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容惟垂下眼, 聲線平穩(wěn):“走吧。”說罷轉(zhuǎn)身就走。
賀之盈皺皺鼻子,連忙跟上。
小道上,暮色漸沉, 見不著人影,只有兩匹馬隨意地拴在樹邊。
賀之盈傻眼:“表兄,我們?nèi)齻人,兩匹馬怎么回去?要不,你同長風(fēng)……”說著聲量漸小, 只一雙水靈的眼睛在他與長風(fēng)之間穿梭。
長風(fēng)聞言一顫, 連忙觀察一旁的容惟神色。
他和殿下共乘?賀娘子在說什么夢話呢,他是不想活了么?
容惟瞥了一眼長風(fēng), 長風(fēng)立馬換上討好的笑容。
男人薄唇微啟, “你走回去。”
長風(fēng)一驚, 脫口而出:“公子,這兒離賀府那般遠,您讓賀娘子走回去不合適吧。”
容惟神情更加不耐煩, 掀唇道:“我說的是你。”
“啊?這、屬下, 可是……”
容惟冷聲發(fā)問:“那我走?”
長風(fēng)縮了縮脖子, 他哪有膽子這么干啊!殿下真的變了,他竟然叫他讓馬給一個女娘。
不過想想也是,殿下素來不讓女娘近身, 上次同賀娘子共乘也是為了套問賀娘子消息, 這次又無特殊情況, 自然是不肯和賀娘子同乘了。
長風(fēng)以一種我為了你付出了很多的眼神看了眼容惟, 忍辱負重地走上小道。
賀之盈不忍, 此處到賀府怎么著也得走上近一個時辰。
“表兄,要不你送我回對岸, 我的馬車停在那兒。”
容惟面無表情,抬眼看著她,道:“你若是能尋條船來,我便送你回去。”
賀之盈利落地閉嘴了,她的船早被沈若真劃走了,總不能拜托江皠借人給她吧?
“上馬。”容惟以一個爽捷的姿勢,行云流水地翻身上馬。
賀之盈愣愣應(yīng)了一聲。他們郎君騎的馬不同于她騎的小馬,她踩著馬鐙使出吃奶的勁,好不容易才翻上去,尚且還趴在馬背上未直起身子,忽聞前頭一陣馬蹄破塵的聲音。
她對著那個已跑出幾步遠的背影嚷聲:“表兄,你等等我!”-
彩霞被月光代替,月海樓在天色微暗時就紛紛點亮燈盞,檐廊下掛著的寶蓋珠絡(luò)琉璃燈被徐風(fēng)吹得微微轉(zhuǎn)動。
通室明亮,橘黃的燭火自薄紗中透出,映照著軟榻上專注的女娘。
賀之盈卸了發(fā)髻,將一頭青絲披散下來,換下了白日里穿著的衣裳,初夏夜間仍舊帶著寒涼,女娘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袍子在寢裙外。
不知為何,許是白日出游太乏,女娘只覺得紙上的字如螞蟻在爬,密密麻麻的看著眼疼,平日里有趣的書冊此刻成了無味的蠟塊。
“娘子。”
賀之盈抬頭,見紫錦神色猶疑,眉頭微擰。
“發(fā)生何事?”
紫錦似是掙扎著,不知是否該告訴她。
“你說。”女娘從容地放下書冊,微微仰頭,澄澈的眼傳達著肯定。
“表公子他……將娘子挑的荷花都丟了。”紫錦越說聲量越小,微微低頭,抬著眼看著自家娘子的表情,生怕她為此難過。
一旁的霜云正為賀之盈收拾著妝奩,聞言怒道:“娘子挑了最好的幾支送去,他竟這么不識相,不想要便推拒了,收下又丟了是怎么回事?白瞎那幾朵好花了。”
賀之盈卻是神色平靜,泄不出一絲慍怒或是委屈,只是剛聽聞時通發(fā)的手一頓。
霜云將妝奩闔上,微碰出聲音,為自家娘子抱不平道:“娘子,您就不生氣嗎?”
賀之盈自顧自地拿起書冊,翻了一頁,“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的脾性了。”
一如既往的喜怒無定,教人看不明白。
霜云見賀之盈平淡的反應(yīng),一下噎住,瞬間啞了火。
手中的書冊是徹底看不下去了,她將書冊往案上一丟。
“安寢吧。”-
又是一連兩三日,她都未見到容惟,只知曉他常早出晚歸。
她借著手上有傷停了練習(xí),但只有紫錦和霜云知曉真正的原因。
自然是因為不需要了,更何況賀之盈本就實力不俗。
賀之盈是難得幾月來的輕松,更是借此機會同著交好的女娘出游,不是今日這家辦小宴,就是相約著一同郊游。
這日更是相約著一同去濟江城中香火最旺的寶明寺進香。
進完香,賀之盈一手輕撫著額間。
沈若真無奈地看著她:“你磕那么用力做什么?”
方才賀之盈許愿時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虔誠,許完更是用力地對著肅穆莊嚴的神像狠狠地磕了三個頭,果不其然,白嫩的額頭迅速漫上了紅。
賀之盈捂著痛處,但心下微微放松,在靈驗的寺廟里許了愿望,又捐了不少香油錢,定能被神明照拂一二吧。
“心誠則靈嘛。”
“之盈,若真,快些。”其余幾個女娘們已拉開距離,回頭叫道。
賀之盈應(yīng)了一聲:“來了。”
幾個女娘們求的不是姻緣便是健康,結(jié)果有好有壞,但總歸不算太差。
賀之盈不欲讓沈若真她們旁聽,只扮作嬌羞姿態(tài),令她們以為她是要求與表兄的姻緣,打趣一番便走到遠處的樹下了。
賀之盈這才將自己手上的竹簽遞過去,那道士拿出寫著對應(yīng)簽文的紅紙,攤在桌上。
那道士看著簽文,眉頭微皺,面色凝重。
觀察道士神情的賀之盈心里輕輕一聲咯噔,莫非是個下下簽?
幾息后,那老道終于抬起了頭,嚴肅地問她:“娘子所求何事?”
賀之盈道:“我目前手中事,是否已實現(xiàn)我所求?”
那老道看著紅紙,嘴角拉下,片刻后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他的反應(yīng)對賀之盈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一瞬間賀之盈心中閃過無數(shù)疑問。
究竟是哪一環(huán)出了問題?
難道是因為她現(xiàn)下同表兄還未成婚,所以仍有危險?
……
那老道又開口道:“娘子所求,為逆轉(zhuǎn)命數(shù)之事,簽文顯示大難已消。”
賀之盈心中的大石頃刻落地,但又漫起疑惑:“那您為何搖頭嘆氣?”
那老道用兩指點點簽文,“娘子,萬物自有規(guī)律,因果循環(huán),一難消,一難便因此而生,娘子眼下要面對的,是另一難。”
賀之盈還未輕松多久,心又隨著老道這話高高提起。
是她還不夠努力嗎,怎么還有劫難?
她忙急切地問:“什么另一難?我該如何解?”
那老道只是一臉高深莫測地搖搖頭,語焉不詳:“此難隨另一難而生,是娘子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老道見娘子面相貴不可言,福澤深厚,若娘子順利渡此劫難,之后必定否極泰來。”
賀之盈悵然若失,只點點頭-
沈若真挽著賀之盈走出寺廟,見她一副失魂落魄地模樣,試探著問:“怎么了?說你那個表兄不好?”
賀之盈不欲她擔(dān)心,只勉力揚唇扯出一個僵硬的笑,“沒有,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話,我正琢磨呢。”
沈若真聽完立刻撤下緊張的表情,“嗐——我還以為是什么很不吉利的簽文,可嚇?biāo)牢伊恕N覀円膊恢抢系赖佬猩顪\,許是他也參不透那簽文,說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話來哄你呢。”
但賀之盈卻是信了個七八成。
女娘又垂下眼去,沈若真用胳膊肘捅捅她,“好了,你能瞎琢磨出個什么?我瞧你還不若去拋個紅條。”
說著抬起手指向寺廟大門旁的那棵槐樹。
那棵槐樹約十幾人合抱之粗,葉蔽蒼天,無數(shù)紅條掛于樹枝上,樹葉沙沙作響之時也輕輕擺動。
聽聞寶明寺的許愿樹一向靈驗,每日都有源源不斷的游人來此許愿,甚至周遭的百姓會專程來濟江拋許愿條。
既然來此一趟,自然也不能缺了這一環(huán)。
沈若真每日稱心快意,自然也沒什么愿望要許,只陪著賀之盈罷了,草草寫了幾筆便隨意拋上枝頭。
賀之盈提筆慎重寫下,心中虔誠地將許愿條拋上,瞧見它穩(wěn)穩(wěn)地落在枝頭,才放心離開-
只是,女娘誠懇寫下的心愿,于她離開后不久,就被悄然取下。
半個時辰后,女娘親筆寫下的紅條便被呈上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的桌案。
容惟望著那極致的紅上用濃墨寫下的簪花小楷,皺眉道:“這什么?”
長風(fēng)一五一十地匯報:“賀娘子今日同好友們?nèi)毭魉逻M香,這是賀娘子寫下的許愿條,我們的人親眼看她寫的,她一走便立刻取下,送來給殿下您過目了。”
許愿條?她就這么喜歡許愿?
上回放燈時她只寫了八個字,但此刻這紅布條上卻布滿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
他就知道,她上回是顧忌著由他代寫,隱藏了自己的本心。
那她此次寫下的真心愿望,不會是要順利嫁他云云吧,她現(xiàn)下最大的心愿不就是這個嗎?
郎君噙著嘴角邊淺到微不可查的一抹笑,拿起那紅布條,手指被極艷的紅襯托得更加白皙。
他凝神細看。
“砰——”桌面狠狠一震,桌案上的茶杯都輕微一跳,躍出了不少茶水。
長風(fēng)也隨這突如其來的響動往后一躍。
“殿下?”長風(fēng)失聲,抬首看向憤然拍桌的男人。
原本心情不錯的男人此刻面色鐵青,原本舒展的右手此刻狠狠攥著紅布條,大有將那布條捏碎的架勢。
“你說,這是她親自寫的?”容惟咬牙切齒。
長風(fēng)眉心狠狠一跳,“是,有何不妥嗎殿下?”
心下不住嘀咕,這賀娘子是寫了什么將殿下氣成這樣,不會是什么大膽露骨之語吧?
長風(fēng)心下好奇,忍不住傾身想要窺探那布條上的字跡。
怎料容惟反應(yīng)更快,立馬將布條往懷中一收,沉聲道:“出去!”
長風(fēng)低下頭,悶悶應(yīng)了聲,連忙快步離開此地,擔(dān)心被容惟的怒火波及。
室中頃刻靜默下來,落針可聞。
容惟將那紅布條泄憤般地往桌上一丟,抬首揉了揉眉心。
那紅布條上的簪花小楷秀麗至極,恍惚中能窺見下筆的錦心繡口的女娘。
只見,那紅布條上寫著——
“信女不求真情,只求順利渡劫。”
第32章 第 32 章
午后, 賀之盈讓紫錦和霜云搬了軟榻,放在花架下。
璀璨的明光被花架上層層疊疊的綠葉割破,碎在女娘膚如凝脂的小臉上。
賀之盈透過那花朵綠葉間的縫隙, 望著那灼目的赤日,雙目被耀眼光芒照得有些刺痛,但她似是不覺,仍怔怔望著。
而霜云正帶領(lǐng)著院子里的女使們將書房里的書搬出來晾曬。
“可小心著點,別弄壞了娘子的書冊。誒——白柰, 你放這兒來。”
前段日子下了不少雨, 今日日頭不錯,正適合晾曬。
白柰手中抱著的書堆上還擺了幾幅畫, 白柰費力控制著那幾幅卷軸不掉落下來, 但她身形瘦弱, 搬動得十分吃力。
“呀——”卷軸滾落在地,還帶落了底下尚未裱起來的畫,頓時間白紙紛飛。
霜云見狀, 斥道:“怎么這么不小心!這些都是娘子收藏的名家墨寶, 若是弄壞了可怎么得了?!”說著忙叫著幾個女使放下手中的活來幫著收拾。
“對不住, 霜云姐姐。”白柰也忙蹲下來收拾。
扯開頂上的一幅畫作,紫紅的飽滿葡萄展露在日光下——
霜云收拾的手一頓,小心地拿了起來。
“娘子, 娘子。”
霜云喚了好幾聲, 賀之盈才回過神。
因著日光猛烈, 花架下陰涼, 她的雙眼尚未適應(yīng), 有些不適地閉起了眼。
“怎么了?”女娘的聲音沉沉。
霜云能明顯感覺到,自家娘子今日從寶明寺回府后就一直興致缺缺, 但陪同娘子的紫錦也不明白娘子究竟怎么了,明明早晨出門時還是興致高昂的。
照顧著女娘情緒,霜云放輕了聲音,“娘子,這幅畫您還未作完,要裱起來還是……”說著將手中作了一半的畫作遞過去。
賀之盈瞇著眼接過,眼前已逐漸適應(yīng)了花架下的陰暗,她一下便認出這是表兄先前教她作畫時所繪,后面因為闌風(fēng)長雨,不得已擱置下來。
容惟的畫工極佳,遠勝過她,這樣一幅好看的葡萄,若是她自己接著畫完,難免有些破壞了原有的意境。
賀之盈想起昨晚聽到的,她費心挑的幾支盛放的荷花都被他丟了,她心里難免賭氣,當(dāng)下就想讓霜云將它束之高閣。
但這幅畫又實在賞心悅目。
她嘆了口氣,“我去找表兄接著作完吧。”
霜云正忙著晾曬書冊,賀之盈便令紫錦收拾了一番筆墨。
想起上次郎君對她的陣仗嗤之以鼻,這個不讓放,那個不讓帶的。這次她就只帶了個香爐,連瓜果都未捎,便往風(fēng)竹院去了-
此時的風(fēng)竹院,長風(fēng)正帶著人將京城運來的一小盒荔枝收好,放足了冰以防腐壞,這才放心往前院走去。
容惟正在樹下陰涼處品茶看奏報,他雖離京,但朝中有些要務(wù)還是得他親自過目。
長風(fēng)本想著攬攬功勞,但想起今早殿下看完賀娘子寫的許愿條后,不知為何原本不錯的心情直轉(zhuǎn)而下。
甚至親自去了趟暗牢,審問那楊標(biāo)。
楊標(biāo)嘴嚴,受刑都將近七日了,卻還撬不開他的嘴。
一向殺伐果斷的殿下此次親自上刑,下手狠辣,楊標(biāo)壓抑凄慘的叫聲恍若還回響在他的耳邊。
長風(fēng)渾身一顫,決定還是不要招惹殿下了,否則賞賜沒討到,保不準(zhǔn)還要受罰。
“殿下。”
容惟抬目看來,面色暗沉極了,眼神中如淬了冰般寒冷,周身氣勢迫人。
長風(fēng)心里叫苦不迭,心道,賀娘子究竟是寫了什么,將殿下氣成這樣。
長風(fēng)硬著頭皮道:“殿下,您上次交代的荔枝,已經(jīng)運來了。您放心,途中照您要求,放足了冰,一點兒都沒壞呢,現(xiàn)下屬下也已叫人冰鎮(zhèn)上了。您看……接下來怎么處理?”
最后一句問得謹慎極了。
其實他多半也能猜到,殿下不愛食帶核之物,此番卻突然特意修書給東宮,令帶著人皮面具扮作殿下的暗衛(wèi)去主動討要今年進貢的荔枝,更令人千里迢迢地運來濟江。
上回茶樓時他也在場,賀娘子當(dāng)時提過幾句喜食荔枝之事。殿下這一番動作必然同賀娘子有些干系,但賀娘子……
現(xiàn)下殿下還為她生著氣呢!
他的差事真是不好辦極了,長風(fēng)頂著容惟那極具壓迫感的目光,心想。
容惟又將目光移回,繼續(xù)看奏報,掀唇冷聲道:“丟了!”
長風(fēng)不敢質(zhì)疑,“是。”
轉(zhuǎn)身時悄悄擦了擦額間冒出的汗。
還未走出前院,便見到一個熟悉的鵝黃身影。
那身影見到他,連忙朝他走來。
“長風(fēng),表兄在里頭嗎?”
長風(fēng)腹誹,在是在,但是您最好別見到他。
望著女娘澄澈的眼睛,長風(fēng)臉上堆上笑,“公子現(xiàn)下不太方便,娘子要不改日再來?”
話音剛落,身后傳來一道聲音:“誰在外面?”
賀之盈面容一滯,怎么感覺他今日心情不太好?聽著跟吃了火藥一般。
長風(fēng)神色為難,“這……”
他實在摸不準(zhǔn)要不要將賀娘子領(lǐng)進去。
賀之盈微微挑眉,“走吧。”說著越過長風(fēng)便抬步往里走去,紫錦連忙跟上。
長風(fēng)望著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背影,一拍額頭,眼下的情形真是令他頭痛極了,希望殿下見到賀娘子能消消氣吧。
賀之盈走出小徑,便見那俊俏郎君往她這看來。
只是往日平靜的目光此刻卻冷至極點。
賀之盈一愣,忙轉(zhuǎn)頭看向長風(fēng),用眼神詢問。
這是怎么了?
長風(fēng)哪敢回答,慌忙地避開目光。
郎君似是不耐煩極了,冷冷道:“有事?”
賀之盈朝紫錦使了個眼神,紫錦會意,麻利地取出畫,鋪開在石桌上。
容惟眉頭緊皺,不解地看她。
女娘上前一步,“表兄,先前你應(yīng)承了教我作畫,這畫才作了一半呢,今日天朗氣清,宜作畫,我便來尋你了。”
說著又笑了起來,明媚璀璨,“這畫在我書房內(nèi)堆積數(shù)日,畫完了我好命人裱起來。”
容惟冷笑一聲,“自己不會畫?”
賀之盈一愣,又理直氣壯道:“不會,所以才需要你教我呀。”
最后一句話語氣嬌嗔,女娘說得似同他撒嬌般。
容惟抬目對上她的目光,眼神幽暗冰寒,賀之盈一驚,他從未用過這樣的目光瞧她。
她暗自尋思,她近日何處得罪他了?得罪對方的那個人是他吧,她都未計較他將她贈的荷花都丟了。
這般想著,臉上又鎮(zhèn)定下來。
容惟盯著她,似要在她臉上灼出一個洞,嘲諷道:“是真的不會畫,還是裝的?”
賀之盈一頓,反應(yīng)過來后一股火從腳底躥上心頭,說話也難免淡了下來:“這是何意?我不明白。”
容惟冷哼一聲,“你既已達成目的,又何必再費力做戲?”
長風(fēng)不忍地閉眼,殿下也太不給賀娘子留情面了。
賀之盈氣得微抖,她從未被人這樣難聽地說過,面上霎時一片滾燙。
她竭力掩蓋聲線中的顫抖,強撐著說:“什么目的?什么做戲?表兄,你今日說話未免太難聽了。”
容惟又抬目看來,眼神銳利,仿佛將她洞穿。
他冷聲道:“你心思費盡為了什么?此為事實。我說話不中聽,你可以別聽。”
賀之盈咬著下唇,心中同被火燎一般,怒極了,盛怒之下,還夾雜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委屈。
是,他說的自然沒有錯,她是為了他的家世,為了嫁他費盡了心思。
但她以為他一直都心知肚明,卻不知為何在今日突然挑破。
女娘沒有直面回答,只強調(diào):“表兄,我救了你兩次。”
她費盡心思又如何?若不是她,他可有那么容易從三皇子的人手中全身而退?
容惟聞言垂下眼簾,心中冷笑。是,沒有她,他確實不會這般輕松地脫身,少說也得費上不少勁。但……若不是她那般纏人地挾恩圖報,若不是他看在她確實奮不顧身的堅決上,若不是……
可惜……
他眼波微動,淺提一口氣閉上眼,沒有再想下去,睜開眼又是一片冰涼直達眼底。
“我已應(yīng)承你的條件,你只需安心待著上京便可,無事……”他頓了頓,冷聲繼續(xù)道:“別成日來尋我。”
賀之盈心里憋屈難堪極了,面上更是因為郎君難聽的言語而一片熱辣。
她自嘲扯起一個笑,勉力維持自己所剩不多的體面,但她心下卻覺得此刻的自己一定難看極了,“好,我不會再來尋你。”
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轉(zhuǎn)身時似有什么滑落。
紫錦憤憤不平,瞪著那個吐完那般難聽的話語后還若無其事看奏報的男人,怒道:“表公子,娘子對你那般好,你怎能這么說她?”
氣性一起,說完也忘了桌上攤開的那幅畫了一半的紫紅葡萄,忙提步追著自家娘子。
長風(fēng)看著快步,不,甚至能稱得上是跑離的兩個身影,掙扎著不知要不要去送送。
氣氛僵硬,冷至冰點。
長風(fēng)想起剛剛女娘離去時的失態(tài),有些不忍,下定決心開口勸道:“殿下,其實……賀娘子雖然是念著攀附權(quán)勢,但是屬下瞧著賀娘子也是極喜歡您的,剛剛她都哭了,您今日……”
那面若寒霜的郎君盯著他,質(zhì)問道:“你是想說,我做錯了?”
長風(fēng)立馬低頭,“屬下不敢。”
耳旁突然響起一陣瓷片碎裂聲,長風(fēng)下意識看去——
只見平日對任何事都從容不迫,心境不動的殿下,此刻卻將那盛茶的白瓷茶杯捏碎了。那澄澈的茶液流淌在男人修長白皙的手上,順著往下流去,頃刻間石桌下的地面滴滿了茶液。
長風(fēng)失聲道:“殿下——”
男人似無所覺,將奏報一合,快步走向房中。
“砰——”房門闔上,聲響大得仿佛要將天震破,一群鳥兒受驚飛起。
長風(fēng)揉揉眉心,他從未見殿下這般失態(tài)過,殿下雖對人冷傲,但多是不屑搭理,還未對幾個人這般說話過,即便是對著三皇子,殿下也從未這么生氣過。
望著那緊閉的房門,長風(fēng)沉沉嘆了口氣。
接下來幾日的差事怕是不好辦了-
“娘子,您手上傷還未好全呢,真要去嗎?”霜云擔(dān)憂地拿著背簍,看向登上馬車的女娘。
娘子前幾日說去找表公子,卻沒過多久就氣沖沖地回來了,隨后便將自己關(guān)在門內(nèi)一整晚,連晚膳都未用。
翌日清晨,好不容易將門打開了,卻說要去采雨添花的原料。
此刻尚在初夏,雨添花中的那味珍稀原料通常不會存活到四月末,她們原都以為娘子今年不打算制了,娘子卻突然提出要去。
“去,再不去來不及了。”女娘應(yīng)道。
霜云跟著鉆進馬車,語氣仍是關(guān)懷,“那您讓婢子跟著您上去吧,那處地勢高險,婢子實在不放心您。”
女娘興致不高,面無表情道:“無事,以往我不是都順利采下來了嗎?何況,我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
霜云還要再言,女娘只是搖搖頭,閉目假寐。
馬車走動起來,車上墜著的珠玉隨之碰撞起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剌p響。
第33章 第 33 章
馬車停在了積云山腳下。
霜云陪同賀之盈行至半山腰, 猶豫著不肯將背簍交給她。
賀之盈抬頭看了眼天色,萬里無云,日光璀璨。
她笑著安慰道:“好霜云, 無事的。那雪商距離不遠,只是那處不易行,兩人上去不甚方便,你若同去,我還要分心照看你。你便在此處等著我吧, 若我遲遲未下來, 你再喚人來。”
霜云神色擔(dān)憂不減,“娘子, 但您的傷……真的不緊要嗎?”
“你每日幫我換藥, 你還不清楚嗎?”女娘嘴角噙著一抹笑反問。
霜云只得將背簍交給她, 臉上依舊不情不愿。
賀之盈接過,又耐心安撫幾句,便背上往山中更高更深處走去-
走了約莫半炷香的路, 眼前出現(xiàn)了正盛放著的淡青色小花。
賀之盈松了一口氣, 雪商已轉(zhuǎn)為淡青色, 雖然比剛綻放時的雪白色妍麗,但這卻意味著它離枯萎凋零不遠了。幸而她趕上了,否則今年這香指定是制不出了。
女娘蹲下身用鐮刀割了幾株, 忽感天色昏暗不少, 抬首一看, 已有幾片烏云籠罩在頂端。
莫不是要下雨了?
女娘秀眉緊緊擰了起來, 手中動作不自主地加快。
因顧忌著下雨后山路泥濘, 會更加難行,她只采了以往一半的量便匆匆往下行。
忽感臉上一涼。
女娘用手抹干, 身側(cè)高聳入云的綠樹上的葉片已被雨點擊打得具有韻律地往下垂墜。
她嘆了一口氣,立即反手用背簍上的錦布將其中的雪商遮蓋好,匆忙往下跑去。
記性一向很好的她記得上山時,山道旁有一個淺淺的山洞。積云山向來是貴女郎君的登山出游之地,少有猛獸,去那處避避雨應(yīng)當(dāng)穩(wěn)妥。
伶俐的霜云見著突然落雨,應(yīng)當(dāng)會立刻找人來接應(yīng)她的-
待得進入山洞中時,她已渾身濕透,還摔了一跤,此刻左腳正灼痛著。再加上突如其來的大雨,她這幾日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此刻更加頹喪。
洞中有人在此待過的痕跡,布滿塵土的地上放了零星幾根細瘦的柴火,想必也是同她一樣在此躲雨。
賀之盈擰干帕子,將面上的雨水擦了擦,忙放下背簍察看其中雪商的情況。
完好無損。
“最近這是怎么了?真是諸事不順。想必霜云此刻已在尋人來接應(yīng)我了,這路這般難行,她可別摔了才好。”女娘低聲嘟囔,將背簍中的錦布往地上一展,小心地顧著左腿,坐了下來。
手中輕柔地掀開左腳的羅襪,腳踝處已是紫紅一片。
“右手傷還未好,左腿又受傷了。”女娘心中憋悶得要命,煩躁地系好羅襪。
洞穴空曠,風(fēng)不住地往里吹,她本就淋了一身雨,此刻明明是初夏,但風(fēng)橫蠻地卷過時,她卻如置身寒冬般。
她身上冰涼刺骨,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抱緊了臂膀,雙目望著洞門出神。
洞外雨勢不減,洞門如墜水簾,成串的雨點如珍珠般滾滾而落。
“雨這般大,也不知霜云如何了。”-
大雨如注,一個瘦小的身影撐著把傘跑進賀府,但雨勢湍急,那一把脆弱的傘被風(fēng)吹得搖散,幾欲飛走,傘下的身影已渾身濕透,但那衣裳上除了水漬,還遍布著不少泥點子。
長風(fēng)正陪著心情連著幾日皆不暢快的高傲主子出門,洪旭輝終于落網(wǎng)了,接到這個消息的容惟不顧雨勢,立刻要前往暗牢。
這幾日他辦差辦得身心俱疲,神思恍惚,見著那瘦小的身影愣了愣神,又揉了揉雙眼。
身側(cè)立刻投來質(zhì)問的冰涼眼神。
長風(fēng)立刻回報:“公子,那不是賀娘子身邊的霜云嗎?外頭下這樣大的雨,她跟在泥里滾了一遭不說,還這般焦急……”說著腦中迅速一轉(zhuǎn),“該不會是賀娘子出什么事了吧?!”
容惟腳步一頓,“去問問。”
長風(fēng)眉毛一抬,心道,還不是擔(dān)心賀娘子?腳下迅捷,立刻跑到霜云身旁。
“霜云,這是怎么了?”長風(fēng)攔下霜云。
霜云神色焦急得不行,淚水滾滾而下,同臉上的雨點混到一起。
“娘子出事了,我改日再同你說,我現(xiàn)下急著尋人。”說著就要往府內(nèi)走。
長風(fēng)長臂一攔,“賀娘子怎的了?我遣人協(xié)助你。”
霜云焦灼,語速飛快:“我家娘子上積云山采草,卻突逢大雨。我本想拿了傘上山接應(yīng)娘子,但那處地勢太險又濕滑泥濘,我摔了好幾跤,死活爬不上去,只得回府尋人。”
容惟已快步走到二人身后,將霜云之語盡收耳中。
他冷靜地下命令:“長風(fēng),你同霜云去尋人,我先趕去積云山。”
長風(fēng)一怔,“公子,這雨這么大!您若是淋壞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那已走出府外的身影并不停頓,恍若未聞,利落地翻身上馬,馳騁離去-
雨下得更加兇猛,仿若銀河倒瀉,賀之盈嘆了口氣。
也不知何時才能出去。
耳畔忽地傳來微弱而又熟悉的嗓音,似從遠處遙遙傳來,被風(fēng)裹挾吹進洞穴。
“賀之盈!”
女娘一怔,表兄?霜云怎的把他請來了?
她未來得及細想,那人不住喚著她的名字,聽著已接近這山洞了。她連忙走到洞口處,果真見到布滿黃泥的山路上有一修長身影,他撐著傘,腳下一個趔趄,若不是下盤當(dāng)穩(wěn),就要摔倒在污泥中。
女娘心下一緊,嚷道:“表兄!”
那傘沿立即向上微抬,傘下那人身形一頓,快步朝山洞而來。
瓢潑大雨中,隔著雨簾,只看到女娘瘦弱,面容并不清晰,朦朦朧朧地藏在水簾后。
前幾日對著她冷言冷語,令她難堪的那人此刻澆著大雨而來,她甚至能看到一向喜潔的他靴上的污泥,以及月白長袍上沾染上的無數(shù)泥點。
賀之盈胸口沉悶,看著那俊俏的面容離她越來越近,一時說不出是何滋味。
那生得極為好看的一張臉越過水簾,出現(xiàn)在她眼前。
賀之盈還未反應(yīng)過來該如何同他搭腔,手腕上倏地一熱。
霎時間,心如擂鼓,猛跳得快躍出胸膛。
“你沒受傷吧?!”男人眼眸墨黑,深不見底。嗓音不似尋常清冽,嘶啞低沉。
賀之盈感覺手腕快要被他的大力捏碎,偏他的手又灼熱得很,一下子貼在她寒涼的手腕上,她低溫已久的身體被猛地一燙,忍不住一顫。
“表兄,你捏痛我了。”
容惟頓覺失態(tài),手下立即撤了勁。
賀之盈揉了揉手腕,神情不自在極了,“你怎么在這兒?”
那日被他那般羞辱后,她再也未尋過他,給他送雜七雜八的玩意兒,此刻見面,不免尷尬非常。
他盯著她澄澈的一雙眼,“我來尋你。”
簡潔明了。
女娘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怔愣。
不是說無事不要再尋他嗎?
容惟就這樣盯著她,薄唇微抿。
女娘承受不住,不自然地躲開他的目光,幅度微弱地點點頭。
方才著急應(yīng)答,起身迅猛,此刻那本就灼熱發(fā)燙的左腳更是如火燒一般疼痛。
容惟正暗暗打量她,瞧見她衣裳上沾了黃泥,心中一縮。
女娘指了指洞中被她鋪開的錦布,“是霜云回府尋你來的吧?現(xiàn)下雨勢迅疾,不便下山,我們在此等等吧。”
說完也不回頭看他反應(yīng),便自顧自地往那走去,一瘸一拐地,顯然是有傷在腳上。
“你受傷了。”他蹙眉,直接道出結(jié)論。
賀之盈小心地坐下,但仍是拉扯到左腳,眉心一皺。
“無事,摔了一跤而已,養(yǎng)幾天就好了。”她漫不經(jīng)心道。
容惟走到她身旁坐下,身側(cè)立刻傳來溫?zé)幔囱ㄖ械娘L(fēng)都未有先前那般嚴寒了。
他語氣中夾雜著從所未見的一絲關(guān)心,“我看看。”
手中就要去掀開她蓋在腳踝上的裙擺。
賀之盈立刻壓住裙擺,帶著自己都未察覺到的賭氣:“不用了。”
容惟抬眸望著她一眼,見她眼都不抬,只望著裙擺上繡著的云紋,緩緩收回手。
洞穴歸于安靜,只聞湍急雨水聲,呼呼風(fēng)聲,難以言說的氣氛在二人間流轉(zhuǎn)。
安靜了半晌,女娘低聲開口,語氣掙扎猶疑,似是思考了許久才下定決心開口。
“表兄,若你覺得我……”她頓了頓,有些難堪地繼續(xù)道:“我一直在做戲,我知你只是因為我挾恩圖報才不情不愿地答應(yīng)娶我,其實……你若實在不愿,以后換別的方式報答我,也可以。”
還有一句她未說出口,那日他說的話如撕破她的臉面一般,她也不愿再面對他了。
她雖然記掛著避禍,記掛著家族,雖然她也知道開了口,可能又是歸零重來,她又要日日擔(dān)憂著未來。
但是不知為何,她就是無法接受容惟這般說她。一直以來,他都是洞若觀火地看她的種種把戲,對她也毫無情意,或許放棄這樁婚事,對他而言是解脫,她也不必因他的輕視鄙夷而一直難堪。
這番話在腦中縈繞數(shù)日,她不斷權(quán)衡利弊,卻還是在這個遮擋著疾風(fēng)驟雨的狹窄山洞內(nèi)說了出來,但說出來后,她竟感覺暢快了不少。
身旁的男人身形一頓,似是沒想到女娘會主動開口說要放棄。
他對上她小鹿般純凈澄澈的雙眼,一開口竟是嗓音干澀:“你要退婚?”
迎著他壓迫的目光,女娘堅定地點頭。
第34章 第 34 章
容惟想都未想, 果斷道:“不行。”聲音依舊干澀。
女娘擰起秀眉,帶著些質(zhì)問的意思,“為何?”
容惟定定地看著她一雙波光瀲滟的杏眼, 嘲諷一笑,“當(dāng)初強迫我答應(yīng)的是你,如今退親的也是你。賀之盈,你將我當(dāng)什么?”
說得好似她是那玩弄人心的薄情女娘。
賀之盈氣性微氣,呼吸急促幾分, 她著實看不透這位陰晴不定的表兄, 他的想法一時一變,喜怒無常。
她辯駁道:“既然是我強迫你, 你也厭惡我的做派, 又為何不答應(yīng)?”
郎君眼眸深邃, 移開目光,瘦削的下頜緊繃,月白衣袍下包裹的結(jié)實胸腔起伏了幾下, 薄唇微掀, 極不情愿地輕聲道:“沒有。”
洞外雷聲忽作, 賀之盈仿若被這道雷劈了一般,好幾息方才反應(yīng)過來他的“沒有”二字的意思。
她遲疑著開口:“你……不是厭惡我嗎?”
她如琉璃珠一般的眸子染上了幾分委屈。
通身貴氣的男人朝她微微傾身,他們之間本就為甚不多的距離更加微小, 一股沉沉壓迫感襲來。
女娘不由得胸口狂跳, 腦中如塞了黏稠的漿糊, 又似使了多年的破舊石磨, 此刻竟是半分轉(zhuǎn)動不得。
他一錯不錯攫著她的一雙眸子, 沉聲開口,“那你呢, 你可是真心心悅我?”
“我……”賀之盈下意識想開口辯駁,可望著男人那灼灼目光,又心虛地住了嘴。
捫心自問,她所做一切只是為了嫁他。他性情淡漠,對她的示好視若無睹,更是常常出言諷她,她面上一片殷切熱意,可其中又有幾分真情?
“賀之盈,”他輕聲喚她的名字,“你想要權(quán)勢,我可以給你,我只有一個要求。”
賀之盈被驚雷劈了一道又一道,怔怔開口,聲若蚊蚋,“什么?”
容惟眼眸如化不開的墨般漆黑幽深,此刻有著她分辨不出的情緒在濃墨中沉滯微轉(zhuǎn)。
他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你的真心。”
洞外風(fēng)急雨驟,電閃雷鳴,正如她此刻心境。她幾乎要溺斃在他好看的一雙眼眸中,久久未能回過神來。
她不禁懷疑起,她是不是因淋了雨發(fā)燒而發(fā)了幻夢,一向冷情淡漠的表兄竟然說要她以真心待他。
原來他在意的是這個嗎……
可是,他不是最不在意別人的真心嗎……
賀之盈心口狂跳,一時間無法消化他簡簡單單一句話里蘊含的意思。
見她久久不答,他眼中似乎漫起了幾絲失望,移開目光。
“不愿便算了。”
賀之盈慌忙道:“不是,我只是……”
男人又轉(zhuǎn)頭攫住她清澈的一雙眼睛,“只是什么?”
賀之盈卻不答,反問他:“表兄,那你的真心呢?”
這回換成容惟愣住了,他沒想到女娘竟還將問題拋給他,反將一軍。
面容姣麗的女娘揚唇一笑,眼里再度流光溢彩,沒有再追問他,而是下定決心道:“我答應(yīng)你。”
說到底這門親事于她更有益,他既主動挑明,態(tài)度認真,只想要她真心待他,她應(yīng)承又何妨。
郎君似是被她看得羞赧,生硬地別過臉去。
外頭雨勢微減,洞中風(fēng)勢緩和,賀之盈感覺渾身不似先前般冰凍,微熱的熱意漫遍全身。
她大著膽子,用手穿過他的臂膀,試探地摟住了他精瘦的腰,不管不顧般地狠撞入他的胸膛。
本就結(jié)實的腰腹在她環(huán)上的那一刻更加僵硬。
容惟從未和人這般親近過,雖然上回她被蛇所嚇,情急之下慌不擇路,躍進他的懷中。還有上上回,她腳下一滑,撞入他的懷中——
但,那都和和此刻不同。
他慌亂地去掰開她的雙手,“你做什么?”
女娘鼓起勇氣,沒有松手,口中喃喃道:“表兄,我冷……”
他手中動作一頓,隨后皺著眉,不滿地開口:“不要喚我表兄。”
賀之盈不解,疑問道:“為何?”
容惟垂下眼眸,盯著女娘已半干的烏發(fā),那熟悉的海棠香氣順著濕氣鉆入他的腔道。
他并不回答她的問題,只道:“總之別喚。”
她的表兄是宋元熙,不是他。
女娘貼著他的胸口,嗓音也似直接穿透他的胸腔,“那喚什么?”
他輕咳一聲,也不明說:“我小字蘭衡。”
賀之盈右耳傳來他深重的心跳,直直地捶打在她心上。她翕動鼻翼,輕嗅著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竹香,柔和輕聲喚:“蘭衡哥哥。”
轟——
他腦中一炸。
女娘抬起腦袋,明亮的雙眼看著他,似察覺不到他的羞赧般,仍笑著問他:“可以嗎?”
他頷首避開她布滿熱意的目光,別扭地開口:“隨你。”
賀之盈被他扭捏的樣子逗到,又往他懷里縮了一縮,心里是從所未有的盈實,她又喚了一聲,似嬌似嗔:“蘭衡哥哥。”
半晌,正當(dāng)賀之盈以為他不會應(yīng)答她,打算說些別的話時,頭上方忽地傳來道清冷低沉的聲音:“嗯。”
賀之盈揚起嘴角,心中的春苗好似要盛放出花。
夾雜著潮氣,洞穴中微揚的塵土好似被粘合起來,時間也流逝得緩慢。
賀之盈呼吸逐漸趨于平穩(wěn),一半神識已隨著疲憊陷入昏沉。
容惟劍眉一皺,雙手按著她的肩膀,將她扯離自己懷中。
“我看看你的傷。”
賀之盈眼神還迷蒙著,似覆上了一層云霧,動作緩慢地將羅襪扯至腳踝處,原本細瘦的腳踝此刻如饅頭般腫脹,雪白的肌膚上染著一片紫紅。
容惟下手沉穩(wěn),用力捏著一動,女娘立刻倒吸一口涼氣,杏眼溢出淚花。
“疼。”
郎君冷靜地道:“沒傷到骨頭。”
賀之盈微抖著雙手,將羅襪扯上,抱怨道:“你的腿疾是假的,可如今我的腿疾卻是真的。”
容惟微勾唇角,“將養(yǎng)半月便可。”
女娘攥著腿上的羅裙,神色既委屈又不甘,杏眼微濕,直言道:“可我想同你一起上京。”
郎君避開她的目光,她可真是越來越大膽了,說話絲毫不避諱,她果真極愛慕他,還要同他一同回京。
那日的許愿條,或許……只是這個糊涂的女娘不明心意,可他一向明智,她此刻分明就愛極了他。
他咳了一聲,雖有些不忍,但還是實話實說,“如若順利,五六日后我便會啟程回京。”
賀之盈一驚,神色黯淡下來,“這般快。”
容惟深邃的眸子望著她,沒有說話。
洪旭輝已落網(wǎng),找到賬簿便是這幾日的事,收尾的事自然不必他去做。他的好弟弟此刻正逮著機會治他個無詔離京的罪名,回京之事迫在眉睫,他已在濟江待了一月有余,實在無法再逗留。
山洞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女娘渾然不覺,但容惟耳力過人,盡收耳中。
“他們來了。”他淡淡道。
賀之盈反應(yīng)了一瞬,便要站起身子,但左腳傳來的痛楚令她瞬間脫了力,往地上跌去——
腰間一緊,一股大力將她一托,她還未反應(yīng)過來,眨眼間已站直了身體。
她抬目去看攬著她的腰的郎君,那人觸到她的目光后如觸電般火速收回雙手。
眼看他如白玉般的耳垂變得血紅,女娘不禁抿了抿唇壓制上揚的嘴角。
容惟面色微惱,快步走到洞口,朗聲將長風(fēng)同霜云帶來的人馬喚來。
“娘子,您的腳……都怪婢子不好,若是婢子堅持同娘子上山,娘子也不會受傷了。”霜云甫一見到賀自家娘子一瘸一拐的模樣,便淚盈滿眼,一顆顆地滾落下來,內(nèi)心自責(zé)得要命。
見著霜云如在泥里滾了一遭,她的內(nèi)心也不好受,拿帕子擦了她的眼淚,安慰道:“好了,我沒事。回府再說。”
霜云點點頭,開口喚人上來一同攙扶自家娘子。
那護衛(wèi)還未靠近賀之盈,長風(fēng)忽感覺周身被帶起一股風(fēng),定睛一看,自家殿下已一個箭步?jīng)_到了賀娘子身旁,阻了那小廝要攙扶的手。
“你下去。”他沉聲命令,不怒自威。
見著自家殿下終于同賀娘子消除矛盾,環(huán)繞周身多日的沉重氣息和緩了下來,長風(fēng)暗暗松了一口氣。
外頭雨勢雖減小不少,但仍墜著雨珠,長風(fēng)跟在容惟身側(cè)打著傘,而她同霜云則由賀府的護衛(wèi)打著傘蔽雨。
坡道濕滑,賀之盈的腳因受傷更加無力,腳下不住地在污泥中打滑,幸而身側(cè)的那人大力地握著她的臂膀,才不至摔倒。
賀之盈注意到容惟先前在洞中已干透的衣袍又被斜雨打濕,但他似不覺般,專注地望著前方。
女娘心中一熱。
山腳下停著馬車,還拴著不少匹馬。
長風(fēng)請示道:“公子,您是騎馬還是坐車?若您坐車,屬下將您的馬牽回去。”
容惟應(yīng)答果斷,“坐車。”
在一旁聽見了他二人對話的賀之盈一怔,“你騎馬來的?”
他竟冒那樣大的雨騎馬前來,難怪先前見到他時他衣裳半濕。淋了一路的雨,他還走了那樣遠的山路尋她……
賀之盈杏眼蒙上了一層水霧,眼波流轉(zhuǎn),喃喃道:“蘭衡哥哥……”
一旁的長風(fēng)聞言眼珠子快要瞪出來了,驚異的目光在二人間逡巡。
殿下的小字一向是陛下同皇后喚的,而現(xiàn)下殿下不僅將小字告訴賀娘子不說,還允許賀娘子這般柔情蜜意地喚他如此肉麻的稱呼……
長風(fēng)立即意識到,完了!一向冷靜自持的殿下竟還是徹底被賀娘子攻下了!
容惟的耳垂立刻染上緋色,不自在地握拳輕咳了一聲,“上車。”
女娘由霜云攙扶著上車,背對著他們主仆二人之時——
高傲的郎君瞪了一眼瞠目結(jié)舌的長風(fēng),眼中警告之意明顯。
長風(fēng)連忙收回神色,低下頭。
女娘并未發(fā)現(xiàn)二人的小動作,回過身來,一如最初喚他上車般:“快上車呀。”
第35章 第 35 章
“娘子, 表公子回來了。”
房門被霜云輕輕推開,外頭懸掛的寶蓋珠絡(luò)琉璃燈散開的燈光悄然灑入靜謐溫馨的寢房。
賀之盈正用纖細的指尖撥弄著柔嫩的月季花瓣,聞言側(cè)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天已擦黑, 此時正是戌時三刻。
她嘟囔道:“怎的回來這般晚。”
今日送她回府后不久,他便立即出門去了,竟出去了這樣久。
霜云未聽清,疑問地喚了聲:“娘子?”
賀之盈索性從軟榻上起身,“走, 去風(fēng)竹院瞧瞧。”-
賀府入夜后紛紛點亮懸燈, 府中燈火星星點點,霜云和紫錦一人手提著一盞燈籠, 跟著賀之盈行在通往風(fēng)竹院的小路上。
賀之盈左腳崴傷了, 行得比往日慢了些。
霜云心直口快, 忍不住問,“娘子,您就這樣原諒表公子了?”
一旁的紫錦狠狠瞪了她一眼, 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賀之盈卻毫不在意, “他那日說話委實過分, 我也確實圖謀他的權(quán)勢,既他已表明想要我誠心相待,我也別有所圖, 那也不必再計較之前的事了。”
雖然因著他先前種種行為, 她目下對他著實沒有幾分情意, 但既然日后要成婚, 她認真待他還是做得到的。
霜云仍舊忿忿不平, “表公子這般眼高于頂,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天神下凡呢。我瞧著他一點兒都配不上娘子。”
賀之盈哭笑不得, 但內(nèi)心卻哀嘆,她又何嘗不想有機會選擇自己中意的婚事呢?若是沒有三皇子,她前世或許能尋到中意的男子,而不是被當(dāng)作一顆棋子為人擺布,今世也不必如此緊迫,每日如有把利刃懸在她的頭頂,費了不少功夫才解決這個傲睨一切的表兄。
她冷不丁地冒出一個念頭:要是能直接一步到位,解決三皇子就好了。
她搖搖頭,將這個荒謬的念頭甩出腦袋,回過神,發(fā)現(xiàn)已行到風(fēng)竹院外。
紫錦出聲道:“咦,怎的沒人守在外頭?”
賀之盈知曉,表兄院中人事雖簡單,但以往總是有兩個小廝候在院門。
她道:“進去看看。”
穿過那條竹林小徑,院中竟也是空曠,一人都無。
賀之盈眉心微蹙,心下生疑,莫不是又出門去了?那為何她的人手沒有來回報?
她將目光落在那點亮著燈的寢房上。
她吩咐道:“你們在此處等我。”
說完便抬步,她左腳受傷,步下緩慢地朝那寢房走去。
風(fēng)打樹葉,擊得沙沙作響,夏蟬開始鳴叫,一片響動之下,紫錦同霜云提著兩盞燈籠侯在院里,微弱的光如兩個沉靜星子墜落在漆黑小院般。
光亮自門扉的小縫中泄出。
賀之盈眉心微皺,怎的連門都未關(guān),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念及他的安危,她心跳不自覺快了幾分。
門內(nèi)傳來些細微動靜,賀之盈試探地喚了一聲:“蘭衡哥哥?”
門內(nèi)人似是被她驚動,那聲響大了不少,瓶瓶罐罐碰撞聲清脆,夾雜著細微的衣物布料摩擦聲,聽上去很是慌亂。
心中疑云更甚,莫不是三皇子又派賊人前來?!
賀之盈未細想,將門推開——
只見正對著門的紅木桌旁,英俊郎君衣襟敞開,露出如玉一般瑩潤的結(jié)實胸膛,但腰腹間卻胡亂地纏上了幾圈繃帶,隱約有血紅滲出。
而房中的另一個男子手足無措,面色慌亂地看著她。
長風(fēng)慌忙地喊了一聲:“賀娘子。”
今日捉到洪旭輝,殿下套出他的私宅位置后,院里的暗衛(wèi)們立即悄摸地從小門出了府,跟上殿下一同前往。對方的人手在先前的交鋒中元氣大傷,但他們也落不著好。
殿下料想今夜對方不會再有動靜,賀府中一向清凈,便將那些暗衛(wèi)們都留郊外的秘宅中了,令他們破曉時再悄悄回府,此刻他們要么正在養(yǎng)傷,要么留下收尾。
但長風(fēng)未想到,賀娘子大晚上忽然造訪風(fēng)竹院,他忙著在給殿下上藥,蟬鳴聒噪,他一時間竟未聽見賀娘子的腳步聲同氣息。
因著被塞過幾回美人,甚至是小倌,殿下很是忌諱旁人擅自闖入寢殿內(nèi),以往便因此發(fā)配了不少人,賀娘子如此貿(mào)然闖入,殿下又該生氣了……
長風(fēng)不由得將目光挪到身旁坐著的郎君身上,只是他家殿下連看都不看他,直直看著賀娘子,但觀其面色,不似慍怒的模樣。
長風(fēng)挑了挑眉。
賀之盈此時腦中一片空白,她是頭一回看到郎君如此情狀,下意識地便想移開眸子,卻被他胸膛上的一處印記攫住了眼眸……
賀之盈身體一僵。
那是一個小小的胎記。
如月牙一般……
熟悉的形狀讓她腦中有無數(shù)道驚雷炸開,她恍然地正要定睛細瞧,怎料那郎君就立即將衣裳合上了。
男人一邊系著衣裳,一邊漫不經(jīng)心道:“你先下去。”
長風(fēng)應(yīng)了一聲,手腳輕快地將紅木桌上的放著幾瓶傷藥的托盤端了下去。
直到長風(fēng)將門闔上,賀之盈仍舊如同被定在原地一般,雙耳都開始鳴叫。
怎么表兄會和那太子有一樣的胎記……
她腦中頃刻間冒出了一個荒唐的念頭: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太子,那個與她翻云覆雨后殺了她的心狠手辣的太子。
但又立即被她的神智否定。
不可能,她分明記得清楚,前世太子容惟一直待在京城,何況無詔離京是大罪,他若是來濟江待了這樣久,朝中早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出了,但她卻并未聽父親提過。
更何況,表兄可是帶著姨母的書信而來,她也未曾聽聞表兄同太子有何交集,眼前的這個表兄貨真價實,怎么可能會是假的呢。
許是燈火幽暗,許是她眼花了,只是相似的胎記罷了,不可能會是那般荒謬。
在胸前長胎記,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會的……
心中霎那間百轉(zhuǎn)千回之后,定論之后腦中才微微清明,連帶著繃直的身體放松了些許。
容惟已系好衣裳,披起了放在一旁的外袍,皺著眉看向她,見她正盯著地面出神。
咳……先前她那般直勾勾地盯著他的胸膛,長風(fēng)還在房內(nèi)呢,真是個膽大的女娘,見過他的身體后又出著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垂眸看了眼胸膛,那處已被雪白中衣包裹,但他記得因為常年習(xí)武,他的胸膛結(jié)實遒勁,腰腹有著塊壘,應(yīng)當(dāng)不算丑陋吧……她為何是這個反應(yīng)?
他忍不住出聲問道:“在想什么?”
賀之盈被他言語拉回了神,連忙搖頭否認,扯出笑道:“沒有。”說完方才反應(yīng)過來,擔(dān)憂道:“蘭衡哥哥,你受傷了?”
容惟迎著女娘關(guān)切的熱烈眼神,神色淡淡道:“不礙事。”
女娘上前幾步在他身側(cè)坐下,身體朝他挨了些許。
熟悉的香味立刻傳來,如蠱蟲般鉆進她的腔道。
她神色擔(dān)憂,一對秀眉緊緊擰了起來,“怎能說不礙事呢?是不是又是那伙人。”
他對上女娘水光瀲滟的杏眼,輕點了點頭,“遭了埋伏。”
埋伏?
賀之盈情急幾分,目光在他身上逡巡,“還有哪兒受傷了?”
說著就要掀開他的袖子。
那云錦中衣上的玉手還未掀動就被摁下,郎君的手掌就這樣直接的貼在她的細嫩手背上,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手掌上粗糙的繭。
她慌忙抬頭去看他,眼前視野闖入他的薄唇,形狀好看,許是在她來前抿了不少茶,現(xiàn)下在搖曳燭火之下泛著薄薄一層水漬,極淡極淡的茉莉茶味被她挺翹的鼻捕捉。
她忽地記起,以往見到他,有那么幾回他總是端著那副無波無瀾的姿態(tài),靜靜坐著飲茶。
而被他送入口中,在他那唇舌間滾過的那一杯一盞,皆是她特地吩咐人送來風(fēng)竹院的,她親手制的茉莉茶。
賀之盈胸口泛起幾絲異樣,滯澀起來。
那昏黃的燭火搖曳生姿,他二人照在后頭凈白墻上的一對影也隨之搖蕩,周遭凝滯低沉,她不禁心旌搖曳起來。
風(fēng)停了,蟬靜了,天地之間闃無人聲,沉寂一片。
她不知受何驅(qū)動,鬼使神差地微揚了揚頭,朝他薄唇貼近幾寸……
但那薄唇忽地挪開一寸,他英挺的鼻尖堪堪擦過她的鼻尖。
賀之盈頓時無助,此刻她反應(yīng)遲鈍,只下意識追去目光,捉到他的一絲倉皇之色。
他已挪過了頭,并不看她,只以那峭拔的鼻梁面對著她。
他以手掌包住她的小手,動作迅速地將她的手從衣袖上挪開,如方才無事發(fā)生一般,口中沉靜道:“沒有。”
賀之盈赧然地收回手,壓下心中的羞惱,面上輕笑:“沒有便好。”
男人垂下眼瞼,看向她的腳,只有一對鑲嵌著明珠的鞋頭露在裙擺外,他忽道:“你的腳如何?”
女娘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眼左腳,“霜云幫我揉了藥,現(xiàn)下倒是不疼了。”
容惟點點頭,昏黃燈光為他的側(cè)臉勾勒出一道柔和金邊。
房內(nèi)又安靜下來。
女娘因著先前的主動之態(tài),心中漫起尷尬,裝作忙碌地理了理披帛后以手撐桌站了起來,腳下緩慢地朝門口挪去,口中道著告辭之語:“蘭衡哥哥,那你好生歇息,我便先回院了。”
手腕忽然被捉住——
“等等。”
被猝然一捉,加之她本就受了腳傷,腳下一個不穩(wěn),竟朝身后跌去。
第36章 第 36 章
賀之盈只感覺眼前視野急劇晃動, 情急之下,她反應(yīng)遲鈍,四肢失去了神識控制。女娘為維持平衡, 雙手慌亂地朝周圍抓去,如墜崖之人欲捉住救命稻草。
“嘶——”一道輕吸涼氣聲音在混亂之中響起。
賀之盈感覺整個人狠狠地撞到了容惟懷中,她與之相撞的地方疼痛蔓延。
女娘聽到他的抽氣更加倉皇,情勢更加慌亂,腦中尚存的幾絲清明告訴她, 她似乎傷到了表兄。
她心中顧念著表兄的傷勢, 也不知傷到了哪兒,慌慌張張地抬首往上望去——
一道悶哼聲響起, 而與之而來的還有她頭頂?shù)奶弁础?br />
女娘下意識地用右手捂住痛處, 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在傷處, 直疼得女娘小臉上精致的五官擰皺成一團,原本清淺的眼里瞬時結(jié)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殼。
而被她擊打的郎君也未好到哪兒去,與她左臂相觸的胸膛起伏得劇烈, 聲音似被她接二連三的“攻擊”沖撞得有些嘶啞, “賀之盈, 你可真是好樣的。”
他的俊秀面容在一片水汽中模糊閃爍,賀之盈的語氣充滿了歉意,軟聲道:“蘭衡哥哥, 對不住, 我不是故意的。”
容惟卻沒接話。
水霧朦朧之中, 她壓根看不清他的臉, 唯一能知道的便是, 他正盯著她。
賀之盈這才留意到此刻她與他挨得那樣近,她的大腿隔著夏裳貼著他, 上半身幾乎靠在他胸膛,郎君年輕氣盛,如火爐一般,暖暖熱意源源不斷地傳至她身上,心里。
意識到這點后,她的胸口劇烈頃刻間跳動起來,聲音大得仿佛兩個人都能聽見,賀之盈叫苦不迭,他不會聽到了她如擂鼓般的心跳了吧……
害怕落面子的女娘悄悄地透著消散些許的水霧,勉力觀察面前男人的神色。
只見他臉色幽暗,眸中漩渦暗涌,正沉沉盯著她的一雙眼。
渾身的血液似停頓了一瞬,女娘回過神后掙扎著便要起來。
怎知容惟在她跌坐之時將手放在了身旁的紅木桌上,雙臂竟無意識地如牢籠般將她困囿于他懷中。
賀之盈被他的長臂一擋,加之起身那一瞬忘卻了左腳的傷,過于迅猛的動作頃刻間便牽動了沉寂已久的腿傷,她左腿一軟,又往后跌了回去——
疼痛如瀑布飛流,頃刻流轉(zhuǎn)在她血脈之間,她的臉又不受控制地皺巴起來,顫抖著輕輕抬起左腳,以緩解劇烈的疼痛。
郎君微微傾身靠向她,問道:“碰到腳了?”
她噙著因疼痛而溢出的淚花,點了點頭。
容惟眉心緊皺,壓著聲音道:“你先起來,我看看。”
女娘一只手抓緊了他腰間的衣裳,略帶委屈地說:“起不來,我腳疼。”
郎君被她的動作弄得腰腹一繃,輕輕倒吸了一口涼氣。
賀之盈再度抬首望向他,眼睛像小鹿一樣純凈,蘊著點點委屈,鼻頭微紅。
容惟眼神陰翳,不知正想說點什么,嘴唇微動,敏銳的女娘立即察覺,眼神往下挪動了幾寸,最終停留在他的薄唇上。
見狀,他胸膛起伏得更加劇烈,但她似是絲毫不覺,只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唇。她鼻尖正對著他的薄唇,呼吸之間呼出的熱氣裹挾著海棠香重重擊在他的唇上。
他微掀唇道:“賀之盈!”
卻不防脖頸被一道力猛然扯下——
轟——
少女的雙眼迅速撞進他的滿帶震驚的眼中,唇間一陣濡濕傳來,一陣酥麻迅速地從脊椎骨處密密麻麻地爬起。
賀之盈她雙臂環(huán)著他的脖頸,用力拉下對準(zhǔn)那兩片唇瓣后迅疾地閉上雙眼,她將勇氣都用在了前頭,此刻她勇氣耗盡,不敢去看他的反應(yīng)。
暖黃寢房之中,嬌小的女娘就那樣坐在高大郎君的腿上,衣袖下滑落出一節(jié)藕臂,那女娘微微仰頭,與郎君雙唇緊貼,平日本就嫣紅的嘴唇,許是因為此刻心中激蕩,血脈之間加速涌動流向面部,變得更加嬌紅。
她做了活了十六年,快十七年來最大膽的事,而她卻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只知道此刻胸腔處是一片充盈,有枝枝春花肆意盛放。
或許,也許……她確實,在她未感覺到的時候,在暗流涌動之下,對他生了幾分真心?
極度的緊張令她只是貼著他的唇,不敢再多動一絲一毫,纖細的身軀此刻以著一個略顯詭異的姿勢,如被寒涼冰雪凍在大雪紛飛之中般僵住。
唇間柔軟的觸感帶來陣陣潮水,不斷地侵襲著她,她五感中除了觸覺似乎都被潮水覆蓋淹沒,不——她驚訝發(fā)現(xiàn),還有聽覺存余。
心跳轟鳴,混沌之間,不知是她的,還是此刻與他雙唇相貼的郎君的。
周遭氣息在不知不覺間停止了流動,凝滯在二人之間。
賀之盈悄悄掀開眼簾,面前的郎君似乎陷入了沉睡,身體止住不動,面色淡然,唇部更是絲毫未動。
就像她在強迫他一般。
賀之盈頓覺無趣,神識在此刻逐漸回籠,原本激蕩的心情被幾分羞赧覆上。
女娘雙臂一松,頭微微后仰,就要分開黏連的雙唇。
腰間猝然一緊,原本一動不動的郎君忽地傾身向她,那薄唇也有意識地追著她,壓了過來,呼吸間又黏連在一處——
她瞪大杏眼,與郎君涌著奔騰的浪潮的一雙眼相撞,如天雷重重滾過,賀之盈頓時忘記了呼吸。
她的皓齒因突如其來的力道重重地磕上他的唇,一股鐵銹味頓時彌漫在二人相貼的雙唇間。
但此刻,誰都未有心思顧及,在心跳怦然間,只憑著本能交換唇間的濡濕,他笨拙地吮著她的下唇,一口利牙將她唇周磨得疼痛熱辣。
相貼的肌膚一片滾燙,熱意在唇齒間流轉(zhuǎn)。
分明只是兩唇相碰,但賀之盈卻有溺斃之感,一道嬌吟溢出唇角,即刻被吞沒在唇瓣相交間,腰間被收緊,她上半身緊緊地貼在容惟身前。
意亂情迷之中,她似乎無意中壓到了郎君受傷的腹部,他皺著眉悶哼了一聲。
賀之盈一個激靈,情潮褪去,立刻后仰將二人分開,不顧眼中壓著驚濤、追唇過來的郎君。
“蘭衡哥哥,你的傷……”她氣息不穩(wěn)地道。
她唇上的口脂花了,肆意糊在嘴周,眼中波光瀲滟。
容惟眸色更深,強壓著平復(fù)紊亂的呼吸,但嗓音卻嘶啞非常:“無事。”
女娘仍是擔(dān)憂,“可是我感覺你傷處更僵硬了……”
容惟聞言一頓,不自在地偏過頭,強調(diào)道:“無事。”
賀之盈點點頭,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還掛在他脖頸上,立即慌張地收回。
“我……我先回去了。”她右手摸索著桌面想要借力站起,卻觸到一片溫?zé)帷?br />
是他的手。
他的手不知何時從她的腰肢又挪回到了紅木桌上
那只小手如觸電般立即收了回來。
身側(cè)的郎君胸膛震動,輕輕的笑從唇角中溢出。
賀之盈不敢去看他那破了口子,閃耀著水光的嘴唇,羞赧地又將右手按在桌面撐起身來。
女娘站直后,一瘸一拐地走出門,那腳步迅速,想來若不是崴了腳,此刻已跑出門去。
院外又響起了兩人的腳步聲,伴隨著聽著顯然是受了腳傷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容惟垂下眼來,眼簾覆住了眼中的情緒。
門扉處響起兩聲敲門聲響,隨后長風(fēng)的聲音跟著響起,“殿下。”
容惟理了理腰間衣袍,方沉聲道:“進。”
長風(fēng)推門而入,臉上的笑容在看到郎君唇上的口子時頓住,“殿下,您的嘴唇流血了。”
一邊暗自驚嘆。
沒想到殿下英明在外,可私底下近弱冠之年的殿下,都這么大人了,同賀娘子飲個茶水還能不甚將唇咬破。
長風(fēng)的好意提醒換來了自家殿下的一記眼風(fēng),那警告之意下竟暗含著幾分羞惱。
長風(fēng)委屈地低下頭,他好意提醒罷了,怎的還不領(lǐng)情。
忽地記起自己想要說的事,又道:“殿下,那荔枝要給賀娘子送去嗎?”
殿下午后好端端地提起那荔枝之事,長風(fēng)心中暗自得意,幸而當(dāng)初他見那荔枝不過幾粒卻又極其珍貴,擅自做主留了下來,怎料殿下還真問起了此事。
長風(fēng)自得地攬功,果不其然,順利地得到了他青睞已久的,放置在東宮庫房中的一柄長劍。
長風(fēng)耐心地看著容惟,等待殿下吩咐。
幽幽燭火旁握著茶杯的郎君動作一頓,片刻后又沉靜地下命令,“明日再說。”
“是,屬下告退。”
待門扉完全闔上后,那握著茶杯的郎君將那白瓷茶杯放置桌上,幾滴茶水溢出,很快沒入錦布中消失不見,只留下一點洇痕。
容惟合上眼眸,那雙唇相貼的觸感,唇上破口的刺痛感在黑暗之中更加明顯。
方才他拉住她,原本是想給她荔枝的,但誰知后面竟會發(fā)生了那樣的事……
一向冷靜自持,腦中清明的他,那時竟完全將此事拋之腦后。
他睜開雙眼,輕輕撫上脖頸處的一道劃痕,那劃痕微紅,斜斜向下,就要沒入衣袍之下。
一聲冷哼溢出唇角。
真是個牙尖,手也利的女娘。
第37章 第 37 章
賀之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了風(fēng)竹院, 紫錦同霜云不解地對視一眼,連忙提步跟在后頭。
“娘子,小心您的腳。您等等婢子們。”霜云在后頭喚道。
賀之盈雖一瘸一拐, 但仍盡力走得飛快,不過半炷香便回到了月海樓。
女娘直奔寢房,迅速將房門闔上,紫錦同霜云險些將鼻尖撞了上去。
望著緊閉的房門,二人只好在院中候著, 等待娘子傳召。
霜云望烏黑的天, 忍不住道:“表公子是不是又惹娘子生氣了?”
紫錦搖搖頭,表示不知。
忽然, 眼前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二人連忙上前迎著門后的女娘, “娘子。”
卻見賀之盈手中拿著一封信, 以蠟封口,封皮上書著簪花小楷,就要遞給紫錦。
紫錦雙手接過, 疑惑道:“娘子怎的突然想起給朱夫人寫信了?”
朱夫人, 便是賀之盈在京中的那位姑母, 賀嵐。
賀之盈微皺起眉,沉沉道:“許是我多想了。”
羞赧褪下后,她又想起了與她唇舌交纏的郎君胸前的那道月牙胎記。
月牙胎記出現(xiàn)在她夢中多回, 是她縈繞不去的噩夢, 而如今, 這道胎記竟出現(xiàn)在了與她朝夕相處的表兄身上, 怎么會這般巧合?
但是無論賀之盈怎樣推演, 都覺得眼前的表兄不會是那心狠手辣的太子。
許是她前世為人所害后實在是敏感異常,雖然她心知是她多想了, 但還是先修書一封給姑母,請求姑母先派遣人手調(diào)查一番,待她上京后也能知曉結(jié)果。
她容不得有任何意外出現(xiàn),令她今生再陷囹圄。況且這樣一來,她也好心無旁騖地專誠待他。
“婢子這就去安排。”紫錦領(lǐng)命,拿著信去找賀府小廝了,以保在天亮后便能寄出。
霜云上前一步,“娘子,婢子伺候您洗漱安寢吧。”
賀之盈點點頭,今夜心中激蕩,情緒如浪潮般起起伏伏,現(xiàn)下身體不免染著幾分疲憊。
梳妝臺前,繪著西府海棠的紗燈為女娘欺霜賽雪的小臉染上昏黃,雙鸞菱花鏡中映照的面容仙姿佚貌,只是這唇比往日紅腫些許,更如正綻放的紅牡丹一般。
女娘閉著漂亮的一雙眸子,青絲如瀑,柔順地散在背脊上。霜云正給自家娘子通著發(fā),目光落在了女娘的紅唇上,怔愣了一息后疑道:“娘子,您的嘴唇怎么腫了?”
賀之盈睜開雙眼,這才看到了鏡中格外紅艷的自己的唇,她先前回房時已經(jīng)將糊了的口脂都擦了干凈,未曾想此刻的唇還是這樣紅潤。
她現(xiàn)下相信那郎君確實未接觸過任何女子了,前頭他扣著她的腰,二人貼唇交纏時,他的動作甚是笨拙,口中利齒時不時磨到她嬌嫩的唇瓣,后頭更是又吮又咬。
難怪腫成這般……
賀之盈搪塞道:“許是上火了。”
霜云通發(fā)的動作微緩,思索著最近的膳食,因著夏熱,府中菜色也以清淡爽口為主,似乎不含什么上火之物呀?
賀之盈面上浮上幾分緋色,扯開話題道:“對了,我令你打的玉佩如何了?”
娘子今日從山上回來后,不知為何提起了要將先前得到的一塊品相極好的羊脂玉打成玉佩,那玉娘子得了許久,都未舍得打造,如今花重金尋濟江中最好的雕玉師傅不說,還要求一定要在這幾日內(nèi)打完。
玉佩樣式由女娘親自所畫,很是精致好看,但那樣式……霜云一見便知道定是要送給表公子的。
霜云心中嘆了口氣,答道:“娘子一向都是尋王師傅雕玉的,您還不放心他的手藝嗎?”
賀之盈嘟囔道:“也是,他那般挑剔,也不知會不會喜歡。”
霜云見著自家女娘儼然一副陷入情網(wǎng)中的憂思模樣,心中一咯噔,“娘子這般用心了,表公子若是再不領(lǐng)情,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女娘臉上染上一抹笑,“也是。”說完握住霜云的手,“好了,不必通了,安寢吧。”
“是。”霜云連忙去為女娘放下帷帳-
假山林立,璀璨日光之下湖光四射,湖中的紅黑錦鯉圍成一群,競相搶奪著玉手撒下的魚食。
“你在這里。”身后忽然響起的一道聲音,將她嚇了一跳,手中的魚食碗險些沒拿住,要落進湖中去。
賀之盈轉(zhuǎn)身,小臉上揚起明媚笑容,一對如琉璃珠般的眼眸光芒流轉(zhuǎn),“蘭衡哥哥。”
今日他換了一身云水藍,賀之盈恍惚片刻,依稀記起他初到賀府那日,就穿著這身衣袍。那時她被他的不凡的姿容所驚艷,而如今……再過不久,他們就要定親走六禮。
郎君依舊通身貴氣,周身散著生人勿進的疏離氣息,神情淡漠,但他的雙唇……
賀之盈目光下挪,落在他破了一道口子的下唇上。
她恍然憶起,昨夜意亂情迷中,她似乎不慎將他的下唇磕破了,這道口子想必就是那時留下的。
見女娘面若紅霞,目光下移落在他的唇上,那心中的癢感又起,他咳了一聲,側(cè)首道:“長風(fēng)。”
賀之盈這才注意到身后的長風(fēng)托著個箱子,她疑惑:“那是什么?”
一旁的紫錦也上前幫著長風(fēng),將箱子放在涼亭內(nèi)的石桌上,隱隱有涼氣在空中漫開。
長風(fēng)答道:“賀娘子,是幾粒荔枝,”見賀之盈瞪大了雙眼,他繼續(xù)面不改色地扯謊,“老爺?shù)昧耸ド腺p賜,掛念公子遠在濟江,派人快馬加急送來了。”
事實上,分明是自家殿下主動修書回去討要的。
賀之盈怔愣,盯著容惟的眼睛,“蘭衡哥哥,你自己不留著么?”
他移開目光,掀開那箱蓋,晶瑩剔透的冰中包裹著幾粒圓圓的紅艷,他拿出一粒把玩,口中隨意道:“我不喜歡吃,荔枝珍貴,你不是愛吃么?莫浪費了。”
賀之盈眼眸如蘊著夏日清泉,此刻盛滿了感動心緒。
他不喜歡吃荔枝,府上怎會不知,又怎么會千里快馬地給他送來呢?
他居然還記得她愛食。她只在燈會那夜的茶樓中與他提過一次,她喜食荔枝,但可惜只食過一回,沒想到他那時外表看著冷淡,竟將此事放在了心上……
心中被甜意填滿,脹得快要破開,她上前一步,展臂抱住他精瘦的腰,將臉埋在他胸膛之上。
長風(fēng)眉毛一挑,紫錦一聲驚呼險些溢出口,二人對視一眼,立即背過身走到?jīng)鐾ね狻?br />
容惟蹙眉,“你做什么?現(xiàn)下在外頭。”
賀之盈收緊了手臂,從他懷中仰著小臉看他,笑道:“不在外頭便可以了嗎?”
容惟一噎,用手別過她的臉,“我可沒這么說。”
賀之盈輕笑一聲,放開了他的腰,后退一步,從他懷中退出。
溫香軟玉頃刻離開他的懷里,他垂下眼瞼。
賀之盈語氣認真,正色道:“蘭衡哥哥,謝謝你。”
容惟皺眉,語氣帶著些警告,否認道:“我不喜歡才送你,你可別多想。”
頗有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賀之盈笑容不減,“我明白,恰巧我也有一份大禮要送你。”
容惟聞言抬眼,語氣有一絲微不可查的期待之意,“什么?”
她眼珠骨碌一轉(zhuǎn),狡黠地笑,“保密。”
一片羽毛輕輕地在郎君胸口撓了撓,容惟無奈地瞪她一眼,淡然道:“我還有事。”
說罷依舊如往常一般,也未等她回答,利落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賀之盈卻也不惱,朗聲喚著涼亭外背對著他們的紫錦,“紫錦,將東西收起來。”
那冰中的火紅又被蓋上,賀之盈忽地記起,昨日山洞中他說五六日后便會回京,難怪他看著如此匆忙……
女娘垂下眼瞼,長睫在面上投出一片陰影,眼簾蓋住了眼中的失落-
兩日后,一輛搖金墜玉的馬車停在了玉石鋪旁。
那女娘戴著帷帽,觀其周身氣質(zhì)便知是世家貴女,一長相討喜的婢女在一旁打著傘,跟著女娘進入鋪中。
“娘子看看可有中意的?若是這些沒有,鋪中還有些……”鋪中伙計立即熱情招呼道,許是新來的,并不認識這位常來光顧的女娘。
霜云打斷道:“我們是來拿玉的,前些日子請你們師傅雕了件玉佩,不知雕好沒有?”說著將袖中的竹牌遞了上去。
那竹牌刻著鋪名,上頭用不褪色的松煙墨書著“壹”。
這家玉石鋪是濟江名聲最佳的一間,珍惜的玉石尚不足為奇,那主家的雕玉手藝才是令這間鋪子聲名大噪的主要源頭,因此每日來請求雕玉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但那主家矜才,只肯雕上等玉石。
許是人數(shù)眾多,他們會為送來的玉石掛上竹牌,一份交給客人,客人憑牌取玉,以防弄混。
而賀之盈不僅在此光顧數(shù)年,此次更是花了不少銀兩,又用的是極品羊脂玉,因此取得的牌號為一。
那伙計接過竹牌,殷勤道:“娘子不妨先在樓上雅間歇息片刻,我這就去取娘子的玉。”
賀之盈點點頭,帶著霜云上樓-
待得取完玉佩從鋪中出來,已過了一炷香。
霜云小心地抱著那裝著玉佩的錦盒,口中驚嘆道:“王師傅的手藝還真是日益精進,這玉佩雕得真是盡美盡善,”說著又湊近自家女娘,小聲道:“我看,表公子這回定然挑不出什么錯來。”
女娘戴著帷帽,看不清表情,只聽見一聲輕笑。
“賀娘子!”身側(cè)傳來一道陌生的嗓音。
賀之盈欲上馬車的腳步一頓,回首望去,竟然是那日游湖采荷時,邀她與沈若真入宴的江大公子,江皠。
他今日一身竹葉青,腰佩美玉,更襯得他面容溫潤似玉,風(fēng)度翩翩。
賀之盈微微掀開帷帽的輕紗,露出半張臉,“江公子。”
江皠欣喜上前,同她搭話,“真巧,竟在此處碰到賀娘子,對了,你的身子可好些了,是腳摔傷了嗎?”說著擔(dān)憂地看了眼她的左腳。
江皠自那日之后又給她遞過一次帖子邀她赴宴,但她以身體不適為由推拒未去,方才他許是看見她走路有些不順,便主動出言關(guān)切。
賀之盈面不改色,“不慎摔了一跤,現(xiàn)下好多了,多謝江公子關(guān)心,江公子是來買玉的嗎?”
江皠笑容柔和,“正是,家母過些日子生辰,正想著打枚玉佩以作生辰禮。說來娘子請恕我唐突,我見娘子腰間佩的海棠玉佩不俗,想是對此頗有研究,不知娘子今日可有空為我掌掌眼?在下為著這一份生辰禮實在是焦頭爛額得很。”
午后日頭毒辣,炙烤著城內(nèi)。
容惟正從暗牢中審?fù)耆顺鰜恚袢湛偹阕屇菞顦?biāo)吐出幾個有用的字了,心下舒暢不少,正騎馬帶著長風(fēng)回賀府。
忽地被街邊那熟悉的身影牽住目光,那早晨還撲入他懷中的嬌小女娘,此刻站在一家玉石鋪旁,正同一個郎君說著話。
容惟眉頭微蹙。
待得看清那男子面容后,他雙眼微瞇,有墨云在他眸中翻涌。
第38章 第 38 章
長風(fēng)納悶地看著自家殿下忽地勒馬停下, 見他一直盯著右前方,也納悶地順目看去,驚詫道:“公子, 那是……江公子?”說著不待回答,又自顧自地囔囔:“怎的和賀娘子在一塊?”
容惟眼中陰云密布,勒緊了手上的韁繩。
長風(fēng)跟隨容惟多年,已對他的面色十分敏銳,他知道, 傲然的殿下此刻已是怒上心頭。
他試探地詢問道:“公子, 要過去看看嗎?”
那睥睨一切的郎君將手抬起,無名指同小指自然地微垂, 語氣聽著卻是漫不經(jīng)心——若是長風(fēng)不了解自家殿下, 也會認為他此刻心境依舊無波。
“不必, 回府。”
說罷一夾馬腹,那駿馬帶著郎君頃刻躍出一射之地,飛速地從女娘身邊閃過。
長風(fēng)心里嘆氣, 殿下當(dāng)真是越發(fā)不冷靜了, 竟然在鬧市中縱馬。
他搖了搖頭, 無奈地拍馬跟上。
背對著街路的女娘自然沒有看到在道路上縱馬疾行的兩人,她此刻正糾結(jié)著是否要應(yīng)下。
上回江皠在小宴上為她擋了好幾回酒,算了, 索性今日無事, 她不過順手而為, 為他掌掌眼也無不可。
她客氣地笑, “江公子謬贊了, 不過我不甚了解令堂喜好,怕是選不出特別合心的, 江公子稍作參考即可。”
江皠作揖道:“娘子肯為江某掌眼是江某之幸,”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娘子請。”
賀之盈點了下頭,回了他的禮,便提步往里走去-
“公子,娘子,是想看些什么?”
雅間內(nèi),角落置了冰碗,涼氣順著雕花窗外吹來的微風(fēng)在室內(nèi)游躥,那青花纏枝香爐內(nèi)燃著的龍腦香被涼氣裹挾,一同吹入腔道,令人在酷暑之下腦內(nèi)清明。
伙計殷勤地為二人奉上茶水。
江皠笑得依舊溫和,如三月春風(fēng)拂面般,易令人心生好感。
“不知貴店可有鶴紋玉佩?”
那伙計忙道:“有,小人這就為公子拿來。”
那伙計見江皠氣度非凡,自然熱情招待,腳下迅疾地退出雅間,為二人取玉去了。
賀之盈早已在進雅間時便摘下帷帽,隱在薄紗下已久的朱唇粉面展露在外,她今日一身素白流金云紋霓裳裙,像極了夏日里的雪魄冰花。
江皠啜了一口茶,主動笑著道:“聽聞賀娘子不日將上京。”
賀之盈不知為何他忽地提到這一茬,還是實誠道:“正是。”
溫潤如玉的公子笑得更溫藹,“真是巧了不是?我過些時日也要進京,好準(zhǔn)備明年的春闈。”
賀之盈一愣,一息后又扯笑,“如此真是湊巧了,那我便在此祝愿江公子順利奪得功名。”
女娘爽快地以茶代酒,揚頭一飲而盡。
江皠回以一盞,打趣道:“那上京后若我再舉宴,賀娘子定要賞面。”
“自然。”
話語間,那伙計已拿來幾塊雕得栩栩如生的鶴紋玉佩,熱情招呼江皠,“公子,鋪子里最上等的鶴紋玉佩都在這兒了,您瞧瞧可有中意的?”
江皠應(yīng)了一聲,目光在那幾枚玉佩上逡巡而過。
那幾枚玉佩不但玉質(zhì)通透,其上雕著的鶴紋更是細致精妙,仿若隨時便會化形,展翅而飛。
江皠掃了一遍,面色依舊溫潤,看不出是滿意抑或是不滿意,扭頭望向坐在身側(cè)的女娘,“賀娘子覺得呢?”
賀之盈聞言專神地細看,最后將目光落在那雙鶴飛翔玉佩,不但雕工細致,更為重要的,是它的寓意更為切合。
江皠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笑道:“賀娘子倒是與我想到一處去了。”
隨即側(cè)目以眼神示意身旁的隨從取銀兩,對那伙計道:“便是這塊了,勞煩幫我包好。”
那隨從取出金錠,遞給伙計,“多的賞你了。”
這錦衣郎君彬彬有禮,出手又極為闊綽,伙計臉上笑容更加熱烈,“多謝公子,我這就去將它仔細包好,絕不損傷一分!”
江皠溫然應(yīng)了聲,又回頭看向賀之盈,略帶感激道:“今日多謝賀娘子了,我為著家母的這份生辰禮,也是千挑萬選多日了,今日終于有了著落,想是今夜定能安然入睡了。”
賀之盈受寵若驚,“江公子客氣了,你本就看上了那玉佩,沒有我你也會買下它的。”
江皠不以為然,微微搖頭,“但賀娘子陪我挑了大半晌,費心勞神的,不若也挑上一塊玉石,由江某贈與娘子?”
賀之盈自然不是那等貪戀富貴之人,更何況她不過順手幫忙罷了,連忙擺手推拒道:“不必不必,左右我午后無事,江公子上回也幫我擋了多回酒,就當(dāng)?shù)诌^了。”
江皠聞言笑容深了幾分,溫聲道:“賀娘子當(dāng)真是心慈面善。”
賀之盈回以一笑,這江公子當(dāng)真是謙謙君子,與她之前碰到的江二公子江皓差距甚大。
江皓與陳大娘子的事兒鬧大后,江皓先是死活不認,但江家一向作風(fēng)嚴厲,最終迎了陳大娘子進門,但新婚第二日便有人傳出江皓出現(xiàn)在花街柳巷。與這光風(fēng)霽月的兄長江皠一比,二人但倒不像是一對父母生出來的兄弟。
二人選完玉佩后出了玉石鋪,賀之盈站在馬車前與江皠辭別。
江皠客氣道:“今日多謝賀娘子了。”
賀之盈此刻已戴上帷帽,只隱約可見她綻開笑容,露出雪白皓齒,“哪里的話,那我便先回了。”
江皠又“誒”了一聲,女娘腳步一頓,不解地看向江皠。
江皠也覺得自己反應(yīng)有些唐突,訕訕笑道:“哪有讓娘子獨自回府的道理,我送送娘子吧。”
賀之盈搖頭拒絕,江皠若是打馬跟隨在賀府馬車旁,明日便會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出了。
“不必了,此處離我府上不遠,江公子府邸又與賀府方向相反,現(xiàn)下天色不早了,江公子還是盡快回府吧。”
江皠沒有再堅持,只作了一揖,目送女娘登上馬車。待女娘行出一射之地,馬車消失在日光中,才拍馬掉頭而行-
回到賀府時,正在日暮之前,日頭已要偏移著往下落,日光微微染上一層薄金。
走到月海樓院外,就見一女子守在院外,身型熟悉。
賀之盈定睛一看,加快步速迎了上去。
“紫錦,你怎的在外頭候著?”女娘疑惑問道。
紫錦神色不太自然,似乎顧及著什么,低聲道:“娘子,表公子來了,等您半個多時辰了。”
半個多時辰?賀之盈一愣,半個時辰前她似乎才進那玉石鋪不久。他今日已經(jīng)辦完事了?怎的突然來尋她了,晨間不是剛見過嗎。
想起那匣子荔枝,賀之盈嘴角往上勾了勾。
表兄雖然看著冷情,但自昨日山洞之后,待她倒也真誠。
她望了望霜云抱著的錦盒,正巧,將那玉佩贈他,免得又要往風(fēng)竹院走一趟。
女娘抬步往里走,直接忽略了紫錦擠眉弄眼的暗示。
容惟正站在院中,摘了朵她院中種著的月季,正扯著那月季的朱紅花瓣,地上已落了幾片紅艷。
賀之盈一怔,忙過去阻攔,“蘭衡哥哥,你做什么這般摧殘我的花,這可是我精心照料的花。”
說著便從他手中奪過那已被他扯了一半的可憐月季。
容惟目光沉沉,并不回答她有關(guān)月季一事,語氣不善,“你去哪兒了?”
賀之盈頓感莫名其妙,往日也未見他在意她去了何處。
“玉石鋪。”她答道。
容惟掃了一眼霜云抱著的錦盒,冷然道:“這是他送你的?”
賀之盈愣住,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神情不解極了,“你見著我了?那你怎么還問我,而且你也沒同我打聲招呼,我……”
郎君臉上風(fēng)雨欲來,打斷女娘要說的話,“他送你什么了?”
賀之盈這才反應(yīng)過來郎君的情緒從何而來,內(nèi)心頗有些哭笑不得。
一道念頭閃過。
女娘意興盎然地看著他,“沒什么。”
本就沒什么。
郎君聞言面色更加黑沉,上前一步,他雙腿修長,二人之間的距離立即縮小,頃刻間暗流涌動。
他冷聲道:“是什么?丟了。”
賀之盈雙眸似夏日午時泛著細碎銀光的山泉,神色饒有興致,“蘭衡哥哥,你是吃味了嗎?”
面前的郎君顯而易見的身形一頓,立即斷然否認,“沒有。”
女娘狡黠地笑,“可我不想丟了它。”
那可是她花重金專程為他打造的玉佩,怎能說丟就丟?
那郎君咬牙,從齒間擠出話語,一字一頓,“賀!之!盈!”
賀之盈輕笑出聲,“你不妨打開看看。”
容惟一怔,似是意識到了女娘的反應(yīng)有些不對勁,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上前去將那錦盒接過。
“啪嗒”,錦盒鎖扣輕響,里頭的物什漸漸露于日光。
是一塊玉質(zhì)瑩透凈純,細膩溫潤的羊脂玉,觸手生溫。其上雕出了一株空谷幽蘭,蘭草高潔堅韌,清秀雅淡,雕工精細,蘭草花葉脈絡(luò)清晰可見。
容惟呼吸一窒,用手指輕輕撫過那玉佩蘭草紋樣的凹凸。
蘭草……
蘭……
其中意味,抑或說,這是贈給誰的,再明顯不過。
身后響起一陣徐緩的腳步聲。
女娘將手負在身后,踱步而上,面上帶著淡淡笑容,一副閑情逸致之態(tài),只是因著左腳有傷,走路時一瘸一拐,倒破壞了那淡然之姿,稍添諧謔。
“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獨(1)。”少女神色得意,微揚著頭,朗朗吟詞。
她將頭湊到郎君微低的面上,笑得明媚動人。
“怎么樣,蘭衡哥哥,喜歡嗎?”
第39章 第 39 章
濟江此時已是氣候溫?zé)? 連在小院間游蕩的風(fēng)都是微暖,嬌俏女娘的一字一句,順著那暖風(fēng)送入他的耳膜, 流淌而下,將他的胸腔填滿。
方才的煩躁,以及那壓在心底的一絲微妙的不安無處而去,俱被積在腹中,那滋味仿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容惟喉頭凝滯, 此刻竟無法言語。
賀之盈見他原本濃墨流轉(zhuǎn)的黑眸中被光微微透亮, 眼底笑意更深,佯裝不滿地皺了皺鼻子, 嗔道:“怎么, 你不喜歡嗎?”
容惟側(cè)目,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的情緒渾厚,賀之盈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眼神, 怔了一瞬。
他往日里沉靜如水的神色略有動容, 似乎是驚訝融入幾分被打動之色。
但似乎, 還夾雜著……
一絲微弱的掙扎?
賀之盈看不明白,待得正要細看,他又垂下眼眸, 看向他修長的手指正摩挲的那塊蘭草玉佩。
霜云隔有幾步遠, 只看見那表公子依舊不開口, 料想這眼高于天的表公子想必又是心生挑剔, 忍不住幫腔道:“表公子, 這可是我們娘子珍藏了多年、自己都不舍得的羊脂玉。這回不但拿了出來,還花了重金請了最好的師傅雕琢, 表公子您雖在京城見過不少價值連城的好東西,但我們娘子這份情意卻是不可比擬的。”
賀之盈心下一暖。
身側(cè)的郎君仍舊微低著頭,眼簾垂下,看不清眸中情緒。
她清了清嗓子,對霜云道:“對了霜云,你去幫我看看我出府時燉上的石榴粉羮如何了。”
雖然確有其事,但那石榴粉羮由紫錦在照看著,霜云心知娘子這是要支開她,便也未多言語,應(yīng)了一聲便走出了小院。
頃刻間,小院里只剩下兩人。
賀之盈不滿道:“你若不喜,便還給我。”
沉默許久的郎君這回反應(yīng)倒快,直接避過她欲奪物的手,雙手迅捷地別在了腰封之上,還順手將他那佩戴多日的玉佩取了下來,收進衣襟中。
那蘭草玉佩同他腰間佩戴的瑞鳥紋銀香球,分別垂在腰腹兩側(cè),更襯得他清雅俊逸。
容惟上前一步,聲音微微帶著些嘶啞,“你便是去取這個的?”
賀之盈哭笑不得,坦誠答道:“自然,”又偏頭反問他,“不然你以為我是去做什么的?”
郎君劍眉微擰,“那江皠呢?”
女娘無奈道:“出來時撞到了,他尋我?guī)椭籼羲赣H的生辰禮。”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郎君卻依舊面色不善。
賀之盈湊上前去,挺翹的鼻尖幾乎要碰上他的,笑得明潔,“蘭衡哥哥,你很在意嗎?”
一雙透凈的眸子還閃爍著觀察捕捉著他的神色。
她的唇就距他的一寸距離,這般貼近,昨夜昏黃燈火旁的唇齒交纏不約而同地閃回在二人腦海中,二人皆是神色微變。
郎君喉頭微動,不自在地別開目光,偏過頭去,依舊否認,“想多了。”
女娘也略微羞澀地往后退了一步,輕咳了一聲,也消了與他辯駁的心思,“但愿如此。”
看著她后退的步伐,郎君眼里閃過一絲失望,一瞬即逝-
從月海樓出來,郎君腳步輕快不少,未過多時便回到了風(fēng)竹院。
“殿下,您回來了。”
容惟掀袍坐下,倒了杯茶,茉莉茶的香醇氣息頓時彌漫在空中。
他淺啜一口,開口問道:“如何了?”
長風(fēng)遞過幾頁紙,“殿下,有嫌疑的官員都在這上邊了。”
容惟接過,目光迅速掃過,一邊冷笑道:“我這弟弟還真是厲害,染指鹽鐵,勾結(jié)節(jié)度使,現(xiàn)下都將勢力滲透到禁中了。”
長風(fēng)鄙夷道:“可惜棋差一招,派人殺殿下不成,反倒撐不住我們的刑訊。不過那楊標(biāo)如此嘴硬,我們費時費力多日才套出這一條模棱兩可的消息,倒是忠心得很,也難怪三殿下派他前來。”
容惟已將那幾頁人名粗粗掃過,“待會我會圈出幾個人名,立刻給京中傳信,先查他們。”
“是。”長風(fēng)應(yīng)下后,又察覺到一絲不對,疑惑道:“殿下,那我們何時回京,證據(jù)不是收集得差不多了嗎?”
按計劃本該還有三四日才能回京,但未想到事情進展出奇的順利,楊標(biāo)也吐出了有用的信息。
在濟江的證據(jù)已收集完畢,京中那帶著人皮面具的假太子已瞞了一月有余,實在沒有再滯留濟江的理由。
郎君將白瓷茶杯放在桌上,修長的手指摩挲著杯壁,沒有接話。
長風(fēng)面色一滯,逐漸察覺出緣由,又苦口婆心地勸道:“殿下,事態(tài)緊急,若您再不回去,三皇子再在圣上面前讒言幾句,令得圣上對您起疑就不好了。反正您同賀娘子已說定了,待賀娘子養(yǎng)好腿傷后便會啟程上京了,來日方長嘛。殿下,您說是也不是?”
長風(fēng)的苦口婆心換來了自家殿下的一記眼風(fēng)。
容惟沉聲道:“收拾收拾,明日啟程。安排好人馬護送楊標(biāo)等人,將他們毫發(fā)無損地送達京城。”
長風(fēng)領(lǐng)命,“是。”
“等等。”
長風(fēng)離去的腳步一頓,靜靜等著殿下的下一步吩咐。
房內(nèi)倏地沉靜下來,落針可聞,就在長風(fēng)忍不住要開口詢問時,那一直沉默的郎君又開口道:“算了,出去吧。”
長風(fēng)頓感奇怪,抬目看了一眼面前那個摩挲著茶杯的郎君的神色。
是他看錯了嗎?殿下這是在……
糾結(jié)?
一向做事果斷的殿下也會有糾結(jié)之事?
長風(fēng)困惑不已,眼見殿下又要抬眸看來,又連忙垂下眼。
他試探地道:“那屬下告退了?”
見自家殿下依舊沉默不語,長風(fēng)旋身準(zhǔn)備出門,怎料又被自家殿下叫住,“等等。”
長風(fēng)身形一頓,又回頭耐著性子道:“殿下您還有什么吩咐嗎?”-
“長風(fēng),表兄怎的忽然找我,有要事嗎?”
正是華燈初上時,賀之盈跟著長風(fēng)走進風(fēng)竹院,忍不住問道。
長風(fēng)卻不細說,語焉不詳?shù)溃骸百R娘子,您見到公子就知道了。”
賀之盈和身旁的紫錦對視一眼,心下疑惑更深,秀眉微蹙。
繞過那一條竹林環(huán)繞的小徑,眼前出現(xiàn)熟悉的小院。算起來,這小院她也來過多回了。
一向只擺茶盞的石桌上備上了幾盤瓜果同下酒菜,一旁還放著一壺酒和兩個琉璃杯。
賀之盈更加困惑,怎的還擺起酒菜了?今日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吧,更何況他們今日都見過兩回了!
“你們先下去。”郎君沉聲道。
說的自然是紫錦同長風(fēng),二人對視一眼,應(yīng)了一聲“是”,立即退到小院外。
賀之盈在容惟身旁坐下,問道:“蘭衡哥哥,這是?”
容惟不答,往那琉璃杯內(nèi)斟上酒,是一壺果酒,香甜的氣味瞬時綻放在空中,琉璃杯中的酒液映著燈火,流光溢彩。
“能喝酒么?”他問道。
賀之盈點點頭,她酒量一向馬馬虎虎,不過飲幾盞應(yīng)當(dāng)無事。
幾乎是她剛飲完,容惟立刻就貼心地給她倒上,就這樣一同飲了幾盞。
這果酒酒勁不小,賀之盈頓感先前高看了自己的酒量,此刻腦中仿佛被塞了一團棉花,略微有滯澀感時,身側(cè)的郎君開口了。
“明日我便啟程回京了。”
賀之盈心頭一跳,“這么快?不是應(yīng)當(dāng)還有幾日么?”
他昨日在山洞中剛同她說的五六日。
容惟又給她倒了一盞酒,“事態(tài)緊急,我不便多待。”
賀之盈失落地點點頭,雖然她早已做好了他這幾日便會離開的心理準(zhǔn)備,但他今夜忽然同她說明日便要走,實在是令她措手不及。
濃濃的失落漫上心頭。
她又飲了一盞酒。
“也是,你還得回京復(fù)命。”說著她勉力揚起一個笑,“索性待我腿好了,便能啟程上京了。”
容惟面色微微動容,半晌后道:“不會太久的,是么?”一邊又提起酒壺,為她滿上,澄澈的酒液映出女娘一張緋紅的小臉。
賀之盈此刻已是微醉,掰著手指頭,說話含糊,“嗯……應(yīng)當(dāng)最遲四月下旬初,便能啟程。”
少女醉態(tài)比往日多了一分活潑可愛。
容惟一錯不錯地看著她,“待你到京城,我便讓圣上下旨賜婚,屆時到你姑母家傳旨。”
賀之盈揚起唇,大著膽子開口,“蘭衡哥哥,你是不是……也同我一般著急?”
容惟不答,只是依舊望著他,眼中深邃。
賀之盈眼神已變得迷濛不已,杏眼中一片水色,身子一軟,失了平衡,往身側(cè)倒去。
郎君連忙扶住她的后背,將人接了過來。
那手掌接觸的地方膚如凝脂,容惟一頓,手下忽然變得熾熱滾燙,隔著薄薄一層夏裳,熱流一路順著手臂傳至五臟六腑,渾身都燥熱了起來。
女娘已經(jīng)醉了,還往他懷中湊了湊,像小貓般窩在他懷中。
容惟嗓音嘶啞了幾分,從唇齒間擠出字句,喚道:“賀之盈。”
賀之盈反應(yīng)遲鈍,片刻后才抬起頭,迷迷糊糊應(yīng)了一聲,輕聲道:“蘭衡哥哥。”
女娘雙頰緋紅,嘴唇更加紅艷水潤,像極了昨夜唇齒交纏后的她。
胸腔鼓脹得快要炸開,體內(nèi)忽的涌上熱燙血液。
“唔……”
郎君對著這雙唇,將薄唇壓下。
賀之盈只感覺一片迷朦之中,唇上倏地一熱,她不由得驚呼,但瞬間就被吞沒在唇舌之間,失了聲響。
第40章 第 40 章
肺間的氣息越來越少, 憋悶得像是要炸開,賀之盈下意識地張口想要言語,依舊在轉(zhuǎn)瞬間消逝在唇齒間的濡濕中。
就在此刻, 她似乎無意中觸到了一片柔軟。
與她雙唇相貼的郎君動作一僵。
正當(dāng)賀之盈疑惑之時,那條游魚又鉆了進來,帶著酒液肆意游蕩,先前香甜醇郁的果酒味在二人唇舌相交處流轉(zhuǎn)。
郎君的動作瞬間變得猛烈起來,頗有狂風(fēng)暴雨之勢, 而她就是被狂風(fēng)暴雨不斷翻卷的孤舟。
她肺間氣息已耗盡, 直喘不上氣來,掙扎地用手捶了捶他緊摟著自己的堅硬臂膀。
“唔——”
摟著她的郎君終于松開她。
賀之盈因呼吸不暢, 立即大口大口地吸氣, 緩解胸口的憋悶感, 眼中波光涌動得更加急驟,不滿又委屈地看向面前的郎君。
素來冷靜自持的郎君,許是醉意流躥, 眼眶微微發(fā)紅, 眼底沉重地壓著狂濤, 呼吸粗重幾分,胸口起起伏伏。
他聲音沙啞極了,還帶著幾分滯澀, “怎么了?不喜歡?”
“我疼……”賀之盈悶悶地道。
容惟微微揚起染著水色的唇, 又重復(fù)了一遍, “不喜歡?”
賀之盈一怔, 那濃度甚高的果酒令她的情緒感知能力變得遲緩, 腦中也沉重不已,只覺得她舌根那般疼痛, 怎會喜歡?
思及此處,面對郎君散著點點星子的眼眸,不解地搖了搖頭。
環(huán)在她身側(cè)的兩條臂膀收緊,她呼吸一窒,蹙起秀眉,不悅地望向這個似要將她捆起來的郎君。
“蘭衡哥哥,你……”女娘已是醉了,連惱怒的情緒都發(fā)作得有些無力。
他周身氣息壓迫,語氣帶著不容反駁的意味,再度重復(fù)那一句話,“不喜歡?”
少女下一刻便答:“不……”喜歡。
那最后二字又在唇齒交纏間消散無蹤。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周遭的動靜都小了,天地間變得靜謐,明月悄悄爬上柳梢頭。
少女雙頰緋紅,也不知是那果酒勁兒涌了上來,還是因長久的呼吸不暢。
她無甚力氣地靠在郎君的肩頭。
忽地又被搖了搖,她含糊應(yīng)了一聲。
“我問你個問題,你如實答我。”頭頂傳來一道聲音。
“嗯。”她此刻已神識不明,僅憑借著本能在回答他。
“若是……”他艱澀開口,“有人不得不瞞騙了你,你會惱么?”
醉酒的少女又沒了聲響,只聞她淺淺的呼吸聲。
容惟皺了皺眉,環(huán)在她腰間的手輕輕拍了拍她,喚道:“之盈。”
女娘抬起頭來,似是驚訝于他怎會問她這樣的問題,但還是實誠道:“自是不會,我討厭被騙。”
得到答案的郎君喉頭一滯,幾息后似還是不死心,又問:“若他是有緣由的呢?”
賀之盈皺著眉頭,垂下眼瞼思索了一陣,語速因醉意變得緩慢,“那要看什么緣由。”
郎君面色微松,又將她攬進懷里,她淺淺的呼吸噴灑在他脖間,將體內(nèi)的熱意燒得更旺。
恍惚間,賀之盈似乎聽到頭頂傳來一聲輕嘆-
日光刺破帷帳,涌進蕩著淺淺果酒味的拔步床內(nèi)。
賀之盈眼皮沉沉,眼眸微轉(zhuǎn),片刻后方掀開眼簾,熟悉的床頂映入視線。
女娘無力地伸出手搖了搖床邊的鈴鐺,不過片刻,紫錦同霜云便帶著幾個女使魚貫而入。
“娘子醒了,快飲了醒酒湯。娘子昨晚喝得也太多了,把婢子們都嚇了一跳。”霜云幫她掛著帷幔,紫錦則將尚溫?zé)岬囊煌胄丫茰f給她。
女娘皺眉飲完,此刻腦中才漸漸浮起昨夜的情景。
最先想起的,自然是用時最久之事。
賀之盈捂額,不愿再回憶那被纏繞的窒息感。
她此刻方才明白——原來,雙唇相貼并不是情人間最緊密的親吻。
她冷靜了片刻,將那羞人的回憶驅(qū)出腦海,但她又發(fā)現(xiàn),在這后頭的記憶已是模糊不清。
女娘疑惑道:“我是怎么回來的?”
紫錦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表公子背您回來的。”
賀之盈一愣,但比起羞澀的情緒,更快涌入腦海中的是——昨夜他說今日便離開的畫面。
宿醉過后的女娘連忙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此刻已是日上三竿。
她抱著一絲希望,“表兄呢?”
霜云不知從哪處找出一張字條,遞給自家娘子,邊道:“表公子今晨天一亮便走了,這是昨夜他交給婢子的,吩咐待娘子一起身便交給娘子。”
賀之盈直起的身體又因著失落微微垂下,抿了抿唇接過那張字條。
墨跡微微洇濕透過紙背,修長的手指將字條展開。
字條上不過簡單四字——
“京中等你”
賀之盈不悅地搖了搖唇瓣,用力合上字條。
什么嘛,還以為會同她說些什么。況且他竟走得那般著急,連個道別的機會都不給她。
女娘雖心中焦灼,但左腳的傷畢竟要將養(yǎng)些時日,只得耐著性子在府中養(yǎng)傷。
自那日徐蓬與生辰宴受傷后,直到如今,她一直在養(yǎng)傷,不是傷口迸裂,便是更添新傷。女娘心中哀嘆,真是流年不利。
思及徐蓬與,她倏地記起,自從徐家大張旗鼓地尋失蹤的徐順義,又道徐順以留宿同僚家中后,便對外稱徐順義“病了”,隨后其上峰洪旭輝也巧合地“病了”,各中真相,雖鹽鐵司中官僚多半猜到幾分,但外人卻堪不破,猜測出了各種可能,在坊間流傳。
表兄回京,想是將他二人也帶走了,想必不久后,江南鹽鐵司要有一番大變動了,就是不知那三皇子能否自辨。
三皇子獲罪,她自然開懷,但一想最大的受益人卻是太子,她又略微有些不爽。
不過表兄想必也能憑此一役在朝中晉升了,賀之盈面色稍霽。
“叩、叩”
門扉傳來幾聲叩門聲。
女娘收起思緒,朗聲道:“進。”
霜云走進房內(nèi),帶來了一則消息,“娘子,徐公子來了,正在大廳等您。”
徐蓬與?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但他尋她是為何?
賀之盈由著紫錦同霜云理了理衣著,便前往大廳會客-
算起來,她也許久未見徐蓬與了,大廳開闊,隔著遠遠一段距離,賀之盈便看到了大廳內(nèi)的人。
徐蓬與正坐著飲茶,只是看著深思不屬,似在沉思著什么。許是因為家中變故,徐蓬與身形消瘦不少。
“徐公子,你找我?”
怎料徐蓬與見到她,神情微微激動起來,“之盈妹妹,你那表兄回京了?”
賀之盈被問得一愣,眉頭皺了起來,怎地消息流傳得這般快?
看來,有不少雙眼睛正盯著賀府。
賀之盈后背微涼。
女娘反問道:“你尋他有事嗎?”
只見徐蓬與更加激動,“你知曉嗎?他不是為了養(yǎng)病南下的,他騙了你!他將我們都騙了。”
賀之盈被他激烈的反應(yīng)帶得一怔,她不能暴露表兄是受圣上之命前來濟江的,因此只裝不知,遲疑道:“這……又是從何說起?”
“我只能告訴你,他的身份并不簡單。”他深深地看她一眼,“我今日前來,便是想提醒你。我知道你不日就將上京,你可一定要早做打算。”
賀之盈聽得云里霧里,她知道表兄南下的目的不簡單,但身份不簡單?還勸她早做打算,這又是什么意思?她心中又浮起不好的預(yù)感,那絲被她壓抑著的懷疑又瞬間生根發(fā)芽。
她莫名緊張起來,一開口竟是微微顫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蓬與更加激動,“此事事關(guān)重大,我不能完全告訴你,也不能告訴你我如何得知的。事實上,我得知后便想告訴你,但我一直被他的人手監(jiān)視著,根本無法給你送信。好在他并不知道我已知曉他的秘密,走時也未設(shè)防,他若是知曉,必定千方百計地阻撓我同你會面。
之盈妹妹,別的不提,你只需想想,他連我家一干人等的文牒都暗自扣下,不允許我們出濟江,他一個將軍之子,在朝中也未任要職,哪來這樣大的權(quán)力扣下我們的文牒?”
賀之盈不敢相信,“可……若是圣上給他的權(quán)力呢?”
徐蓬與冷笑,“若真是圣上的命令,那他又何必扣下我們的文牒?”
賀之盈渾身血液在此刻仿佛被凍住。
是……若是圣上派他暗查,徐順義同洪旭輝已落網(wǎng),只需押送回京便是了,沒必要再扣下他們家人的文牒。扣下文牒,只有一種可能——怕他們上京。
徐蓬與說完,見著賀之盈震驚的神色,似是意識到自己的情緒過激,平緩了片刻氣息,語重心長地道:“看在我們幼時情分,我只能提醒你到這了。之盈妹妹,你一定要早做打算,小心提防。”
賀之盈怔然,徐蓬與的一番話仿佛一把巨斧,將她有意壓著心中猜疑的大石劈開,千絲萬縷的懷疑立即蔓延開來。
徐蓬與自嘲一笑,“好了,我便先走了,希望我今日所言可以幫到你。”
說著也不待賀之盈喚人送他,便撩袍大步離開。
徒留女娘在原地盯著前方發(fā)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