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妹妹
京城。
熊熊火光吞沒了江心的所有船只,呼救聲、落水聲、奔走聲,劃破寂靜長夜。然而,隨風飄至江岸,只余下模糊鶴唳。
巡城錦衣衛(wèi)勒馬駐足,目力有限,辨不清遠處情形。
路旁,稚兒驚呼著拍了拍手,天真道:“阿娘阿娘,看好大好大的花。”
楚姨鉆入水中搜尋宋吟,不期然遇上兩名夏家死士,后者目露驚恐,急忙解釋:“與我們無關。”
“咳咳。”
濃煙滾滾,楚姨重嗆兩聲,灼燒刺痛自喉頭蔓延至胸腔,如同被喂服了一團黑燼。長劍橫在一名死士頸下,喑啞呵斥,“說清楚。”
死士自是不懼死亡,卻不能任務未遂,還陷入背黑鍋的境地。遂不掙扎,好聲氣兒的說道:“主子專程吩咐我們莫要傷人,只伺機將她帶回永安府。”
既如此,驟然滅掉的燭火,與突如其來的走水,難道僅僅是巧合?
眼下并非追究的時候,楚姨示意前來支援的侍衛(wèi)將夏家人綁回去,余下的繼續(xù)尋找宋吟。
時間一長,終于驚動官府,征調了漁船,打撈起幸存者。
漸漸,火勢熄滅,余下黑黢黢的殘骸。
楚姨出示腰牌,隨官差一同入內查看。統(tǒng)共發(fā)現(xiàn)三具尸體,二女一童,似是遭斷裂的橫梁砸傷,錯失了逃出生天的機會。
“什么,衛(wèi)府的小夫人也不見了?”
“我們在小船上走散了。”
楚姨與宋吟并不相熟,目光掠過焦尸,見身量確有些相似,但也僅此而已。若無旁的憑證,實在難從一團黑炭中辨明身份。
鄭都尉遞了個眼神,兩名下屬將焦尸平攤于白布,欠身讓楚姨撥開灰燼翻找。
因是在船上,難免有潮濕之處,當真扒出幾塊未被焚燒殆盡的碎布。
忽而,于后背摸到凸起。
楚姨伸指一探,勾出來一枚澄黃玉佩。
鄭都尉挨得最近,瞇著眼瞧了瞧,倒吸一口氣:“這這這是裕王的東西。”
事關皇室宗親,須得當即上稟。
“據我所知,裕王殿下昨夜已攜妻女入了京。”鄭都尉小心翼翼地接過玉佩,同楚姨說道,“需先將此物呈于殿下,再做定奪。”
回了岸邊,一身華服的夏靈犀被擁簇著立于官轎前,眾人紛紛行禮:“見過侯夫人。”
夏靈犀掩鼻掃一眼用白布包裹著的幾具焦尸:“人找到了?”
鄭都尉如實答道:“尚不能斷定是宋夫人。”
“我兒不在京中,府里連個拿主意的也沒有。”夏靈犀神色凝重,“也罷,我隨你去見裕王。”
衛(wèi)府如今群龍無首,由身為母親的夏靈犀出面,自是再好不過。
楚姨不過一介侍衛(wèi),能做的事并不多,換了貼身伺候宋吟的香茗與府中管家,隨夏靈犀前往裕王府。
再說裕王此番為長女休夫一事回京,屁股尚未坐熱,舊友領了焦尸上門,手中還拿著他不久前送出去的玉佩。
夏靈犀開門見山地問:“你的?”
“呀,如何到了你手中。”裕王捻起玉佩,在光下照了照,的確是他贈予宋吟的那一枚。
見他反應,夏靈犀心知大事不妙,面色白了白,扶著椅背穩(wěn)住身形,艱難地開口:“游船走水,人死了。”
裕王瞳孔驟縮:“可給衛(wèi)辭傳了信?”
“不曾。”
他親眼目睹過少年少女相處的場景,知曉衛(wèi)辭有多么看重宋吟。然逝者已逝,不論如何,需先穩(wěn)住局面。
“鄭都尉。”裕王抬手,“天亮之前,查明走水原因,呈到本王面前。”
“是。”
裕王又指了指無聲啜泣的香茗:“你既是宋夫人的貼身丫鬟,過來認一認。”
香茗慌忙抹了抹淚,接過碎布,哽咽道:“是銅雀街成衣鋪的料子,主子半月前買的,今兒出府正是穿了這身。”
聞言,夏靈犀重重閉了閉眼:“不必看我,我若要殺她,何需用這般拙劣的手段。”
“唉——”
偌大的書房被沉沉死氣籠罩。
宋吟不會鳧水,大抵是在火中喪了生,裕王命人看顧好尸身,嚴令衛(wèi)府上下不得送信出京。
且不說衛(wèi)辭趕回來也于事無補,戎西一案牽連眾多,若是出了紕漏,甚至能撼動太子之位。裕王雖也感傷,畢竟與宋吟無甚交情,斟酌之下,還是以侄兒與徒弟的前程為重。
夏靈犀亦是擔憂兒子知曉后會承受不住,薄衫生生被冷汗濡濕,卻無心整理儀容,干坐著等候天明。
……
寅時,萬籟俱寂。
鄭都尉攥著一沓紙匆匆閃入王府偏門,進了書房,朝上首福身:“啟稟王爺,據船夫口供,今夜走水實乃意外。”
花燈節(jié)年年都有,水面俱是漂浮的火光,霎是美麗。為了更好地觀景,乘坐舟艇或是花船去往江心,亦非新鮮事。
只今夜起了陣妖風,將燭臺吹倒,后有人摸黑拿火折子去點,意外燃起帷幔,這才釀成慘劇。
“繼續(xù)查。”裕王道,“在衛(wèi)小侯爺歸京之前,徹徹底底地查,直至沒有一絲紕漏,再——”
他頓了頓,語氣難掩沉重,“再將噩耗送至衛(wèi)府。”
“還請王爺允我將兒媳的尸身帶回去保管。”夏靈犀起身,眉眼在燭光中顯得柔和,她輕嘆一聲,幾近喃喃道,“從始至終,我并未起過殺念。”
男子將宋吟一路送至隋揚,替她租好民宅,又請了兩個丫鬟,打點妥當,回京復命。
臨行前,宋吟連聲道謝,故意說:“還請?zhí)嫖規(guī)б痪湓挘阏f,往后十六郎若是途徑隋揚,務必前來一聚。”
待人離去,她扮作膚色發(fā)黃的瘦弱村婦,隨丫鬟上街轉悠,沒出兩日便將隋揚熟悉得差不多。
見時機成熟,宋吟取出男子裝束,對鏡描摹片刻,搖身變作翩翩少年郎。幸好兩位丫鬟俱是普通人,夜里睡得熟,她躡手躡腳翻過院墻,一路往青樓走去。
因她瞧著不過十三四,嗓音尖細若女,甫一進樓,好幾位高挑姐姐笑著涌過來,稀奇道:“小兄弟,你可知這是什么地方?”
洶涌波濤幾乎要觸上她的鼻尖。
宋吟“轟”地漲紅了臉,取出一錠銀子,刻意粗聲粗氣地問:“夠嗎?”
“自然是夠的。”一身著淡紫紗衣的女子握住她的手,順勢將銀兩納入袖中,嫵媚地眨眨眼,“來,隨姐姐上樓。”
進了屋,女子當著她的面兒開始寬衣解帶,宋吟急忙捂住眼睛:“姐姐不必如此,我是來打聽消息的。”
“打聽消息?”女子止了動作,繞著她轉悠兩圈。見宋吟五官秀麗,只可惜尚未長開,小身板羸弱得緊,只好退而求其次,摸一把她精致的臉,“先辦事、后打聽,如何?”
“……先打聽。”
“既如此,小郎君要打聽什么?”
女子重又系好衣帶,牽著宋吟入座,直白道,“云娘知無不言,但是這價錢么,另說。”
她預先打聽過市價,免得出手過于闊綽從而被賊人盯上。聞言,爽快點頭,取出一張銀票。
云娘見了,果然歡喜,眼中卻不見貪婪之色。
“好姐姐,我想知道何處能買戶牒。”
“唔。”云娘并不過問緣由,伸出兩指,輕輕晃了晃,“加這個數,奴便告訴小郎君該去何處,若再加六,奴便親力親為,替小郎君辦妥。”
宋吟不缺銀錢,反倒是與人接觸過多,容易生出隱患。遂沉思片刻,選了后者。
又在房中坐滿一盞茶的時間,朝云娘道謝,而后身披月色疾步離去。
她不確定趙楨奚是否派了人暗中盯梢,因此,后幾日仍打扮成村婦模樣,招搖地行過街市,擺出要長久居住的姿態(tài)。實則暗中觀摩,為離開隋揚做起準備。
暑氣漸重,宋吟不想折騰兩位丫鬟,留了她們看家,自己雷打不動地去茶樓聽戲。
目光掃過來來往往的女子,她忽而發(fā)現(xiàn),且不論容貌好壞,單看氣質,多是婉約纖細那一卦——倒與自己有些相似。
宋吟不禁想,原身莫不是被人從隋揚拐去的錦州?
然兩地相距甚遠,她對此間也生不出歸屬感,念頭一閃而過,極快被樓下的熱鬧所取代。
今日登臺的是位老先生,來說時興的志怪故事,宋吟聽得津津有味,連糕點都多用了一碟。正要喚小二添茶,察覺左間一綰著婦人發(fā)髻的秀美女子在悄然打量自己。
既被發(fā)現(xiàn),女子大大方方地走了過來,解釋道:“我是這間茶樓的東家,因姑娘連來了四五日,一時好奇才多看了兩眼,還望莫要見怪。”
東家?
宋吟第一日便聽聞了慕家的名號,知道他們乃是隋揚最大的商賈之家。這間茶樓便是慕府長女的產業(yè),她十分向往,滿目戒備登時化為驚喜。
“慕姑娘請坐。”
宋吟笑了笑,“實不相瞞,我想回鄉(xiāng)后做些小本生意,見茶樓紅紅火火,心下好奇,才每日過來坐坐。”
女子從商實為少數,慕雪柔聽完,眼神軟了軟,也不藏著掖著,親切地拉過她的手說話。
二人一見如故,宋吟又悟性頗高,竟不知不覺聊至了晌午。
今日是慕雪柔幼弟的十二歲生辰,舉家約了去新開的食肆用膳。金頂馬車已經行至樓下,眉目溫潤的男子喚來小二問話,正是慕雪柔的夫君。
“明兒姑娘若是再來,我?guī)闳テ渌佔永锴魄啤!蹦窖┤嵋酪啦簧岬赝我鞯绖e。
宋吟重重“嗯”一聲:“若我得空,一定再過來。”
她與慕雪柔相攜出了茶樓,朝馬車前的高大男子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倩麗身影消失在拐角小巷,慕雪柔抬眸,見夫君遲遲不曾收回眼,抬腳踩了上去:“看什么看,我還沒死呢。”
陸二郎吃痛,無奈地解釋:“你難道不覺得,方才那女子若是膚色白些,與你有三四分相似?”
“當真?”
慕雪柔實則是見宋吟面熟,故意上前結交,自家夫君既也如此說,便一拍腦門:“快快快,我得去問問咱爹娘,看他們可曾給我生過妹妹。”
第52章 吐血
慕雪柔之所以如此信誓旦旦,是因她記憶深處有些模糊片段。
似乎是梅雨季節(jié)的廊下,襁褓中的嬰孩不哭不鬧,睜著葡萄粒兒般的漂亮眼睛,與努力踮著腳的慕雪柔相視而笑。
“后來不知怎的,她憑空消失了。”慕雪柔靠著夫君寬厚的肩,絮絮叨叨地說,“時間一長,我便只記得淅淅瀝瀝的雨聲,和一塊鴉青色的布匹。”
家中無人提及,是以慕雪柔也不曾刻意回想,記憶漸而被塵封,直至此刻,她也辨不清是真實還是虛幻。
陸二郎與她乃是青梅竹馬,提點道:“可還記得六年前,你與父親大吵一架?”
“記得。”
彼時幼弟六歲,慕雪柔約莫十三四,二人心血來潮,在府中玩起了躲迷藏。
她仗著年歲大,輕易尋到藏在櫥柜中的弟弟,輪到自己了,便悄然躲去書房。幼弟向來聽話,知道書房重地不得擅入,幾度路過門前,都未發(fā)現(xiàn)明晃晃躺在小榻上的長姐。
慕雪柔百無聊賴,東摸西瞧,尋到一上了年頭的木盒。
她絞盡腦汁解開銅鎖,還當有什么稀罕物件,不料僅僅是三張印著墨色腳丫的紙。
一張落款雪柔,一張落款雪靖,一張……
雪音。
雪音是誰?
她似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驚天大秘密,腦子一熱,興沖沖地舉著跑了出去,與巡查完鋪子的父親撞了個正著。
父親上一瞬仍在笑罵她莽撞,下一瞬,待看清了手中捏著何物,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慕雪柔怔怔后退半步,意識到自己犯了某種忌諱,心跳快得幾欲從嗓子眼蹦出來,可她倔強地沒有說話,期盼父親能低下頭來哄上兩句。
誰知,素來溫柔的父親奪過那張紙,一個眼神也不肯勻給她,快步回了書房。
以至于慕雪柔痛哭著跑去陸家,倒是將質問忘得干凈,只滿心滿眼的氣憤,氣憤父親兇她罵她。
陸二郎哭笑不得:“父親分明不曾責罵過你。”
“我不管。”慕雪柔如今還記仇,“他用眼神罵我了,而且罵得很重。”
一晃過去六年,她不再是懵懵懂懂的少女,稍稍回想便能覺出不對勁。
再者,方才瞧見宋吟,慕雪柔其實并未多想。
她接手家中事務三年,每日遇上形形色色的人,只當對方是位投緣的過客。且宋吟瞧著面色蠟黃,兩頰生了細小斑點,與白白凈凈的慕家人大相徑庭。
可陸二郎與她感情甚篤,不會無端打量旁的女子,是以令慕雪柔幾息之間涌出頗多思緒,最終催促車夫:“再快些。”
若真是妹妹,長得那般……粗糙,
豈非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到了食肆,不必夫君攙扶,慕雪柔利落躍下馬車,徑直去了預留給自家人的雅間。
幼弟正用長筷敲碗,一臉不耐:“我都快餓死了,慕雪柔怎的還不來。”
“……”
慕雪柔朝天翻個白眼,故意感嘆,“我若是有個妹妹便好了,一定生得頂頂漂亮,性子也柔和,不會像某些人一樣。”
聞言,雙親竟忘了勸和,眸光黯了黯。
她坐直了身,狐疑道:“怎么,我難不成還真有個妹妹?”
“你的確有過一個妹妹。”
慕夫人眼眶泛紅,卻用輕松的語氣說道,“快十四年了,雪音若還在,也長成碧玉年華的大姑娘了。”
得到確切答案,慕雪柔仍是驚得張啟了唇,嗓子眼兒發(fā)澀,半晌無聲。
陸二郎代為問起:“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十六年前,多地出現(xiàn)天災,或是干旱或是洪澇,涌出不少難民。
身為隋揚首富,慕夫人又生來心善,想為新誕的小女兒積攢些功德,便收容不少外鄉(xiāng)人做工。
她并非愚鈍之人,即便收容,也僅是留他們在外院做工。如此便不會影響家中安寧,亦不拖累鋪子運轉。
只終究低估了人性中的惡。
……
相安無事的兩年過去,慕夫人漸也放松警惕。
猶記得,那是一個陰雨連綿的季節(jié),她身子弱,受寒之后臥床不起,孩子便交由奶娘照拂。
惡人不知如何鉆了空子,也不知究竟有幾人,竟在夜里搜刮了偏房的金銀首飾,還順手抱走了兩歲的雪音。
慕夫人悲痛萬分,也自責萬分,始終覺得是自己所謂的善念害了女兒。若非還有個天真無邪的雪柔,怕是捱不到冬日。
后來,調養(yǎng)許久,雪靖出生了,思念與愧疚轉移至他的身上,慕夫人才漸漸恢復活氣。
也因于此,慕老爺發(fā)現(xiàn)長女翻找出印著腳印的紙張,生怕勾起妻子的傷心事,再度一蹶不振,才會失了理智,對慕雪柔大發(fā)雷霆。
“爹,娘……”慕雪柔含著哭腔。
“是爹的錯,當年爹不該兇你。”
慕老爺眼神軟了軟,溫和道,“雪音比你小三歲,剛出生時,又不會說話,你卻每日都去瞧。我們都奇了,你一個調皮搗蛋的小家伙,竟能守著妹妹安分地坐上幾個時辰……”
“后來呢,你們可有去尋她。”
慕夫人點頭:“然而太多外鄉(xiāng)人,或許帶回老家,或許轉手賣了,尋起來無異于大海撈針。”
“那胎記呢?” 慕雪柔追問。
“胎記。”慕夫人思忖幾息,“她后頸有顆紅色小痣,但也算不得是胎記。”
慕雪柔在桌下捏捏陸二郎的手,默契地沒有提起宋吟,預備親自確認過后再做打算,免得令雙親空歡喜一場。
卻不知,此時,宋吟得了新戶牒,正收拾行囊要離開隋揚。
宋吟往飯菜中加了少許蒙汗藥,放倒兩個丫鬟后,知她們略識一些字,將賣身契并著銀票墊在碗下。
并留有一封信,大意是她們可前去銷了奴籍,用余錢過活,順道思量將來的營生。不論做什么,總歸比為奴為婢來得強。
另,若有自稱十六郎的人來尋,可將此信交予他,不交也可。
準備妥當,宋吟扮作病懨懨的瘦弱少年,尋一鏢師往東行去。她并未做詳細打算,權當散心,遇上美景走走停停,體驗各地的風土人情。
約莫過了幾日,途徑名喚汴州的城鎮(zhèn),據說因文人輩出,十里一私塾。如此一來,識字看書的人只多不少,宋吟當即決定留下,好好發(fā)展她的話本事業(yè)。
“王大哥,我想起來了。”宋吟嗦一口面,假模假樣地抹抹淚,“這是我兒時的味道。”
她在鏢師面前,是——
受養(yǎng)父養(yǎng)母一家虐待,但因容貌出眾,得鄰家富商幺女看中,遂資助一筆銀兩,千里尋親的未來贅婿。
聞言,滿臉絡腮胡的王壯實“砰”地拍桌,惡聲惡氣道:“小伙子,你確定嗎。”
王壯實雖長了一身唬人的大塊頭,實則性子不差,且沒有半點心眼。只嗓門兒著實高了些,回回都能嚇到宋吟。
她哆嗦著將面塞入口中,細嚼慢咽,方答道:“確定確定,不過您不必退我押鏢費。這尋起親來要個一年半載,我得先租個地兒落腳,但您看啊,我這細胳膊細腿,指不定他們要坐地起價。不如您演我兄長,幫我租了宅子再走?”
“好說。”
宋吟花了半日時間,挑了一臨近府衙的屋舍,租金不低,勝在無人敢鬧事,僻靜又安全。
她特地買上幾筐算不得名貴的水果,在鏢師的陪同下,逐個走訪鄰居。一來熟悉街坊性情,二來么,狐假虎威,讓人誤以為她與兄長同住。
如此忙活許久,終于塵埃落定。
夜里,宋吟躺在硌骨頭的木板床上,鼻間縈繞著粗糲衾被散發(fā)出的原始氣味,第一次有了名為自由的實感。
不敢想象,她竟當真與過去切割得干凈,還將趙楨奚利用完便丟棄了。
“宋吟,恭喜你。”
她輕聲地對自己說。
除去衛(wèi)辭雕刻的玉佩,她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劫后余生的喜悅勁兒過去,失落也涌上心頭。
也許,再也遇不到一個看似冷淡卻從未舍得對她說重話的少年。
宋吟憤然翻身,將自己裹成蠶蛹,暗罵衛(wèi)辭生得過分貌美,竟害她過去了半月還未能灑脫放下。
可惡可惡!
“嘶——”
宋吟掐指算算,“此時,他應當回京了吧。”
大案了結,太子岳丈得以沉冤昭雪,也保全了東宮與皇室的臉面。
衛(wèi)辭乃是戎西一行的功臣,甫一入京,被圣上喚去宮中。他難得外放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跪請恩典,道是要將府中小妾抬為正妻。
圣上自是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茶杯都摔碎兩個,然這渾小子眼皮也不眨,脊背挺拔,滿身的反骨。
趙楨容硬著頭皮上前,充當和事佬:“父皇,您看著讓塵長大,還不知道他什么脾氣?總歸是旁人家的兒子,由他去罷,您還是多操心操心七弟,聽聞他宮里又收了三位姬妾,或是操心操心十八,為何還未選中駙馬……”
“別念了。”
大令朝皇帝趙措,氣急敗壞地沖兒子吼道,“念得我心口直抽抽地疼。”
衛(wèi)辭仍舊跪著,眼帶笑意,一副不值錢的模樣。
趙措實在不忍直視,又罵他幾句,終于喚來內侍起草圣旨:“叫什么名兒來著。”
“宋吟,笑吟青翠的吟。”
得了賜婚,他嘴角幾乎要咧至耳下,恭恭敬敬地磕頭謝恩,快步離開御書房。因著歸心似箭,并未注意五十米開外,神色倉惶的裕王。
衛(wèi)辭快馬加鞭回了府,未見到原該在階前等候他的宋吟。
一定是還在貪睡。
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越過屈膝行禮的眾人,徑直回了院中,邊走邊揚聲喚道:“吟吟,我回來了。”
語氣是難以掩飾的喜悅。
管家看著衛(wèi)辭長大,何曾見過他這般歡欣,一時臉色白了又白,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得亦步亦趨地跟著,用手勢示意蒼術與南壹追上。
衛(wèi)辭掃一眼房中,與離京前并無二致,處處是熟悉的痕跡,唯獨不見熟悉的人。
他斂了笑意,僵硬地扭過頭,語氣平淡:“吟吟呢,可是去了鋪子里。”
“小夫人她,她……”
管家雙腿一軟往后跌去,被石竹提著后領方穩(wěn)住身形,嗓音發(fā)顫:“主子,您請節(jié)哀。”
“轟——”
世間靜了一瞬。
緊接著,衛(wèi)辭耳畔炸開巨大嗡鳴,無孔不入,敲擊在鼓膜。
仿佛身處于雷電之間,一聲接又一聲,劇烈刺痛順著兩耳蔓延至胸口,生長出蠱蟲,要自內而外,將跳動的心臟生生撕碎。
他仍保持著站立的姿勢,連眼都忘了眨,好似一具被抽去了魂魄的傀儡。
裕王與衛(wèi)母匆忙趕來,四目相對,見衛(wèi)辭眸光一點一點地黯下。
他終于偏了偏頭,從周遭如出一轍的驚恐神情中,遲緩地接受了事實。薄唇張啟,喉頭涌出熱燙的液體,興許是甜的,興許帶著腥,但他已經感覺不到。
世間歸于黑暗。
第53章 回家
衛(wèi)辭昏迷了幾日。
說是昏迷也不全然恰當,御醫(yī)道是悲痛過度,自個兒不愿醒來。
他面上血色全無,兩頰肉眼可見地消瘦,一貫俊美的臉蒼白得如同抹了墻灰,愈發(fā)像是了無生氣的玉像,令活人見之發(fā)怵。
夏靈犀守著病榻哭成了淚人兒,期間夾雜著裕王和趙楨儀的聲音,似乎還有牧流云。
衛(wèi)辭聽不真切,也不愿去聽。
他所期盼的,縱然生氣都甜軟的嗓音,不會再撲入懷中,鮮活生動地喚他“阿辭”了。
半夢半醒間,衛(wèi)辭憶起相識后的三次離別。
第一次,她南下龍云,在京中收到傳信時,衛(wèi)辭破天荒地體驗了心急如焚的滋味。素來嬌滴滴的女子,想來倉惶又驚懼,不知受了多少的罪。
第二次,她失足落水,衛(wèi)辭眼前短暫地暗了一瞬,好似世間萬物皆被攫取了色澤,只余下灰蒙蒙。幸而下游并未打撈出尸身,他篤定宋吟仍舊活著,莫名的信念支撐他不眠不休,終于得償所愿地尋到了她。
自那以后,衛(wèi)辭潛意識覺得該日日與她在一處。即便忙得焦頭爛額,亦會拒了留宿宮中,在深夜頂著倦容行過長街,只為回府見一眼心心念念的女子。
她睜眼時,如暄妍的雪梅,
她閉眼時,如嬌俏的睡蓮。
唯有目光所及能看見她,滿身叫囂的躁動方能停歇。
“辭兒,起來吃點東西好不好。”
浸了溫水的方帕落在干涸的唇上,母親夏靈犀哽咽著喚他,“宋吟的尸身還存在地下冰棺里頭,你當真不愿醒來?你若不醒,誰替她操持后事,誰送她入土為安?”
尸身。
衛(wèi)辭心臟驀地一縮,意識歸位,掙扎著從混沌夢境醒來。他虛弱地掀了掀眼皮,欲追問什么,不料啟唇便吐出一口淤血。
夏靈犀瞳孔劇顫,啞聲拍打衛(wèi)侯爺,示意快些傳喚御醫(yī)入內。
烏黑的眸子漸漸有了亮光,衛(wèi)辭僵硬地偏過頭,掃一眼垂首扎針的御醫(yī),繼而緩緩看向滿目關切的雙親,好半晌,從滯澀喉間擠出幾個音節(jié):“她……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衛(wèi)辭依舊難以直白地說出“死”這個字眼。
好在夏靈犀會意,一邊沾濕帕子替他潤澤雙唇,一邊將鄭都尉徹查后的結果全盤托出。
當時約莫有五艘船,客人不多,火燃起來的瞬間紛紛跳了河,即便有幾位受了傷,也不過是胳膊蹭塊皮兒的事。
宋吟不會鳧水,又與楚姨走散,想來倉惶之下四處逃竄,不幸遭斷裂的房梁砸傷,失去了行動能力。
“為何會走散。”
此刻,衛(wèi)辭冷靜地出奇,試圖拆解每一個字眼,尋到得以推翻的證據。
夏靈犀自是不知,如實告訴他,彼時夜風吹熄了油燈,黑暗之中,楚姨與死士皆遇到對手。但也不過是短短時間,火光驟然大亮,楚姨與死士遙遙相望,下意識便指認對方是暗中襲擊的人。
若宋吟另有仇家,尚能往陰謀去推斷,可她一介孤女,結識衛(wèi)辭以前甚至不曾邁出過幾回大門。再者,船夫與被打撈上來的客人,俱是一問三不知,誰也無法重現(xiàn)那夜的情景。
聽完母親所言,衛(wèi)辭闔目,陷入長久沉默。不過這回并非昏睡,夏靈犀與夫君相視一眼,默契退出里間。
尸身,冰棺。
衛(wèi)辭只覺喉頭一陣發(fā)癢,悶咳兩聲,唇色被溢出的鮮血染得妖艷。
他該去看看她,可又不敢。
從前自詡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生出懼怖,怕面對黑黢黢的骨骸……
衛(wèi)辭倏爾睜眼,刻意驅散想象出來的畫面,他支起身,小臂隱隱發(fā)著顫,吩咐小廝:“備水。”
沐浴過后,他換了一身縞衣,同迎上來的雙親淡聲道:“尋個吉時,盡快火化了,至于骨灰,我親自送去隋揚。”
“去隋揚?”
“嗯。”衛(wèi)辭平靜地說,“送她回家。”
當初,因永安府送來美人一事,宋吟鬧了通脾氣,哭著說要回家。衛(wèi)辭倒是順著宋家村查到過隋揚,因她在錦州時對此事興致缺缺,便擱置一旁。
既曉得大致方位,去了隋揚再細查,真相很快會水落石出。
衛(wèi)辭昏迷幾日,夏靈犀便哭了幾日,美目腫若核桃。一貫脊背筆挺的名門貴婦失去了神采,黯然道:“為了一個怯懦如鼠的女人,你,你這般渾渾噩噩,還不如學學你爹。”
“夫人!”衛(wèi)侯爺尷尬道。
衛(wèi)辭瞳孔微微渙散,想過辯駁兩句,告訴他們宋吟并非怯懦之輩,更非母親口中兩面三刀的人。話到嘴邊,又失了說出來的含義。
她已經不在了。
汴州。
若宋吟當真是土著,十指不沾陽春水,此刻怕已餓死在家中。
幸而,后世的尋常家庭,從小便培養(yǎng)孩子的自理能力,洗衣做飯她樣樣能行,甚至采買了花色好看的布匹,將兩間小屋布置得亮堂堂。
她往瓷瓶插了含著朝露的鮮花,擺在窗前,疲倦時抬頭看一看,心情也隨之改善。
手中的話本進度過了半,明兒便能拿上第一冊,去書肆洽談價錢。
宋吟仔細謄抄完最新章節(jié),揉揉發(fā)酸的腕骨,唇角噙著輕松的笑。若他日,自己的名頭能像東來先生般如雷貫耳,此生無憾。
“叩叩——”
院門被敲響。
宋吟屋中俱是男子衣袍,隨手撈過一件披上,悄然透過她刻意鑿的“貓眼”往外瞧,見是鄰家少年,遂揚聲問:“何事?”
少年約莫十五,姓沈名珂,比宋吟的假身份還大上一歲。但因是孤兒寡婦,家境貧寒,是以瞧著比尋常人瘦弱。
聽聞應聲,沈珂哽咽:“魏小弟,不知你兄長可在?我娘忽而久喚不醒,想央你兄長助我抬去醫(yī)館。”
所謂的兄長已經結了鏢費,宋吟自是變不出來,她“啪嗒啪嗒”朝東廂走兩步,裝模作樣道:“什么?兄長你要歇息了?好,那我去幫忙。”
演罷,宋吟熟稔地將小臉抹黃,又隨手往褲腰處的暗袋塞些銅板,移開沉重門閂。
沈珂知道魏大哥是刀尖舔血的鏢師,每日早出晚歸,并不懷疑,只紅著眼朝宋吟道謝。
兩人合力將沈珂母親抬上板車,掛一盞窗紙糊的破舊燈籠,破開夜霧緩緩行向醫(yī)館。
望著少年因饑餓而過分單薄的肩背,宋吟動了惻隱之心,輕聲問:“平日里,都是你娘替人漿洗衣物維持生計?”
“嗯……”
沈珂低低應道。
重活累活,以沈珂的身板壓根兒做不來,倒是先前有個秀才爹,于讀書一事頗有些天賦,做母親的才咬牙堅持,要供他繼續(xù)上學堂。
宋吟深表同情,卻也不好輕易露富,覷一眼明顯發(fā)了高熱的婦人,狀似閑談道:“兄長近來愈發(fā)忙了,來汴州后我頓頓都瞎湊合。他今兒還念叨著尋個會做飯的人家,讓我自己帶上米和菜,上人家家里頭去吃飯,你說,這能成嗎?”
聞言,沈珂怔怔回頭:“我不知道。”
“等你娘醒了幫我問問她唄。”
因是夜里,到了醫(yī)館,敲上小半天的門,老醫(yī)師方罵罵咧咧地出來。目光掃過昏睡的病患,臉色緩和,招呼著將人抬進屋,又理所當然地支使沈珂去添火燒柴。
宋吟不過是搭把手的熱心鄰里,沒她的事,便尋了角落坐下,盈亮黑眸打量起壁櫥中的醫(yī)書。
“蘭爺爺,您這么大一間醫(yī)館,竟也不招徒弟么。”她比劃道,“兄長先前差我來買金創(chuàng)藥,就見一個小豆丁坐在這兒。”
蘭旭和不痛不癢地“哼”一聲,懶得搭理,喚來沈珂:“你娘這病說來說去是操勞過度,身子骨差勁,秋冬了還要上河邊漿洗,時間一長就成這樣了。”
沈珂不懂醫(yī)理,當即跪下:“求求您救救我娘,求求您救救我娘。”
“不至于。”蘭旭和方將人拉起,“給你開半月的藥,回去好好養(yǎng)養(yǎng),可能殘廢,但是死不了。”
“……”
宋吟悄然翻個白眼,伸指戳戳少年的背,從不合身的長袖中遞過去銅板,再狀似無事發(fā)生,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沈珂面色一紅,因尷尬也因激動,他原是打算跪求蘭老先生寬限幾日,待母親醒了再去湊藥錢。
回程。
沈珂默不作聲地拉著板車,一直到了門前,方猶豫著喊住她:“魏小弟……我,我會還你的,給我五日時間。”
“不妨事。”宋吟擺擺手,“我兄長要去鄰縣走趟鏢,你散了學,不如來替他劈了院里的柴?還有做飯的事,回頭替我問問大娘。”
沈珂睫毛微顫,落下一滴淚:“好。”
她不知會在汴州住多久,興許一年半載,興許一月半月。力氣上終究比不得男子,沈珂若能幫襯,利大于弊。
再者,假兄長的事遲早會被看出端倪,“孤兒”惹眼,孤兒寡母卻稀松平常。與沈家交好,不必費心提防,也不會顯得自己是個異類。
閂好門,宋吟動作生疏地燒了壺熱水,認真洗浴過方躺回榻上。
她睡慣了里側,閉目醞釀睡意,迷迷糊糊間,張臂摟住長枕,蹭了蹭,口中喃喃道:“阿辭……”
同一時間,千里之外的京城,衛(wèi)辭環(huán)抱著亡妻的牌位,出發(fā)去往隋揚。而隋揚境內,亦有兩隊人馬在悄然展開搜尋——
搜尋憑空消失的宋吟。
第54章 疑慮
宋吟如今練就了一手畫斑的技藝,每日用上半盞茶時間,先將白皙嬌艷的小臉抹成營養(yǎng)不良的蠟黃色,再左臉十顆右臉十五顆,活脫脫一位遠看靈秀、近看辣眼的小小少年。
沈珂也同母親王氏提了做飯一事,王氏得知是宋吟墊付的藥錢,只讓她來家中白吃白喝。
宋吟卻道自己正長身體,吃得多,尋常人家負擔不起。兄長倒是有些閑錢,奈何出了遠門,看顧不過來,竟將她這個小弟生生餓瘦了。說罷,還亮出骨架纖細的手腕。
王氏身為母親,見她與沈珂年歲相近,聽言心疼得直掉眼淚。推搡過后,收下了菜錢,承諾按照一日三餐、頓頓有肉的規(guī)格做與她。
宋吟胃口不大,未免被識破,裝作挑食,“不愛吃的”都進了沈珂肚里。
既不必為糧食發(fā)愁,王氏也無需賣命似的做活,身子不見好轉,亦不見惡化。
沈珂感念恩情,一散學便進魏家挑水劈柴,宋吟得了閑,將話本多次潤色,終于擇出最滿意的一版。
她先去了汴州城中的松山書坊,據說是縣令大人女婿的產業(yè),名頭極盛。
見宋吟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小毛頭,掌柜的目露輕視,但她挑了暑氣最盛的時辰,書坊客人寥寥,既閑著,便隨意地翻看兩下。
嚯——
掌柜的眉心微挑,很快恢復如常,而后故意板正了臉,裝作興趣缺缺。實則,翻頁的速度愈來愈慢,分明是在悠然回味。
宋吟看破不說破,琢磨著一會兒如何抬價,卻見掌柜的翻完最后一頁,抿了抿唇,露出略表嫌棄的神情。
果然,他搖搖頭,眼睛瞟向天上:“你這所謂的空間系統(tǒng)種田文,聞所未聞,不收。”
“……”
那你方才瞧的那么認真。
宋吟也不強求,客氣道過謝,拿回手稿,作勢要離開。
“等等。”掌柜的急忙喚住她,擺出進門以后的第一個和藹面色,“你年紀不大,筆力尚淺,但我們松山書坊向來愛惜文人。這樣吧,二八分成,風險呢我們替你擔了。”
“你二我八?”
掌柜的:“你二我八。”
宋吟皮笑肉不笑:“想的美。”
說罷大搖大擺出了松山書坊,相看下一家去了。直至腳底板發(fā)疼,怕是被皂靴磨出了水泡,她方無精打采地回到魏宅。
今日攏共問了五家,因著宋吟所著不是時興的題材,雖有新意,卻更加擔憂會不賣座。倒有一間小書肆喜歡,可惜經營不善,東家預備賣掉鋪子回鄉(xiāng)養(yǎng)老。
正發(fā)愁著,隔壁飄出了飯菜香氣,是王氏在準備晚膳。
宋吟精神大振,放下書稿,喚賣力劈柴的沈珂一道回家。她笑道:“你不必夜夜都來,我一個人哪里用得著這么多。”
沈珂靦腆地撓了撓頭:“可我只會這個。”
“瞎說。”
宋吟讀過他的文章,雖不懂古代科舉的選拔標準,卻從清秀字跡中覺出了文雅的風骨。若非出身貧寒,應當能與他死去的爹一般,做個遠近聞名的才子。
她忽而心生一計——
若是自己盤下那間小書肆,管事與賬房皆有現(xiàn)成的,還不必處處受氣。到時候再雇沈珂與他的同窗抄書,也算一樁美事。
對于置辦鋪子,宋吟已有充足的經驗。
翌日,雇一面容粗曠的男子,去和東家談價。
男子自稱養(yǎng)了位外室,想瞞著家中妻子贈些錢財。為掩人耳目,干脆送間鋪子,將地契掛在外室幼弟的名下。
而宋吟,便擔任了幼弟的角色。
東家年事已高,也嫌不得買家腌臜,加之對方生得人高馬大,瞧著不好糊弄,當下便談妥了。
拿到地契,宋吟尋了木匠重新做門匾,一邊琢磨著制成后挑定吉日,熱熱鬧鬧地開張,爭取將名頭一炮打響。
夜里,照例在沈家用膳。
宋吟狀似不經意地問:“沈兄,你在學堂可有字跡端正又有意補貼家用的同窗?我近來在書肆做工,專門謄抄話本,聽東家念叨說缺些人手。”
“當真?”沈珂眼睛亮閃閃的,似是訝異百無一用的書生竟還能靠這種門路謀生,當即腆著臉自薦,“你看我行嗎?”
“行啊,我明日便帶書稿回來。”
見兒子久違地露出稚氣笑容,王氏忍了忍淚,深覺遇見魏小弟以后,清苦的日子竟有了盼頭。
不過,王氏看向兩家之間的院墻,冷不丁地問:“你兄長還未回來?”
不會死了吧。
宋吟在王氏面上品出這層意思,眉心跳了跳,思忖著該如何演下去。
許是錯將她的怔愣當作傷心,王氏懊惱不已,笨拙地寬慰道:“他們做鏢師的走南闖北,出去一年半載都是常事,且耐心等等,莫慌。”
“……嗯。”
接下來幾日,宋吟“惆悵”地將自己關在屋里。沈珂憂心,同母親商議過后,提了食盒去敲門。
她刻意抹白了唇,在眼下涂上黑青,頂著一張形似惡鬼的臉與沈珂搭話。
“你還好吧?”沈珂無措地摸摸鼻子,不知如何安慰,僵硬地說,“有你愛吃的糯米雞。”
宋吟不爭氣地咽了咽口水,一把接過,順勢編起故事:“我兄長應該是死了。”
沈珂倒吸一口氣。
“我在他房中發(fā)現(xiàn)了書信,還壓了兩塊金條,說可惜等不到親眼見我娶妻成家的那日。”宋吟揩了揩不存在的淚,“以后我便是孤兒了。”
“魏川。”
宋吟愣了愣神,憶起是自己的化名,下意識端正坐姿:“到!”
沈珂握拳輕碰她的肩,語帶鄭重:“從今日起,我做你哥哥,你便是我弟弟。”
大病一場,衛(wèi)辭清減許多。
從前他亦是寡言少語的性子,卻有倨傲、有嘲弄,偶爾露出不含溫度的笑。
遇見宋吟以后,積年霜凍漸而融化,愈發(fā)地鮮活。可一切隨著她的逝去,被塵封進了冰冷的地底。
衛(wèi)辭立了碑,亡妻宋吟,就在衛(wèi)氏祖墳里,將來他死了還能埋在一處。
喪事落成,他帶上靈位和骨灰,馬不停蹄地去往隋揚。
眾多丫鬟里,屬香茗伺候她的時間最長,衛(wèi)辭欽點了香茗隨行。一日里,至少有三回將人喚至跟前,重復地說些關于宋吟的事。
什么都行,與她有關便好。
甚至,聽聞宋吟某日多吃了半碗甜羹,衛(wèi)辭唇角揚起細微弧度,似是能想象出她饜足的可愛神情。
侍衛(wèi)們見了,愈發(fā)憂心。
幸而,因著要查宋吟的身世,衛(wèi)辭暫且保持著活氣兒。若不細看他渙散的眼神,依然是貴氣逼人的俊俏公子。
入了隋揚,先去官府調了十六年前的卷宗,暗衛(wèi)同時搜查丟失過女兒的人家。如此忙碌幾日,擬定出一張名單。
云家、鄭家、宋家、慕家……
衛(wèi)辭逐一遞了拜帖,卻未徑直交予雙親,而是呈給長兄長姐之輩,以免驟然聞見死訊,會將人擊垮。
他如今最懂那是何種滋味。
輪到慕家,陸二郎攜夫人前來。
慕雪柔低垂著頭,輕扯夫君衣袖,略帶拘謹地跟在后面。陸二郎于袖中安撫地拍拍妻子,迎上衛(wèi)辭刻意放得柔和,卻依舊不怒自威的眼。
衛(wèi)辭并未亮明身份,也未提前表明來意,遂免了見禮,示意客人落座。
陸二郎借著飲茶快速打量一瞬,見少年生得眉目清雋,著一身素白縞衣,反襯托出久居高位的淡漠氣度,而左右官差俱是畢恭畢敬,非富即貴。
“陸公子,陸夫人。”
方啟唇,熟悉的腥甜涌上喉頭,衛(wèi)辭頓了頓,不甚在意地用巾帕擦去血漬,開門見山道,“十四年前,慕家可丟失過一個女童?”
聞言,慕雪柔倏然仰起臉,驚詫地攥住身側的夫君。
恰好讓衛(wèi)辭看清眼前與宋吟有些許相似的容貌,一切不言而喻。
他緊了緊咬肌,收回目光。如今瞧見故人影子,對自己而言已是一種殘忍。
陸二郎極快反應過來,看向衛(wèi)辭手邊的牌位,謹慎問道:“公子與雪音妹妹是何關系?”
“她是我的妻子。”衛(wèi)辭極輕地說。
慕雪柔尚處于震驚之中,脫口而出:“可我分明不久前才瞧見過她。”
“世間相像的人何其多。”陸二郎柔聲為妻子分析,“妹妹既是這位公子的發(fā)妻,想來生前過得不錯,至于那位姑娘,應當只是巧合。”
“那位姑娘?”衛(wèi)辭壓了壓眉尾,不動聲色地問。
妻子情緒經歷了大起大落,秀麗小臉嚇得煞白,陸二郎只能代為答話,說道:“我二人原想尋到那位姑娘問一問,誰知,翻遍了隋揚也找不見她了。”
他心中疑慮陡升,明知不可能,卻還是懷著一絲希冀,試探地問:“可是身量較令夫人低一些,眼睛大而明亮,揉雜了南北兩地的口音……”
怎么會呢,宋吟分明死在了大火中,她既不曾學過鳧水,又無武功傍身。
衛(wèi)辭自嘲地笑笑,音量愈漸低不可聞。
“公子如何知道。”慕雪柔訝然,感傷的淚被一時逼退,掛在眼睫,她無措地看向夫君,“怎么回事呀,我妹妹到底還活著嗎,為何出現(xiàn)了兩個妹妹。”
第55章 識破
自是有更好的法子確認。
衛(wèi)辭頷首,蒼術立即遞上一幅巴掌大的畫像。他畫了許多宋吟,哭的、笑的、蹙著眉的,來隋揚時,取了幾幅,思忖著尋到家人后可贈予他們,也算是留作念想。
慕雪柔雙手接過,湊近一些,從烏黑長發(fā)到半截搭在秋千繩之上的雪白手腕,不厭其煩地看。隔著一張薄紙,竟好似窺見了鮮活的少女,她定是時常笑吟吟的,說起話來語調也溫和,一如想象中的胞妹。
陸二郎輕撫妻子的肩,無聲安慰。
“所以——”
衛(wèi)辭出言打斷慕雪柔的啜泣。
對宋吟以外的人,他素來耐性不足,縱然是妻姐,縱然頂著些微相像的臉。他切入正題,“你口中的姑娘,和畫上可一致?”
許是衛(wèi)辭氣勢太盛,慕雪柔停了抽噎,呆滯著點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
陸二郎心疼極了,退開椅子,掩住身后的妻子,向衛(wèi)辭一揖:“公子問我便是。”
蒼術呈上紙筆,衛(wèi)辭草草畫出輪廓,僅僅如此,已是抓住了宋吟的神韻,可見從前觀察得多么細致入微。
心下震撼的同時,陸二郎伸指點上畫像,如實道:“膚色需再黃些,此處、此處有黑色斑點,再來是雙眉,并非細柳形狀……”
慕云柔先前在茶樓悄然打量了好幾日,緩和情緒后湊上前比對,篤定道:“是我見過的那位姑娘。”
旁人無法確切斷定兩張畫像皆是同一人,可衛(wèi)辭與宋吟朝夕相處,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比衛(wèi)辭觀察得透徹。
只需一眼,他便明白,宋吟沒有死。
劫后余生的喜悅兜頭罩了下來,衛(wèi)辭身形搖晃,后退兩步跌坐在交椅。一陣劇烈咳嗽,熟悉的熱燙涌出喉間,他低垂著眼,輕輕擦拭唇角,眸中跳躍著近乎癲狂的怒焰。
“公子——”
蒼術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干巴巴地勸誡,“御醫(yī)說了,切莫感傷也切莫動氣。”
“無妨。”
衛(wèi)辭斂去心緒,恢復一貫疏離矜貴的模樣,問慕雪柔:“陸夫人是說,吟吟并非獨自一人去的茶樓,身邊還有兩位丫鬟?”
慕雪柔不答,遲疑地反問:“公子不是說她死于游船走水,為何會出現(xiàn)在隋揚,還換了幅面貌。”
他嘲諷地扯了扯嘴角,眸光泛著冷意,涼聲道:“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
衛(wèi)辭周身仿佛淬了層寒冰,連嗓音都裹著令人膽寒的氣息。慕雪柔后悔一時嘴快,不安地瞟向夫君。
夫妻倆的小小舉動落入衛(wèi)辭眼底,他收斂了戾氣,平和地開口:“我不會傷害她,從前不會,以后也不會。”
人外有人。
慕家不過商賈之家,面對權勢滔天的……妹夫,即便是他的托大之詞,眼下也只能選擇相信。
“我妹妹身上可有什么胎記?”
事關重大,慕雪柔再度求證。
“沒有。”衛(wèi)辭果斷地道,忽而一滯,改口,“后頸有顆紅色小痣,靠近左肩。”
正與慕夫人所言一致。
慕雪柔心中激動萬分,淚珠大顆大顆滴落:“竟真是我妹妹,她沒有死,還與我說了話。”
陸二郎順勢打聽:“公子可否告知,雪音妹妹她當年被抱去了何處?”
原來,十四年前,乳母與做活的外鄉(xiāng)人結識,一來二去生出情意。遭不過對方苦苦哀求,于是趁慕夫人身子不適,夜里結伴偷盜。
起初的確只起了偷盜之心,可驟然見小榻上坐著一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睜著水盈盈的雙眸好奇地瞧。
乳母憂心小雪音會指認自己,咬了咬牙,讓幾位外鄉(xiāng)人抱走她。出了隋揚后被轉賣兩回,最終落入錦州山村的宋家。
宋氏夫婦養(yǎng)了四年,盼著“女兒”長大后嫁入富貴人家。然而,一次重病,因著心疼花銷,他們將宋吟賣給人牙子,就此成為縣令府的瘦馬。
衛(wèi)辭有意略去了后半段,亦不去深究她為何要走。滿腔怒意被更劇烈的慶幸所壓制,他此時冷靜得出奇,一邊篤定地想,若果真是宋吟策劃了這么一出,背后必有幫手。
他命南壹回京盤查柳夢潮與楊勝月,以及大大小小的錢莊。
宋吟不曾帶走府中任何惹眼的東西,那么不惹眼的——去向了何處,何處便可能是她的棲身之地。
衛(wèi)辭掀掀眼皮,睇一眼陸二郎:“我知陸公子派了人在隋揚搜查,若遇見可疑之人,煩請告知。也許,是‘他’脅迫了我的妻子。”
對上他森然的目光,陸二郎無奈,終是點了點頭。旁的不說,至少,這位公子似乎是真心愛著妻妹。
宋吟的“三味書肆”梨木牌匾已經制成,是她仿了衛(wèi)辭的字跡,在此基礎上柔化筆鋒。極具觀賞性,又不至于被熟識之人認出。
雖說是小書肆,但僅是相對松山書坊而言。與寸土寸金的京城鋪面相比,已是豪宅。
前院是四廂大的鋪面,后院有三間不大不小的屋子,另有一口水井與露天灶臺。她琢磨許久,決意搬過來住,當然,得勸服飯搭子——沈家母子一同過來。
如此既省了租金,也方便看顧書肆。
王氏原是不肯的,深覺已經欠她良多,不好再承她的情。可架不住宋吟耷拉著精致的眉眼,哭訴自己無親無故,還道是干娘和新兄長也要拋棄自己。
生生將人給哭得心里頭發(fā)軟。
沈珂倒真將宋吟看作親弟弟,旬假時,聽她的話,喚了幾位有真才實學的同窗來畫傳單。
王氏在窗邊煮茶,望一眼圍著長桌嘰嘰喳喳的少年郎,忽而意識到,沈珂的肩背不僅變得筆挺,也因包攬了挑水砍柴,漸漸生出勁瘦肌肉。
與“強壯”差距尚遠,但在人群中,已經不會顯得過分瘦弱。
倒是宋吟——
她正眉飛色舞地解釋何為傳單,如何繪制傳單,如何分發(fā)傳單。
掩在寬大衣袍下的身子,一如既往地纖細,若是女子倒還曼妙,可身為男兒,未免太像棵豆芽兒菜。
該吃的都吃了,偏是橫也不長、豎也不長,往后可怎么討媳婦兒呢?
許是過于發(fā)愁,夜里,王氏吞吞吐吐地將此事說了出來。宋吟面色大窘,假哭兩聲,道自己是早產兒,怕是這輩子也長不成魏大郎的模樣。
一提及已逝之人,王氏與沈珂怕她觸景生情,生硬地轉移話題,總算是遮掩了過去。
倒也提醒了宋吟一樁事。
她從前扮作營養(yǎng)不良的少年,才將小臉抹得蠟黃。可現(xiàn)今頓頓有肉,且還成天賴在屋里寫話本,不曬日頭不見生客,早該蔭白了。
干脆逐步減少份量,偽造出健康膚色。
王氏與沈珂倒覺不出差異,但上街采買東西,時常有女子悄然回頭打量宋吟,耳尖還泛著可疑的緋色。
對此,她深表無奈,甚至琢磨著是否要塞些鞋墊,偽造出“長高”的發(fā)育痕跡。
最后嫌麻煩,不了了之了。
……
到了書肆正式開張那日,門前擺了精致糕點,用小紙板寫著免費品嘗。
收到手繪傳單的行人紛紛駐足,好奇地往里瞧,一時人頭攢動,噱頭拉滿。
里間照舊是半邊放話本,半邊放經書典籍,配以兩張定制長桌,懸掛了豎匾——借閱區(qū)。
宋吟原想單做一個書櫥,專門擺放自己的話本。繞是無人曉得著者是她,終究覺得臉熱,于是退而求其次,擺在了錢柜上。
凡有人買書,少不得要瞧上兩眼,更有甚者會翻開看看,順勢一齊付賬。
她漸而習慣,會腆著臉推介:“聽聞是京中時興的話本,文人才子皆愛讀它呢。”
不得不說,成效顯著。
第一日,預先抄好的百本便悉數售罄,只能靜待在鄰縣印刷的兩百本。
然而,宋吟的遣詞造句始終保留了現(xiàn)代人的習慣。她讀來稀松平常的“空間”、“玻璃”、“浮橋”等名詞,于土生土長的大令人而言,晦澀難懂。
買過話本的客人,時常聚在書肆窗邊談論,推斷詞匯含義。宋吟聽不下去,從錢柜探出頭,言簡意賅地同他們解釋。
久而久之,形成了獨特風景。
也因著“自來水”諸多,外加話本存貨不足,雖非本意,卻歪打正著進行了成功的饑餓營銷。
且她話本里的主角從開墾荒島起步,后成為有史以來頭一位女總督,恰好激起了學子的斗志與共鳴。
其中,種植、修路、造橋,皆是宋吟從前于網絡上看來的東西。細節(jié)自然經不起推敲,可大體框架卻是乘了幾千年文化的順風舟,足以掀起軒然大波。
在書肆生意如火如荼的同時,話本漸漸走出汴州。
華美的官船上,面容俊朗的男子倚靠闌干,闔目感受海風拂面。身側,下屬正朗聲讀《女總督傳》的第三章,他倏爾睜眼:“等等。”
下屬動作一滯,等候發(fā)令。
男子自行接過話本,待適應了光線,瞇著眼將關于浮橋的段落細讀兩遍。
“有點意思。”他臉上笑意漸深,啟唇道,“去查查,這‘圖南先生’究竟是何人。”
第56章 修羅場
隋揚,某處宅院。
衛(wèi)辭負手立在窗邊,清晨的露氣沾上眼睫,遠看似霜。
信鴿敏捷地越過枝椏,穩(wěn)穩(wěn)停于蒼術肩頭,喂一把食,取下候了許久的密報。
“公子。”蒼術雙手呈上。
衛(wèi)辭先前夜不能寐,得知宋吟尚在人世,勉強能瞇個片刻,但終究少了些什么,連軸轉的疲憊也難以將他留在夢境。
既無睡意,便一早守在窗前,可拇指大的密報到了手心,道不明的恐懼又牽絆住他,遲遲不去攤開。
蒼術不忍看一貫鮮衣怒馬的公子,淪落到像是一具被抽去內芯的軀殼,緊了緊牙,出言提醒:“您不是還要去尋‘幫兇’?”
衛(wèi)辭醒神,修長指節(jié)撫平窄小的紙條,掃上兩眼,短促地笑一聲:“有趣。”
她果然是蓄謀已久。
柳夢潮與楊勝月并不知情,宋吟死訊傳出后,鋪子一連關了幾日,如同失了主心骨的無頭蒼蠅。索性在攬星街,宋吟又是衛(wèi)府記錄在冊的小夫人,管家借調了旁的管事去控制場面。
另一條線,是錢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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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吟容貌出眾,在京中時又有侍衛(wèi)隨行,至多能將人支開片刻,卻無暇變換裝束。是以錢莊伙計俱記得她,道是前后去了八次。
趙楨儀以皇子身份施壓,查出宋吟名下并無戶頭,倒是柳夢潮有八筆進賬,與口供對應的次數剛巧一致,而去向便是隋揚。
他交予蒼術,言簡意賅道:“查。”
午后,盤查過隋揚錢莊,另一撥搜尋丫鬟的人馬也回來復命。
道是“柳夢潮”并未將賬面上的銀錢轉去旁的戶頭,而是全數取出,關于流向的線索便斷在這里。衛(wèi)辭心想,宋吟手中定是有了新的戶牒,吩咐下去:“把城中能買賣戶牒的揪出來。”
至于兩位丫鬟,早已人去樓空,大抵是“他”得知宋吟離開了隋揚,為免留下痕跡,專程替她善后。
煦日當空,衛(wèi)辭瞇了瞇眼,唇邊勾起微小弧度。他分明周身被暑氣籠罩,笑容卻冰涼無比,令人心驚膽顫。
他闔起軒窗,嗓音低不可聞。
“會是你嗎——”
“趙楨奚。”
深夜,小巷。
一團灰色身影在疾步奔走,不合身的粗布衣袍被涼風吹得鼓脹,隱隱約約,勾勒出屬于女子的纖細身姿。
她行至并不惹眼的民宅前,踮腳張望一番,似是懼怕鬧出動靜,雖心急如焚,不欲賣力敲門,只啞聲喚著丫鬟名字。
然而,此間住著的兩個丫鬟,早前已被人秘密轉移,不知去向了何處。
未綰的烏發(fā)因汗意黏濕在臉側,窺不清容貌,只一截瑩白小巧的下巴,被夜色襯托得如同冷玉。
女子許是累極,失落地蹲下身,抱膝啜泣。終于,黑暗中出現(xiàn)一道著夜行衣的魁梧身影,指尖快要觸及女子肩頭時,被用力反擒住。
定睛一瞧,眼前哪還有什么女子,分明是一位膚色白皙的小小少年。
少年輕易鉗住了來人,語氣得意:“你們家主子呢。”
魁梧男子拒不搭腔,即便命脈受制,閉了眼,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架勢。
忽而,小巷檐下的燈籠逐次燃起,似是一簇紅黃火苗,將黑幕燙了個洞。光亮再現(xiàn),男子才清晰瞧見不遠處抱臂而立的華服公子——
糟了,是衛(wèi)小侯爺。
衛(wèi)辭氣定神閑地踱步至男子身前,笑了笑,篤定道:“你認得本侯。”
“不認識。”男子垂眼,避開探究目光。
扮作宋吟的小小少年方滿十三歲,終究身量不高,由石竹頂上。仰起稚氣未脫的臉,邀功地看向衛(wèi)辭:“師兄,如何如何?”
“你做的很棒。”衛(wèi)辭淡淡夸了句,命人將少年帶走,抬眸看向高臺,“出來吧,十六殿下。”
隨著一聲輕笑,趙楨奚從木階行下,眉眼溫和。
目光掃過衛(wèi)辭衣袍上的白鶴,見羽翅綴了金珠,如此挨得近了,竟有光暈流轉,端的是巧妙,想來也是宋吟為他置辦的。
趙楨奚笑意微斂:“放了他。”
“好。”衛(wèi)辭爽快應了,石竹見狀松開魁梧男子,默契退至暗處,將空間留與二位貴人。
衛(wèi)辭勾唇:“原來是你做的局,難怪連鄭都尉都查不出什么。”
若非宋吟機緣巧合之下遇見了慕雪柔,怕是幾月、幾年,他都不知她尚在人世。
思及此,眸中光亮漸暗,質問趙楨奚:“她是我的妻子,你,憑什么。”
“妻子?”
趙楨奚不咸不淡道,“她知道嗎。”
衛(wèi)辭神情裂了一瞬,掩在寬大袖擺中的指節(jié)捏得“喀嚓”作響,他咬緊牙關,壓制住熊熊怒火,故作平靜地答:“那是我們夫妻間的事,并且,我的妻子從未信任過你,只是利用,僅此而已。”
被戳中痛處,趙楨奚面上的溫和褪去,眸色冷然,露出原本的尖銳與鋒芒。
太子趙楨容生性寬厚,七皇子趙楨儀則心思簡單。倒是這十六皇子,分明聰慧過人,卻鮮少露頭,不是有意為之又是什么。
從前,十六既非要與太子對立,衛(wèi)辭也并無所謂,卻不代表他有眼無珠,連人也識不出。
他意味深長道:“殿下,你該回宮了。”
趙楨奚反應過來,京中鬧起的爛攤子竟是衛(wèi)辭的手筆,好一個運籌帷幄。
是,衛(wèi)辭是來去自如的小侯爺,而自己身份縱然尊貴,卻是以自由所換取的。
趙楨奚深深吁出一口濁氣,愿賭服輸,揮袖大步離開。約莫走出五步遠,似是想起什么,回眸,對上眉目森然的衛(wèi)辭,用一貫溫和的語氣道:“難不成,你以為她心里有你?”
說罷,噙著笑,隱入巷尾的黑暗中。
衛(wèi)辭靜立半晌,身姿一動不動,好似被人點了穴位一般。油燈在肩頭灑下淡金色的暖融光影,饒是如此,濃稠夜霧攀附上深色衣袍,恍如明與暗在爭奪。
他放任思緒亂成錯綜繁雜的線。
一會兒琢磨母親說過的話,后知后覺地明白,宋吟當初在有意挑撥,倒是聰明。
又不可避免地憶起松縣落水的事,原來,宋吟竟這么早便籌謀了離開。若自己不曾在漓縣尋到人,是不是,她早逍遙快活去了。
很好。
疼她愛她,可結果,她自始至終都想要逃離。
她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衛(wèi)辭冷冷勾唇,眸色比月華還涼。他要親自將宋吟抓回來,然后……然后……
暫且想不出該如何懲戒,衛(wèi)辭終于挪步,喚來暗衛(wèi):“不必再盯著趙楨奚,從現(xiàn)在起,所有人都去查買賣戶碟之人。”
“是——”
因著新奇的傳單,與每日雷打不動聚在窗邊探討話本的學子,三味書肆名聲大噪,在汴州之地徹底走紅。
宋吟目前只寫出兩冊,白日守在錢柜,難以靜思,又不便讓人知道著者是她自己,所以下文久久不見推進。她雖也喜歡點錢算賬的感覺,但更想《女總督傳》能夠完整。
于是一拍腦袋,問云氏:“干娘,您想不想做掌柜的?”
云氏如今操持家事,以抵餐食和租金,沈珂則包攬了搬書墩地等活計,但終究是“小事”,面對在銀錢上大包大攬的宋吟,常覺得局促。
她認認真真地合計過,同云氏解釋道:“干爹在世的時候,教了您讀書識字。家中的柴米油鹽,也都是您精打細算,您心里頭就有一桿秤,準得很呢。”
“我不行的。”尋常掌柜多是胡子花白的老者,云氏下意識拒絕,面露窘迫,“我只是一介村婦,哪里能做聰明人的事。”
“您是不愿,還是覺得自個兒不行。”
見宋吟神色正經,云氏沉思片刻,如實答道:“覺得自個兒不行。”
如若云氏不愿,宋吟便不強求,在汴州招位有經驗的管事即可。如若是后者,那便簡單許多。
“干娘,您兒子在學堂年年拿甲等,這說明什么?說明他生得聰穎。那能生出這么大一個聰穎兒子的人,難不成會是個笨的?”
宋吟嗔怪地白一眼,“要我說啊,女子是沒機會去學,否則,誰做秀才還不一定呢。”
云氏被逗得眉開眼笑,伸指戳了戳她愈發(fā)白皙的額頭,憧憬道:“川兒聰明伶俐,性情也和氣,將來定能討個好媳婦兒。”
她嘴角微抽,將話題強行拉回來:“我來教您算賬如何,先學半月,您要是不喜歡,我再出去招人。”
話說到這份上,云氏很難不心動。轉念一想,自己能吃得下冬日在冰涼江水里洗衣的苦,學算賬,能難到哪里去。
等沈珂散學,飯桌上,宋吟隨口提了提。
誰知,沈珂反應極大,倒不是有意阻攔,只他覺得聞所未聞。
讀書考取功名向來是男子的事,且自家母親除去洗衣做飯,何曾展露過才情,于是潛意識生出驚詫,如同聽聞公雞下蛋了一般。
宋吟聽了來氣,用筷子狠狠敲上他手背,罵道:“你娘今年三十又二,并非七老八十,她如何學不得。再說了,能得你秀才爹賞識,可見悟性不差。莫不是你怕一家三口里,唯獨你資質最差,回頭要哭鼻子?”
她縱是故作惡聲惡氣,仍聽著軟綿綿,不似沈珂,如今嗓音介于少年與男人之間,活像沉悶公鴨。
是以,沈珂非但不惱,還被她罵得直笑,眼尾甚至暈出了淚,肩膀也抖個不停。
宋吟:“……”
見她舉起筷子又要抽人,沈珂認錯:“好弟弟,別打了,一會兒還得劈柴呢。是我狹隘,是我多慮,娘做事有耐心,你也有主意,我的確是咱們家資質最差的。”
“知道就好。”
沈珂看向母親王氏:“娘,您就放心跟著小川學,衣物我夜里來洗,費不了多大勁兒。”
每日早晨,勻出一個時辰講課。書肆里還有兩位伙計,年歲不大,為了補貼家用來做工。宋吟見他們好奇,也喚來旁聽。
值得一提的是,王氏年歲大,是以理解事物的能力強過懵懵懂懂的少年。還比宋吟多出實際的生活經驗,會幫襯她勾去不必要的開支。
正當她沉浸于“先生”的新身份,汴州縣令親自前往城門口,等候貴人駕臨。
原來,龍云藩王祁淵,為談兵器買賣一事,親訪東漣藩地。辦妥后,繞道來了汴州。只因下屬順著《女總督傳》查到此處,雖不知著者是何人,卻知曉唯有汴州的三味書肆在賣。
祁淵虛扶一把縣令:“免禮。”
縣令畢恭畢敬地問:“王爺大駕光臨,所謂何事?下官一定鼎力相助。”
祁淵笑笑:“本王只是途徑汴州,順道來買些話本。”
第57章 驚喜
汴州面食出名,清晨,沈珂早早起了床,走一刻鐘買上宋吟喜歡的菜包,再來碗豆花,專程囑咐莫要淋醬汁,等回去撒上白糖,只有這般她才愛吃。
回了書肆,母親正拿著巾帕擦拭錢柜,眼前擺著巴掌大的“筆記本”,是宋吟做的,上頭記了圓咕隆咚的字。
兩位小伙計也麻利地開窗移門,迎來書肆的全新一日。見了沈珂,齊聲喚道:“哥哥好。”
宋吟夜里緊趕慢趕寫完了第三冊,頂著烏青的眼,秀氣地打個呵欠,懶洋洋的,活像只富貴人家嬌養(yǎng)的貍奴。
沈珂用他帶著混合響動的公鴨嗓將人嚇醒,笑得賊兮兮:“原就不長個兒,還成日不好好睡覺。”
“……”
宋吟嚼一口菜包,香噴噴熱騰騰,決意不和他計較,催促道,“趕緊走吧。”
“得嘞。”
沈珂取了書,預備趕往學堂,卻見階前立著熟人——正是醫(yī)館的蘭旭和老先生,還帶了八歲的孫兒蘭起陽。
蘭旭和略帶拘謹地后退半步,記起緣由,復又上前,客氣地問:“魏小兄弟可在?”
“在用早膳。”沈珂招呼爺孫倆入內,揚聲道,“小川,有人找。”
宋吟正在借閱區(qū)邊看話本邊吃豆花,聞言,合上書,問蘭起陽:“用過早膳沒?哥哥這里還有包子,嘗嘗看?”
蘭起陽怯怯望一眼爺爺,舔了舔唇,儼然是饞極了。
見狀,宋吟徑直拉過小豆芽,熱情道:“蘭爺爺您也坐,可是有什么要幫忙的?”
她既爽快,蘭旭和也豁出老臉,語氣誠懇:“魏小兄弟,我聽聞你在教經算,不知可否讓起陽也跟著聽聽。”
“可以。”宋吟話鋒一轉,“醫(yī)館怎么辦,您一個人忙得過來?”
蘭旭和嘆一聲:“忙不過來也得忙,有學識的誰愿意幫工,愿意幫工的又大字不識。”
王氏聽了,主動問:“讓珂兒去如何。”
“這……”蘭旭和面具遲疑,“你們都有了書肆,還愿出去幫工?”
“您愿收,他便愿去。”
雖承蒙宋吟喚一聲干娘,王氏心里頭門兒清,自己做飯洗衣值不得那些工錢,光是吃進兒子沈珂肚子里的肉,都足夠他去外頭做兩份活兒來還。
宋吟無意阻止,她很清楚,市井小人物也有自尊與抱負。王氏如今幫著書肆管賬,脊背筆挺了些,更是不愿再做吸血蚊蟲。
同樣,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們想活得堂堂正正,宋吟亦不愿拖了后腿。
恰好沈珂墩完了地,聽母親一說,咧嘴笑了笑:“那敢情好,我今兒散學就去醫(yī)館,待拿了工錢,帶娘和小川去下館子。”
王氏哭笑不得:“還下館子,你不被蘭老先生掃地出門都算好了。”
“娘,我哪有那般愚笨。”
熱鬧的一日就這般從斗嘴開始了。
宋吟深覺實操最能漲經驗,讓云氏——也就是如今的云掌柜,坐于錢柜,她則搬了矮幾躲在后頭寫話本。
不出幾日,云掌柜逐漸得心應手,倉惶喊宋吟幫忙的次數也少了。
她終于能著手寫第四冊,筆下女主角已經受封兩廣總督,將要擊退外敵,守護一方和平。
至于結局么……
宋吟倒是想替女總督安排幾位性情各異的美男,擔心內容過于驚世駭俗,引火燒身。只能懷著惋惜的心情編纂出一位俊俏軍師來做郎君,夫妻倆相輔相成,共創(chuàng)繁榮盛世。
她越寫越覺得有趣,捂著嘴偷偷樂了起來,笑意尚未收斂,余光見云掌柜站直了身,略帶拘謹地看向來人。
宋吟正猶豫著是否要探出頭,聽一粗狂男聲道:“敢問掌柜的,圖南先生人在何處?”
嘶,好生耳熟。
她一時憶不起對方是誰,但以魏川的身份,遇見任何熟面孔都是禁忌,干脆挪了挪屁股,躲進柜底,還輕扯云掌柜的衣擺。
云掌柜會意,默契地掩住她的身形,故意操著鄉(xiāng)音答:“什么圖蘭先生,我不認識扶南先生。”
“……”
來人噎了噎,求助地看向自家主子。
祁淵眉心蹙起,喝道:“下去。”
話音未落,宋吟面前浮現(xiàn)一雙陰惻惻的眼,毫不掩飾的占有,以及端詳物件般的冷漠,不是祁淵是誰。
真是冤家路窄。
她額前驚出一層薄汗,四肢也止不住地發(fā)抖。在汴州,可沒有衛(wèi)辭能護她,若被祁淵認了出來,難保不會發(fā)生什么。
幸而云掌柜雖不曾經歷過大風大浪,卻吃過足夠多的苦頭,已沒什么好怵怕,淡然問:“客人要買什么書?”
祁淵自下屬手中接過話本,輕輕放至錢柜臺面,客氣道:“我等來自龍云,見圖南先生的話本有多處提及臨海城鎮(zhèn),個中內容著實有趣,遂想與他結交,不知掌柜的可否引薦。”
“聽不懂。”云掌柜直白道。
見女掌柜身著粗布衣裳,肌膚亦不細膩,極像是常年在鄉(xiāng)野間勞作的婦人。一問三不知,雖令人窩火,卻也打心底能接受。
碰了壁,祁淵面色不改,抽回話本大步離開。一行人匆匆的來,匆匆的去,平白將宋吟嚇得神經衰弱。
待書肆恢復寧靜,宋吟自柜底鉆出,唇無血色,配合一張微黃的臉,明眼人皆能瞧出異常。
云掌柜關切地問:“川兒,你可是與那人結了仇?這圖南先生又是何人?”
宋吟揉了揉發(fā)酸的腿,語帶消沉:“圖南先生是寫《女總督傳》的人,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至于結仇,說來話長。”
她添油加醋地將祁淵描繪成有龍陽之好的大惡人,只道當時幸有魏大郎挺身而出,助自己僥幸脫險。而如今勢單力薄,是斷不能再被撞見。
仔細瞧宋吟的眉眼,水潤含情,一張瓜子小臉也生得極盡秀麗,若養(yǎng)得精細些,的確是貌若好女,難怪引了賊人惦記。
云掌柜望了望對街的食樓,心生一計:“不若你白日躲那里頭去,窗子留道縫隙,便能時時得見書肆的情況,待天黑打烊了再回來。他們既是龍云人,想來在汴州待不了多久。”
“好。”宋吟彎身抱起書稿,面色凝重,“我現(xiàn)在就去。”
順藤摸瓜,衛(wèi)辭包下青樓,喚與宋吟接觸過的云娘來跟前回話。
廂房之內裝潢旖旎,連椅凳都非尋常模樣,而是清一色的助興物件。衛(wèi)辭面帶嫌惡,撥開紫紅色的紗簾,踱至窗邊,待呼吸恢復通暢,涼聲問道:“她從你這里買了多少戶牒,姓甚名誰。”
云娘看不清他的容貌,可朦朧間窺見頎長筆挺的身姿,嗓音亦是悅耳動聽,瞬時骨頭都酥了半邊,拉長尾調:“公子何不出來問奴。”
此言一出,蒼術手中的劍鞘便抵住了女子脆弱的后頸。
云娘頓覺頭皮發(fā)麻,不再調笑:“您和那位倒是相像,來了青樓,卻半分興致也無。通常呀,要么是心有所屬,要么便是女子所扮,如今看來,您是前者,那位則是后者。”
她如實告知衛(wèi)辭,道宋吟從自己手中買去兩塊男子戶牒,名姓早已記不清。
與云娘接頭之人正是縣衙中的版尹,有一本小冊,專門記了某日賣出某某。從年歲來推斷,符合特征的約莫有十三位,但已是好過大海撈針。
衛(wèi)辭留在隋揚等候,暗衛(wèi)則兵分幾路先行查看。約莫三日后,信鴿紛紛回巢,所有線索指向——汴州。
從京中到隋揚,再從隋揚去往汴州。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倒是挺會給人驚喜。
衛(wèi)辭哼笑一聲,神色異常平靜。
唯有熟悉他的蒼術深知,此刻公子有多么怵人,一如明面發(fā)難好過背地使詐,衛(wèi)辭恰是反過來了。
他向來無需忍讓,這才養(yǎng)成了易躁易怒的脾性,情緒皆擺在明面兒上。如今倒好,難以琢磨的笑容愈發(fā)得多,心緒仿似深潭水,瞧著平靜,任誰也窺不見底。
宋姑娘,危矣。
衛(wèi)辭并不管蒼術如何看他,堪稱溫柔地喂過自汴州方向歸來的信鴿,翻身上馬,眉目久違地舒展,還團著一股真假難辨的笑意。
他此番不欲聲張,只蒼術與南壹隨行,余下的人隱于暗處。著裝也一并換成市面能買到的成衣,貴則貴矣,并不特別,乍看上去僅像是富商之家金錢堆砌出來的小少爺。
免得某些人聽到風聲,又悄然蒸發(fā)。
行了幾日路,極快抵達汴州。因是東地城鎮(zhèn),氣候與京中差異顯著,干燥,悶熱,也不似南地路綠樹成蔭。
衛(wèi)辭不急著尋人,租下一處闊氣宅院,悠然住了進去。他倒要看看,宋吟是如何扮作男子,在此地逍遙快活;而她身邊,又是否出現(xiàn)了不該出現(xiàn)的人。
祁淵亮明了藩王身份,縣令非但需夾道相迎,還每日鞍前馬后,生怕一不小心怠慢了貴客。
他未能在三味書肆探聽到有用的消息,干脆交由縣令來辦,道:“本王想與這書肆的東家見上一面,不知吳大人可方便搭橋牽線?”
“小事一樁,王爺何需客氣。”
吳縣令躬身敬酒,殷勤道,“近來這話本名頭極盛。實不相瞞,下官的女婿與那三味書肆乃是同行。他先前打聽過圖南先生,想著買斷余下幾冊,誰知竟查無此人,想來并非我汴州人士。”
祁淵不置可否。
話本內容涉及海島、荒原、臨海之地,有揉雜之嫌,各種計謀也充斥著稚嫩氣息。然,話本而已,原就不必考究,他看中的,是圖南先生于“海戰(zhàn)”的見地。
簡而言之,圖南其人應是不懂兵法,卻不知從何處得來許多妙計。祁淵并非繡花枕頭,自是能將話本里的紙上談兵,變?yōu)榍袑嵱杏玫挠嬛\。
此人,他勢在必得。
吳縣令有意邀功,抬手召來女婿,吩咐道:“汴州城內,做活字印刷的唯有你松山書坊。明日就去三味書肆,邀他們東家一敘,說不必再舍近求遠去鄰縣,往后交由你來做便是。”
如若談成,兩間鋪子便化敵為友,于三味書肆而言,也極大節(jié)省了成本。
接下來,便看那位神神秘秘的東家,愿不愿上鉤了。
第58章 襲擊
在汴州城的第一夜,衛(wèi)辭難得睡了個好覺。天光微亮,他自然醒來,唇角不自覺地噙著淺笑。
當然,暗衛(wèi)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院中時,又恢復了往日的淡淡神色,無悲無喜。
蒼術接下密報,快步穿過長廊,見衛(wèi)辭已經立在門前,眼神看似隨意地飄向遠處,卻分明是等候的姿態(tài)。
“公子。”蒼術一板一眼道,“夫人她的確用兩個新戶牒在錢莊開了戶頭,其中一個身份應是留作備用,不曾向旁人透露。在外行走用的身份是桉城人士,十三歲,名喚魏川。”
衛(wèi)辭眸光亮了一瞬:“衛(wèi)?”
“生張熟魏的魏。”
“哦。”
他終于紆尊降貴地將目光落向眼前的薄薄紙張,上頭事無巨細地記錄了宋吟入汴州之后的軌跡。確認“魏川”是哪兩字后,積攢了一路的慍氣竟奇跡般地消退大半。
猶記得告知她表字時,宋吟說過——山不讓塵,川不辭盈。
她既清楚“讓塵”與“辭”的出處,還化名魏川,趙楨奚怎么敢信誓旦旦地說宋吟心里沒有他,荒謬。
蒼術斗膽打量衛(wèi)辭,見他周身氣息肉眼可見地變得柔和,關切道:“公子可要用早膳?如今尋到夫人了,您可要養(yǎng)好身體才是。”
聽言,衛(wèi)辭低頭掃了掃,指著一行小字:“梁記菜包,君蘭豆花,加白糖。”
“是。”
他刻意忽視心底泛起的絲絲甜蜜,逐字逐句地讀著宋吟的近況。
見她竟膽大地尋一鏢師護航,還認了孤兒寡母做干親,甚至開了間小有名氣的書肆……
竟比預想中還瀟灑得多。
怪不得從前成日嚷嚷著要出府,還將他珍藏的游志翻了個遍。原只當宋吟貪圖熱鬧,是個閑不住的性子,如今都解釋得通了。
衛(wèi)辭翻來覆去讀了好幾遍,時而氣她沒心沒肺,定然是自己縱容過了頭。于是暗自發(fā)誓,待收起魚線,將人捉了回來,必要裝作兇狠,讓她長長記性。
時而也忍不住低低笑一聲,欣慰于宋吟將眾人耍得團團轉,如此聰慧可愛,才是最真實的她。
倏然意識到自己愣在原地,且神色變幻無常,頗有癡傻的嫌疑。衛(wèi)辭壓下不斷上揚的唇角,決意親自去書肆瞧瞧。
他自是不會立即登門,而是包下對街酒樓二層視野最佳的雅間。因是清晨,汴州又不似京城那般忙碌,街上行人寥寥,書肆亦是大門緊閉。
衛(wèi)辭推開窗,居高臨下地打量。
等候片刻,見一少年移開門閂,鬼鬼祟祟地探頭。衛(wèi)辭先是挑高了眉,待看清少年的臉后,極快恢復原狀,目露不耐。
是沈珂。
他在心底刻薄地評判,沈珂其人,年方十五,四肢細長如猴,容貌平平,和美男子半點也不沾邊。
宋吟斷不會喜歡。
得出結論后,衛(wèi)辭松一口氣,眼神也跟著軟了軟。
笑意尚未收斂,見沈珂探完情形,朝屋內揮一揮手,身量小上一截的小小少年抱著東西快步沖入酒樓。
只需一瞥,衛(wèi)辭便知那是宋吟。
平緩跳動的心跳猛然提速,咚咚作響,幾乎要穿破耳膜,告知天下人。
衛(wèi)辭緊緊扶著窗柩,臂上青筋因抓握動作臌脹、聳動,眼眶也透出薄紅。他深呼深吸幾個來回,克制住似亢奮也似狂躁的復雜情緒。
半晌過后,關了窗,在圓凳上安然坐下。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輕盈,帶著急切,“噠噠”上了樓,徑直停在衛(wèi)辭所在的雅間門口。
他眉心驟然一跳,卻聽店小二適時攔住了宋吟,解釋:“小魏公子,今兒已經來了客人,您得另尋一間了。”
衛(wèi)辭:“……”
“啊?這才什么時辰。”宋吟小聲嘀咕,卻還是客客氣氣同小二道謝,步伐緩慢地去往隔壁,想來是因納悶兒在悄然回頭打量。
光是想象她此刻的神情,衛(wèi)辭心底便生出莫大的愉悅。仿佛熱天里疾走了十里路,驟然進入滿是冰鑒的屋子,萬般愁怨與疲憊均得到慰藉,再也聚不起一絲一毫的煩躁。
他放任自己失笑片刻,待勁頭過去,復又板起臉,睇一眼礙事的白墻,琢磨著宋吟方才為何神色匆匆。
正欲喚來暗衛(wèi),去查查她可是遇到了麻煩,卻聽另一道屬于男子的腳步聲響起,在長廊悄聲喚:“川兒,小川,你在哪個屋。”
“吱呀——”
宋吟警惕地拉開一條門縫,同樣用氣音回應沈珂,“我在這兒。”
沈珂順手帶上門,扶墻喘氣,斷斷續(xù)續(xù)道:“松山書坊來人了,說要找東家一聚,談話本子印刷的事。我娘裝作不懂,只搪塞說晚間會轉述,然后便差我來知會你。”
“別理。”宋吟行事求穩(wěn),一點蠅頭小利可比不得她的安危貴重,忍了忍,不痛不癢地罵道,“黃鼠狼給雞拜年。”
“到底發(fā)生什么了?”沈珂關切地問。
一墻之隔,衛(wèi)辭也豎起耳朵,心想問得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至于這般躲躲藏藏。
誰知宋吟直白地說:“你大嘴巴。”
沈珂:“……”
衛(wèi)辭默默放下茶杯,免得嗆出個好歹,還平白暴露了行蹤。
好在宋吟憂心沈珂會因不明狀況而拖了后腿,還是決意全盤托出,用了同樣的說辭,道:“書肆來了個龍云的客人,有龍陽之好,從前便想將我擄回去。他身份不凡,縣令爺見了都點頭哈腰,松山書坊的東家又是縣令女婿,你說這不是明晃晃的下套,等著我往里跳呢。”
沈珂怔愣地張大了嘴巴,不知作何反應。
宋吟則淡定許多:“拒了便是,總歸他們過不了幾日便要離開,就算真找上門來,我也不在。”
她想過出去避一避風頭,可如此倒顯得形跡可疑,屆時出去容易進來難,思來想去,暫且只能按兵不動。
再者,今時不同往日。
從前花的是衛(wèi)辭的錢,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將錦州鋪子送了玉蕊和桃紅,也不見心疼。攬星街亦是,自己一死,衛(wèi)府自然要收回去。
唯有三味書肆,澆筑了宋吟的心血,也占了家產的大頭,她揮霍不起。
沈珂曉得事態(tài)嚴重,正色道:“我告假兩日,陪著娘一起看顧鋪子,不能讓他們找到你。”
宋吟眼眶微熱:“多謝。”
“謝什么謝,你是我弟弟。”沈珂咧嘴笑了笑,“我先回去,免得他們覺出什么異常,你安心待著便是。”
閑壁回歸寂靜。
提及龍云,衛(wèi)辭自然能猜出她所言之人乃是祁淵,一時新仇更添舊恨,冷笑道:“去查。”
暗衛(wèi)領命,身影輕盈地消失在房梁。
蒼術也跟著皺眉,問:“可要派幾個生面孔暗中保護夫人?”
“留兩個,其余的都派出去。”
惱火歸惱火,宋吟的安危仍排在第一。
衛(wèi)辭冷靜下來,吩咐幾句,踱步至窗邊,銳利目光往長街巡視一番。未見到可疑之人,他面色稍霽,可聽聞隔壁傳來磨墨的動靜,漆黑眸子中閃爍起晦澀情緒。
祁淵既送上門來,他便好好利用一番,免得某位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以為世間處處俱安全無虞。
聽聞三味書肆的東家拒了邀約,祁淵放下茶盞,反過來寬慰誠惶誠恐的縣令:“不妨事。”
縣令試圖讀懂他的臉色,低聲問:“下官其實也可以將人直接抓來。”
聞言,祁淵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必,圖南先生乃是棟梁之才,本王合該以禮相待。”
先前便推測圖南先生與書肆東家熟識,如今看開,是板上釘釘的事。既如此,人在汴州之地,又知其名姓,守株待兔便是。
祁淵耐心地等至日落西山,揮退縣衙中人,只帶了三位近侍,沿著與龍云風土人情迥異的長街慢行。
他身量高挑,又是習武之人,較尋常男子顯得魁梧,如此大搖大擺,倒是容易辨認。
衛(wèi)辭安插的暗衛(wèi)交換一個眼神,分別向三位近侍攻去。變故來得突然,祁淵不得不止步,警惕地看向四周。
敢公然襲擊藩王,吃了熊心豹子膽。
不,來人只襲擊他的近侍。祁淵依舊好整無暇地立在原地,連衣袍都不曾被帶起波瀾,四周人來人往,時不時投來好奇的目光,俱是再普通不過的鎮(zhèn)民。
祁淵遙遙望一眼打了烊的三味書肆,明白不能再往前行去,輕哂道:“有趣。”
他并不戀戰(zhàn),收回腳,悠然離開。
遠處,酒樓里,宋吟早已寫完今日份的話本,百無聊賴地透過窗隙打量。祁淵出現(xiàn)那一刻,因他矚目,宋吟亦是極快便尋到了。
不待她做出反應,卻見三位隨從忽而止步,分頭隱于深巷之中。
“嗯?”宋吟驚詫過度,喉間溢出一聲。
幾息過后,祁淵也硬生生地轉頭,如同被人操控了一般,沿來時路消失在視野之中。
宋吟喜出望外,心道莫不是穿越女遲來的福報?總之天助我也,她麻利地收起紙筆,噙著笑,腳步輕快地下樓,歸巢鳥兒般歡騰地回去書肆。
云掌柜始終候在門前,見她回來,不知說了什么,而后,抬掌揉了揉宋吟的頭。
蒼術壓低聲音,解釋:“夫人搬過來之前便認了干娘,對外以母子相稱,這條街上的人只當是云氏共育有二子。”
頓了頓,又補充:“看情形,無人懷疑夫人的女兒身。”
衛(wèi)辭嗤笑一聲,能懷疑才奇怪。
好好的臉涂成焦黃,唇色發(fā)紫,眼下還泛著青。丑成這般了,誰還會細瞧她是男是女。
話雖如此,衛(wèi)辭并未移開目光,甚至帶了些許眷戀,靜靜隨著纖弱的身姿在書肆間穿梭。
她許是感到放松,花蝴蝶似的忙碌,從這廂竄到那廂,又從那廂竄回這廂。瞎忙活,卻不失可愛,即便隔了距離,也能被她自然散發(fā)出的旺盛生命力所感染。
而宋吟正同云掌柜倒著苦水,說今兒吃到的甜飲比之餿飯還要難以下咽,順手將椅子扶正。
忽而,她感應到什么,“咻”地轉頭,目光精準地探向對街二樓。
第59章 捉逃妻
天色昏暗,廂房內也不曾點燈,宋吟抬眸望去,黑漆漆一片。視線停留兩息,她不甚在意地收回眼,忽而忘了方才在說什么,無奈地笑笑,闔上門窗去往后院。
遮掩身形的屏風之后,衛(wèi)辭心跳如雷,仿佛是行竊之時遭主人家抓了個正著。
他略帶懊惱地睨一眼足尖,后知后覺地想,不過是暗中觀察自家夫人,憑什么要心虛?竟還跑得這般快。
書肆已經打烊,此處也無從窺見后院情形,衛(wèi)辭沒有繼續(xù)枯坐下去的必要,朝候在外間的近侍頷首,大步流星地出了酒樓。
卻聽身側的蒼術“咦”一聲:“這字跡好生眼熟。”
衛(wèi)辭今日光顧著去瞧宋吟,倒是不曾注意旁的,聞言,順著視線瞥一眼,見匾額所書的“三味書肆”,分明是他的字跡。
筆鋒經過了柔化,加之是宋吟仿照著繪寫,并非一氣呵成,是以連最了解他的蒼術也僅僅覺得眼熟。
可衛(wèi)辭本人在此,只要眼不瞎,輕易能辨認出來。
甚至,他清晰記得——錦州清風院里,宋吟柔若無骨般坐于他腿上,清淡體香縈繞在鼻間,甜軟嗓音也嬌滴滴的,只為央求衛(wèi)辭替兩間鋪面題字。末了,不知誰起的頭,挺秀的鼻梁微微錯開,讓唇與唇親密相觸,熾熱而猛烈。
往常死水一般平靜的欲念,好似原上草叢,只需她施舍半點火星,便能燎燒成滔天熱浪。
“咳。”衛(wèi)辭尷尬別過頭,耳廓被夕陽余暉照得緋紅,面上頗有些惱羞成怒,惡聲惡氣道,“回去了。”
與此同時,縣衙門前聚起一隊人馬,由縣令爺親自帶頭,聲勢浩大地前往三味書肆所在的正東街。
隊末還有一人敲鑼,動靜忒大,鏗鏗鏘鏘,震得心里頭莫名發(fā)慌。
宋吟剛用完膳,擱下筷子,便聽見巷中傳來沸沸揚揚的聲音。有“咚咚咚”的拍門聲,亦有“嘰嘰喳喳”的議論聲,被晚風模糊,倒顯得喜慶無比。
沈珂擦拭鐵鍋的手一頓,快步去前院查看,見捕快正攥著什么紙,在挨家挨戶清點人。他側耳貼上墻壁,聽師爺悠悠然地說道:“例行查點,大家莫要驚慌。來來來,領上三兩肉,各回各屋去。”
汴州確有半年一回的例行巡查,以免黑戶混入,可三月前分明已經來過。事出反常必有妖,沈珂看向湊上前的宋吟:“怎么辦?”
宋吟亦在發(fā)愁。
眼看著再盤問幾戶人家便該輪到書肆,未知與等待,仿佛兩柄懸在頭頂的利刃。驚懼使她雙腿難以抑制地發(fā)顫,刻意涂黑的臉上汗如雨下。
她心中有一道聲音在清晰呼喊,絕不能被祁淵抓住。否則,等待她的只會是變?yōu)橐婚拙禄ㄆ浚┤恕罢洳亍保啦灰娞烊铡?br />
可是,該如何破局呢?
宋吟往指腹哈氣,濕潤后在窗上戳出一個小洞,湊近了搜尋起隱于暗處的身影。
然來來回回掃了幾遍,不見祁淵,莫不是在縣衙里候著,要待捕快尋由頭將她帶走?
沈珂安撫地拍拍母親的背,目光落至后院的灶臺,心生一計,壓低音量道:“川兒,從那里翻過去便是正西街,現(xiàn)在跑還來得及。”
“不行。”
縣令明顯是沖著她來,自己一走,定會牽連沈氏母子。她不清楚汴州父母官的為人,實在難以坦然地逃之夭夭。
世人皆說,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云氏雖不是她的親生母親,承蒙宋吟喊一聲干娘,朝夕相處的情誼也作不得假。當即搬起椅子摞在灶臺上,態(tài)度堅決:“小川,走。”
宋吟喉頭發(fā)澀,眼睫被糊上一層水漬,無措地喊道:“干娘……”
“別磨蹭了。”沈珂提起她的后頸,“我們是土生土長的汴州人,應付起來總比你要強,能跑多遠跑多遠,余下的回頭再想法子。”
時不待我。
宋吟抹了把淚,不再推辭,撈過防身用的木質小弓,敏捷地踩上木椅,翻墻而出。
從前連夜路也不敢走的嬌氣姑娘,如今獨行在黢黑小巷之間。她漫無目的地奔跑,耳畔是呼嘯而過的風,許是情緒作祟,聽起來冤魂嚎叫一般。
直至氣管痙攣得發(fā)疼,正東街的喧囂離她愈來愈遠,她停下腳步,扶著粗枝緩緩喘息。然而,靜謐并不能帶來安寧。
宋吟恍然發(fā)覺,她似有無數次在回頭——
登上樓船時,回頭遠眺江面跳躍的火把;潛入氓溪時,回頭觀望去往馬車的香茗;還有,離開京城時,回頭深深望一眼燃燒的夜焰與沸騰的人聲。
熱鬧不屬于她,寂靜亦不屬于她。
心底莫名涌出濃烈的孤獨,淚水并著委屈,模糊了眼前視線。
“如果衛(wèi)辭在就好了。”一道微弱的聲音說著。
她并非圣人,更不曾自詡強者,許多脆弱的時刻,總會不可避免地思念衛(wèi)辭。
思念他溫柔的吻,思念他寬厚的懷抱,思念在他身邊時安定安全的日子。
“醒醒。”宋吟悶聲呵斥自己,努力將荒謬想法從腦海中驅逐。她絕不能,因一時脆弱丟棄了底線。
“喀——”
踩碎瓦片的聲音突兀響起。
宋吟瞳孔微顫,見屋頂躍下一人,壯碩身軀遮住了本就黯淡的月光,正是祁淵身邊的近侍。對方滿意地打量她的神情,朝后方笑了笑:“主子,兔子出洞了。”
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漸漸逼近,宋吟若真是兔子,只怕此刻周身的毛都炸得豎起。
幾步外,祁淵詫異地挑了挑眉:“確定是他?怎么瞧著像個小童子。”
近侍朝宋吟揚揚下巴,面色不善:“轉過去回話,三味書肆的東家是你么。”
宋吟別無他法,低垂著頭,聲如蚊吶道:“算是我。”
祁淵當即怔住,快步上前,用扇骨抵住她的下頜,迫使宋吟抬起頭來。
此處光線昏暗,宋吟臉上雖涂抹了東西,恰巧融入夜色,只突出一雙燦若星辰的眼,亮晶晶的,仿佛會說話。
巨大的驚喜砸中了祁淵,他訝然道:“是你。”
巷頭巷尾皆被堵住,宋吟插翅難逃,只能后縮著避開祁淵的指節(jié),悶不吭聲。
“宋姑娘,你我真是有緣。”祁淵玩味的眼神掃過她一身男子裝束,不無感慨道,“世間如此遼闊,你我卻幾次三番遇見,就像是,冥冥之中受了什么牽引。”
宋吟不喜他放肆的目光,沒忍住嗆聲:“我每日上街,還能幾次三番遇見同一條野狗呢。”
近侍勃然大怒,喝斥:“放尊重些。”
“都下去。”
祁淵不緊不慢地揮退眾人,眸光愈發(fā)炙熱。深覺她不勝嬌弱的姣好容顏,配以潑辣性子,倒顯得生動有趣,誘人得緊。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宋吟被馴服后的模樣,不過,正事要緊。祁淵問:“圖南先生人在何處,你若肯說,本王便放你走,如何?”
宋吟自是不信,卻只能賭,遂收了滿身刺,答說:“是京城人士,王爺可以去打聽,我在攬星街有間更大的書肆,便是那時結交的好友。”
“嘖。”祁淵抬指纏繞起她鬢邊垂落的一縷烏發(fā),情緒難辨地開口,“又騙本王。”
分明不曾有京中人士送來書稿,唯有從汴州之地送去鄰縣,行跡單調,一查便知。
祁淵掠過她怯怯的眼,生出幾分憐惜,放柔聲音:“為尋圖南先生,本王專程來了汴州,你即便不說,卻也不難查到。”
他默認圖南先生是位男子,眼前閃過幾張面孔,求證:“是叫沈珂的少年,對嗎。”
宋吟不欲連累旁人,鼓起勇氣同他討價還價:“你找圖南先生所為何事?他深居簡出,我若出賣了蹤跡,《女總督傳》便要賣給松山書坊了。不若你放我走,作為回報,我愿在中間替你二人傳話。”
祁淵笑了笑,果決道:“本王兩個都要。”
忽而響起一聲悶哼,隱在墻角的近侍遭了襲擊,直挺挺地倒下,激起塵土飛揚。
緊接著,淬了冰一般清冽的嗓音自上方傳來,冷淡如霜:“你想的美。”
只見瓦礫間憑空出現(xiàn)了一道高挑身影,玄色錦衣經月華照耀,閃動著細膩金光。男子骨相優(yōu)越,薄唇帶著幾許涼薄,冷白下頜微微揚起,睥睨祁淵。
另一側,冒出來十余位身著夜行衣的暗衛(wèi),已將祁淵的人全部制住,虎視眈眈地望向下方。
祁淵頓覺荒唐,探究的眼神在宋吟與衛(wèi)辭身上來回轉了轉,啞聲道:“你們這是玩兒哪一出。”
“你不必管。”衛(wèi)辭負手而立,刻意不去瞧宋吟,只淡淡瞥向祁淵,“若想安然回到龍云,本侯勸你,趁早離開的好。”
祁淵此行北上是為聯(lián)結藩王勢力,達成共贏局面。為表誠意,原就不曾率兵而來,而半途改道汴州,更是將大部分人馬留在城外,免得傳入京中引起爭議。
面對衛(wèi)辭,不占上風。
“好。”祁淵能穩(wěn)坐一地藩王之位,靠的不是莽撞。他轉過頭,深深看一眼宋吟,語含曖昧,“期待下次見面時,你帶給我的驚喜。”
小巷重歸寂靜,只余夜風拂過枝葉的簌簌響。
衛(wèi)辭自始至終不曾看向宋吟,即便祁淵走了,也只是收回眼,似在盯著足尖出神。
如此僵持片刻,他率先挪動步子,袖袍振振,像要轉身離開。
“阿辭——”
宋吟下意識出聲,語氣帶著難以察覺的哭腔,婉轉如鶯啼,既陌生又熟悉。她停頓許久,近乎喃喃自語般說道,“不要走。”
第60章 強制
幸而隔著距離,衛(wèi)辭并未聽見她被情緒催生之下脫口說出的挽留。
夜風吹拂上臉頰,半干的淚痕霎時變得冰冰涼涼,帶著不適的黏膩。宋吟從震蕩中清醒過來,卻不知該如何面對他,遂試探地后退一步。
豈料,細微的動作落入衛(wèi)辭眼中,泛起針蜇了一般的刺痛。
怒火重又燃起,他擰著眉從屋頂躍下,佩劍早已隔空丟給蒼術,暗衛(wèi)們也識趣地離開。
四周靜悄悄,只余草叢間的蟋蟀鳴唱。
雖然已經脫險,宋吟仍心有余悸,單薄的肩背抖得像個篩子。盈亮雙目怔愣看向他,淚水沾濕了羽睫,唇色發(fā)白,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衛(wèi)辭不語,視線掃過她身上粗劣的布衣,再是一對刻意畫粗的眉。黑眸中陰戾洶涌,冷冷道:“還跑嗎。”
她咬了咬唇,琢磨著最恰當的對答。衛(wèi)辭卻不愿等,微微躬身,投下來的陰影像是虛無的懷抱,將她一整個籠罩。
氣勢過盛,宋吟不得不仰頭。濕漉漉的杏眼迎上他的目光,如愿在衛(wèi)辭眼中見到一絲動容,遂狀著膽子道:“還跑……吧?”
“呵。”
熟悉的得寸進尺。
衛(wèi)辭伸指掐住她的臉,欲放幾句狠話,不料觸及滑嫩軟肉,竟微微走神。尾指誠實地動了一動,自以為隱秘地勾著她的下頜。
宋吟素來怕癢,雖不合時宜,卻被撓得笑出了聲。
劍拔弩張的氣氛再也聚不起來,衛(wèi)辭撤回手,神情晦澀地偏過頭。
望著近在咫尺的俊秀少年,宋吟不知該怎么形容此刻的心情。有劫后余生的慶幸,有久別重逢的喜悅,也有兜兜轉轉仍是逃不出他手掌心的無力和惋惜。
當初,意識到自己動了心,惶恐與不安,鋪天蓋地地襲來。
她怕極了,怕放任下去,終有一天會被感情沖昏頭腦,甘愿磨滅自己的原則。
于是千方百計要離開京城,將緣分親手斬斷,刻意忽視午夜夢回習慣性的呢喃。但方才,當祁淵步步緊逼,衛(wèi)辭卻從天而降,在那一瞬,她可恥地臣服于軟弱。
唯一能確定的是,
夜間并非做決斷的好時機。
宋吟試圖摒除紛雜的思緒,斟酌著開口:“我們……”
她跑了一路,小腿打著顫,說話間不適地挪了挪。衛(wèi)辭如今敏銳過了頭,當即冷下臉,死死盯著她的眼睛,語帶質問:“你又要跑。”
“我是想說,不如白日再——”
一陣天旋地轉,宋吟被扛上肩頭,男子寬厚的掌心穩(wěn)穩(wěn)按住臀部,帶著不容分說的態(tài)度,大步將她帶入了某處陌生的宅院。
屋內燃著蓮瓣卷枝燈,光影搖曳,足以令衛(wèi)辭看清她的臉。
淚漬將面上的黃泥沖刷出兩道溝壑,細細瞧去,還綴著黑不溜秋的斑點。他一言難盡地別開眼:“洗干凈再出來。”
宋吟自是清楚“妝容”有多可怖,但心中焦急,忐忑地問:“我干娘他們許是還在……”
不待她說完,衛(wèi)辭從紫檀立柜取出衣物,徑直去往另一間浴房。
她惆悵地嘆一聲,拉開房門,欲探頭打量四周,眼前卻橫出一柄泛著銀光的長劍。暗衛(wèi)面無表情地堵住去路,不言也不語,仿佛回到了當初在錦州的日子,安靜得可怕。
宋吟也知“詐死”之事極難輕易就揭過去,尤其,衛(wèi)辭十七年來順風順水,偏在她這里栽了兩回跟頭。
欺騙與背叛,以他嚴于律下的脾性,未動殺念,已算是大發(fā)慈悲。
罷了,身子骨原就不硬朗,盡管鍛煉了小半年,如此折騰半夜,早便疲憊不堪。宋吟拖著沉重步伐繞過屏風,有仆婦放好了熱水,她低聲道謝,浸入水中。
周身被溫柔力度包裹,仿佛回到了母親懷里,宋吟頓覺安心,虛搭著桶沿閉目養(yǎng)神。
半夢半醒間,身子忽而騰空,細嫩肌膚遭軟巾大力擦拭。
她強撐著睜開惺忪睡眼,入目是男子大敞的中衣,肌理分明,兩抹茱萸若隱若現(xiàn)。
宋吟登時清醒幾分,奪過軟巾捂住胸口。小臉因熱氣恢復了血色,素面朝天,臉頰也比從前膨潤,像顆飽滿多汁的蜜桃。一塊布自是遮擋不住太多風景,肩頭白皙,纖腿交疊……
衛(wèi)辭松了手,神色略微不自在。
她擦了擦水珠,忽而想起一事,怯怯出聲:“這里沒有我的換洗衣物。”
“哦。”衛(wèi)辭勾唇,“我也沒有。”
說罷,也不管她訝然的眼神,虛掩了中衣,翻身上榻,擺出一副預備就寢的姿態(tài)。
宋吟呆坐在床沿,心知無有籌碼能與他討價還價,用軟巾裹住胸口,起身翻找起立柜。卻只見幾件獨屬于男子的素白褻衣,猶豫一番后抽了出來,當裙衫穿上。
她復又回去榻邊,柔柔地問:“可以派人去給書肆送個口信嗎?他們十分擔心我。”
衛(wèi)辭仍舊緊閉雙眼,無從窺探他的情緒,口中陰陽怪氣地說道:“你竟還知道會有人擔心你。”
宋吟噎了噎,辯解道:“不一樣。”
他劍眉蹙成小小的“川”字,嗆聲:“你若不睡,便去外間站著。”
“……”
她只好吹滅油燈,于黑暗中摸索著爬上床榻。
為了不碰到衛(wèi)辭,宋吟小心翼翼地抬腿,欲跨過去。豈料他忽而下拉衾被,一時身形不穩(wěn),徑直跌坐在了堅硬軀體。
衛(wèi)辭被砸了個正著,悶哼一聲,銳利雙眼不知何時睜開了,晦暗不明地看向胸前交疊的綿軟掌心。
許久不曾與旁人親近,宋吟亦是尷尬不已。更何況她僅著了件寬大褻衣,內里空無一物,肌膚相接處過于坦誠,而他渾身散發(fā)的熱意正清晰霸道地傳來。
她頭皮一陣發(fā)麻,不敢在危險地帶久留,一溜煙掀起被角鉆了進去。
心跳聲交織鼓動,誰也無意打破沉默。
半晌后,宋吟被悶得小臉通紅,露出一雙眼,甕聲甕氣地問:“你何時來的汴州?”
衛(wèi)辭不搭腔,然而呼吸聲比往常粗重,在靜謐夜中愈發(fā)地明顯。
宋吟懷揣著滿腹心事,倒未察覺,只認認真真道:“今晚的事,謝謝你,若你不曾趕來,興許祁淵已經將我綁去龍云了。咦——如此說來,午間是不是你的人嚇走了他?”
“哼。”他從鼻間擠出輕蔑的一聲,轉過身去,故意背對著她。
為免心軟,衛(wèi)辭逼迫自己不斷回想得知死訊時,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他連血都不知咳了多少回,某些人倒好,養(yǎng)得白白胖胖。
可耳畔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提醒著衛(wèi)辭,兩人終于久違地共處一室、同榻而眠。他心中響起另一道愈加強烈的聲音,在說,只要宋吟還活著,痛便痛了,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還活著。
正天人交戰(zhàn),一條柔軟的手臂搭了上來,溫熱指腹落在他肩頭,施力掰了掰。見衛(wèi)辭紋絲不動,挫敗地哀求:“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衛(wèi)辭脫口而出:“不好。”
如何聽都像是稚子賭氣。
宋吟支起身,因著暗中難以視物,紅唇不慎擦過他的耳珠,婉轉道:“阿辭,你差人往書肆報個平安,我便不鬧你了,求求你了。”
安靜蟄伏的睡獅幾乎要被她三言兩語喚醒,而沐浴后的清香氤氳在床榻間,漸而融合,不分你我。
衛(wèi)辭喉結聳動,本就薄弱的防守更是潰不成軍,啞聲答她:“蒼術親自去了。”
宋吟眼睛亮了亮,如釋重負地躺了回去,解釋說:“尋常人大難臨頭各自飛,他們卻想方設法助我逃了出來,可見是至純至善的人。”
他故作冷淡地“嗯”一聲,從側臥變?yōu)槠教桑脒吷碜訜o可避免地與她緊緊貼合,卻不再挪動半分。
她的心也非石頭做的,額角抵著衛(wèi)辭的肩,低低道:“對不起。”
對不起,害你擔心了。
但我不后悔。
后半句,宋吟自是不敢同他言明,否則剛保下的小命又要嗚呼。
衛(wèi)辭語氣松動,涼聲問:“還跑嗎?”
“唔,說來話長。”
都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兒,宋吟自是無意再隱瞞,正色道,“你可能會覺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是每個人的追求不同。”
他打斷道:“所以,你還要跑。”
宋吟無奈:“你先聽我說完。”
衛(wèi)辭不愿聽,至少此刻不愿。
縱然面對趙楨奚,他能嘴硬地粉飾太平,可種種證據擺在眼前,衛(wèi)辭亦有傲氣,不愿再自欺欺人。
她一門心思地想要離開,她連動聽的假話也不愿杜撰,她關切素昧平生的半路家人,獨獨能決絕地拋下他……
就連重逢,她盈亮眸中的喜悅也不過曇花一現(xiàn),收斂得極快,不肯多做停留。
衛(wèi)辭疲憊地閉上眼,意識到自己儼然成為了驚弓之鳥。怕極了她每一次離開視線,會如肆意清風,不知去向何處。
“阿辭。”
宋吟無從得知他心中所想,卻能感受到縈繞在側的低沉氣壓,遂用柔嫩的臉輕輕蹭他的肩,溫聲道,“你聽我說完好不好。”
“容我再想想。”
衛(wèi)辭順從內心,將人攬入懷中,劇烈的滿足疾速蔓延至每寸每厘,令他幾乎快嘆謂出聲。
宋吟熟稔地反摟住,語調懶洋洋:“好吧,那你快些想哦。”
她枕著衛(wèi)辭的胸膛,放松依偎,不多時,被濃重睡意卷裹著進入夢中。
察覺到她呼吸變得平緩,衛(wèi)辭側過臉,就著微弱月光眷戀地看了又看。最后,在她眉間落下珍惜一吻,暗自想——
“不論你心中有沒有我,我都不會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