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圓房
◎兩人心意相同,一切皆是順其自然。◎
除夕夜家家戶戶的關鍵在團圓飯,上元夜則更多是逛燈會湊熱鬧,因而十五這天,京都街上人山人海、通宵達旦。
往年林知瑤都是不在家的,可再熱鬧歡聚、奢華璀璨,也是比不上今年在相府度過的正月十五。
此刻,她坐在火爐旁,依偎著梁頌年,雖透過窗戶欣賞煙花燦爛,卻實實在在的感受到了幸福。
噼啪一聲,又一顆栗子在爐網上爆開,梁頌年拿鐵夾子晾到旁邊,順手拾起剛剛放溫的兩顆,熟練的剝開。
不同的是,這次他遞過去的栗子沒人接,繼而側頭去看,后知后覺的發現林知瑤竟靠著他睡了過去。
對面坐著的梁母注意到他們這邊,趕忙向梁頌年擺手,示意別叫醒她。
隨即梁母便起身,向眾人指了指外面的天,小聲囑咐道:“都后半夜了,也該休息了,都回去吧。”
金花等人點頭應了應,也紛紛起身收拾。
梁頌年用非常緩慢、非常輕的動作將林知瑤抱起,然后用了好半響的時間走了一段很短的路,把她放到了床上。
見林知瑤呼吸平穩,并沒有被擾到,他才松了一口氣,出去洗漱。卻不成想在回來的時候,會面臨更大的難題。
“夫人下午睡醒卸過脂粉了,就怕她晚上熏了許久爐子難受,麻煩爺用面巾沾水,輕輕幫夫人擦擦。”
金花見到梁頌年就囑咐,絲毫沒給梁頌年任何說話的機會,她身后的銀花則是根據金花吩咐,將準備的東西,一一擺去床頭。
“還有,夫人定要醒來漱口,偏是不知道醒的早晚,小的索性放了兩壺清水,一份滾燙的一份常溫的,夫人早醒便兌著用,晚醒熱的也成溫的了。”
梁頌年見她一大段話交代完,剛要張嘴,還沒來得及出聲,金花已經招呼銀花過來,兩人齊齊行了禮,直接出門去了。
梁頌年:“……”
如鯁在喉。
梁頌年坐到床邊,拿著沾濕帕子的時候,心里算是想明白了,金花是故意的。
不過其目的只是想讓他與林知瑤做更多拉進距離的小事,所以他也是無話可說,并心甘情愿。
思緒轉回到眼前,梁頌年實在是有些發愁,林知瑤又沒醉酒,怎么才能不碰醒她,又能在她臉上擦來擦去……
盯著盯著,梁頌年就愣了神兒。
他好像很久沒有這么認真的看過林知瑤了,她到底是什么時候出落成這般傾城模樣的?
想到是在他離開的五年,梁頌年便有些忍不住的傷感,可又看著心愛之人就在咫尺,心里又歡喜的不行。
也不知怎么,梁頌年想這想那,手里攥著的帕子已經半干了,還沒有觸碰到林知瑤的臉,而他的唇卻鬼使神差地貼了上去。
林知瑤是無意中睡過去的,所以并沒有睡深,尤其是在感受到異樣觸碰的時候,特別容易猛的清醒。
現下便是了。
林知瑤:“……”
梁頌年:“……”
被抓了現行的梁頌年,猛的退開,坐直身體,脖子和臉瞬間通紅,尷尬,太尷尬,竟然趁人之危。
“我…那個,我…我剛剛……”
林知瑤噗呲一笑,“你干嘛呢?”
梁頌年覺得自己腦子要冒煙了,“我…我……”
林知瑤見他這樣,根本忍不住笑意,“我我我,到底我什么?”
梁頌年張了張嘴,還是沒說出個什么來。
林知瑤道:“算了,不用說我也知道。”
梁頌年一愣,“啊…?你知道?”
林知瑤瞇起眼睛湊近他,“你……肯定是看我貌美,情不自禁!”
話音落下,梁頌年便別過臉去。
林知瑤其實并不是自戀,只是見對方這副紅彤彤的模樣,實在是忍不住要逗他。
“好了好了,不鬧了。”
林知瑤見好就收,不打算再捉弄下去,“親就親了嘛,你這樣不好意思,那我親回去就好了。”
梁頌年愕然回頭,林知瑤當真說到做到,傾身吻了上來。
蜻蜓點水,稍縱即逝。
梁頌年頓了頓,竟產生了莫名的失落,想來她再多停留一秒,他便無法這樣放她離去了。
“手里拿著帕子要做什么?”
梁頌年回過神兒來,漸漸平穩了情緒,將金花給他安排任務的事,一五一十的跟林知瑤交代了。
林知瑤忍俊不禁,“金花這丫頭怎么還故技重施,我又沒醉,還能任你宰割了不成。”
“醉了也會被擦醒,酒又不是藥。”
梁頌年話說出口,便意識到自己暴露了。
果不其然,林知瑤立刻道:“你上次就是清醒了是不是?你聽到我說的話了是不是?”
梁頌年含糊道:“也沒特別清醒……”
“你太能忍了!你肯定聽到我說裴氏了,你竟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旁敲側擊也沒有。”
“很想問,但不想逼你。”
梁頌年實話實說道:“那時候總惹你生氣,摸不清該如何與你相處,想著你不愿說,我問了也是無用的。何況當年的事錯綜復雜,你也有諸多無奈,我回京下了決心要查清楚,所以早晚都會知道的,不必要為難你。
林知瑤靜靜地看著眼前人,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所以你去承陽前對我坦白了假-幣事,不是什么試探,是先坦誠,是想要我對你的態度?”
“也不盡然,”梁頌年道:“最重要的是不想讓你一個人承受,干嘛非要在我醉酒的時候才能自言自語的嘀咕幾句,明明我永遠都是站在你這邊的,無論多難的事,我們一起面對就好了。”
林知瑤不想讓自己矯情,便撇嘴損他道:“好肉麻的話!”
梁頌年笑笑,“還是說得少,以后我隨口就來,夫人便不會覺得我說的肉麻了。”
“救命,”林知瑤裝作逃走,“那我寧可聾了算了!”
梁頌年將她按住,“不行,不能聾,近來夫人才愿意和我促膝長談,我沒聽夠也沒說夠呢。”
兩人鬧著便在床上滾作一團,笑的氣喘吁吁,沒一會兒氣氛就逐漸變了味兒,越發曖昧了起來。
“阿淵……”
也不知怎么就吻在了一起,接著便是衣帶滑落,肌膚纏綿,錦被翻紅浪。
兩人心意相同,一切皆是順其自然。
梁頌年眼神迷蒙間看向身下的人,忽然想起了一首詩: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光珠點點,發亂綠松松。
他心跳飛快,卻因與林知瑤貼的太近,同她的心跳一起,完全亂了節奏。
折騰至天光微亮,兩人終于昏昏睡去。
錯過了午膳,又未時才起,夫妻倆共試蘭湯的事,這院的人算是全猜到了。
夫妻倆本沒覺得什么,可見院里個個臉上洋溢著笑容,比他倆新婚的時候還要高興的模樣,也難免有些不好意思。
是以,林知瑤簡單吃了幾口東西,便和梁母說去屋里看會書,匆匆躲走了。
梁頌年沒一會兒也跟進了屋,林知瑤裝沒看見他,依躺在矮塌上,繼續盯著手里的那觀石錄本。
梁頌年低頭笑笑,在書架前選了一本傳記,坐到了她邊兒上,也看了起來。
雙雙安靜了大半響,梁頌年忽然笑了一聲,林知瑤猛地回神兒,發現對方是盯著她笑的。
“笑什么?”
“想什么呢?”
一對視,兩人便同時開了口,林知瑤先回了他,“我哪兒想什么。”
梁頌年用自己手里書碰了下她手里的書,“我都看了好多,你還停在這頁,怎么,這頁的石頭開花了不成?”
林知瑤恍然過來他在笑什么,又不知該怎么回,一時呆住了。
梁頌年仔細打量著她,“在想年都過完了,案子怎么還沒進展么?”
林知瑤沒想到他會先提及這事,有些拿不準該怎么接話。
梁頌年卻不問自答:“康王走了之后,我遭過兩次暗襲,雖然沒什么收獲,但也知道背后的人確如所料,是按捺不住的。”
“什么?!”
林知瑤頓時驚坐了起來,“你遭過兩次暗襲?什么時候?”
梁頌年按著她肩膀,安撫道:“我完完整整的連個皮都沒破,也沒什么收獲,說出來叫你和母親憂心么?”
林知瑤明白他的意思,卻也是后怕的很,又不放心的問了句:“真沒傷著嗎?”
“沒,我既說了還騙你么?”
梁頌年怕她不信又補了句:“再不信我只好脫光了叫你檢查個仔細。”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林知瑤忙推了他一把,“孟浪!”
梁頌年反應過來,無奈笑了笑,“我沒打趣你,就想著讓你放心。”
林知瑤忽然想起什么,“怪不得陛下推遲了開朝復印的日子,原來是想再等等看?”
梁頌年道:“也不盡然,案子若是靠賭來查,那我這個主審也沒用了。”
林知瑤問:“你還有其他打算?”
梁頌年點點頭,“我反復看了之前裴氏案卷,又去工部查了之前的軍械批錄,發現這其中也有端倪,不過……”
林知瑤反應過來,“你想在開朝復印前,順著這一點端倪挖些實證出來,這樣到時候便坐實了康王確實有透露內情給你,圓了慌,也再激了藏在背后的人。”
梁頌年笑道:“夫人若是男子,當入仕途大有作為。”
林知瑤不理他這話,嘆了口氣道:“你進退皆有路,我橫豎是擔心。”
梁頌年撫了撫她的臉,心疼道:“我不說你便瞎想,說了你又憂心,真是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竟還能叫你煩惱上了。”
林知瑤握住他的手,認真道:“還是那句話,我總是支持你的,放手去做就好。”
62、復盤
◎“難道清政定權,必要血刃舊臣?”◎
正月十五之前,林仲檢都稱病閉門,連林氏兄妹也只是隔窗拜了年。
林知珩在主院門口徘徊不前,想著昨日團圓家宴上沒尋找機會說話,今天怎么也要找林仲檢談談。
雖說奉元帝嚴令禁言那天下午的事,可他身為林氏子,對自家事只口不提,等待父親開朝被千夫所指……
他這個當兒子的,決計做不到。
“站在那做什么?”
林知珩猛的回神兒,見林知瑾從主院出來,略微愣了愣,便反應了過來,趕忙上前。
“大哥,你去找過父親了?”
這是一句廢話,事實已如他所見,人是從林仲檢屋里出來的,還能進去喝茶發呆不成。
可他的思路千絲萬縷,方才遲疑是不知如何向林仲檢開口,現在則是不知該如何問起。
林知瑾是明白他的,只回道:“總要談談的。”
林知珩又問:“如何?”
林知瑾沉默片刻,不答反問道:“若你在父親這個位置,壓內憂外患,輔少主親政,帝王長成,你則老矣,當如何?”
林知珩不懂長兄為什么會這么問,但知對方從不輕易說這種話,便認真思忖道:“當懸車致仕,還政于君。”
林知瑾冷冷一笑,“若朝堂清明,陛下信任,你可辭官離京,回故土度晚年。現如今之情況,你如何以為?”
林知珩心下一沉,如今朝堂之況,仕者皆知,便是黨爭不止,孤臣難立,帝相因改革碰撞多年,關系微妙。
他啞然半響,仍沒說出個什么。
林知瑾等不到下文,便又問道:“若你站在陛下身旁看朝局,可否會放走位高權重,威信多年的宰輔告老?”
林知珩脫口道:“為何不放?”
林知瑾道:“現下有司各部,政見不一,食祿不為。若舊朝老臣漸退朝堂,帝王鋒芒展露,各黨各派無冒頭者,新政出臺泛泛推之,改革豈不成了一言堂?”
林知珩不解道:“難道清政定權,必要血刃舊臣?”
林知瑾道:“氏族強盛,本就眾矢之的,就算帝王置之不理,其他各勢便會輕易放過嗎?”
林知珩越聽臉色越難看,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
林知瑾猶豫片刻,還是開口道:“我再問你,若父親退則滅門之禍,進則千古罪名,你在朝為官,在家為子,兩難之下,家國之間,當如何?”
林知珩直覺五雷轟頂,不可置信地盯著林知瑾,梗咽道:“大哥……”
林知瑾回過頭,望了望主院已經閉上的屋門,繼而對林知珩道:“以上三問,便是我見父親所得,若你答不出什么,就不必去敲門了。”
酉時三刻,梁頌年應邀出門,隨著小二上了聚賢樓包間,見江淮景正若有所思地飲著茶。
“怎么不叫我去你府上?”
店小二關上了包間門,梁頌年也坐到了江淮景對面的位子上,“節下聚賢樓更熱鬧,不太是個談事的地方。”
江淮景收回思緒,淡淡道:“在外面方便別人對你動手,去了江府怕是不成。”
梁頌年笑笑,“借你讖言,在下求之不得。”
江淮景不再與他說笑,嚴肅道:“你最近去工部有收獲嗎?”
梁頌年道:“自然是有的,不過也藏得深。”
江淮景點點頭,沒再多問。
梁頌年見他心不在焉,便道:“有什么大可直說,既叫我來,何必讓我追問?”
江淮景思忖著道:“兵部似乎在暗自部署什么。”
梁頌年聽言,恍然想起之前叫江淮盯著兵部的動向,沒想到過去這么久了,他還在密切關注著。
“什么樣的部署?”
江淮景如實道:“前陣子宮內刺殺,禁軍整修重編,反倒讓人忽略兵部幾處變動,其中支援北疆的糧草和戰備翻了一倍不止,可按年前戰報來看,我軍已穩住危情……”
他說到這,忽然話鋒一轉,“你從北疆回京,那邊的情況到底怎么樣?我知戰場瞬息萬變,可真有如此難測?”
梁頌年定定地看著眼前的茶杯,許久才回道:“戰場的確變化無常,但如今之況,細想來是不可能的。”
江淮景沒想到他會說的如此絕對,愣了愣,“不可能?”
梁頌年點點頭,“我剛去北疆的時候,我軍與邊敵確實膠著。可經過了幾任駐地將軍的積累,敵軍戰力已大不如從前。尤其在齊明玄上任之后,敵軍被打退邊境千里,損傷慘重,短時間內是沒有能力再進犯的。”
江淮景問:“依你之見,短時間是多久?”
梁頌年思索片刻,謹慎答道:“最快也要三年。”
江淮景皺了皺眉,“可去年年初戰報卻說戰局扭轉,敵軍卷土重來,我軍退守邊城,這……”
“現在看來,無非兩種可能。”
梁頌年道:“一是敵軍假退隱藏實力,趁我軍懈怠發起猛攻。二則齊明玄謊報軍情,儲備戰資。”
聽到后半句,江淮景瞬間變了臉色,“什么?!”
梁頌年沉聲道:“按照方才你說的兵部動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氣氛凝住半響,江淮景仍不可置信道:“齊氏父子瘋了不成?”
比起他的驚訝,梁頌年更想不明白,“可齊明玄怎么會……”
江淮景沒聽清,“你說什么?”
梁頌年頓了頓道:“我在北疆與齊明玄相處兩年,這樣一個為國和平而征戰的人,怎么會因黨爭而起殺戮?”
江淮景冷哼一聲,“或許你并沒真正了解他。”
“不,”梁頌年道:“他胸懷天下,有赤子之心,這絕不是裝出來的。”
江淮景卻道:“若他父親站了隊,偏要他選呢?”
思來想去,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解釋通一切,兵部齊尚書站了隊,林相得以最后一搏,成敗定局。
江淮景忽然想起什么,問道:“你之前說從北疆回京,是因為有人告訴你啟年大哥死因有疑,那人是誰?”
梁頌年喝了口茶,如實道:“陛下。”
“不對,”江淮景凝眉,“若陛下有意借裴氏翻案逼林相出手,那定是有所預料和防范,怎會到現在還……”
說到這,兩人都后知后覺過來,異口同聲道:“蘇云崢!”
江淮景消化著情緒,又問:“你說蘇云崢他知情嗎?”
梁頌年斟酌道:“應該不知。”
“是啊,蘇云崢那性子,已然把厭棄黨爭掛在了臉上,當初回京任職時的不情愿也是朝堂人盡皆知。”
江淮景苦笑一聲,“我拉著你給他送行的那天,他是真的開心。”
梁頌年道:“也正因他為人如此,才能成為這關鍵的棋子。”
江淮景順著他們已知的信息,擺弄著桌子上的茶壺和茶杯,開始復盤,“也就是說,陛下這局棋,第一子落下是引你回京,之所以不攔你與知瑤結親,是因為想要查啟年大哥的死因,無論過程如何,最后都會落到裴氏上。
第二子則落在了以退為進,處處受制林相,使其勢大。此時裴逆案重啟,身為前親家的林相怎么都摘不干凈關系,加上歷來御史厭權臣,諫言怨語之下,林氏坐以待斃等同死路。
第三子便是利用蘇云崢此人心性,借當時之局,悄無聲息的引導他,表面看來是蘇云崢主動爭取,實則掉進了早已為他布好的局。”
梁頌年接話道:“開朝復印前,北疆有動靜,陛下順理成章除佞廢相,北疆沒動靜,等待林氏的是朝會的口誅筆伐,眾臣死諫廢相。”
江淮景默了默,然后道:“既然裴逆案重審只是個幌子,那你還有查下去的必要么?是不是該放了武毅侯?”
“不,”梁頌年道:“就算事實如你我分析的這樣,裴逆案是開局的幌子,但走到現在這步已然不是了。”
江淮景頓住。
梁頌年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思索著道:“陛下就算不信我兄長冤死一事,宮內遇刺后,也該反應了過來這案子背后藏著不小的隱患,所以,有心也好,弄假成真也罷,這案子必須要個結果出來。”
江淮景道:“那武毅侯呢?”
“一開始是直覺,想著就算能問出當年我哥戰場上的細枝末節就行,后來宮內刺殺,禁軍并不清白……”
梁頌年長嘆一聲,“再等等看吧,若是開朝后仍無進展,這人不想放也得放了。”
江淮景也嘆了口氣,“林氏這回真要倒了么?那……”
梁頌年道:“若真是陛下布的局,那便能保住性命。”
“嗯,殺雞儆猴而已,畢竟是先帝托孤的老臣。”
江淮景說完,忽然笑道:“你說,會不會咱倆全猜偏了?”
梁頌年無奈搖頭,“要是這樣,便是更大的局在布著。”
他話音未落,一支飛鏢擦臉而過,來的實在突然,饒是梁頌年避地再快,也被削掉了一縷頭發。
梁頌年推桌起身,看向江淮景時,失笑道:“你這嘴是開過光嗎?”
江淮景嘴角抽了抽,相當無語,卻顧不上與他拌嘴,因為剛剛扔暗器的人,已經接二連三的涌了進來。
梁頌年既有被刺的經驗,也有被刺的準備,只見他轉身間掏出了兩把短劍,迅速做出反擊。
江淮景也就略同騎射之類的,并未真正練過武,遇到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危機時刻,只能有什么拿什么的防御。
好在這些人的目標不是他,只要不主動去往梁頌年那邊湊,好像也不至于有什么要命的風險。
梁頌年與刺客纏斗之際,見江淮景還杵在墻角拿個板凳自衛。
他氣血上頭,怒罵道:“江臨川你犯什么蠢呢!還不快跑!”
63、暴露
◎這樣的高手圍繞在身邊,他竟從未察覺。◎
江淮景這反應過來,在事發之時,他最該做的是跑!
梁頌年沖過去為他斷后,肋下被劃出一道血口,他背后抵著門,估摸著江淮景已經跑遠了,才挪動腳步。
來者不過三四人,身手也并未比前兩次的人強,梁頌年打斗間并不下死手,想要留住活口去審。
在這期間,他實在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何再而三行動,還是沒有任何長進。
按理說,這些人前兩次足以試探他的水平,想要除掉他,第三次怎么也該有點新意,而不是來送人頭。
照梁頌年預想的來,這些人應該不會再輕易行,他都已經準備好挖軍械那條路的線索了,怎么會……
梁頌年驟然回神兒——屋里少了個刺客!
他發力將堵在眼前的人劈開,左右環視一圈,確定少了個人。
大腦飛速運轉,再扛下又一重擊的時候,梁頌年猛地低頭看向自己腰間。
香囊不見了!
怪不得,梁頌年方才的疑惑全部解開了,怪不得明知除不掉還要重蹈覆轍,原來這次的目標根本不是他!
梁頌年再顧不得其他,手起刀落,封喉擋在面前的人,翻窗跳下。
身后刺客見他反應過來,朝同伴大喊道:“攔住他!”
與此同時,林知瑤正窗邊的桌案上,認真的臨摹字帖。
銀花開門進來,端著一碗剛熬好的甜羹,“夫人,練半天字了,吃點東西歇歇吧。”
她話音未落,一支飛鏢咻地釘在了窗欞上。
屋內兩人皆是一怔。
銀花先反應過來,迅速放下甜羹,閃身去窗外檢查,發現了飛鏢上綁著東西,又趕忙取下。
“夫人,是……”
銀花自然是知道這東西的,可此時上面帶著血痕,想想便知是什么,所以她話說出口,又驀地停住了。
“是什么?給我。”
林知瑤見她如此,快步上前,一把奪過東西后,隨即心口一緊,有些站不穩,“阿淵……”
銀花連忙扶住她,提醒道:“夫人,上面還綁著字條。”
林知瑤心急如焚,再顧不得其他,顫抖著手展開字條,上面的信息簡單直接:城東茶館,過時不候。
她匆匆掃了一眼,便起身要走。
“夫人,不能去!”
相比林知瑤,銀花還有旁觀者的清醒,“夫人仔細想想,若他們真抓了爺,為何不直接滅口,而是要引您去?”
林知瑤手中攥著香囊,上面的血已涼透,卻仍黏膩未干,一想到這大概是梁頌年的血,她便難有理智。
“夫人!”
銀花握住林知瑤顫抖的手,“不要見了香囊就丟了魂兒!這就是再明顯不過的陷阱了!不要去!”
“不,我得去,”林知瑤盡量平穩自己的呼吸,“就算他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遇險,我也要去,我不敢賭,我不能不管他。”
“可是……”
銀花還欲再勸,林知瑤攔下她的話,“就算是陷阱,也不會要我性命,那些人頂多要用我來要挾他。可若不是這樣,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人想干什么,你叫我怎么等?”
銀花知道再勸無用,只得妥協,“那…要和金花姐姐說嗎?要帶人去嗎?”
“不,”林知瑤搖頭道:“若不是陷阱,帶了人去只會加大危險的可能,你和我去就行。”
銀花見她并不是全然不顧后果,不再多言,轉身去拿披風給林知瑤出門。
“要出去嗎?”
兩人前腳剛出屋,便在院中遇到了梁母。
林知瑤下意識地將拿著香囊手背到身后,盡量讓表情看起來自然。
“王家娘子雪路滑摔了腿,相熟的人都過去看了,偏我不到,叫人傳了幾次話,我想著……”
“知瑤,”梁母打斷她,“到底有什么事?”
林知瑤頓了下,知道被識破了謊,再搪塞只會讓梁母更擔心,索性直說道:“阿淵可能有危險,我去看一眼。”
她說的言簡意賅,又在梁母開口前,安撫道:“母親放心,我有分寸,不是去拼命的。”
話已至此,梁母也明白再追問是沒有意義的,沉了口氣道:“我在家等你們回來。”
林知瑤松了口氣,帶著銀花一起跑去相府后院的馬廄。
城東茶館離相府不算太遠,但串了幾個巷子,有些彎繞。
那地方是個有年頭的老店,地方不大,主要是去聽說書先生講趣聊天。
對方把她引去,無論是要綁架還是說事,都算是隱蔽,逃跑起來也方便。
林知瑤心不在焉的跨上馬車,心里一直想著梁頌年到底遇到了什么情況,這香囊他向來珍視,既被人奪去,總歸狀態不是太好。
又想著一會兒會遇到什么事情,想著怎么脫身,怎么與人談條件……
林知瑤分神兒間,馬車拐過第二個路口,她恍惚聽見了極快的馬蹄聲向這邊奔來。
與此同時,銀花撥開車簾子去看。
僅這一幕,對方便認出她來,大喊道:“銀花!回去!!”
林知瑤聽見梁頌年的聲音,又驚又喜,緊接著就反應了過來,同銀花道:“中計了,叫車夫掉頭回府!”
追在梁頌年身后的刺客見人要逃跑,領頭的直接將手中的短刀甩了過去,擊中了馬腿,馬車瞬間歪斜。
“夫人,快下車!”車夫看情況危機,用身體護著林知瑤她們二人。
此時距離相府不算太遠,也正因此,梁頌年才能在趕回家的路上碰到她們。
只是原路返回的話,要跑過一段沒有遮擋的巷子,現下沒了馬車,便要將后背露出來,若對方再甩武器,危險可想而知。
林知瑤片刻之間,迅速做了決定,“銀花,走左邊,大路那邊人多。”
眼前事兒是辦不成了,三名刺客不再攔人,左右看了看這地方沒人,便趁梁頌年懈怠,將其擊下馬。
雖然再次纏斗起來,但領頭的那個心知肚明,他們不是梁頌年的對手,于是扭頭去抓還沒跑出去的林知瑤。
梁頌年肋下傷口流血不斷,又一直劇烈運動,體力越發不支,刺客下了狠手,他便應付的更加吃力。
當發現刺客向林知瑤奔去的時候,梁頌年拼了命的去追,仍就是晚了一步。
“瑤瑤——”
銀花反應迅速,替林知瑤擋了一刀。
林知瑤回過頭,刺客再下狠手,梁頌年瞳孔瞬間放大,心臟也漏了一拍子。
預想的危險沒有到來。
分秒間,銀花奪了刺客的刀,并干凈利落的抹了脖子。
在場幾人除了林知瑤,無不意外。
是以,林知瑤反應最快,她見只剩兩個刺客還在糾纏梁頌年,不打算再跑,給了銀花一個眼神兒,后者便沖了出去。
銀花赤手空拳,行動卻極快,奪刺客武器也叫人看不清手法,下手又準有狠,片刻就解決了一人。
梁頌年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的時候,朝她喊道:“留活口!”
銀花聽聲,在極限距離之間,反轉手腕,將刺向心臟的刀刃變了方向,繼而割了對方手腳,又在其準備咬舌自盡前,扼住對方的下巴,用力擰脫臼。
這樣的行動力,這樣的身手,絕非一般殺手能比。
更讓梁頌年難以置信的是,這樣的高手圍繞在身邊,他竟從未察覺。
梁頌年眼神掃過地上的刺客,接著是銀花,最后目光落在了林知瑤身上。
就在這時候,江淮景帶人趕到這。
他見刺客已然倒下,先是松了一口氣,又看見梁頌年身上流著血,還怔在原地不動,頓時眼前一黑。
“梁子淵,你發什么愣呢!好歹先止血吧!”
他說罷走上前來,林知瑤比他快一步,梁頌年卻側身躲開了。
“麻煩臨川兄處理下這兒的情況,有個還活口別讓死了,送回刑部關好,等我來審。”
他丟下交代,扯下一塊衣料,堵在自己肋下傷口,頭也不回地往相府方向走去。
江淮景這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氣氛不對,掃視一圈現場,沒發現什么,便轉頭小聲問林知瑤。
“他這是怎么了?”
林知瑤心緒亂著呢,騰不出腦子回答江淮景的疑問。
這時銀花走回林知瑤身邊,江淮景見她身上也沾著血,再定睛一看,這丫頭后背還有個刀口。
他當即震驚道:“你,你這怎么還……”
林知瑤收回思緒,看著銀花的傷皺了皺眉,然后脫下了身上的披風給銀花蓋上,不容對方拒絕道:“別著了冷風,走吧,先回家。”
江淮景看這一個兩個的,都有點不對勁兒,但此時的情況來看,并不會有人為他答疑解惑,只得先作罷。
林知瑤拒絕了江淮景的護送,跟在梁頌年身后保持著一段距離,她沒受傷,想的話,快幾步就能追上。
可她不知如何面對,便抬不起腳來。
“夫人,剛才情況緊急,我……”
林知瑤抬手打斷了她,“不必解釋,我都明白。”
銀花輕嘆了一聲,沒再說什么。
接著便是安靜地走了很長一段路,直至梁頌年拐進了相府大門,見不著身影,林知瑤才停住腳步,陡然開口。
“今日之事,別報給云薇了。”
“可……”銀花抿了抿唇,糾結道:“我暴露了,這是必須要上報的。”
“我來說行嗎?”
林知瑤知道她的難處,也不強求,“我會去找云薇說的,在我去找她之前,先別報給她,這樣行嗎?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銀花也沒什么再拒絕的,便點了點頭,繼而又想著剛剛梁頌年的反應,擔憂道:“爺那邊……”
“沒事兒,早晚都會知道的。”
林知瑤有些苦澀的笑了笑,“他很好哄的。”
64、坦白
◎如此,兩人便徹底通了。◎
相府內院,梁母自林知瑤走后坐立難安,正打算書信一封給梁安仁的時候,外面來人報梁頌年回來了。
梁母當即扔下紙筆,往外院走去。
她路上問了小廝幾句話,聽到梁頌年身上還帶著傷,心下一驚,聽到林知瑤沒跟在身旁,又是一驚。
“子淵!”
梁母見了人便顧不上再琢磨什么,快跑了兩步上前迎,“這這,這是發生什么了?”
“沒事,”梁頌年勉強擠出個笑來,“不是什么要緊的傷。”
梁母是隨夫征戰過的,見過太多血腥的場面,現下梁頌年雖然因失血臉色蒼白,但還能站得穩,說話也氣力,連慶晨要上前去扶都被他擺手揮開了。
梁母也算是松了口氣,可懸著的心仍沒放下,“你可見著知瑤了?她得知你有危險便……”
“見到了,在后面呢。”
梁頌年不欲再說,邁步往內院走去,“母親等等她吧,兒子先去處理下傷口。”
梁母察覺到不對,剛想上前追問,便聽慶晨道:“夫人回來了。”
梁母扭頭看去,遠遠見著也有血色,她趕忙上前查看,發現銀花這丫頭身上竟也有傷。
“慶晨,剛剛去請大夫的人怎么還沒回來?快去催催。”
梁母說罷,又轉頭對銀花道:“你這丫頭疼傻了不成?還不快走兩步。”
銀花腦子還亂著,聽見在說自己,下意識地要上前行禮,“老夫人,我沒事兒,不疼。”
“說的什么胡話!”
梁母斥了她一聲,又打量著林知瑤,“你可有傷著碰著?”
林知瑤搖了搖頭,“兒媳沒有,他們一個兩個全護著我,怎么會傷著。”
梁母見她臉色也不太好,又想起剛剛梁頌年的模樣,心里有個大概預想,也不再多問。
“走吧,先回去。”
三人回院的時候,梁頌年已經去掉了上衣,不知道從哪要來的酒,正咬牙沖著傷口的污穢。
林知瑤見了剛要上前說些什么,梁母在一旁道,“別擔心,他上過戰場,知道怎么處理傷口,一會兒大夫來了給他上藥也方便。”
林知瑤聽言沒再說什么。
梁母轉去拉銀花,“丫頭,跟我回屋把衣服卸一下。”
“不敢勞煩老夫人,我自己……”
銀花話沒說完,梁母已經皺起了眉,“你這孩子,自己看得到肩頭么?難不成要把連著皮肉扯下來?”
正在銀花說不出話的時候,金花已經帶著大夫回來了她邊引大夫進屋,邊去拉銀花道:“小的帶她清理,老夫人還是在這看著些吧。”
銀花如釋重負的溜了,金花在屋里又說了幾句,隨后出來尋她。
“先回屋換下衣服,用清水干凈,我拿了藥給你涂上。”
“不礙事不礙事。”
銀花笑嘻嘻道:“金花姐姐真是我的救星,方才我真怕老夫人帶我走,要是問爺和夫人怎么了,我可不知道該怎么答。”
“就不怕我問?”
金花瞧著披風上一灘血水,不敢輕易觸碰,只輕輕扶著對方的胳膊,加快了走路的速度。
銀花緊跟著腳步,回道:“那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金花淡淡道:“覺得我不會追問你么?還是覺得我比老夫人好蒙騙?”
銀花聽言一怔,“姐姐,你……”
金花繼續拉著她走,“早知道了。”
銀花神色淡漠了下來,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
金花卻不甚在意,催促道:“才幾步路叫你走這么久,一會兒血要流干了。”
屋內,梁頌年的傷口已經被包扎好了,梁母命慶晨領著大夫再去瞧瞧銀花。
安靜下來,梁頌年便道:“我有些累,想睡一會兒,你們隨意吧。”
他說罷便閉上了眼睛,一副完全不打算再有任何交流的模樣。
林知瑤也是身心俱疲,只與梁母道:“母親,今兒個讓您擔心了,一會兒藥煎好了我盯著他喝,天兒晚了,您先休息去吧。”
梁母雖看得出來他們有心事,卻也明白是自己解決不得的,遂不再多言。
金花那邊幫銀花涂好了藥,又叫大夫檢查過,放下心來,回到了主屋。
林知瑤見了人,便問:“她怎么樣?”
金花道:“大夫說沒爺的傷口深,也不是要害,湯藥都給她免了。”
林知瑤點點頭,“那就好。”
金花看了眼床上一動不動的梁頌年,詢問道:“大夫給開八珍湯,爺還喝嗎?
林知瑤道:“熬都熬了,端來吧。”
金花應了聲出去。
林知瑤在原地呆坐了許久,等金花去而復返將湯藥放好,她才堪堪起身。
梁頌年是肋下被刀割了口子,現下涂了藥,腰間纏了幾層紗布,雖平躺不動,仍滲出一片血印。
林知瑤站在床邊,就這么盯著他,從新傷看到舊疤,后怕的想著這個人要是死在了戰場,她該怎么辦。
淚眼模糊,她不想再因假如怎樣而矯情,便仰頭平復了情緒片刻,輕手輕腳地越過梁頌年,去了床的內側。
林知瑤不知道他是真睡著了還是裝的,試探著去觸碰梁頌年的手指,見對方沒什么反應,索性十指相扣。
“睡了嗎?”
“沒有。”
梁頌年秒回,林知瑤是有些意外的,但轉念一想,他好像再生氣,也沒真的就不理她了。
“在裝睡么?”
“沒有,想睡。”
“睡不著?”
“嗯。”
梁頌年雖然句句都應,但出了嘴皮動,什么反應也沒有,沒有表情,也沒有其他語氣,叫人完全分辨不出情緒。
林知瑤牽著他的手,身子挪了挪,貼的他更近,然后將下巴搭在了他肩頭。
“我有我的難處。”
“嗯。”
“這么生氣嗎?”
“沒有。”
“騙人,之前都要談話,談話,還是談話的,不說清楚可不會放過我。”
林知瑤這話說完,久久沒有聽到下文,就在她以為梁頌年不會回的時候,對方卻開口了。
“我真沒生氣,睡吧。”
林知瑤不解,“為什么?”
沉默間,金花曾經說的話,飄進了梁頌年的耳邊,他似嘆氣般緩緩道:“我離京這些年,你過得不容易,我知你瞞我是有難處,如此,便氣不起來了。”
林知瑤心口緊了緊,連名帶姓的喚他,“梁頌年。”
梁頌年終于睜開眼,忍不住側目去看她,“怎么了?”
林知瑤低下頭,不與他對視,也不說話。
梁頌年將頭轉了回去,盯著床頂若有所思好半響,才徑自開口道:“起初是有氣的,我想著你我都到這個份兒上了,沒有什么是要互相欺瞞著的,可……”
他說到這頓了頓,話鋒便轉道:“剛剛安靜躺了許久,也想明白了許多,試著理解你的難處,想象你的處境,就再也氣不起來了。”
林知瑤聽著這些話,心中波動萬分,嘆息道:“你就是關心則亂,若早用心分析,便早識破我了。”
梁頌年也不否認,輕輕嗯了聲。
林知瑤自顧自道:“當初明遠候已是一品軍侯,榮耀至極。可京都政壇水太深了,他終究是武夫之能,想要站穩朝堂,結黨謀權,必要與文學大家交好,而當時既有地位又有威望的文臣高門……”
“只有林氏。”
林知瑤思及傷心,梁頌年便接下了她的話,繼續道:“明遠候軍權在手,陛下登基未穩,林氏根本沒有退路。”
“不是的,”林知瑤道:“父親從未逼我,哪怕林氏會遭殃禍,他們也沒想過嫁我過去。”
梁頌年微微皺眉。
林知瑤道:“明遠候怕我父親是權宜之計,并不會真的結好,要我嫁給裴少煊才肯放心,我父兄不肯,始終未松口,裴少煊便找到了我,他……”
梁頌年徹底想明白了,“他告訴你我的哥的死是他們裴氏的手筆,還告訴你我父親被革職、我被科舉除名,全是他們做的,你若不嫁,下一個死的就是我,還說林家的下場只會更慘。”
林知瑤聽著他一句一句,仿佛回到了當年那般無奈情景,悲慟到不能言語,只點頭回應。
梁頌年伸手攬她入懷,繼續說著:“你嫁了進去,發現裴氏野心不止如此。又顧忌裴氏對你說的威脅,從此與裴少煊做面上夫妻。實則掌其動態,向外傳遞消息,慢慢布局。后來裴氏果然反了,林氏卻沒按照計劃配合,直到事敗,明遠候父子才反應過來中計了。”
林知瑤沙啞開口,“我父兄如你一般,他們信我,哪怕我沒拿出什么實證,只憑一片之詞,他們便敢冒著謀反連坐的罪名來做局。”
梁頌年一言不發,抱著林知瑤的手又緊了緊。
“銀花是陛下的人。”
林知瑤平淡道:“裴林兩家結親,陛下自然忌憚,在我出府前就派來了銀花,我知此去風險難料,便留下了金花,也算是給自己留些回家的希望。”
梁頌年道:“所以裴氏獲罪,不只是因為案發時林氏沒有參與配合,還有你早就直達天聽,向陛下投誠了。”
林知瑤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林氏齊心做局,自裴氏伏誅后,陛下越發忌憚我父親,親近和信任不再,反而是不斷的碰撞摩擦。”
梁頌年琢磨了片刻,問道:“你到現在才與我坦白,是不是陛下曾授意你封口?”
“裴逆涉及太多,若當時要一網打盡,恐怕朝堂上下無清水者,陛下需要時間,在這之前我絕不能透露……”
林知瑤說著忽然反應了過來,“當初給你傳軍械消息的人是陛下?”
如此,兩人便徹底通了。
梁頌年道:“陛下并不是放過了林氏,而是以此開了盤新棋。”
65、線索
◎“為什么不找專業的殺手?到底在怕什么?”◎
半響緘言,周遭只剩清淺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林知瑤才喃喃自語道:“原來我早成了陛下的一枚棋子,他不讓我提及裴逆事,是因為猜到了我會引導你自己去查,借此肅清與裴氏結黨的余孽,接著再劍指林氏,殺雞儆猴,便徹底坐穩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
“不要說了。”
梁頌年捂住她的嘴,“這種話以后爛在肚子里。”
林知瑤拉下他的手,絕望道:“我林家還有活路嗎?”
梁頌年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在先前與江淮景的交談中,他還覺得尚有生機。
可今夜他們夫妻兩個拋開去談,此間隱情諸多,布局之深,連他都是陛下手中的棋子,又怎么敢承諾林知瑤什么。
“沒有退路,便繼續往前走。”
梁頌年緩緩道:“無論生死,我與你,梁家與林家,始終是一處的。”
那夜他們沒再交談,不知誰先睡去的,也不知什么時候睡去的,次日卻起的一個比一個早。
梁頌年直接去了刑部,昨日的抓的人越快審,變動越少。
林知瑤則一封邀書,請蘇云薇來相府,對方聽信兒即來,進屋便直奔主題。
“昨日銀花出手了?”
林知瑤不動聲色地抿了口茶,“不愧是暗衛,消息當真靈通。”
蘇云薇當即一驚,左右看了看屋內無人,才小聲斥道:“雖在你府上,說話也要注意些,更別這般陰陽怪氣,我沒有派探子盯你,只是聽了昨日事,去刑部看了眼,認出那手法是銀花所為罷了。”
林知瑤并不理會她,仍道:“暗衛遍布宮城內外、百官之家,掌握京都政壇所有風吹草動,不知對陛下之心,可有見解?”
蘇云薇見她如此反常,略微一想,心中便有了數。
林知瑤見她沉默,冷哼一聲,“云薇妹妹是副辦,不明圣心也能理解,我橫豎去不了別處,便只能和你發發牢騷了。”
“林姐姐……”蘇云薇欲言又止。
林知瑤又道:“若是妹妹近日得空去在宮里見了陛下和主辦大人,記得幫我問問,我這顆棄子是不是無用了,封口的承諾是不是不必守了。”
蘇云薇皺眉怒道:“你今日找我來,就是為了聽你這些陰陽怪氣的瘋話嗎?”
林知瑤反問:“若你我交換,如今是你蘇家被鳥盡弓藏,你還會是這般大義凜然的模樣嗎?
蘇云薇沉聲道:“乾坤未定,你便將人都判了罪,會不會太早了?”
“是么?”林知瑤淡漠道:“聽蘇副辦這話,我林氏還有轉機?”
蘇云薇眉頭緊皺,一言不發。
林知瑤付之一哂,“想不出話搪塞我就算了。”
蘇云薇盯了她一會兒,道:“你今日叫我來,不會幼稚到說這些話而已,你想干什么?”
林知瑤被猜中心思,也不再藏著,“幫我進宮面圣。”
蘇云薇不明所以,“你進宮不是很容易嗎?為什么要我幫你?”
林知瑤道:“首先,不知開朝復印后林家會面臨什么,其次,我入后宮,就算碰到了陛下,也難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蘇云薇面露難色,“你想這兩天見?怎么可……”
她話到一半,撞上林知瑤的決絕眼神兒,嘆了口氣道:“我盡力試試吧。”
刑部大牢,犯人被鐵鏈綁在木架上。
梁頌年正坐前方,手里拿著寫有此人相關信息的案紙,仔細翻看。
那犯人似乎有些不耐煩,喊道:“有什么招數盡管來,一條爛命老子沒打算要了。”
梁頌年跟沒聽見似的,手上繼續翻弄著,時不時還倒茶飲茶。
待他將全部看完了,才堪堪起身,走到了那名犯人面前,沒來由地問道:“為什么不找專業的殺手?到底在怕什么?”
梁頌年知道這些人嘴嚴,并不指望對方能回答,而是自問自答道:“找殺手必會留下痕跡,不如自己人上,一條繩上的螞蚱,死也不會翻了繩子,對吧?”
梁頌年觀察著對方的表情,繼續道:“身份能甩干凈的人太少,年前幾次刺殺和年后這幾次,你們折進去不少人了,再有人冒出來,恐怕就要牽一發而動全身了吧?”
那犯人不愿再聽,冷笑道:“主審大人這么有想法,為何不立即去抓人,在這兒跟我這個將死的啞巴浪費什么時間?”
梁頌年微笑道:“現在不抓,自然是要開朝的時候搞出點大動靜。”
那犯人仍舊不屑,“希望主審大人這次真的有東西,而不是虛張聲勢。”
梁頌年站定在犯人面前,面上沒什么表情,眼睛直直的盯著對方。
“康王爺走之前和我說那批劣質軍械還有的查,我便去了工部幾趟,你猜怎么著?”
那犯人不言,臉色自從聽到軍械字眼時就冷了下來。
梁頌年瞇起眼睛,“所有接觸過那批軍械的人,我都暗查了個遍,你猜又怎么著?”
那犯人仍一言不發。
梁頌年笑道:“這不查不知道,一查竟有諸多條線索出來,待開朝時我同時翻出來,你說動靜夠不夠大?哪條線索跟你們有關呢?”
那犯人聽得入神,雖不言語,卻有汗珠自額頭落下。
梁頌年還在云淡風輕的說著,“工部、軍器監、武備院、供應司、梁家軍逃兵、前去支援的武騎軍舊部……”
他注意到犯人表情下意識地變動,忽然停下,嘴角一勾道:“梁家軍逃兵。”
那犯人聽他又重復一遍,控制不住激動道:“梁家軍全軍覆沒了,不可能有逃兵!”
犯人脫口而出,便立刻意識到什么,瞬間瞪大了雙眼,愕然道:“你,你你是詐我的?”
梁頌年微笑道:“每個落到我手里的人都詐過了,偏就你蠢。”
那犯人不愿相信,嘴里嘟嘟囔囔,“不可能,怎么可能……”
梁頌年往后退開了些距離,索然無味地看著眼前的犯人。
“你們嘴太嚴了,哪怕從工部翻了些實證都面不改色,我就想著到底什么才能讓你們亂了陣腳,橫豎想不明白,索性將接觸過軍械的所有人都念叨念叨……”
他說到這兒,眼神變得冰冷而深沉,語氣也帶了些殺意。
“竟想不到你們最怕的是我梁家軍,原來一直以來都不是我的執念,當年的真相就是被你們瞞了下來,對吧?武騎軍舊部。”
“閉嘴!”
犯人聽到最后簡直頭疼欲裂,用后腦勺砰砰撞擊木架,直到磕出鮮血,仍不肯停下來,嘴上一直喊著:“別再說了!閉嘴!閉嘴閉嘴!”
門外獄卒聞聲趕來,見梁頌年正冷眼旁觀,又立刻停了下來,站在一旁,不知該如何是好。
直到那犯人快要將自己撞死,梁頌年才招手讓獄卒們上前阻攔,然后徑自紅著眼眶離去。
午后乍暖,街面上人流漸起。
梁頌年策馬揚鞭,繞過鬧市小巷,抵達相府門后將馬丟給小廝,喚來慶晨吩咐了幾句,他才往內院走去。
林知瑤沒什么胃口,自蘇云薇走后,她一直在屋內練字靜心,聽見下人來傳梁頌年回來了,方吩咐人去備午膳來。
許是昨日兩人相聊太多,又許是各有所思,這一頓飯吃的分外安靜。
林知瑤先回過神兒來,看著幾乎沒怎么動的飯菜,剛想張口問問他是不是審問不順利,又覺得這話問的沒意思,便收了聲。
梁頌年不知她這邊兒的心思,只見都落了筷,于是起身伸手道:“跟我來。”
林知瑤沒有遲疑,直接將手搭了上去。
路上她瞧著梁頌年一直心不在焉,想著說些什么,便道:“夫君昨日甩臉色,今日又早早出門,怎么不問問后果?”
梁頌年后知后覺,愧色道:“母親可有問什么?”
林知瑤無意逗他,如實道:“上午我去找過母親,解釋說本是你設局捉人,因為我誤入險些壞了大事,所以有氣,也說了今兒急著出去是因為案子。”
梁頌年將信將疑,“母親信了?”
林知瑤笑笑,“她起初不信你會因事而遷怒我,我便恍然大悟的模樣,裝作明白過來你是氣我不顧自身安危,然后她就不再問了。”
梁頌年沉默不語。
林知瑤又道:“母親知道咱們不想說,只是有些擔憂,她見我這般胡扯,也算是能放下些心來。”
梁頌年應了一聲,停下腳步,“到了。”
林知愣了愣,“來后院做什么?”
正說著,慶晨匆匆跑上前,遞上弓和箭簍。
林知瑤順著梁頌年轉頭去看,后院竟多了三個遠近不一的草編箭靶子。
“這是要干什么?”
梁頌年從背后環繞住林知瑤,將弓和箭分在兩手,再握住她的手來調整姿勢,操控瞄準。
咻的一聲,射箭離弦。
林知瑤從未學過這些,緊繃之下,手不自覺的抖了一下,便脫靶了。
她腦子還懵著,就聽梁頌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再來。”
“等等!”
林知瑤見梁頌年握著她的手,又是取箭拉弦,慌道:“我沒學過,我不行!”
梁頌年將她桎梏在懷中,掙扎不得,似是下定了決心,“從今日起,你每天最少練習一個時辰射箭,我會定時檢查。”
林知瑤不解,“為什……”
話沒說完,箭已離弦,這次正中靶心。
梁頌年松開林知瑤,不知從哪掏出來幾支底部帶彎鉤的利刃。
只見他將這物件勾在手指,邊示范給林知瑤看,邊解釋道:“這是蝴蝶鏢,攻擊時并不是直接扔出去,而是兩支鏢尾部彎鉤相連,用手指使其旋轉飛出,速度之快,殺人于無形。”
林知瑤意識到什么,皺眉問:“發生什么事了嗎?”
梁頌年也不知怎么說,想了想只道:“我和銀花都不能時時刻刻在你左右,你學學這些總沒壞處。”
林知瑤追問:“還有呢?”
梁頌年指間發力一甩,蝴蝶鏢脫手而出,旋轉之快,瞬間便削斷了剛剛那支插在靶心的箭。
與此同時,他道:“案子有了關鍵進展,我打算走一步險招。”
66、羈押
◎“不是殺雞儆猴,陛下是真的動了殺心。”◎
次日,皇宮御書房。
奉元帝正提筆批閱,忽然停下來,笑著問身側隨侍的曹征。
“這一個兩個全要來進宮見朕,怎么,連這兩日都等不及了?”
曹征頓了頓,回道:“想來他們所急之事,到了開朝復印時便晚了。”
奉元帝眉峰一挑,“那依你看,朕見是不見?”
曹征道:“有用之人,可見。”
奉元帝視線轉回案上奏本,靜靜看了一會兒后,方道:“宣梁主審來御書房吧。”
曹征剛應了聲,又聽聞奉元帝道:“對了,聽說老師身體養的大好,順便請進宮來陪朕下棋。”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梁頌年就到了,就好像隨時待命一般。
“梁主審折子上說要放了武毅侯,既不問罪,當由你這個主審去各司走流程,怎得要非要讓朕來定奪?”
梁頌年道:“只因事實恰恰相反,放人是為了給其定罪。”
奉元帝哼笑道:“梁主審這話,倒給朕聽糊涂了。”
是時,派去請林仲檢的使者,已經在相府喝了一肚子茶水。
主院堂屋房門大敞,寒風直入肺腑,熱茶早已溫涼下來,他反而冒了汗珠。
當下人再次要填茶水的時候,使者終于裝起膽子問道:“林相準備的怎么樣了?”
不等下人開口,李德平正進門來,聽到了便客氣道:“老爺說了,陛下有人在見,召他下棋是閑事,不急。”
“可……”
李德平笑笑道:“若使者等不及了,先回去復命就是,我們家老爺最近養病歇了陣兒,不至于連路都不認得。”
那使者聽言,面色如土,又不敢真的獨自回宮去,只得繼續坐等。
待林仲檢堪堪到了宮門口的時候,梁頌年這邊也說的差不多了。
奉元帝確沒想到他此番進宮,竟有如此打算,怔愣之際,便聽梁頌年行大禮在地,重重磕了一頭。
“此番臣愿以身入局,用命搏之。”
奉元帝緩緩將思緒集中在眼前,盯了伏在地上的人片刻,問道:“只為了查你兄長死因,便要做到這個地步?”
“不止于此。”
梁頌年道:“臣還是那句話,裴逆案牽涉過深,不置死地而后生,恐重蹈覆轍。”
奉元帝瞇起眼睛,問道:“到現在,梁卿仍覺得裴逆案是當下朝堂第一要事?”
梁頌年似乎早就備好了答案,沒有任何遲疑道:“臣知朝政之憂,當從大處落墨,可陛下今日聽了裴案進展,還覺得此事無關大局嗎?”
奉元帝沉默半響,忽然朗聲一笑,“原來你還是要為林氏說情。”
梁頌年道:“臣愚見,當下朝局瘴氣漸清,最后一擊以裴逆震之,確要強過血刃前人。”
奉元帝沉默半響,談談道:“聽完梁卿之言,朕倒覺得并行不悖。”
梁頌年心下一沉,“陛下……”
奉元帝攔下他的話,“你適才所說,賭的成分頗大,若敗了便是讓朕功虧一簣,既如此,朕為何要棄了本就穩贏的路?”
梁頌年一時語塞。
奉元帝又道:“若無狼子野心,朕自然是無從下手,梁主審與其來這說情,倒不如回相府去勸人。”
話音剛落,一內侍匆匆來報。
他進門便踉蹌跪倒,剛要開口,見梁頌年在一旁,又猛的收住了聲。
奉元帝卻擺了擺手,“但說無妨。”
得了準許,那內侍方開口說道:“回陛下,有人在宮門敲響登聞鼓,嘴里喊著他是從北疆逃回來的,還說…說齊明玄要謀反!”
梁頌年那一瞬間連呼吸都忘了,僵在原地,寒意遍布全身。
奉元帝則是聽即大怒,“混賬!竟敢在宮門口妄言!還不立刻叫人去清理了!”
還不等那內侍爬起來,曹征上前勸道:“陛下息怒,誰也不會平白來宮門尋死,既然那人說是從北疆逃回來,召來聽聽原委也無妨。”
奉元帝似乎覺得有理,改了話口,目光投向一旁的梁頌年道:“只怕那人別有目的,恰好梁卿在此,便辛苦跑一趟將人給朕帶來吧。”
梁頌年心灰意冷的聽著這一唱一和,心下明白過來,此時一切已晚。
奉元帝見梁頌年隨那內侍走遠了,才松了口氣道:“曹常侍,去看看老師這會兒到哪了。”
曹征應聲而出。
奉元帝定定站了一會兒,轉身去了棋盤前,若有所思的拿起盤上一枚白子。
“細想來,還真是天意。”
他說罷,隨手一拋,將拿枚白子扔進了盛滿黑子的壇子里。
奉元帝只等了一盞茶的工夫,曹征就將林仲檢帶了回來。
“聽說老師身體好了許多,今日見了果真不假,朕心甚慰。”
面對奉元帝起身相迎,林仲檢扔不驕不躁,以禮先行。
“老師快免禮,”奉元帝伸手扶起林仲檢的胳膊,側身引路道:“多日不見,朕手生了不少,老師來看看這盤棋朕走的如何?”
林仲檢未看便道:“陛下棋藝早已超越老臣,如今怕是沒什么能指點的。”
他說罷,緊接著道:“剛剛老臣在宮內遇到了梁主審,不知陛下召他聊了什么,竟叫他丟了魂兒似的,連我這個岳丈路過都沒看見。”
“陛下,臣將人帶來了。”
不等奉元帝開口,梁頌年已去而復返,候在門外。
林仲檢道:“陛下先處理正事。”
奉元帝點了點頭,先招呼曹征道:“給老師搬把椅子來。”
再揚聲對外道:“進來回話。”
梁頌年路上已經猜到是蘇云崢,如日前他和江淮景所想,果然帶回了謀反消息。
他正心緒不寧想著,邁進殿門,猛的見了林仲檢,愣了愣,不知如何是好。
可奉元帝召他進去,讓他旁聽。
無處可逃,便只能任由所有消息如暴雨傾注,盡數接下。
梁頌年腦袋嗡嗡作響,直到出了宮門,仍然充耳不聞。
“梁子淵!”
幾聲穿過水霧般的喊聲漸入腦海,他才恍惚過來,將眼神兒漸漸聚焦。
“梁子淵!你給我醒醒!”
梁頌年看清眼前人是江淮景,方吐了句,“怎么了?”
江淮景見他終于有點兒反應,趕忙道:“應該是我問你怎么了吧!敲登聞鼓那人是誰?你怎么也在宮里?”
梁頌年道:“蘇云崢。”
僅這一句,江淮景便全都通了,“果然走到了這一步。”
梁頌年忽然道:“林相被扣在了宮里。”
“什么?”江淮景吃驚道:“怎么會?不應該是這樣啊……”
梁頌年道:“不是殺雞儆猴,陛下是真的動了殺心。”
這個時候,消息也傳進了相府,林知珩和林知瑤的第一反應,都是去找林知瑾。
“回去!”林知瑾斥道:“什么都不要做!”
兄妹倆齊聲道:“大哥!”
林知瑾扔嚴厲道:“此時絕不能去面圣陳情,陛下亦不會在這時候對父親如何,一切等開朝復印再說。”
林知瑤知再說無用,便先抽身離去。
門外金花見她出來急步匆匆,快幾步追上道:“夫人是要出門?”
林知瑤腳步不停,“大哥坐得住,我可坐不住。”
金花道:“且不說出門或有危險,現下夫人又能去何處呢?”
“難不成就在家里坐以待斃?”
“上午蘇二小姐便說了,陛下不會見你,如今登聞鼓那處的消息已經傳遍了,老爺和惠貴妃都在宮里,不知道還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咱們家的動向,夫人此時出門,可有想過后果?”
林知瑤猛的停下腳步,眼眶血紅,“那我該怎么辦,我還能怎么辦……”
金花想了想道:“爺快回來了,咱們等等。”
林知瑤跟著金花回了院子,正撞上梁母和銀花出來尋她們。
“母親。”林知瑤哽咽了一聲。
梁母立即握住她的手道:“不怕,母親剛剛手信一封,叫人給你公公送去了,咱們先了解情況再說。”
梁安仁收到信的時候,剛從御書房出來。
他凝神看了那張紙許久,方才收入袖中,繼而招來身側手下,問道:“梁主審走到哪兒了?去給我攔下來。”
“回統領,半響前過了宣德門,這會兒怕是出宮了。”
梁安仁默了默道:“知道了。”
他說罷,身后突然傳來林仲檢的聲音,“這個時候找你兒子做什么?”
梁安仁也不遮掩,實話實說道:“他母親暫住你家,應該是聽到了風聲,遣人問我來了,你也知道我這張笨嘴回信也說不清,想著讓他帶句話回去來著。”
“這點兒小事也至于沉著臉?”林仲檢搖了搖頭,“走吧,干正事。”
梁安仁回頭看了已經關上門的御書房一眼,“這么快就說完了?”
林仲檢不以為意道:“謀逆的心思哪有那么好交代的,這才扣下我,且要慢慢審。”
梁安仁懶得接他這胡謅的話茬兒,問道:“陛下說將你安置在哪兒了嗎?”
“自然是詔獄,不然還陪你去禁軍的值房?”林仲檢說著雙手一伸,“要拷上走嗎?”
“老不著調的,這時候你就別貧嘴了。”
梁安仁說完,大步邁下臺階,頭也不回道:“來坐牢的,腿腳麻利點兒。”
林知瑤和梁母到底是沒等到梁安仁的回信兒,不管是忙不開,還是情況不好,橫豎是叫人懸著個心。
是以,梁頌年回來的時候,全屋人都在一言不發的等他。
林知瑤只與他對上了眼神兒,便勝卻萬千言語,心里那塊石頭也徹底砸了下來。
梁母更是了解親兒子的,前有丈夫不回信,后有兒子不做聲,再問什么也都沒有意義了。
接著便是各自心知肚明,作鳥獸散。
67、反轉
◎“才剛剛開始。”◎
奉元八年正月二十,開朝復印。
在這個暗流涌動的正月里,各方勢力緊盯政治風向,多數人選擇了觀望不前。
可上諫的奏本仍如雪花一般飄去朝陽殿,只是內容上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大量為中書令陳情喊冤的折子里,夾雜了極少數,約莫三四個彈劾的折子。
奉元帝對此閉口不提,卻抵不住有心者上前道破,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朝會便只剩下中書令冤枉云云。
對御史們風向倒戈這事,最吃驚的當屬林知珩。
旁人或是吃瓜看熱鬧,他確實實在在準備好了朝會為父發言。
在這之前,他最擔心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家兄長及那些義憤填膺的御史們。
然而事情發展過于荒謬,到叫他整個朝會下來,連句話都沒插上。
群臣進諫,門庭若市。
“退朝!”
最終奉元帝拍案而去,開年頭一場朝會,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結束后,林知珩帶著滿頭霧水去尋林知瑾,對方卻被眾臣圍著,難以脫身。
他好不容易湊上去有個說話的機會,林知瑾只與他道:“回家再說。”便匆匆隨幾名御史走了。
消息迅速四散傳開。
林知瑤的吃驚程度不亞于林知珩。
梁頌年今日告假朝會,一是想要避開群臣諫言林仲檢的風頭,二是打算為下次朝會準備裴案卷宗。
是以,林知瑤知道他也同自己一樣,還不知曉朝會突發的狀況,索性沒等他回來,直接去了林知瑾那院,想著長兄回來與她說道說道。
同在一個府里,何氏自然也聽到了風聲,因而見到林知瑤過來,并不意外。
“先喝杯茶,他們一時半會兒且回不來。”
林知瑤點點頭,接過茶杯坐下,想了想問道:“父親出事之后,我心中有氣,幾日未見長兄,今兒個朝會之況,嫂子可知些什么內情?”
何氏也坐下來,笑笑道:“你知道我向來不過問他政事,適才聽聞了只言片語,也是吃了一驚。”
林知瑤了解他長兄的脾氣,也清楚何氏為人沉穩賢惠,心思多放在內宅之中,從不多嘴煩問,她也只是隨口一提,沒想著真問出什么。
何氏卻一反平常,主動續說道:“我雖不知有什么內情,卻瞧著你長兄這幾天整日出門走動,似乎很忙。”
林知瑤微微一愣,“竟有這事兒?”
林知瑾之所以能勝任御史中丞這個職位,除了才能學識外,最讓人佩服的便是完全不理會人情世故那一套。
開朝前,出門走動,這幾個字聽起來,怎么都不像是那個敢在朝堂上以子駁父的人做出來的行為。
連何氏都覺得奇怪,更別說林知瑤了。
“嫂子可知長兄都去了什么地方?”
何氏搖搖頭,“這個自是不知,我就是見他早出晚歸才問了句,只說是忙要緊的公事,便沒再多言。”
正說著,林知珩急行而來。
他進屋見了人,先是恭敬的喊了聲:“嫂子。”接著便看向林知瑤疑道:“你怎么在這兒?”
林知瑤不答反問:“二哥覺得呢?”
林知珩腦子還沒在朝會的沖擊中轉出來,讓林知瑤拿話一懟,清醒了不少。
“別問我,我除了人去了,什么也不知道。”
林知珩說著,自己倒了杯茶一飲而盡,也加入了坐等隊伍。
大約過了一個半時辰,才有下人回報林知瑾進府了,屋內便三人接連收回了各種思緒。
何氏見他臉色嚴肅,知道是有要事相談,便起身往外走道:“我去吩咐人備膳,今兒個都留在這吃。”
林知瑾叫下了她,“算家里的事,夫人也一起聽聽罷。”
聽到這話,在場三人更覺非同小可,全將脫口要問的話咽回了肚子里,等著林知瑾來說。
“阿珩,還記不記得我在父親門前問你的三個問題?”
林知瑾坐下來,第一句是對林知珩說的,后者聽言,周身一震,瞬間變了臉色。
林知瑤不明所以,見他不說話,有些著急道:“二哥,問你話呢。”
林知珩眨了眨眼,不可置信的看向林知瑾,抿著嘴一言不發。
林知瑾面不改色,掃了眼在座的三人,緩緩說道:“那日我問他的話,大致是叫他在家國之間做抉擇,換到此刻,無非是能不能為救父而反。”
反言一出,已足夠晴天霹靂,而說這話的人是林知瑾,更是讓他們目瞪口呆,臉白如紙。
彼時,梁頌年也在江淮景匆忙相告下,知道了這開年的局勢扭轉。
他這幾日狀態不好,聽了之后無心再忙,便安排了幾個靠譜的人繼續整理案卷重點,自己則去了刑部大牢。
蘇恒被關押的日子,除了嚴加看守外,并不曾被用過刑,其餐食在梁頌年的囑咐下,更是比獄卒的伙食還要好。
可他還是頹瘦了許多。
梁頌年等待獄卒打開鐵鏈的時候,目不轉睛的盯著蘇恒看,眸色深不見底。
“武毅侯,好久不見。”
梁頌年屏退獄卒,獨身跨進牢門,居高臨下道了句。
蘇恒本是閉目盤坐的姿勢,盡管聽到來人的動靜,仍是未動分毫,直至此時,才緩緩睜開雙眼。
“牢里暗無天日,過著過著便數不清日子了,倒不覺過了多久。”
梁頌年冷冷道:“怪晚輩無能,查了這么久的案子,還是一團亂麻。”
蘇恒依舊沒什么表情,“所以今日是來找蘇某訴苦的么?”
“不,”梁頌年道:“是來通知好消息的。”
蘇恒微微擰眉,有些拿不準這話的意思。
“武毅侯不必多慮。”
梁頌年微笑道:“陛下已明旨放人,晚輩也推進了釋放流程,待各司其核批后,您就可以從這地方出去了。
蘇恒疑道:“這案子,你不打算繼續查了?”
梁頌年笑了一聲,“這案子本就和武毅侯沒什么關系,放您出去也不影響什么,何況……”
他說著長長嘆了一口氣,語氣里充滿無奈,“當下朝堂鬧得不可開交,根本無人顧及這案子進展如何了。”
蘇恒瞇起眼睛,并不追問。
梁頌年上前一步,微微彎下身子,“武毅侯真是神機妙算,林相果然走了裴氏的路。”
蘇恒心頭一震,“你說什么?”
梁頌年緩慢而清晰道:“林氏反了。”
蘇恒沉默半響,才又開口道:“到底怎么回事?現在外面是什么情況?”
梁頌年道:“這還多虧了蘇侍郎,他辭官請命去北疆援軍,到了之后卻發現那地方風平浪靜,并無戰事。想來您是了解他的,發現北疆謊報軍情,儲備戰資這種大事,他就算拼死也要將消息傳到了京都,傳到了陛下耳朵里。”
“北疆?齊明玄?”蘇恒陷入沉思。
梁頌年看穿他的心思,主動道:“這幫老臣同心合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林相與齊尚書更是在前朝就交好,聽說前些年陛下改革的決心起來,險些連齊尚書的職都動了,現在看來齊明玄去北疆,怕也是早就想好的。”
蘇恒忽然問:“他們現在如何了?”
梁頌年如實相告:“事發時,林相恰在宮中,便直接押在了詔獄,齊尚書等相關人停職禁足,都還沒有定罪。”
蘇恒皺眉,“林氏其他人呢?”
梁頌年知道他問的是林仲檢那兩個任朝中要職的兒子,直言道:“令郎從北疆逃回來只說了齊明玄蓄意謀反,對林氏及其他細節一概不知。陛下下旨的名義,就是要嚴查那幾個往來密切的老臣,對林家兩個兒子,應該是想著今日朝會眾人義憤填膺的時候順勢拿下,只不過……”
蘇恒沒耐心聽他扯細枝末節,追問重點道:“事態如此明了,為什么到現在還沒結論?”
梁頌年提醒他道:“北疆蓄力已久,此時戰力不容小覷。”
蘇恒想了想,便明白了,“京都封鎖了消息,北疆那邊還不知情,所以是陛下沒想好怎么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權。”
梁頌年道:“也不盡然。”
蘇恒抬眼看他。
梁頌年慘然一笑,“開年的頭個朝會,眾臣倒戈一片,全是為林相喊冤的。”
蘇恒迷惑不解,怎么也聽不明白這簡短的幾句話。
梁頌年并不理會他,自顧自的說道:“之前我為私心要提審您,不成想竟讓林相一舉兩得,力推我父親代職禁軍統領,一來能拉我入局,二來至陛下于險境。”
梁頌年笑了笑,“不過我父親出仕多年,在朝中早無根基,就算我們兩家兒女結親,他也絕無不臣之心。這個陛下清楚,林相也清楚,所以陛下再氣也忍下了,林相不過是想告誡下陛下欲速則不達,他這個中書令帽子不好摘,可如今……”
他說到這,頓了頓才道:“如今這般絕境之下,林相竟還留了一手,在朝會之時出乎所有人意料,如此,武毅侯怎么看?”
蘇恒聽罷,并未言語,低著頭似乎陷入什么復雜的思緒里面。
梁頌年靜靜地等了他好半響,也沒等到回應,正欲轉身離去的時候,忽聞一聲:“才剛剛開始。”
梁頌年回頭,“什么?”
蘇恒道:“北疆兵力不是林氏唯一的籌碼,他們肯定還握著別的翻盤機會。”
梁頌年低頭笑笑,“陛下也是想到了這層,所以才下旨要我放人,有您在左右,陛下也好心安。”
68、自首
◎什么?!他是來認罪的!!!◎
林知瑤回院的時候,天已經黑下去了,她沒想到梁頌年比她還晚。
直到兩人都收拾好了躺在床上,林知瑤才終于打開了話匣子。
“阿淵,你知不知道今日朝會發生了什么?”
梁頌年笑笑,“此等大事,就算我是個聾子,也會有人來給我比劃清楚吧。”
林知瑤想想也是,又道:“今日我聽了消息,實在是坐不住就去找了長兄,他回來的晚,進屋的時候我和嫂子、二哥都在,然后……”
她說到這頓了頓,側過頭道:“你絕對猜不到他和我們說什么了。”
梁頌年片刻靜默,才道:“同你們商量救岳丈的法子?”
林知瑤語塞了一下。
她忽然覺得梁頌年不知道也好,畢竟當初她就預想過林家權勢太盛或陷困境,所以才去宮里面圣說了那些話,好不容易走到這步,算是將梁頌年剝離出去了,又何必拉著他說這些。
梁頌年見她不說話了,問道:“怎么了?”
林知瑤搖搖頭,“沒什么,聊了太多,一時不知道該從哪說起了。”
梁頌年伸手將她摟入懷中,柔聲道:“目前只有蘇云崢的片面之詞,沒有任何實證出來,橫豎是論不了罪的。今日我聽了朝會之事,起初也是驚的,后來靜心去想,總覺得大哥是有什么打算,他向來穩重,既有法子,咱們便聽他的,你就別多想了。”
林知瑤眉毛幾乎擰成了一團,過了好長時間才悶悶地回道:“嗯,睡吧。”
按本朝例制,五日一朝。
經由上次朝會憾事,諸臣不約而同,早早候在殿外,二三結伴,偶換站位,左聊右聽,互相打探著。
待時辰一到,禮官高呼入殿,眾人才算作罷,列隊而進。
奉元帝正坐階上,神色淡淡,冷漠地聽著雖隔數日,仍未有變的諫言諫語,喊冤叫屈。
這個時候,眾人后知后覺的發現年前那些強烈要廢相的御史,已經接連缺席了兩次朝會,背后原因叫人不敢細想。
而林知瑾這個向來公正無私的御史中丞,似乎在這件事上,徹底放棄了往日形象,不惜拉攏一眾老臣來賣慘,給皇帝施壓。
正在朝會情況愈演愈烈,又要壓不住的時候,殿外忽然走進來兩個人,令眾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奉元帝見狀,頓時怒不可遏,壓著聲音問道:“林侍郎這是何意?”
剛剛那些光顧著看熱鬧的人們,猛的意識到,今日朝會林知珩一直沒在,而現在才突然冒了出來。
“回陛下,”林知珩上前行禮,聲音懇切,“臣今晨接到刑部急報,說是齊尚書申冤無果,悲憤交加,欲自裁家中。如今案子還沒有結論,臣恐鬧出人命,當即去往齊尚書府,由此聽了齊尚書肺腑之言,驚呼其中內情,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斗膽帶人來此,請陛下處置。”
奉元帝胸口起伏不止,似乎氣的不輕。
齊尚書未著官服,素衫薄衣,束發不整,細看身上還有拉扯痕跡,結合方才林知珩所言,倒還真像是被救下帶來的。
眾臣還沒在這喊冤叫屈的狀況中緩過來,便又迎來這一場大戲,皆是瞠目結舌,不知所措。
未等皇帝表態,齊尚書已然跪倒殿前。
“臣入仕幾十載,殫精竭慮勤政,嘔心瀝血為國,臨了將要踏進棺材,竟因貪戀權勢而誤入歧途,事到如今,悔之晚矣,臣自知無可辯駁,有死而已。”
此番言行如水滴油鍋,瞬間炸開了所有人的腦子,只剩心中狂風怒吼:什么?!他是來認罪的!!!
奉元帝見他說完,已是兩行老淚,閉了閉眼,問道:“齊尚書這是認了養兵欲反的事么?”
眾臣屏息以待。
齊尚書叩首泣道:“臣有死而已。”
奉元帝默了默,轉而掃量殿上眾人,嘆了口氣道:“諸位聽見了,齊尚書已然認罪,此事便無冤可申,亦無需再辯。朕念此事防微杜漸,不多做株連,只將相干人……”
“陛下!”
齊尚書高喊一聲,叩首又道:“臣今日以自裁威脅來此,除懊悔謝罪,更有不忍之心。”
奉元帝聞言,臉色雯時變了。
接著便聽齊尚書扯著嗓子,悲痛道:“不臣之心由臣起之,曾確有意拉旁人作伴,然幾番試探,終無所獲。遂以血脈相連逼迫而已,除此之外,想來確有人被冤屈拖累,臣將死之人,肺腑之言,言盡于此,再無欺瞞。”
他說罷,殿內一片嘩然之聲。
奉元帝定定地看著伏在殿前的老臣,似石化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過了良久,奉元帝鐵青著臉,像是從牙縫里擠出的聲音:“齊尚書想說此事涉及者唯你們父子二人,與他人無關?”
齊尚書保持頓首姿勢,啞聲道:“望陛下明鑒,臣抱赴死之心,句句真言!”
“住口!”奉元帝實在聽不下去,大喝一聲,“包庇之詞,休要再說!”
就在這時,有一御史站了出來,朗聲道:“陛下稍安勿躁,若覺齊尚書之言不可信,徹查便是。只是臣認為,其以死明心,只為包庇,實在是得不償失的愚人行徑,還望陛下公正對待,切勿意氣用事,徒增冤魂。”
奉元帝愈聽愈氣,顫抖著手指向臺階下侃侃而談之人,“你…你……”
不等皇帝說出什么來,另幾個朝會喊冤的御史紛紛出列,不斷附和。
朝陽殿在這一言一語中,再次陷入人聲鼎沸之勢,其中亦有反駁,不過是橫添爭吵,論不出來個是非黑白。
喧嘩之中,林知瑾走向大殿中央,拱手喊道:“陛下,今日齊尚書悔極認罪,其言或有待考量,可轉念想來,此事開端本就片面之詞,并無任何實證。現有當事人伏法,于情于理,都該按司法流程處理,請陛下接納諸位臣工諫言,釋放有冤之人!”
“臣附議!”
林知珩說著也走上前,“且不論蘇云崢此人所言對錯,他只道齊明玄謊報北疆軍情,籌謀戰資,而朝內支持全部源于兵部。現下是其父兵部尚書親口承認他父子二人暗通款曲,既沒有任何指認,又擺不出什么證據,臣實在不明,陛下為何不肯放人?”
“陛下,”一直旁觀的江淮景也站了出來,進言道:“中書令等人皆前朝老臣,政見上或有守舊固執,但其功績奉獻并非噱頭,若因素日交際,便一概而論,確為不妥。”
“連你都……”奉元帝氣憤不已,喘著粗氣,難以將話說完。
偏還有火上澆油者上前,高聲言道:“中書令年事已高,不堪詔獄折磨,還望陛下體諒,下旨放人!”
“放肆!”奉元帝咬牙道:“誰給你的膽子敢在這兒咆哮,這是要請旨還是逼朕?!”
“跪請陛下恩準!”
“臣附議!”
“臣也附議!”
前幾人言辭鑿鑿,有理有據,便涌出一大批人跟著求情勸聲。
眾口一詞之下,奉元帝只覺頭暈目眩,腳下不穩,連退朝都沒說,便甩袖而去。
皇帝走了,大殿慢慢安靜下來,諸臣面面相覷,又起竊竊私語。
眾人等了半響,直到曹征去而復返,宣了散朝,才徹底結束了這日喧鬧。
陸續往外走的時候,江淮景湊去梁頌年身邊,問道:“怎么連個聲都沒吱?”
梁頌年淡淡道:“今日這場面,我開不開口會有什么影響嗎?”
江淮景低頭一笑,“今日確實開眼了。”
“倒是你,”梁頌年道:“你向來旁觀,怎得也去煽風點火了?”
江淮景聽言,沒有立即回答,默默想了好一會兒才道:“齊尚書也是肱骨老臣了,他都站出來將這等大不敬的罪名擔下來了,我想著陛下這殺雞儆猴也夠了,不至于非做到趕盡殺絕的地步,便跟著勸勸。”
梁頌年點了點頭,又問:“風向變成這樣,你就沒覺得意外?”
江淮景道:“上次朝會意外過了,這會兒要還想不明白,我也忒蠢了些。”
梁頌年挑眉看他,“你覺如何?”
“到了這份兒上,林氏子女怎么可能坐以待斃,他們可不只是因為姓林才得高官厚祿的,總要有點真本事,只是……”
江淮景遲疑了一下,方繼續道:“他們太過順利,這倒是讓我有點奇怪,總覺得這背后還藏著什么大事兒。”
自從開朝復印后,京都政壇被北疆欲反的事蓋過了所有,裴逆案本就進展平平,盡管抓了犯人,但沒有新的突破,亦是無人關注。
因為不是最要緊之時,那些狗急跳墻刺殺之舉也就再沒出現。
沒了危險,林知瑤便送梁母回了梁府,不想其牽扯在這時候的風波里。
是日朝會,他們都去了宮里,她在屋里坐不住,獨自去了后院練習射箭。
這些天梁頌年有空就會親自教她,起初她覺得這不是速成之事,多有抗拒。
可最近心煩意亂時來專注于此,她反而鎮靜心神、平穩思緒,便自覺的常來練習。
何氏帶著消息來的時候,林知瑤已經默不作聲練了一個半時辰。
“阿瑤,有信兒了。”
林知瑤猛的分了心,指間一松,箭直接脫落掉地,白費了力氣。
“嫂子。”
林知瑤收起姿勢,胳膊手腕垂在身側,因酸痛而不自覺地抖動,直問重點道:“放人了嗎?”
何氏抿著嘴,搖了搖頭。
林知瑤垂眸,將情緒蓋在眼底,片刻后又問:“二哥呢?”
何氏沉了口氣,言簡意賅道:“擅權瀆職,陛下已經下令罷官問罪,現押去了刑部。”
林知瑤沒什么再問的,轉身走回剛剛的位置,拉弓瞄準,全神貫注,奮力一擊。
這是她第一次射中靶心。
69、擊鼓
◎“怪不得,原來是你家長子帶的頭。”◎
奉元帝親政后,還是頭次罷朝而歸,并一反往日仁和形象,不顧群臣諫言,連下三道圣旨。
刑部侍郎林知珩,瀆職徇私,撤職下獄,此為其一;
兵部尚書齊宗柏,自首供罪,收監待審,此為其二;
北疆異心起于京都,暗通款曲必有結黨,本案水落石出前,關聯人等監管以待,此為其三。
此番威壓,令群臣騷動更甚,個個奮筆疾書慷慨激昂,送往御書房的奏本接連不斷。
奉元帝始終不予回應,群臣蓄勢待發等待朝會,不成想皇帝稱病歇過,眾人又撲了個空。
三月初三,距下次朝會前兩天。
當朝中書令林仲檢獨女林知瑤,素衣脫簪出現在宮門登聞鼓前,為父擊鼓鳴冤。
此事一出,奉元帝當即下令以煽動輿論,擾亂司法罪,命禁軍前去將人拖走。
是時,禁軍統領仍是梁安仁,君令不可違,遂帶兵而去。
行至宮門。
擊鼓之人已由林知瑤改為梁頌年,夫妻二人站于階上,風骨峭峻,讓人見之怯步。
梁安仁快步上前,遏止道:“住手!”
夫妻倆充耳不聞,梁頌年動作不停。
梁安仁怒道:“梁子淵!”
梁頌年仍是不予理會,林知瑤視線投了過來,神色淡淡道:“公公,您此刻正當職,還請在官言官,莫以私情動惻隱。”
梁安仁聞言氣的不輕,抬手示意身后禁衛停在原地,自己則邁到臺上。
“今日我若抓了你們,就是把陛下推到了風口浪尖,坐實了獨斷專行的態度,你們當真要把局面鬧到這個地步?”
林知瑤面不改色道:“兒媳知道這案子天大,也愿配合調查,只是在無證無據的情況下,將我父親關進詔獄數日,我們做兒女的,實在無法安坐家中。我沒法像兄長們那般上書陳情,只能來敲這登聞鼓,懇求圣上一視同仁,放我父與其他臣工一般,于自家禁足。”
梁安仁聽不下去,轉而去搶了梁頌年的鼓槌,將氣撒到了他身上,“別敲了!”
梁頌年手上猛的一空,愣了愣,然后非常不合時宜的道了句:“父親要試試嗎?”
梁安仁聽了,抬手就給他了一槌,“什么時候了還打趣你老子!”
梁頌年往林知瑤身后站了站,不吱聲了。
梁安仁見狀,怒罵道:“混賬,她關心則亂行差踏錯,你不知道攔著,跟著胡鬧什么!”
梁頌年理直氣壯道:“夫妻本是一體,如今她日日難過,兒子心里也跟著煎熬,何況……”
他說著完全藏在了林知瑤身后,“她說的合情合理,陛下該允。”
“你——”
林知瑤開口打斷道:“若我們真是無端生事,公公為何不直接抓了去?好言勸阻,無非是心中明鏡,事態如此,還望如實稟明,請陛下裁斷!”
她說完,伸手扯過梁安仁手中鼓槌,轉身揮起胳膊,一下一下又敲了起來。
梁安仁閉了閉眼,好半響才嘆了口氣出來,然后轉身離去。
不等梁安仁面見,奉元帝已經聽人報完了全部過程,沉著臉半響不言,最終并未表態。
梁安仁路上想著會發生的各種情形,連負荊請罪的準備都做好了,怎么也沒想到直接讓奉元帝給拒之門外了。
他呆楞在殿外,好久才反應過來,然后帶著滿臉的不可置信退下了。
到傍晚的時候,林知瑤敲鼓鳴冤這事,已經傳遍了京都。
中書令大勢已去,這在齊尚書認罪開始,便扎根在了諸臣心中。
后來皇帝反應激烈,不肯罷休,或有暴政孤行的苗頭,直接引發了政治風向傾倒,連那些中立派都出來勸阻遏止。
是以,本就撲空一次朝會的大臣們,聽了今兒個消息,恨不得當下去往朝陽殿唇槍舌劍。
權臣勢大,功高蓋主不行!
皇帝獨裁,以權濫殺也不行!
總之,國家安定,要朝廷穩固,君行仁政,臣盡本能,不可逾矩,亦不可暴虐。
奉元八年,以北疆養兵欲反,而引發的守舊派失勢,在林知瑾帶領御史們喊冤的過程中,逐漸發展成群臣齊心勸皇帝守德留仁,恐行專政。
日落西山,梁安仁得了工夫,便抽身去詔獄看了林仲檢。
“你可真是悠閑!”
梁安仁未走近,就看見了林仲檢正在牢內品茶看書,好似在自家書房。
“我被關著自然悠閑,倒是梁大統領,怎么百忙之中來我這偷閑了?”
林仲檢說著收書放在桌旁,開始提壺倒茶。
梁安仁皺著眉頭坐下,忍了忍,還是沒忍住道:“誰給你安排的茶爐子?哪個坐牢的能坐成你這樣?”
“沒人安排,自己要來的。”
茶水傾倒,清香撲鼻,熱氣裊裊,林仲檢給他倒了一杯,又給自己續了些。
梁安仁聽了,轉頭去問剛剛開門的獄卒,“什么時候詔獄的犯人,這般有求必應了?”
那名獄卒猝不及防被點到,連忙上前道:“回大統領,若是不給,林相就…就……”
他說不下去,林仲檢替他說完,“就不吃不喝,鬧著要自裁。”
那獄卒如蒙大赦,補充道:“屬下們不敢擅自做主,皆是上報陛下,得了準許才安排的。”
梁安仁聽完,嘴角抽了抽,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擺手屏退了獄卒。
待那獄卒走后,他才揶揄了一句:“這么大歲數了,這么大官位,真是不嫌丟人。”
林仲檢當沒聽到,端起茶杯慢慢喝起來。
梁安仁見他這模樣,很難不來氣,“你知不知道外面亂成什么樣了?”
林仲檢笑了笑,“你這不是來告訴我了么。”
“行行行,你們林氏個個巧舌如簧,我不與你廢這些話。”
梁安仁說完便道:“開朝復印那天,本有幾本參你的折子,偏是不知從哪冒出來,山堆似的為你陳情的奏本。那時候別說我,朝廷上下都懵了,下次朝會才反應過來,竟是你家長子暗中推波助瀾促成的。”
林仲檢聽言笑笑,并不接話。
梁安仁繼續道:“利用輿論施壓陛下,對你們這些老臣手下留情,細想想也不覺過分。畢竟你多日閉門,被喚進宮就扣留下獄,難免叫人琢磨是不是陛下逼你太過,而你多有無奈。可……”
他說到這,嘆了口氣,“可你二兒子擅自將齊宗柏帶到了朝陽殿,這變是逼迫陛下了!”
林仲檢揣著明白裝糊涂,“不明白,怎么還我清白就非得是逼陛下?”
梁安仁先是瞪了他一眼,接著飲了口茶,才道:“要是沒你早早授意,你家那二兒子能有這般籌謀的心思?”
林仲檢自嘲道:“我要有這未卜先知的本事,如今還在詔獄等你來看我?”
梁安仁皺眉,“你還能不知情?”
林仲檢道:“出門前,是和瑾兒聊過幾句,后面的事便不知道了。”
“怪不得,原來是你家長子帶的頭。”
梁安仁哼笑一聲,“前有你家二兒子殿前陳倩,撤職入獄,后有你家女兒擊鼓鳴冤,響徹京都,他這個做兄長的,還真是排了一出好戲!”
林仲檢聽罷,默了默,忽然朗笑兩聲,“難怪你今日來此,想必是自家兒媳敲了登聞鼓,叫你這個禁軍統領也下不來臺了吧。”
梁安仁拍了下桌子,“你還笑得出來!”
“我為何笑不出來?”
林仲檢道:“我這把老骨頭下了詔獄,兒女個個掛念,生子如此,換你也得笑。”
此言一出,梁安仁不免想到自己兒子,簡直是有了媳婦忘了爹,差距立顯。
林仲檢見他臉色沉了下去,轉念一想,又是一聲大笑:“原來不是我女兒氣得你來我這,是你家兒子也倒戈我家了。”
梁安仁低聲嘟囔句:“盡是胡鬧!”
這話林仲檢不愛聽了,“成婚的兒子潑出去的水,人家自個兒有家了,你少拿孝道說教人,還非聽你的不成?你就都是對的?”
他說著,驀地想起了些往事,呵呵道:“當年你非要娶湘蘭那會兒,跟老將軍更是吵得厲害,我當要你們要鬧到斷絕關系才罷休呢。”
“他那是老頑固!偏要我娶什么將門虎女!”
說起這個,梁安仁立刻道:“我家夫人是愛織錦繡花,可上了戰場也是絲毫不懼的,稱得上這京都貴眷里的女中豪杰!”
林仲檢哭笑不得,“明白了,虎父無犬子,兒子這樣全是隨了老子。”
梁安仁這才后知后覺的中了文字陷阱,張了張口,又知爭不過口舌,便悶悶地倒茶順氣。
林仲檢將跑偏的話題扯回來,“瞧你這樣子便知沒將我女兒勸走,現在這個時辰了,陛下那邊怎么發落的?”
梁安仁哼了一聲,“這朝廷上的虎視眈眈的盯著,要是再發落個你家的,怕是那些個御史們,要聯合上諫沖去御書房。我這邊無功而返,陛下便喚你家長子來,將人給領回去了。”
林仲檢點點頭,伸手將梁安仁年前未飲盡的茶杯清倒收回,送客道:“時辰不早了,梁統領牢騷發完便回府吧,犯人也要就寢了。”
“你這人……”
梁安仁伸手指著對方,到底沒說個什么出來,最終悻悻然起了身。
走至門口,梁安仁會忽然意識到什么,扭過頭看向林仲檢。
“這么長時間沒見你動彈,是不是痹證又犯了?”
林仲檢一怔,隨即答非所問道:“沒茶喝了,回吧。”
梁安仁可不聽他的,兩步回來,在對方阻攔之前伸手按向他的膝蓋。
見林仲檢吃痛又強忍著的表情,還有自己摸到的腫脹的關節,梁安仁頓時皺起眉頭。
“休養數日,竟養成這般模樣?”
林仲檢撥開他的手,“老毛病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梁安仁沉下臉來,“我稍后去請奏陛下,先讓你從這詔獄出去養病,不管何處都行,由我親自看押作保。”
“不行!”林仲檢嚴肅了表情,“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老莽夫你別多管閑事。”
梁安仁見他如此,知道勸也無用,剜了對方一眼后,轉身離去。
行至詔獄外門,他停了停,抬手招來方才那明問話的獄卒。
梁安仁先是吩咐明日給林仲檢換個通風干燥的牢房,又吩咐明日他會請太醫來,叫這獄卒領著去瞧病,再聽醫囑準備吃食用度等等。
零零散散大致道完,梁安仁回頭望了眼詔獄,嘆了口氣,才終于走了。
徒剩那名獄卒在原地一頭霧水。
70、北疆
◎“梁子淵!你是不是有事兒瞞著我!”◎
三月初五,朝會。
諸臣蓄勢待發,列隊而進,卻不想奉元帝也是有所準備,待人齊了,并不準上前進言,而叫曹征先宣。
內容有二。
一是喊冤之事,陛下看奏本眾多,待盡數審閱后,再當給出結論;二是今日朝會,當務之急是要解決北疆之況,再論其他。
眾臣未等張嘴,便被封上,一時面面相窺,尋不著個話口。
奉元帝則在高位之上,森嚴道:“既然諸位臣工無見解,那朕便說說。”
眾人抬頭,矚目傾聽。
奉元帝道:“齊尚書認罪,北疆欲反已是事實。此刻年初,那處未聞風聲還好,若是拉開時日,怕是知情了,也逼急了。雖說邊遠之地,一時攻不到京都,兵力種種也不容小覷。朕想來,還是提早派人去收回兵權為好。”
聽到這話,有名御史大著膽子上前言道:“此事確實緊急,不過想要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權,實在困難,不知陛下可有中意的人選?”
奉元帝笑道:“范御史所言甚對,此事朕也是苦惱多日,那齊明玄掌兵多年,現有異心,自是不會輕易交出兵權。虧得前些天梁主審遞上折子,說是已查明武毅侯清白,走了各司流程放人……”
說到這,奉元帝頓了頓,目光向殿前的梁安仁投去,“梁將軍代職數日,其心可鑒。放眼朝中武將,年輕一輩難出齊明玄右,老一輩有能者,要么駐守邊境走不開,要么皇城守衛不能離人。朕思來想去,武毅侯歸位,梁將軍便是空出來了,可擔此任。”
梁安仁聞言,剛要上前回話,卻被梁頌年搶了一步,“陛下,我父年事已高,出仕多年,暫代禁軍統領已是十分吃力,此去北疆,且不說危險,便是左腿舊疾也受不住,何況……”
奉元帝冷聲打斷,“大逆之事,國將有難,梁將軍還未開口,梁主審倒是先推脫上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替他捏了把汗。
梁頌年不急不燥,俯首跪倒,揚聲道:“回陛下,國事尤重,臣絕無推脫之心,為人子體諒父辛,實在是發自肺腑,然為臣者,臣亦覺梁將軍不是最佳人選。”
奉元帝干笑一聲,“那么,梁主審覺得誰更合適?”
“臣。”
梁頌年道:“若想兵不血刃,活捉齊明玄,朝中上下,唯臣可以一試。”
一語震眾人,滿殿皆驚。
奉元帝盯著殿下跪著的人好半響,方才開口道:“據朕所知,梁主審是從北疆革了軍職回京的,怎么敢為父說出這般大話?”
梁頌年仍保持平靜,“回陛下,臣確為革職回京,但非無能至此。”
奉元帝呵呵一笑,“哦?你倒有冤?”
梁頌年道:“說不上冤屈,只是臣去北疆五年有余,說不上戰功彪炳,但也實打實的貢獻了不少,略有風頭。然如此,非但沒有論功升職,反倒被齊將軍尋由頭,將臣逐回了京都。”
這話說完,滿殿嘩然,其中最費解者,當是略微知情的江淮景。
眾人都去看奉元帝的反應,只見其面色微變,果然怒道:“那齊明玄鎮守北疆,一方將領,竟有如此作風,實在可惡!”
梁頌年趕忙接話,“陛下,齊明玄品行事小,臣自薦出行北疆,也并非有公報私仇之心。臣自認為五年時光不算虛度,對齊明玄此人也有了解,此去臣當以陛下使者身份,邀其進京親述近來戰況,而京都這邊提早設局,待他前來,便一舉拿下。彼時北疆沒了統領,也難起事。”
奉元帝點了點頭,又問道:“若他有所防范,不肯輕信你呢?”
梁頌年道:“臣帶圣旨前去,寶印在上,若他不肯,那便是抗旨,如此問罪于他,也是師出有名。不過臣對其也算了解,此人謹慎,斷不會走此下策。如此,他不得不接旨回京,即便是有所防備,帶部分親兵前來,到了京都也是自投羅網。”
奉元帝聽他說完,安靜良久,繼而笑了兩聲,朝梁安仁道:“果然是虎父無犬子,老將軍后繼有人,朕心甚慰。”
梁安仁的臉色,自梁頌年開口接話時就沒好過,此時被點,硬是擠出個好臉上前道:“陛下謬贊,在朝為官,當為君分憂。”
奉元帝轉頭掃量滿殿,“此事諸位可有異議?”
滿殿緘默,無人上前。
奉元帝這才回應梁頌年道:“既無異議,那依按梁卿所言,盡快前往北疆,宣齊明玄回京。”
梁頌年行禮道:“臣遵旨。”
散了朝會,眾人與各自相熟的人結伴而走,低聲細語,各抒己見。
江淮景本是獨來獨往,奈何梁頌年多次讓他刮目相看,時至今日,散會便去尋他,竟成了習慣。
“你什么情況?”
梁頌年明知故問,“什么什么情況?”
“裝什么裝,”江淮景白他一眼:“今日朝堂,你胡亂編排齊明玄作甚?”
梁頌年道:“如你所見,我要去北疆。”
江淮景仍然不解,“要去北疆和你編排齊明玄,有什么必要的聯系么?”
梁頌年反問他:“你不是知道我怎么回京的嗎?”
江淮景皺眉,“所以呢?”
梁頌年嘆了口氣,“我當初想回京暗查兄長死因,在身份上自然是越不成事,越對人沒有威脅最宜。我在軍中五年,沖鋒陷陣,從不求功名,齊明玄看在眼里,所以在我請求以棄兵身份回京的時候,才沒有猶疑便應了。雖說事實如此,但在今日朝堂之上說了出來,無論是陛下還是其他人,保不齊會多想什么,又怎會輕易放我去北疆?”
江淮景這才后知后覺過來,若真實話實說了,那齊明玄幫梁頌年偽造身份,既可以往大說,亦可以往小說,總之,是叫人懷疑兩人勾結的。
“聽你在大殿之上侃侃而談,盡是假話,真是令我沖昏了頭,連這也反應不過來了。”
江淮景知道怎么回事兒,也算是松了口氣,又道:“所以,你是真打算冒險將齊明玄引回京都伏法?”
梁頌年道:“不知道。”
江淮景一個愕然停步,“啊?”
梁頌年也停下來,苦笑道:“我真不知道,方才大殿之上,陛下要命我父親去北疆,我情急之下搶了這差事兒,一是私心為父,二是不想其他人去面對齊明玄。”
江淮景聽前面還算理解,聽后面倒是有些不懂了,“不想其他人去面對齊明玄是什么意思?”
梁頌年沉了口氣,方道:“我還是覺得他不是要反的人。”
江淮景詫異道:“你要保他?”
梁頌年沒直接回應,而是道:“齊尚書還沒發落,何必著急處置他,先騙他回京再說。”
江淮景沉默片刻,忽然露出狐疑地目光,“不對。”
梁頌年一愣,“什么不對?”
江淮景道:“你不對勁兒,你太不不對勁兒了。”
梁頌年不想理他,抬步就走。
江淮景追上去,“梁子淵!你是不是有事兒瞞著我,怎么想怎么覺得你像是在誆騙我!”
梁頌年出了宮門,棄了馬車,策馬而歸,除了不想理江淮景這茬兒,還急著回家與林知瑤好好談談他去北疆的事。
不成想進了門,他便見到林知瑤坐在桌前,眉毛擰成一團,思慮著什么。
梁頌年心虛上前,“怎么了?”
林知瑤猛的回過神兒,見是梁頌年,方沉了口氣道:“我阿姐……”
梁頌年一聽不是因為他去北疆的事,先送松了口氣,接著想到林秀云或是有事兒,又提起個心。
“惠貴妃怎么了?”
林知瑤嗔了聲,“她個傻子,懷著身孕還亂走動什么。”
梁頌年聽這話,便預感不好,接著就聽林知瑤道:“她去陛下門前請罪,跪了大半天,我早就傳信給她,叫她安心養胎,不要管外面的事兒,可她……”
如此聽完,梁頌年便猜到了大概,安慰林知瑤道:“如今這狀況,岳丈被囚,二哥入獄,你去敲了登聞鼓,連帶著大哥都禁足在府,她既是林氏人,又如何能安坐宮中?”
林知瑤心里清楚,但想到林秀云不知情,傻傻去跪門,就忍不住難過。
“那做做樣子就夠了,天還冷著,她又懷著身子,偏是讓自己跪昏了過去,真是……”
梁頌年知道自從林家出事后,林知瑤就進不了宮,不然此時也不會在家中獨自擔憂傷心,便道:“這樣,我一會兒去尋我父親,叫他先去問問值班的侍衛具體……”
“林姐姐!”
他話音未落,敏華匆匆進門。
屋內兩人同時抬頭,林知瑤見了人,立刻皺起眉頭,“你怎么跑出宮了?”
敏華養了這么些時日,身體好了大半,進屋連斗篷都來不及脫,便去拉林知瑤的手。
“我怎么出來的不重要,近日消息太多,我聽的心驚,實在是忍不住要來瞧瞧你。”
林知瑤知她心意,嘆了口氣,也不再多說什么,伸手去解開對方的斗篷,小心扶其坐下,“近日進不去宮,也沒去瞧瞧你恢復得如何了。”
“我都能跑出來了,自然是沒什么大礙,”敏華又拉起她的手,“倒是林姐姐你,好生讓我擔心。”
梁頌年見她倆有許多話要說,便說著要出門,不料被敏華叫住。
“梁大人要去哪兒?若是去打聽惠貴妃的事兒就不必去了,我便是帶著消息來的。”
梁頌年聽言回到了原位,林知瑤則立刻追問:“惠貴妃如何了?”
敏華是個爽快人,從不拐彎抹角,雖難以啟齒,仍如實道:“她跪了大半天,聽說昏過去的時候見了紅,太醫院去了幾個,后來他們直接向皇帝哥哥稟報,誰也不知究竟什么情況,然后……”
林知瑤見她遲疑,追問道:“然后什么?”
敏華道:“然后皇帝哥哥大怒,說是惠貴妃自損身體,傷害皇嗣,禁足景秀宮,還罰了那幾個太醫的俸祿,想來是有所囑咐,竟叫他們不敢透露半個字出來。”
雖說太醫未曾透露任何,但根據奉元帝的反應,也不難猜到惠貴妃已然流產。
林知瑤一滴淚落下,竟是冷靜不少,“知道了,你盡快回宮去,別在這時候也牽扯進來。”
“林姐姐……”
“走吧。”
林知瑤起身去扶她,“你今日見到了,我沒那么不堪一擊,倒是你,絕不許再這樣偷跑出來。”
敏華還想再說什么,張了張嘴,還是閉上了。
林知瑤扭頭去喚梁頌年,“你護送她去宮門吧,別叫人瞧見了。”
梁頌年點了點頭。
待兩人要出門之際,林知瑤又上前與敏華道:“殿下,若是有法子遞消息進景秀宮,千萬叫她養好身子,莫要再傷心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