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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紀輕舟紀云傾 > 170-180
    第171章 十月刊 這已是收藏品、藝術品之范疇……

    十月初的清晨, 當大廳的落地鐘悠悠敲響八點之時,解良嬉穿著一套世紀牌的休閑風格時裝,打著呵欠走進了西館的大餐廳。

    寬闊的餐桌旁, 解予川夫婦正靠著椅子,一人吃著一份西式早餐,翻閱著報紙雜志。

    聽見她的腳步聲,趙宴知回過頭來望了眼, 笑著打招呼:“早啊,良嬉姐。”

    “早。”解良嬉邊回應著,邊拉開了趙宴知身旁的椅子落座。

    正示意傭人送早餐過來, 轉頭忽而發覺趙宴知手邊正在翻閱的雜志有些眼熟。

    “在看我們的雜志?”她不禁翹起幾分嘴角問道。

    “嗯, 最新一期。”趙宴知將雜志合起,給她看了看封面,“里面的服飾搭配真的很有新意, 閑暇時候慢慢翻看琢磨還蠻有意思的。”

    解予川瞥見封面上那穿著蛛網花紋長裙、閃閃發著金光的女模特, 稀奇道:“我記得上期封面不還是黑白的嗎, 技術增進了?”

    趙宴知掃了他一眼,溫和提醒:“上回內頁的旗袍圖就是彩色的了。”

    “解予川, ”解良嬉立刻盯上了他,“被我捉到了, 一頁也沒看是不是?”

    “咳咳, 近日有些忙,就只看了母親的采訪部分。”解予川心虛地移開了目光解釋, 連忙岔開話題:“這一期采訪的是誰?”

    “裕祥時裝店的嚴老板。”趙宴知配合他回道。

    “嚴老板?他和輕舟不是競爭對手嗎?”解予川靠在椅背上, 端起溫熱的咖啡喝了一口,“采訪他豈不是給他做宣傳?”

    “是對手也是朋友,輕舟說了, 時裝市場不能他一家獨大。”解良嬉回道,“況且我們這是《紀元》時尚雜志,又并非《世紀時裝》雜志,凡是對時尚感興趣的,或是有自己獨到見解的公眾人物,自然都可以接受采訪。”

    解予川輕“嘶”了一聲,提道:“我早想問了,‘紀元’這名字是誰起的?未免太……別有內涵了。”

    “還能是誰,你親弟弟唄。”解良嬉提起此事來也很是氣悶。

    分明是她和紀輕舟合辦的雜志,解予安這名字起得倒像是他們兩夫妻合辦的。

    解予川點點頭:“我竟毫不意外。”

    正于此時,安靜翻閱雜志的趙宴知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感嘆:“哇,這一套……”

    解良嬉剛拿起餐具,聞聲馬上探過頭去,不出意外看見了一幅妝花披肩的近景彩圖。

    她眼中不由流露些許得意之色,問道:“很驚艷是不是?”

    趙宴知點了點頭。

    只見那畫面一分為二,上半張圖中,身穿銀杏刺繡黑絲絨旗袍的女子微微側頭凝眸望著前方,窈窕修長的身姿佇立于朦朧山水畫背景前,宛如水墨畫剪影般古典端莊。

    即便經后期上色后的照片有些失真,圖上模特的面孔依舊分外的清麗動人,任誰來看都是極美的。

    但其韶秀幽雅的氣質,又不會喧賓奪主,反而以自身清婉的氣質將那從肩膀垂落的長長的妝花披肩襯托得愈為精致絢麗、燦爛奪目。

    下半張圖,則是一幅妝花緞的近景欣賞。

    圖片下方有一行小字說明,限制于印刷技術,無法特別鮮明地還原這幅妝花作品精細的工藝與斑斕的色彩,但印刷工已盡最大努力做了多層顏色的套印,盡可能將那錦緞的美麗呈現給讀者。

    趙宴知讀完后頁關于云錦的介紹后,心中忽而涌起感動的情緒來,問解良嬉道:“這云錦披肩你們可有得賣?”

    解良嬉搖了搖頭:“就連照片上的這一幅都是紀輕舟不遠千里從南京借來的,你若想要,還得托人去南京定做,不過也得做好等上一兩年的準備。我想這期雜志一出,定然會有許多人捧著錢去定做。”

    “什么披肩,如此夸張?”??解予川好奇地探過頭來,一看那彩印圖片,也是不由得眼神微愣,認同道:“是挺漂亮,你若想要,那我就托人去趟南京,給你一模一樣地定制一條,如何?”

    話落,還未等趙宴知回應,他又忽然想起道:“對了,元元不就在南京嗎,不若我叫他去找一找當地的織造坊?”

    “你叫解予安去辦這事,還不如同輕舟說一聲。”解良嬉邊吃著早餐面包,邊接話道:“他說要是來找他定做這條云錦的客人夠多,數量超過十件,他就開個團,一件五百元,他負責去南京找可靠的織造坊定做。

    “不過這妝花的圖案配色,他會稍微改一改,沒有那么的紛繁復雜,織起來相對更快一些,但視覺氛圍上也不會相差多少。以及披肩角落會被織上世紀工作室的圖標,就看你們愿不愿意接受。”

    “五百元一件?這么貴?”解予川很有些吃驚,“他工作室的定價已經浮夸到如此地步了?”

    解良嬉笑了聲:“你要是知道有人在他那花八百元做過一套生日禮服裙,就不會這般驚訝了。”

    “還有人買這樣貴的衣服?”解予川嘀咕道,他固然有錢,但或許是自己管理著制衣廠的緣故,對衣服的成本價太過于心知肚明,對此現象便有些難以理解。

    趙宴知就解釋道:“這已是收藏品、藝術品之范疇了,就好比你上周花了三百多元買的那盆蘭花,實際沒有多大用處,只是擺在家中欣賞欣賞,陶冶情操罷了。

    “這云錦披肩好歹是用了諸多珍貴材料,花費了匠人們無數精力與巧思所織造,保存得好,過個幾年、幾十年興許還會升值呢。”

    “……這倒也不無可能。”解予川聽她這么一細談,倒是能夠理解她們的想法了。

    轉而便朝解良嬉道:“那麻煩你去同輕舟說一聲,我們要訂一條,倘若湊不成十人,就再多訂兩條,母親想必也會喜歡的。”

    “好。”解良嬉應得很干脆。

    其實她提出此事來,也是有些私心的。

    在紀輕舟提出這代為定制披肩的想法時,她就已下單了一條,又怕沒有那么多的客人愿意花這大價錢,這才有意給身邊人做做廣告。

    這下可好,一下子湊了三條!

    解良嬉微揚起唇角,腦中已盤算起下午約幾個熱衷于交際的夫人小姐去吃下午茶,順便再給拉拉生意的念頭。

    ·

    十月伊始,氣溫反倒持續上升,連續幾日都是大晴朗天。

    臨近正午時分,秋陽灼人,日光籠罩下的大馬路顯得愈發的喧騷熱鬧。

    隨著一聲鈴鐺脆響,五百二十號的時裝屋店門打開,紀輕舟帶著季秘書從時裝店出來,徑直走到路旁,坐上了停在那的黑色雪佛蘭汽車,由阿佑開車前往下一個工作地。

    “等會兒提醒我去趟電報局。”

    汽車剛駛上路面,透過車窗望見路旁的報刊亭處有個舉著雜志閱讀的路人,紀輕舟忽然想起了此事,就朝前邊副駕的季秘書囑咐道。

    去電報局,是為了拍電報給尚在南京的駱明煊,請他幫忙去找兩到三家可靠的云錦織造坊,談個合作。

    否則恐怕再過幾日,等那些富貴客人自己安排人去南京購買定做,他們工作室就排不上隊了。

    說實話,他也挺疑惑的。

    當初只是和解良嬉簡單提了提代為定制出售妝花披肩的想法而已,甚至都沒有在雜志上打廣告,結果十月刊發布后不到三日,便有十幾位顧客來到他的店里詢問披肩之事。

    有的是來定做那款銀杏旗袍時,順便問到的,更多則是專門沖著那妝花披肩來的。

    一些熟客聽聞他暫時只打算做這一批貨后,甚至都未猶豫那高昂的價格和漫長的等候時間,便直接下了定金,三百六的定金支付出去眼睛也不眨一下,好似生怕晚了就再也買不著了。

    顧客如此信任他,紀輕舟自然也不能辜負他們期待,只不過這短短兩天半,下單量就達到了十六件,他真害怕屆時來不及織造,叫客人等上兩三年,將耐心都耗盡。

    于是必須抓緊時間去聯系合適的織造坊,多聯系幾家,以及這件數也不能再增多了,到二十件必須截止。

    其實他大概算過,五百一件的披肩,從南京那邊批量定做,每一幅約莫三至四百元可以拿下,他這中間商還是有不少利潤的。

    只是時間拉得太長了,會有很多的不確定因素,且既然是他們工作室出品,圖案配色必須得做些獨特的設計改造,不能依照原版本照抄,但改造后的版本又要能令顧客感到滿意,之后成品織成,質量還需好好把關,總的來說還是挺耗費心神的。

    做這一批貨,就當是回饋客戶,宣傳傳統工藝了。

    “先生,您看那!”

    正當紀輕舟琢磨著那披肩該如何設計時,前座的黃佑樹忽然出聲提醒道。

    “嗯?”紀輕舟下意識地抬眼望向窗外。

    而阿佑也刻意放慢了車速,慢得堪比街邊的路人步行的速度。

    于是,紀輕舟便望見在奧林匹克影戲院正門旁的墻壁上,不知何時又掛上了大幅的海報畫。

    海報正中心,畫著一位穿長衫的男子,高高地站在一眾觀眾面前,他身后蜿蜒的樓梯上,一位位身姿曼妙的女郎擺著各種姿勢,展示著自己身上美麗的衣裳。

    在海報的上方位置,則標著巨大的影片名稱:《秋意撩人》。

    “嘖,這片名也太擦邊了吧,和我的時裝秀有關系嗎?”

    紀輕舟蹙了蹙眉頭,不想再多看,忙催促道:“趕緊走吧,別讓人家劉經濟等急了。”

    黃佑樹其實覺得這片名還蠻有吸引人的,但聽紀輕舟這么說了,他也不好反駁,聞言便加快了車速,不再東張西望。

    約莫半小時后,汽車停在了霞飛路的一幢高大建筑旁。

    大概半個月前,紀輕舟生出開設高定手工坊的想法后,就找了之前給自己介紹了南京路店鋪的掮客劉經濟,請他幫忙尋找適合的房子。

    為方便起見,他對于新商鋪的要求很是簡單,就是要在霞飛路附近,且面積夠大,房屋外觀要有格調,最好為臨街位置,方便顧客往來。

    結果劉經濟答應了之后,一連半個多月,一直沒有消息,直到昨日才聯系上他,約他今日中午十二點來霞飛路的931號看房。

    紀輕舟帶著秘書下了車,就看見了等候在門外的劉經濟。

    對方穿著樸素的衣衫,戴著頂遮陽草帽,見他到來當即露出熱切笑意,抬手示意了下那房屋道:“紀老板,您看看這房子夠不夠有格調?”

    紀輕舟其實剛下車時,抬頭望見這座建筑就已有些驚訝,一股“啊,原來是這里”的感覺油然而生。

    雖常在霞飛路上往來,但他不是坐在汽車內,就是站在電車里,平時也不會特別關注路旁的建筑,而一幢建筑他卻很有印象。

    原因無他,正是因為它外觀高大漂亮,很有設計感,還正好位于街口轉角位置。

    這是一座三層磚木結構的巴伐利亞式建筑,擁有著淺黃色的外墻面,肉桂粉的窗框,與大坡面的紅屋頂。

    二層面向西側擁有著十六扇的希臘式玻璃花窗,三層則有個寬敞的大露臺,一層的南面和西面皆有數扇對開的玻璃門,一看就是適合經營的好商鋪。

    至于內部,紀輕舟跟著劉經濟進入參觀后,也覺得分外符合他的要求。

    內部的隔斷很少,以羅馬柱撐起分外寬裕的空間,午后的日光毫無阻隔地透過那十幾扇玻璃花窗灑落,在淺木色的地板上留下斑駁美麗的光影,分外的光明敞亮。

    “這房子原是一德國商人出資所建,那位商人因戰爭原因回了國,這房就被一英商洋行接手了,辦了什么棋牌俱樂部。”

    參觀完三樓上方的閣樓后,劉經濟帶著紀輕舟回到了一樓的南門口,一路講解介紹道,“而今聽聞那洋行老板生意不利,便要轉讓這房子,開價兩千五百英鎊。”

    “多少?”紀輕舟險些倒吸一口涼氣。

    據他了解,此時一英鎊可兌銀圓十元左右,兩萬五千多的房子,真有些挑戰他的心理底線。

    “正是這價格。”劉經濟也是首次聽聞這樣大的單子,對他的反應很能理解,“但您看這房子,雖有八年房齡了,依舊新得很,內部空間寬敞,設施也齊備,三層帶著大露臺,還有一間閣樓房,位置雖非最繁華之地段,卻也還不錯,兩萬五是值得的。”

    紀輕舟輕輕吐了口氣。

    這房他自然是滿意的,離工作室、離他家都還算近,面積足夠大,內外裝潢也分外明亮雅致,能撐得起他高級定制的名頭。

    但這價格嘛……也不是買不起,只不過很是肉疼而已。

    他目前真正能帶給他高盈利的只有時裝屋,雜志社銷量雖不錯,但成本高,售價低,又還處于起步階段,即便盈利也賺不了多少。

    至于工作室的營業收入,每月一二千元,其中很大部分都要維持店鋪周轉。

    而時裝店雖說賺得多,但也才開張了半年而已,要買這房子,這半年的收入就都得投進去了。

    “紀老板,怎么樣,你可要考慮考慮?”劉經濟恰時問道。

    “嗯,我想想,”紀輕舟不動聲色道,“這房掛出來多久了?”

    “沒多久,我打聽到這出售消息是三日前,掛出來最多一周。”劉經濟回話道,約莫是看出了他有購買意向,就作誠懇語氣提醒:

    “這價錢的確不是小數目,論誰都要慎重考慮一番。不過上海的大老板是真不少,您若真想要,最好莫考慮太久,錯過了這次,下次也不知要多久能給您找到這樣符合您條件的房子。”

    你上回也是一樣的說辭……

    紀輕舟暗自腹誹了一句,微笑回答道:“行,今日就辛苦你了,我有了主意,會盡快聯系你的。”

    第172章 婚內出軌 你這嘴貫會說甜言蜜語

    當日中午, 看完了房子,又跑了趟電報局,拍完電報后, 紀輕舟就回了工作室繼續上班。

    秋裝發布后的一個多月內,隨著冬季新款的樣衣逐步送去工廠,撇去裁縫學校一周兩堂的教學課程以及雜志社的日常編輯工作不談,他目前的主要任務就是電影戲服的設計和明年春季新款的設計。

    在九月底的同業公會活動中, 成員們已討論確定,將那場共同舉辦的時裝大秀,定在明年二月底、三月初的時間。

    而作為這場秀的發起者, 他至少也要拿出二三十個款式。

    當然, 明年春季本就是要出新款的,所以也不算額外的任務。

    眼下較為迫切還是電影戲服的單子。

    畢竟依照張景優所言,他的新電影預計會在明年一月份開拍, 為了給戲服的制作留出足夠的時間, 設計工作怎么也得趕在十月底前完成。

    而在此之前, 他還得完成新版本妝花披肩的設計,盡快將這單子安排出去。

    “明天周六, 還得去跟白玫瑰的演員,那位呂小姐見上一面, 否則都不知道給誰設計衣服……”

    坐到書房的蝴蝶桌前, 紀輕舟抽出了大張的畫紙,展開紙張構思之時, 忽而又想起這項計劃來。

    “明天都周六了……”

    他撐著下巴, 指尖無意識地點了點紙頁,“再過兩天,就中秋了……”

    想到這, 唇角不禁微微上揚,旋即微吐了口氣,拿起筆繼續畫圖。

    在自己的小辦公室里待著,關起門來畫著圖,不知不覺,天色便入了暮。

    夜里加班到九點時,解元寶的小耳目阿佑照常來敲門,提醒他該到時間回去休息了。

    紀輕舟也沒有拖延,給手上工作稍稍收了個尾后,就站起身來,活動了下肩頸準備下班。

    一整日的繁忙工作耗費了大量的心神,回到家中,他快速地洗了個澡,也未再做什么工作,帶著濃濃的倦意躺到了床上,后腦勺一沾枕頭,便無知覺地睡了過去。

    深夜的房屋寂然無聲,清涼月色下,偶爾有午夜兜風的汽車呼嘯而過,夜風中夾著些許歡聲笑語,猶如夢中幻影般悄然消逝。

    臨近零點時,又有汽車的疾馳聲傳來,這一回卻像是停在了附近不遠處。

    紀輕舟睡得正沉時,隱約有聽見輕微的腳步聲響,卻只沉浸于夢境,未恢復意識。

    直到房門被推開的吱嘎聲突兀響起,他才陡地從睡夢中脫離出來。

    他條件反射地翻過身,睡意朦朧地掀開眼簾,就看見透過陽臺窗簾灑入的絲絲月輝里,一個黑黢黢的男人背著月光站立在他床邊,高大的身影輪廓分外有壓迫之感。

    紀輕舟胸口猛烈一跳,第一反應是入室搶劫。

    于是在看見那黑影突然俯身朝自己靠近過來時,便下意識地翻身想跑,結果手剛撐起身體,還未來得及躲閃就被一條修長有力的手臂扣住了肩膀,壓回了床鋪上。

    男子較硬挺的衣料帶著初秋夜晚的微涼緊貼著他的手臂與身體,一股陌生的香氣順著鼻息鉆入進來,很有冒犯之意。

    他抬起手想要反抗,卻又被箍住手腕按在了枕頭上,緊接著耳畔就響起男人熟悉的嗓音:“是我。”

    紀輕舟一聽這聲音就松了口氣,緊繃的神經瞬間松懈了下來。

    心跳漸漸平息的同時,又很有些氣憤,解予安提前回來也不告知他一聲,還鬼鬼祟祟地挑在這半夜的時候回來,害他嚇得不輕。

    解予安感受他呼吸的漸漸平穩,就松開了對他手臂的桎梏,攬在青年后背的手掌順著脊骨緩緩上移,貼在他的后頸上,拇指摩挲著青年的喉結與頸項,安撫地親了親他柔軟的雙唇。

    紀輕舟刻意別過了臉,雖然認出了來人,卻仍微闔著雙目,聲音稍有些低啞地問道:“誰啊,你是?”

    解予安眉毛微動,低柔的嗓音帶著溫熱的呼吸輕撫他的耳畔:“不認我?”

    “嗯……不認得。”紀輕舟半夢半醒般地含糊出聲道,“我想想,你是我昨天遇見的那個高冷千金大小姐嗎?”

    解予安冷聲:“誰?”

    “不是嗎?那是前天咖啡廳認識的那個可愛帥氣的小狼狗?”

    話說到這,他語氣里已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調謔。

    明知他在滿嘴跑火車,解予安聽聞此言,心里仍是升起了一股酸醋意味,捏著青年的臉頰轉過來,氣悶地咬了他嘴唇一口。

    紀輕舟輕“唔”了一聲,抬手呼到他的側臉上,似要將他推開,而到頭來手指卻又不舍地順著他光潔的臉頰撫摸起來,嘴里還故作不情愿地咕噥道:

    “別這樣,我丈夫出差在外,我不能趁著他不在的時候跟你做這種事,這是婚內出軌。”

    解予安也不知他在演哪出戲,但這話本身倒是沒有錯,他剛要勉強回應一句“知道就好”,又聽對方緊接著說道:

    “這太刺激了,我怕會上癮。”

    解予安頓然抿緊了唇,話語中含著警告:“紀輕舟。”

    “哈哈哈,逗你的。”紀輕舟適可而止地結束了這玩笑。

    聽男子沉默不語,就捏了捏他的臉頰問:“干嘛不說話,又生氣啦?”

    解予安握住他作亂的手攥在掌心里,旋即稍直起身,伸手點亮了床頭的臺燈。

    隨著那“啪”一聲的輕響,昏黃的光芒打亮了這一方靜謐的空間。

    紀輕舟稍稍適應了下光線,半瞇的眼眸中映出男子輪廓分明的俊臉,才發覺解予安還穿著身深灰色的西服。

    他連領帶都還未摘,濃密的黑發整齊地梳理成三七分的背頭,僅有幾縷額發因方才的動作從額角垂落,一縷縷輕微彎曲著,一看就抹了發油。

    他剛嗅到的陌生香氣約莫就是來自于此。

    解予安開了燈后,就垂落眼睫注視著青年的臉龐,想要發作一下脾氣,但看見青年因犯困而變得朦朧微紅的眼眸,又生不起丁點兒氣來。

    最終,就只語氣沉靜問道:“小狼狗是誰?”

    “沒有這個人,都說了是逗你的,”紀輕舟緩慢地閉了閉眼道,“高冷千金大小姐是你,可愛帥氣的小狼狗也是你,我只有你這一個小狗。”

    “你這嘴貫會說甜言蜜語,我不信。”解予安伸手觸摸著他紅潤的下唇道,“我要檢查。”

    “哦,怎么檢查?”

    解予安拇指又摩挲了幾下他的嘴唇,將青年雙唇揉得泛起殷紅血色,便又俯下身來,一邊純潔地淺淺親吻著,攬在他腰間的左手卻順著睡衣的衣擺探索進去。

    指腹帶著熟悉的熱意撫摸著青年的后背肌膚,沿著脊骨緩緩往下,帶起一陣熟悉的戰栗。

    紀輕舟感受他西裝的袖子緊貼著自己腰側摩挲著,身體一下子泛起紅暈來。

    他稍感不適應地按住了對方的手臂,挪了挪屁股道:“別弄了,都幾點了,你快去洗澡吧,洗完了早點來睡覺。”

    解予安聽他語氣不悅,就不再撫摸,只是摟著他的腰,垂著腦袋埋在他頸間,一刻也不舍分離般地親著他的頸項道:“陪我去。”

    紀輕舟無奈笑罵:“煩不煩啊你,趕緊去洗,洗完了隨你怎么抱。”

    “真的?”

    “真的,我發毒誓行不行?”

    解予安得了他保證,這才安分地親了親他的耳朵,起身去洗漱換衣。

    然而等他快速地洗完澡,擦著頭發出來時,紀輕舟卻已閉合著眼眸,裹著被子睡得七葷八素了。

    被臺燈光芒籠罩的床鋪顯得溫暖而安寧。

    解予安將頭發擦得半干后,就掀開被子,躺到了床上,關了臺燈,熟練地從背后抱住紀輕舟,將人緊緊地摟進了自己懷里。

    近在咫尺的馨香飄逸在鼻端,他不禁湊近過去,在青年的后頸啄吻著,過了會兒又難以克制地親吻起他的耳朵。

    雙唇含著柔軟的耳垂,直將半進入睡眠之人也親吻得耳根通紅,渾身泛起滾燙的熱意來。

    其實解予安原本不想打擾他休息,況且他自身也是上了一天班后,趕著下午三點的火車回來的,同樣很是疲倦。

    但不知為何,一觸及到青年的溫軟體膚,嗅到他衣襟領口散發的淡淡香味,渾身的細胞便驟然鮮活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困倦和疲憊了。

    于是摟在青年腰間的手掌開始違背主人的意愿,順著腰腹緩緩挪到胸膛,摩挲著胸口的肌膚,感受著那心臟蓬勃的跳動,呼吸也漸有急促。

    紀輕舟以為他親一親就會安分睡覺,便沒有理會,誰知他的縱容反倒令對方變本加厲起來。

    實在被身后人鬧得受不了,就索性翻轉過身來,躺平在男子臂彎里,閉著眼道:“行,你要是喜歡奸尸你就來。“

    “……”解予安一時無言,“我并非為了這個。”

    他說著,左手規矩地撤出了睡衣,右手臂攬著青年的后背,將人面對面擁進自己懷里,低聲解釋:“只是,太想你了。”

    紀輕舟順從地翻進他懷里,將腦袋埋進男人胸膛,回應道:“我知道,我也想你。”

    解予安卻還嫌不夠,總想要他給予自己更多的關注與情緒反饋。

    理性上知曉該適可而止,讓他安穩地繼續睡覺,卻還是忍不住想和他多說幾句話。

    于是嗓音柔和問:“要聽我念書嗎?”

    紀輕舟微微嘆氣:“你哪來這么多精力。”

    “不是說我念書催眠?”

    “你保持安靜,我馬上就睡著了。”

    解予安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不甘地合了會兒眼后,又再度開口:“還沒有跟我說晚安。”

    “人都在你懷里了,還不夠安定嗎?”

    紀輕舟真是拿他毫無辦法,仰起頭親了親他的下巴,耐心說道:“晚安吧,解元寶。”

    青年主動的親吻仿佛帶著某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解予安被他柔軟的發絲蹭了蹭脖子,便感困意漸漸上涌起來,喉結滾動了下,低低地回了句“晚安”。

    第173章 壞主意(感情章) 就只能選我們寶少爺……

    次日清晨, 紀輕舟在生物鐘的作用下醒來,睜開眼,看見男人恬靜安然的睡顏, 一瞬有些懵然,還以為回到了住在解公館的時候。

    瞇著眸子醒了醒神,過了會兒記憶才逐步回籠,回想起昨天半夜發生的事情。

    “好熱啊……”

    紀輕舟輕聲咕噥著, 稍稍挪動了下身體,感到自己脖頸、后背的睡衣都有些汗濕,便推開了解予安環繞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想要透透氣。

    結果剛翻動身體, 解予安便被他的動靜吵醒過來,顫動眼睫,睜開了視線。

    意識還未完全清醒, 先貼近吻了吻青年的額頭。

    接著似也覺得有些燥熱, 就翻過了身, 平枕著枕頭,右手臂卻仍環繞在青年腰側。

    白晃晃的朝陽穿透窗簾縫隙, 反射于天花板一角,光明透亮。

    紀輕舟打了個呵欠, 睡眼惺忪地望著那道狹長的光斑出了會兒神, 隨即側過身,靠在男子肩膀上問:“你怎么提前回來了?”

    “調休了一日。”解予安回道, 剛睡醒的聲音有些低啞, “昨日下了課,時間還早,就買了三點的火車。”

    “那下回記得提前通知我一聲, 你知道我半夜三更醒來,發現有個黑影立在床邊盯著我看有多嚇人嗎?”

    “不怕。”解予安手掌安撫般地一下下拍著他的后背,思索了片刻道:“不過你獨自居住,的確不夠安全,不如叫阿佑搬過來住?”

    “那你得問問他愿不愿意。”

    “為何不愿,他還單身,在解公館也是獨自睡傭人間。”話說到這,解予安似又覺得不妥。

    這房屋較小,房間也不多,樓上的起居室、臥室和書房三間都是連在一塊的,如果讓阿佑住書房,那就是和紀輕舟一門相隔了。

    于是想了想又道:“樓下待客室可收拾出來給他住,反正不常使用。”

    “行,你安排吧。”紀輕舟趴在他肩頭,無所謂地應聲。

    大抵是解予安輕拍著他后背的節奏太過于緩慢催眠,他不覺又闔起了眼簾,感到有些發困。

    解予安側低著頭,垂眸注視著青年的臉龐。

    見他黑色發絲下的眼眸又輕輕閉合起來,絲毫不著急起床的模樣,便問:“今日不上班?”

    “怎么可能啊,”紀輕舟貼著他的胸膛,漫然回應,“設計稿可以在家里畫,但今天嘛,還是有幾項行程的,明天倒是可以居家辦公陪你。”

    “今日有什么行程?”

    “問這么仔細,想做我的小助理嗎?”紀輕舟輕輕笑著說道,“主要是中午約了呂小姐到工作室,下午準備去買個房子。”

    解予安拍著他后背的動作一頓:“呂小姐?”

    紀輕舟對他這捕捉重點的能力無言,老實解釋道:“呂小姐是張導新戲的演員,我接了她那角色的戲服設計工作,起碼要先見一見她人,這沒問題吧?”

    解予安表示同意地淡淡應了聲,爾后才問:“那買房呢?”

    “之前不是在信上跟你提過,我想開一個高定手工坊嗎?”

    紀輕舟口吻平緩說道,“昨天剛去看了房子,就在霞飛路上,離家很近。那房子其實還挺符合我要求的,夠寬敞,外觀也漂亮,就是房價太高了。

    “當然租房也可以,但我想這手工坊一辦起碼十年起步,十年的租金,那也是相當高昂的一筆費用了,倒不如直接買下,之后倘若要搬地方,還可以轉賣出去。”

    解予安應了聲:“既然喜歡,那就買了。”

    “你的錢來得容易,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了。”紀輕舟輕哼了聲。

    旋即思慮著微嘆了口氣:“算了,不糾結了,就這么決定了吧。不就是花錢嘛,把錢花光了再賺就是,我當初不也是身無分文來的。

    “即便虧錢了,虧得傾家蕩產,大不了就入贅你們解家,給解家少爺當小白臉,日子照樣過得舒坦。”

    解予安聽著他的話,竟有些許心動,嘴唇微啟:“解家哪個少爺?”

    “嗯?”紀輕舟眉毛微挑,沒料到他還有這一問。

    配合著考慮道:“我想想啊,大少爺蠻好的,英俊又有錢,但人家已有了幸福美滿的家庭……哎呀,那就只能選我們寶少爺了。”

    “選我委屈你了?嘆什么氣?”

    “寶少爺干的工作既不安全又不掙錢,你說我嘆什么氣?”

    解予安聽他這么一說,便輕抿著唇不接話了,手掌繼續輕輕拍著他的后背。

    紀輕舟枕著他的肩膀,闔起了雙目,原本只想稍微打會兒盹,結果對方輕拍的節奏太過催眠,他一個不留神又睡了過去。

    等到再次醒來時,和煦的日光已從床角漸漸挪移到了陽臺門邊,暖融融地照耀著玻璃格窗。

    他拿起床頭柜上的手表一看時間,當即驚得從床上翻坐了起來。

    轉頭看見某人一副似在狀況之外的平靜神情,便推卸責任埋怨道:“你怎么不叫醒我啊?”

    解予安自不會說出自己盯著他的睡顏看了兩個鐘頭的事情,不緊不慢回道:

    “看你像半輩子沒睡過好覺了,不忍叫醒你。”

    “放屁,你不在我睡眠好得很。”紀輕舟狠狠回了一句,穿上拖鞋去盥洗室洗漱。

    反正都已經趕不及去雜志社上班了,紀輕舟就索性放慢了速度。

    洗漱過后,他一如既往地換上了自己的襯衣西褲上班套裝,下樓隨意吃了點東西墊了墊肚子后,就帶著今日限定的解助理一塊兒出門去了工作室。

    今日主要行程就如他所言那般,中午到工作室見了見呂意濃小姐,觀察了一下對方的外貌氣質特征,好針對她的外形特點給她做造型設計。

    送呂小姐離開后,紀輕舟又派人去找了劉經濟,請對方幫忙約見那位洋行老板,協商購買房屋之事。

    眼下這個時代,租界內房屋轉讓手續還是挺復雜的,并且還要繳納種種高額稅費,好在解予安不久前才買過房,對整個流程都頗為清楚。

    加上解家在地產界也很有聲望,借助他的幫忙,此事總算是以一個較為順利的方式辦妥下來。

    當日忙完了行程,從工作室收拾了畫本紙筆回到家時,暮色已深。

    紀輕舟下午為買房之事,在多個地方來回奔波,光是銀行就跑了好幾趟,腿腳不免有些酸軟,因此一回房間,他就先放熱水泡了個澡。

    洗完澡,看見架子上所放的睡衣與浴袍,他稍稍猶豫了一下,便拿起了那件白色的真絲浴衣披在了肩上。

    從浴室出來,紀輕舟用毛巾擦著頭發,環視了臥室一圈,發覺解予安既不在房間內,也不在陽臺上,就趿拉著拖鞋走到了外間的起居室。

    爾后果不其然,看到解予安姿勢放松地靠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手里拿著一只相框,像是在欣賞照片。

    “拍得不錯吧?”紀輕舟語氣愉悅問。

    聽見他的聲音,解予安側過頭來,望見青年松垮浴袍下不著一物的長腿,不覺目光凝滯了一瞬。

    旋即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敲了敲相框道:“你這叫拍得不錯?”

    上午出門太急,他還未發現,南京拍的幾張照片都已洗了出來,被紀輕舟裝在相框里,擺在了茶幾上。

    他手里所拿的,正是那日紀輕舟興致沖沖拿來相機,對著他擺拍的那一張。

    本以為對方當時要自己繼續書寫筆記,是想要記錄他工作時的模樣,還擔心那時剛云雨過后,衣衫不整,拍出來不太雅觀。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確實多余,因為洗出的相片里,只照到了他的鼻梁、嘴唇至鎖骨的部分,別說脖子以下了,連眼睛也沒有拍到。

    “不是挺好的嗎?”紀輕舟不容許他質疑自己的拍照技術。

    說著就走到了解予安身旁,食指落在黑白相片中男子高挺筆直的鼻梁線條上。

    他像是描畫肖像般,指尖順著那清晰深刻的輪廓線緩緩移動到流暢的唇線上,又順著下頜線滑落,在那凸起的喉結上用指尖畫了個小圈。

    “這個構圖,你不覺得很性感嗎?”

    解予安看見他的動作,一瞬仿佛自己也被觸摸了一般,喉結不覺滾動了一下。

    “要是仰頭拍,就連五官也不用入鏡了,光是你的下頜線和頸部線條,打個輪廓光拍出來就很漂亮。”

    紀輕舟還在訴說自己的審美藝術,饒有興致問:“改日要不試試?”

    話落,見解予安兀自沉吟著不接話,他又仿佛要干壞事般地揚起嘴角,湊近道:“其實我還想拍你……時的照片,那是最為性感的。”

    某個詞被他刻意壓低了聲音,在男人耳邊吐字清晰地說道。

    解予安耳朵騰地通紅起來,鳳眸詫異地凝視著他,一副不可置信他說了什么的模樣。

    “干嘛這么驚訝,我的想法也不算出格吧?難道你不想拍我嗎?我不信。”

    紀輕舟明知他有多保守,卻非要為自己的想法狡辯,“況且我們小元寶現在是最年輕力壯的時候,不留下點紀念照,不是很可惜嗎?但就是拍了不能拿出去洗,要不我去學學怎么洗照片?”

    “休想,”解予安正色凜然地拒絕,“收起你的壞主意。”

    “好好好,不拍就不拍……”紀輕舟不再逗弄他。

    見他面紅耳赤的,半晌緩不過神來,就拿起自己的那張照片,好心岔開話題道:

    “你還說我呢,你看看你拍的,給我拍成什么鬼樣了,果然我當時就不該給你拋媚眼。”

    “不是很好嗎?”解予安從他手中接過相框,看著照片中微笑的青年,眼神里不禁露出些許眷念,發自內心地認為這張拍得很是不錯。

    雖未捕捉到紀輕舟眨眼的那一瞬間,但起碼是成功合焦了。

    不過這么一來,就不像是在眨眼了,而像是陽光過于盛烈,不得不半瞇起眼來,但依然神采熠熠的,很是俊俏生動。

    “也就你覺得好看了。”紀輕舟嘀咕道。

    接著又從桌上拿起另一個相框道:“這還有一張呢,你看了沒?”

    解予安聞言挪開視線,看向他手里的相片。

    那是在南京的世紀時裝店門口拍攝的,一張他們兩個加上駱明煊的三人合影。

    黑白相片以傾斜的角度將店鋪的門頭拍攝了進去,店門一側的櫥窗旁,三個修長高挑的青年并肩而立。

    其中左側的男子咧著嘴最是笑容燦爛,中間的男子同樣揚著唇角,神情明媚。

    唯獨最右側的男子掛著一張面無表情的淡然面孔,但他的身體姿態卻是放松的,看得出來心情還不錯。

    “嘖,我當時不該站中間的,你們倆都比我高一點。”

    紀輕舟此時才察覺這張相片里,自己是最矮的那個,“不過總比信哥兒好,他跟你們合照,就像是站坑里了。”

    “我們像你的守衛。”解予安先是這么評價了句,旋即疑惑:“你什么時候看到我們和邱文信合照了?”

    紀輕舟疑問地挑了下眉,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了什么。

    他眼珠一轉,一派鎮定地辯解道:“我打個比方而已,假如說他和你們倆合影。”

    “嗯?”解予安眼神狐疑。

    “別問這個了,”紀輕舟收起相框放到了桌面上,轉而便側了個身,抬手環繞上解予安的脖頸,面對面地坐到了他腿上:“要不要摸摸,里面都泡軟了。”

    解予安無意間瞧見他松散睡袍內若隱若現的柔粉,面龐頓時浮起一層淡淡的薄紅,半晌才故作冷靜地點頭“嗯”了一聲。

    紀輕舟輕輕咋舌:“這么久才回我?小元寶都比你應得快。”

    他說著意有所指地低頭瞄了眼他的西褲。

    解予安喉結滾動,手掌交叉著攬在他后腰間,猶如商討公事般努力鎮定問:“抱你去床上?”

    “不行,你都沒洗澡。”紀輕舟皺了下鼻子,佯作嫌棄道。

    隨即又往前挪了挪位置,湊到男人耳畔低聲道:“就在這吧,試一試新姿勢。”

    第174章 上映 會動的《摩登時裝》

    中秋節的前一日, 是被起名為《秋意撩人》的時裝秀記錄影片上映的日子。

    因是紀錄片,張導就沒有辦什么首映儀式,只是提前一周在報紙上放了些宣傳廣告而已。

    同時各大影戲院也都在門口掛上了相應的手繪海報, 海報中那“五分一場”的價格是尤為突出的重點。

    相比《真假鳳凰》一塊大洋一場的電影票價,這片子的票價著實可稱得上實惠。

    許多從未進過影戲院,從未看過電影的民眾,望見這票價也不由心動, 想借此機會帶上家人、約上朋友,一道去體驗一番,見見世面。

    恰好這日周末, 學校放假, 因此相約來看這場影片的學生也相當之多。

    首場影片從下午兩點開始上映,幾乎場場滿座,城中心的奧林匹克影戲院甚至都開始排起了長隊。

    例如裁縫學校的女學生, 全校三十人集體出動, 是由副校長帶隊, 學校出錢,帶著她們來觀看的, 畢竟這影片的主內容便與她們的課業息息相關。

    樹蕙女中學的學生孟蓮同樣是排隊的人之一。

    她只看過一次電影,就是《真假鳳凰》, 當時是和要好的同學悄悄用積攢的零花錢買票來看的。

    家里并不允許她看電影, 覺得影院里播放的多是洋片,她容易因此而學到壞思想。

    孟蓮看了那電影有沒有學壞, 她倒不清楚, 不過確實因這影片而暗暗迷戀上了里面的男二號。

    盡管那鋼琴老師出場不多,但其俊雅的外表與憂郁的氣質相比英挺俊朗的男主演,卻給她留下了更為深刻印象, 為此還偷偷地搜集了一些印有祝先生宣傳照片與采訪的報紙給收藏了起來。

    不過今日來看這場電影倒是與祝先生無關,只是恰好同她要好的那位同學是施玄曼的影迷,又在報紙廣告上看到施玄曼會在這部影片中出鏡,便商量著一道過來湊湊熱鬧。

    影院附近人流眾多,用著和同學交流課文的理由偷偷出來看電影的孟蓮卻有些害怕被認識的人看見。

    排隊買票時,特意避著馬路,面向影戲院門口懸掛的手繪海報而站立。

    邊等候下一場的開始,邊和身旁的好友聊天。

    “這會是什么故事呢?如此多的女角色,卻只有一個男角色。”

    她望著那大幅的手繪海報嘀咕道。

    “也許是某老爺和他的十三房姨太太。”好友數著海報上的女演員人數,猜測道:

    “我猜,說的就是姨太太們爭風吃醋的故事。里面多半會有個女主角,貧苦出身卻生著副好相貌,因她頑強不屈、思想獨特,吸引了老爺的目光,施玄曼演的或許就是這個角色。

    “你瞧,就是距離那長袍男子最近的那個女子,穿著黑旗袍,看起來最為端莊優雅,畫的大概就是施玄曼。”

    孟蓮心里不大認同,海報上的男子容貌畫得并不怎清晰,但顯然很是年輕,怎么會有如此多的姨太太。

    正暗自疑惑著,忽然隊伍往前行進了一大截,原來是上一場已經結束了,輪到了她們這一波入內觀看。

    孟蓮同好友暗懷著期待,跟隨人群入場,還有些奇怪這一場電影怎結束得如此之快,恰逢此時,她們在離場人群中望見有認識的同學走了出來。

    好友朝那認識的女學生招了招手打招呼,待她們過來時,便問:“好看嗎這電影,你們怎出來得如此迅速?”

    “嗯,有些出乎我意料,片子很短,卻是好看的。”

    那學生輕快地回道,想了想又補充:“不過并非《真假鳳凰》那種電影,另一種意義的好看。”

    “另一種意義?”來不及詢問過多,二人就被人群裹挾著,擠入了寬敞的放映廳。

    沒有座位號碼,兩個女學生動作卻是靈巧,快速地占據了前排中央的位置。

    落座不久,待放映廳內觀眾滿席,嘈雜喧囂的聊天聲中,銀幕驟亮。

    首先跳出的是一個碩大的影片名稱,緊隨其后則是一段對這部影片主要內容的文字概述,大意便是說,這是一部時裝表演的記錄影片。

    “咦?時裝表演?什么意思,沒有故事嗎?”

    孟蓮聽見好友這般詢問,心里也騰起濃烈的好奇。

    看著那文字介紹以后,一間裝飾漂亮的洋房時裝店出現在了銀幕上,她感到如同第一次觀影般新奇亢奮的情緒涌上心頭,不禁挺起后背,安安靜靜地觀看起電影.

    此時影院二層的一間豪華放映廳內,紀輕舟和解予安正坐在觀眾席上,等待著影片開始播放。

    豪華放映廳與普通觀影廳其實沒有太大差別,除了擁有較為舒適的椅子之外,就是配備了鋼琴樂手,在電影放映時,現場演奏鋼琴樂。

    普通放映廳同樣配有音樂,但樂手水平較為參差不齊,不管電影到了哪個情節該配什么音樂,都只顧拉自己的樂譜,充當一個氣氛組而已。

    不過此次的記錄影片則算是例外。

    畢竟就一個小短片,沒有什么情節,無需配上什么音效之類的,紀輕舟就提前讓張導和影院打了聲招呼,全部演奏同一曲譜即可。

    即便節奏錯亂也沒什么關系,??反正他的走秀現場,模特也不見得會跟著音樂節奏行動。

    短片的播映較為快速,觀眾席剛坐滿不久,便有一束強光直射前方幕布,銀幕隨之亮起了黑白色的畫面。

    “你好像還是第一次看我的秀吧。”

    望著銀幕上出現的片名,紀輕舟側身湊到解予安耳邊,小聲回憶說道,“我辦第一場的時候,你眼睛還瞎著,辦第二場的時候,你又去了南京。”

    “我在報上見過關于這場的新聞。”解予安低聲回道。

    這事紀輕舟自然也知曉,他出租屋桌上放著的全是登載有關于自己時裝秀新聞的報刊。

    有的八卦小報為博眼球,分明連這時裝秀是什么都不太清楚,卻從別的報紙東抄西抄的,直接將他描述成了“中央空調”,甚至是花叢浪子。

    他好奇問:“那你當時看見那些報道是什么心情?”

    “和今日看見影片名稱同一心情。”解予安不假思索回道。

    紀輕舟聞言不禁失笑,知道他是在諷刺這擦邊的影片名。

    “那除此之外呢?沒有別的想法?”

    解予安想了下,說:“覺得你像一枝木樨花。”

    “啊?”紀輕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疑惑地微挑了下眉:“什么意思?”

    “招蜂引蝶。”解予安側頭看了他一眼,幽暗的眼神里多少帶著點怨尤情緒。

    “呵,我就知道。”紀輕舟扯了扯唇角,恰好此時影片開始正式播放,便抬頭望向了幕布。

    雖是這場秀的設計者,他卻也是第一次站在觀眾的角度觀看,心中同樣很是期待。

    只見銀幕上方,熟悉的時裝店內景閃過后,鏡頭就聚焦到了那裝飾著絲綢緞帶的弧形樓梯與樓梯順延的中央走道處。

    走道兩側可見有賓客就坐,但攝入并不完全,即便是前排觀眾也只有小半個身體入鏡,拍得較為模糊。

    見此畫面,放映廳內響起交頭接耳聲,似乎有人認出了這是世紀時裝屋的店內環境。

    影片的剪輯較為明快,那弧形樓梯剛清晰顯現,不一會兒便有一位穿著中性風格時裝的女子出現在弧形樓梯上。

    與此同時,放映廳內的樂手開始彈奏鋼琴,演奏的正是與那日時裝秀現場所播放的唱片相同樂章的夜曲。

    輕緩的鋼琴樂演奏,令在座的觀眾不由放松下神經,既好奇又專注地望著銀幕上那穿著時髦的女郎不急不緩地登場。

    她先是在樓梯轉角處稍作停留展示全身,接著徑直地朝著鏡頭方向走來。

    跳動的黑白銀幕并不能很好地展現她身上服裝的顏色,連模特的五官都不怎清晰,但其款式搭配的新穎潮流、行走時懸垂彈性的面料質感卻能直觀地觀察到。

    見此情景,一些狀況外的觀眾下意識地認為這開場模特就是本部片子的女主演,見她直直靠近電影鏡頭,還以為接下來會有什么情節發生。

    結果那女子只是站在那,近距離地向鏡頭和兩旁觀眾展示了下衣服,便掉頭返回樓梯了。

    “這是何意?”

    紀輕舟聽到隔壁座位的男子不解地朝他的同伴詢問。

    另一人顯然看得較為仔細,回道:“片頭不是介紹了嗎,這是記錄影片,拍攝的是時裝表演,約莫就是展示衣服的。”

    “哦……會動的《摩登時裝》。”

    紀輕舟聽聞這評價眉毛微揚,還以為這位先生沒搞清狀況就來了影院看這紀錄片,會覺得失望不滿,或是無聊憤懣,結果這男子倒是分外平靜,問清了沒有故事演繹后,就靠回座椅看起了時裝表演。

    時不時還會和同伴交流幾句模特的樣貌和服裝。

    “這套衣服像是學生裝,不過太洋風了。”

    “我有朋友在樹蕙教書,那學校的校服便是類似的式樣,甚至比這更為西式。”

    “這位小姐身姿甚為曼妙。”

    “不知辦此展覽者從何處招來這許多女演員,尋常影片女角色都無人肯參演,恐怕出價不少。”

    “衣服倒確實甚為新奇,真是豐富了我們這些老東西的眼界。”

    “哦,這位小姐我認識,是秀蝶。”

    紀輕舟聽著他們的聊天內容,看得似乎還挺津津有味,心忖看來張導對觀眾的心理把握得還挺準,此時的人們來看電影,多數就是看個新奇,看個熱鬧,想見見尋常看不到的新事物而已。

    即便是一場紀錄片,能從銀幕上看見過去另一時空發生過的事情,也令他們覺得很有意思。

    隨著一個個女模特不間斷地穿著新款登場展示,在場觀眾都已明白了這是場什么片子,對銀幕中那些樣式時新的洋裝津津樂道。

    固然沒有故事片那些戲劇化的情節,但首次知曉有時裝表演這樣的活動存在,能夠一次性瞧見諸多美麗的女演員與二十幾套時髦洋裝的展示,觀眾們也覺眼界大開,五分錢的票價還真是值了。

    片子的結尾,當那位令許多觀眾覺得眼熟的“秀蝶”小姐穿著旗袍與大衣的搭配登場之后,十幾位模特排著隊再度上場,各自擺著定點姿勢站立于樓梯兩側。

    緊接著,又見一位穿著淺色長衫的青年帶著一女子自模特之間穿過,來到樓梯口,向觀眾略施一禮。

    于是大家就知曉了,這青年便對應著海報中心的那個男子,大概率就是這場展覽的舉辦者。

    “這是外面那廣告畫上的一幕啊!”

    “看完整場表演,再望見這一幕,真別有感觸。”

    銀幕內的賓客們此時紛紛起身鼓掌,盡管聽不見聲響,放映廳內觀眾們卻被帶動著跟著鼓起掌來。

    “誒呀,我還真入鏡了。”紀輕舟輕聲嘀咕,象征性地給自己鼓了鼓掌。

    先前張景優剪片子時就同他說過,結尾他會入鏡幾十秒鐘,但鏡頭離得遠,拍得不清晰,叫他不必擔心。

    眼下這一看,的確畫質模糊,但熟悉他的人想必還是能一眼認出他來。

    紀輕舟倒不介意上銀幕,主要是擔心這片子流傳出去,被認識紀云傾的人瞧見,會惹來點麻煩。

    不過眼下他在上海也算立穩腳跟了,就連交換身份的事情,解予安也知道了,即便是京城那個陸經理親自找上門來,他也毫無畏懼。

    解予安未聽見他的嘀咕聲,望著銀幕上被眾人包圍的意氣風發的青年,唇角不由泛起一絲笑意。

    待影片落幕,音樂停止,他轉頭朝身邊人道:“很精彩的表演。”

    “怎么,對我刮目相看了?”紀輕舟不無得意說道。

    解予安應聲:“嗯,眼睛都被擦亮了。”

    “嘖,從你嘴里出來的,總覺得不是什么好話。”

    紀輕舟輕哼了聲,拉著他手臂起身道:“走吧,退場嘍,去你家吃夜飯。”

    ·

    樓下,剛結束一場影片的普通放映廳同樣有大量人流涌出。

    孟蓮行走在人潮中,聽著她的好友興致盎然地說著觀后感:

    “真是出乎意料,和我開始所想的情節全然不同,竟然是這樣的一個片子。不過確實好看,不論女演員還是那些漂亮衣服……

    “不如我們趁現在去逛逛那世紀時裝店如何,我想看看施小姐的同款。雖買不起,但只是看看,應該無妨吧?”

    孟蓮正猶豫著是否要答應這個提議,抬眼望見前方迎面而來的人群,突然頓住了目光。

    “怎么了?”她的好友良久未等到回答,不禁詢問。

    孟蓮連忙搖搖頭收回目光,不好意思說自己覺得影片最后出場的那位青年樣貌似很是清新俊逸,令她又有些春心萌動。

    而剛剛看見一位模樣漂亮的男青年,竟又覺得像是影片里的那位。

    怎可能這么巧,她覺得自己真是有些犯花癡,忙撇開心思道:“那就去吧,我也想去看看。”

    第175章 生意興隆 仗義執言美食家

    影片上映的第二天是八月半的中秋節, 也是解予安乘車返回南京的日子。

    為了在家中多留半天,車票買的是中午十二點的班次,因此不必早起趕火車。

    當日睡到自然醒后, 解予安才不緊不慢地起來收拾行李。

    十月初旬,凸肚窗外搖曳的樹葉尚是屬于夏末的綠色,云色風聲卻已有了秋意。

    接下來的日子必然會開始降溫,紀輕舟便幫他把衣櫥里的夾棉衣褲都拿了出來, 折疊整齊地塞進了行李箱。

    看著原本空蕩蕩的衣箱逐步填滿,離別的愁緒又上心頭。

    “等會兒一道吃個飯,我就不送你去火車站了, 一來一回的也要費不少時間。”

    待行裝收拾完畢后, 紀輕舟無所事事地靠在沙發扶手旁說道。

    解予安合起箱子的動作一頓,抬起眼睫問:“這么舍得我走?”

    “你怎么不想想,我昨晚被你折騰到幾點才睡?”紀輕舟咬牙說著, 惡狠狠地掐了把他的臉頰。

    接著又順勢撫摸了下他的臉龐, 安慰道:“再說, 反正下個月也是要見面的嘛,不必每次都要去火車站依依惜別一番。”

    話雖如此, 解予安聽著他不冷不熱的語氣,心里總不免有些惆悵。

    仿佛紀輕舟已經習慣了離別, 不習慣的只有自己而已。

    他抬眸掃了圈周圍, 拿起茶幾上嵌有紀輕舟相片的那個相框,擦了擦照片表面的浮塵, 放進了行李箱的夾層內, 口吻低沉道:“這個,我帶走了。”

    紀輕舟見他這副模樣,又有些心軟:“要不, 我還是送你去車站?”

    解予安微微搖了搖頭,端坐到沙發上,無言地伸出右手,拉著青年的胳膊牽引著他側坐到了自己腿上。

    他熟練地抬起手臂將人摟進懷里,側臉貼在對方柔軟的睡衣上,闔著雙目一動不動地抱了好一陣,才靜靜開口:“下個月,要來看我。”

    “我知道,有空就會去看你的。”紀輕舟語氣柔和地應著,又抬起手撓了撓他的下巴,說道:

    “你覺不覺得,我們現在就好像在玩游戲一樣,那種搜集拼圖碎片兌換最終大獎的游戲。每次分開后,都要在日常生活中搜集很多名為思念的小碎片,集滿拼圖,才能兌換一次見面。”

    解予安悶聲道:“若真是如此,我便能天天見你了。”

    “那你的意思,是怪我沒有努力搜集嘍?”紀輕舟側轉過頭:“當初是哪個犟種非要去南京的,死都勸不動。”

    解予安張了張嘴,無奈抿唇:“說不過你。”

    紀輕舟被他這干脆的服輸態度逗樂。

    哧的笑了聲,摸了摸他的頭發道:“多想我一點,我很快就會去見你的。”

    “嗯。”解予安淡淡應了聲,閉著眼眸,緩緩將擁抱收緊。

    ·

    中秋過后,天氣漸漸轉涼,不變的是世紀時裝店火熱的生意。

    自從名為《秋意撩人》的時裝秀紀錄影片上映以后,一連半月,位于南京路的時裝屋每日皆是門庭若市。

    伴隨著電影的熱映,一股簡約、舒適的摩登新裝潮流風靡上海。

    “世紀時裝”作為其中代表,品牌名稱更是傳遍大街小巷,無人不曉。

    凡是自詡進步的新青年男女,衣柜里怎么也要有一套世紀牌的衣服,在參加一些社交活動時,才能撐得起場面。

    穿著外套或大衣時,最好還要無意間將標簽露在外面,才能展現出自己的時尚品味。

    愈多的人穿著,愈能帶起風尚。

    短時間內,世紀時裝的成衣系列廣受追捧。

    別說那些在影片中出現過的熱門款式了,連上一季未售完的夏款也被搶購一空,員工們每日補貨上貨都來不及,到最后只能限量出售。

    當然,影片帶來的人們一窩蜂追求時髦洋裝的連鎖效應,給紀輕舟帶來了大量進賬的同時,也惹來了一些“反摩登”人士的不滿和抨擊。

    電影上映不到三日,紀輕舟就看到有報紙批評這電影華而不實,沒有什么內涵。

    又說他這舉辦者是居心不良的資本家,想用女模特婀娜的身姿與時髦衣裙浮靡的外觀,腐蝕良家女子樸素的內心,青年人尤其女學生,不應觀看和效仿等等。

    不過只要成為公眾人物,有支持褒獎,必然就會有批評譏諷,對此,紀輕舟也早有心理準備。

    不論是議論他為邪惡資本家的,還是寫詩嘲弄他的衣服是奇裝異服、有傷風化的,種種評論都照單全收。

    但看到那些上綱上線指責他“崇洋媚外”、“有賣國之嫌疑”的言論,就令他很是生氣了。

    正準備找幾家紙媒反擊這等惡劣攻擊,結果第二日就見《滬上日報》上,向來只在美食板塊發表文章的滬報主筆邱文信,親自寫了篇文章登在頭版位置,回擊那些不明是非、強加附會之人。

    “女界人士莫不在意服裝之時髦美麗,然國內時裝初發展,具有新裝創意者,寥寥無幾,今有一人脫穎而出,將其獨出心裁之創意以時裝表演形式,低門檻展示于民眾,不鼓舞感激便罷,如何能用‘賣國’之詞妄言揣測?”

    “倘若將摩登裝束推到女性面前,便是反傳統,那紀先生在自辦雜志上宣傳推廣傳統手工藝,諸‘衛道者’可有予以支持?”

    “我以為崇洋媚外者,周身穿戴皆為舶來洋貨,才可冠得上這一嚴苛譴責。

    “但據我了解,紀先生平日穿著皆為他自己設計縫制,針線面料倘若有國貨,必首選國貨,如因他制作的并非傳統衣衫,便鳴鼓而攻之,真可謂惡毒愚昧……”

    文章的最后,還引用了時裝業公會理事長嚴老板的一段采訪做結尾:

    “國內時裝業自發展以來,幾十年一直學洋貨做洋貨,追著洋人的尾巴學時髦。如今業內,出現一位天才創新者,他做的時裝,新鮮漂亮遠勝西人之上。英國老裁縫花重金聘他去教學,《文匯報》主編稱贊他為‘瘋狂的年輕一代’,身為行業前輩,我們實在應該保護他,而非壓制他。”

    滬報在上海新聞界不能說擁有特別高的威信度,但在街頭巷尾的傳播度上,卻是數一數二的。

    這些犀利言辭,不僅令喜好新裝的女界人士、世紀時裝的支持者們拍手叫好,也辯得那些反摩登人士啞口無言。

    紀輕舟讀到報紙,看得也很是痛快,當日就趕制了一面寫有“仗義執言美食家”的錦旗,親自送去了滬報館,被邱文信美滋滋地掛到了他辦公桌旁的墻面上。

    這些輿論上的喧囂,雖說吵得很是熱鬧,在不影響日常生活的情況下,對紀輕舟而言也就是一項消遣娛樂而已。

    離開了紙媒,他每日的生活狀態依舊沒有什么變化,仍舊是雜志社、工作室、裁縫學校三點一線地輾轉于各個上班點。

    而最近則又多開辟了一個新工作點。

    ——位于霞飛路931號的大別墅,在經過幾日的手續辦理后,正式轉到了他的名下,可以開始準備這座手工坊內部的裝潢布置了。

    因大手大腳地買了房,導致半年積蓄花光,手頭不是很寬裕,紀輕舟便打算一點點慢慢地填充起這座建筑。

    最開始只是先去木行定做了一批裁剪桌與辦公桌椅,待桌臺到位,又將工作室的人臺模特、縫紉機、熨燙設備等陸續搬了過去。

    十月中旬,工作室的六位裁縫師傅與八個的制衣工,正式搬離老地方,去了手工坊工作。

    畢竟那新別墅空間更為寬闊明亮,也更好施展手腳。

    至于手工坊的人員安排,紀輕舟新招了兩個清潔工,一名茶房門衛和兩個廚師師傅,算是給員工準備了一個內部食堂。

    同時,招收裁縫、縫紉工、繡花工,以及鞋匠、制帽匠等其他種類工匠的招聘啟示也張貼了出去,打算慢慢地擴招起人手,組建起相對獨立、具有品牌特色的生產線。

    員工們從工作室搬移后,寶建路六號的這棟小洋房就空曠了下來,恢復了它最初的安寧雅致。

    一樓的會客室也回歸了它原本的功能,純用來接待顧客,唯獨二樓西側的工作間仍保留著一些裁縫設備,方便紀輕舟和他的學生需要時使用。

    而日常的設計創作工作,紀輕舟仍照常在二樓東北角的書房進行。

    一來是習慣了這邊相對清幽的環境,二來則是屋子里堆積的草稿資料太多,要搬移又要花費好一陣工夫收拾整理,就懶得費這個勁了。

    十月底的一個周二,午后秋雨攜風,蕭蕭颯颯。

    正當紀輕舟獨自坐于蝴蝶桌前,聽著沙沙落雨聲,為明年春季那場大秀畫著圖稿時,駱明煊造訪了他的辦公室,告訴了他兩個好消息。

    首先是那二十件妝花披肩的單子,已經順利地同兩家云錦織造坊達成了合作,會在接下來的一年內陸續出單。

    另一個好消息,就是分店的生意,最近一段時間尤為的興隆。

    “大概是從月中開始吧,那邊的成交量就開始暴漲起來。我起初還不解呢,一打聽才知你那時裝秀的影片上映了,以至于許多款式上海這邊已經售空,于是南京那邊的貨就搶手了起來。”

    駱明煊脫下了被雨水沾濕的皮夾克掛在門后衣鉤上,將安樂椅拉到了紀輕舟的辦公桌旁,靠著搖椅,繪聲繪色地講述起來:

    “那些夫人小姐們追求起時髦來,可真是嚇人,一大早的店門還未打開,就已派人在門口排起了隊伍。

    “有一回,一件裙子,某個尺碼只剩下了一件貨,而有兩位夫人都想要,她們派來的伙計當場爭執了起來,連店員也拉不住手,好在有位夫人知曉此事,退讓了一步,才沒有鬧出事端來。

    “我得知這件事,便告知店長,今后再遇見這種情況,干脆說一件貨也沒有了,等配到貨了再與他們聯系。”

    “嗯,這倒是個好主意。”紀輕舟一心二用,邊畫圖,邊漫然地應了聲。

    “不過比我們店更熱鬧的,那還是朱老爺子的府邸。”

    駱明煊坐起身,搖頭晃腦說道:“回上海的前一日,我路過他家順道拜訪,朱老爺簡直全無空暇接待我,聽聞每日都有好些人專程去拜訪他,想要親眼看看那雜志所介紹的云錦披肩的真貌。

    “這客流之多,以至于人家特意在門口貼了告示,規定了見客時間,每日僅上午兩個小時,且必須是晴朗日,才能取出那寶貴緞子來與客人一觀。”

    紀輕舟聽聞此事笑了笑:“這朱老爺還挺精,知曉那幅妝花緞在日光下看最為光彩奪目,才定了這規矩。”

    “我想也是如此。”駱明煊很是認同地點頭。

    旋即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咂了咂舌道:“對了,還有一要緊事要和你說。你可記得我之前同你提過的杭州泗水路的商品陳列館?”

    “嗯,怎么?”紀輕舟趁著蘸取顏料的空隙,扭頭掃量了他兩眼,問:“你不會又琢磨著開分店了吧?”

    “嘿嘿,知我者輕舟兄也。”

    駱明煊咧嘴一笑,繼而道:“不過這回啊,倒并非是我主動,而是那陳列館的館長,讀了信哥兒的報紙文章,看中了我們這國貨時裝的名聲。

    “而恰好,我去杭州考察市場時,同那館長見過面,聊了幾句,也留了聯系地址,他知曉我是世紀分店的老板,前陣子便特意托人給我帶了封信,說倘若想要去杭州做生意,他手上有個好位置可留給我們,租金也好商量。

    “我想既然人家都已發出了邀請,在杭州開分店又是我們的計劃之一,不妨就去看看,免得錯過了好鋪子,是不是?”

    紀輕舟想到自己最近不怎寬裕的資金,略微蹙眉:“這會不會太著急了?南京的分店開業也沒多久。”

    “如今正是你名聲正盛之時,此時不抓緊時機擴張,慢吞吞地怎能占據市場?”

    駱明煊正色勸說道,“這也并非什么麻煩事,貨物運輸、員工培訓都有我呢!你要是有這想法,過幾日找個你我都有空閑的時間,去趟杭州,我們先看看那商鋪,倘若位置不錯,就把此事定下了。

    “他那商鋪都是現成的,稍稍布置一番,最多半月便可開張,說不定還能趕上你冬季的新款發布呢!”

    “這有些不太行,工廠那邊首批的冬裝訂單已經定了,每件單品一共也就一百件,分不到杭州去。”

    紀輕舟實話實說道,稍加考慮了幾秒后,又補充:“不過,給一些熱門款追加訂單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加,實在不行,兩邊先勻點貨拿過去賣,待首批的貨賣得差不多,第二批便可以補上了,豈不正好?”

    “你這也太理想化了,哪有這么容易。”

    紀輕舟咋舌搖了搖頭,琢磨著說道,“但你說的也有道理,人家館長既然特意寫信邀請我們入駐了,的確機不可失。”

    駱明煊聞言頓然精神抖擻:“那你說個日子,何時過去一趟?下月初如何,你提前準備著,抽出三天時間來不難吧?”

    “下月初嗎?”紀輕舟稍有些猶豫。

    “不行嗎?”駱明煊眨了下眼睛問。

    紀輕舟考慮了一陣。

    倒也不是抽不出空,只不過說好下個月要去看解元寶的,倘若去了杭州,就很難騰出時間再去南京了。

    “算了,先這么定吧。”他微嘆了口氣道。

    情況突然,到時若真沒有時間去看解予安,也只能在信上給他賠禮道歉了。

    第176章 抵杭 是你不夠想我

    十一月初的午后, 天晴明朗。

    傾斜的金色日光中,一列火車噴著濃煙徐徐進站,停靠于杭州城站的月臺旁。

    隨著車廂門的開啟, 人群蜂擁而出,一個個黑點聚集著,匯成灰蒙蒙的人潮,涌向狹窄的出口。

    頭等車廂因為乘客較少, 倒是不怎擁擠,著裝光鮮的男女們提著箱子,排著隊, 不急不緩地走出車廂。

    因為有阿佑幫忙提行李, 紀輕舟格外輕松,背著包,拎著一小籃在上海火車站購買的橘子, 動作嫻熟地跳下了車廂。

    下車后, 望了眼周遭繁雜的人群與陌生的車站環境, 他看向一旁戴著頂巴拿馬帽的駱明煊,沖對方揚了揚眉:“你既然來過這, 想必知道該往哪走吧?”

    “誒莫著急,不出意外會有人來接我們, 我看看啊……”駱明煊說著, 就往前幾步,穿過人群四處張望起來。

    忽然他眸光一亮, 視線瞄準站臺處一個穿著灰藍色西裝的男子, 高舉起手,用他的大嗓門呼喊道:“程館長!”

    伴隨著他的一聲高呼,灰藍西裝男子立即轉過頭來。

    日光照耀下的眼鏡鏡片閃爍一瞬, 對方似認出了這人群中尤為高挑的青年,當即帶著他的司機走了過來迎接。

    這位程館長,紀輕舟早已聽駱明煊介紹過,對方既是一位留洋歸來的建筑設計師,也是商品陳列館的館長,名為程霖春。

    聽這名字,他潛意識總覺得這位館長應該是個上年紀的老先生,結果此時一看,來人一頭茂密黑發,年紀最多三十上下。

    他個頭不算高,但身材勻稱,五官端正,穿著熨燙平整的西服,戴著金絲邊眼鏡,氣質可稱得上溫潤儒雅,說起話來也是慢騰騰的,很是斯文有禮,給了紀輕舟不錯的印象。

    火車站混亂喧雜,幾人未過多停留,兩班人順利會合后,僅簡單地介紹彼此認識了下,便坐上了程館長的汽車,前往對方所訂的旅館。

    汽車在上海租界內已是常見的交通工具,但在此時的杭州,還是個少見的稀罕貨。

    城內運輸主要依靠的仍是水路交通,沒有環湖公路,也沒有公共汽車,如火車站附近清泰街等繁華路段雖修建了馬路,絕大多數區域仍是凹凸不平的土路。

    因此從車站至旅館,約莫六公里的路,硬是開了半個多鐘頭才抵達,不僅車上人覺得顛簸,給汽車也累得夠嗆。

    臨近傍晚時,紀輕舟等人入住了程館長幫忙安排的旅館。

    那是一座三層高的小洋樓,名為新新旅館,位置就在西子湖畔。

    因推開窗門便可望見西湖美景,這旅館也是此地有名的高檔賓館。

    到了房間,放下行李后,也來不及多欣賞片刻的風景,緊接著就在程館長的安排下,來到了旅館一樓的餐廳吃起了夜飯,談起了生意。

    日落時分,天光薄暗。

    餐廳內燈光昏黃,照耀著鋪著雪白桌布的圓桌,邊柜上的大喇叭留聲機播放著舒緩的音樂,氣氛慵懶愜意。

    不算寬敞的四人桌上,一道道正宗的杭幫菜色陳列,令駱明煊心心念念的西湖醋魚也赫然位于其中。

    紀輕舟在后世總能看到關于這道名菜的種種調侃,但究竟是什么味道他還沒有品嘗過,心里也十分好奇。

    此時見桌上有這道菜,便首先嘗了一口這魚肉,品味一番后,發覺味道其實還不錯,醬汁酸甜適中,魚肉細嫩鮮甜,不似傳聞所言的那般難評。

    興許是有什么獨特的做法吧……

    除了好菜,程霖春還拿出來了一壇他寄存在這旅館飯店內的陳釀酒予以招待。

    紀輕舟知曉自己酒量不好,即便程館長極力推薦,他也只是淺嘗輒止,未敢多沾。

    駱明煊倒是喝了不少,他吹牛說自己酒量千杯不醉,結果干了兩杯,就開始醉醺醺起來。

    但他醉了也只是臉紅,倒不會發酒瘋,不過就是話癆功能退化,一個勁地憨憨傻笑,像個癡呆兒而已。

    程霖春顯然才是真正的好酒之人。

    喝著美酒,配上當地特色的煮菱角、桂花栗,佐以一些咸味下酒菜,吃得微醺,最為痛快。

    “這么說也許有些唐突,”聊了一陣商業后,程館長望著對面一個勁吃著飯菜的紀輕舟,忍不住提起道,“但今日初見你時,我還真是吃了一驚,你長得有些像我之前在京城見過的一人。”

    約莫是擔憂他覺得冒犯,程霖春說起話來很是委婉。

    “紀云傾?”紀輕舟幫他接了話。

    “你知道?”程霖春鏡片下的眼睛略微睜大起來。

    “當然了,”紀輕舟微微一笑,“因為我就是。”

    程霖春聞言不由張大了嘴,一副既出乎意外,又仿佛意料之中的神色,頓了頓放下筷子道:

    “我有幾位朋友是你的戲迷,聽聞你離開京城,去了上海,他們還打聽過你在哪家戲園子,但一直未聽到什么消息,以為是出了事情,都惋惜得很。

    “實在沒想到,你居然已改了名字做起別的生意了。你是到了上海后,便開始改行做裁縫了?”

    “算是吧,做藝人太受制于人,不如靠自己的手藝混飯吃。”

    “可短短兩年,紀先生都已是大老板了,這可不叫靠手藝吃飯,而是靠天賦吃飯吶!”

    “您這話可叫我擔待不起了,我也就是運氣不錯,遇到了不少支持我的朋友,才順風順水地走到了現在。”

    紀輕舟面含微笑說道,接著又端起酒杯敬他道,“小駱已經喝趴下了,那就換我來敬您了。

    “今日能順利入住旅店,得多謝程先生您的細心招待,能交到你這位新朋友,我很是高興,來,為我們的友誼干杯!你干了,我隨意。”

    程霖春剛要客套兩句,反應過來后半句話的意思,不禁失笑搖頭:“紀先生這性情,可真是……”

    他一時也想不出個合適的形容詞來,就道:“總之,能交到你這位朋友,我也是極高興的。”

    說著,真就端起酒杯,十分豪爽地將剩下的酒一干而盡了。

    ·

    他們這夜飯開始得早,結束時,柜上的黃銅擺鐘也才剛到六點而已。

    和程館長約好了明日上午十點一道去看商鋪后,紀輕舟就同黃佑樹一塊,帶著搖搖晃晃的駱明煊回房間去休息。

    順著光滑油亮的深木色樓梯走到三樓,推開彩繪玻璃門,行走在鋪著拼花瓷磚的幽長走廊上,紀輕舟邊拉著駱明煊的胳膊,以免他摔倒,邊教育道:

    “以后別吹牛喝這么多酒了,本來人瞧著雖不正派,好歹猴精猴精的,喝多了像條傻狗,怎么跟人家談生意?”

    “不是有你在嗎。”駱明煊雖然腳步發飄,思緒卻還能轉動,嘟嘟囔囔耍嘴皮子道:“輕舟兄出馬,那自然是無人能敵,無往不勝,無懈可擊。”

    “少給我戴高帽。”

    駱明煊嘿嘿笑了下,等到了自己房間門口,他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邊開門邊轉頭問道:“輕舟兄,你房間能看到湖景嗎?”

    “我就住你隔壁,你說呢?”

    “那肯定沒有我房間的湖景好,我這能看到湖心亭,可美了,你一定要來看看。”

    他說著就推開了房門,手指拉著紀輕舟的襯衣袖子,非要帶他進去看湖景。

    “湖心亭?”紀輕舟困惑地挑了下眉。

    盡管沒怎么來過杭州,他在出發之前卻也專門研究過地圖,他們所住旅館怎么也不可能看得見湖心亭。

    他有些懷疑對方是喝蒙了,就叫阿佑在門口候著,跟著駱明煊進了房間。

    駱明煊住的是一間布置簡單的單人間。

    不算寬敞的西式房間內,左側一張單人床貼墻而放,床的對面是鋪著坐墊的沙發椅,沙發旁開著一道嵌有玻璃的木門,通往外邊的小露臺。

    推開窄窄的陽臺門,走到露臺上,便可望見毫無遮擋的美麗湖景。

    太陽雖已落山,天邊灰暗暮色中卻仍夾雜著些許斑駁夕照。

    殘余的晚霞流瀉湖面,湖水瀲滟,在徐徐晚風中蕩漾著層疊的漣漪。

    深紅霞光與幽暗湖水色彩交織,宛若絲綢般光澤燦然,云影與湖水的交接帶還可望見白堤一角。

    一陣蕭瑟秋風吹來,搖動庭院里青黃樹葉簌簌作響。

    駱明煊怔怔地望著水墨畫般優美的景色,想要吟詩兩句抒發情感,搜腸刮肚良久卻只發出一聲感嘆:“啊,真美。”

    紀輕舟同樣感慨:“是啊。”

    百年前的西湖,保留著純粹的自然風光。

    這么好的風景,不能和解予安來看真是可惜。

    “你看那,”駱明煊指向湖內島嶼,“那個島上就是湖心亭吧。”

    “那是孤山,有亭子也是放鶴亭。”

    “哦哦。”

    “……”

    駱明煊絲毫不覺尷尬地彎腰趴在陽臺欄桿上,吹了會兒風清醒片刻后,忽而開口:“輕舟兄,你和元哥分居這么久,還是一對兒嗎?”

    “嗯,不然呢?”紀輕舟側過頭,看著他眨了眨眼:“你想說什么?”

    “誒,我就是覺得奇妙,”駱明煊半是思索半是迷糊地說,“你們怎會真成了戀人,當然并非我接受不了,只是自小接受的教育,總覺得唯有男女才能成為夫妻生活一輩子。”

    “那就堅持你的觀念好了,就把我們倆當兄弟對待,又不影響你什么。”

    “嗯,有道理……”駱明煊撓了撓下巴,“元哥運氣可真好,居然如此姻緣巧合地就遇到了他喜歡的人。”

    “這點我倒是認可,”紀輕舟倏然莞爾,“娶到我是他三生修來的福氣。”

    駱明煊轉過頭,漫然凝視著青年在蒼茫暮色中朦朧的側臉,話語既無厘頭又似含著某種感觸:

    “當初,還是我把你介紹給解老太太的呢。”

    紀輕舟看向他微挑了下眉:“怎么,還要我敬你一杯媒人酒嗎?”

    “不,我喝不下了。”駱明煊搖了搖頭,直起腰轉身走進了房間。

    一進屋子,他便脫了鞋,往后一倒,摔進了床鋪里。

    聽見紀輕舟走屋的聲音,他艱難地抬起一只手,瞇縫著眼睛道:“勞煩給我關個門,我撐不住了。”

    話落,舉起的手就啪地摔在了床面上。

    駱明煊眼睛一閉,張著嘴巴歪頭睡了過去,馬上開始打起了鼾。

    紀輕舟無語地笑了聲,合起陽臺門,拉上了門簾,順便幫這小子蓋了蓋被子,接著便邁步出去,關上了房間門。

    ·

    不同于杭州的好天氣,南京此時卻正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

    蕭瑟寂寥的天氣,恰如閣樓房內男子此時的心境一般,失落黯然,悶悶不樂。

    岑寂屋子里,解予安仍是一身剛下班時的襯衣褲,一動不動地靜坐在桌前,不知第幾遍閱讀這封剛收到的來信。

    但即便他緊盯著信紙,冷峻的目光幾乎要將這信灼出個洞來,也依然沒法改變上面的內容。

    桌前的玻璃窗上,男子孤零零的暗影凝固著,宛如蠟像一般。

    安靜許久,他合起信紙,從抽屜中拿出日歷,握著鋼筆在本月一個個周末間反復斟酌著,可臨近年底的兩月正是公務繁忙之際,怎么做都沒有辦法湊出兩天的假期來。

    解予安頹然擱下了筆,靠在椅背上,習慣性地抬眸看向了桌面上的相框。

    木制相框內,雪白的陽光占據了大片的光影空間,坐在陽臺上的青年望著他的神情依舊那般生動漂亮。

    那眼角眉梢流露的笑意,似乎隨時可以將他拉回昔日美好的幻影里。

    “難道是我不夠想你嗎?”他對著相片,低聲喃喃自語。

    “明明早已集滿了……”

    他伸手拿來相框,垂著眼眸,摩挲著照片上青年的身影輪廓,喉結滾動了一下,“是你不夠想我。”

    “騙子。”

    第177章 第二家分店 這一趟多半是要白來了

    約莫是不大習慣新環境, 第二天清晨,還不到八點,紀輕舟便已早早醒來。

    起床洗漱以后, 先叫了份早餐到房間,接著披上外套,端著餐盤到露臺上,坐在那藤編小搖椅上, 望著薄霧彌漫的湖光山色,悠閑地享用了一頓早餐。

    飯后,紀輕舟不緊不慢地更換了衣服, 看了眼時間, 見已差不多九點,就叫上早已準備完畢的阿佑,去了隔壁房間敲門。

    “誒呀, 昨天不該喝那么多的, 一覺醒來頭還是暈。”

    駱明煊一邊套著襪子, 一邊打開了房門,嘴里還在不停地咋舌感嘆著。

    “你們進來等會兒吧, 待我洗個臉,馬上就好。”

    “現在知道后悔了, 昨晚我說你, 你還跟我貧嘴呢……”

    紀輕舟輕嘲著走進屋子,原打算坐到沙發椅上等他, 結果環視一圈, 發現壓根無處可坐。

    不論床上還是長椅上,都堆放著駱明煊換下來的臟衣物,手提箱胡亂地攤在地上, 鞋子東一只西一只的,臭襪子也是隨地亂扔,很是不堪入目。

    紀輕舟蹙了蹙眉,他工作繁忙時也會亂扔東西,但如這般只住了一晚,就凌亂至如此地步的,還是令他眼界大開。

    “這也太亂了,你在家也這樣?”他實在找不到地方下腳,就倚在了櫥柜旁問道,“這兩只臭襪子,你就不能順手洗了?”

    “家里有傭人,帶回去洗即可。”

    駱明煊用毛巾抹著臉出來,對上紀輕舟嫌棄又詫異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要是也沒洗過,不會啊。”

    紀輕舟不禁挑眉,他看駱明煊懂得挺多,還以為是個自立自主的新青年,哪曉得還真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

    都搬家獨居一年了,連襪子都沒自己洗過。

    “你都這么大人了,不會洗還不會學嗎?難不成每次出差都要帶一大堆臟衣服回去給傭人洗?”

    駱明煊本不覺得有什么問題,聽聞他這一說,卻罕見地有些臉紅起來,厚臉皮地笑道:“那不然你教我,怎么洗。”

    紀輕舟一時有些無言以對。

    他想同是蘇州巨室出身的大少爺,解予安到底是留過幾年學又參過軍的,這方面可比駱明煊好太多了,雖不會做飯,起碼獨自居住時家務是收拾得井井有條的。

    見他這副表情,駱明煊就轉頭讓阿佑教他如何洗襪子,非要在這會兒學會這項技能,一雪前恥不可。

    紀輕舟對此既無奈又好笑,看熱鬧般地看著他撿起襪子進盥洗室,用肥皂搓洗一番后,擰干晾曬到了陽臺上。

    結束此事,駱明煊又恢復了得意洋洋的神情,朝著紀輕舟揚眉笑道:“這種小事,很簡單嘛。誒,你的可洗了?反正洗一個人的也是洗,洗兩個人的也是洗,以后我們出來,你的衣服我幫你洗!”

    “好意心領,但大可不必,我十年前就獨立了。”紀輕舟扯了扯唇角笑道,隨即走向門口道:“趕緊吧,該出發辦正事了。”

    “馬上,等我戴個帽子!”

    ·

    新建成的商品陳列館位于紫迎路和延齡路的交界口處,也就是泗水路的西段,距離新新旅館大概三公里路。

    程館長擔心他們不熟悉道路,專門派了車來接。

    上車前,駱明煊快速吃了個早飯,顛簸車程三十分鐘,總算是趕在約定的時間,到了商業場,和程館長碰上了面。

    之前,紀輕舟就聽駱明煊介紹過,這商品陳列館建得相當壯觀,今日親身來此地一瞧,還真是規模宏大,尤其是與周圍低矮灰舊的老建筑對比起來,就更為鮮明突出了。

    它整體是由三排兩層的樓房相連組成,外加一棟三層的辦公樓,所有樓房皆為白墻黛瓦的中西融合式建筑。

    白色的樓房圍繞成一個類似于“凹”字的形狀,房與房之間皆貫通著長長的門廊。

    根據程館長介紹,這商品陳列館正式開業還是今年九月份的事情。

    不到兩月,此地儼然有現代商業廣場之繁茂,光是看路旁停留的那一排黃包車,便知此地定然人流眾多。

    “這一棟就是我們商業場的主樓,一二層是土特產陳列館,三層是我們的辦公區。”

    程霖春抬手示意那棟房頂上掛著大時鐘的建筑介紹,態度溫和地朝紀輕舟提議:

    “駱先生上回都已參觀過了。你是第一次過來,在去看商鋪之前,可愿隨我先四處逛逛,看看此地特產,了解一下我們這的經營情況?”

    紀輕舟望著主樓入口處所懸掛的“振興國貨,推廣銷場”的口號,饒有興致地點點頭:“那當然最好不過了。”

    程霖春似乎也很享受帶客人參觀自己所管理的商業場。

    一邊領著他們穿梭在熙攘客流之間,一邊嗓音柔和地介紹推薦著本地特產,偶爾回答幾個他們的疑問。

    駱明煊剛掏錢給自己和紀輕舟一人買了把折扇,扇著風,抬頭望見對面二樓長廊上人頭攢動,輕吸了口氣道:

    “程館長,我看這樓上的客流似乎比樓下還多啊,二樓店鋪的生意可是要好些?”

    “的確,商店開在二樓,于民眾而言是一件新鮮事,去二樓閑逛之人確實要比一樓更多,但生意嘛,也相差無幾。”程霖春如實回應道。

    “那館長您推薦給我們的鋪子是在一樓還是二樓?”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在一樓大致地轉悠了一圈,幾人又上了二樓。

    沿著長廊行走著,紀輕舟一路過去也沒看見一家空著的商鋪。

    每間店鋪內都安排著密集的商品,一家家商店招牌懸在門口,一眼望去,包羅萬象,無所不有,完全是個百貨市場。

    “這商業場內,現在有多少商家?”紀輕舟詢問道。

    “不算上主樓的特產陳列館,共一百零二家。”程館長示意了下一旁的鋪子道:“每店大多是一間屋子,寬一丈三尺,進深一丈六尺,統一這般大小。”

    他們談論時,恰好路過一家竹編店。

    紀輕舟望見那店里堆放的、墻上掛滿的種種竹筐、竹籃、竹席等器物,覺得頗為擁擠。

    此地雖然熱鬧,但商店太過密集,又是統一管理,沒有櫥窗,位置也有些狹窄。

    倘若用來開時裝店,全部衣服堆擠在幾個架子上,一眼望去實在沒有特色,很容易被忽略。

    他心里正這般忖度著,駱明煊便直接開口評價道:“這店鋪空間有些不足啊,僅適合賣小東西,換成我們的店,怕是展示不了幾件衣服。”

    “這你放心,我當初設計商業場時也有考慮這點,特意在轉角處做了幾間大鋪面,留給二位的正是那樣一間。”

    程霖春好聲好氣地解釋,側頭看向紀輕舟問:“紀先生要是逛夠了,不若現在去跟我看看?”

    “那請您帶路吧。”紀輕舟微笑抬手道。

    雖面上不露聲色,但紀輕舟逛到這里,其實對這邊呈現的商業氛圍已有些失望。

    這里頭的確是一個熱鬧的大百貨市場,但更適合人們逢年過節時過來趕集,適合外地人來購買特產,卻不怎適合賣時裝。

    此時,他心里直覺這一趟多半要白來了,已開始琢磨起等會兒要怎么婉言拒絕程館長的好意。

    結果跟著程霖春下了樓,拐了兩個彎后,卻看見了一家分為寬敞明亮的店鋪出現在眼前,叫他立即忘記了方才的心思。

    這家鋪子,位于商業場外圈的轉角位置,也就是那“凹”字形的右下角處。

    不知為何,這一邊的外轉角處并未設計門廊,卻有著好幾扇落地式的拱形櫥窗,連帶轉角足有三間相連的店面,約莫六十來個平方,空間很是寬裕。

    “這間鋪子其實有許多老板來談過,茶葉綢緞,金銀首飾,我都覺得差些意思。”

    程霖春推開那嵌著玻璃的深咖色店門,緩緩說道:“我所想是有這么一家店,開在這轉角處,凡路過者目光皆為之吸引,從而給我們的商業場,帶來更多的客人。

    “這么說或許有些滅自己威風,但我們國貨,在陳列擺設上,總是缺乏些許的吸引力。直到我在翻閱報紙時看見了一張照片,拍攝的是你們世紀時裝店的門面,那漂亮的布局與精心打造的櫥窗陳設,頓時吸引了我。

    “最令我歡喜的是,世紀時裝是一家國貨牌子,我想起駱先生曾給我留下過地址,便立即委托人送了信件。”

    “奧,原來如此。”紀輕舟會意地點了點頭,跟著他進入商店仔細瞧了瞧。

    店鋪內部目前只做了基礎的裝潢,墻面粉刷潔白,天花板與地板都是鋪設的黑漆木板。

    商店轉角兩側各有一扇對開店門,店門兩側又各有兩扇拱形格窗,一共八扇窗子,因此光線格外的通透敞亮。

    紀輕舟進去看了圈后,心里就大概地產生了一些櫥窗設計想法,走到駱明煊身旁,低聲道:“這店鋪布置好了可相當漂亮。”

    駱明煊很是干脆回應:“你喜歡?那我們便拿下了?”

    紀輕舟失笑:“你先問問價。”

    駱明煊于是轉過身去,望向那長相斯文的館長。

    剛準備詢問,對方便仿佛猜到了他想問什么,主動說道:“這一間原本是二十四元的月租,但二位是我邀請來的,我定然是要給兩位朋友優惠價的。倘若你們愿意簽五年以上合同,就十八銀圓每月,如何?”

    十八塊的月租,假如和上海的鋪子對比起來簡直太便宜了。

    但想到南京店鋪十六元的月租金,紀輕舟又有些拿不準。

    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向駱明煊,就見這小子挑了挑眉,快速地做了個“可以”的口型。

    他一想也是,同樣是在商貿繁華地段,這一間鋪子都有南京那分店的三倍大了,十八元還真是個分外優惠的價格。

    于是略作沉吟,便下決定道:“您的誠意我們都有感受到,實話說原本對這些統一規劃的商鋪,我是不太鐘意的,但這一間鋪子的門面設計卻恰恰好符合我的想象。我想,我們可以去您辦公室談談合同了。”

    “紀先生說話還真是坦率。”

    程霖春聽著淺淺一笑,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態度恭謙道:“你們滿意就太好了,那走吧,去我辦公室坐坐。”

    說罷,他便帶路走出了店面,鎖好門后,朝著主樓所在的方向走去。

    剛轉過一個小彎,紀輕舟看見一家方才閑逛過的綢緞店,倏而想起問道:“對了,館長,能否請教您一個問題?”

    “嗯?”程霖春轉過身來:“你說。”

    紀輕舟望了望那掛著絢麗綢緞的店鋪,問道:“您可知曉,這附近哪里有杭緞織造坊?”

    第178章 埋怨 休想甩開我

    十二月初的清晨, 風清氣澄,灑落在大馬路上的陽光帶著絲絲暖意。

    隨著“叮鈴”一聲的鈴鐺脆響,紅色的店門被推開, 披著件黑色大衣的紀輕舟提著皮革外層的大手提箱,走進店內。

    一旁正整理著櫥窗模特陳設的店員立即向他打招呼問候“早上好,老板”。

    紀輕舟點頭應了一聲,順便掃視了下她正在打理的模特穿搭。

    這是一套昨日才上新的冬季主推新款。

    一件墨藍色的交叉領羊毛連衣裙, 上面錯落分布著深紅的山茶花圖案,腰間配上一條墨綠色的絲絨腰封,整體風格既古典端莊又溫柔大方。

    作為搭配的冬外衣, 則是一件深灰兔毛領的翻領大衣, 大廓形的寬松剪裁體現著剛柔并濟的風格,深灰的毛絨領面與袖口滾邊設計,又增添了幾分溫柔而慵懶的魅力, 予過路行人以舒適溫暖之感。

    “可以再搭上一頂帽子。”紀輕舟掃視了模特幾眼, 目光轉向陳列架, 朝店員示意:“就那頂飾有網紗的黑帽子吧。”

    店員聞言,立即去將那頂帽子拿了過來, 戴在櫥窗模特的頭上。

    紀輕舟抬手調整了下帽子的角度,將帽上的蝴蝶結與網紗轉動至側面后, 便滿意收回手, 走到柜臺旁,問林遐意道:“新款銷量怎么樣?”

    “來逛店試穿的客人不少, 購買的倒是不多, 可能是價格稍貴了。”林遐意一邊回復著,一邊拿出昨日的營業報表給他看。

    紀輕舟大概地掃了幾眼,點點頭:“也正常, 冬裝嘛。”

    “可要做做廣告?”

    “廣告早已登上雜志了,冬季還長著呢,不著急,慢慢來吧。”紀輕舟心態平和地說著,將報表放回了柜臺上。

    隨即拿起柜上今日剛出的十二月刊《紀元》雜志,轉身朝樓上走去。

    到了三樓的辦公室,紀輕舟同秘書打了聲招呼,隨手將箱子擱到了門邊的柜子上。

    脫下外衣掛在衣架上后,便拿著雜志坐到辦公桌前,靠著椅背,蹺著二郎腿,悠然地檢查起內頁插圖的印刷質量。

    十二月刊的封面,造型服裝是本次上新的冬季系列中的一套,內頁的插圖,則是采用本期主推面料——杭緞,制作的一件禮服裙。

    模特依舊是阿琳娜小姐,圖片上的她亞麻色的卷發隨性地扎成辮子挽在腦后,頭上裝飾著絨線鉤織的花卉發卡。

    身上的禮服則是一套方領、落肩袖的曳地長款連衣裙。

    純白色絲滑柔軟的緞子垂直地包裹著她曼妙的身軀,看起來簡潔而隨性的剪裁,卻分外的淑女俏麗。

    裙子在胸部用黑色的金絲絨料子做了一個裹纏設計,為這輕柔的面料增添了幾分冬日沉厚的質感,同時襯托得模特身形比例更為修長高挑。

    再往后翻一頁,便是對這杭緞面料的詳細介紹,也就是大半個月前,紀輕舟去杭州采訪得來的素材。

    杭州素有“絲綢之府”之稱,若想要在那找一傳統工藝做宣傳介紹,有太多的選擇。

    之所以選擇杭緞,除了考慮到這一面料比較好發揮裁制禮服,也是因為近幾十年,出于社會動蕩之故,這一傳統織造工藝正慢慢走向衰落,便希望通過這一方式,宣傳推廣一番。

    檢查完了內頁插圖,紀輕舟便合起雜志放到了桌角的書堆上。

    正要攤開畫本,準備新一期的時裝畫稿,忽然想起一事,扭過頭朝季景含道:“對了,你等會兒空了去趟郵局,將我帶來的這手提箱寄去南京。”

    季景含看了眼他放在柜子上的箱子,下意識地點頭應了聲“好”,旋即問:“是何物品,可需要特殊報備?”

    “就一件衣服,不是什么危險品。”紀輕舟懶洋洋地回道,想了想又囑咐,“不過要是郵局有加急寄件,可以加幾塊錢,盡快送過去。天冷了,家里人等著穿。”

    季景含立即明悟地點了點頭:“好的。”

    紀輕舟回過頭來,微微嘆了口氣。

    他寄去南京給解予安的,正是之前給對方設計的那件黑色軍領大衣,加上一條淺駝色的羊絨圍巾。

    原本這兩件衣物,他是打算這個月抽空去看對方時,順帶送過去給他的。

    但最近工作實在繁忙,既要忙碌明年春季大秀的衣服制作,又要制作電影戲服單子,與此同時,臨近學期末,學生們開始準備起期末考試內容,出于對學生負責的態度,他時不時地就要去趟學校,指點學生作業。

    種種工作都湊到了一塊,著實是脫不開身。

    他將真實情況寫信描述給解予安后,對方近期寄來的信件愈發透著股強烈的怨念,他便只好先寄些禮物過去,就當安慰一下對方了。

    “越靠近年關,越繁忙啊……”

    紀輕舟撐著腦袋,暗自輕嘆了一聲,旋即稍稍直起腰背,翻開了畫本,開始工作。

    ·

    忙忙碌碌中,大個半月轉眼即逝。

    十二月下旬的第一個周六,才剛到四點,日頭已經落山,氣溫緊跟著驟降了下來。

    紀輕舟穿著較厚的夾棉大衣,順著工作室院前的石階小道走向路旁的汽車時,一路冽冽寒風從樹梢間不斷刮來,凍得他不得不裹緊了自己的大棉衣。

    加快步伐來到黑色小汽車旁,紀輕舟拉開車門,剛急著想要鉆進去,彎腰卻見車后座赫然藏著一個面容冷峻的年輕男子,頓時愣住了動作。

    直到對上那雙熟悉的漆暗眼眸,他還有些愕然不敢相信,過了片刻才問:“你怎么回來了?”

    “這么不想見我?”

    解予安思念的目光定定地凝注在他的臉龐上,開口語氣卻是不冷不熱的,仿佛剛吃了臭皮蛋般,含著幾分悒悶的情緒,“家里藏人了?”

    “呵呵,是啊,但凡你早來一步,就能抓個現行了。”

    紀輕舟漫不經心地說著,鉆入汽車后座,關上了車門,朝駕駛座的黃佑樹道:“趕緊出發吧,已經遲了幾分鐘了。”

    “好的,先生。”

    隨著汽車啟動,緩緩駛上馬路,紀輕舟將夾棉大衣敞開了些許,姿勢放松地靠在座椅背上,側頭看向解予安問:“所以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解予安眉毛微動:“你說呢?”

    “什么語氣?我在認真問你呢。”

    解予安輕抿了下唇,默然不作聲響,也不知在鬧什么脾氣。

    紀輕舟一見他這副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剛要捏他臉頰,黃佑樹便出言提醒道:“先生,今日冬至。”

    “你們冬至也放假?”紀輕舟略詫異地挑了下眉。

    “我信上提過,你有放在心上嗎?”解予安不高興地接道。

    聽他這么一說,紀輕舟才隱隱想起是有這么回事。

    但這也不能怪他疏忽,解予安那每日復制粘貼般的流水賬信件,誰有空一頁頁特別仔細地翻閱過去啊……

    “那即便冬至放假,加上周末,不也就兩天假期嗎?”

    紀輕舟說道,“今天來,明天走?你是火車超人?”

    他這么說的本意是不希望對方太過疲憊,畢竟火車一來一回的著實消耗精力。

    解予安聽著,卻覺得他好似不怎高興見到自己。

    頓了頓,語氣冷然道:“我此次不回來,你是打算三個月都不見我?”

    “是我不想見你嗎?我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工作和我,你選工作?”

    “那你不也選了工作嗎,現在又在埋怨我什么?”紀輕舟多少含著幾分煩悶地說道。

    他都不知在信上解釋過多少遍了,并非不想去看他,是真的抽不出時間來,結果一見面又在質問此事。

    他越想越是心緒煩亂,便道:“反正我這人忙起來就是這樣,你要是接受不了就分手,找個愿意天天黏著你的帶回南京去。”

    解予安無聲張了張唇,看著他別過臉去的動作,心里不覺顫悠了一下。

    隨著他一句話落,車內氣氛陡地寂靜了下來。

    作為旁聽者的黃佑樹連想要放個屁,都不得不憋著慢慢放。

    這一刻,時間仿佛被無限地拉長,落入了某個影片的慢鏡頭中。

    解予安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自己的襯衫袖扣,略微側眸看了他好幾眼,見對方始終望著車窗,而全然不理睬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安靜許久,他眼尾余光瞄準青年搭在座椅旁的右手,悄然地探出手去,握住了他稍有些寒涼的手指。

    見紀輕舟沒有拒絕,便拉著他的手到自己身前,給他按摩起掌心和手指來。

    一邊按摩著,一邊若無其事地低沉開口道:“你寄給我的衣服,我收到了,還有那張畫稿。”

    話落,聽對方未接話,又兀自問道:“但為何,比上次多了對狗耳朵?”

    紀輕舟瞟了他一眼,沒什么語氣地回:“你不喜歡?那下次給你畫個綠帽子。”

    解予安給他揉著他手腕的動作頓然停止:“你就非要說這種話刺我?”

    “也未必是刺你,”紀輕舟一副稀松平常的口吻道,“反正異地久了感情肯定會淡,我這工作接觸的俊男靚女又多,哪天看上別人了也不稀奇。”

    解予安嘴唇微啟,一時如鯁在喉。

    回想起對方從前所言,什么“期待在一次次重逢中相愛”,果然都是哄人的甜言蜜語。

    可比起對紀輕舟這般輕薄言語的氣悶,他心里頭徘徊更多的還是后悔。

    后悔方才見到青年時,沒有第一時間將他拉進懷里,以行動詮釋自己的想念,才使得這時隔兩個半月才兌來一次的見面,鬧到這種局面。

    盡管心里上演著種種可能,可到頭來,他也只是緊攥對方的右手,放進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悶悶地說道:“你休想甩開我。”

    第179章 理想 現在正是闖蕩的年紀

    紀輕舟此行是為了去和一個棉花商人談合作。

    他們的成衣雖交給了制衣廠代加工, 但原料都得由自己提供。

    已上新的冬裝棉衣,所用的棉花是在制衣廠經理所介紹的洋行采購,棉花質量固然不錯, 但進口棉價格卻也較為昂貴,連帶他們的冬季新款大衣成本都上漲了一倍。

    接下來預備做的兩個新款棉衣,又將使用到大量的棉花。

    紀輕舟著實不想再于那家洋行購買,而恰好這時有個榮記商行找上他, 說可以提供較為便宜的棉花,他特意托人打聽了一番,得知這榮記是個可靠的老牌棉花商, 今日便特意約了時間見面。

    約定是下午四點半在西藏路的一品香飯店吃飯。

    從工作室出發時, 時間已晚了幾分鐘,本以為會遲到一會兒,結果不知是冬日傍晚馬路空曠之緣故, 還是黃佑樹今日開車格外的平穩快速, 最后竟然正好踩點趕上了。

    日落西山后, 天光昏暗凄清,從飯店透出的暖黃燈光分外的溫馨惹人向往。

    盡管路上和解予安鬧了點小別扭, 下車時,紀輕舟卻又恢復成了好似什么事也沒發生的樣子, 帶著對方一塊進店吃飯談生意。

    也是湊巧, 解予安今日恰好穿了那套紀輕舟送他的商務風西裝,披著件黑色的羊毛大衣, 風格肅然, 看著比紀輕舟還像是去談生意的老板。

    又因為心情不悅的緣故,掛著張凜然正色的臉龐,往那包間的餐桌旁一坐, 對面榮記商行的老板和經理,態度都格外的謙恭和藹。

    因兩邊都有意愿促成此項合作,一頓隨和又簡便的飯局結束后,這生意就順利談了下來。

    不過,榮記商行提供的棉花雖比起洋行進口價要低一些,但因紀輕舟的品質要求較高,價格同樣也算昂貴的。

    簽合同前,紀輕舟便不甘心地再度嘗試砍價:“榮老板,真不能再優惠些了?我目前要的量雖不多,可我們這是長期合作,您今日少賺一點,日后必能多賺一點。”

    對面的榮老板聽著這話,略無奈地嘆了口氣:“不瞞你說,這是相當優惠之價了,自從洋商大量涌入后,我們這些國內的棉花商行,為競爭市場,價格已是降了又降,但再如何也低不了太多,畢竟這棉花的產量本就不高,農民也是要吃飯的。”

    其實此時棉花的行價,紀輕舟大概也有所了解,知曉他說的的確是個事實。

    聞言就只好點點頭:“行,那就這么定吧。”

    他自己談生意向來很少墨跡,今日有了解予安這么個一言不發的冷面“助理”坐鎮,就談得更為爽快了。

    吃完飯、簽完合同,才過去了不到一個鐘頭,還來得及趕去解公館再吃一頓冬至夜飯。

    送走榮記商行的老板伙計們,紀輕舟和解予安又坐上了汽車,準備前往解公館。

    路途中,他心里琢磨的仍是棉花的事情。

    此時的棉花品種多為傳統品種,比如繭子棉等,本身產量就低,栽培技術也落后,就導致國內的棉商很難競爭過洋商。

    作為與紡織業息息相關的時裝業,紀輕舟自然也十分關心棉花產量。

    他記得沈女士有提過,她在國外留學,學的便是農學專業,回國后的理想是想要辦一所農業專修學校,改良棉種,推廣種棉事業,結果卻因為某些原因,未能達成理想。

    但究竟是出于什么緣故沒有去做呢?

    沈南綺應該不缺錢才對,不論是她的娘家沈家,還是她的丈夫,都是鼎有名的大富豪,她自己手上的資產肯定也不少……

    紀輕舟思索著,正想問問沈女士的兒子這個問題,結果轉頭卻見解予安低垂著眼睫,面龐清凜淡漠,仍是一副郁郁不樂的神情。

    發覺身旁有目光注視,他似不經意地側頭與他對視了一眼,旋即又迅速地移開了目光,默然不語。

    紀輕舟看著有些好笑,右腿撞了撞他的膝蓋道:“還生氣呢?”

    解予安睫毛微顫,悶聲道:“沒有。”

    “你這嘴巴噘得都能掛油瓶了,還說沒生氣?”

    解予安聞言下意識地抿了下唇,將嘴唇拉成了直線。

    紀輕舟見狀,又覺得他的小動作有點可愛,不禁輕輕地笑了聲。

    他的脾氣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方才是被問煩了才刺了對方兩句,后來吃了頓飯又談了個生意,那些不愉快的心情便都隨著時間流逝化解了。

    但解予安卻顯然不是這種人。

    固然對于自身不在意之人,是相當的冷漠毫不關心,可若是心愛之人,哪怕給予他一個不高興的眼神,都能令他介懷一整日。

    此時聽聞紀輕舟輕松調侃的語氣,他緊繃的心弦不覺跟著放松了些許,可與此同時又燃起一股莫名的委屈情緒來。

    想要反駁些什么,又終是抿著唇沒有開口。

    紀輕舟見他不說話,就前傾身體,托著側臉注視著他,語聲緩慢柔和道:“別氣了,你回來我自然也很高興的,我也特別想你,但就是怕你這么趕來趕去的太累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拉過男子搭在膝蓋上的左手,貼到自己臉頰上,用臉龐輕輕蹭了蹭他溫熱的掌心。

    “不累。”解予安在他握住自己的手時,便順著動作望向了青年的臉龐。

    沉靜的目光定定地凝視著那張令他心心念念又朝思暮想的臉龐,拇指不自覺地開始摩挲起那雙精致漂亮的眉眼,直言道:“何況是來見你,怎么會累。”

    前座,正開著車的阿佑聽見他家少爺口中說出這等話語,渾身頓時起了陣雞皮疙瘩。

    不得不緊閉嘴巴,以免控制不住自己發出“嘖嘖”的動靜,破壞了氣氛。

    紀輕舟倒是絲毫不覺奇怪,微闔著眼眸,任由他凝望觸摸著自己的眼睛。

    聽聞對方口吻誠摯的話語,他心緒逐漸發散起來,暗自反思,也許不該以己度人。

    以他的體力,的確吃不消連坐兩天的火車,更耐不住兩日在車上無所事事的寂寞。

    但解予安顯然不一樣,他心態平和專注,很耐得住寂寞,在火車上也能專心致志地看書工作,消磨一整日。

    他又尚且年輕,二十一歲的年紀,正是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時候。

    況且隨著這幾月的修養鍛煉,對方的體力和耐力也顯而易見地恢復提升了許多,這方面他最有話語權。

    所以,其實也不必為了解予安而考慮,便強制令他周末待在南京休息。

    當然不能每周都回來,但每月調休個一兩次,回來一趟實際對他的身體也不會有什么影響。

    何況,都已談上比自己小五歲的對象了,享受一下年輕人的熱情也未嘗不可。

    想到這,他便挪開對方的手,睜開眸子語含笑意道:“行,既然你這么有精力,我以后就不攔著你了,隨你怎么折騰了,好嗎?”

    解予安似有些不敢相信,還擔心這是他所設的陷阱,嗓音清冷低沉問:“真的?”

    “是真的。”紀輕舟先是應了聲,繼而語調慵懶地警告:“但是千萬別一天來回啊,體力再好,這么搞也會傷身體的。”

    解予安聽他這副狀似漫然的關心口吻,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許多。

    頓了頓,又說:“那你保證,不會給我戴綠帽。”

    紀輕舟輕輕咋舌,故作為難地沉吟:“嗯……這個么……”

    “猶豫什么?”解予安盯著他的目光頓然又認真了起來。

    紀輕舟一聽他這口吻就想笑,也真的“哧”一聲笑了出來:“傻不傻,什么話你都信。”

    他坐直身體,剛要開口說些什么,瞟見駕駛座上的黃佑樹,便一派正經地清了清嗓,傾斜著身體湊到解予安耳旁低聲咕噥:

    “哪次回來不給我掏空了,跟你做一次,半個月我都無欲無求,哪來的精力出軌?”

    也不知是被這言語自帶的回憶渲染的,還是被耳畔青年溫熱的吐息感染的,解予安自耳尖到面頰瞬間泛起紅暈來。

    牽著他的手塞進自己的口袋里,佯作淡定地“嗯”了一聲,表示勉強可以接受這個保證。

    與此同時,心里卻暗自做著規劃,今后倘若紀輕舟沒有時間去南京看他,那他怎么也得半個月回來一次,才夠令對方安分。

    和解予安幾句話一聊,紀輕舟反倒忘了自己最開始想問對方什么,等到再想起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解公館了。

    于是便暫時按捺下此事,先淺淺地吃頓團圓飯再說。

    直到家宴結束,吃過冬至夜飯必要的糯米粉湯圓,一家人轉移到小會客廳閑談娛樂起來,他才趁著解見山和解予川他們下棋的時候,找機會問出沈南綺自己的疑問。

    沈南綺正坐于沙發上織著毛線。

    去年解予安的生日,她給小兒子打了一條紅圍巾,今年自覺技術增長,就準備用羊絨線給他織一雙柔軟又保暖的手套。

    雖說距離解予安的農歷生日還有半個月,但沈女士平日工作較為繁忙,也僅有周末和夜里下班后能織上一陣,目前正在加緊時間趕工中。

    此時聽聞紀輕舟的問題,她一邊頭也不抬地織著手套,一邊語氣平緩講述道:

    “依你現在來看,我自然是不缺錢的,但二十多年前,我初回國的年紀,還不比良嬉現在成熟,家里人都覺得我既已上完學了,就該找個門當戶對的嫁了,怎會投資我去辦什么學校?

    “還是農業學校,聽起來便粗俗得很,做了這學校的校長,拋頭露面的,今后還有誰會娶我?當初我母親便是這么說的。

    “我父親倒是愿意給我投錢,要求便是要我嫁給一個洋人貴族,他當年正在做進出口生意,說得難聽點,便是打那‘賣女求榮’的主意。

    “我在美國念書時沒少受偏待,自是不愿意嫁給什么洋人了,我便獨自離開家門,找了份工作,想要靠自己努力存錢,將來好完成理想。

    “但那會兒即便是在上海,也沒有公司會接受女職員,我只能去洋人的公司工作,做些翻譯文書的活兒,也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

    沈南綺說到這,不自覺地露出些許的懷念情緒來,回頭望了眼坐在窗子旁下棋的解見山。

    “初遇見那會兒,我才廿三,他呢,比我還要小三歲,也是獨自一人,來到上海做生意。

    “我本不想那么早結婚的,尤其是比我還年小的,可他既愿意支持我工作,模樣也生得俊朗,光這兩點就已勝過絕大多數的青年男子了……”

    解良嬉原本正靠在沙發上看書,不知何時也放下書本,津津有味地聽起了故事。

    聽到這里,就不禁感嘆:“那您和叔父可稱得上是最早一批自由戀愛結婚的新青年了。”

    紀輕舟也是沒料到她會說得這么詳細,略帶調侃口吻道:“留洋歸國的獨立女青年,和獨自闖蕩上海的富家少爺,各自都懷抱著對未來的理想,想想還蠻浪漫的。”

    “別打岔,還想不想聽了。”沈南綺睨了他一眼,見青年端正坐姿、擺正態度,方才回歸正題道:

    “大概是元元五六歲的時候,我收到蔡先生邀請,去他所辦的女學教書,后來也是受了他的推薦,在蠶業女學成立后,就開始擔任這學校的校長。

    “之后忙于公務,即便自己有錢、有能力,也有足夠的人脈了,卻一直脫不開手去做……”

    說到這,沈南綺織毛線的動作微微停止,掃向一旁坐于沙發和單椅上正認真傾聽的青年們,搖頭笑了笑:“不過,也可能是年紀大了,沒有那股拼勁了……”

    她話雖這么說著,狀似對遺憾釋懷,紀輕舟卻能從她的言語中感受到她對年輕時的理想仍懷著幾分不甘與執念。

    想了想便道:“您才四十多歲,武皇當年可是六十多歲登基的,您現在還正是闖蕩的年紀呢,倘若還想要做,完全來得及啊。”

    “是啊,叔母,”解良嬉附和道,“我看您會客室擺著不少農業相關的書籍,倘若說您當年離開家工作是為了存錢、積攢經驗,如今不正該是您大展身手的時候嗎?”

    “良嬉姐說得對,”紀輕舟緊接著又把話接了過來,“您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倘若一時脫不開手,需要人幫助尋找校舍等,我還可以給您介紹職業教育社的成員。

    “辦學之事聽起來麻煩,真動起手來,其實也沒有那么困難,您也不想幾十年后,后悔今日沒有放開手腳去做吧?”

    “好了,你們這一唱一和的,未免也太突然了。”沈南綺打斷他們,略顯無奈表態:“我即便是想要去做,手上也還有工作呢,總得計議一番,不是嗎?”

    “那待您決定了以后,得給我個機會,當初說好的,我掙了錢要資助您辦學。”紀輕舟靠在椅背上直率開口。

    “你要投錢?那便也有我的一份了。”解良嬉微揚起眉道,下意識地以為他要投的是雜志社的盈利。

    “我用的是我時裝公司的錢,和你有什么關系?我們那雜志明年能順利做下去不虧損就好了。”

    “你就不能盼點好的。”

    “好了好了,莫拌嘴,此事我自會好好考慮的。”沈南綺神色平靜地說著,話語雖模棱兩可,眼神中卻流露出方才沒有的奕奕神采來。

    旋即正欲岔開話題,拿起已差不多成型的左手手套,叫解予安試試大小,抬眸看向一旁皮質單椅上的小兒子,卻見對方正側著臉,一眨不眨地望著身旁的青年人。

    兀自安靜注視著,唇角一會兒揚起,一會兒又拉平,那凝然不動的目光都快黏到青年臉上去了,真是毫無往日的沉穩淡然。

    沈南綺見他這副樣子,忽然就失了話語,搖搖頭繼續織起了手套。

    第180章 開業大吉 他和紀輕舟還有得學

    冬月的解公館, 已然開始燒起了鍋爐,盡管是在寒冷的冬夜,安裝了暖水汀的臥室仍是溫暖如春。

    到了這個時候, 紀輕舟就開始想念起住在解公館的好處了。

    他那小洋房方便歸方便,可沒有暖氣片,一到冬天,室內比室外還冷, 每次洗完澡哆哆嗦嗦地鉆入冰窖般的被窩里,是最為痛苦的時候。

    解予安固然也會覺得冷,但并不像他這般對溫度如此敏感。

    當晚洗完澡后, 聽紀輕舟一邊斜倚在床頭畫畫, 一邊抱怨著新房子那邊的寒冷,便勸說道:“那冬日搬來這邊住。”

    紀輕舟考慮了一番,點了點頭:“也行, 下班早的話, 我就來這邊住, 反正有車接送。”

    他倒不會因為解予安不在,就覺得來解公館住不自在, 不管長輩小輩還是家里的狗,對他都熟悉得很了。

    況且他就是來睡個覺而已, 頂多早晨傍晚吃飯時和解家人見個面, 其余時間大半個東館二樓任由他溜達,實際自由得很。

    過了陣, 解予安擦干頭發, 靠到了床上,傾斜著身體攬住了紀輕舟的后腰。

    垂眼看了看他正創作的畫稿,發現那紙上所畫并非服飾, 而像是什么室內設計圖,疑惑問:“這是什么?”

    “杭州分店的陳列設計圖。”紀輕舟先是簡言回答,旋即慢悠悠提起道:

    “我們的新分店預計一月一號就正式開業了,你要不要和我一塊過去看看?你們學校陽歷新年應該會放假吧,我們學校都放三天。”

    “嗯,三日。”

    “你農歷生日是不是還正好湊到一塊了,是個星期日?”

    解予安顯然也早就算過這日期,聞言就篤定地點了點頭。

    “那正好,我月底左右,電影戲服的單子就能趕制完成,屆時我們就一道去杭州游玩幾日,叫小駱給我們在新新旅館訂個小套間,那邊的湖景可美了,我們住上兩天,還能給你過個生日。”

    解予安光是聽他這般安排著,心中便溢出滿懷的期待來,不假思索應了聲“好”。

    接著收回對畫稿的注意,目光在青年精致的眉眼與鼻梁線條間流轉著,稍后又落到了那紅潤的嘴唇上。

    他不自覺地抿了抿自己的雙唇,低聲開口:“快好了嗎?”

    “快了……”紀輕舟語氣懶散回答,掃了身邊人一眼問:“你想做什么?”

    解予安想做的事情有很多,卻都不好意思開口。

    他盯著紀輕舟的側臉,喉結滾動了兩下,良久才故作鎮定地開口:“見面許久,你還沒有吻我。”

    “聞你?”紀輕舟假作不解地挑了下眉,“我為什么要聞你,你是唐僧嗎?還能散發可口的香氣?”

    解予安接話反問道:“那你是什么?”

    “你說呢?”紀輕舟惡狠狠地冷笑了聲,“你是唐僧的話,我自然就是等著吃肉的妖精了。我吃起人來可是很可怕的,會把你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但你現在想跑也來不及了,識相點,自己脫光衣服洗干凈等著下鍋吧,哼哼。”

    說罷,一邊畫著畫,一邊還夾著嗓子念著胡編亂造的臺詞:“妖精,還我師傅!”

    解予安也不知他哪來的口音,但并不妨礙他覺得對方很可愛。

    他唇角牽起微微笑意,也不再多催促,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青年,時而抬手撥弄兩下他柔軟的發絲,似乎光這般緊挨著就很滿足。

    約莫十幾分鐘后,紀輕舟畫完了稿,合起畫本放到一旁,打著呵欠,正要哄哄久等的男朋友,結果一回頭就撞上了男子認真注視的眼神。

    約莫是臺燈光芒營造的氛圍太溫柔,一時間只覺那雙漆黑清凜的眸子里裝著滿滿的自己。

    難得的,紀輕舟都有些不好意思與這雙盛滿自己影子的瞳孔對視,就直接抬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說:“你把眼閉上。”

    “嗯?”解予安略顯疑惑,遲疑兩秒后,還是閉起了眼睛。

    紀輕舟感受到手指縫隙間睫毛的輕輕掃動,隨即右手順著對方光潔的臉頰滑落,拇指撫摸著男子顏色淺淡的雙唇,捧著他的臉,微闔起眼簾,仰頭親吻上去。

    嘴唇相貼著碰了碰之后,便探出舌尖,淺淺地伸入了對方微啟的雙唇間,若有似無地舔著他的上唇。

    這般黑暗的視線與熟悉的觸感,令解予安頓然回想起了他們的第一次接吻。

    那時的紀輕舟就仿佛在教導自己般,用舌頭一點點探入進來,緩慢輕柔地引導著他的動作,正如此刻。

    青年唇舌間溫潤清甜的味道與馨香的鼻息,令他不由自主地收緊了圈在對方腰間的手臂,炙熱的手掌隔著一層輕薄的浴衣,克制地掐著青年的側腰,又好似心動難耐般,握緊的手背上青筋隆起。

    距離上一回見面相隔了太久,只親了一小會兒,他便面色薄紅地挪動起位置來。

    紀輕舟注意到他的反應,輕輕笑了聲,放下手安撫起精力旺盛的小元寶,說:“今天就別折騰了吧,這邊什么也沒有準備。”

    “不折騰你。”

    解予安話是這么說,寬大的手掌卻已熟練地探入青年睡袍,撩起那絲滑的下擺,緩緩低俯下身去。

    ……

    眨眼兩個小時一晃而過,紀輕舟感覺被掏空般,放空著思緒枕在解予安肩膀上。

    已是倦意濃重,卻又硬撐著沒有睡覺。

    解予安垂眸注視他沉重得快要闔起的眼皮,不禁抬手撫摸了下他的眉眼,說:“困了就睡。”

    “再等會兒……”紀輕舟又打了個呵欠,眼睛里一陣水霧迷蒙。

    “還等什么?”

    解予安剛這么低聲詢問,走廊上便隱隱回蕩起“鐺鐺”的鐘聲。

    連敲十二下,已經是零點了。

    “生日快樂!解元寶。”鐘聲剛響起,紀輕舟便半瞇著眼睛,掛起笑容祝福道,顯然他所等的就是這個時間。

    趁著男人未反應過來,他湊近親了親對方的臉頰:“雖然你不過陽歷生日,但還是想多送你一份祝福,希望我們元寶每天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

    “好了,我沒事了,快點睡吧,明早給你煮長壽面吃。”話落,他便側轉過身,伸長手臂關了臺燈。

    直到燈光熄滅,萬籟俱寂,解予安才像是醒過神來般,盯著黑暗中青年模糊的側臉輪廓,低低道:“我以為你忘了。”

    “我哪敢忘啊。”紀輕舟閉合起眼,聲音懶洋洋道。

    “倘若我沒回來呢?”

    “那你今天周末就會收到我寄給你的信,祝你生日快樂了。”

    “你怎么……”

    這么好……解予安心里暗暗補全道。

    他想,紀輕舟說得沒錯,能和對方相遇結婚真是他三生修來的福氣。

    在如何愛人這件事上,顯然,他和紀輕舟還有得學。

    紀輕舟沒等到下文,就問:“我怎么了?”

    解予安感受著自己的心跳聲未作回應,過了會兒才道:“再親一次。”

    “你真是,嘴巴都給你親皺了……最后一次,我要困死了。”紀輕舟咕噥著,伸手摸到他臉頰,轉過身仰頭親吻了下他的唇角。

    “好了,晚安,睡吧。”話落,他嫌熱般地翻過身體,一挨上柔軟的枕頭,便酣然入睡了。

    解予安卻仍不舍得休息,聽青年呼吸漸漸平緩,便伸手將人擁抱進懷里,閉著眼睫嗅著他脖頸間散發的絲絲淡香,于心底一遍遍重復著他的名字。

    ·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隨著雜志開年刊的交稿印刷,電影戲服也如期交單,手頭雜事一清,紀輕舟就按照計劃籌備起新店的開業。

    十二月底的最后一天,紀輕舟在夜里九點坐上阿佑開的車,去火車站接到了乘坐最后一班火車抵達的解予安。

    回到解公館休息一晚后,翌日一早,又乘滬杭鐵路特快列車前往杭州。

    超出計劃的是,得知他新分店開業時,作為噱頭會上新手工坊匠人制作的第一批原創珠寶首飾后,解良嬉便提起興致,說要去湊湊熱鬧,連帶著缺乏素材的雜志社編輯白今慧小姐也決定一道同行。

    與此同時,作為首飾設計師之一的宋瑜兒也很想要去看看自己設計的那幾件耳飾與項鏈陳列在展示柜中的樣子,于是就約好了一起過去。

    解予安本滿心以為這會是他和紀輕舟單獨的旅行,連阿佑都不準備帶上,誰知到頭來不僅多了個堂姐,還附贈了兩個外人一道出游。

    得知此事后,一路上從火車站會合,到乘車出發,直至抵達杭州,他都擺著一副不怎高興卻又無可奈何的神色。

    下了火車后,令傭人雇傭馬車將行李送去旅館,一行人就隨著駱明煊租來的汽車,前往商品陳列館。

    冬日的杭州只要不是晴朗日,就分外的陰冷蕭瑟,又因今日濃云密布,蒙著薄霧,愈發的寒冷刺骨。

    直到穿過老建筑密集的居民區,來到商品陳列館附近,才覺得熱鬧不少。

    尤其是商業場內,人群密集,好似在辦什么歡鬧慶典般,到處充斥著孩童的歡聲笑語。

    解良嬉、宋瑜兒等幾位小姐,很有意向去逛逛這百貨商場,但在此之前,還得先完成開業儀式。

    實際也無需準備什么,紀輕舟等人到達時,駱明煊與其新雇的店員們早已做好店內陳設,掛好了招牌,就差點個鞭炮,拉開門店,正式營業了。

    隨著駱明煊劃亮火柴點燃鞭炮,噼噼啪啪的熱鬧聲吸引了每一位過路人的注意。

    大家先是好奇地看向這新店的招牌,又將目光投向那明凈櫥窗內穿著靚麗時裝的模特,望見那一套套新穎時髦的服裝,皆情不自禁地放慢步伐,久久凝望。

    放完鞭炮后,解良嬉拿出了她帶來的取材相機,交給白今慧,請這位擁有著拍照經驗的白小姐幫忙拍一張合影。

    駱明煊見狀馬上召集起三名店員和一名店長,包括紀輕舟、解予安等人在內,九人排成一排,站在店門前。

    又用著他的高嗓門指揮道:“這樣,我們大家一塊先喊開業大吉,然后白小姐再拍攝相片,如何?元哥不想喊,可以不喊。”

    被排在了最中心位置的紀老板聞言,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人的腰側,教育道:“元哥可以不喊,但不能板著臉,知道沒?”

    解予安看了看他身旁站著的宋瑜兒,又看了看宋瑜兒一旁的解良嬉,抬起手臂攬住了紀輕舟的肩膀。

    感受到青年順著他的動作往自己身旁靠近了幾分,這才舒展眉眼,微微露出了點笑意。

    稍后隨著駱明煊帶領大家喊了句“開業大吉”后,照相機的快門聲響起,拍攝下這笑容洋溢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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