你們不是先聊過了嗎?本來通行令的事情就應該聯系事務官,找不到我這里來。”
“這是你的私事,當時,我不知道……”裴寂容將話說到一半,聲音陡然變得很輕,“我有資格插手嗎?”
聽完這個問題,周棠把玩頭發的動作停了,似乎想到什么,微微瞇了下眼睛,手指繞到腦后按住他的脖頸,毫無預兆地問道:“所以你昨晚才突然想跟我睡?為了資格?”
裴寂容的腦海空白了一瞬。
內心的想法被猝不及防地扯開,他抿起唇,有點不知道作何回答,最終閃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周棠究竟是怎么這么快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的?
“為什么不說話?”周棠一下下摸著他的后頸,神色只裝模作樣地冷了一個瞬間就軟回來,說道,“沒必要對我們的關系這么不自信啊,當然可以管了,我怎么會為這種事不高興。”
她想了想,開始為另一件事不高興:“所以,昨天晚上那么熱情,是因為這個?”
裴寂容:“不是。”
他這次答的很快,但直到話音消失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臉上驟然浮現出一點紅色,似乎,似乎敞開心扉比其他任何進展都更羞恥。
每次看到這副表情,周棠就很想追問到底,于是遵從本心地開口:“那是因為什么?”
裴寂容安靜了幾秒。
“因為我希望……”他盡可能準確地嘗試概括自己的想法,“這可能是Omega的本能,我總是想要和你有實質的聯系。”
周棠問:“標記?”
“也許。”裴寂容慢慢剖開自己的心臟,“我偶爾會希望你是一個Alpha,如果那樣,我就有可能靠標記留住你,雖然那也并不一定長久,但至少是一種可能。如果有一天你厭倦了我,至少還有信息素的牽連,讓你不會真的徹底離開。”
周棠聽完有些沉默,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這像是我該說的話——我是說,Beta通常會是不安的一方。”
裴寂容安靜地聽著,眼眸似乎又變得霧氣朦朧,但仔細看去并沒有淚水。
他微微搖了搖頭,傾身向她索吻,將沒有說完的話藏回心底。
真希望能永遠如此。
每分每秒,都絕不分開。
第36章 36 不要說這些
新年假期結束后, 由七位大法官共同起草的重構法案被正式提出,并很快進入了審議階段。由于前期鋪墊足夠充分,牽扯最深的幾個部門都未出現強烈的反對浪潮, 監察部已經開始推進一些相應的職權調整。
周棠為此連日早出晚歸,忙碌了幾天后,漸漸發現這是一件好事。
“晚上我不過來,部里有其他事。”她看完終端上的消息, 補充道, “可能要出差, 去二十九區。”
裴寂容微微點頭:“好。”
他剛結束一場庭審,還穿著黑色的法袍, 這種職業性的服裝沒有什么特別的形制剪裁,在他身上卻平白顯得十分好看, 連領上的金色徽章都熠熠生輝。
周棠又說:“如果真的要去二十九區一趟,我就必須把這邊的交接工作給其他人,即使出差回來,也不會再每天過來了。”
裴寂容這次抬眼看了看她, 輕輕嘆氣,重復一遍:“好。”
他的手指頓了頓, 繼續去解外袍上的扣子, 睫毛低垂下來, 衣袖里露出的手腕白皙細膩, 如欲融的新雪。
周棠伸手扯住垂在桌面的寬大袖口, 用另一只手撐著臉,不滿地說道:“你的反應真平淡。”
“平淡不好嗎?”裴寂容輕拍她的手背,偏頭問,“你希望我聽完這些話就和你又哭又鬧嗎?像情緒不穩定的孩子一樣?”
周棠松開手, 順著這些描述想了想,感到興致盎然:“那會很有意思。”
裴寂容將外袍放在一邊,轉過身面向她,將衣領的扣子解開兩顆,往下拉,露出脖頸上凌亂的吻痕。
“如果你需要那樣的反應,最好提前準備,預先克制。”他隨即重新將扣子系好,說道,“現在我沒有精力了。”
周棠的齒尖在唇上抵了一下,很快放松,神色無辜地說道:“可是,哥哥也說想要啊。”
裴寂容低聲說:“那是胡話。”
“胡話?”周棠笑起來,眨了眨眼,“明明……”
裴寂容嘆了口氣,用指節輕敲了下她的額頭:“不要得寸進尺。”
說完這句話,他捂著唇悶咳兩聲,感到使用過度的嗓子又開始隱隱作痛,抬手端起旁邊的水杯,第一次由衷地為下一場庭審的延期感到慶幸。
周棠靜靜看著,眸色幽暗。
她曾經堅定地相信裴寂容是一個含蓄保守的人。這個認知完全來自于他的種種表現,神態,語言,動作,絕不是憑空想象。
但是,好像……
根本是誤會。
裴寂容注意到她的表情,以為是為了監察部的正事煩惱,遂問道:“還有哪些想說的?”
周棠確實有想問的問題,說道:“只是突然發現,我好像一直都沒有問過你——那天晚上為什么會那么干脆的拒絕我?”
裴寂容怔了下,目光慢慢從她臉上移開,低聲說道:“我不知道。”
他無言地注視著虛空,許久沒有任何動作,神色猶豫,過了很久之后,眼珠才微微移動了一點,仿佛在逐幀翻閱自己的靈魂。再次開口時,他稍微改了措辭:“我不確定。”
周棠安靜地旁聽,黑焰似的眼睛冷卻下來。
“我從來沒有考慮過與愛情相關的東西,我不相信它……會永遠存在。”裴寂容輕聲說,“會無緣無故的出現,也會無緣無故的消失。”
“在它消失之后,我就會永遠失去你了。”
“所以,”他停頓了一下,“我曾經選擇相信其他永恒的關系,比如說,如果我們是親生兄妹,那么血緣關系就是永恒的,你不能像否定愛一樣否定它。所以我曾經希望我們能維持合適的距離,我沒有考慮過愛,但它無疑會打破一切。”
“那只是出于本能的拒絕。”
周棠能理解這些話,但沒法認同,也想不出如何用語言推翻它們,只說道:“這太悲觀了。”
裴寂容沒有反駁:“是。”
周棠問:“那后來呢?為什么改主意了?”
她聽見那本就輕淺的呼吸聲驟然停了一瞬。
隨后,是衣袖上的金屬飾品敲擊桌面時發出的碰撞聲,十分清脆,像鎖扣被解開時叮當作響。
裴寂容走到周棠面前,身姿挺拔端正,垂眸仔細地看了一會兒,俯下身來,睫毛撞在她的鼻梁上,氣息交纏,但沒有落下親吻。
他輕聲說:“因為我及時醒悟了。”
周棠抬眸看進那雙漆黑的眼眸,目光微凝,忽然拽住他的衣領,吻了過去。
蝶翼般的睫毛立刻顫動起來,裴寂容閉上眼睛,又聞到非常輕微的甜酒香氣。這些天它經歷了太多的釀造、發酵、沸騰……似乎在本質上發生了轉變,灼烈濃郁,不加掩飾。
周棠咬了下他的唇,低聲說:“那么我們要糾纏到底了。”
裴寂容低低地應聲:“好。”
……
回到監察部的時候,會議室里已經有許多人。
周棠剛坐下來,就被人拉住詢問道:“二十九區又出什么事了?”
她抬眸一看,發現面前是張熟悉的面孔:“諾瑪?你不是不出外勤嗎?”
“我只是到你們這逃避一會兒。”諾瑪捂住頭,“重構法案太可怕了,我不在乎權力削減和管轄范圍變小,但是也不想留在這兒辦無窮無盡的交接手續,我今天已經發了三十七封郵件!”
周棠拍拍她的肩,回答上一個問題:“二十九區有個證人被殺了,按照重構法案的劃分,我們必須移交給警務部,現在在交涉這件事。”
諾瑪眨巴著眼睛:“所以你要去二十九區了?”
“可能。”周棠說,“很有可能。”
諾瑪悄悄看向四周,壓低聲音:“那,呃,就是……你那位是什么反應?”
“沒什么反應,他知道這是正常的工作安排。”周棠說,“你為什么這么怕他?”
“只有你不怕,重構法案可把我們折騰壞了。”諾瑪抱怨一句,又好奇地問道,“和大法官談戀愛是什么感覺?會不會覺得有點拘束?”
周棠想了想:“還好。”
她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說不出詳細的內心活動,諾瑪想要追問幾句,可惜會議很快開始,兩人迅速把注意力投入到正經事里。
不過這段談話沒被忘記。
會議沒有耽誤太久,二十九區的事情也不見得那么急,周棠晚上還是順利回了家,把對話原原本本復述了一遍,很有耐心地征詢著意見。
但此刻裴寂容正被她抵在床上,思緒空白一片,咬著指節,費力地思考了數秒后,他急促地喘息了一聲,低聲說道:“你快要把我折騰壞了。”
“這不算回答,哥哥。”周棠吻了吻他,反咬一口,“我說的是正事。”
裴寂容用手背遮了下眼睛,另一只手緊緊抓住床單,他沒有力氣說更多的話,只拎出重點詞反問:“拘束?”
周棠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彎了下眼睛,順著他的唇齒一路吻到額頭,說:“總有一點嘛。”
裴寂容的手指急促地攥緊。
過了一會兒,他聲音發顫地說:“你們可以獨立辦案,不用征求警務部的意見,這是、只是他們的曲解。”
周棠:“唔。”
裴寂容偏頭咬她的肩膀,聲音沙啞:“你不是……要說正事嗎?”
他的皮膚泛著一層漂亮的薄紅,眼珠濕潤,睫毛微微顫動著,語氣和神態都很軟,雖然緊盯著她,仍然沒什么威懾力。
但周棠向來懂得見好就收,嗯了一聲,說道:“那我明天就要去二十……”
話剛說到一半,裴寂容就仰頭吻了下她的唇:“不要說這些。”
“至少現在。”
第37章 37 只有一點
即使刻意不去想, 該發生的事也會按時發生。
這天深夜,周棠接到了來自事務官的郵件——外勤安排加一張三個小時后的車票。郵件里沒有寫明返程時間。
“最少三天。”她按照經驗預估,“最多……沒法確定, 也許要半個月。”
裴寂容微微點頭:“注意安全。”
他站在幾步之外,已經換上柔軟的絲質睡衣,衣領很寬松,露出一小片泛粉的肌膚。夜色已深, 他眼中有難以遮掩的困倦, 站立時始終倚靠著書桌, 姿態沒有平日里那么端正。
監察官大都出差成習慣,周棠更是外勤如喝水, 看完郵件沒多久,就熟稔地開始確認行程和收拾行李。
二十九區和第一區的序號相差很遠, 但氣候接近,她只帶了工作需要的一些設備,打算其他東西都過去再買。
裴寂容垂眸看著過分簡單的行李,問:“不帶幾件衣服嗎?”
“我帶了制服。”周棠說, “其他的過去再買。”
裴寂容拉起她的手腕,看終端上顯示的時間, 低聲說:“還有兩個小時, 我送你去吧。”
“不用, 我還要回部里開個短會, 再過十分鐘就走。”周棠笑了下, “舍不得我?”
裴寂容的睫毛像淋濕的雀羽一樣顫了顫。
他沒有說話,走過來輕柔地伸手抱住周棠,在她的側臉落下一個觸碰般的親吻,似有若無。
“嗯。”他這時才回答了剛才聽見的問題, 并且很快又說,“有一點。”
周棠:“只有一點?”
“……只有一點。”裴寂容的聲音輕而模糊,“可以忍受。”
說出這句話時,他感到心臟在異常的收緊,確信這就是真實想法,但并沒有意識到,當一份情感需要用忍受二字來形容時,它的重要程度就已經不言而喻。
當晚,周棠離開了第一區。
她的預估沒出錯,抵達目的地的第二天,特別行動小組就充分了解了詳情,很快確定了大致的返程時間。
接到消息的時候,裴寂容正在與科研學會的副會長商討法案條款,目光落在“三周”這個字眼上時,他的表情凝滯了一瞬。
副會長將這個微笑的變化理解為拒絕,語氣頓時沉下來:“在專利局的事情上,我們絕不會讓步。”
“公開表決在下周。”裴寂容終于把膠著的視線從那個詞語上移開,目光閃了閃,神色不明顯的變壞了一點,平靜地說,“那時再來威脅我吧。”
副會長冷著一張臉離開了最高法院。
裴寂容的表情也沒有好多少。
三周。
這個時間正合適,裴寂容想,在那之前,即使周棠回來,他也不得不把全部精力都放在重構法案上,不會有很多空余的相處時間。
而三周之后,如果一切順利,重構法案就已經塵埃落定,他們的假期正好能重疊。
這最好不過。
裴寂容用理智的考量暫時穩定住了自己的情緒,但晚上回到家,再一次掃視空蕩的房間時,他閉了下眼睛,感到某種陰影般的寒冷在周身浮現。
在書房里閱讀案卷時,他不時分神,偏頭看一眼終端屏幕。
但始終沒有看見期待的訊息。
監察部的外勤任務忙碌復雜,常有意外情況發生——在四十六區時裴寂容已經親身體驗過——為防打擾,他只給周棠發了一條詢問狀況的文字消息,就開始了獨角戲般的等待。
周棠整晚沒有回復。
第二天恰巧是公休日,裴寂容不用去法院,上午在書房開了兩個線上短會,又忙了一會兒工作之后,終于接到了周棠的消息。
她先說一切順利,不必擔心,又說事情有一點麻煩,這兩天都會很忙,等晚點閑下來再和他聯系。
裴寂容看著這條信息,沉默了一會兒,將終端推開了一點,伸手翻動著日歷,指尖順著數字一個個往后,停在二十天之后的那個日期上。
他想,好久。
這不是周棠第一次出差這么長時間,她的工作性質特殊,這種任務年年都有,進監察部剛滿四年,一半的時間都在其他行政區。
裴寂容從前也十分擔憂,但只有這次感到格外難熬。
他回想起分別時那句“只有一點”,輕輕嘆氣,起身走到周棠之前住過的房間里,透過窗戶望向遠方。
非常、非常。
……
第三十五區。
周棠也正眺望著遠處的河水,一片雪白的云從她的頭頂緩緩飄過,落在地上的陽光陡然變暗,又很快恢復了金黃。
一月底,這里已經隱隱有了夏天的炎熱氛圍,來往的行人都穿著薄衫。
“為什么……”
諾瑪靠著窗臺緩緩滑落,神色頹靡:“我們會出現在這里?”
周棠收回目光,看向室內寫著案情分析的屏幕,還沒有開口,就聽見另一位監察官說道:“我早說讓你別參與了,怎么會有人這么渴望外勤任務?你是受虐狂嗎?”
“因為二十九區是著名旅游景區啊。”諾瑪懨懨地說,“難以想象,我居然只在那里待了半天。”
她弱小無助地抱腿坐在地板上,仰頭不知問誰:“預計的返程時間就這樣確定了嗎?”
“對,還有二十天。”周棠好心地給了回答,拿起桌上的一個計時器,擰了兩圈扔過去,說道,“你可以留在這里等它走完。”
諾瑪傷心地嗚了一聲。
“這根本沒意義——我是說任務,這個年代竟然還有地毯式搜查。”她抗議道,“警務部很可能隱瞞了關鍵線索,這就是他們的報復!”
有人接話問:“報復什么?”
諾瑪不假思索地回答:“報復我們那么輕易地接受了重構法案,而不是和他們一起堅守陣線,可惡,這明明全是部長們的決定,為什么受到懲罰的是我們?”
“如果一定要造謠,建議你把主語換成科研學會。”會議室里另一位名叫法夏的監察官說,“那樣可信度會高一點。”
周棠轉頭問:“科研學會還沒死心嗎?”
“死心了,但是不甘心。”法夏說,“我前年參加過對科研學會的審查,雖然合法合規,但是……顯然,他們把專利局看得比命還重,恐怕這件事不會輕易了結。”
說完,他又輕松地聳了聳肩,總結道:“不過,那就是大法官們的麻煩事了。”
這段談話到這里就結束。
周棠沒有再與同事們細談這件事,聽了幾句后就點點頭,很快讓話題回到了外勤任務上。
一直忙到晚上十點多,她終于抽出時間,找了間空置的會議室給裴寂容打通訊。
信號已經發出,她忽然想到今天雖然是公休日,但法院或許還在忙,正想掛斷問問有沒有空,聽筒里就猝不及防地傳來了接通的提示音。
周棠有點意外地看了下屏幕,喚道:“哥哥。”
這只是語音通訊,她沒辦法看到對面的情況,雖然很快接通,但直到半分鐘之后,才聽見裴寂容有些遲鈍似的,低低地應了一聲。
周棠問:“在忙?”
“沒有。”裴寂容頓了頓,說,“在想你。”
周棠到現在還是有點不習慣他的直白,一下忘了原本想說的話,眨眨眼睛,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說道:“我也想你。”
她還記得臨行前的談話,剛說完沒幾秒,又補上一句:“只有一點。”
聽筒里傳來一聲夢囈般的輕嘆。
裴寂容問:“沒有修正的機會嗎?”
“有。”周棠說,“你想改成什么?”
又是一陣非常短的沉默。
裴寂容抬起眼眸,靜靜掃視著這兩天總讓他覺得格外安靜、寒冷的房間,沒過幾秒,將視線收了回來,尋求溫暖似的用力握緊了手里的終端。
他微微吐出一口氣,說:“我很想你。”
周棠猶不滿足,追問:“有多想?”
裴寂容說:“每時每刻。”
他的聲音仍舊很輕,像雨夜的天色,朦朧的云層中隱沒著數不清的星星,細看才能分辨。
周棠不再問了。
安靜幾秒,她慢慢地說:“我也很想你。”
這番對話之后,兩人都許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周棠總算想起還有正事,把下午聊起的話題復述一遍,詢問這會不會有什么影響。
“科研學會的確仍然在爭取。”裴寂容的語氣恢復了平靜,“不用在意,法院內部已經商討過這件事,可能會做一些改變,等到……等確定之后再告訴你。”
周棠以為他說的是法案里的改變,拒絕道:“不用,告訴部長就夠了,等正式實行,部里會發公告的,我已經沒有……”
說到這兒,她聽見了一陣敲門聲,止住話音,過去拉開門,看見諾瑪在門外招手,比了個“開會”的口型。
周棠點了點頭,退回到室內把門合攏,將后半句話說完:“已經沒有更多的精力去管科研學會的事情了。”
“很忙嗎?”裴寂容有點猶豫地問,“任務的時限會不會推遲?”
周棠說:“不會,主要是流程上比較麻煩,沒什么危險性,也沒有懸念。”
“不用擔心,我會按時回去的。”她數著日期,“下個月七號。”
裴寂容抬眼看著日歷上的數字,目光在七上停留了很久,應道:“好。”
第38章 38 非常好
重構法案在三天后表決通過。
被牽涉進這場權力改革里的部門非常多, 管轄范圍需要重新劃分,條例流程也必須從頭制定,第一區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
一連半月, 最高法院的辦公樓都整夜亮著燈。
裴寂容變得很少回家,也不常有空閑思考私事,到了周棠預定回來的前一天,他們已經有整整半周沒有聯系過, 通訊界面里是大片的空白, 就如他在剛度過的二十天中的情緒。
這空白并不能由忙碌填滿。
周棠之前沒有說具體的返程時間。晚上開完會, 裴寂容抽空發消息問了兩句。
他知道周棠那邊的任務非常忙,預想到會很晚才收到回復, 但事實卻是,他還沒有將終端從手中放下, 一條視訊申請就彈了出來。
他下意識點了接通,很快,周棠的面容就出現在屏幕當中。
她似乎站在走廊上,身后的窗戶開著, 窗格里的天空漆黑,能看清遍布天際的閃爍星子, 有一顆格外明亮, 正巧懸在她的臉側。
裴寂容的目光被那顆星星吸引, 停留了幾秒。
“那時氣象局的高空監測儀。”周棠也回頭看了眼身后, 簡短地解釋了一句, 然后笑了一下,問,“怎么只顧著看星星?”
她抬起指尖,暗示意味很足地點了點自己的臉。
裴寂容沒有回答, 但將視線轉了過去,依言凝神看了她一會兒,驀地偏開眼,低聲問:“你明天幾點回來?我去接你。”
周棠被盯了半分鐘,以為會聽到出什么想法感受,沒想到等來的是個預料外的問題,想了想,先說道:“不用接我。”
然后才開始解釋。
“有些事情要收尾。”她斟酌了下,“下午,也可能到晚上……還要先回部里一趟,我直接回家好了。”
裴寂容微微抿唇,感到胸腔里響起空洞的回音。
他垂下眼,狀似平靜地點了點頭,心里想著不必多事,但神情終究難以控制,很快被周棠看出異樣,詢問道:“怎么了?”
她遲疑了下,正要改口說來接也可以,裴寂容就忽然開了口。
“等你回來。”他的聲帶——或者理智完全被情緒裹挾,沖動地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
第二天,三月七號中午,監察部的一行人圍坐在駐點的陽臺上,一邊核對通行文件,一邊望著遠處的廣闊海灘。
“諾瑪!”
有人隔著圓桌喊道:“這不是你惦記了兩個星期的熒光海灘嗎?”
諾瑪回了個大拇指。
“我至少也要留到晚上。”她低下頭,苦惱地嘟囔著,“推遲返程的話,報銷申請的理由怎么填?”
法夏接話:“沒準我們正好得忙到晚上……”
眾人七手八腳地捂住他的嘴。
諾瑪也豎起手指重重地噓了一聲,轉頭想找周棠抱怨,卻發現她仍舊盯著終端屏幕,表情很凝重。
“怎么了?”諾瑪腦中立刻冒出無數不妙的猜測,萬分緊張地問,“不會是申請被駁回了吧?”
周棠回過神,猛地皺了下眉又快速松開,搖了搖頭:“沒有,我只是在想……”
她正要用私事二字搪塞過去,忽然想起諾瑪常駐第一區,問道:“你知不知道第一區最近有什么大新聞?”
“第一區……沒有吧。”
“總感覺這個問題你問過好幾次了。”諾瑪反問,“你想知道什么類型的大新聞?總要給我一個限定范圍吧?”
周棠沒有再問下去,又搖了搖頭:“算了,我隨便問問。”
在視頻里,裴寂容的表情和語氣雖然不算鄭重,但既然他認為這件事需要預先告知,也有可能牽扯到某些內部機密,還是暫時不要說出來為好。
應該不會是太重要的事情吧?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整合工作報告,白天很快就過去了,忙完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以諾瑪為首的大部分人都決定留在二十九區欣賞夜景,另外幾人則緊接著奔赴下一項工作。
立刻動身返回第一區的只有周棠。
她半刻也沒有耽擱,落地時才剛過八點,中心城區正是熱鬧的時候,道路上的車燈如同流水。
多日的疲勞令人思維遲鈍,直到走進電梯時,周棠才想起沒有在監察部的內部系統里填回執單,于是低頭點開了終端。
屏幕還停留在先前瀏覽過的新聞界面。
她隨手劃了兩下,界面死機似的停了一秒,接著閃爍起來,從上到下迅速刷新出一排相同的標題。
這些文字剛出現在視野中,周棠的動作就猛地停滯了。
因為看見的內容太出乎意料,她甚至有點懷疑自己突然出現了理解問題,手指扶額,眉頭緊皺。
兩位大法官……辭職……重新選舉?
辭職?
……
最高法院的保密工作相當不錯,但也只限于案件上,在人事變動這方面,向來沒有禁止外傳的條例。
裴寂容下午正式宣布辭職,到了晚上,網絡上鋪天蓋地全是與此相關的新聞,一個個猜測被提出又迅速被否決。
他一概不關心,任由輿論發酵,唯一擔憂的只是周棠或許會提前看到這個消息。
本來想要先告訴她,之后再正式提出的。
沒有想到會來不及。
辭職程序走完需要時間,交接不是這兩天的事情,裴寂容難得提早離開法院,天剛擦黑就回到了家中,此后一直被后悔與不安纏繞著。
不應該昨天就告訴周棠的,既然一開始沒有說,就不該急于這一時。
會不會影響到她的工作?會不會……
裴寂容有些靜不下心,在書房里處理了一部分交接的事項,便停下工作,到客廳待一會兒,就不知不覺地走到了玄關。
他靜靜站著,低頭思索,玄關處的燈光柔和,照在身上如同淡淡的陰影。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終于傳來開鎖的聲音。
周棠推開門走進來,沒有說話,微微低著頭,表情相較平時似乎凝重了一點,但仔細打量,又像是先入為主導致的錯覺。
裴寂容忽然遺忘了已經想好的話。
耳邊只有門重新合攏的響聲。
室內暫時歸于寂靜,但下一秒,周棠就揚了揚手里的終端,說道:“回來的時候,我正好看到新聞,所以,你……辭職?”
她不知不覺又皺起眉:“這就是你之前說的,法院內部商討的結果嗎?這是交換條件?”
從看到新聞到現在已經過了差不多三分鐘,回想著之前的談話內容,周棠已經差不多想清了這件事,疑惑解開,震驚卻沒有那么容易消散。
她的態度還稱得上平常。
這讓裴寂容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是。”他肯定了這個猜測,然后握住她的手,“先進來吧,讓我從頭解釋。”
周棠被一路拉進了書房坐下。
她其實不是很需要聽解釋。
這事并不復雜,雖然因為太過突然而引人震驚,但很容易就能想清楚,作為監察官,這點敏感度還是有的。
比起已經成為定局的原因與現狀,還是之后要到來的未來更需要盡快了解。
周棠有點兒想說不必解釋,但她低下頭,目光順著那只修長的手一路往上,掠過手腕、腰線、脖頸,當他偏頭看過來時,又在那微微抿起、形狀漂亮的唇上停了一會兒。
解釋什么的……
倒是也可以聽一聽。
兩人在書桌旁相對而坐,裴寂容擰眉想了想,沒過多久,就一點點開始解釋。
他預先打好了腹稿,盡管被這場惦念已久的重逢弄得心神恍惚,但賴于多年在法庭上鍛煉出的情緒控制與思維能力,還是很快就找回了這份腹稿里的每一句話。
和周棠想的差不多。
她一邊傾聽,一邊提問,竟然還能分出短暫走神的精力。
“這么說,接任的人選也已經內定好了吧?”
“確定了一個,而且暫時只有大致范圍。”裴寂容從終端里調出一份信函,“但我想應該會是這個人,你看,科研學會現任會長的姻親。”
周棠粗略地掃了一眼:“這對彌補專利局的損失沒有什么作用,只能彌補一點不甘心。”
裴寂容低低地應了一聲。
剛開始傾訴的時候,他還能端正地坐在周棠對面,但正事越講越清楚,分量也逐漸變小,暫時壓抑著的思念很快重見天日,占領高地。
他起身走到書桌另一邊,垂眸看著周棠的面容,在敘述的間隙,沒忍住輕輕抱了她一下,就再也沒有回到原位。
周棠沒有對此露出什么反應,提問的語氣一直十分平靜。
直到解釋終于結束之后,她才抬手攬住裴寂容的腰,往懷里按了按,讓他坐在自己腿上。
裴寂容的呼吸明顯亂了一點,過了幾秒,俯身吻了吻她的額頭,低聲道:“還有什么想知道的?”
絲絲縷縷的甜酒氣味繚繞在身側,他咬了咬舌尖,暗自慶幸這種放肆過度的變化無人察覺。
“你還沒說之后的打算。”周棠一根根捏著他的手指,像孩子擺弄玩具,“離開法院,下一步是什么?新聞爆料里全都沒寫,現在還沒決定?”
“只有大致的方向。”裴寂容反握住她的手,“幾年前我和奧斯格公立大學法學院有過來往,辭職流程結束之后,也許會去那里。”
“奧斯格公立大學?”周棠對這個名字很熟悉,“我記得它就在……”
她有點不確定,停頓了幾秒,裴寂容便補充道:“和監察部相隔一個街區。”
“我想至少這件事一定要和你商量,所以沒有對其他人提起過,你覺得怎么樣呢?”他輕聲說,“這算是一條足夠好的獨家新聞嗎?”
周棠凝視著這雙漆黑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攬著他的脖頸回以深吻,齒尖抵住柔軟的唇瓣輕輕摩挲。
“非常、非常好。”
第39章 39 好
辭職程序在一個月后正式結束。
那時新任大法官的人選已經確定, 只等正式宣布,人群的焦點隨著權力一并轉換,裴寂容時隔一月再次踏入最高法院時, 身邊終于不再有如影隨形的目光與拍攝鏡頭。
周棠沒有一同進去,在法院外百無聊賴地望著天上的云朵。
在裴寂容離職后,她對這棟建筑也失去了興趣,除開極偶爾的工作需要, 再也沒有獨自來過。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她甚至開始覺得這里有點兒陌生, 變得很無聊。
一朵棉絮般的云悠悠飄過天空后,短暫的等待到了盡頭。
周棠在聽見腳步聲時才轉動目光, 看了看陽光下的建筑,又看向緩步走到身邊的人, 想了想,問道:“真的不覺得遺憾嗎?”
“不覺得。”裴寂容問,“你為什么總是這樣想?”
自知曉此事后,這是周棠第三次問起這個問題。
“我在汲取經驗。”她微微躬身向前壓, 從非常近的距離觀察他的表情,一邊思索一邊說道, “也許哪天我終于受不了部長的壓迫, 也要辭職不干, 總得有個心理準備。”
“失敗的經驗也需要嗎?坦白的講……”
距離變近, 裴寂容很自然地靠過來吻了吻她, 然后接著說道:“我感到輕松了許多。”
周棠的思路斷了一下:“嗯……一點兒遺憾也沒有嗎?”
“一點兒遺憾也沒有。”裴寂容平靜地說,“我的理想已經實現了。”
聽完回答,周棠想了想,沉默下來。
他們并肩走下法院前長長的臺階, 行至一半,她忽然說:“看來監察部很早就是你的目標了——你們,還有其他幾位大法官。”
裴寂容輕輕點了點頭,低聲說:“有時我真希望你并不在監察部,那就不會卷進這些事。”
但很快,他又自我否定道:“這個想法太自私了。”
周棠倒是順著這句話聯想了一番。
“如果我不在監察部,只能是當初沒有參加部里的選拔考試。”她思索著,“真是那樣,情況會截然不同,我們都不會熟悉起來吧。”
裴寂容的腳步頓了下:“為什么這么想?”
“不進監察部,我的人生規劃會變得很尋常,也許會學醫……或者其他,但肯定和司法部門扯不上關系。”
周棠笑了笑:“那從一開始,叔叔阿姨就不會要求你來照看我,而我們的人生軌跡相距太遠,之后也很難再有重疊的部分。”
這些分析很合邏輯,說完之后,周棠又確認了一遍,隨后下了結論:“在那個世界觀里,哥哥,我應該不會喜歡……”
裴寂容一下握緊了她的手。
他的眉頭微微皺起,臉色不太好看,過了會兒,繃緊的唇線才一點點放松,慢慢吐出一口氣,語氣幾乎有點委屈:“總是說些讓哥哥傷心的話。”
周棠辯解:“只是一個猜測。”
裴寂容又抿起唇,不說話了。
周棠加了個形容詞重說:“一個永遠不會成為現實的猜測。”
裴寂容在臺階上停下腳步,看著她不說話。
法院門前來往的人不少,雖然都是行色匆匆,但也不是耳聾眼花。他不能在這里做出什么親密的舉動,只是很堅決地將手指插入周棠的指縫,似乎能夠從十指相扣的動作里獲取安全感。
他的手有點涼,周棠忍不住勾了勾指尖。
“不要想那么多,至少別說給我聽。”裴寂容握住她的手指,目光低垂,烏黑的睫毛顯得分外柔軟,聲音也很輕,“也許這太獨斷,但是,我無法接受現實以外的任何可能性,一想到它們或許存在,我就……”
這句話斷在這里,許久沒有補完,他挽住周棠的胳膊走下臺階,將說過的話重復一遍:“不要想那么多。”
周棠似乎為這句話思索了一會兒,接著,忽然偏頭靠近裴寂容,微微眨眼,在他誤以為接下來的動作會是親吻,并下意識抬眸看向遠處的行人時,才一口咬在他的唇上。
她輕輕磨了磨牙齒,引起一點點微妙的痛感,然后推開來抓起他的手,指正道:“是你不要想那么多。”
裴寂容用指尖碰了碰唇角,漆黑的眼睛微微閃了閃,用他近來慣有的順從態度回答道:“好。”
“我會想辦法的。”
……
轉移注意力的最佳辦法只能是忙碌。
這倒用不著刻意去創造條件。
裴寂容卸任后,權力中心仍然風起云涌,但已經和他沒什么關系,不過,在這兒失去的關注度,很快就從另一處得到了成倍的補足。
在他接受教職的一個月前,奧斯格公立大學的學生們就已為此沸騰,走在法學院里時,常常能聽見有人討論新教授。
周棠雖然早有預料,但抽空陪著過來學院時,也還是有點兒驚訝。
學生們的熱情持續了很久,直到第一次正式講座,也絲毫不減,報告廳里外水泄不通,連臺階上都坐著不少人。
周棠無意和學生們搶位置,挑了個偏后的地方,和他們一起席地而坐。
她的人生閱歷實在豐富,但年齡和在場的學生差不多,坐在其中毫不違和,因為心情不錯,看起來甚至有點兒活潑。
講座結束后,旁邊的學生十分自來熟地湊過來搭話,想討論剛才聽到的某個理論。
周棠的精力大半放在視覺感受上,沒太注意聽內容,但依靠監察官充實的法律知識庫,和學生聊了一會兒,沒出紕漏地答了幾個問題。
由于工作原因,她的實踐經驗和大多數人都不是一個流派,舉例時哪怕隱去了實際信息,也相當刺激,引人入勝,身邊很快圍了好些感興趣的學生。
閑著也是閑著,周棠陪他們聊了一會兒,直到余光瞥見裴寂容走下演說臺,才拍拍手站了起來。
“誒,就走了?”
“你是哪個學院的呀。”一個學生問,“加個聯系方式好嗎?”
周棠搖搖頭,笑道:“我不是學生,是你們裴教授的…… ”
她頓了半秒:“朋友。”
裴寂容正好走至近處,聽見這句話,露出一個微微有些無奈的笑容,在學生的圍觀里肯定了這個說法,與他們交談了幾句。
離開報告廳后,他牽起周棠的手,問:“朋友?”
“我原本想說妹妹的,但覺得也容易引起注意,會被認出來的。”周棠捏了捏他的手心,“至少要等到我手里的案子都了結。”
裴寂容沒有提出異議。他從來不在正事上多說什么,這只會令人心煩意亂。
但這個插曲過后,周棠注意到他出神的頻率明顯增加,總凝視著桌面許久不動,神色專注,似乎在思考什么大事。
可詢問時又并不說。
周棠為今天的事請了假,沒有正事可做,一下午都在猜測原因,想出好幾個可能猜測。
她的求知欲有時過于旺盛,尤其在這方面,晚上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人按在玄關胡亂吻了一通,然后問起白天的異常。
“私事。”裴寂容微微喘息著,指尖勾住她的領口,反問道,“不允許有私人想法嗎?”
周棠追問:“什么私人想法?和我有關系嗎?”
裴寂容凝視了她幾秒,張口想說沒有,但話未出口又抿住唇,轉開臉搖頭:“別問了。”
“為什么不能問?”周棠低頭咬他的指節,說,“既然和我有關系,當然該讓我知道。”
裴寂容沒有制止,視線很快轉回來,垂眸想了想,偏頭主動和她接吻,另一只手開始解自己的衣扣,試圖蒙混過關。
空氣里的甜酒氣味濃烈甜膩。
但周棠顯然不會因此喪失理智,依然十分冷靜,一下握住裴寂容的手腕制止動作,然后清醒過頭地——開始無理取鬧。
她無端指責:“你不愛我了。”
裴寂容正在苦惱,聽到這一句,不禁笑了起來,親了親她的臉頰,低聲說:“不許胡說。”
“我有依據。”周棠說,“隱瞞就是壞現象。”
她用一種類似探究的眼神盯著他看,在燈光的映照下,眼珠微微發亮,像剔透的水晶珠。
對視片刻,裴寂容終于松口。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現在和你討論這些。”他低低地說,“或許為時過早,我……”
周棠點頭表示自己正在聽。
“你還年輕,我也并不是想要逼迫你現在做出決定。”
裴寂容握緊她的手指,盡可能細致地隱藏心中的不安,語氣放緩,慢慢地問:“我想的是……我們什么時候結婚?”
這個回答確實不在周棠的猜測之中。
她安靜片刻,花時間理清這個詞語的表面與深層含義,然后少見地露出了一副猶豫的表情:“我還沒滿二十四歲。”
裴寂容無聲地嘆了口氣,說道:“所以,先……”
周棠問:“法定婚齡現在是多少?”
沒出口的話頓時停住。
裴寂容先是一怔,緊接著,臉上慢慢露出點錯愕來,隔了足足一分鐘,終于給了個很冷靜的回應:“二十一周歲,你不知道嗎?”
“本來知道。”周棠說,“但我記得前年在討論改成二十四歲。”
裴寂容不知該不該接上這段突然穿插的討論,隔了幾秒才答:“那項提案沒有通過。”
周棠嗯了一聲。
她想了想,正要點開終端屏幕看看日歷,又收回手說:“你來決定吧,我對日期沒有特別的偏好。”
裴寂容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含蓄地表露想法:“你的態度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你有怎樣的想象?”周棠問,“覺得我會反對嗎?”
“不,我期待你給出正向的回答。”裴寂容每說一句話就停頓一下,“但我沒有想到,你會這么……自然。”
周棠笑起來:“你可以直接說‘平靜’。”
裴寂容沒有說話,以沉默表示認同。
“我沒有考慮過其他的回答。”周棠解釋道,“當然有點驚訝——難免會驚訝,但這本來就是順其自然的發展,只是早晚的問題。”
她捏了一下裴寂容的腰,問:“所以你期待的時間是哪一天?”
“我沒有想這么多。”裴寂容的聲音偏低,呼吸被腰間的手指擾亂了一點,語速略快,“你覺得哪個時間合適?”
周棠把剛才想看但沒看的日歷翻了出來。
裴寂容隱隱有些緊張,專注地看著她的睫毛,呼吸仍然亂,只好伸手抓住在面前晃動的衣袖,才稍微平靜下來。
“嗯……辦手續的話……”周棠研究一陣,抬頭說,“明天?”
裴寂容一下收緊了手指,凌亂的呼吸也跟著暫停,整個人都緊繃起來。
周棠點開日程表,將屏幕翻轉過去,晃了晃:“明天我只有晚上要去部里,白天一直有空,怎么樣?”
裴寂容垂眼看著日程表上的大片空白,片刻后,用指尖在上面勾出一個小小的粉愛心。
“好。”
第40章 40 婚禮
第二天是工作日, 民政中心里沒有多少人,早上九點剛過,兩人就一同踏入了婚姻管理處。
裴寂容明顯有些緊張。
他說出這個想法時, 只是期待得到一個回答,絕沒想到周棠的行動力竟然能到這種程度,當晚敲定提交了預約,第二天就拉著他出了門。
仿佛最先提起、急于將此事辦成的人其實是她。
想到這里, 裴寂容垂下眼眸, 目光掃過被緊緊握住的手, 唇角微微勾了一下,臉上浮現出難以掩飾的笑意。
他低頭看了一會兒, 在察覺到投來的視線時抬眸,對上那雙火團般的黑眼睛。
周棠也顯見地有點興奮。
考慮到公民隱私權, 在幾年前,婚姻登記的窗口就裁撤掉一半的人類登記員,轉而用智能終端代替。
他們倆的身份都有點敏感,要登記只能在第一區的民政中心, 辦理手續也需要經過重重審核,因此選擇了智能窗口。
在昨天夜里, 需要的材料已經被全部整理好并上傳, 但現場辦手續仍然花費了一點時間。
流程走完時, 裴寂容盯著婚姻關系那一欄看了一會兒, 然后向智能終端申請了一份紙質結婚證。
紙質辦公在第一區早已廢止, 婚姻登記處雖然提供有打印證件的選項,但使用頻次很低,終端卡了兩次墨,才緩緩吐出兩份巴掌大小、一模一樣的證件。
裴寂容拿起離自己更近的那張, 低眸看著,神色如閱讀法典般專注。
周棠的目光沒有在這兩張小巧的證件上停留太久,快速掃過紙面的每個角落,就將它拿起收好,看向身邊仍在凝神思索的人。
她發覺自己的情緒不如想象中沸騰。
當然也興奮、激動、百感交集,但仔細一想,又覺得這是非常自然的發展——總歸有一天會走到的目的地,恰好在今天抵達。
將這種奇妙的感受琢磨了一遍之后,周棠看見裴寂容仔細地將證件收好,朝她看了過來,臉微微揚起,漆黑的眼眸在燈光中如同明亮的黑曜石。
她看著寶石的閃光,問:“回家嗎?”
裴寂容點點頭:“嗯。”
他們并肩向外走,姿態和進來時沒有任何區別,但心中都清晰地知道,某些無形的東西已經徹底改變,客觀存在的另一重鎖扣與愛一起,將靈魂永久相連.
這天之后的日子……和之前并沒有什么區別。
婚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很長時間來準備,雖說裴家的長輩知道他們已經辦過手續之后,都很快地接受了這個既成事實,并且十分踴躍地想要幫忙完成婚禮的籌備,但在人生大事上,周棠和裴寂容都想要親力親為。
可惜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周棠再度陷入了忙碌。
常駐第一區的申請還沒有通過,她像往常一樣忙于往返于各個行政區之間,待在家中的日子屈指可數,偶爾休假時,更愿意把寶貴的時間花在相互陪伴上。
另一邊呢,裴寂容也并不清閑。
大學教授的工作內容要比大法官少,但他剛剛到任,實際需要處理的事情不少,但幸好時間安排相對自由,不至于和周棠的休假時間起沖突。
婚禮的籌辦被推遲了一周又一周,在此期間,那張結婚證件的唯一作用,就是讓周棠在某些時刻獲得一個比較新奇的胡鬧方式。
她樂此不疲,裴寂容則總是一副任憑折騰的模樣,有時實在太過火,便一口咬在周棠的肩膀上。
“別鬧我。”他閉著眼睛,啞聲道,“明天有課。”
“已經沒辦法恢復了吧?”
周棠輕撫他的脖頸,好心建議:“就說感冒了,不會有人追問的。”
裴寂容睜開眼睛,沒什么威懾力地瞪了她一眼。
周棠終于笑了起來,吻了吻他。
當然,這樣的情況畢竟還是偶然,大多數時候,他們還是分隔兩地,只能在偶爾空閑時隔著屏幕注視對方。
這一直持續到九月份。
九月六號,事務處終于在一場集體會議里通過了周棠的駐區變動申請,兩天后,她就回到了軸心區接受了這項任命。
“部長的安排終于奏效了。”周棠拿起那份任命書欣賞了幾秒,說道,“我以為他想把我流放一輩子。”
“怎么可能。”林鶴搖動手指,“部長才不舍得,我們缺人都快缺瘋了!”
周棠:“真遺憾……”
林鶴:“遺憾什么?”
“你們這么忙碌,我卻起不了作用。”周棠說,“我要請兩周假。”
在林鶴陡然瞪大的眼睛和成串的疑問聲中,她揮揮手走出了事務處.
九月初,奧斯格公立大學里的景觀樹木已經開始落葉,地面上零散地飄落著仍然青翠的葉片,像油畫上的一層浮綠。
周棠踩著落葉走過林蔭道,在一棟教學樓的外側停了下來。
她站在離樓體幾步遠的地方,透過一排一排的玻璃窗,在靠右的一間教室里見到了熟悉的人。
教學樓的玻璃由特質材料制作,內部導電調節反光度,只要站在一定的距離內,就可以既不被內部的人注意到又能看清情況。
周棠站在一棵樹的樹蔭里,遙遙聽完了這堂課。
直到下課鈴聲響起,學生們魚貫而出趕往其他地點時,她才動身走入重歸寂靜的教室。
裴寂容正站在教室前的屏幕旁觀看一段庭審視頻。
他知道周棠今天回來,但因為監察部的日程安排一向非常彈性,所以并不知道具體的時間,只依照從前的經驗,猜測大概會一直等到晚上。
至少此刻他不抱期待,由于剛才還在講課,也非常少見的完全沒有想起這件事。
直到耳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
裴寂容無意識抬眸看向門口,神色保持著往常的平淡,卻在下一秒凝滯。
他忽然間有些站不穩似的,往后退了一步,手掌撐著身后的演講臺,像是不太確定視野中的人是否真實。
“裴教授。”周棠用學生的口吻呼喚,走過去抱住他,“好久不見。”
裴寂容先是恍惚,過了一會兒,很快地眨了好幾下眼睛,耳語般道:“好久不見……。”
他偏頭貼了貼周棠的臉頰,低聲說:“你嚇到我了。”
這句話的語氣很軟,讓周棠聯想起雛鳥細軟的絨羽,一簇一簇,輕柔地掃過耳畔。
“一點兒也不想我嗎?”
她故意抱怨。
“這個結論的依據是什么?”裴寂容在衣袖間抓住她的手,嘆了口氣,“我是太想了。”
周棠勾了勾手指,突然松了手,正色道:“注意影響。”
裴寂容的動作頓了下,輕飄飄地睨她一眼。
“不要這樣。”周棠對這種棉花似的威脅毫無反應,反倒忍不住摸了摸那彎起的眼尾,“我說的不對嗎?裴教授,裴老師,糾正一下吧。”
裴寂容抓住她的手腕,沉默數秒,開口時問的卻是另一個問題:“……這次真的不走了?”
周棠停了停,答道:“真的。”
裴寂容一時沒有開口,直到眼中泛起淺淡的紅色時,才掩飾般偏了偏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婚禮的籌備花費了足足五個月,除了兩邊的親屬之外,最先接到婚禮請柬的,是周棠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頂頭上司許寒山。
連收到請柬的本人都很驚訝。
“竟然會第一個送給我?”許寒山將拿起那張裝幀精美的婚禮請柬,來回看看,笑瞇瞇地道,“真是令人榮幸。”
周棠說:“這是多方面的考量。”
勉強來計算的話,許寒山……也起到了一點媒人的作用吧。
拜訪完頂頭上司,周棠開始從上往下分發請柬,按次走過秘書處、事務處和獨立辦公室,所到之處幾乎成片地響起驚呼聲。
“沒有訂婚這一環,很多人都不知道你們已經結婚的消息呢。”林鶴說,“無疑是今日份的監察部最佳八卦!”
周棠慢悠悠地按壓著請柬的折線,問:“昨日份的呢?”
“副部長辭職?”林鶴低頭來回打量請柬的外表,說,“我好久沒見過紙質請柬了,大家都是線上發發。”
周棠簡略地解釋:“儀式感。”
林鶴非常配合的喔了一聲。
周棠也舉起請柬欣賞了一會兒。
這封請柬連帶著婚禮上需要用到的許多物品,都是裴寂容親自設計的,在籌備婚禮之前,周棠——甚至裴寂容自己,都沒有發覺他有這方面的愛好。
不對,比起愛好,應該說……
裴寂容有點焦慮.
依照大眾經驗,為籌備而產生的焦慮會隨著婚禮日期的迫近而越發強烈,裴寂容雖說一向冷靜得出奇,在這件事上竟然也沒有例外。
他其實沒露出明顯的異常,但周棠對他的神色動作實在熟悉,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
“很緊張嗎?”
周棠站在鏡子前整理衣袖上的流蘇,撥弄兩下,又俯下身,替裴寂容正了正衣領,說道:“之前辦手續的時候,不是沒有這么嚴重嗎?”
裴寂容注視著鏡子,用冰涼的手指貼了貼眉骨;“那時只有你和我,現在……”
他抬起眼來:“我總覺得是個見證。”
聽見這話,周棠凝神思考了片刻,然后忽然笑起來,扶著他的后腦吻過去,在唇與唇分離的間隙低聲說:“你真可愛,哥哥。”
裴寂容仰起頭,長而軟的睫毛掃過她的鼻梁,唇原本很涼,也在親吻中染上了與耳尖一樣的紅色。
松開手重新站起身時,周棠嘗到了一點唇彩的味道。
有點甜。
裴寂容被這個突然襲擊弄得頭腦空白,被松開時還眨著眼緩了會兒才清醒,想拉住周棠說兩句話,她卻已經推門走開了。
化妝間里安靜下來。
在復古時鐘的滴答聲中,裴寂容出神地看著墻上的影子,輕撫胸口,竟然感到那份仿佛心臟被緊緊攥住的感覺平復了許多。
這時,從化妝間虛掩著的門縫里,傳來了一串微弱遙遠的鋼琴音。
時間到了。
裴寂容深吸一口氣,走出門。
他雖然不那么緊張,但也很難談得上有多么清醒,經歷的所有環節都像在夢里一般模糊,水晶吊燈的斑斕反光落在地面上,人造香薰的氣味縈繞在鼻尖,昏沉又令人眩暈。
這種狀況不知持續了多久,直到周棠走到面前,開始念起宣誓詞時,他才撥開云霧,循著她的聲音回到現實。
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愿意。”
他聽見自己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