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柯臉上的表情又是驚愕又是憤怒。
兩種情緒來回在她臉上拉扯。
隨后又是一陣鉆心的悲痛。
她奇怪地盯著落在陳舊木色的椅面上那兩攤水漬——自她眼中掉落的水珠。
腦中恍惚地漂浮著很多的思緒，它們像是無人駕駛的小船在洶涌起伏的海面胡亂地游走，時而分離，時而相撞……
崔柯從沒想過阿奶在成為阿奶之前，作為呂翠竹的她有著什么樣的過去。阿奶就該是無所不能的人，是個看似嘴上不饒人，實際心軟得一塌糊涂的老太婆。
阿奶，也跟她一樣么，被父母遺棄了。阿奶是什么時候遇上她媽媽的呢？在遇上她媽媽之前，她是不是過得很不容易？之后呢，她應該幸福過一段時間吧。
阿奶的媽媽死去時，阿奶幾歲了呢。阿奶會不會跟她一樣，不，或許是更凄惶無助。阿奶的少女時期，可是在動蕩時期度過的，彭阿奶都受不住生活的磋磨自殺了……
為什么，為什么她從來不關心阿奶之前的人生呢？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可以如此輕易地忽視，養育陪伴自己長大的至親……如果她多問那么一句，那么她是不是會發現阿奶肩負的重擔。
這一念頭閃現的瞬間，崔柯頓時感到無法呼吸。說到底，是誰害死的阿奶，是兇殘的羅剎鳥嗎？或是她，更向往外面世界的她？
呂三眼見崔柯面上的神情變得古怪，一雙眼盡透著對自身的厭惡。不好……崔柯恐怕是鉆進了牛角尖了！
他用力大聲咳嗽，隨后快速說道：“呂俠瑛在臨死之前，將追捕任務托付給了呂翠竹，希望呂翠竹能完成她未完成的事情。”
崔柯聽到呂三的話，無神的雙目隨之移動。
她在聽。
呂三看到這一幕，不由得心上嘆息。人要盡快走出痛苦，必須得有更強烈的情感刺激。崔柯的狀況，眼下除了仇恨，呂三想不到別的辦法。
“呂翠竹為此發下毒誓，終其一生放棄婚育，斷絕人世牽絆，完成養母遺愿，將從流絲法陣逃脫的鬼魂精怪，一一誅殺殆盡。”
這一承諾之重，讓黃斌斌聽了都不禁咂舌。他想呂翠竹這一生，得活得多孤獨、多沉重、多辛苦。抬頭望見了崔柯抖動的雙唇……
呂三卻像是沒察覺到崔柯內心翻滾的洶涌情緒，沉浸在自己的講述中。
“……她很厲害，可以說是幾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她幾乎是快完成呂俠瑛的囑托了，就差了那么一點點。”呂三頓了頓，深沉地注視著崔柯。
崔柯的雙手不自覺抓緊了自己的手臂，力道之大，恐怕明天的手臂皮膚會呈現大片的淤青。
她透過呂三的敘述，鼻腔內、口齒間都涌入了無盡的血腥之氣，那是阿奶一次次追捕行動中，受傷后流下的鮮血。阿奶到底受過多少次傷……
她不敢去想，腦海卻偏偏浮現了她以為早已被遺忘的記憶。阿奶出了遠門后，回來時，蒼白的臉，刻意壓低的咳嗽，緩慢的步伐，抖動的四肢，隨時到來的瞌睡。
“崔柯，這就是你阿奶的秘密。她沒能完的事，你能接手么？不止羅剎鳥，還有更多。”呂三注視著小姑娘慘白的盡顯青春的臉蛋，心生憐憫。
他不得不這么做，因為他知道能將人壓垮的悲痛，需要一個出口，那就是以為自己能“彌補”。
“你可以選擇留在小院，繼續自我厭棄。也可以為你阿奶做些什么，殺了羅剎鳥，完成她未完成的事情。”
后一個選項充滿了迷人的誘惑力。
這仿佛是她與阿奶最后產生連接的方式。
深吸一口氣，涌到眼眶的眼淚會順著這股氣被身體吸收。
閉合，再睜開雙眼，那銳利的黑瞳回來了。
紅通通的鼻尖皺緊，鼻下的嘴唇抿直，內縮的雙肩向后拉直。
崔柯微仰起頭，吞下口腔中苦味，面對站在自己眼前的呂三，輕聲問道：“在你和阿奶的這場交易中，你提供了什么？你想要什么？”
她沒忘記，呂三和阿奶的交易。
“她擔心你，但又無法親自引導你成為合格的見鬼師。一是因為她未完成的事，二是因為她的年齡。”在此處，呂三貼心地停頓了片刻。
崔柯立即聯想到了阿奶的年齡。阿奶擔心的是什么，她全都明白。她不夠聰明的腦子，時常跳脫的性格，遇事遵從情感的行動……
“她需要有一個‘人’引導你，就像呂俠瑛引導她那般。所以她選擇了我，我知道了解的事很多，足夠老了，同時又無法有能力傷害你。”
呂三隱去了自己出現的初衷，是他設計劉小羽沖破了崔柯身上陰陽平衡，使得崔柯重現見鬼師天賦。他知道呂翠竹也可以這么做，但她沒有。因為呂翠竹舍不得，舍不得崔柯繼承呂氏一族的沉重責任。
“作為回報。呂翠竹會還給我一段記憶。”呂三語氣平淡地說道。
崔柯卻霎時心上一跳。她以為呂三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少了一段記憶。
“我知道我少了一段記憶。并且，我很想要回那一段記憶。這種渴望就像我喉嚨里燃燒著火焰那樣焦灼、饑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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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三沒發現崔柯左手小指的顫動。黃斌斌卻注意到了，他不解地看向崔柯。
只一眼，黃斌斌就知道了崔柯在隱瞞什么。她知道呂三喪失的記憶是什么。黃斌斌沒有證據，卻對自己的猜測十分有把握。
“沒了嗎？”崔柯追問。
呂三對崔柯幾乎是再無隱瞞了，幾乎。
于是他點頭：“沒了。”
流絲鎮上的人覺得出了趟遠門的崔柯不一樣了。到底哪里不一樣了，鎮上的人卻沒幾個說得明白。
蔡嫂揮著手中的砍骨刀，手背擦走濺到臉頰的碎骨渣：“哪里不一樣了嘛。平嫂，你別沒事瞎說噢。昨天，我見到阿珂，她還對我笑哩。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小姑娘不容易。”
平嫂一手提溜著剛宰殺的魚，叉腰說：“呂半仙是喜喪了！什么叫出了那么大的事，陳秋惠你把我說成啥人了。我只是說我昨晚撞見崔柯，她看人的眼神讓我瘆得慌。”
“平嫂，夜深少出門，在家早點睡。”蔡嫂將手下的砍成塊狀的排骨，裝進塑料袋，“你買不買肉，不買肉別占位置啊。”
原本還打算說多兩句的平嫂，被陳秋惠懟的臉色青青紅紅，張嘴想多說兩嘴。
“秋惠姐，還有豬肚嗎？”
平嫂聽到身旁熟悉的聲音，立即把擠到喉嚨口的話，混著一大坨口水咽下。
“呂三，又幫襯蔡嫂的生意啦。”平嫂笑嘻嘻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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