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郁而苦澀的香氣被夜風吹拂,在室內緩緩流動,如厚重層疊的影子。
酒味的信息素。
但不能使人沉醉,反而引起痛苦。
倘若周棠能察覺到這氣味中包含的種種情緒,或許就不會走得那么堅決,但這是個永不會成真的假設,所以她道別的時候異常干脆,毫無不舍。
離開四十七區是在那場交談后的第二天,僅僅過去一夜,裴寂容的憔悴就已經無法掩飾。
他獨自坐在車后座,臉色蒼白,神色恍惚,目光一直落在周棠身上,但始終沉默不語。
隔著車窗,周棠看不見他的面容,但溝通完各類事項、在諾瑪將要啟程時,她還是阻攔了一下。
“稍等。”周棠說,“等我幾分鐘。”
諾瑪露出一個了然的神色,齜了下牙齒,表情里有一點感同身受的同情。
她小聲問:“被拒了?”
周棠想了想:“差不多吧。”
雖然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但非要如此概括也沒錯,細論起來,她確實說了些拒絕的話,但被拒絕的人也未必有那么真心。
諾瑪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周棠走到后車窗外,伸出手敲了敲玻璃。
沒過幾秒,車窗緩緩落了下來。
“您還好嗎?”
周棠靠著車窗往里看,語氣很自然。
裴寂容一言不發,身姿很端正,神態似乎很沉靜,但眸中的神采卻如落在玻璃上的薄薄的積雪,脆弱單薄,一觸即碎。
搭在膝頭的纖長指節,不自覺地擰在一起。
“你真的……”他低聲問,“不回來嗎?”
周棠垂眸看著那緊緊攥住的指節,忽然有點不忍,將唇邊的“不”字收了回去。
“只是暫時不回去。”她安慰道,“您把這件事想得太嚴重了。”
裴寂容沒有因為這句安慰而放松。
車里的空間狹小,像一個天生的安全屋,而且周棠的語氣也十分緩和,讓他覺得能夠說出一點心里話。
“你的態度讓我覺得,”他慢慢地說,“我把這件事看的還不夠嚴重。”
周棠的目光仍落在那雙手上沒有移開,在他將要掐住自己的掌心時,她終于稍微探進車內,抓住其中一只,制止了任何自我傷害的動作。
她握著那些姿態溫順的手指,發現它們冰冷到異乎尋常,不由得嘆了口氣,用口袋里拿出一個冬季專用的便攜熱源塊塞過去。
“您想得太嚴重了。”
周棠用很堅定的語氣說:“我昨天的情緒也不太好,說的一些話可能過激了,您不用放在心上。就算是父母,有時也不會那么關注孩子的一舉一動,這其實也沒什么。”
“我只是不愛您了,并不想反目成仇啊。”
“這沒什么。”她重復一遍,說道,“之后如果有長假,我還是會回第一區的。”
一句承諾。
裴寂容的臉色愈發蒼白,慢慢握緊了那個小小的熱源塊。
……
邊緣區的生活非常平靜。
接近年終,中心的幾個區域都開始做年度審查,往日蠢蠢欲動的潛在罪犯都安分下來,潛逃的情況幾乎消失,邊緣區也隨之變得安寧許多。
周棠因此而過得很平靜,有時接些審查的工作,有時去協助面向邊緣區的冬季醫療援助,雖然忙碌,但都是沒什么危險的事。
在閑下來的時候,她也關注過第一區的消息。
裴寂容回去之后沒多久,就重新回到了大法官的位置上,隨之而來的是司法部與最高法院的內部大洗牌,以及終于被推向前臺的重構法案。
在被動了蛋糕的三個部門里,科研學會反抗的最激烈,警務部次之,而監察部……因為年末實在太忙,雖然受到的影響最大,但暫時沒人有空管這件事。
監察部大樓里每天都有人哀嘆“我們真是太悲哀了。”
周棠很早就知道了重構法案的具體內容,但還是把最高法院的會議視頻看了一遍。
然后,她生出了一點微弱的、非常無理取鬧的失落。
之前看裴寂容的樣子,還有點擔心臨別前的事情影響到他的狀態,現在看來,這根本是一廂情愿的擔心。
這短短的一個月,果然只是限期的幻夢,離開這里,就恢復清醒了吧。
那之后,周棠不再關注第一區的事情。
她將注意力全放在工作上。
要留在四十六區,本來也并不是為了跟裴寂容賭氣,更多的原因,是想好好考察一下這里的“生態”。
統括監察雖然權力大,但自由度要低很多,任期內很難離開轄區,一是規定,二是繁忙。如果順利上任,在七年一換的輪值之前,周棠都不能再長時間離開這幾個區域。
七年。
在平均壽命已經超過一百五十歲的當下社會,七年不算什么;對年紀輕輕的周棠來說,這也是個消耗得起的時間。
按照監察部的規定,下一次輪值,她應當能去半中心區。
不過,那都是很遙遠的事情。
眼下的麻煩是……
“您要我現在回第一區?”
周棠看著全息屏,微微皺眉。
部長許寒山說:“你忘記年終述職了嗎?”
周棠:“離年末還有一個多月。”
“提前準備。”許寒山的語氣很和善,笑瞇瞇地說,“離開這么久,你不想念軸心區嗎,不想念監察部嗎?不想念你的同事嗎?”
周棠:“……”
掛斷通訊后,她仍然皺著眉。
這里是冬季援助的官方駐點之一,周圍有許多來往的醫生護士,其中一個關系不錯的停下問:“出什么事了嗎?”
周棠盯著熄滅的屏幕,搖了搖頭。
想念監察部、想念同事……
?
……
知道周棠要離開的消息時,最先找過來的,是冬季援助的負責人。
負責人是個年輕的女alpha,名叫唐青,三十多歲,是第五區一家知名醫院的院長,平易近人,總是滿臉笑容。
周棠一看到她就感到不妙。
“啊呀,這些天真是辛苦您了,要不是監察部愿意幫忙,不知道情況會變成什么樣啊。”唐青用力握了握周棠的手,“我代表整個援助點的醫護人員向您表示感謝!”
不妙的預感節節攀升。
周棠:“……您言重了。”
她想把手收回來,但唐青仿佛沒有察覺到這點小動作,握得更緊了,臉上的笑容越發擴大。
“聽說您要回第一區?哎呀,那可太巧了。”唐青說,“我們也有實習生要去第一區,最近封路管控,正愁沒辦法呢,您真是及時雨啊!”
周棠:“……”
她不得不提醒:“這是監察部的內部任務,不太方便讓外人參與。”
唐青連連說道:“沒關系沒關系,我已經問過許部長了,他也認為這是推動醫學部和監察部合作的好機會,立刻就同意了。”
立刻就同意了……
周棠艱難地維持住了臉上的笑容,沒有做出什么不禮貌的反應。
但當天下午,她看見等在駐點外的三個實習醫生時,還是差點就要掉頭就走。
在接受命令之后,周棠本想走監察部的內部路線,不過官方哨卡,這樣可以保證行動隱秘程度,至少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不會有人來添麻煩。
統括監察的選定意向外泄之后,來打擾她的人簡直可以說是源源不斷,每天都仿佛置身于夏季蚊蟲的海洋。
而且……裴寂容也不會知道。
悄無聲息的回去,等到年終述職結束之后就立刻離開,這樣再好不過了。
她設想過很多意外,沒料到自家部長居然出賣的那么干脆,連句商量都沒有。
周棠將完美的原計劃在心里過了好幾遍,終于遺憾的嘆了口氣,說服自己接受現狀,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理智上來說,現在的情況也許更好。
她總不能真的永遠不見他。
再說了,也不是真的就會見面,軸心區那么多人,她和最高法院又沒有什么往來,雖然得回裴家見見長輩,但如果真過不去心里的坎,也可以挑裴寂容不在的時候去。
快速地自我安慰過后,周棠看向面前的三位預料之外的“旅伴”。
三人也正緊張地看著她。
監察部的存在不是秘密,但每一位監察官都神秘的很,除了需要接受審查的官方組織、各級法院的高層和被追捕的罪犯之外,平常基本沒機會接觸到。
更別說……讓監察官來當保鏢……讓人有點……
其中一個小心翼翼地打量周棠,猶豫地出聲喊道:“監察官……大人。”
周棠不自在地捏了下指頭。
這是什么稱呼?
“直接叫我周棠就好。”她看了看他們,說,“別緊張,我比你們大不了多少。”
這話引起了一陣此起彼伏的驚呼聲。
周棠正忙著胡思亂想,沒有回應。
她的年紀確實輕,但醫學生的畢業時間也晚得太可怕了,不過說起來,如果當初她沒有參加監察部的提前選拔,最后大概也會學醫,和這些實習生一樣沒畢業。
還是學生的話,在處理和裴寂容的關系時,會天真、遲鈍、樂觀很多吧。
周棠想了想這種可能性,但很快就把它徹底否決掉了。
不可能。
如果她只是個在醫學院念書的學生,他們的關系根本就不會走到這一步,對大法官來說,一個學生可沒什么用處。
更進一步想,如果她能力平平,沒機會當上統括監察的話……
周棠不再繼續想了。
這除了說明他們果真不合適之外,沒有任何意義,一段需要用個人價值來維持的感情,打從一開始就不該發生。
她低頭看了眼終端,新消息標識已經到了99+。
軸心區的信息傳播速度總是那么快,雖說保密程度高,但只要走到內部,抵達高層,迷宮般的信息網就能一覽無余了。
裴寂容多半也知道了。
希望他別在意,最好已經忘了,假如一定要舊事重提,至少也給一個緩沖的空間。
周棠在心里對自己說了一聲好運。
……
返程的旅途比十個正處于年末的邊緣區加起來還喧鬧。
初次見面的時候,三個實習生看起來都非常拘謹,在周棠說了幾遍沒事放輕松之后,還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生怕說錯半個字兒,像是害怕她一生氣就會拔槍把他們都處理了。
遺憾的是,這種史前怪獸才有的待遇,周棠只享受了不到一天。
同行沒多久,他們就發現周棠雖然看著冷淡,但脾氣還不錯,無論怎么說,都不像是他們想象中的“一言不合就會拔刀殺人”的形象。
他們漸漸活潑起來。
很快,這種活潑就超過了周棠的想象限度。
“監察部是不是管的很嚴呀,在外面吃飯都要報備嗎?”
“我以前聽說,監察官的身份必須嚴格保密,所以外出都會戴仿真面具,這是真的嗎?”
“監察官和警察的工作內容一樣嗎?”
“那個,您是單身嗎?”
周棠坐在駕駛座上,閉著眼漫不經心地逐個回答:“不用,不是,不一樣,我……”
回答到最后一個問題時,她睜開眼睛,轉頭看了眼后座上提問的姑娘。
姑娘訕訕一笑。
周棠轉回目光:“是。”
“那……那個,呃,您的理想型是什么?”姑娘看著有點尷尬,但還是很堅持地比劃了一下,“比如說,年紀大一點還是小一點,溫柔型還是活潑型,喜歡a、b還是o?”
周棠低頭看著終端屏幕。
她對這個話題沒什么興趣,只是禮節性地沒有打斷,但聽到末尾時,突然有點應激似的皺了下眉,無意識地用指節敲了敲屏幕,開口說道:“beta。”
姑娘:“啊?”
周棠:“我比較喜歡beta。”
她只是隨口一答,沒想到會有什么后續,這姑娘是個omega,所以這個回答拿來結束話題也沒錯。
但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她有點激動地說:“那太好了!”
周棠:“?”
姑娘喊完這一聲,才發現車里的三個人都朝她看了過來,臉上是程度不同的驚訝。
“您別誤會,我就是……替我哥問問。”她一陣尷尬,小聲說,“他在司法部上班,比您大兩歲,當年差點就被選進監察部了,我覺得你們挺般配的,就是,看起來,特別合適……第一眼就覺得。”
姑娘忐忑的說完,等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發現周棠竟然沒有表現出很明顯的反感,頓時感覺得到了鼓勵,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又接著介紹下去。
“我哥脾氣也挺好的,特溫柔,特好看,而且也是beta,各方面都和您挺互補的。”
“您想不想看看照片?”
旁邊的一個學生拍了拍她胳膊,小聲提醒:“喂!”
周棠終于放下終端,目光在這女孩的臉上轉了一圈。
客觀的說,確實很好看,如果是親兄妹的話,長相上應該差不太多。
周棠想起不久之前從諾瑪那里聽到的安慰。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不是你們老家的俗語嗎?”諾瑪攬著她的肩膀,很豪氣地說,“只要你一聲令下,我馬上給你介紹十個——不,一百個條件頂尖的適齡男o,你只要和其中一個走入愛河,馬上就能把過去的傷痛都忘了,怎么樣?有沒有興趣?”
這段令人難忘的豪言壯語又在腦海里過了一遍。
但周棠想了想,對正在屏息等待回答的女孩說:“不用,我暫時沒那個打算。”
女孩愣了一下,然后明顯的失落下來,但也不再往下說了。
車里的喧鬧停止了一小段時間。
周棠又低頭將終端打開,處理著近期收到的郵件。
諾瑪說的確實很有道理。
但她暫時還不能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放下裴寂容,而且,如果以忘記他為目的去見其他的人,實在是也太古怪了。
用不著折騰不相關的人。
……
雖然沿路沒有遇到障礙,也盡可能挑了近路,但從四十七區回到第一區的整個過程,還是花費了大概一周的時間。
回到部里之后,還要做些任務匯報,參與各類事項的收尾工作,全部忙下來,確實也到了年終述職的時候。
周棠已經開始懷疑,許寒山急著喊她回來,是因為部里太忙,決定壓榨每一個得力下屬的全部工作價值。
送佛送到西,剛到第一區,她就匆匆聯系了幾個學生就讀的醫學院,準備親自把他們挨個送回學校,確保這項“能推動監察部和醫學部達成合作的重要任務”能完滿收官。
順便也偷會兒懶。
畢竟她真的不想念監察部,也不想念任何同事。
送前兩個學生的過程很順利也很普通,送到第三個,也就是那個急著給哥哥牽線拉橋的姑娘時,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但問題并不是出現在姑娘和她哥身上。
周棠把人送到實習的醫院時,時間剛到下午四點,院里沒多少人,她想起進入監察部大樓得交個詳細點的體檢報告,便趁這個機會直接去了醫院的體檢中心,準備順路把事辦了。
抽完血,她走出體檢中心,低著頭在終端的個人信息里找檢查報告,不留神和迎面過來的另一個人撞上了。
第一瞬間,兩人都下意識說了對不起。
周棠按著差點滑落的終端,還沒有抬頭,第一反應就是香。
某種濃郁的、熱烈的花香,不要錢似的往鼻子里鉆,僅僅兩秒鐘,就讓她不得不掩住了鼻子,往后推開四五步。
對面的人先看清了她的臉,驚喜地叫了一聲:“周棠!”
周棠驟然被香氣襲擊,閉著眼睛忍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緊接著就跟著驚訝:“顧云杉?”
“是我啊。”顧云杉笑起來,“好久不見。”
周棠眼中的驚訝還沒褪去。
顧云杉是她當年被監察部選中時的同期,雖然是個omega,但天生腺體有缺損,和她一樣察覺不到信息素。兩人在校時關系不錯,雖然顧云杉念到一半就退出,轉到了醫學專業,但直到畢業,他們還偶有聯系。
除了性別和職業以外,顧云杉都和那個姑娘介紹的情況很像——特溫柔,特好看,差點就進了監察部。
“你怎么……”
周棠正想要開口詢問,但剛吐出兩個字,就感覺花香在不斷地往口腔里鉆,于是又立刻閉上了嘴。
顧云杉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把握在手里的一個敞口瓶蓋上了,將周棠拉到窗邊。
“抱歉抱歉,現在好點了嗎?”
他晃了晃手里的瓶子,解釋道:“這是我們新研發的一款模擬信息素香水,對abo三種性別都有效果,這瓶是原液,幸好沒潑出來,不然我們倆的衣服都不能要了。”
周棠問:“模擬信息素香水?”
“對,不只是氣味,連生理效果都一樣。”顧云杉有點期待地看她,“你有什么感覺嗎?”
周棠:“我只聞到香味。”
“我想也是。”顧云杉說,“這只是第一版產品,具體的效果還要等后續研究,在氣味上,也要做一些多方向的分支,有很多人會因為某種香味感到眩暈,這可能……”
他講起研究的事就沒完沒了,這點周棠太清楚了,在即將聽完一篇即興的學術演說前,及時打斷了他。
“研究的事情等會再說。”周棠問,“你怎么在這兒?什么時候從第七區回來的?”
顧云杉突遭打斷,沒太反應過來似的眨了好幾下眼睛,過了會兒才說:“前兩年就回來了,當時是為了臨時的研究項目,不確定會待多久,所以沒和你聯系。你呢?最近怎么樣?”
“老樣子。”周棠說,“出差了一段時間,今天剛回來,再過一段時間要年終述職了。”
顧云杉聽完,問道:“你今天有空嗎?”
周棠:“有。”
“那正好,我也忙完了。”顧云杉彎著眼睛,問,“晚上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正好敘敘舊。”
晚上?
周棠猶豫了一下。
她想快點把事情了結,所以打算等會就回監察部報到,看看能不能和部長見上面,問問叫她回來究竟有什么要事。
但這實際上也沒有很著急。
“有空。”周棠看向終端,“等我和部里說一聲。”
顧云杉又笑起來:“好。”
與此同時,他也低頭在終端上點了兩下,將一張精確到小時的行程追蹤圖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