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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陽謀

    ◎“中丞要在此時返京?”◎

    承陽縣為南北通貨要塞,若只未雨綢繆便要將其封鎖,必將引發諸多不便。

    因此,梁頌年的奏請呈上伊始,眾臣在朝堂就分了兩撥觀點,爭論不休。

    奉元帝無奈下,只得散了朝會,讓諸臣回去將利害分析結合各部情況,以及通運現狀等問題,重新梳理清楚再議。

    說白了就是空口相爭無效,拿實據來斷是否。

    故而,承陽前來呈奏的信使,是在上京三日后才攜奏批返程的。

    與此同時,江淮景下朝官服還未來得及換,便直奔去了相府。

    日月更迭,加急敕令進承陽后,當縣衙宣讀。

    然陳育德雖為一縣之令,與梁頌和林知瑾還差些級別,他二人奏請中央之事自不必與他商議,他更無權過問。

    可圣旨下到了眼前,陳育德才后知后覺過來此番二人竟呈合奏。

    他差人去驛站請了眾人來聽宣后,心里不免各種猜疑。

    直至人齊宣旨,聽完了明令各事,陳育德雖消疑云,卻是如鯁在喉,如芒刺背般接下了詔書。

    “林中丞留步!

    信使與此行派遣的欽差走后,陳育德單叫住了林知瑾。

    梁頌年聞之,也跟著回了頭。

    陳育德見旁人散盡,就梁頌年一個沒眼力見兒的還留,臉色微變。

    他雖自身品階不高,心想著對方也只是特使,便硬著頭皮道了句:“梁特使自行方便,下官不過是有事耽擱林中丞片刻。”

    梁頌年低頭笑笑,偏要坐實自己這不識趣的樣子,“哦?陳縣令有事苦惱?我既承圣意來助賑災事,自然多盡心力些,如此,我也一道聽聽罷。”

    林知瑾不甚在意道:“梁特使所言確實,我不過停滯于此,職責不在,陳縣令且先說事,再看如何!

    陳育德聽言,也不好再論,只好沉了口氣,一股腦兒的說道:“日前下官向林中丞訴說愚見,雖越職私心,卻只為承陽百姓。”

    他說到這兒朝梁頌年拱了拱手,“若梁特使拿此問罪,下官無話可說。”

    說完又轉回身子,繼續對林知瑾道:“可事已至此,下官心有不明也有不忿,就算要得罪中丞大人,也還是想問一問,大人既已允諾,為何出爾反爾?”

    陳育德話說的如此明白,林知瑾想裝傻也不成了,他飛快的瞥了梁頌年一眼,平聲回道:

    “陳縣令毋需激動,關于日前之事,我確贊同縣令所想。畢竟承陽縣民無辜,投糧用人已夠仁義,若再接納災民進城,恐生亂動,也難安置!

    明眼人都聽的出來,這前面的話說得越漂亮,后面就一定要有轉折。

    果然,林知瑾緊接著道:“但是,承陽之地,乃南北要塞,眼光只在于當下困局,不免狹隘了些!

    陳育德見他定要賴了之前所諾,雯時慌了臉色,“可……”

    “林中丞困于此地,本是意外,何況他職不在此,又身負要務,雖想為承陽縣盡心力,卻也因在下的到來,而不得有為。”

    梁頌年適時打斷了陳育德,將責攬到了自己身上。

    陳育德越急越不知該如何去說,明明是對方出爾反爾,自己卻似乎除了吃啞巴虧別無他法。

    梁頌年見狀又欲開口,卻被林知瑾上前一步搶了話。

    “同在官場,皆是以民為先,己為后。陳縣令為承陽縣民甘心竭力,這也是我逗留這些時日看在眼里的。只是此番梁特使本就被授圣意而來,請旨不過是流程之事,尚不為我能左右!

    這話聽的陳育德云里霧里,似有轉機出現,卻又重復強調此事不可逆。

    他發懵片刻,行禮道:“下官愚鈍,還請中丞明示。”

    林知瑾沒有立刻回話,而是微微低頭,似是在斟酌什么,他能感受到陳育德急切求解的眼神兒,也能感受到梁頌年不動聲色的狐疑目光。

    須臾,林知瑾抬頭對眼前的陳育德曬然道:“我既對陳縣令有所諾,必當踐行。然梁特使所言俱實,為臣者,遵君命。思忖再三,唯先留梁特使助縣令賑災,而我快馬加鞭往返京都,如此,晚輩重任既卸,定盡全力為承陽當下困局!

    “什…什么?!”陳育德驚愕道:“中丞要在此時返京?”

    梁頌年若有所思旁觀而站,并不打算插嘴。

    林知瑾嗤笑一聲,“陳縣令若覺得我走了便不再歸來,那也不該信我當初之諾,橫豎令旨已頒,我等不能抗命。”

    陳育德連忙道:“中丞話說到這個份上,下官哪里還有疑,只是路途艱險,中丞及戶部各位大人……”

    “陳縣令不必擔憂,”林知瑾打斷道:“考慮到賬籍事宜,已與梁特使協商,提刑司同往此行。”

    陳育德皺眉喃喃了句:“提刑司……”

    林知瑾點頭道:“是,提刑司雖主為賑災事,但災糧已安全抵達,難民也逐步安置中,若我們快馬加鞭往返,耽擱不下什么。”

    良久沉默,陳育德木訥的臉上才慢慢聚起笑容,低頭行禮道:“中丞以德報怨,令老朽羞愧難當。只是當下困局仍在,下官還需厚著臉皮叨擾。多說無益,唯盼中丞及各位大人一路平安,不日而歸。”

    他說完,保持行禮姿勢,轉身向梁頌年又道:“如林中丞所言,令旨已頒,下官萬不敢逆。明日便叫人在城南清出一片空地,設臨時難民營。城南處人煙稀少,也離驛館近,方便特使行事。”

    梁頌年當了半天看客,猛的被點到,收神兒收的慌亂,清了清嗓子方客氣回道:“陳縣令思慮周全,日后我等多配合。”

    話說到這個份上,總該散了場。

    林知瑾上次回驛館是同眾人一起,此次逗留片刻,不好叫旁人等他,也不好再作高官排場單派車馬,便婉拒了陳育德叫人相送的好意,徒步出了門。

    縣城不大不小,衙門偏中央,驛館稍南些,如此機會,借午后陽光瞧瞧這座無辜蒙難之城是何番景象,也不虛此行。

    梁頌年一回生二回熟的強行跟去。

    “梁特使奉旨前來理賑災事,總圍著我轉算怎么?”林知瑾瞥他一眼,“不務正業么?”

    梁頌年聽慣了他這種話,也不在意,“所宿一處,自是見的多,現下就剛好順路!

    “特使剛來想是要忙許多事,我為閑人,不急回,便不算太順路!

    林知瑾對梁頌年的嫌棄,并不是近年才有的。非要往前倒的話,約是許多年前,他意識到這小子對自己妹妹殷勤不斷的時候。

    不過,梁頌年這邊是隨他怎么揶揄自己,因為是妻兄,也斷不會往心里去,仍點頭微笑道:“兄長說的是,稍后確實要忙的!

    林知瑾心里清楚拿話噎不走他,也就不再這方面多費口舌,忽而轉了話鋒道:“今日我所言所行,與你之計劃不符,竟沒什么想要問的么?”

    梁頌年沒料想他竟然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談謀論,先是愕然,轉念一想又明白過來。

    承陽縣接濟北上難民已兩月有余,期間多次主動或被迫的捐錢糧食衣物,早已不堪重負。

    現下各家各戶維持日常生計便是不易,自無熱鬧娛樂之事。

    是以,商鋪閉門,街頭冷凄。

    梁頌年沉思了好一會兒,方低頭回應道:“本也詫異,后斟酌兄長所為,倒合理!

    林知瑾有些出乎意料的看了他一眼。

    梁頌年道:“兄長滯留承陽數日,我才來便對人對事皆有疑心,明面上請旨封城,暗地里算計謀劃,若我與兄長互換,也免不了此番試探!

    他說罷,又補了句:“只是此舉有些冒險,若是那陳縣令心思多些,怕是會識破兄長已經不信任他了。”

    林知瑾見他將自己心思說的這般直白,一時應接不暇,默然前行好一段距離,才隨著夏日熱風開了口。

    “既能預想到這個地步,又何必先與我通了所謀。”

    “中丞既要入局清查,當知人心是如何叵測,又如何不擇手段,也好以御史臺清諫呈于陛下,叫奸佞巨蠹伏法,還朝廷清凈,百姓安居,海晏河清!

    梁頌年忽然嚴肅,以官職尊稱,言之鑿鑿又無比決心。

    林知瑾一時錯愕,繼而眉頭緊皺,“如今懷疑皆未落實,竟要你以家國民安來做說辭了?”

    “通貨樞地,芝麻小官,絕不敢徇私枉法?扇絷幵泼懿,驟雨急至,以螻蟻之身想渡過湍急河流,當如何?”

    林知瑾怔了下,隨即不答反問道:“你這是料定了陳縣令與假-幣有關?”

    梁頌年笑道:“兄長聰慧敏察,這螻蟻求生雖為本能,卻無力爬樹尋葉。既如此,安然渡河,怎又會是風吹落葉的巧合!

    林知瑾聽多了只覺細思極恐,背脊寒涼,再開口之時,聲音暗啞了不少。

    “以你之見,這假-幣溯源不過是大樹之落葉而已。”

    梁頌年話里有話道:“兄長適才還說我奉圣意而來,該是想得明白揪葉折枝是為開端,挖根焚毀方可終止。”

    林知瑾深思半響,終沒再言。

    梁頌年遙望前方蕭條大路,已能見到驛館門樓,也沒再說話。

    兩人默然無聲的走了許久,將抵門前時,梁頌年停步開口道:“兄長問我為何事先交代了謀劃,我一路思忖,想此事直言不諱未嘗不可!

    林知瑾恍惚中抬頭看向他。

    梁頌年堪堪續道:“以特使身份前來賑災,為陰差陽錯所驅。如若不然,我該是從假-幣事入局,無論如何,總要和兄長相碰。既如此,交代早晚,并無差別!

    林知瑾短促的笑了聲,“如此費時費力綢繆,可想過后果?”

    梁頌年道:“盡人事而知天命,我既有想要得到的,當為之全力以赴。”

    林知瑾道:“我若先前不理會你呢?”

    “兄長聰慧敏察,如今坐的更是御史中丞的位子,”梁頌年重復剛才的話,并反問道:“怎會不理呢?”

    林知瑾長長的沉了口氣,不再言語,轉身先一步進了驛館。

    25、上鉤

    ◎“既鋌而走險,自是沒想著退路! ◎

    皇帝敕令中,雖有言語婉轉處,卻也盡數允諾所求。

    是以,承陽信使返程路中,曾隨宣旨欽差繞了一段路,為的是請駐冀州都督劉友淳派兵。

    梁頌年與縣令陳育德協作將災民移入城南時,劉友淳正點兵出發。

    待災民轉移完畢,兵至城門,承陽縣閉鎖,此地便成了鐵桶一般。

    城內除聽旨的數名官員,其他民眾概不知自身正處甕中之態。

    第三日,賑災事已井然有序。

    林知瑾借梁頌年之口,與提刑司眾人協商護送他與刑部歸京事。

    “林中丞要在此時返京?”

    提刑司正使周辰對此略驚,轉頭與副使鐘路對視一眼,復而對梁頌年勸道:“特使可否再行打算?這城門才關,便要出人,非易事!

    林知瑾先前當著梁頌年與陳育德所說的,實為臨時胡謅的言論,可權衡利弊下,已成了順水推舟的必要事。

    梁頌年道:“林中丞要冊在手,關乎國事,如今已耽擱多日,恐圣上亦急。我二人思慮再三,此時災情穩住,更有我駐留應對,他多留無益,簡行入京,也是時局使然。劉友淳非武莽,沒有理由壓人不放。”

    周辰聽完蹙眉深思,鐘路卻似被說服,“災事雖穩未平,特使請旨所憂之瘟疫,尚有隱患,若我提刑司走時有險情橫生,豈不失職?”

    其他人面面相覷,也七嘴八舌的跟著道:“此時離開確實不妥!”“災情穩住便可返程,林中丞何不再等幾日……”

    梁頌年高聲道:“圣上既任命我為此行主事,若有失職問罪,也是我來承擔。再者城門已封,疫病發,則內行醫治,最不濟之果,便是疫病與城共焚。既能預見是何險情,又何必執著于此?”

    他說完,又揶揄一句,“還是兩位提刑大人,抑或其他提刑使有行醫治病之能,要留下預防幫襯?”

    鐘路本已張開的嘴,終是無話可說,遂又閉上了。

    周辰則道:“提刑司此行授圣意全聽梁特使差遣,自無可異議,只是此事來的倉促,望特使寬宥兩日。一來給林中丞及各位刑部大人整頓時間,而來我等也可與劉都督提前商議出城具事!

    梁頌年微笑道:“周提刑說的是,理應如此。”

    承陽縣驛館地寬不足,以致加蓋了二樓。

    此次來了數名官員,暫按先后兩撥人來分,二樓便是以林知瑾為首的巡查隊伍,一樓則是梁頌年為首的賑災特使。

    談妥了歸京安排,梁頌年便去敲響了二樓位置最佳處的房門。

    “進來吧。”

    林知瑾正負手于窗前遠望,頭也沒回的應了句。

    梁頌年不緊不慢的進門關門,走至窗前茶桌,拎起砂壺,先是將已飲過的孤杯蓄滿,才倒了自己的。

    “果如兄長所料,他們拖了出行時間!

    林知瑾回過頭,“多久?”

    梁頌年道:“兩日。”

    林知瑾眉毛微蹙,兩步走至桌前,矮身坐下,順其自然的端起梁頌年方才給自己續的茶,抿了兩口,又轉頭望向了窗外。

    “兄長在想什么?”梁頌年說著話,坐到了對面。

    林知瑾姿勢沒變,好一會兒才回道:“想提刑司誰有問題!

    梁頌年道:“依方才交談,我覺得……”

    林知瑾回頭看他。

    梁頌年微笑道:“全都很有問題!

    林知瑾略感無語,頓了頓又道:“你若失算,該如何收場?”

    梁頌年道:“既鋌而走險,自是沒想著退路。”

    林知瑾臉色立刻沉了下來。

    梁頌年側頭躲開了這不太友好的凝視,桌下的手移覆在腰間香囊上,目光遠去,指尖摩挲,默然須臾,才緩緩道:

    “兄長放心,我是成家之人,絕不逞能那亡命徒的勇!

    落日黃昏,滿城漸靜,家家戶戶點亮明燈,又隨著時間流逝錯落而滅。

    驛館內,梁頌年所居處泛著幽暗昏黃,從外看去,不過兩根蠟燭的微光,卻無人知這間天地門緊鎖,窗留口,人已無影蹤。

    是時,夏葉繁茂,夜深云密。

    一私宅院旁過墻高的樹杈上,有身手矯健者藏匿其間,將內院屋舍概況盡數收于眼底。

    約半個時辰前,陳育德于此院正廳而出,入后院正房,稍有言語,方滅燈而歇。

    直至整院沒入夜色,樹梢簌簌風聲,藏匿者輕聲落地,月影透過層層云間閃動,忽而照得人影貼墻速行。

    距離驟然拉開,那人回頭望去,依稀能瞧見正門匾額,陳府兩字鮮明。

    腳步未定,回過頭時,疾行者拉下遮掩容顏之面罩,正是梁頌年。

    轉瞬至驛館窗下,梁頌年于來路而歸,輕巧的滑進微光室內,未曾來得及松口氣,倏然屏息。

    “兄…兄長……”

    費了好一會兒工夫,他才尋回了聲音,喊了聲本不該出現在自己屋內的林知瑾。

    不請自來的客人此時端坐屋內,放下手中茶杯,隨口道:“夜深無眠,尋不到茶,便走到了你這。”

    梁頌年先是一愣,遂哭笑不得,“兄長拿這話搪塞我,未免太荒唐了些!

    林知瑾不置可否,起身活動了下筋骨,竟是一言不發地出門回去了。

    梁頌年苦笑著將腰間香囊解下,拿在手中自言自語道:“真是活久見,兄長怕是對我愛屋及烏了。”

    次日夜幕低垂,梁頌年正準備故技重施,不料窗戶才開了半章寬的縫隙,便見一熟悉面龐左右張望而出。

    雖是不似他跳窗,但這正門走的也非光明正大,梁頌年瞇起眼睛觀察片刻,果斷放棄昨日之舉,而是跟上了前面的人。

    說來好笑,梁頌年放棄捷徑之路跟蹤半響,竟還是彎彎繞繞到了陳育德的私宅,他恍然回神的時候,深感無語荒謬。

    未等他心里吐槽嘀咕完,側方墻角一背影,令他大驚失色,隨即兩個箭步上前將人拉住。

    “兄長!你——”

    他聲出即止,百感交集,一時什么話都說不出了。

    被逮個現行的林知瑾,像是早有預料,臉色語氣皆平和,輕聲與他道:“我思來想去,便是覺得我既入局,總不該空等!

    梁頌年氣不打一出來,“兄長乃讀書人,此等行徑竟還算有過思量?”

    “文人非柔弱!”

    林知瑾反駁完,又道:“何況假-幣事你雖知曉,細節秘辛處又能多了解?若對方有所防備,抑或以假亂真而敷衍,豈不功虧一簣!

    話雖然有道理,但此保命底牌,又臨困獸求生局,這種防患于未然的可能性可謂極低。

    梁頌年皺眉,“兄長是擔心我會不顧危險去硬拼?”

    林知瑾答非所問,“橫豎我不是坐以待斃之人,況且假-幣事關重大,而我在此事涉及過深,怎能旁觀。”

    事已至此,再做辯論也無濟于事。

    梁頌年只得妥協并囑咐道:“兄長說的是,不過眼前情勢尚不明晰,若有狀況,兄長只管保命要緊!

    他說完也不需回復,揚了揚下巴,示意跟蹤之人進去有一會兒了,他們二人可以尋機跟進了。

    林知瑾自幼早熟,身為長兄更是嚴肅穩重慣了,像梁頌年這種小輩都是對他敬意倍加,早忽略了其當下壯年,非手無縛雞之力尊長。

    是以,爬墻之時,林知瑾在梁頌年協助之下,身手敏捷,并無拖沓,還叫梁頌年略略吃驚了一陣兒。

    林知瑾卻并未察覺他這細微變化,于房檐上方俯身而行,待能聽清人聲時方停下靜止。

    “此時大難臨頭,你們倒是裝也不裝了!我若交不出東西,難道便叫我橫尸家中不成?!”

    梁頌年跟上來的時候,正聽見陳育德喊出這句。

    房檐竊聽的兩人在黑夜庇佑下對視一眼,心下了然,一則是沒錯過正事,二則是他們之前的懷疑不證自明。

    “若真到了大難臨頭的時候,你一條命能如何?你全府上下的明加起來又能如何?!”

    與陳育德對峙之人氣勢更甚,房檐上的兩人若不是親眼目睹,怕是要猶豫再三,才能與連日周全守規矩的提刑司正使周辰對上號。

    梁頌年不動聲色的揉了揉太陽穴,心中無耐想著領頭的都叛變了,這提刑司還能有可信的人嗎?

    屋內陳育德早已怒極,頗有破罐破摔的架勢,“我們的命在貴上眼里卑賤如螻蟻,既如此,今時不過是螻蟻死期將至,我們等死即可,何需再配合再被利用!”

    周辰也是有氣,壓著聲音罵道:“愚蠢至極!若是真不管你們,我今日何需冒著風險來你府上!”

    陳育德冷哼一聲,“你來此是為物而非人!”

    “糊涂!”周辰怒道:“有此物你們尚有生機,無此物定死路一條!”

    陳育德緊咬不放,“我若真糊涂到連護身符都交了出去,才真是死路一條罷!”

    “再冥頑不靈下去,你一人將要害了全家老小和承陽所有人!”

    陳育德終有所動容,顫啞道:“你們還要做到什么地步?”

    周辰道:“你若信主,這次尚有生機,若背主,承陽這座城怕是真要成了發疫之死地。”

    毀了整座城,這種非戰爭而有的殘酷,因為陰謀而真實的要發生,陳育德只覺周身僵麻,冷意刺骨。

    他怔愣許久,方尋回思考能力,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又開口道:“我要是交出了東西,便是再沒可用之處,你們怎么保證不會將承陽推成疫城?”

    周辰想是看到了轉還機會,聲音也平和了不少,“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再不敢有所欺瞞,承陽地勢占優,能留絕不宜毀。想必縣令心中有數,疫病之事可有可無,現下封城之勢,縣令將賬本交予誰都帶不出去,主上若無心想挽救困局,就不會派我來了。”

    言語上雖有避重就輕,卻也足夠明白,便是承陽這座城還有用處,失之可惜。

    因此,城留民亦無恙,至于縣令為何人,生或死,并不重要。

    這樣殘忍的現實,卻正拿捏了陳育德的心思。

    他干了勾當之事,卻不是天生的惡流之輩,任職數年,盡心為民功績不可否。

    只是踏錯一步成定局,誤入歧途者本就沒有回頭路,自身損而換民安,反倒是瞑目了。

    沉寂半響后,陳育德閉上眼睛,繼而露出個非常疲倦的笑容,開口時聲音沙啞到有些刺耳。

    “縣衙后院的閣樓書架第三層有暗格,賬本在那里面!

    26、險境

    ◎“去死吧,特使大人!”◎

    言出時,眾人即動。

    梁頌年挎著林知瑾的胳膊,將人從房頂帶到側墻根下,一路敏捷輕快,落地無聲。

    待林知瑾反應過來,他二人已經行出陳府好大一塊距離。

    “早知你功夫這般好,我便不逞那爬墻而上的能了!

    梁頌年聽他這酸氣的言語,不禁一笑,“軍旅多年總不該手腳笨拙,方才陳縣令道出關鍵,唯恐錯了半步時機,未與兄長溝通,還望見諒。”

    他這話說的,倒顯得林知瑾小氣了。

    林知瑾冷哼一聲,本想閉嘴算了,橫豎又咽不下這口氣,到底懟了句:“妹夫臉皮厚我向來知曉,卻不知又是何時練的一張利嘴?”

    梁頌年腳步一頓,略不可思議回過頭。

    林知瑾被這眼神看過來,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么稱呼。

    是了,他成婚之日也未到場,沒喝上新婦敬茶,更是沒公認他這妹夫,對梁頌年的態度,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幾近惡劣。

    其中緣由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不過是之前梁林兩家姻親解的不是很愉快,鬧得滿城風雨就算了,自己妹妹另嫁的也不是良婿。

    總之,他對妹妹心疼還不夠,當然不忍責怪,對上一任妹夫態度是礙于世家面子,沒有惡意相與,卻也冷漠疏遠。

    唯獨梁頌年這人去而復返,又再續前緣,林知瑾所有的煩悶處,終是找了一個非常合適的落腳點。

    林知瑾面上佯裝無事的清了清嗓子,心里嘀咕著都怪近日接觸繁多,被梁頌年一口一個兄長喊得繞進去了,自己剛剛也是只顧擠兌,未及多慮。

    “你這說停就停,又不怕誤了時機?”

    林知瑾雖是問句,也不需回復,說罷大步向前而去。

    梁頌年頓了頓,不知在片刻間想到了什么,嘴角笑意一抹而過,遂即跟上前去,識趣的沒再提將才的小插曲。

    “周辰只身去找的陳縣令,雖得消息,可賬本事大,他一人去取非明智之舉,想來他的同伴正在驛館伺機而動,他定要慢過咱們!

    林知瑾卻聽的皺起了眉頭,“提刑司的個個身手不凡,就算慢了片刻,圍堵你我二人也是易事吧?”

    梁頌年挑眉一笑,像是心中早有定數,“若我也只身一人,這事本是沒有把握,可兄長來了,便不一樣了。”

    林知瑾不解,“我能做什么?”

    他話說出口立刻反應過來,愕然地看向梁頌年道:“你要我配合你演調虎離山的戲碼?”

    梁頌年不置可否,行至岔路口時,又跨上了林知瑾的胳膊將人拐入一條窄路,乍然看去的死胡同,實則另有捷徑。

    林知瑾被拖著走了好一段路,幾經思慮,仍覺此事不妥,剛欲開口,卻被梁頌年截了話。

    “周辰今日上午帶兩個提刑司的人,已去城防營和劉友淳說明了要護送你們出城的事宜。他走后,劉友淳派人傳我核實,我名正言順的去了營里,秘密交代了他,出城之人必須攜帶我的特使令牌,否則一律押下!

    林知瑾凝眉道:“你怎么肯定他只聽你的?”

    梁頌年嘴角一勾,將腰間令牌取下塞到林知瑾手中,“他不是聽我的,而是聽陛下選的這塊牌子!

    林知瑾還欲再說,可一張口,又覺什么都是啰嗦,正猶豫間,梁頌年將他拽停,猛然回神兒,已經到了縣衙門下。

    梁頌年掃視一圈,回頭與林知瑾道:“若是驚動衙門值夜的人,東西倒是不好輕易出城了,看來還需委屈兄長同我翻墻而進了!

    林知瑾知道輕重,行至此刻,也沒什么再婆媽的必要,配合著梁頌年繞至后院外墻,踩著依附墻根的矮樹翻了進去。

    有梁頌年輔助幫襯,林知瑾雖沒功夫傍身,仍輕便速行,二人按照陳育德所述,很快就溜進了閣樓內,然后就……

    傻眼了。

    “所以,陳育德還有下半句話對吧?”梁頌年呆滯的看著滿屋子書架,試圖尋求心里安慰道。

    林知瑾同樣詫異,卻保持著理智分析,“他沒說清道明,應該是窮途末路之余,想著擺周辰一道,沒成想咱們也在,竟也被擺了一道。”

    目測十幾排的書架,上面又排滿了籍冊。

    表面看上去沒有突兀之處,雕木夾層寬厚,想把賬本藏于內側完全沒有問題。

    梁頌年僵硬地轉過頭,“兄長,你猜咱們是先找到賬本,還是先等來周辰他們?”

    局勢到了這個地步,林知瑾只想往好處預想,“當然是賬本,也只能是賬本。”

    話音落下,兩人也不再浪費時間,分頭從兩側搜尋起來。

    陳育德雖然暗使絆子,卻沒理由再撒謊,所以他所說書架三層暗格之事為實,只是沒說整個閣樓就是一大間書屋。

    因為是偷潛進來的,兩人無法明燈,借月光而看大片地方,些許陰暗不清的角落,只得憑手感探索。

    時間一點一點耗盡,書架卻搜索大半無果。

    忽然,林知瑾小聲欣喜道:“找到了!”

    梁頌年聞聲趕來,見林知瑾手上正拿著兩本書,而架子對應的空處,有一塊活口紋,肉眼很難分辨,用手觸摸方知一撬即開。

    兩人對視一眼,梁頌年便隨手在旁的架子上摘下個書封,輕輕一撬。

    先見了幾張草紙雜亂覆蓋,后伸手往里掏,才終于摸出一本無名賬冊。

    林知瑾接過來,走至窗邊謹慎的翻了前幾頁、中間幾頁、后幾張尾頁,再粗略全整翻后,才向梁頌年點了點頭。

    梁頌年松了口氣,緊接著瞇眼湊近微笑道:“兄長這樣赤裸裸帶著賬本走,未免張揚了些,依我愚見……”

    林知瑾見他這副嘴臉,心下不安的往后退去,直覺他沒什么好主意。

    果然便聽梁頌年道:“還是綁在腰間安全些。”

    “荒謬!我藏在懷內不得,竟要……你你你!”

    “兄長當以大局為重,切莫在乎繁文縟節!”

    梁頌年說著已經上手,迅速又精準,三兩下就將東西綁在了防備不及的林知瑾后腰間,既不影響舉止行動,又面上看不出來藏了東西。

    梁頌年滿意的點了點頭,并不去看林知瑾慍怒的臉色,一回生二回熟的挎著人胳膊原路而出。

    只是向來計劃趕不及變化,兩人剛出至一樓,便聽見了外面來人動靜,對視一眼,皆是心下一沉。

    沒時間猶豫,梁頌年幾乎是下意識的推了林知瑾一把,囑咐道:“兄長知輕重,定不會在此時拖沓。”

    林知瑾瞬間明白他要做什么,急色道:“來者非兩三人,你單獨留下撐不了多久,若是他們……”

    梁頌年打斷他道:“兄長也說了對方勢大,兩個人絕不可能走的掉,還請兄長相信,我答應過不逞孤勇,便說到做到,拖延片刻逃了就是。”

    見林知瑾還有遲疑,梁頌年直接囑咐道:“他們進閣樓時,兄長便翻墻而出,就算被發現了也不要回頭,拿著令牌去城防營見劉友淳,他會即可護送兄長回京,面圣后的事,我不必多言,兄長自有定奪!

    他說罷,也不等回應,扭頭返回了閣樓。

    林知瑾左右回看,知無退路,終是咬著后槽牙潛至來時墻根的叢木中。

    與此同時,梁頌年回到方才藏有賬本的機關處,隨手將一本冊子塞到里面并恢復原樣。

    “屋內有人影!”

    梁頌年故意于窗前閃過,以此將人引進屋子,給林知瑾制造逃跑的時機。

    走在前面的提刑使警覺聲落下時,周辰驟然瞇起眼睛,大手一揮。

    雖然腳步極輕,梁頌年仍是能聽出對方約是來了四五人。

    此行提刑司十人,現有一半叛者在這,梁頌年不免擔憂其他人是否已經發現,并且去追堵林知瑾了。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靠著書架掩身。

    “梁特使深夜來此,所謂何事呢?”

    周辰只站在屋門前,未見得梁頌年一片衣角,卻準確的喊出了問候。

    半響無聲,久到周辰即將耐心耗盡時,梁頌年笑著走了出來,“周提刑何必明知故問呢?”

    周辰戒備著掃量了梁頌年一番,試探道:“特使一人?”

    梁頌年揚起胳膊,做出毫無防備的樣子,原地轉了一圈道:“我來此做這種不敢明燈之事,還要帶誰?還能帶誰?”

    周辰此刻并不想追究梁頌年如何得知內情,又如何先一步至此,他只關切能否順利完成自己的任務。

    至于這個目前在朝廷沒有任何根基派別,且偶得皇帝賞識才派來承陽的特使,怕是今晚絕不能留活口的了。

    周辰抬手示意手下放下戒備,語氣也恢復常日那般謙順道:“特使直言至此,我也不愿虛與委蛇,便是那東西事關重大,我等也是在陳縣令處才得知,如今來取不過是要交予林中丞,一并呈給陛下罷了!

    梁頌年心中唾棄,面上卻配合著演戲道:“哦?竟是如此?”

    他嘖嘖兩聲接著道:“陳縣令也是,如此重要的東西,竟往外隨便言說,我方才還將信將疑,如今看來,倒是真的!

    周辰嘴角一抽,臉色也有點要繃不住,“這么說,特使還未找到?”

    梁頌年又張開手以做示意,“我這孑然一身,哪像是藏了什么的嘛!”

    周辰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眼神也聚起了殺氣,“有沒有藏,特使自己可說了不算!

    他說罷揚手一揮,身后三人瞬間沖上前去。

    梁頌年也收起剛剛裝傻充愣的樣子,借力打力,幾個交手間,破開了側窗,從懷中掏出一竹筒。

    周辰倏然瞪大了眼睛,喊道:“攔住他!”

    梁頌年挑眉一哼,“晚了!

    咻——嘭!

    花火迎風綻放,仿若晝夜顛倒一剎。

    周辰之所以反應瞬速,那是因為他清楚的知道梁頌年所放的花火,是他日前當著所有人宣布的緊急事件信號。

    關于梁頌年請旨封城、轉移災民、花火為號等一系列防患于未然的舉動,周辰及其他人都曾對這位特使,有過過于謹小慎微的嫌棄。

    直至此時,周辰才恍然過來他的步步為營。

    綻放在承陽上空的花火,不在場的其他提刑使能看見、正奔往城外的林知瑾能看見、于家中后悔莫及的陳育德也能看見……

    梁頌年回過頭,目光掃過還驚魂未定的幾人,漠然勸說道:“收手吧,轉為堂上證人總還能保住命!

    周辰眼眸充血,譏笑道:“保命?特使大人還是先想想自己如何保住命吧!”

    他說罷,轉頭對身邊人吩咐道:“你,和我去殺了他,你們兩個放火燒了這地方,一會兒趁亂混入來的人群,快去!”

    梁頌年搖頭,“執迷不悟。”

    說話間,對手已至眼前,剛剛的拳打腳踢至此時,演變成了不擇手段的殺招。

    梁頌年面對短刀暗箭,并沒有趁手的兵器,也不想再多做無謂的掙扎,借打斗閃躲間移動至后窗處。

    此時,另外兩個忙于縱火的人,已將燈油灑遍書架各處,明黃閃爍,星星點點轉瞬成片。

    梁頌年雖有不俗的功夫傍身,周辰卻也不是等閑之輩,況且敵多我寡,硬碰硬勝算渺茫。

    稍不留神,梁頌年便被短刀劃出血痕,他反應迅速,一個轉身飛踢,將那名協助者踹翻在地,奈何周辰又沖了上來。

    火光通明,充斥了整間屋子,煙熏嗆鼻,眾人皆精力有損。

    兩名縱火者上前助力時,梁頌年和周辰兩人已纏斗的衣衫襤褸、滿身血痕。

    忽的,屋外潑水聲起。

    緊接著便有人現身門口呼喊,“誰在里面!”

    火光閃爍中,梁頌年仍認出領頭者何人。

    對于提刑司不僅沒全軍覆沒,還有靠譜的領頭人及時出現,他很難不激動。

    “鐘路!雖然現在非常不合時宜,但若是安全歸京,我定要請你喝酒去!”

    門外人聽的云里霧里,未等反應,便又聽屋內梁頌年喊道:“鐘路,多日相處我知你能擔大任!屋內四人,皆是你們提刑司的叛徒,無論他們如何詭辯,一定不要放人!莫叫我失望了!”

    此言一出,鐘路驚覺的同時,也激怒了周辰等人,梁頌年知前路過不去,便轉身拽翻書架。

    帶著火花的斷木轟然砸下,逼得周辰等人不得不退后閃躲。

    梁頌年爭則抬手拉住窗框,猛的一踹,將后窗破開。

    可欲跳下之時,他卻遲疑了一秒。

    幼年有過落水的經歷,導致梁頌年后來學會了游泳,還是隱隱畏水,能避則避。

    而閣樓后窗并非平地,正是一片池塘,奇石花草作設,火光映照下可以看到流動的活水,不知通往何處。

    逃命之際,晚一秒方可致命。

    “去死吧,特使大人!”

    背后周辰狠戾的聲音傳來,緊接著肩上三連疼痛,讓梁頌年不能再無別的選擇,縱身一躍墜入水中。

    一股腦兒游出好大一段距離后,梁頌年混沌的腦子才稍稍聚起些思緒,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后背愈來愈痛的根源是什么。

    梅花針,是一種極其不入流的暗器,使用者常以此為保命的手段,綁在手腕內側后藏于袖間,不得已時觸發機關。

    三連毒針,入骨之毒,半個時辰內即可斃命。

    梁頌年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爬上了岸,倒在了野草叢中前,他胡亂蹭了蹭手上的血污,盡量小心的探進腰側。

    直到摸到了完好無損的繡紋布料,他才終于吐出最后一口氣,徹底失去了意識。

    27、抵京

    ◎“我要即刻面圣!”◎

    “梁頌年!”

    一聲嘶吼劃破寂靜深淵。

    梁頌年朦朧狀態下,仍能辨別那聲音所出何人,欣喜之余又被悲慟徹骨侵心。

    死前的蟠螭燈么?

    梁頌年頹喪地想象著那人的輪廓面容,仿佛回到了北疆戰場上地日日夜夜,在數次地死亡邊緣,也總會有這種濃烈的思念,以至幻視幻聽。

    比起戰場亡靈不復,他相當幸運并四肢健的回到了京都。

    雖重擁摯愛,卻未及表明心跡,如今竟要喪生在這陰謀之地,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梁頌年!你給我睜眼!”

    那口不甘心的氣到底沒有咽下去,又吐的不及時,便是一陣劇烈咳嗽,渾身皮肉都跟著疼了起來。

    梁頌年仿佛用了全身氣力才抬起沉重的眼皮,視線漸漸清明之時,耳朵也從水霧中脫離。

    他重新掌控了身體五感,伸出手去,竟點虛為實,將思念幻影化為眼前人。

    “瑤瑤……”

    聲音還未落下,梁頌年就被撲了個滿懷,比起身體沖擊的疼痛,這切實的擁抱更讓他頭昏腦脹。

    “你要嚇死我么……”

    林知瑤甕聲甕氣地泣聲道。

    梁頌年意識越發清晰,越發不可置信,若他還在承陽縣,若那場火真的燒亮了暗夜,那么林知瑤為何在此?

    “人真清醒過來了?”

    一位老者帶著訝異的語氣,匆匆忙忙從屋外趕來。

    梁頌年忍痛看去,略有眼熟,細細一想,方回憶起這位是縣衙派去賑災營的醫者之一。

    為他引路進來的正是多日不見得銀花,想來是剛剛自己危在旦夕,好不容易恢復了意識,她便趕忙叫大夫進來查看。

    “誒呀,您這怎么還拿著藥罐蓋子,”銀花邊催著人進,邊拿過對方手上的物件兒,“您先緊著瞧病人,我去給您看爐子的火。”

    她說罷,轉身出去了。

    林知瑤也應身起身,胡亂抹了把臉,雖見梁頌年醒了過來,仍向老大夫詢問道:“徐伯,他的命可是保住了?”

    徐伯雖只是縣城的醫者,卻是祖上的產業,自幼便學習藥理知識,不比那些聲名在外的大流名醫,但也有經驗豐富的真實力。

    “能醒就都好說了!

    徐伯說著上前將梁頌年輕輕挪動,瞇著眼睛看肩上被血染透的藥布,轉頭招呼道:“麻煩梁夫人將桌上的木匣子拿來!

    林知瑤巴不得自己能幫上些忙,聽到吩咐,迅速來回遞上東西。

    梁頌年臉色蒼白如紙,雖清醒,不甚疲憊,實在沒力氣詢問任何,索性閉目養神,任大夫擺布。

    此時已天光大亮,承陽的大火滅于城內,廢墟煙塵盤旋高空,隨風去追了林知瑾連夜奔波的馬尾。

    而京都這邊,江淮景早已在城樓上等候。

    日前他下朝急忙奔去相府,與林知瑤擦肩而過,策馬去追無果,正一籌莫展之際,便收到了梁頌年加急的密信。

    內容極其簡潔,只說了攜特使令者,無論是誰,要冊于身,需即刻面見圣上定奪,望臨川兄護其周全。

    事關重大,恐生變動,江淮景并不曾向任何人泄露一二。

    不過以他的身份,不能沒日夜的守在城墻根下,故只安排了人隨時匯報進出人員情況。

    是以,江淮景以年底官員升調為由,再次巡視全城各崗——尋機往城墻邊溜達的時候,早班的守城小兵正匆匆來尋他。

    “江大人留步!”

    江淮景抬手示意身旁兩個吏部主事停下,轉身佯裝疑惑,卻不失禮貌地問道:“不知校尉何事?”

    那小兵也是頭腦靈光的小孩兒,見江淮景這幅樣子,順著演道:“昨日大人們來查職冊,漏掉了一批開春調退的老兵,這便有好幾個地方空出人頭來,楊統領恐耽誤各位大人接下來的安排,趕忙叫我來請大人再去核對!

    “竟有這事?”江淮景詫異地看了看左右。

    兩個被蒙在鼓里的吏員,當真以為自己馬虎了什么,頓時慌了神兒。

    不等他二人開口,江淮景先輕嘆一聲道:“小事罷了,連日瞧了太多,漏了也是正常,補上就是。”

    說完,他便揚手示意來傳話的小兵帶路去城門。

    另外兩個吏員見領導沒有責怪已是萬幸,根本沒腦子思考眼前倆人是不是一唱一和的在騙人,只顧悶聲跟上去。

    三伏天難熬,早晚還算有風,林知瑾日夜兼程的趕路,抵達之時汗濕滿背,灰頭土臉。

    剛開城門的小兵一下沒認出貴人,錯以為是歹人闖門,險些暴力將其擊下馬。

    所幸劉友淳留副將在承陽管事,親自護送林知瑾上京,事發時眼疾手快的將人護住,才免其受傷見血。

    經此烏龍,劉友淳后知后覺的發現,這位一路沉默,急于趕路的中丞大人,竟已風寒發熱至此。

    因此,江淮景幾人趕來的時候,城樓班房正亂作一團。

    本還惴惴不安的兩位吏員,見到這場面,想著定是無功而返了。

    倆人正準備往回走的時候,江淮景卻毫無眼力見兒的往里去了。

    他們互相大眼對小眼兒片刻,愣是想不明白自家大人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八卦,最終也只能硬著頭皮跟進去。

    “我要即刻面圣!”

    “誒呦——”

    這兩位吏員大概今天出門沒看黃歷,被無中生有溜了一圈也就算了,現在門都還沒進去,就雙雙栽了個大跟斗。

    “林中丞?”江淮景想必是才進屋,人都沒看清,就跟著又出來了,眼下亂糟糟的也沒人注意他這邊的嘀咕。

    “風寒之癥可大可小,延時不醫,恐落病根兒啊!”

    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拖拽著林知瑾的胳膊,并不打算放走這位任性的患者。

    “中丞大人不顧病體倒罷了,橫豎死不了,只是去面圣,好歹要換身干凈衣服吧!”

    劉友淳一嗓門喊出來,比大夫抓人好使多了。

    頓時,全場詭異的沉默下來。

    林知瑾佇立原地掃視一圈,剛要開口,楊統領卻見對方眼神兒投過來,先一步上前說話道:“下官即刻派人送中丞回府!

    “不必,”林知瑾隨手拽下腰間玉佩,遞給他道:“麻煩楊統領派人速去我府上取身干凈官服來,我與劉都督就在這里等候。”

    他說罷又囑咐了句:“我夫人見我隨身物品定會配合大人所需,還望大人速去速回,不要聲張。”

    楊統領本想趕緊送走這不速之客,以及這難以控制的場面,誰知道人家剛剛還急著要走,此刻直接說要駐扎在這了。

    他有苦難言,在場的人又都是開罪不起的,自是沒有質疑拒絕的份,只能咬牙接下了東西,轉身去辦事了。

    劉友淳見狀,算是松了口氣,上前大大咧咧與林知瑾道:“方才真以為你是頭腦發昏了,出來吹了風,看樣子倒是清醒不少。”

    一語出來,驚得在場的其他人頓時瞪大了眼睛,只心里想著這都督雖是武將,說話也未免忒不講究了。

    林知瑾倒是沒什么反應,一來他就不愛擺官架子,二來一路相伴,他早就熟悉了劉友淳的秉性,沒什么可計較的。

    何況剛剛他渾身乏力,昏頭昏腦間,眾人將他圍了起來。

    他分不清環境是否安全,也怕泄露腰間藏著的賬本,情急之下才跑了出來。

    而劉友淳帶著數名私兵護送他,無明令不得進城,如今只能停留在此處。

    他若是只身進宮面圣,保不齊有歹人阻礙,所以當下和劉友淳一起才是最安全的。

    “見過林中丞,見過劉都督!

    林知瑾剛緩過神兒,眼前就突然冒出一人臉熟的人,愣了兩秒才認出來,“江協辦?”

    他心下警惕,面上詫異道:“江協辦該是在吏部忙事,怎會在此處?”

    江淮景在林知瑾摘玉佩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他腰間的特使令牌,走近一看,心下更是篤定了。

    只是此時人多,說話不方便也就算了,貿然談及梁頌年信中內容,說不定適得其反,引林知瑾戒備。

    “說來也巧,晚輩正是因為吏部瑣事來此!

    兩個正揉腰旁觀的吏員,見自家大人往自己這邊瞧了一眼,趕忙上前搭話:“回林中丞,我等近日在為年底官員升調巡查各崗,城防這邊有些細項不明,特來與楊統領核對。”

    另一個沒搶到話的,則是點頭附和。

    這一唱一和剛結束,江淮景突然‘誒呀’一聲,眾人視線朝他投去,便聽他說道:“今晨陛下宣我午后進宮議事,險些忘了!”

    江淮景說著就要走,又好似想起什么似的,回過頭朝林知瑾道:“方才聽林中丞有要緊事面圣?不妨一道?”

    林知瑾剛欲開口拒絕,江淮景便又招呼劉友淳道:“劉都督也一起吧,既上京來了,總要與陛下匯報下承陽之況!

    經他這么一說,劉友淳倒是沒有召令也可跟進宮去了。

    林劉二人對視一眼,前一秒還覺得這是個坑,后一秒卻發現這分明是有意護送。

    既能即可進宮,免去流程,又可與劉友淳同行,雖有疑惑,林知瑾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既然今日巧合至此,那就待楊統領取我官府服歸來,稍作整裝,便隨江協辦一同面圣!

    28、隱情

    ◎“是啊,物證人證都在才好!薄

    “夫人,夏季夜里也涼,出來透氣總要披件外衫的。”

    銀花端著一碗小米粥從驛館的小廚房出來的時候,林知瑤正依門呆坐著,望著夜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人,”銀花見她像是沒聽見,走近蹲下,將粥碗遞到了她眼前,“喝些粥吧,不吃東西怎么扛得住呢!

    林知瑤恍然過來,神色淡淡的看了眼粥碗,頓了幾秒還是接了過來。

    她低頭默默的喝了兩口,才抬起頭道:“也去給自己盛一碗,坐這陪我吃吧!

    主子沒吃,做奴才的自然不會先吃,銀花本是覺得自家夫人食欲向來一般,此時又心事重重,是絕不肯吃東西的。

    可現在……銀花心里暗暗嘆了一口氣,想著林知瑤越是這樣平淡順從的反應,才越是讓人擔憂。

    她張了張嘴,又深覺自己要說的話十分不合適,便又咽回了肚子里,轉身先去屋里拿了件衣服給林知瑤披上,聽話的去了廚房。

    今日夜色如墨盤,偏就掛了把鐮刀月,又潑灑滿天星。

    主仆二人并坐門前賞佳景,卻因各懷心事,沉悶進食,全然錯過了眼前這一隅天地。

    緘默許久,忽聞屋內響動。

    兩人驟然回神兒往屋內看去,見是喝藥后昏睡了一天的梁頌年醒了,立即起了身。

    銀花邁進兩步,又覺自己無忙可幫,遂即接過了林知瑤手中的碗,轉身出去并把門輕輕關上了。

    “別亂動!”

    林知瑤眼疾手快的去將梁頌年按回床榻上,后者身體聽話,嘴上卻抱怨道:“怎么就動也動不得了……”

    他正說著話就被林知瑤狠狠瞪了一眼,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聽不見了。

    “渴了,想喝點水!绷喉災晟驳爻堕_話題。

    林知瑤收回慍怒的眼神兒,轉身去到了杯水來遞給他。

    梁頌年邊喝邊用余光觀察林知瑤,喝著喝著突然想起來什么。

    “你怎么在承陽?”

    林知瑤一怔,只顧著氣他受傷這事了,忘了自己這茬兒了。

    “呃……”林知瑤擠出個十分僵硬地笑,“知道渴了,肯定也餓了,我去給你盛……”

    “林、知、瑤!

    林知瑤火速想逃離的步伐,被梁頌年這三個踩在重音上的字釘在了原地。

    她緩慢轉過身來,四目相對,選擇放棄掙扎,“好好好,算扯平了。”

    梁頌年皺眉,“什么扯平了,怎么就扯平了。”

    “我亂跑難道比你的命還重要嗎?!”

    “我……”

    “你什么你!半個時辰必死無疑的毒啊!我要是沒找到你怎么辦?!要是你沒跳進水里稀釋了毒性怎么辦?!”

    梁頌年啞口無言。

    有些事情盡管再面面俱到,也不可能預知所有細節與意外。

    縱火毒針做的決絕又不留余地,若不是賬本已經被提前轉移了,結果還真說不好會如何。

    “在京都聽了你的奏疏,我猜不到你想做什么,要我滿心擔憂的等著接下來的消息,我做不到。”林知瑤如實說。

    梁頌年還是沒說話。

    “我大哥回京了對吧?走得這么急,是帶走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吧?”

    林知瑤不等梁頌年開口,便自問自答道:“北上的難民就算全堵在承陽,也并不妨礙他回京,我起初總想著是有人設局將我哥困住,借此要對我林家怎么樣?蛇@兩天在路上,我才想明白,此番是我哥故意的!

    事已至此,梁頌年并不意外她能猜到。

    “我反應的慢,并沒有在京都去細查什么,但你出發前就知道了假-幣之事,定去做了些調查。我想,你應該是發現我哥他們查訪的幾個地點全在南邊,由此生疑,便斷定了承陽這個要塞有問題,而我哥留下也非巧合。然后你去了承陽與我哥聯手做局,查到了就是要證,查不到也能斷了假-幣流通,橫豎都不虧,只是沒想到提刑司這次鋌而走險,竟到了玉石俱焚這個地步!

    梁頌年不置可否,像是默認了。

    林知瑤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也不怕多問一句,“你年初歸京難道就是因為假-幣事?你到底是如何得知其中……”

    “假-幣幕后之人與我哥的死有關。”梁頌年平淡道。

    林知瑤渾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住了,怔在原地,喉嚨更像是卡了什么東西,幾乎讓她窒息。

    梁頌年垂下眼簾,將情緒覆蓋,嘆氣似的呢喃了句,“你果然知道!

    林知瑤如鯁在喉,張著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梁安仁自從不追逐戰場后,便擔任了京都禁軍統領的位子。

    其膝下有兩子,大兒子梁啟年承爵位,封鎮遠將軍,常年在外征戰,次子梁頌年科舉入仕,授予翰林院編修。

    然,奉元帝登基那年,時局動蕩,南敵趁機興兵邊境,梁啟年受命降敵,朝廷支援大批軍械物資,耗時耗資數月,仍被破關。

    彼時,朝廷上下皆上本參奏梁啟年是無能之將,重壓之下,奉元帝調派武毅侯蘇恒領兵相助,雖日夜兼程,仍有不及。

    梁啟年率殘兵在滇左與南敵拼死掙扎,援兵來時,梁家軍已耗盡了最后的氣血,終全軍覆沒。

    此事不久,梁安仁數罪憑空起,眾臣出奇一致,皆上諫少帝將其撤職查辦。

    沸沸揚揚鬧了幾個月,終以梁安仁廢官,次子出仕了結。

    三伏天的悶熱恍若隔絕在了門外,屋內兩人各有所思,心生寒意直到周身冰冷麻木。

    安靜了不知道多久,梁頌年才自言自語似的打破了沉默。

    “有人告訴我,當年朝中有人在軍械成本上動手腳,一直在賺不要命的錢。直至南敵興兵攻來,真要打起仗來了,這骯臟事不敗露也要引火上身。所以這些軍械必須用掉,我哥也必須死!

    “阿淵……”

    林知瑤幾乎用了全身力氣才發出聲音來,“我…我只知道兄長的死有冤情,我不知道軍械有問題……”

    梁頌年突然發問:“那你如何得知假-幣事?又怎么知道我哥有冤?”

    “是…是因為……”

    林知瑤大口呼吸也無法阻止指尖的顫抖,磕磕絆絆終于說出了這大半年來的第一次坦白,“是因為假-幣和裴氏有關。”

    才回答了一個問題,梁頌年便已經坐不住了,“什么?!”

    林知瑤見他激動地起身,牽動了肩上的傷口,手忙腳亂地去按住紗布,以防血流不止。

    梁頌年吃痛,倒吸了口涼氣。

    林知瑤擔憂的看了他一眼,見有所緩和,剛欲繼續說,便被屋外敲門聲打斷。

    “夫人,幾位大人聽說爺醒了,都想見見!便y花在門口如是說。

    梁頌年與林知瑤對視一眼,知道今日這話是說不完了,便對門外揚聲道:“鐘路來了嗎?”

    銀花回道:“來了!

    “喚他一人來罷。”

    梁頌年說這就要起身,林知瑤照看著他的傷處,扶著他半倚在床邊,頓了頓,欲起身出去。

    “不用避嫌,沒什么你不能聽的!绷喉災昀∷氖郑瑢⑷俗Я嘶貋。

    銀花回來得很快,屋內二人剛坐穩,門風便卷來了。

    鐘路風風火火地進來,衣服仍是沖進火場那身,想來是忙得焦頭爛額,未及更換。

    “特使……”

    “鐘提刑何必虛禮!

    梁頌年打斷他,招手示意其上前,直奔主題地問道:“那四人,可有活口?”

    鐘路瞥了眼立于一旁的林知瑤,言語猶疑。

    梁頌年道:“直說無妨!

    梁頌年既然這么說了,鐘路也不是廢話的人,便直言道:“三個服毒,當時就斃命了!

    梁頌年抬頭等他的下文。

    鐘路默了默,才面露難色道:“有一個服毒時被攔下,但咬舌了,現下雖是救了一條命回來,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對這樣的結果,梁頌年并無意外,只點點頭又問道:“火勢這么大,可有燒到其他地方?有無人員傷亡?還有……陳縣令那邊怎么說?”

    “回大人,火滅的及時,不曾殃及無辜,只是我司叛逆者死前仍全力縱火焚燒,閣樓書籍盡毀,并無完稿。”

    鐘路說完這些,皺了皺眉方道:“陳縣令那邊始終府門緊閉,對此不聞不問!

    “罪人陳育德求見特使大人!”

    門外忽然高喊一聲,梁頌年朝鐘路一哂,“正說著,他到自己來了!

    來者也不顧銀花阻攔,說完便直沖進門,跪地叩頭,嘴里又喊道:“千錯萬錯,皆在罪臣一人,自無可辯駁,今投案認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望特使大人明察秋毫,砍頭也好、凌遲也罷,只罰我一人,放過我家妻兒老少。”

    鐘路對此番話愕然之時,梁頌年卻只是輕蔑一笑。

    “話說至此,你也知道自身所犯誅族之罪,于我認罪何用?又叫我如何包庇你才好?”

    梁頌年言語冰冷,毫不容情。

    陳育德竟有那么一瞬間,希望他還是永遠沉睡下去的好,念頭閃過,他先驚的自己一身冷汗。

    再密不透風的腌臜事,也會有東窗事發的一天,何況局勢已定,無論他倒向那一方,都是罪不容誅的孽債。

    如今不過是因為閣樓焚毀,證據全無,他尚且抱有了一絲希望,試圖為家人開脫而已。

    陳育德咬緊牙關,又猛一叩首道:“承陽乃南北交通要地,除日常貨物流通外,還常年以官府名義的錢幣真假混用。罪臣助紂為虐無話可說,可罪臣本性是膽小怯懦之人,多年來將這些拿不上臺面的暗賬一一記錄在冊。如今,閣樓毀于大火,實證無處再尋,唯余罪臣這一人證,罪臣愿隨特使上京庭審,指證同流合污之戶部、刑部等人!”

    字字鏗鏘,尤其是聽到陳育德如此露骨的說出朝廷要部之時,更是不無心驚肉跳。

    鐘路猛的吐出一口氣,指著還趴在地上的陳育德,不可置信道:“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陳育德堅定道:“罪臣知罪,亦知悔之晚矣,若大人肯放過我陳府其他人,我愿指證,更萬死不辭!”

    言下之意,若不應允,此案便是空口無憑,物證人證皆無。

    至此,鐘路亂麻一般的思緒,終于散落開來。他想通了巡查隊伍為何停留承陽,也想通了周辰為什么死前仍不放棄縱火,還有一路上的種種細節……

    相較于鐘路的豁然開竅,心中早已有數的夫妻二人則是表情冷漠,無動于衷。

    安靜了不知道多久,久到陳育德不得不抬起頭來看是何情況的時候,梁頌年突然嗤笑一聲。

    “是啊,物證人證都在才好。”

    還沒等陳育德反應過來這話的意思,梁頌年又居高臨下的接著道:

    “物證已由劉都督和林中丞送往京都,陳縣令這人證,只能隨我等一道回了!

    29、朝會

    ◎眾臣不再言語,將決策權歸還皇帝!

    至八月初,災情穩定,無疫病出。

    承陽這個被圍成鐵桶般的封鎖之地,終解封放行,以梁頌年為首的賑災隊伍與戶部諸大人共同返程。

    啟程間隙,戶部幾名主事之間不免低語議論,無非是林知瑾先行返京之事、再者是羈押陳育德之事。

    承陽被封,他們與縣民一樣,對外消息一概不知,對內僅聞閣樓失火,其他皆聽吩咐行事,無處可問,只得種種猜測。

    而另一頭的皇城大殿上,卻因承陽接二連三傳來的消息過于炸裂,導致眾朝臣亦議論紛紛,惶恐不安。

    奉元帝一氣之下拍案而起,“這是朕的殿上,不是菜市口,亂糟糟的成什么樣子!”

    天子一怒,立竿見影,殿內瞬間鴉雀無聲。

    奉元帝落回龍椅,將手中一直緊握的折子遞給身旁的常侍道:“曹征,你給他們讀讀這折子上的內容!

    這位現任內侍總管,當之無愧的殿前紅人,當然能分辨出皇帝此時并不是真氣,而是要引出這奏折上的大事。

    他自是順著做戲道:“臣遵旨。”

    曹征惶恐上前,拿起奏折站在殿前于眾臣眼光下展開,繼而清了清嗓子,高聲誦道:“御史臺御史中丞臣林知瑾伏首謹拜于皇帝陛下。

    臣本年初奉命帶戶部巡查各地賬目,主為核實年終結余帳數屬實否,行至杭江、武沙、南貴、川成等地屢受阻礙,或以含糊其辭,或以虛與委蛇,均有拖延。細查方知,假-幣泛濫,官府以增稅補漏。以上,乃各地在職要員所為也。今上奏陛下整頓官場不正之風,此為其一。

    然,陛下委臣以重任,當殫思極慮,以盡為臣之本。而臣文弱一身,路途耽擱,實乃臣之罪也。只經此一事,竟探知承陽要塞地,假-幣源頭也。其中涉及朝內重部要職要員,茲事體大。今將物證呈于陛下明鑒此事,亦請求陛下降臣失職之罪,此為其二。

    奏請此二項,皆出于臣肺腑之言,絕無偏袒隱瞞。愿陛下就假-幣事,立案清查,令奸佞巨蠹得以伏法。臣林知瑾再拜稽首!

    臺下眾臣隨著曹常侍捏著嗓子似的聲調,逐漸瞪大眼睛。

    他們多多少少聽到了林知瑾已返京的風聲,卻沒想到其帶回來這么炸裂的消息,更沒想到當事人今日稱病告假,也能掀起這么大的風浪。

    唯有江淮景這個知情人面上無波無瀾,甚至還能用余光觀察旁人。

    許久才有一御史上前喊道:“臣請三司會審!立案徹查!”

    話音未落,滿朝復議,出奇一致。

    “三司,”奉元帝冷哼一聲,“朕的御史中丞抱病在家,刑部又在此事涉及最多,獨剩個大理寺還算置身事外,三司會審,朕可還有三司可用?!”

    奉元帝情辭愈說愈烈,臺下眾臣皆不敢再言語。

    沉寂半響,終有耿直御史上前,朗聲道:“朝綱不正,陛下理應氣憤,只是眼下之急是為整頓上下、鏟除奸佞。況三司雖有涉及,卻不至傾覆污流,陛下當擇清明者主理此案,徹查到底!

    奉元帝臉色有所緩和,繼而掃視臺下眾人,高聲問道:“審當然要審,只是諸位以為誰能擔任此案主審?”

    此言一出,方才還慷慨激昂的大臣們瞬間分出幾派,各執己見,開始唇槍舌劍地爭了起來。

    嘩然再起,奉元帝疲憊的捏了捏眉心,余光不經意間,掃過臺下仿佛置身事外的當朝宰相林仲檢。

    “靜——”曹征見奉元帝擺了擺手,非常迅速且有眼力見兒的叫停了現場。

    奉元帝若有所思地看向林仲檢,問道:“此事,老師覺得交予誰合適?”

    眾臣拭目以待,心中猜測紛紛。

    假-幣事主要涉及了戶部、刑部這兩大部門。

    戶部老臣居多,稍年輕者還是林仲檢的幾個學生,一直站守舊派,親宰相。而刑部正與之相反,多為改革派,親皇帝。

    如今交予哪方去辦,都難免引起另一方的激烈反對,就算硬著頭皮去推進,也會是不斷阻礙,困難重重。

    事延至此,倒搞成了皇權與相權碰撞的景象。

    林仲檢上前回話道:“老臣以為,吏部江協辦可以勝任!

    眾臣聞言視線全部投向了江淮景,而當事人上一秒還在看熱鬧,此時自己竟成了被人看得熱鬧,心中瞬間百般滋味。

    江淮景的立場從未明確,算是朝中少數的中立且實權要職,然而今日之事,卻將他推成了焦點人物。

    此時,稍有眼力見兒的大臣,趕緊上前助攻此事,眾口一詞的支持由江淮景主理此案,仿佛要他一定要應下這份差,從而瞧瞧他最終站隊何處。

    “哦?”奉元帝道:“江協辦不曾有斷案過往,何以當此任?”

    林仲檢道:“吏部經春闈舞弊事,雖由刑部審案,卻全仰仗江協辦主導,方能既肅清內部,又未耽誤運作。故而,臣以為江協辦斷案有能,做事有度,且經前事,清白于身,最合適不過!

    “臣先謝過林相賞識,只是此事臣縱使有心辦之,恐也無力為之。”

    江淮景逮到機會,趕忙上前推脫道:“臣婉拒原因有二,一則春闈事宜乃臣部負責,其細節熟知是為本職;二則吏部才經整肅,臣之忙碌實在分身乏術!

    這一番話下來,方才推舉江淮景的大臣們,也都無話可說了,只得繼續在一邊觀察接下來的局勢。

    而林仲檢已說出推薦人選,只是被人家給拒了,奉元帝也沒法再繼續追問,便只好轉問他人。

    “武毅候可有推薦?”

    現任禁軍統領蘇恒剛剛也并未表態,不過眾臣皆知他這人向來寡言,又只忠心皇帝,于朝堂上從不參與爭辯。是以一直將他當作透明人,不甚在意。

    “臣亦覺得吏部江協辦最為合適!

    蘇恒先是點到了江淮景,然其已婉,便又道:“只是江協辦有本職在忙,不便脫身,則又思慮再三,方覺此事無關者可擇選任!

    他說著轉身一一目光掃過,“是為禮部何尚書、兵部齊尚書、工部謝尚書!

    話音落下,被點到名的三人立刻上前,齊尚書率先道:“回陛下,北疆前線戰況不佳,本部近期宜全心于此。”

    另外兩個則道:“此案事關重大,我等能力有限,難堪重任!

    奉元帝嘆了口氣,“三位尚書確不適合,不如武毅候來主審如何?”

    蘇恒拱手道:“陛下囑托,臣不該推辭,只是犬子在任刑部侍郎,身份尚未清白,臣來審理此案,難以服眾!

    這燙手的山芋誰也不想接下,推來推去,當最后也沒選出個人能定下。

    眾臣不再言語,將決策權歸還皇帝。

    殿上一時安靜下來,江淮景見這局面,思量著不如硬著頭皮接下這差事算了,正與開口時,便聞奉元帝咳了咳。

    “朕加以思量后,覺得這事既然由林中丞揭示,那便辛苦他負責到底罷。”

    話說到這個份上,也算是拍板子定下了,何況林知瑾今日告病未上朝,也沒當面拒絕的機會。

    只是眾人不免又發散思維到皇權與相權之爭上,畢竟林知瑾是宰相之子,又去了御史臺,割裂在兩權之間,選他主理,局勢當真模糊不清。

    只是這次事大,幾乎到了二選一的地步,眾人不太相信他能大義滅親,結果無非是他自己請辭,或是被皇帝尋由卸任。

    散朝后,消息很快上下傳開來。

    相較于其他人的猜測議論,江淮景卻對這個結果并不意外,日前他帶林知瑾與劉友淳進宮面圣。

    御書房內,林知瑾向奉元帝口述假-幣事原委,并親手呈上賬冊,是奉元帝要求他當面寫成奏折,又叫他以病由避開本次朝會。

    想必在那時,皇帝就有了這樣的打算,只是這目的為何,尚不明確。

    而劉友淳那邊其實沒什么要匯報的,該說的已經被林知瑾說完了,他跟在身側,不過是為了保護林知瑾,以及面圣時才得見的物證。

    出宮后,林知瑾低調回府,劉友淳返程而歸,解除封城。

    陳育德被羈押后,冀州知府調任了臨職縣令,并將已經穩定住的災民們,安排去了西邊人煙稀少的村縣,落實戶籍,置辦生業。

    劉友淳依令回歸駐地,與梁頌年等人通行至冀州邊界而分開。

    也就是在這時候,梁頌年收到了林知瑾的飛鴿傳書,內容簡潔,不過同步了朝會對于假-幣事的處理結果。

    梁頌年對林知瑤并無隱瞞,給其看完信后,便要她回封報平安信給家里,順便交代還有幾日路程。

    林知瑤向梁頌年坦白了自己快馬加鞭趕到承陽,是在封城之日潛進來的。

    為了不添亂,她一直在暗中觀察,直至那天看見煙花,才不顧一切去現身尋他。

    她本還想調侃梁頌年昏迷不醒的時候,手里死死的攥著她送的香囊。

    當時大夫上藥時十分不便,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手里攥了什么寶貝不肯撒手。

    可梁頌年醒來后那日,他們聊了那些事,林知瑤再沒了捉弄嬉戲的心思。

    作者有話說:

    關于奏折:作者在網絡瀏覽多種資料的奏表后,綜合借鑒了格式和規范,但內容完全自行編寫,切勿深究對錯~

    30、夢魘

    ◎“你先去死吧!薄

    林知瑤被一聲雷驚醒。

    她思緒未定,顧不得周身環境,只朦朧著從窗縫中窺去,風雨襲來,分不清晝夜,其間似乎…夾雜了甲胄走勢。

    聽覺恢復,五感即來。

    林知瑤心臟狂跳,仿佛只要輕啟薄唇,就能奪口而出,她屏息片刻,以穩心緒。

    “砰!”的一聲,門被從外踹開。

    林知瑤未及看清,已經被拎著衣領從床榻拖拽下來,接著便挨了重重地一巴掌,正打在了左頭左耳。

    叫嚷著的謾罵襲來,縈繞耳畔,她卻因劇烈的疼痛,只剩嗡鳴。

    正于此時,打罵之人再掄胳膊,林知瑤見了,下意識后退閉眼,預想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

    意識又清晰了些,她用力搖了搖頭,努力睜眼去看,原是丫鬟銀花忽然出現,救下了她。

    “林知瑤!你以為你林家逃得過嗎?!”

    聲音隨著意識愈加清晰,外面除了暴雨,已然響起來兵戎相擊,林知瑤明白過來,繼而露出一抹笑意。

    “賤人!就算下獄,我也要拉上你!”

    所有的一切變得無比清楚。

    林知瑤抬頭,冷目注視眼前人,聽著他的咆哮伴隨雷聲驚起。

    “我安排在北疆的人得知我家變動,你猜會怎么樣?我要他陪葬!要你們林家陪葬!!我要你看著他們全都死在你前面。!”

    噗呲——

    熱血噴涌,瞬間消聲。

    鮮紅濺到了林知瑤蒼白的臉頰,她面無表情,只有眼底無盡的空洞和冰冷。

    “夫…夫人……”

    林知瑤對銀花的呼喚充耳不聞,手上握緊匕首,發狠刺深,扎入面前人心臟,緩慢轉動以凌遲。

    “你先去死吧。”

    直至對方徹底咽氣,林知瑤才陡然失去了全身力氣,兩眼一黑,無所顧忌的倒了下去。

    ——

    林知瑤猛的坐起身,心臟砰砰砰跳個不停。

    “瑤瑤?”

    林知瑤發散的視線慢慢聚起來的時候,腦子得遲鈍也緩緩散去了。

    她這才反應過來剛剛在混沌中的數聲呼喚,是梁頌年。

    意識到自己剛剛在做夢,又明白過來自己與梁頌年在回京的路上,林知瑤不知怎么的,心里的酸澀一下涌到了眼眶。

    而梁頌年還沒分析出來林知瑤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對方已經猛的撲倒在自己懷里,緊接著頸窩便被洇濕了。

    “做噩夢了么?”

    梁頌年溫聲詢問,一手回抱著林知瑤,另一只手輕輕撫順她的后背。

    林知瑤不打算給予什么回應。

    梁頌年也不多做追問,轉而去說別的,“大概還有一個半時辰就進京了,要再睡會兒嗎?”

    林知瑤仍沒回應。

    此時晌午已過,日頭卻還是濃烈,許是熱浪翻騰而上,又許是林知瑤夢與現實連接地實在模糊,這天氣竟也掉落起雨珠。

    因近京郊,不可疾行,梁頌年上了林知瑤的馬車,銀花則去了另一輛裝載刑部賬冊與幾位大人簡要行李的馬車。

    見天起雨,她趕忙冒出個頭,欲下車詢問梁頌年和林知瑤是否先找個地方避雨,以免稍后雨勢大起來。

    “姑娘不必出來!

    銀花被打斷行動,側頭看去,見是鐘路騎馬過來想攔。

    “攏共沒有幾片云來,想必是下不起來的,不會耽誤趕路!

    銀花抬頭看天,確實如他所言,只是場臨時的太陽雨,遂即朝鐘路點點頭,退回了車里。

    夾雜雨水的風吹起來很矛盾,一會兒叫人覺得還是溫熱,一會兒又叫人覺得清爽不少。

    馬車側簾持續被吹揚。

    梁頌年望著外面不斷移動更迭的繁茂綠林,思忖著究竟是什么樣的夢會讓林知瑤恐懼悲傷至此。

    “是我親手……”

    頸窩傳來蚊蚋般的呢喃,梁頌年驟然回神兒,確實沒有聽清,“什么?”

    約是過了幾秒,懷中人又重復道:“是我親手殺了裴少煊!

    林知瑤哭過,聲音有些沙啞,明明很輕,卻重重地砸在了梁頌年心口。

    比適才更死寂地靜謐襲來,外面的毛毛雨也見風使舵地停了,車簾落下,將這一隅空間重新封閉。

    馬蹄奔跑,不知過了多久,梁頌年才勉強張開口,“是我不好!

    林知瑤聞言一怔。

    梁頌年道:“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京都,讓你獨自面對這些,讓你雙手沾血,都怪我!

    林知瑤心臟最柔軟的地方,好似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才止住的眼淚,又重新席卷而來。

    “當年……”

    “沒關系,不說也沒關系!

    梁頌年將懷中人摟緊,揉了揉對方的頭,“反正都已經過去了!

    “可是……”林知瑤欲言又止。

    “是,”梁頌年承認道:“我是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但我也可以肯定不是要你這樣跟我坦白!

    林知瑤輕輕抽了抽鼻子,便又聽梁頌年輕聲笑了笑道:“總不能讓你哭著鼻子和我講對吧!

    林知瑤悶悶的嗯了聲,顯然要比剛剛配合多了。

    “再睡一會兒吧,睡醒就到了!

    梁頌年輕輕撫著林知瑤的后背,在對方開口前又道:“有我在呢,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這一次,我不會再扔下你一個人了。

    夏季晝長夜短,賑災隊伍抵達城門時,依然天光大亮。

    負責城防的楊統領早就接到了消息,一直在城門等候,只是還沒把梁頌年迎來,倒是接到了皇帝身邊的曹常侍。

    所幸兩人才寒暄幾句,梁頌年一行人就遠遠的朝著邊趕來了。

    楊統領如釋重負地向曹征點頭示意,隨即上前去迎人。

    鐘路在前領頭,首尾安排的都是提刑司的人和押行的衙役,中間是三輛馬車和押解陳育德地囚車。

    他們這一路并不算平安,在出冀州前就遭遇了一次大型的沖突。

    不過當時有劉友淳的軍隊同行,這些麻煩自然很快就解決了。

    而后他們在人煙稀少的山林臨宿時,又經歷了一次暗夜刺殺,來者不過三四人,雖有驚險,好在也是解決掉了。

    只是這兩波行為差異頗大,不像是出自一處,如此看來,押解陳育德這個人證進京,倒是真的威脅到某些人了。

    “各位大人一路幸苦了!”

    鐘路見有來人,抬手令隊伍停下,一躍下馬。

    林知瑤也醒了有一會兒了,見梁頌年要下車,剛想跟著,猛然想起自己面容尷尬,便又老老實實坐了回去。

    曹征遠遠看了一會兒,直到梁頌年出面,才踩著小碎步上前。

    “各位大人們舟車勞頓,本該好好休整,只是圣上有旨,老臣只能頂著這張老臉來叨擾了!

    鐘路是個直性子,并不善領會言語中的深意,轉頭去看梁頌年,后者自是看得明白什么是場面話,坦然上前去迎。

    “臣等使命在身,何來辛苦一說。”

    梁頌年拱手道:“曹常侍秉公辦事,我等怎會不理解,煩請宣旨便是!

    曹征笑著點點頭,也不再廢話,“陛下口諭,宣梁特使進宮,其他人隨楊統領押解人犯去刑部,由林中丞安置!

    眾人齊聲回應,“臣等領旨!

    御書房內,奉元帝正與林仲檢棋盤博弈。

    執黑子的手猶豫半響,終于‘啪’地一聲落了下去,隨即意識到什么,又忙要把子收回來。

    “老師……”

    一聲幽怨的聲音渡了過來,反悔之人手才頓住,接著若無其事的咳了咳道:“誒呀,輸了輸了!

    奉元帝無奈地搖了搖頭。

    林仲檢又道:“陛下的棋術當真是突飛猛進,想必是隨了先帝,老臣每次對弈都甚有感慨啊!

    奉元帝嘆了口氣,隨手將黑白子分類收回,“若單說下棋,很難有人輸給老師吧!

    林仲檢哪聽得了這話,趕忙證明自己道:“老梁可是我常年的手下敗將!

    奉元帝聽的一愣,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您二位…就沒必要比較了吧……”

    林仲檢當然聽得出好賴話,臉色立刻黑了下來,“好啊好啊,陛下果然是長大了,可是不把我們這些老東西放在眼里了,竟話里話外的取笑上了!

    奉元帝立刻堆起笑臉道:“老師這是說的哪里話,朕的棋術啟蒙還是老師呢,怎會取笑?”

    他說完拿起一枚棋子塞到林仲檢手里,“來來來,趁人還沒到,朕還能再與老師下兩局呢!

    “輸半天了,也乏了!

    林仲檢將棋放回壇子道:“想來是今日手氣不佳,便不繼續了!

    奉元帝剛要再勸,林仲檢已經起身,“陛下還有人要見,有正事要處理,也就放老臣回府歇著吧!

    這話說完,奉元帝也沒什么再挽留的了,只得送人。

    梁頌年那頭雖然有曹征一路相帶,但橫豎城門到宮內的距離不短,踩著黃昏前算是到了地方,曹征先進去通稟,方傳了梁頌年進去。

    “臣參見陛下。”

    “起來吧!

    奉元帝揮了揮手,仍坐在棋盤前,手里把玩著手中黑白子若有所思。

    “梁二公子可知朕傳你何事?”

    梁頌年一路思緒萬千,若說完全不知,絕無可能,可猜測之言又不好輕易說出。

    他想了想道:“承陽之行意外頻發,消息傳遞變化不斷,許是陛下覺得,比起上奏文書,不如臣口述清楚!

    奉元帝低頭輕笑了聲,抬頭時恢復平常道:“承陽相關事無非假-幣種種,朕已立案,全權交予林中丞,若有想要詢問的,也只會找他!

    言下之意,梁頌年猜錯了。

    梁頌年當然知道,只是心中所想不能輕易說出,只得以此裝傻道:“恕臣愚鈍,不知陛下還有何事需要臣!

    奉元帝定定地注視他,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緩緩道:“告知你兄長冤情和軍械事的,是朕。”

    梁頌年瞳孔微微放大,僵在原地。

    時間突然變得窒息而漫長,周遭安靜的仿佛能聽見窗外風聲。

    奉元帝忽然將手中的棋子仍回壇子,抬頭云淡風輕地問道:“梁二公子會下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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