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剛過,天色將息未息,如荷初綻般的女娘和錦衣郎君并排走在寬闊街道上。
此時還未至最熱鬧的時辰,濟江四月的燈會總是在酉時三刻,即日色完全消失,月光照耀時才點亮全部的燈盞,華燈初上,年輕的娘子郎君們在這一日都會出門,提著燈盞或是選一盞順眼的買下,當下提了就走。
而此刻,街道上人并不多,天空中也未有祈福燈,河流中也清澈干凈,還未到放花燈的時候。
容惟右手提著那盞燈,似是不情愿極了,賀之盈總覺得他下一息就要將手中的燈盞甩給身后跟著的長風。
賀之盈在他的右側行走,以左手提燈,行走間她臂上掛著的披帛總會飄觸到身旁郎君寬大的衣袖,賀之盈又右手不便,無力整頓那飄揚的披帛,只得用左手往里壓了壓,好似這樣也能壓下她心中的異樣。
“表兄,你腰腹上的傷口癢么?”賀之盈出言詢問,語氣中充滿關切。
她注意到身旁的郎君在這一路上,已用左手摸向腰帶數次。
她起初以為他是在摸索什么物件,但見他摸索數次都未拿出什么,疑惑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
表兄上次不就是傷到了腰腹嗎?
先前剛見到他,見他長身玉立,容光煥發,還以為他傷勢大好,這么一看,似乎還未好全呢,走了這些路傷口就有所不適了。
一旁的郎君聞言面上多了絲不自在,只搖了搖頭。
不舒服都要忍著陪她逛燈會嗎?
賀之盈心下一暖,體貼地說道:“表兄若是不適,我們可以先去茶樓坐坐,聽聽書,目下燈會也未正式開始,待得夜幕降臨,燈燭輝煌時再賞燈也來得及。”
“也可。”
二人進了茶樓,是賀之盈常去的那家,因為地處城中,旁邊便是居陽河,逛燈會十分便利,因此現下也有不少和賀之盈懷著同樣心思的人,在茶樓消遣歇息。
小廝照舊將賀之盈帶到三樓的包廂“上陽春”房。
“娘子,郎君,需要些什么?”
“冰雪荔枝膏,再來一壺君山銀針。”說的都是平日里她與沈若真來時常點的,點完才意識到容惟許會不喜這些吃食,又問道:“表兄可要來些什么?這家茶樓的冰飲子制得很是不錯。”
容惟早已在上樓時就將燈盞交給了身后的長風,此刻他撩了外袍坐下,正望著窗外。
“我不挑。”
賀之盈聞言差點沒有笑出來,她沒聽錯吧,這個一向高傲挑剔的郎君居然說他不挑。
“那便再來碗冰雪荔枝膏吧。”她側首和伙計說道。
“好嘞。”伙計記下,就退出了包廂。
賀之盈摘下帷帽,鬢上簪著的步搖微微晃動。
對面的郎君仍是望著窗外。
他在看什么?
賀之盈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熟悉的龍飛鳳舞的牌匾。
聞思樓。
因著今日燈會,聞思樓也在門口懸了燈籠,二樓雅間外的窗戶也懸上了樣式各異的花燈,此刻天色微暗,那些模樣精細的燈籠是她命人制的,與街道上其他鋪子懸的燈籠風格迥異,更照得鋪子更為突出。
她頓感懊惱,她怎么忘了,上次她就是在這和沈若真聽書喝茶時碰到了容惟,她依舊記得那日他穿了一身雪青,很是貴氣,賀之盈終于對紫色的高貴有了實際的感覺。
他那日下了馬車就往她的香鋪走,還嚇得她不得不暫時拋下沈若真,跟著進了香鋪。
但是后來見他也未再來,也未和她提起那日香鋪的事,她便忘了這事。
否則今日就是說什么,她都不會帶他來這家茶樓的。
“表兄在看什么呢?”語氣有一絲緊張。
容惟似是沒聽出她嗓音中的緊繃,隨意地道:“上回和表妹一同去那香鋪,我還未選香料就先行離開了。今日又見到這鋪子,就多瞧了幾眼。”
賀之盈訕訕笑笑,“是呀,上次表兄走得急,我也沒怎么看那些香料就離開了。”
容惟挑眉,忽道:“不如等會再進去逛逛?我瞧這鋪子生意紅火,倒是好奇是怎樣的香料,可以如此的受到青睞。”
女娘聞言腦中頓時警鈴大作,呼吸不自覺急促了幾分,勉力擠出一個笑:“表兄,我贈了你那么多香料,你是有不中意的嗎?怎么又想著去外頭鋪子看香料了。那些香料我上回去聞著覺得普通,想是剛開張大家覺得新鮮罷了,倒不必費功夫去看。”
說著望了眼遠處的居陽河,已有零星幾個花燈隨波漂流,如幾個小星子在烏夜閃耀。
賀之盈眨眨眼,“表兄,我們等會先去放花燈吧,等到戌時人便多起來了,到時候我們不好擠進河邊的。”
容惟玩味地勾起一個笑,只道:“行。”
女娘剛放松下來,以為躲過一劫,怎料那郎君又再度開口道:“那便放完花燈去這鋪子看看吧。”說著盯著那龍飛鳳舞的牌匾,念出了鋪名:“聞、思、樓,名字倒不似尋常香鋪的名字,真是有趣。”
賀之盈心弦又繃緊,他念名時一字一頓,如小錘般一下下砸在了她的心上,砸得她血液倒流。
今夜這個表兄是怎么了,往日他不是看不上濟江的東西嗎?怎么非要往她的香鋪去。
她本以為說那些香料平庸便可以打消這個挑剔的表兄的好奇心,怎料根本不起作用。
“表兄,我們今夜還要逛燈會,看雜耍呢,娘親命我須在亥時前回府,想是沒有時間可以去呢。”
容惟回首盯著她,語氣頗有些遺憾,“既是如此,那便下回再議罷。”
“是,下回與表兄出府,若有機會,我再陪同表兄逛逛這鋪子。”賀之盈生怕容惟改變主意,急促著接話。
包廂響起叩門聲響,想是伙計送茶水上來了。
紫錦連忙去開門。
門一開,樓下的說書聲、鼓掌聲、議論聲更感清晰,如洪流般涌入安靜的屋內,三樓包廂所用木材堅實,若是想聽說書,便將門打開,放下簾子以做遮蔽,若是飲茶議事,便將門扉緊闔。
紫錦接過伙計手上的托盤,一旁的長風見狀伶俐地將門闔上。
紫錦一將那冰雪荔枝膏呈上,賀之盈便迫不及待地送入了口中。
冰冰涼涼的飲子頓時席卷了口腔,耳邊傳來一道清冷的嗓音:“你喜食烏梅?”
賀之盈抬眸,見容惟用勺子舀了一勺,但還未吃下,只蹙眉盯著勺中的冰飲子。
“倒也不是,只是我偶爾食了幾粒荔枝,甚是喜愛,但荔枝珍貴不易得,我也只食過那一次,只能以此聊以慰藉了。”
容惟回想,確實每年進貢的荔枝量極其稀少,他也不愛吃這甜膩帶核的玩意兒,每回父皇都是將他的份例分給妹妹嘉樂,她倒是很喜歡。
女娘出言打斷了他的思緒,“表兄,你不喜歡么?”
容惟搖搖頭,見她那般喜愛,也嘗試著往口中送了一勺,綿甜的口感令他蹙起了眉。
她們女娘都喜歡吃這些甜膩的東西嗎?
又悄然抬眸看了眼賀之盈,見她吃得酣暢,神情饜足,一碗頃刻已沒了一小半。
男人看了眼勺中的冰飲子,又不信邪般地送了一口,再度皺起了臉。
罷了,他吃不慣這些甜膩之物。
容惟放棄了面前的冰飲子,轉而給自己斟了杯茶,慢慢抿著。
忽地,數盞祈福燈飄向空中,看方向是從居陽河邊放出的,艷紅地火光從薄薄糊在燈架上的白紙中透出,在暗夜中熠熠生輝,此刻華燈初上,照得茶樓窗邊的二人面上微紅。
“表兄,這是濟江的習俗,除了放花燈,還可以放祈福燈,在紙上寫下禱告之語,祈求上天可以賜下好運。”賀之盈耐心地解釋道。
容惟早就注意到那些燈紙上都寫了字,京城倒也會放祈福燈,但多是在上元節,而且就算是在上元節,京城也是習慣放花燈多些。
但這些城中的游玩樂趣,他久居東宮,甚少參與,頂多陪著放幾盞花燈,也從不許愿什么,他只覺得萬事都需靠他的努力達成。
如此,這倒是頭一回,不論是燈會,還是和女娘同游。
容惟問道:“你待會也要放么?”
賀之盈欣然點頭,“自然,我每年都會放燈。”
男人似是來了興致,“那你想祈愿什么?”
賀之盈一頓,不明白他怎么還問起了她要寫什么,她當下內心最大的愿望自然是躲開前世的災禍,躲開皇家人,無論是表里不一的三皇子容恂,還是殺伐果斷的太子。
但她自然不會如實告訴容惟,半真半假地道:“自然是希望我不要留疤了。”
面前的郎君張張唇,似是要說些什么,又再度合上。
賀之盈瞧見他又將手往腰間摸索,心中暗忖,難道她剛提起留疤一事令他的傷口又不適了?
她再度關心道:“表兄可是傷口又有何不適了?若表兄不適,我們可以再這茶樓里多歇息一陣的,索性時辰尚早。”
容惟不自在地看了她一眼,依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賀之盈更感疑惑,究竟是怎么了?若是傷口實在不適,要不就先回府中——
而在賀之盈的視線望不到之處,容惟握了握腰間塞著的那一小罐芙蓉膏,只覺得燙手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