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作畫要用這么多東西?”
容惟看著女娘指揮著侍婢放顏料宣紙后,又放置了一個金香爐,點上了女娘素來喜愛的海棠香。
在旁置了爐子,將茶煮上后,那侍婢又擺上了時新的瓜果,琳瑯滿目,色澤鮮妍,擺了滿滿一盤。
正當容惟覺得這已足夠時,那侍婢又擺出了一疊鮮花糕,像是午時剛蒸出來的,仍散著熱騰騰的霧氣。
接著,那侍女不知從哪又掏出一個花樽,將新采的灑了清水的鮮花插進花樽里。
容惟終于忍不住問出口。
他作畫時也不過煮茶焚香罷了,這女娘竟這么大陣仗。
賀之盈一邊指揮,一邊抽空回答他,“焚香飲茶是必不可少的,這瓜果糕點不過是作畫時解渴解饞罷了,而且也占不了多少地方。誒——霜云,將這花樽往那兒挪些,對!
他從前實在不知,作畫焚香就罷了,擺了一桌子的瓜果糕點也罷了,怎么還要放個花樽,他們今日也不畫花。
容惟咬牙切齒,“那你這花樽是怎么回事?”
“表兄,作畫時沒有鮮妍的花兒,我會沒有興致的。你畫累了看看這朝氣蓬勃的事物,不會覺得精氣十足嗎?”女娘理直氣壯。
容惟院里一向極簡,物少而精,小院里只在花架下放了納涼的榻子和茶案罷了,再就是石桌一張。今日要作畫,他也只令人抬了張紅木桌出來。
而女娘一來,便帶人洋洋灑灑放置了半天,使他不甚寬闊的小院一下子豐滿了不少,卻只為作半個時辰畫。
容惟氣道:“不會!
賀之盈:……
罷了,不和這沒有情調、油鹽不進的男人計較。
霜云將宣紙鋪開,用鎮紙壓好,潤了筆擺在筆架上,對賀之盈點頭示意。
女娘坐在右側的軟凳上,她作畫時用未受傷的左手,而容惟以右手帶著她,坐在她的左側顯然方便些。
“開始吧,表兄今日想畫什么?”少女眸子亮晶晶的。
容惟移開視線,“隨你!
賀之盈偏頭一想,“不如畫幅采蓮圖吧,夏日將至,倒也應景。”
男人沉聲拒絕,“我從不畫荷。”
從不畫荷?賀之盈心下疑惑,望了眼男人一下陰沉下來的臉色。
她沒有追問,目光轉向一盤的瓜果,顏色濃厚的紫紅葡萄很是突出,“那便畫幅葡萄圖吧!
容惟不答,只傾身將那潤了的筆蘸上墨水,原本潔白的毫毛頃刻被彩色染上。
“拿著!彼麑⒐P遞過。
眼前兩根修長的手指握著那細細的筆,賀之盈心里一跳。
從前竟沒發現表兄的手這般好看。
許是見她愣神,男人又有些不耐煩的揚了揚手,于是那骨骼分明的手指就離她更近,她甚至能看到食指上的小痣。她抑住呼吸,怕鼻尖噴灑出的熱氣會撲散到那玉指之上。
女娘怔怔地用左手接過筆,他握過的地方仍帶有幾絲余溫。
左手不便,她有些慌忙地調整姿勢,單手調整并不順利,她正想小心地用右手輔助。
這時她先前看呆了的那兩根手指觸碰筆端,左手指尖受到一股大力,被這股力帶著握好了筆。
女娘抬頭看了眼罩在她頭上方的身影,男人依舊如尋常那般面無表情,但她卻覺得胸腔微動,握筆的手指緊了緊。
“你先試著畫枝椏!比菸┎⑽醋拢回撌终驹谒砗蟆K路鹉芨惺艿剿f話間傳出的熱氣噴灑在她的頭頂。
左手畫枝椏并不難,但賀之盈畫得有些歪歪扭扭。
身后傳來一身嘆氣,緊接著手中的筆傳來勁頭,帶著她畫完了長長的樹枝。
男人的手指握得很高,并未觸到她的手指。
但他的衣袖自然垂下,不可避免地挨著她的衣袖,賀之盈感覺左臂燙極了,那股熱流順著左臂而上,直燒到她的左頰。
似是這般握筆令他并不舒適,他無奈道:“手往下握些!
這回他真的將熱氣噴灑在她左面了,她的左耳感受到了。左耳旁垂下的未梳上發髻的碎發,如被雪突然壓下的細枝,猛地一顫。
她并不仰頭,這個角度只能看到男人高挺的鼻梁,以及,紅潤的嘴唇,他剛飲過花茶,午后日頭足,照得嘴唇上未干的細微水漬瑩瑩,她看著恍若還能聞到那花茶的清香。
賀之盈壓下心頭顫動,手順著直挺的筆桿往下挪動些許。
男人也將手下挪,衣袖覆在她左臂,如有千斤重。
直到香爐里的香都式微,賀之盈盯著面前這幅畫了一半的紫紅葡萄,才神魂歸位。
說是教她作畫,可卻不是教,分明是男人直接把著她的手作了半個時辰的畫。
“今日便到這里吧。”
容惟的手松開,賀之盈差點沒握住筆,幸而她反應快,迅速握住,才沒讓那筆尖的紫紅沾上她今日的鵝黃衣裙。
女娘頓感尷尬,忙抬眼去看郎君。
他不會看到了吧?作個畫她竟失神至此,真丟人。
見容惟早已背過身去飲茶,應當是沒看到她失神的一幕,她才放下心來。
雖說作畫這個主意,甚至是他把著她的手作畫這個主意,是她提出來的,她本想著靠親密距離和舉止把住郎君的心。
沒想到整整半個時辰里,失神的只有她一個人,他與她同握著筆,衣袖交疊,他未坐下,只俯身只手牽著筆作畫。
因著俯身,她感覺到的男人氣息便更加強烈,想必他也能聞到她身上的海棠花香,但這些,都不妨礙他筆下流水行云,紙落云煙。
那色澤艷麗的葡萄雖只畫了一半,圓圓滾滾的紫紅只展現了部分,但依舊栩栩如生,紫紫紅紅刺激著人的視覺,直令人想咬上一口。
“霜云,快收好!辟R之盈收起心神,忙朝門外喚道。
望著女娘的侍婢又一件件地將東西收起來,容惟開口道:“明日就別帶這些了!
“不行!”
見好看的郎君蹙起劍眉,賀之盈這才意識到她反應有些大了。
“不……不是,我是說,這些放著也未礙著表兄作畫呀!迸镘浟艘粽{。
高傲的郎君不吃這一套,指指桌上的物什,“這些,這些,明日都別帶,看著花眼!
賀之盈討價還價,“你若不喜,瓜果糕點我不帶便是了,但這花還是要擺的。”
“你的院子就塞滿了這些東西?倒真夠亂的。”
女娘不服,提高了聲量,“怎么能叫亂呢,分明是彩飾琳瑯,八窗玲瓏,朱門繡戶!
容惟嗤笑,“那你的彩飾琳瑯,八窗玲瓏,朱門繡戶就是放了一堆不用的東西?”
說著看向霜云正往回收的瓜果,給出有力一擊,“這瓜果你一口未動!
女娘順著他挪動目光,看向那盛滿瓜果的彩瓷盤,仍是剛擺好時的樣子,甚至還招了幾只蟲子在周圍舞動,喉頭一滯,說不出反駁之言。
見賀之盈語塞,他乘勝追擊,“明日,都不準帶。”
女娘氣極,又說不出辯駁之語,恰巧霜云手腳利落地收拾完了,將那副畫也妥帖收好。賀之盈便氣鼓鼓地帶著婢女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男人勾起的嘴角在長風跨進院門時壓下。
“殿下,有消息了!遍L風低聲。
容惟拾起先前隨意放在桌上的折扇,“進屋說!
容惟撩開外袍坐下,“什么事?”
“殿下,我們的人在莊子外探查了兩日了,但都還未見到徐家或是洪家的人出現,莊子里也只有幾個仆人在做事,因著主人家不來,做事都十分懈怠。莊子安靜極了,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動靜!
沒有動靜……容惟將幾個字在嘴中嚼了一下。
“那收到什么消息?”
“屬下發現,還有一批人也在盯著這個莊子!
還有一批人?容惟腦中立刻浮現出幾個人名。
“誰派的?”
“聞思樓。”
聞思樓……容惟在腦中搜了一圈,才記起上次他正是在這間香鋪聽到了徐夫人和洪夫人的談話,才知曉這間莊子的存在。
容惟冷笑,“竟是一家探聽情報的作坊。”
上回去他未見到那掌柜,但先前聽長風所搜集到的情報表明,那掌柜并不簡單。
原來不僅想賺取那黃白之物,還想插手進朝堂之事。
“主家是誰,你不要告訴我你查不到!比菸┱Z氣森冷。
“查到了。殿下,這人殿下也認識……”長風語氣支吾,表情十分不自在。
容惟看出長風表情中的幾絲訝異,是他意料之外的人嗎?他將先前腦中浮現的人名劃去。
“誰?”
“賀娘子!
三個字猶如平地驚雷,炸得郎君腦中一空。
“你說賀之盈?”
容惟確實沒想到,這探聽情報的香鋪竟是賀之盈置辦的。
“是,屬下也覺得出奇呢。賀娘子一個大家閨秀,平日里調調香,借手藝開鋪子賺點銀兩也實屬平常,京城里的高門貴女們手下也都握著不少鋪子。但這賀娘子所開香鋪又是干的這種事,照理說賀娘子五月便要往京城去了,此時開這鋪子意欲為何?屬下實在納悶。”長風如倒豆子般將腹中的疑惑全都說出。
容惟劍眉緊皺,口中喃喃:“是,她一個女娘,卻在探聽情報……”
他實在沒法將那開鋪搜集情報之舉與今日午后,花架下與他討價還價,不肯棄了那些繁雜又無用的物件的女娘聯系起來。
長風觀察著郎君的神色,小心道:“殿下,那那批人馬該如何處置?”
容惟沉默。
半晌,才開口:“掩護著他們,莫叫徐家或洪家的人發現了!
長風目瞪口呆。
容惟又補充道:“我倒想看看,她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