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公務
奕親王一事解決, 皇帝便要啟程回去了。
他此次外出,始終未曾在人前露面,因此回去時也不好露了馬腳, 須得不緊不慢。
如此,光是收拾行李,就折騰了小半個月。
而這十來天里,喬裴一次也沒在驛站遇上過沈荔。
這不罕見, 因為沈掌柜素日就是個大忙人,除了驛站, 在江南還可外宿師傅池月家里、又或朱家。
所以,并不能以此武斷猜測,是沈荔要避開他。
照墨看著自家大人端坐桌前,夾了半天,愣是沒把那塊滑溜的燒茄子夾起來,實在忍不住偷偷嘆氣。
就這, 還說自己‘一如往常、未曾受半分影響’呢。
他環顧一圈覓州府衙諸位大人, 雖然知道應該沒人敢抬頭看喬相吃飯, 卻也不由得燒紅臉頰。
臊的。
“大人, 不如我來服侍”
他想說要不咱還是別倔了,就跟以前一樣,他來一個個給夾到盤子里,大人只負責吃,不好嗎?
照墨都快記不起來, 這相府慣有的規矩是什么時候變的了。不說相府, 大慶有頭有臉的人家, 只要著人伺候,無不是這樣的行事。
倒是沈掌柜那等身家, 卻連個伺候的人都少見,才是怪異。
不過這樣的話,他是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說。沒見喬大人都跟著學嗎?
果然,他忠肝義膽地問完,卻只見喬裴搖頭:“無妨。”
又握起筷子,跟那盤燒茄子作斗爭。
他斗得頭也不抬,仿佛其樂無窮。照墨卻看不下去,又上廚房端來一碗燒豌豆。
配上調羹一枚。
這下用不著筷子,就算大人再如何心不在焉,總算能把飯吃完。
按說,吃完飯,消完食,立刻就是下午的工作。主官被抓下獄,牽連無數,如今覓州府的事,那是堆積如山。
喬裴的人、太子的人、原本府衙里的人,如此三方協力,才勉強帶動一二。
往日太子雖然也看喬相不順眼,但對他的工作能力多有賞識。但這些時日以來,卻被再三拖延,有的文書,明明已經處過,再問喬裴,卻是一問三不知。
他這判若兩人的表現,很難不引起李執的懷疑。
他倒還是君子風儀,走過兩步來:“喬相這幾日可是沒有休息好?”
李執指了指自己眼下:“這里,隱隱發青。”
說是隱隱發青,那簡直是太給喬裴留面子。
實際上在李執眼里,幾乎要懷疑喬裴是不是和奕親王另有牽扯,才能在塵埃落定之后,還如此憂心難忍,以至于徹夜難寐。
說起來,他是這樣耐不住性子的人么?
喬裴雅號之一,‘玉宰相’,不僅是說他相貌溫潤美極,如上好白玉,更是暗喻他為人處世,雖然內藏硬骨,面上卻仍是謹密穩健,心細如發。
素日無論多么緊急的軍情,多么繁雜的公務,都有條有、不緊不慢交付奏報的人,面對覓州府這一團亂麻,本也該輕松上手,如無上快刀三兩下斬開才對。
對這么一個無父無母,再無牽掛的人,也想不到別處去。
李執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猜測,是不是身體有恙,才無法專心處公文。
喬裴懶得他,在皇帝面前也最多虛與委蛇一二,別說太子。
這時便站直身子起來,順著李執找的借口往下:“身體不適,裴今日先行告退。”
李執一愣:“若是不適,孤可叫太醫”
“不必。”喬裴淡淡答,“太子殿下、諸位,辛苦。”
說完,抬腳就走,再一眨眼,人都走出府衙,只剩一片薄薄背影。
李執:?
李執心想,這喬裴喬相喬大人,怎么看上去如此煩悶之中又有些任性?
往日在父皇面前跟他爭得寸步不讓,也未曾有過如此這般情緒外露的時候啊。
*
“大人,咱們不坐鎮府衙,真的好嗎”
“無妨。”
照墨腹誹,就知道大人會說無妨!
但這能是無妨的事嗎!
“身體不適,大人自然要好生歇息。”他用詞小心,“但府衙的事也是大事,尤其眼下,這是關鍵時刻”
這當然是關鍵時刻。奕親王伏誅,覓州府一切規則都有待重建,正是攫取權力的好時機。
這時候守在衙門,不僅給其他諸位大人以好印象,日后方便行事;
更能安插自己的眼睛,相當于將覓州這樣好的一方沃土,盡數收入囊中。
左看右看,這時候回家休養,都不是一個好選擇。
再者
照墨偷偷看了眼自家大人的臉色。
這也不是回家的路啊?
喬裴走在前面,步子不快,但一點停頓都沒有。
他也不知怎的,這些日子坐在府衙里看公文,明明是做慣了的事,幾乎不需要動腦子,就能做出恰到好處的決策。
但偏偏,越看越煩悶。
越看,越心不在焉
沈荔究竟是不是在避著他?
如果不是,那為什么這么幾天,連人都沒見過一次?
如果是
如果是,他又當如何?
喬裴想不出來。
十幾天未見,他的腦海中,沈荔的面容卻越來越清晰。
幾乎不用想,都能勾畫出她含笑的眼,微翹的唇,永遠生氣勃勃的神情。
“大人大人?”
喬裴回神:“何事?”
“您這是不是走錯了?”
照墨說:“這兒是南市場啊。”
南市場,正是此前沈荔擺攤的地方,被她叫夜市,實際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之前和樓滿鳳相約要逛的,也是這里。
喬裴左右一看,確實是南市場。
這時天色還不算太晚,但已經有不少小販在擺攤賣貨。
他陪沈荔擺攤數日,自然是熟悉的,當下就繞開食鋪,去了對面的百貨街。
梳子、扇子、簪子,果然還是女子用的東西居多;不過再往前,也有些筆墨紙硯、帽子頭巾之類,喬裴不感興趣。
倒是這尊小屏風,只夠擺在榻上擋一擋,但面上繡樣靈動有趣,是一株桃樹。
旁的也就罷了,桃子能吃,沈掌柜想來不會拒絕。
扇子,雖然已經入秋,不算炎熱,但女子持扇在腮邊輕搖慢晃,發絲微拂、眼睫微顫,無疑是嬌美動人的景象。
沈掌柜的話大約會拿去給烤爐扇火,也不算浪費。
梳子自然也是需要的。上面雕著彩鳳雙飛的樣式,雙宿雙飛,是吉祥美好的寓意。
看在寓意的份上,沈掌柜應該也不會不收。
至于這枚簪子
喬裴想起自己那枚還沒送出去的茉莉花簪。
先算了。
便沒有買,重新放了回去。
但即便如此,也已經太多。
他也不讓照墨拿,全都堆在自己懷里,險些淹沒下巴。
照墨弱弱出聲:“大人,不覺得有些太多了嗎?”
乍一看,還以為自家大人要辭官不干,開幾家小鋪子謀生,故而進貨來了。
要不是他一路跟著,都要以為大人被人奪舍了。
莫名其妙不早不晚,來南市場搜羅一堆用不上的玩意,抱在手里。
這是誰干得出來的事?
反正不是他家大人。
照墨眨了幾下眼,試圖辨別出眼前這人究竟是誰。
可惜喬裴沒讓他如愿,依然捧了滿懷的小物件,慢吞吞往驛站走。
“照墨,去問問沈掌柜在不在院子里。”
走至驛站門口,他說。
其實不必問,喬裴想,沈荔這時應該是在院子里的。
從七日前開始,她就已經不再日日都去山腳報道,雖然仍舊常常出門,但更多是去江南凌云閣坐鎮。
據說是與朱家有言在先,每日親手做五道菜。
為此,凌云閣門庭若市,說是百年未有之光景。
因此每天一早起來,在驛站做完早飯,上午便去凌云閣將每日的五道菜做完。
到了下午,便去朱家豪奢的園子里賞景,直到太陽落山,行路不便,才堪堪回到驛站。
喬裴并非有意探聽,只是沈荔在驛站,大小算是個名人。
比起不可掛在嘴邊的皇家父子,比起并無什么才干的樓家世子,比起性情無趣、冷漠待人的他,沈荔總是人群里最耀眼、吸引人的那一個。
這大約也是她的一種天賦,叫人面對著她,就不自覺地卸下心防。
大約因為她本身心無旁騖,除了做菜,并不關心——自然也不會對別人的選擇指手畫腳,更不會加以評判,故而是個很好的談心對象。
但身邊的人遇見困難,又毫不猶豫,出手相助,盡力維護對方的尊嚴。
這樣的人,當然不只是他
照墨在驛站轉了一圈,得到消息回稟:“沈掌柜已經回來了,不過”
不過什么?
喬裴瞥他一眼,腳下步子不停,從后門往沈荔的院子走去。
若是從正門進,恐怕要走半柱香,后門則更近些,不過片刻,喬裴已經能遠遠瞧見沈荔院前的小燈籠。
兩只橘子形狀的小燈,在晚風中一閃一爍,如今夜空中的月色,捉摸不定。
他在門口站定,呼吸隨著燈火起伏。
照墨問:“是不是先叫人告知一聲”
按著上門做客的禮節,其實喬裴已經十分失儀。
就像沈荔初次遞帖子時,照墨所想的那樣,正規的流程應當是先遞上帖子,確定上門時間,再說拜訪的事。
而不是走到門口了,才去里面知會一聲。
喬裴卻沒會他,眉心微蹙,像是被什么困擾著一樣,跨過兩道門,無聲無息進了后院。
沈荔的院子和他的院子一樣,伺候的人手少得可憐。
若是其他幾個院子,恐怕沒等喬裴到門口,就已經被連聲通稟;等他走到門口,已經有人等著引路了。
不過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不驚動任何人,慢慢走到后院院門前。
里面隱隱有些說話聲,聽上去還算熱鬧。
沈荔大約是笑了,話音里都笑盈盈的,聽上去竟然很甜。
喬裴唇角不由自主地,也跟著揚起些弧度。
他站在院門外,靜靜看著里面那座青瓦廂房,便想起那天夏夜暴雨,他擔心池月那山腳的院子被淹,又或山洪夜間滾落,便過去守著。
即便是遠遠看著,但知道她在,就已經足夠。
喬裴垂眸一息,手腕一抬,將懷里那堆東西抱好。
正要走,卻聽見另一個輕快的聲音,軟綿綿地叫:“沈姐姐的手藝是最好的——”
樓滿鳳?
他怎么會在?
不請自來,還是,受邀而來?
“沈姐姐,我有很重要的話,想和你說”
沈荔也不知看見什么,笑聲清脆:“好呀,你等等,我去熱一壺酒。”
喬裴手指一顫,仿佛痙攣似的,微微蜷縮起來。
他目光往下輕輕一落,便全是懷里要送給沈荔、討她歡欣、笑容、又或只是一星半點喜悅的零碎東西。
只是現在看上去,并無必要了。
他似乎總是,來得不合時宜。
第82章 正室
比之喬裴, 樓滿鳳其實來得很早。
沈荔原本按著自己的日程,先依著和朱夫人的約定,每日上凌云閣做五道菜, 下午再去池月那里陪陪師傅。
按時按點回驛站,剛好趕在太陽落山前。
今天剛進門,就看見院門口站著一道人影。
樓滿鳳倒也乖覺,她不在, 也沒應周雨幾人的客套,直接進去坐下, 而是等在門口。反而讓沈荔意識到,他今日想必是要說些莊重的話。
否則以兩人的關系,他就是進去在廂房吃著點心等她,也不算失禮。
只是見了人影,沈荔心中便閃過無數念頭。
再抬眼,提高聲音叫他:“怎么等在門口?不進去坐坐?”
樓滿鳳回頭見是她, 先露了喜色, 連帶一雙剔透狐貍眼都笑彎起來。
轉眼那弧度又落了回去, 顯得勉強起來:“沈姐姐, 你回來了?”
沈荔不動聲色,只做對他神情不知,點點頭:“是啊,你在這兒等多久了?”
說著,慢慢踱步過去。
她手里還拎著一個食盒, 是池月隨手做了塞過來的。
原本還想著有些多了, 不過多一個人分著吃, 應該剛剛好。
兩人一前一后進門,沈荔自然是先放下東西, 換了身衣服出來。
平日樓滿鳳來找她,總是坐不住的,要左看看右看看,枯了的樹要看,剛結的果要看。
不僅要看,還要點評許多,都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傲嬌樣子。
今天驟然低落,跟落了水的鳳凰一樣,可憐又拘謹,連桌上的食盒都不敢碰了。
漂亮傲慢的小鳳凰忽然如此,沈荔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有些不落忍。
于是將食盒打開,里頭的幾個碟子都擺在桌上:“吃不吃?”
樓滿鳳一看:“你做的?”
“我師傅做的。”
“哦”
沈荔失笑,彎起手指敲他額頭:“還挑剔?我師傅手藝很好。”
“才沒有。”樓滿鳳臉頰一鼓,嘴不自覺地嘟了起來,只是一瞬,又放松回去,“沈姐姐的手藝是最好的。”
他未必有那樣靈巧的舌頭,也未必能有有據說出沈荔為什么是手藝最好的,但他就是這樣說。
明目張膽的偏愛,讓沈荔手中的筷子不由得一停。
她的停頓,同樣被樓滿鳳察覺了。
他猶豫再三,口中糕餅竟是半點味道都嘗不出來,嘴唇開合,最終只是道:“沈姐姐,我有很重要的話,想和你說”
沈荔看向他,他便挪開視線。
如此,似乎也只能聽他講。
沈荔想了想,答允下來:“好呀,你等等,我去熱一壺酒。”
這回的酒不是她制的,而是廚房備著的濁酒,幾乎沒什么酒精,只是甜甜的米釀。
幾碗熱米酒飛快下肚,樓滿鳳臉色微紅。
他不勝酒力,就算是甜酒,照他這樣上頭的喝法,喝醉也只是時間問題。
沈荔見那雙狐貍眼水汽氤氳,臉頰紅軟,心里也跟著一軟,伸手摸摸樓滿鳳柔順的黑發。
他說自己有話要講,遲遲不講,沈荔倒也不追問。
樓滿鳳便有些摸不清楚自己的心,到底是慶幸,還是哀怨。
慶幸他不講,就能在小院里多賴幾息;
或是哀怨她對自己的心意,實在沒有半分好奇。
心思百轉,他又并不是一個藏得住的性子,于是喃喃:“早知如此,還不如那時就應下婚約。”
做什么意氣之爭,非要嘴硬?
最后只能察覺到兩人之間深不見底的鴻溝,自慚形穢。
卻察覺拂過他發頂的手指,卻未因他撒氣般的話,而有半分停滯。
沈荔的聲音很平靜:“應不應的,又有什么關系?”
“性子合得來,沒有婚約束著,也能做親密朋友;要是合不來,勉強成了親,也只是怨侶而已。”
她揉揉樓滿鳳的頭頂:“你我交好,難道只是因為婚約嗎?”
樓滿鳳立即搖頭:“自然不是!”
“所以,即便做不成夫妻,只要你愿意,我們依然是投緣的好友。”
她說得溫柔,樓滿鳳卻愈發絕望。
雖然早已察覺,但真當聽見這樣的話,那殘忍的、不愿直面的事實,才終于破開他所有懦弱退讓,橫沖直撞,展露眼前。
他將頭埋在手臂里,并不敢去看沈荔神情:“你從來只拿我當弟弟看,對不對?”
沈荔這才一頓,緩緩道:“是呀。”
“騙我一下,都不愿意”
樓滿鳳吸吸鼻子,忽然憤憤:“你對喬裴,也是這樣的么?”
沈荔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這和喬裴有什么關系?
“若他要”樓滿鳳咬了咬牙,最終還是說,“沒什么。”
給沈荔夾了一筷子菜:“吃菜吧。”
他咬著牙將話咽回肚子里,心下卻難得吃驚。
沒想到自己會下意識提起喬裴。
樓滿鳳任性歸任性,看人卻很敏銳,這是在北安侯府長大的人該有的天賦。
何況喬裴也好、李執也好,面對人生從未有過的感情,總是藏得拙劣。
若說這兩個人對沈姐姐沒有存著別樣的心思,就是天地顛倒,樓滿鳳都不相信。
但今天以前,他在心中實則暗暗揣摩過,若是他不成——因為沈荔的態度已然很明顯,那么會是誰。
樓滿鳳那時就想,應該是李執的。
倒不是因為李執與他交好,又或者李執身份更加尊貴,沈荔若與他結親,便是太子妃、板上釘釘的未來皇后。
而是李執這個人,比起喬裴,性格實在溫善太多。
站在全然為沈荔考量的角度,樓滿鳳想,無論如何也不該是喬裴的。
那樣冷冰冰的人,恐怕說兩句話,都會被凍成冰塊。
雖然在沈記時,沒什么怪異舉動,但誰不知道他能穩坐宰相之位多年,必然心思深沉、冷酷無情。
無論是偽裝、隱藏,還是更深的圖謀,這樣的人,怎會是良配?
方才卻不知為何,脫口而出了這個名字。
吃了兩口菜,又是一壇酒,樓滿鳳臉越發熱了。
他往桌上一趴,沈荔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這個念頭讓他呼吸發急。
“沈姐姐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就算現在沒有,我也可以改,可以學”
樓滿鳳幾乎覺得過去半輩子了,才聽沈荔開口。
“阿鳳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沈荔沒讓他躲開,直直看進他的眼底:“像現在這樣,就最好了。”
樓滿鳳呼吸一窒,不敢接話,不敢再說,只好沉默吃飯。
一頓飯吃得不上不下,他有心想做得溫柔體貼、面面俱到,就像他覺得更合適的李執,又或者偽裝滴水不漏的喬裴。
可惜李執那是與生俱來的修養、喬裴則是無微不至的觀察力,都不是一頓飯就能學出來的。
沈荔被他一會兒一個菜夾進碗里,常常有筷子夾不住的時候,也擾得頭疼。
但人家又是好心,怎么也不能嚴詞拒絕
“我來吧。”
忽然,一個人影從前院走近。
是喬裴。
他手里干干凈凈,倒是后面站著的照墨抱了滿懷東西。沈荔只瞥了一眼,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都有什么,喬裴就已經走到桌邊。
他也不說話,持起公筷,一樣一樣地給沈荔往盤子里夾菜。
黑發隨著動作垂落肩頭,脖頸、側臉,細膩瑩潤,像一整塊光滑的好玉。
布菜的動作熟練,神情溫婉端莊,無論姿態、服侍的水平,都不言不語地碾壓了生疏的小侯爺。
就像
就像,出來宣告存在感的正室一樣
這形容一出,沈荔后背一層雞皮疙瘩。
雖說她也常在心里大逆不道,把喬美人比作大家閨秀、喬大小姐,但從未把他跟自己扯上關系過。
更何況兩人前幾天才攤牌,這時候無論如何,都該是冷戰期才對吧?
喬裴又何嘗不知,他動作行云流水,心里卻忐忑,只做不知沈荔盯著他看。
樓滿鳳狠狠瞪他一眼,知道這人一時半會兒趕不走,冷冰冰道:“沒事呀,沈姐姐,我們就談我們的,有人愿意站著,讓他站著好了。”
喬裴不說話,靜幽幽站著,居然跟樓滿鳳說的一樣,不肯走了。
他不走,存在感卻不小。
沈荔雖然跟樓滿鳳不咸不淡說著綢緞生意的后續,卻很難不注意到他。
喬裴穿了一身青色,不是他愛穿的白衣,一看就知道,今天應該是去府衙當值了。
他跟太子忙活奕親王的爛攤子,兩個人應該都抽不開身才對。
不過照墨懷里那堆東西,不知道是哪里來的。
“沈姐姐,沈姐姐?”
樓滿鳳叫她兩聲,沈荔一眨眼,不緊不慢地回:“嗯,應該會一起回去的。”
“真的?那這次應當能一直呆在樓上了吧?”
他說的是皇家寶船。沈荔前幾日出師,酒坊又有朱夫人出手操持,她在江南便沒了不得不做的事。
還是那句話,又大又穩的船,能蹭一次是一次。
不知是不是有第三人在場的緣故,樓滿鳳的精神比方才好許多,又聊了些船上的話題,這才慢悠悠離開。
走前還問:“喬大人怎么還不走?時間已經不早。”
可惜除了沈荔,喬裴面對旁人,總是游刃有余的:“還有要事同沈掌柜商議,世子若忙,便不必顧慮我等,先行離去即可。”
樓滿鳳一口氣險些沒上來,差點就要指著他鼻子說行啊那我就在這兒不走了!
總歸是想到沈荔還在,剛才他都說了要走,又賴在這里,恐怕姿態不好看,這才咬牙切齒走了。
沈荔見他背影消失,起身看向喬裴,好整以暇:“喬大人要說什么?”
喬裴后退半步,視線錯開,方才那點氣人的勁兒消失無影蹤。
他一下又收斂起來,擺擺手,照墨就上前兩步,把懷里的東西展示給沈荔看。
“今天閑來無事,去了一趟南市場。”他說,“沈掌柜若有看得上眼的,可以隨意挑些。”
照墨將東西一樣樣擺上桌,沈荔卻沒看,只盯著喬裴。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有時沈荔覺得自己儼然已經完全明白了喬裴的思路,有時又覺得,她其實根本沒有搞懂這個人。
喬裴被她看得屏息,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唇角輕輕抿著。
盡力將雙肩放平,想要放松些,又想更挺拔些,總是不得要領。
秋風可不暖和,吹得照墨一個噴嚏出來,沈荔才收回視線。
“勞煩喬大人跑一趟。”她看了眼桌上零零碎碎的各種玩意兒,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時間不早,就先放在這兒,明日再說吧。”
喬裴也不多言,沖她頷首,帶著照墨回自己院子去了。
那步調,看著竟然有些落荒而逃。
沈荔站在院子里,想了一會兒,忽然哭笑不得。
這人專程進來一趟,又是夾菜又是靜候,總不會只是為了把樓滿鳳從她院子里趕出去吧?
第83章 搶跑
時值仲秋, 江南一應事務都處妥當,皇家寶船再次現身岸邊。
第一批隨從侍女,早半個月就已經上船。畢竟在江邊停了這么久, 要把里面收拾成皇帝住著順心的水平,時間是不會少花的。
而半個月后,驛站里的人也要動身了。
朱夫人消息靈通,老早知道, 忙不迭見了沈荔幾面。
這次更隆重,身邊跟了一串人。
“沈掌柜這次北上, 下次再來江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她掩嘴一笑,“路途遙遠,身邊有個貼心的伺候才好。”
語罷,一揮手,身后一串人呼啦啦圍上來。
沈荔這才發現,這群人竟全是面容姣好的男子。
清俊的媚氣的, 粗野的雋秀的, 清粥小菜滿漢全席, 各色都有。
沈荔:
定睛一看, 還有幾個氣質頗佳,說不得是什么出身的,居然也站在其中,含情脈脈看向她。
沈荔繼續:
不得不說,朱夫人還挺有眼光的
她看了兩眼, 很欣賞地點點頭。
可以的, 不僅長得不錯, 還各有特色,隨手點幾個組團就能原地出道的水平。
話又說回來, 怎么她在現代就沒有這樣的福氣?
系統呵呵:【在廚房呆傻了吧?整天除了做菜就是做菜,你哥哥想給你介紹,都不知道該把人打扮成帶戴安牛排還是油封鴨腿。】
這話實在誅心,沈荔訕訕,不開口了。
“都是好性子,選一兩個也無妨。”兩人已然十分親近,朱夫人摸摸她的手,壓低聲音,“不說收用,路上伺候你起居也是好的。”
沈荔干笑:“這”
遠遠的,照墨看著不發一語的喬裴,悄悄把手中的木盒往袖子里塞了塞。
這里頭裝的,是那日大人未送出去的金絲雙鳳云紋簪。
原想著今天上船離開,大家都是形容匆匆,要是能順手送出去,了卻一樁心事,就再好不過。
不過看眼下這個情形,能不能送得出手,恐怕還是兩說。
照墨垂著頭,不敢看大人的表情
不過也是,要他是沈掌柜,有錢有地位有空閑,要什么樣的男人不行?
平心而論,自己大人確實五官端正,面容秀麗清俊,但無奈嘴拙呀。
這談情說愛也好、尋歡作樂也好,都不是來找罪受的,雖不是嘴越甜越好,但也不能要個悶葫蘆不是?
自家大人,還是輸在太過靦腆
下一秒,就見靦腆的喬大人上前兩步,走到那群鶯鶯燕燕之間。
他實在生得好,額頭臉頰下巴,渾然如玉雕,眉眼又挺俊,與他筆直的脊背一般,自有一種風骨。
即便是站在人堆里,也如立在雞群的白鶴。
原本沈荔看著那群男子,也算春花秋月,各有千秋。但喬裴往人中一站,便將八斗風姿全數奪走,只留給剩下的人可憐兮兮兩斗,叫他們分著玩。
那話怎么說的區區螢火,怎可同皓月爭輝?
大約就是這個道了。
朱夫人一看,也覺出不對來。
她精心挑選的人才,里頭全是相貌端正的良家子,還有些出身很是不俗,只是仰慕沈荔而來。
但有這喬相喬大人站在前頭,后面看上去都跟玉石后面的瓦片一樣,灰撲撲的。
“這,喬大人?”她不得不開口了,“不如您挪動尊駕,到甲板上賞賞江畔美景?”
喬裴半步不動,眼尾微微上翹,黑玉一般的眼珠看向沈荔:“沈掌柜,裴有要事相談,不如到船艙中一敘?”
又是要事?
那天支開樓滿鳳,也是要事。
沈荔看看他,又看看朱夫人,想著兩人關系冷凝,自然不如與朱夫人那樣親近,正要拒絕。
卻見喬裴嘴唇輕輕一抿,仿佛有了水光。
他上唇薄,下唇卻微厚,甚至因為上唇的薄而顯得更加厚軟。
一看就很好
沈荔喉嚨微動:“那就請喬大人先行一步,我稍后便來。”
【呵呵,有的人自詡聰明,中了美人計還不自知】
這種時候,系統怎么能錯過?立刻出言譏諷。
沈荔當耳旁風:“朱夫人,這些人你收著吧,我實在用不上。”
她笑道:“我就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食肆掌柜,在京城也沒有置辦出多大的家業,這么些人,放家里都住不下的。”
這話聽聽也就罷了。朱夫人知道是她婉拒的意思,也不再勸。
沈荔這人,看上去溫溫和和,說什么都好,其實心里有一桿秤,量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是怎么養出來的性子。
“邱家那頭,也差不多定下來了。”朱夫人聲音忽然更輕,“他們犯事被抓,人是跑不掉的。欠的那些單子,都轉到我們這頭來了的。”
“先前說好的,江南的事一應交給您做主。”沈荔說,“不過在商言商,賬我是要查的。”
她臉一板,朱夫人就笑了:“我還敢在你眼皮下作假?跟你作對的,可有哪個是好下場不成?”
沈荔笑而不語,兩人又站了幾息,等搬東西的侍從差不多走過,她才重新開口:“那我這就走了。”
“好,你去吧。只是等我再上京,或你再來江南,我們把酒言歡。”朱夫人大笑,“你師傅那頭,我也會時時關照。”
這話才說到了沈荔心坎上,她的笑容更真切幾分:“那就多謝朱夫人。”
“說起來,她不來送送你?”
“師傅事忙,再說深山隱居,出行不便。”
沈荔略一側頭,看向不遠處的江岸:“師傅想來也是很舍不得我的。”
所以才未曾遠送。
只是站在那里。
池月站在江邊,看著船上小如米粒的人影。
她和自己,總歸是不同的。
池月從未想,若她活在沈荔的世界,會是什么樣的光景。
她只希望,沈荔能夠平安順意。
再是坎坷,也在自己的那條路上,堅定地走下去。
如此,就像是有人陪著她,一直堅持下去一般
*
“我聽小廝說,你這些日子吃得都不多?”
船艙三層,李執微皺著眉:“怎么回事?本來舟車勞頓,已經清減了,再不好好用飯,回去豈不是讓侯夫人擔憂?”
這已經是上船的第三天,李執原本在自己的書房處公務,卻聽親近的小廝說,樓世子這幾日食不下咽。
幾乎是端進去什么樣的菜色,就送出來什么樣的菜色。
這樣下去,身體怎么受得了?李執跟他多年好友,不得不來勸慰幾句。
“我沒事,只是”
樓滿鳳猶猶豫豫,即便是親近的好友,有的話,他依然說不出口。
李執看他兩眼,忽然一拳捶到他肩頭。
太子的文武啟蒙,一個是當朝戶部尚書高鑒明,一個就是樓滿鳳親爹樓知怯。
這一拳下去,不可謂不重。
樓滿鳳吃痛,一雙狐貍眼燃起火來,明亮極了:“你這是做什么?”
“打你。”
“你我看你是太久不吃教訓!”
“有本事你便打回來!”
兩個人少年意氣,你一拳我一腳,竟然真的打了起來。
不過無論是太子身邊太監,還是樓滿鳳身邊小廝,都習以為常,并沒有嚇得兩腿哆嗦。
最終還是太子更成熟些,停下動作,叫人送些上藥來。
雖然點到為止,但終究都是習過武的,留下淤青也不方便。
他盯著小廝給樓滿鳳上完藥,輪到自己時,這家伙精神抖擻,擼著袖子就要上手。
“行了,你一邊去。”李執沒好氣地趴下,“說罷,到底是怎么回事?”
樓滿鳳頓時縮了回去,不再叫囂著要他好看,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李執哼了一聲:“闖禍了?放火燒了你魏家的綢緞莊子?還是失手淹了糖作坊?”
樓滿鳳一腳踹過去:“說什么呢你!”
動作雖大,也只是虛虛作勢,并沒踹到人身上。
李執更奇怪了:“你可不是這樣的性子”
即便是趁人之危——趁他趴在這兒上藥,動彈不得之危,樓滿鳳會把自己的情緒放在最先,不發泄出來,是絕不會高興的。
他也只是那么一說,卻聽見樓滿鳳蔫巴巴的聲音:“我這人果然十分任性,是不是?”
李執也不驚訝:“你不是早就知道這一點?”
實則樓滿鳳、孫兆,乃至白鹿書院其余紈绔書生,大多對自己的紈绔心知肚明。
平素被人詬病不學無術、游手好閑、任情恣意,偶爾面上過不去,心里卻很清楚,并不為此產生什么觸動。
畢竟,以他們的身家背景,窩囊退讓也是活,肆意妄為也是活,干什么不讓自己活得輕松些呢?
今天卻跟轉了性一樣,糾結起這件事來。
李執側過臉,看他片刻,斷然道:“是不是沈掌柜這樣說了?”
不等樓滿鳳反駁,又道:“不會,沈掌柜不是會說這話的人。她看上去,甚至半點不介意你這鬧騰性子”
他越說,樓滿鳳神情越沮喪。
是啊,半點不介意,還常陪他一起鬧著玩,但真要認真做事,又比誰都能干、可靠。
這樣好的沈姐姐,偏偏是他求而不得的
“所以,是你將窗戶紙戳破,卻沒有得到好結果?”李執似笑非笑,“還真夠蠢的。”
樓滿鳳也不反駁,蜷著身子靠在博古架邊。
在李執看來,若非有了十足的把握,貿然開口,只會得到明確的拒絕。
而以沈荔的性格,拒絕就是拒絕,和所謂欲迎還拒、藕斷絲連,恐怕沒有半點關系。
也即是說,無論樓滿鳳如何努力靠近,只要沈荔那頭沒有動心,便不會為了感動、憐憫等等原因,給他一個周全的結局。
“那么,便要放棄了?”李執問。
片刻,樓滿鳳慢慢起身,走至房內窗前。
眼前洛水景致,與來時別無二致,他的心境卻已全然不同。
“我我也說不好。”他慢慢地說,既是講給李執,也是講給自己,“我知道再如何糾纏,也可能沒有結果,但要問我現在想不想放棄,我是不想的。”
“即便沒有結果,我也不想,立刻退回到朋友的立場,只能眼睜睜看著旁人親近她李執,你應該懂的,她雖然不介意我的本性,卻正是因為我從來都只流露本性。”
說這話時,樓滿鳳神情有些許茫然,語氣卻并不游離:“若是尚且沒有看清楚自己的心,就貿然答允只做朋友,之后又不知足,非要從中攪局,或仍不放手”
“恐怕才真的是,連朋友都沒得做了吧?”
他說到這里,漸漸打起精神,笑道:“至少,我比旁人,還是走在前頭的。”
“好了,我餓了!”他說,“一會兒去廚房看看,有什么點心,也給沈姐姐送一些去。”
李執點點頭,心里卻難得有些沒底,并未出聲附和。
這之前,他也覺得樓滿鳳應該是離沈荔最近的一個,畢竟他話多,性格外向,沈荔又是好說話的性子。
不過后來又發現,沈荔的隨和,底下卻是果斷毅然的骨子。
這樣的人,難道多聊幾句閑話,就能將心也貼在一起了嗎?
思緒紛飛,忽然又想起寶船在江南岸邊起航那日,甲板上詭異的氣氛。
看上去,喬相和沈掌柜,似乎鬧了些矛盾。
但細細一想,一個冷淡出塵,一個熱誠達觀,若不是已經十分親近,怎會鬧到有矛盾可言的地步?
他目光在屋內轉一圈,從窗邊的樓滿鳳,轉到手邊的化瘀藥膏上。
總不會,讓他搶跑在先了吧
第84章 暈船
洛水上雖然偶有秋風, 也見得到些許洪波,但總體仍是風平浪靜。
沈荔卻莫名其妙,犯起了暈船的老毛病。
她暈船無非兩樣, 一個吃不下東西,另一個就是不愛動。
一動就頭暈惡心,換了誰都不想動。
不過唯一好在她這回一上船,就是三層的大房間, 開闊還帶窗,通風透氣, 還沒到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
“可惜御廚這么多,我倒只能蹭得上幾碗湯。”她面色蒼白,但還是說笑著。
紅袖是朱家的人,當然回了朱家。
這時候便只剩周雨幾個軍士,依然在她附近的房間住著,平時白天也會來看她。
“沈掌柜當真是半點胃口都沒有嗎?”周雨面露憂色, “這幾天確實吃得太少”
他也算是奉命來看顧沈掌柜的, 雖然不知內情, 但周釗將軍肯派親兵一路護送, 想來兩人關系很近。
要是出了一星半點事,他賠上自己也不夠啊。
沈荔對他的想法心知肚明,笑著安撫:“沒事,我本來就暈船,是老毛病了。”
又看了眼外頭明亮的天光:“靜養就好。外面天氣這么好, 你們怎么不去外面釣魚?”
周雨聽出這是她想獨處了, 領著一干人出去。
剛開門, 迎面撞上一個玉竹般挺立的身影。
“喬大人”
問好都沒說完,這以往慢條斯、風姿綽約的喬大人, 居然硬生生撞過他的肩頭,邁步往房間里去了。
照墨滿頭大汗跟在后面,替自家大人向幾個軍士致歉,又趕緊跟上去。
沈掌柜暈船,是這幾日才見了影子的事。之前來路上好端端的,誰也沒想到回去就能暈成這樣,什么準備都沒做。
剛上船時,也沒太大反應——又或者,是沈掌柜太能忍?
總之,拖了兩三天,才讓其他人有所察覺。
皇帝樂得做好人,讓她在房里好好休息,甚至調了一個太醫去看病。
但太醫對暈船,實在沒什么有效的秘方,只能開個溫補的方子,湯藥味道也淡,讓她即便吃的少了,也不至于立刻病倒。
“沈掌柜。”喬裴先問了聲好,才說,“來時的鴿子湯做得粗淺,因此又煲了一次,不知道能不能得你的指點?”
沈荔瞥他。
給她煲湯就給她煲湯,說得那么委婉,還指點
系統賤嗖嗖道:【那也沒辦法啊,人家古代大家閨秀,這樣說話都夠直白的了。】
【總不能像你一樣,直接說‘我好擔心你這湯是專門給你熬的你不喝我會很傷心’吧?】
沈荔不它了,轉而問:“上船前,喬大人說有要事相談,是何要事?”
喬裴嘴唇一動,柔軟的玫瑰色盈盈欲滴:“便是想請教沈掌柜,這煲湯技法的事。”
沈荔點點頭,不予置評:“那么此前在江南驛站,喬大人又說有要事,請阿鳳避讓,是何要事?”
被她接連追問,喬裴兩眼微微睜大,展露些幼圓茫然的神情。
他總覺得沈荔這樣堪稱明知故問的行為,似乎不大對。
但又說不上哪里不對。
喬裴實在沒有處這樣事情的經驗,只能拿出平時應對皇帝的反應力:“那時也是想商談此事。請世子避讓,是不想有旁人知曉。”
“是嗎?只是為了讓我指點你的湯?”沈荔定睛看他,似乎要看穿他平靜面容下,焦灼緊縮的心,“我還以為,喬大人別有二心。”
喬裴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她神色一斂。
方才言談時自然輕快,仿佛回到那夜之前的情態,轉瞬就全都收拾好了。
“湯已送到,喬大人還有別的事嗎?”
沈荔接過他的食盒,眼神遙遙落在門邊:“我身體不適,待客失儀,喬大人見笑。”
面容沉靜淡然,言辭周到禮貌,和往日總彎著眼笑、一言不合就讓喬裴面紅耳赤的人,判若兩般。
他沒話講,原也不是什么巧言令色的人,即便心里千百句話,也只能悶在胸口。
像窩了一爐炭,燒得熱熱的,紅亮、滾燙。
稍一碰,就隱隱作痛。
“那在下便先行告辭。”喬裴慢慢起身,“有空,再來探望沈掌柜。”
沈荔頷首:“不送。”
不送?
她又有幾時是送過他的?每次分別,不都是他自己坐著馬車走嗎?
真正親密的關系,又怎么談得上送客?
卻說得這樣生疏。
喬裴不再看她,和來時不同,步子又平穩起來。
一言一行,不緊不慢,合乎氣度。
這是老師教給他的。
人之五感,視聽最為重要。
所以要養出一身漂亮的氣度,言行舉止,賞心悅目,方才能有君子之風。
方才能壓住他窮酸出身的底子。
為官雖說講究唯才是舉,但也有身份的考量。
就像剛出仕時,人人只知他是高尚書弟子,是太子同門,天然便接受他得一個高位。
若是他言談之間,并沒有尚書親傳的姿態和底氣,恐怕便難以叫人信服。
更何況他實際出身,簡直能稱得上一句不堪。
也許萬物皆是如此。但喬裴從未因自己是孤兒、乞兒出身而有過半分羞慚。
因為在他看來,出身并不有損他的價值。
畢竟于皇帝而言,一切只看能力。
甚至他的孤苦無依,反而更有助于他攫取權力。
只是,沈荔呢?
她會怎么看?
她知道嗎?
她知道自己這個常被她贊‘天人之姿’、‘君子如玉’的人,其實是那樣的卑劣低微、不堪入目的身份嗎?
步子一停,喬裴已經走到自己的房間門口。
思緒被驟然打斷,他這才回過神,又不禁苦笑。
哪里又輪得到他考慮這么多。
畢竟得知他的欺瞞后,沈荔連多說一句的興致都沒有了,不是嗎?
既然這樣,出身如何、樣貌如何、品性如何
又有什么重要的。
正要推門進去,忽然又想起來什么,扭頭道:“照墨。”
“大人?”
“樓下情況如何?”
照墨思量片刻:“沈記的酒不能搖晃、酒坊送上來的制作工具也不能磕碰,此前按大人吩咐,用棉布團一一包裹、隔開。”
“釀好的酒雖不能時時打開,但有軍中好酒之人,能隔物聽聲,判斷酒液狀態,當是萬無一失。”
“至于船上的倉儲,屬下已經敲打過了。”照墨挨個數過去,“絕不會發生監守自盜之事。”
喬裴點點頭:“這樣就好。”
眼看他就要進門去,照墨咬咬牙,還是問:“大人,咱們要不要同沈掌柜提上一句?”
喬裴瞥他。
照墨便小聲道:“這事情做了是做了,但您不說,沈掌柜又從何得知,是誰一路上護持她的酒呢?”
喬裴便沉默。
照墨心里也奇怪,大人又不是那等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總不會,還信奉什么默默奉獻的道。
若在官場也如此,恐怕早就被打發到鄉下僻遠地方,整日忙著秋收春種的活。
屋內一時沒人說話。
皇家寶船雖行船很穩,但也難免有些微波浮動,照墨便沒有給他倒茶,桌上只有幾盤充數的點心和鮮果。
喬裴盯著桌上的點心發呆。
這些點心,莫不是甜膩膩的,吃了恐怕頭更暈。
倒是果子,有酸有甜,清新開胃。
就算沒什么功用,能讓沈荔多用些飯,也是好的。
“果子是每間房都有嗎?”他淡淡問。
照墨拿腳想都猜得出他什么意思,伶俐道:“沈掌柜那里,果子應該是不少的。”
“畢竟也算是半個客人,陛下的意思,是好生招待著,太醫都派去幾回了,廚房不敢怠慢的。”
想了想,又小聲補充:“樓世子和太子殿下,也都送去不少呢。”
喬裴又瞥他。
“你想說什么?”
他平時本就很少要人伺候,不是那等驕嬌二氣十足的性子。
照墨雖然說是個隨侍,但做些趕車奉茶的活,也從未聽過幾句訓斥。
這里頭自然也有他聰慧機靈的原因,但喬裴是個相當不錯的主子,這也是毋庸置疑的。
要說善良,那自然有些太過幽默,但比起京中大多富貴人家那樣生殺隨意、打罵加身,相府的確是堪稱福窩窩的去處。
故而照墨膽子也不小,心里來回順了幾遍邏輯,總是忍不住替自家大人操心。
以他看來,大人的做派是很顯眼的,抑制不住要關照、保護、支持那位沈掌柜。
這,若說不是心儀人家,難道還有二話可講?
雖然一開始,他也和旁人一樣,多少誤以為大人是對沈記這座酒樓心有覬覦——畢竟凌云閣有朱夫人、滿庭芳有皇后母族、奎香樓則更別說了,大名鼎鼎的奕親王出錢出力養著。
要虎口奪食,未免得不償失,故而忽然崛起的沈記,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
只是看得越久,照墨越不明白,因為大人的言行與他所想,太不一致。
事必躬親、關懷備至,這些都不必談了,光是前些日子在江南,不過一場爭執,就攪得的人茶飯不思,原本接手覓州府的大好時機,也不管不顧,全然放手給皇太子
大人不能說是一個權欲很重的人,但也一向秉持‘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的法則。
既然身為宰相,便應當伸手攫取權力。
手握大權,和濫用私權,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前者是能力,后者是品性。
若是個品行低劣而能力出眾的人物,皇帝恐怕還要猶豫斟酌一番,想一想該如何制約;
但若是一個能力平庸乃至無能的人,連品性如何都不必考慮,這樣的人是決不可為官的,更遑論身居宰相高位了。
如此倒推,能將大人的心思動搖到如此地步,再與平日的異常結合在一起來看
照墨便想,恐怕是自家大人未嘗男女之情,對此太過生疏,故而連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其實,大人一味自苦,也不是辦法。倒是和那二位相仿,恐怕是”
他越俎代庖,聲音越發輕了:“恐怕是,心儀沈掌柜呢。”
然出乎他意料,喬裴面上沒有半分怔忡,只是淡然點頭:“我知道。”
他怎么會不知道呢?
只是
只是不敢面對。
喬裴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日碾過的桂花粒,仿佛依然殘留在原處。
隱隱作痛。
第85章 開市
回程的路總是比來時的路更短些, 沈荔暈船兩天,好了不少,很快就踩上了京城的土地。
沈記一眾人可不像朱家, 還要避嫌,早就在岸邊擺了三五輛馬車,只等沈荔下船。
可惜沈荔作為一介小民,必須等皇帝幾人先走了才行。
一來二去, 居然從中午硬生生等到了傍晚。
喬裴作為宰相,按說僅次于天家父子, 無論如何,不該比樓滿鳳更晚下船。
但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平時謹守規矩的一個人,這會兒倒守在船頭不肯走。
也不說話,只身長玉立站在那里,時不時地看向沈荔。
換了別人, 恐怕多少要被看得不好意思, 轉而問他這是在做什么。
但沈荔的臉皮, 豈是旁人能估量的?
系統:【你還挺驕傲。】
所以她只是淡淡回看一眼, 對喬裴欲言又止的表情視若無睹。
“周將軍,咱們就此別過,多謝你一路照顧。”
沈荔給他塞了一壇子酒,“謝禮,但也要少喝。”
沈荔的酒存貨不多, 隨船運過來的都是她親手釀制。
周雨大喜:“多謝沈掌柜了!”
顯然把后半句當了耳旁風。
沈荔無奈, 送人謝禮倒也不好反過去把人害了, 只能回頭寫封信給周釗。
反正是他的親衛嘛。
她不主動說話,喬裴也不尷尬, 帶著照墨跟在她身側。
亦步亦趨,陪著她一路走到馬車邊。
今天趕車來的正是趙二和一德,短短幾個月不見,小孩子長高不少。
一見她,揮著手叫:“沈掌柜!沈掌柜回來了!”
薛依依和蓮桂則坐在車廂里,聽了一德叫喊,側面小小的車窗口撩開簾子,露出蓮桂嫩生生的小臉:“沈掌柜——”
小嫩臉被薛依依揉了一把,少女探出半個腦袋,也跟著喊:“沈掌柜——”
“真夠熱鬧的。”沈荔搖頭。
話是這么說,臉上卻露出笑容。
喬裴就在側后不遠處,見她微笑,心里不由松了口氣。
笑起來,是不是說明她心情不錯?
這么想著,他也走上前去:“沈掌柜。”
沈荔回頭:“喬大人有什么事?”
“明日”喬裴唇角一抿,“我能否上沈記做客?”
“來者皆是客。”沈荔似笑非笑,“沈記開門做生意,喬大人想來沈記,自便就是。”
喬裴手指一顫,心臟緊緊縮著,小聲問:“那你呢?”
他站在人來人往的碼頭,背后遠去的是皇家金黃的轎攆。
這念頭,無論是哪里的碼頭,臟亂都是避免不了的。
他要是提前和皇帝一行人離去,自然有錦緞包裹的上好轎子等他坐。
但喬裴只是站在這里。
“你會歡迎我去嗎?”
他問。
沈荔并不想回答,但看他目光盈盈,指尖將袖口攏得齊整的白紗捏成一團咸菜
又舍不得一味硬邦邦的,不會他。
“當然是歡迎的。”她不看喬裴,唯恐更心軟,只淡淡道,“來者是客,我為什么不歡迎?”
喬裴卻眼睛一亮,含水桃花眼似乎都圓了幾分,露出些可愛之態:“好,我一定到。”
兩人簡單別過,沈荔便乘著馬車回了沈記。
馬車一停,里面的人便涌了出來。
“沈掌柜!”
“荔姐姐——”
“可算回來了,荔荔,身體可有什么不適?”
沈荔上下一看,今天沈記估計都沒開門,里面一點油煙味道都沒有。
不過也難怪,有她姐姐沈蓉坐鎮,估計只想著給她接風了。
“我沒事,姐姐。”她先回答沈蓉的問題,又看向鄭夢嬌,“夢嬌,這段時間怎么樣,累不累?”
鄭夢嬌比起她走前看上去瘦了些,卻更精神許多,說話口齒格外清晰:“我怎么會累?倒是荔姐姐一路辛苦!后廚燉著甜湯,是先回府休息,還是先用一碗?”
沈荔的手被她拉住,不由得笑了:“幾月不見,夢嬌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那荔姐姐看,我是往好了變,還是往壞了變?”
沈荔敲她額頭:“自然是往好了變。你這幾個月都在沈記待著,若是往壞了變,那我成什么人了?”
鄭夢嬌吐吐舌頭,眾人都笑起來。
一片和樂融融間,沈荔的行李也已經送回后頭院子里放好。
趙大端了甜湯上來,一揭開湯盅的瓷蓋,便是一股恬淡的桂花香氣浮現。
“這是寧寧做的。”芳姨將躲在她身后的小家伙拉出來,“這不是去年秋天,你做了一道桂花糕,蓉小姐和穹少爺吃了都贊不絕口”
“那菜單被寧寧發現,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起的心思,偷偷下功夫琢磨出一道桂花甜湯。”
寧寧也長高不少,她比蓮桂大幾歲,臉蛋上的嬰兒肥都有些消退了,因而把那雙貓一樣的眼睛襯得更大:“要是覺得不夠好,我再改。”
“怎么像是不認識我了似的?”沈荔含笑問她。
寧寧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只是、只是覺得,我還是差了沈掌柜太多太多”
她在來沈記之前雖然也經歷過坎坷,但畢竟年紀小,又被沈荔視作左膀右臂一般培養,很快就有了些硬氣的自尊。
比起蓮桂、一德和周家兄弟,她天賦最好,年紀最大,自認有必要掙些臉面。
往日沈荔只讓她幫廚,很少讓她主做;直到沈荔去了江南,店里人手不足,提了她上來管甜點小菜,這才體味到兩人之間的差距。
不、不該說她和沈掌柜之間的差距,哪怕是和凌云閣調來的大廚,都還差了許多。
芳姨等人雖然也溫情安慰,但對寧寧來說,需要的并不是安慰。
沈荔看著她,就像看著剛開始學廚的自己。
因為起步晚,總是和別人差了一大截的基礎。
偏偏又有些天賦,更不甘于眼下的處境。
但天賦在學廚一行,是最后才開始發光的星星。
“所以,你知道現在要做的是什么了嗎?”沈荔忽然考她。
鄭夢嬌和薛依依面面相覷,兩人聽得一頭霧水。
怎么就忽然知道了?知道什么了?天賦雖然重要,卻要熬很久才能見到效果,這不是讓人更沮喪嗎?
卻見寧寧眼睛一亮,嘴角都揚起來了:“——只要勤學苦練,穩扎穩打,等基本功可與旁人比肩時,就是發光之時!”
沈荔大贊:“不錯!正是如此!”
薛依依:
鄭夢嬌:
兩人又對視一眼。
嗯,確實是沈掌柜能說得出來的話。
吃完這一頓,眾人便各回各家去。
芳姨還是如以往一般,給沈荔送了碗溫熱的紅棗湯,又絮絮說著這些日子的事。
“剛走那幾月還算平穩,倒是這幾日,生意好了不少。”
沈荔穿著緞制中衣,好奇道:“好了不少?怎會?”
芳姨搖頭:“具體的,我們也不了解。不過有很多新客,口音聽著四面八方的人都有。”
沈荔若有所思,點點頭:“其他人呢?”
“鄭家小姐是個能擔事的,店里偶爾有些小麻煩,她都能拿主意。”
“趙二有時做事太急,好在他哥哥壓得住。”
芳姨說到這里,聲音放輕:“幾個店里來回調,兩人不大能合在一處的。今天是接風,才都在沈記。”
沈荔點頭:“一德他們呢?”
“蓮桂和一德,倒沒什么異樣的,就是個子長得快,做了新衣服也穿不了。”提起孩子們,芳姨語氣也軟和了,“蓮桂還好,有寧寧在,衣服是不愁的。一德和周全差不多大,倒只能等他們穿完,給周寧穿了。”
又不免笑起來,打趣道:“那兩個小家伙,在店里看著還算會說話,卻不料膽子極小,不肯踏出店外半步的。”
說完,她將蠟燭吹滅,將沈荔的被角掖好:“二小姐好好歇息,明日又是新的一日了。”
沈荔乖乖應了,沒再起身,偏頭睡得昏天黑地。
*
第二天,喬裴如約而至,來到店里。
秋天的菜單已經換新,他卻不像往日那樣,有心情一個一個挑揀。
隨手點了兩素一葷,便坐回自己的老位置去等著上菜。
還好,還好,他的位置還沒有被沈掌柜許給別人。
喬裴在角落坐下,心里居然有一絲喜意。
難得照墨沒有腹誹,反而眉頭緊擰,照例用滾水燙了筷子,拿著帕子把沈記已經相當干凈的桌子再細細擦過一遍后,這才小聲問:“大人,神機營的事,您真不管了?”
這之前,喬裴雖也沒怎么看神機營的折子,但他只以為那是大人心情不佳的緣故,是暫時的。
但這之后一路南下又北上,潯州徭役、煙州軍務、乃至覓州水患,大人都多少伸了把手
照墨不由得往下想。
為什么偏偏不接神機營的爛攤子?
之所以說是爛攤子,是因為神機營原本被陛下寄予厚望,要錢給錢要人給人。
結果前年秋天煙州求援,神機營一去,被打得屁滾尿流、洋相百出。
回來立刻召人徹查,結果去一個,栽一個。
甚至去年,奉命掌管神機營的張讓張統領意外身故,神機營一下燙手起來。
這一下,任誰都能看出,神機營出大問題了。
不管是貪墨糧草、以次充好甚至里通外敵,總要有個人去查,把來龍去脈查個水落石出,才好從中下手。
而最好的人選,無疑是喬裴。
只是這一次,喬裴躲了。
“這便是京中最有名的酒樓?”
“往日,不都說奎香樓、滿庭芳之流嗎?”
“哎唷,二位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想來對京中事物不大了解。”旁邊就有客人好事,開口解釋,“什么奎香樓啊,都是老黃歷了!”
“就是就是,如今凌云閣都在沈掌柜手里,味道不知提升多少。”
“要我說,滿庭芳也歸了沈掌柜才好呢”
“誒,這話就不地道了。所謂百花齊放”
最先開口的兩桌客人,這時也插不進話了,只能饒有興致點上幾道菜,聽一眾老客閑談。
角落里的喬裴,轉著翠玉珠子的手指卻微微一滯。
若他沒聽錯,第一桌是東南口音,第二桌卻是西北口音。
再凝神細聽,沈記之中天南海北的客人還不少。
這自然是個異象。
他心中默默梳一遍朝中大事,似乎并無什么促進人口流動的因素。
若說官員,那么述職是要入京的,但觀其相貌打扮,倒像是商人
商人?
那恐怕便是要趁著冬天未至,先行北上,去跟外族做生意的了。
去年這時,沈記尚且名聲不顯,故而之前并沒見過這些大商隊,其實人家年年都來。
這樣,就好解許多。
等等
北上、商人、開市
喬裴指尖一緊,那玉珠被死死攥住。
他記起來了。
【沈荔】入京的第二年,北邊破天荒開了互市。
無論哪一次輪回,及笄宴、奕親王謀逆、北境互市是不會變的。
已然有了結論,喬裴本該停下思索才對。
但思緒卻蔓延開去。
尋摸規律,不難發現,主人公的位置總是輪流做的。
樓世子、太子、周釗
他們都做過一次主人公,每一次【沈荔】的解題都以失敗告終,方法也總是單一。
那就是讓他們愛上自己。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
綠玉珠串‘唰’的一聲,被收回袖籠里。
那么這一次,是不是能輪到自己,做一次主人公呢
第86章 小聚
畢竟是沈荔回京后第一天開張, 除了忙于宮務的太子,眾人盡數來了。
時值深秋,梧桐街正是景色最佳之際, 二樓包廂的位置總是搶手,蓋因一推開窗,便能被滿目金黃涌入。
不過沈荔要定一間,總不會沒有的。
她到時, 喬裴周釗二人都在,似乎在說著什么。
“我在樓下看見他, 順道一起上來了。”周釗說,“你不是說只有七個人?”
沈家姐弟、樓滿鳳、周釗、薛依依、鄭夢嬌,再加上沈荔自己,正正好七個人。
她沒把喬裴算進來,一則這人素來不愛湊熱鬧,以前也很少和他們坐一起;
二則他自己常年愛在大堂角落里坐著, 今天又來得早, 已經坐下, 沈荔自然不會去招呼他上樓。
其三嘛
她眨眨眼, 目不斜視地回答周釗:“嗯,本來是七個人聚的。”
周釗一愣,轉而笑起來,將眉目間冷凝的鋒銳沖淡:“怎么?聽你這話,倒像是在賭氣?”
他不著痕跡掃一眼喬裴, 心里更覺得怪異。
怎么回事?這位不茍言笑的玉宰相, 活閻羅, 方才跟他談事時鋒芒畢露,這會兒倒是偃旗息鼓, 低眉順目的?
沒道一炷香前還是猛虎出籠、惡狼撲食,一轉眼就成了籠子里的鳥兒,非得逗著哄著叫他,才肯吱一聲了?
這兩人必有古怪。
周釗閃電般下了結論,卻按下不談,只做不知地問著江南情形。
沈荔便答了,什么師傅給她考驗,答不出便做不了徒弟,又說邱家狂悖,如何犯到她和朱夫人手上
聽到痛快處,周釗恨不得立刻大飲幾杯:“你做事,我實在喜歡!遇了考驗、遭了小人,一路破開就是!痛快!”
沈荔睨他:“不是說軍中不讓喝酒?”
周釗視線一躲:“我是將軍嘛”
不過沈荔端看周雨態度,就知道他們北境軍隊恐怕也不是全然禁酒。
畢竟越往北,天氣越冷,若是沒有足夠的衣服、燃料御寒,便少不了一個酒字。
再則,軍中受傷者眾,又哪有那么多傷藥包扎?不管麻痹神經,或是簡單消毒,也離不開酒。行軍作戰前踐行,又可愉悅精神,鼓舞士氣。
所以周釗管得再嚴,也只是管平日練兵,更多時候是管不住的。
正說著,樓滿鳳等人也陸續到了,沈荔做主點了菜,便被薛依依抱住胳膊,要她幫忙看自己最新一篇文章。
她沒空在中間周旋,便更顯得這頭樓、喬、周三人格格不入。
沈家姐弟不用說,與薛依依也是相熟的,湊在一起看她的文章;
鄭夢嬌雖然不大感興趣,但她對沈記熟呀,抓了蓮桂來陪聊,問起最近經營有沒有什么難處,也像模像樣。
樓滿鳳輕哼一聲:“有人不招待見,又何必來摻和?”
周釗默然不語,他想這必然是說喬裴,但喬裴又豈是嘴笨的?這二人必然要爭執起來,他只等著看笑話便是。
然而半晌,也沒聽見喬裴開口。
周釗奇了,扭頭看他,卻見他目光凌凌,也看向自己。
周釗一愣,險些笑出來。他反手指向自己:“你覺得他在說我?”
喬裴端茶,平靜地送到嘴邊:“自然。”
“喬大人真是自視甚高。”周釗言語帶笑,“若我是你,必不會這樣。”
他拖長了聲音:“——因為,不招姑娘家喜歡啊。”
喬裴放下茶杯:“不勞周將軍費心。若如此清閑,倒不如奏請陛下,云開軍糧餉,可酌情減些。”
“喬大人這般行事,某不敢應答。”周釗依然掛著笑,眼神卻冷下來,“便是玩笑,也不該拿云開軍來開。”
這一頭有些鬧起來的跡象,沈荔剛一抬頭,就見面前一展平鋪開的亮粉色光幕,將那頭三個人全數包攬其中。
極富電子感、科技感的光屏,壓在三個古風古韻的美男子上,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她默了一瞬,問:【你這又是什么怪東西】
系統美滋滋道:【恭喜宿主,已經成功累積[350]點以上好感度,只剩最后百分之十的進度條,就可以回家啦!】
【本光屏是永久獎勵,可隨時調出,查看四位男主所在位置以及好感度哦~】
沈荔心念一動,光屏就收縮回去,動畫效果恐怕是照著PPT的棋盤格退場做的,相當零碎。
再一想,光屏又橫飛出來。
她定睛一看,上面用幾個Q版小頭像,畫出樓滿鳳、李執、周釗、喬裴四人。
形不似,神卻似,光是喬裴那冷冰冰的神情落在一張小圓包子臉上,就足夠可愛了。
幾人頭像旁邊,分別標著各自的好感度。
樓滿鳳:[98]
李執:[92]
周釗:[87]
喬裴:[76]
剛要再細細看一番這幾人的Q版小頭像,菜上來了。
“番茄?”周釗夾起一塊羊肉,“就是你之前拿到手的新東西吧?”
他此前沒有吃過,初初品味,只覺得酸與甜的口感非常奇妙。若說水果入菜,周釗不免要覺得有些怪異,但這番茄,卻又沒有那樣膩味的甜,而只是恰到好處地開胃。
和羊肉搭在一起,油潤酸甜,也是說不出的適合。
“我剛見樓下來了不少外地客,這是到京城來做什么?”樓滿鳳好奇,“也沒聽說最近京城有大事發生啊?”
“那倒不是來京城的,只是經過此處,還要再往北。”周釗擦擦嘴,回答他。
“再往北?”沈穹探頭過來,“都是商人,再往北,又要做什么?”
周釗淡淡道:“蘄州要開市,每年都是這時候。雖說這時候就到京城有些太早,估計是趕著冬天沒到,趁天還沒完全冷下來,先行北上吧。”
“如此說來,開市是在周將軍手底下開?”沈穹目露崇拜。
樓滿鳳看不慣他這樣子:“都要去考科舉的人了,做什么還尊崇他?”
“那可不一樣”
沈荔也很好奇:“開市是個什么開法?一直開下去嗎?每天幾個時辰?”
周釗一個一個答:“蘄州要辦,我自然脫不開身。至于時間,會開上半個月,有些大宗交易可能談得更久。每天沒有太嚴苛的規定,隨著宵禁的時間閉市。”
他說著,忽然笑起來:“剛剛是我問你江南的事,現在輪到你問我了。”
不得不說,他很喜歡這樣你問了我、我又問你的巧合。
會讓他覺得,兩人之間有一種奇妙的、別人難以插足的默契。
周釗托著下巴看她片刻,忽然問:“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沈荔抬眸看他。
“反正你要做生意,而我圖你的好酒,那不如來我們蘄州?”周釗一笑,沖她挑眉,“如何?不說別的,只要你在蘄州、煙州幾地,我便能許你完全無憂。”
這正合了沈荔所愿——北邊開市,外族也要南下采購,而酒對這群生活在更寒冷所在的族人來說,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東西。
于是自然地點頭:“好啊,那等我到了蘄州,還要多靠你照應呢,周將軍。”
周釗陪她作怪,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了,沈掌柜!”
這一頭兀自喜氣洋洋,歡聲笑語,喬裴身邊的氣氛,卻堪稱冷凝如冰。
周釗的話并不是全無道,喬裴想。
至少對沈荔來說,她的酒在北邊能賣得更好。
且沈記也好,凌云閣也罷,都沒能觸及西北的食客,也是一大損失,更別提未來的北境互市,是個極好的機遇。
因此她要去,自己也不應該阻撓,反而要助她行路輕便順利才是
但若在北境遇上危險,周釗常年待在軍營,豈能立刻出手相助?
總歸不好
他要是跟去,是不是應該師出有名?
又或者,沈荔并不想他去
不是說了么?不招待見,便不要死纏爛打,否則,更不討人喜歡
他腦子里想法紛雜,面上不露聲色,掩蓋得極好。
卻不料千防萬防,防不住沈荔用高科技作弊。
她起先就一直沒有將光屏收起,只是擺在一邊。
這時再看光屏,就見粉色的Q版喬裴忽然眉毛一撇,生起氣來。
不過小圓臉上做這樣的表情,倒有幾分委屈可憐,不是一味氣惱情態。
一旁的好感度也跟著直墜,從剛才的[76],直接降到[69],輕輕松松,降了9.210526%還要多。
沈荔看著系統秒算出來的那串數字,忍不住沉默:
若說從神情動作推斷,實在看不出喬裴心里,竟有這樣大的波動
照這樣算,豈不是氣他個十次,便直接扣到負數,扣無可扣了?
【親,千萬不要因為一時好奇就貿然嘗試哦~】系統苦口婆心,【好感度負數的結果會很可怕噠~我們這邊雖然盡量保障親你這是要做什么?】
沈荔開著面板,頭也不抬道:“不過,也未必一定要去。”
“畢竟我在京城,也有放不下的人呢。”
人人都覺得她說的是自己。薛依依鄭夢嬌如此,沈家姐弟、樓滿鳳亦如此。
喬裴也不能免俗。
立刻,就見Q版喬美人鼓著包子臉,一下一下往她手邊蹭過來。
好感度也緊跟著飆升至[79],卡在[80]這所謂[永結同心]的邊緣,竟比一開始還要更高。
沈荔這才慢悠悠答:【看看你們這個好感度機制是怎么運作的呀。】
心中卻并不放松。
不對。
怎么想都不對。
喬裴的好感,明顯是隨著她當下的話語而變動的,卻沒道其他幾人毫無異樣啊?
還是說,其他幾個人只會對與自己相關的話,而做出反應?
這推斷也不正確,因為沈荔剛才話里同時涉及喬裴周釗兩個人。沒道喬裴心如鼓擂,周釗就一潭死水吧?
她沒做聲,卻難免想起喬裴。兩人之前雖然算是坦誠布公,但還是有許多謎團未解開。譬如,他是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世界有異樣?全憑自己推測?
還是,另有隱情?
若能查清這一點,恐怕這好感度機制,乃至她來到這世界的原因,都隱隱可見了。
第87章 害臊
眼看又是一年中秋, 照樣是月餅一爐爐烤出來往外賣,原想著也就這樣過了,沈荔卻意外收到了沈府的帖子。
去年沈府不來帖子, 她樂得自在;如今既然送上門了,倒也不好拒絕。于是叫了輛馬車,和芳姨一道去做客。
她一回來,先著手忙的是酒坊的事。
雖然有方子, 但酒行、酒坊要搭建起來,都不是一日之功。
好在這小半年不在, 沈記也好,凌云閣也好,都冒出些可堪用的人才。沈荔便把幾個做得好的記下來,預備提做管。
至于芳姨和馬三娘,這樣忠心又未有差錯的熟手,沈荔便想直接調去接手酒坊、酒行。
她一路盤算, 馬車很快便到了, 芳姨在一旁坐著, 提醒她:“掌柜的, 要下車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芳姨早已不再叫她二小姐。
沈荔點點頭,又聽見她問:“只是今日,按說也可以不來的”
她們偶爾也能收到沈府遞的帖子,只是很顯然, 從措辭行文, 便能看出其中敷衍意味。
伯母周際想做個臉面, 沈荔當然隨著她來,又不損傷她什么。
況且中秋這樣的節日, 意義不同,乃家人團聚之日。可自家掌柜的,與沈老爺、周夫人,難道又稱得上家人嗎?
不過平白添堵而已。
沈荔搖頭:“畢竟姐姐也在。”
她自然可以一口回絕,任誰也說不出她不孝不悌。但沈蓉在沈府,又和她相處日久、關系親密,有的事便不能這樣做。
第一年的中秋,她才來這世界不久,兩方走得不近,也不突兀;
但這一年里,沈蓉沈穹常往沈記跑,又對她多有幫助維護,這是實打實落在京城人眼里的。
既然與沈荔頗有交情,卻沒辦法在中秋佳節將人請來做客,這只能是沈蓉這個做姐姐的不好。
沒辦法友愛弟妹,以至于兩家生疏。
芳姨一聽,也恍然了:“大小姐也不容易。”
“姐姐喜歡十全十美。”沈荔看著窗外朱紅磚墻,“我幫不上什么忙,替她添一全一美還是可以的。”
這次再來沈府,倒覺得不管丫鬟小廝,還是婆子幫傭,都井井有條起來。或是垂手走路,或是抱著東西,總歸沒有聚在一起三三兩兩說話。
上次魏桃提親來時,沈荔還聽了不少閑話,這次卻連聲影都聽不著了。
一路被引著去了正廳,難得大伯也在。
“嗯,來了?”中年男人端坐上座,眉眼間有股揮之不去的疲倦,“坐吧,今日好好和蓉兒她們聚一聚。”
又扭頭看向周際:“備的東西呢?”
沈荔也跟著看向周際,迎面撞上一臉假笑。
她差點沒憋住笑出來,很是努力地忍了下去。
“來,荔荔,這是你大伯和我兩人備的一份薄禮。”周際揮揮手,便有丫鬟送上一只錦盒。
她打開給沈荔看,里頭是一枚冰透飄花玉鐲,色淡,但勻稱漂亮。
這份禮光從價格來說,不輕不重,倒是正好。
心意嘛,那就見仁見智了。
沈荔并不挑剔,喜滋滋收了。大伯母表情越肉痛,她就收得越高興。
只在正廳坐了片刻,沈大伯就讓沈蓉把她帶去后院歇息。
沈穹也跟在后頭,說要讓沈荔看看他的功課。
這小子前幾日鄉試中了,名次還不低,這時正是咋呼勁兒高漲。
三人一道去了后院,找了間亭子坐下。
“今日你應邀來,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沈蓉握著她的手,小聲問,“若是,下次便不要這樣了。”
她問得直白,沈荔也答得直白:“好,那下次就指望姐姐了。”
沈穹好奇:“什么叫指望姐姐?她還能管得著我爹我娘給誰發帖子不成?”
沈荔不答,和沈蓉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沈穹大約是想不明白的,就算知道沈蓉在做什么,他恐怕也不能解。
好端端的,為什么姐姐要跟爹娘爭起家中的話語權來?
三人在亭子里坐了片刻,距離晚飯還有段時間,沈穹便樂顛顛帶著兩個姐姐去看自己的功課。
鄉試高中給了他不少信心,連帶著字也不好好練了。
翻開新做的一篇文章,便能看出與往日的差別。
沈蓉說他筆畫虛浮,心境急躁,要他抄書靜心,他還不聽。
“鄉試能中自然是好事,只是接下來還有會試、殿試,豈能放松警惕?”沈蓉不贊同地看著他。
沈穹扁嘴,雖不敢反抗,卻也不愿照做。
沈荔在一旁端著茶盞看了一會兒,忽然道:“說來,我和滿庭芳的秦掌柜也有些交情。”
沈蓉:“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這么一想,沈記和凌云閣在我手里,滿庭芳我也能說上幾句話”沈荔側過臉,笑瞇瞇看向沈穹,“穹小弟,若是我說,沈記、凌云閣、滿庭芳都不招待你這位客人,除非照著蓉姐姐的話,乖乖把字寫好,你怎么說?”
沈穹:
沈穹瞪圓眼睛,又張大了嘴:“我怎么說?我還能怎么說?”
他這人沒別的愛好,就喜歡吃喝玩樂。
沈荔一開口,京城三大最愛的酒樓全都不接待他了,那還有什么可玩的?
再一看,沈蓉也只是笑瞇瞇站在一旁,沒有替他做主的想法。
沈穹徹底偃旗息鼓:“好吧,好吧,一天二十頁如何?”
沈蓉搖頭:“五十頁。”
沈穹險些平地摔一跤:“三十頁!不能再多了!”
沈蓉見好就收:“那便三十頁,每日送來我看看。”
沈穹生著悶氣,去將書抱來抄寫。沈荔看著他的背影,小聲問:“你是不是一開始就想他抄三十頁?”
沈蓉微微一笑,沒有否認。
沈穹埋頭抄書,姐妹倆則踱步窗前,閑聊片刻。說起薛依依如今如魚得水,又講起馬三娘做事認真負責。
把這一圈人聊了個遍,沈荔眨眨眼,問:“諸公子怎么樣了?”
諸政欣早已回了梅州,不過常常送信給沈蓉。
文字之間,似乎察覺她心境變化,沈蓉便盡量如實說了。
“我沒想到,他居然很歡喜。”沈蓉目光落在窗外池塘邊,陷入回憶里,“他說,他本是為了爭一口氣,不讓另一房將自己這一房踩進泥里去,才奮起讀書,其實心中并沒有什么堅強的意志,又或信念。”
“也向我承認,平生最擅治學,而非處事。有時做起事來優柔寡斷,并不是個能痛下決斷的人物。”
“所以聽了我的想法,很是歡喜,也很慶幸。”
沈荔動了動手指:“他能這樣坦露心跡,其實倒也在我意料之外。”
沈蓉噗嗤一笑:“是不是?都說男兒當頂天立地,堅如磐石,我看他卻不是這樣。”
“不過這樣不是更好?”沈荔笑道,“姐姐有主見,便配個沒主見的姐夫嘛。也省的他腦子拎不清,還整日管你。”
沈蓉如今聽她稱諸政欣為姐夫,已然不會臉紅,轉而說說:“你啊有主見固然好,只是,也別太欺負人了。”
沈荔瞠大雙眼:“我欺負人?我欺負得了誰呀?我最善良不過了!”
正在抄書的沈穹:
他這兩位姐姐,真是各有各的離譜。
沈蓉卻沒看他,將沈荔攬到身前,壓低聲音:“喬大人呀!”
沈荔:“啊?”
“人家喬大人脾氣好,卻也不是你隨意欺負的身份。”
沈蓉告誡般道:“我知你討人喜歡,和喬大人關系也走得近,只是也要守些分寸才好。畢竟人家動動手指,就能讓咱們受罪。”
沈荔只覺得混亂,且不說喬裴那樣的人豈是她能隨意欺負的,只說事實,那也是喬裴欺負她不知道實情,蓄意勾引咳咳咳
一旁沈蓉正說著,忽而上下打量她一眼,奇道:“荔荔,你臉怎么突然這樣紅了?”
“可是害了冷風?不若咱們往里面去”
系統瞥她一眼,冷哼:【我看不是害了冷風,是害了臊了吧!】
沈荔倒是難得的沒搭它,連刺都沒刺一句。
*
雖說在沈蓉面前否認兩人關系親近,但回京以后,喬裴天天來沈記報道,沈荔卻沒有說什么。
人家怎么說都是客人,送上門來的生意,哪有店家不做的?
系統揶揄:【送上門來給你欺負,哪有躲得過去的?】
沈荔:【我發現你是越來越囂張了。】
系統當然有囂張的本錢。原本見沈荔鐵了心要賺夠一千萬兩,它漸漸死了心不再把人往戀愛線上引。卻不料宿主天賦異稟,旁的人也就罷了,最重要的那一位,始終叫她攥在手里。
如此下去,恐怕按它原意,以最安全的辦法回家,也不是不可能的。
正得意著,一看光屏,又是一聲尖叫:【喬裴來了!】
自從得了全新獎勵,能隨時查看幾人的方位,系統用得比沈荔自己都勤快。
也是因此,讓沈荔開門時,一點驚訝也無:“喬大人,怎么這個時間上門?”
“中秋雖然已過,但月色依然很好。”他難得直視著沈荔,嘴角微微抿著,仿佛很緊張,“沈掌柜若是無事,可愿到府上一敘?”
沈荔抬眼看他。
一見他面容,心里先浮現的,自然是此前被欺瞞的不愉。但再看片刻,又覺得實在漂亮。
漂亮一如初見,叫人見他不安緊張,只想把他雙手握住,順著指節一下一下捏過來,讓他微蹙眉頭松開,展露笑顏。
喬裴被沈荔盯著看,面上毫無波動,手指卻緊攥。
沈荔垂眸,見他手腕空空,心里便想,不知這人平時捏的那串翠玉珠子到哪里去了。
再一看,發現喬裴骨架并不小,手腕看上去細,只是因為沒有什么肉。
不過這樣的手腕,戴鐲子再好不過了。
也不知怎的,點頭答應:“好啊,明日就上門叨擾了。”
喬裴一怔,抑制不住的欣喜從心底透出,險些化作一個明朗的笑容。
他輕咬舌尖,好不容易止住:“裴便在家恭候。”
翌日傍晚,沈荔按約上門。
其實剛一答應,回頭她就后悔了。兩人分明還冷冷對峙,她就應邀上門做客,還送什么鐲子
反而矮他一截,沒什么志氣。
不過宰相府再怎么清幽,也該有十來個人侍奉上下。到時一進門,就可以把東西都交到別人手里,等她走了,喬裴才會拆開,便不至于尷尬。
只是一開門,正前方候著的人影,怎么看上去這么像這宅子的主人?
喬裴難得一身軟木黃直綴,滾邊乳白,袍角袖口則是木蓮花紋,簡潔又雅致。
雖然沒有姜黃那樣明艷,但軟木黃也是深濃色調,比起往日白衣更顯華貴
“今日難得一聚,我便將零星幾個仆從都遣散了。”他度著沈荔神色,慢慢說,“飯菜已經從外頭訂了,只需在院中賞月就是”
他看向沈荔手中錦盒:“是上門禮?不若我來拿?”
沈荔表情實在微妙,喬裴輕輕歪頭:“沈掌柜?”
發絲拂亂,落在胸前。
眼中茫然之色澹澹,眼波如水,盈盈浸濕了沈荔的目光。
沈荔叫他這樣看著,一時開不了口。最終,也只是半嘆氣道:“你還真是貼心啊”
第88章 做客相府
喬裴的相府, 比起沈荔自己住的小院,是要大上三倍不止的。光是驚鴻一瞥的東花園,就已經有她整個沈宅大小, 更別說其他。
沈姥姥進宰相府,卻沒如意料之中一般,先將全府看個遍,而是直接被喬裴領去后院桌邊坐下。
“我還想逛逛呢”沈荔不免抱怨。
喬裴卻難得有些赧色:“很多地方沒有來得及打, 不看也罷。”
沈荔:“那剛剛路過的花園,總是打過的吧?”
那處東花園在正門到后院一條直線上, 但凡有客人來,總是要路過。加上面積開闊,那么大片地放著也是放著,想必是會收拾的。
卻聽喬裴說:“沒有的,從住進來是什么樣子,現在就還是什么樣子。”
被她看了一眼, 又目光閃爍起來:“恐怕也不能這么說。”
沈荔也跟著無言。
要真是從沒收拾過, 那這么久風吹雨打, 恐怕比剛住進來時候更凌亂。
莫不是跟她待久了, 也學得滿口胡話?
“相府平時沒有什么客人嗎?”她好奇,“若有,我想喬大人應該是會打花園的。”
喬裴點頭,語氣很淡:“宰相這個位置,須得是純臣才能坐。”
所以自然是不會有什么高官同僚上門的。
“朋友呢?高尚書不是喬大人的恩師嗎?”
“沒有朋友。至于老師”喬裴想了想, “老師他也不愛出門。”
一窩子宅男啊。
原本沈荔還以為可以逛逛大花園, 眼下卻沒了這個機會。不過等過些時候去了西北, 說不定能見些別樣美景
她正想著,忽而聽見喬裴問:“沈掌柜, 這是什么?”
沈荔扭頭,便見他已經將錦盒拆開,手上拿著的,不是她帶來的玉鐲又是什么?
她一驚,連聲道:“這個、這個是”
“是送我的禮物?”喬裴的話尾輕輕上揚。
“是也不是”
沈荔阻止不及,就見這人手一鉆,玉鐲輕輕一抖,便套了上去。
該說不說,玉鐲雖然不是最上等好玉,更沒有鑲金嵌銀、做什么精致的工藝,但落在喬裴手腕上,便是一片恰到好處的淡淡翠色。
原先看上去像是少了點血色,但這時再看,卻多了分玉質的通透。
“是沈掌柜送我的?”他又問,確認什么一般。
沈荔放棄辯解,干脆承認:“是,原本是大伯母送我的,但我想應該很襯你,就帶來了。”
這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俗話都說,好玉配美人嘛!
系統:【】
系統:【這個是真沒聽過】
喬裴似乎怕她奪回去似的,袖子立時一掩,將手腕連同玉鐲一道遮住。
沈荔見了他的動作:
她也沒有那么摳吧
“這鐲子,沈掌柜戴過嗎?”他問。
沈荔回想一瞬,點點頭:“試過兩次。”
喬裴便不說話了,只是另只手也偷偷藏進袖子里,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撫摸著那枚玉鐲。
她竟然也戴過。
如此,是不是算兩人手腕相貼,十指相扣
密密纏在一起。
沈荔雖不知他在想什么,卻也自在,起身在院里四處打量。
二人所在的是后院,再往后就是后罩房。照這樣說,她其實已經路過了喬裴住的院子?
正想著,照墨從角門潛入,手里提著幾大個食盒。
定睛一看,全印著沈記的標。
沈荔又無言了:“既然這樣,干脆讓我順路帶過來好了,還麻煩你跑一趟。”
照墨可不想摻和進來,笑了兩聲:“沈掌柜今天是客人,怎么好勞動您?大人,沈掌柜,慢用。”
說完,立刻從后角門跑了。
沈荔微張著嘴,還沒反應過來,喬裴已經將食盒里的東西一樣樣端出來。
“沒有要酒?”
喬裴搖頭:“我不勝酒力。”
沈荔不信:“江南試酒的時候,我記得你挺能喝的呀。”
“只是湊巧。”喬裴替她盛一碗湯,睫毛微顫,“若再多喝一杯,就要醉了。”
酸菜花膠豬肚,暖融融湯汁被花膠收到濃稠,但因為酸菜的存在而不至于太黏口。
湯底金黃,熱氣騰騰,仿佛將金秋十月濃縮到了碗里。
沈荔捧著碗喝了一口,問:“好喝嗎?”
喬裴以為她在調查新菜單的滿意度,便答:“還不錯。”
沈荔臉一皺:“騙人,你又喝不出什么區別。”
喬裴手一頓:“怎么說?”
“我做廚子,至少還是對食客有些了解的。”沈荔夾了塊豬肚,“再愛吃的食客,也有自己的偏好。你吃過我做的每一道菜”
她說到這里,微微一愣,又繼續:“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最喜歡的是哪道菜。”
喬裴面向她,側耳凝神細聽,認真答道:“我對飲食一道,的確沒有什么偏愛。”
“那你有什么,格外喜歡的東西嗎?”沈荔問。
她一面問,自己也在回想。
喬裴似乎確實沒有什么喜歡的東西。
“似乎沒有。”喬裴也這樣答,“如像沈掌柜喜歡烹飪這樣喜歡一件事,我從未有過。”
沈荔撐著臉看向他:“但為官做宰,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嗎?看到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進行,不覺得很愉快嗎?”
今晚相聚,喬裴的態度其實很平緩,仿佛兩人并沒有過任何爭執沖突。他如此,沈荔應邀前來,自然也不會有意挑釁。
故而一時之間,院中氛圍竟說得上相當不錯。
沈荔自覺這話問得已經相當保守,因為沈荔摸不清喬裴的政治抱負到底是什么,便用了個折中的說法,而沒有武斷地將他劃去‘愛民如子’,又或‘唯政績論’。
如此,應當能說中他一星半點吧?
但出乎她意料,喬裴的神情居然有幾分茫然
怎么感覺這段時間以來,這人經常在她面前露出茫然之色?
茫然的喬美人眼神飄到天邊,猶疑片刻,慢慢道:“可是,那并不是我的想法。”
沈荔更好奇:“覓州水患,你和太子殿下一起通宵達旦夜以繼日,將災民安置好,又處一批貪官污吏,讓覓州百姓安居樂業。”
“這其中,沒有半分你自己的想法嗎?”
喬裴幾乎是立刻答了:“沒有。”
他并不覺得自己的回答有問題:“這是圣賢書、朝中上下對宰相的要求,而非我的想法。”
“那你自己看見覓州百姓被水災沖毀房屋、莊稼,又怎么想?”
“若論本心,也許我應當是同情的。”喬裴道,“對同類的感同身受,這也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根本所在。”
“但有時身居其位,會做出許多和本心無關之事。”
他即便說著這樣的話,神情也是淡淡,仿佛本該如此,又仿佛只是并不在乎:“于我,愿意做的事,和該做的事,總是能分開的。”
如此說來,他倒像是一個一個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和目的,完全分割開的人?
沈荔捫心自問,覺得若換做是她,她是做不到的。她這人雖然不能說情感豐富,但一向是隨著心意來,要她在想說話時沉默、想伸手時忍耐,簡直比殺了她還叫人難受。
也許只有這樣的人,才能一路做到宰相之位?
但一轉念,她又覺得不對。
沈荔:“那我”
喬裴也陷入一時的沉默,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你是意料之外。”
沈荔一下不說話了。
無他,這時的心情,叫她什么都說不出來。
若說目的,喬裴對她,又能有什么目的?無非是要捆綁上些關系,或誘惑或脅迫,叫她最后能解決這世界無限循環的麻煩。
要這樣做,他自己放低身段不說,頭腦也必須清醒,最好是不要她察覺,也絕不能夠自亂陣腳。
但他偏偏
沈荔沉默片刻,低頭一看手里湯碗,里面落了一枚圓圓月亮。
這才想起,這人今天請她來,打的是賞月的幌子。
她抿一口茶,抬臉看向天上月。雖然中秋已經過了幾日,但月亮依然圓得憨態可掬。相府屋頂上都是灰青的瓦,襯得月色愈發剔透。
沈荔一看,便想起各種武俠片里樓頂看月的經典場景。
她深深吸一口氣,喬裴卻突然出聲:“我可以帶你上去。”
沈荔險些嗆住,好不容易就著喬裴端來的茶緩神,這才想起來問:“怎么帶?輕功?”
說到輕功,眼睛都亮了,以為這世界還有武功體系。
這樣她是不是也可以練?
說來那簪子扎人的功夫她也覬覦已久,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該有的能力吧?要是能學會一招半式,以后回家去防身用,簡直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結果,就見喬裴搖頭:“梯子。”
沈荔:
沈荔:“倒是挺古樸。”
喬裴說不好,但他似乎隱隱有一種微妙的幽默感?
還挺呆
古樸的方法有古樸的效果,兩人就著梯子上了房頂,喬裴手里還小心翼翼護著他的鐲子。
“這里月色倒是很好。”沈荔說,“天朗氣清,看著也舒暢,并不朦朧。”
喬裴猶豫片刻,還是試探著開口:“如此說來,那里天色仿佛并不好?”
便如秋冬的京城,照樣有來自荒漠的沙塵,這是無論何時都不會變的。沈荔點點頭:“比現在還不好呢。”
喬裴點點頭。心中卻想,如此說來,她的世間,與這里倒也有些相似。
其實從外貌、行事作風、言談舉止也能看出,沈荔即便來自一個全然不同的天地,應當也和大慶有著類似的文化淵源、生活習慣。
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回去的辦法。
以喬裴對她的了解,應當是早就胸有成竹。因沈荔是個對一切須有計劃的人,這也是她能隨心而行的前提。
若是已經有了辦法,或許明日,又或下一個眨眼,她就從眼前消失
喬裴看向腕間玉鐲,手指收緊。
他思緒聯翩的同時,沈荔也在思索他的身份。
毋庸置疑,喬裴是這世界里最特殊的一個人。雖然最開始的時候,她并沒有察覺到太多異樣,但積沙成塔,等有了結論再回頭,便很容易能看出,在她的沈記開張之前,那個雨夜來到店里的喬裴,已經從某種程度上知道了她的身份。
而其他人,如沈蓉、薛依依、樓滿鳳,雖然有的是劇情里未見過的新角色,有的也因為她的變化,而展露出和劇情截然不同的一面,但本質上探尋,她們都并不覺得沈荔有什么額外的異樣。
那么,喬裴為什么特殊?他早知道自己不對,又是為什么?那可是第一面,連話都還沒說上一句
且這樣的人,心思縝密——傳言還心狠手辣——怎么會用情誘這樣不靠譜的辦法,來確保關乎世界等級的決定?
不過這思路,怎么和她的系統這么像呢?
兩人各想各的,偶爾對視一眼,也很快錯開視線。
深秋夜晚已經很冷,一陣清風拂面,竟有幾絲寒意。喬裴想,也該叫她下去了,就算不進屋坐坐,也好過在樓頂吹風。
但一開口,說的話卻全然不是那樣。
“沈掌柜,會和周將軍去蘄州嗎?”他聽見自己問,這樣淺薄愚笨的問題,這樣直白無端的問法
算了。
他對上沈荔,從來也沒有贏過一次。
沈荔并不看他,聲音中隱隱有笑意,問:“你不想我和他走嗎?”
良久,聽見喬裴答:“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
他斟酌許多,自覺自己沒那個立場開口要求沈荔什么,又唯恐說得太多,叫她厭煩,連一點點念想都不再有。
只能小心翼翼,表露自己的意愿。
沈荔去哪里都沒關系,只要能容許他跟著
“那你的宰相之位呢?”沈荔問,“便不大喜歡,但也很難得呀。”
說著,將系統后臺的好感度打開。
喬裴垂眸,長睫在夜風里輕顫:“若是沈掌柜應允,官利士榮,都并不緊要。”
沈荔點點頭,目光卻落在手邊光屏之上。
[88]
她暗中撇撇嘴。
這話說的,不知道還以為已經[98]了呢。
第89章 酒行
“地方已經找好了嗎?”
“找好了, 但是咱們的酒行還沒個著落”
沈荔聽芳姨一說,不禁揉了揉眉心。
她回了京城,自然要在京中置辦自己的酒行。
否則難道要千里迢迢運到江南, 讓朱夫人幫忙賣嗎?
但酒行——之前也說過,要買鋪子、裝修、組人手,都不是什么大事,問題就是需要得到朝廷許可, 才能鋪開銷量。
若是酒行的量定不下來,她的酒坊規模也要跟著縮小, 都不必細算,只是粗略估計,少說也是幾十萬的損失了。
這還得了?沈荔以手支頤,思索半秒,還沒想出什么法子,就聽前頭寧寧叫她:“掌柜的, 有單子了!”
“來了!”說完, 便卷起裙子往廚房去。
盡管有了凌云閣的人手幫助, 加上朱夫人時不時從江南送來的人, 兩家酒樓已經很能周轉開,但
沈荔做飯,又不是單單為了賺錢。
僅僅這個過程,就夠讓她快樂的。
況且今年的秋季菜單,不少是凌云閣的師傅自己定的, 對沈荔來說也新奇, 更是喜上加喜。
于是剛回來沒不到半月, 又擼袖子上陣了。
沈記的廚房又擴了一次,把后院劃了部分進去, 現在七八個人在里面同時忙活也不會擠。
然而幫廚再多,沈荔依然喜歡自己從切菜這一步開始做。
按她的說法,親手動作,便是從食材成型第一步開始,對它有了細微的感知。
這種感知很微弱,似有若無,但如果直接用切好、腌好的食材,又總覺得哪里不對。
所以同樣的菜,她要比其他師傅晚個一時半刻,也不是不能解。
秦如意坐在大堂里,如此這般對自己說。
她這次來,是專程來找沈荔。為暗示她自己在大堂等著,便有意囑咐小廝“只要沈掌柜親手做的菜”。小廝還額外為難許多呢,說要吃沈掌柜手作的,排了不少在前頭,您執意如此恐怕要等許久。
秦如意一聽,不由冷笑兩聲:“你只管告訴她就是了。”
原本她也不是來吃飯的,只是覺得這樣說了,沈荔就知道是她在等——想來有正事商談,自然會出來見人。
卻沒想到,居然讓她硬生生等到上菜,沈荔都沒出來。
“掌柜的很忙呢。”名叫周安的小廝掛著笑容給她上菜,“這是咱們入冬的招牌,玉腌魚,您慢用。”
秦如意一看眼前,一只兩手能捧起來大小的木碗,外頭一層清漆,保留木本的原色,底部涂畫上栩栩如生的蓮花紋。
捧在手里,便像捧著一朵睡蓮一般,靜謐舒暢,讓這初冬的燥意也跟著消散許多。
再一看,還配了一小盞酒,便問:“這又是什么?”
周安答:“是佐餐的酒,恰恰好配玉腌魚這道菜,客人可不要用錯了。”
秦如意挑眉:“數她規矩多。”手卻已經伸了過去。
玉腌魚雖然香濃無比,但味道柔和,用清甜的蘿卜吸飽腌魚的油脂和多余的咸味,兩者已經相得益彰,如何還能更上一層樓?
說是佐餐,恐怕也不過就是解解渴
秦如意抿下一口酒,下一刻,卻難掩驚訝的神情——沈荔又、倒不如說竟然還能精進?
初一入口,并不覺得有什么,只是淡淡的酒香,口中卻并不刺激,幾乎像是尋常人家常做的米釀了。
但片刻后,酒底淺淡的甜香與玉腌魚殘留口中的回味相融,仿佛是什么花,又或者一種別樣的草本,清新淡雅,將最后留存的油脂厚味去除。
腦子里還惦念著那一口味道,嘴里卻已經只剩酒的綿綿淡香
秦如意不由得伸了筷子,又夾起一塊魚肉。
如此反復幾次,竟也不覺得時間很慢。再抬手去摸那酒盞,才發覺已經喝完,不由叫到:“幫我加一盞酒!”
待到這時,秦如意才回過神,立刻就了悟了沈荔的用心良苦——送一杯佐餐酒,喝著不好,這也是免費的,并不要你什么;喝著好,那可就遭殃了。
環顧四周,如她這樣一盞兩盞往上加的客人不少,那進賬又豈會少?
吃飽喝足,眼看客人走得差不多,后廚的人都一個個洗凈換好衣服出門來,秦如意又等了一炷香,才等到沈荔露面。
“沈掌柜。”她起身。
沈荔引她到后院:“秦掌柜久等。”
后院石桌邊也早早燒起了爐火,又搭了屏風,坐在院子里也不至于太冷。
沈荔問:“不知秦掌柜今日特意前來,所為何事?”
“自然是為了沈掌柜憂心之事。”秦如意說。
“來都來了,我也不扭扭捏捏。”她挺直脊背,聲調往上,“酒行的事,我或許可以幫得上沈掌柜的忙。”
秦家沒本事,她卻很有本事,手里的酒行不能說多,但解燃眉之急,先吞吐一部分貨量,保證酒坊運轉,卻是沒什么問題的。
只是按原先設想,秦如意手里也有自己的酒坊,雖量不多,方子也不是什么獨步京城的秘方,但總歸是她自己的。
酒行能售賣的量總歸有限,收了沈荔的貨,她這頭自然會少些。
秦如意一笑:“但今日喝了你的酒,便知道是我思慮太多,那些都是不必要的!”
只是一盞酒,秦如意便知道,沈荔南下定然學了不少東西,便是不說競爭,只說兩家同時賣酒,又憑什么叫別人不買好喝的,偏偏要買平平無奇的?
與其到時候形勢迫人再來談,倒不如提前說好。
她態度坦然,沈荔更可以說是喜上眉梢。遮掩都沒有的,笑容一下就上了臉頰:“當真?秦姐姐——”
一張嘴就成了秦姐姐。秦如意無奈,但對著沈荔喜氣盈腮的笑臉,又說不出什么刻薄的話,只能半惱道:“收斂些吧!我可不是來給你送錢的!”
“自然,自然,我們互惠互利”
這樣的合作,又比朱夫人和沈荔的合作要輕省許多。因秦如意是不插手沈荔生產的,只提供一個酒行售賣,便從中抽成即可。
但沈荔萬般不操心,一切定價售賣的事都交給秦如意,便又讓了半分利躲個清閑。
談完,秦如意自然是要立刻回去擬定章程。沈荔目送她上了馬車,忽然在腦中道:【我的進度條怎么樣了?】
系統調出來一看:【恭喜宿主~一千萬兩銀子進度條已完成66%,步入最后三分之一~】
這跟沈荔自己算的大差不差,且最后三分之一要賺起來,肯定會比最開始的三分之一更快。
照這樣算,最多半年,她就能攢滿進度條了。
大概就是從蘄州回來?
也不知道沈涯女士他們怎么樣了。
系統曾經說,她的身體有特殊能量保存,雖然出了車禍躺在病床上,但身體機能并沒有退步,相反,還會被長期溫養,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又說她回去的時間點可以隨意選,只要是她車禍之后的時間,都是可以的。
【且看你重傷痊愈,殺回廚界,一手攫獲米其林三星——】系統給她編劇本,【V你三百四十萬兩,聽你的復仇計劃!】
【統啊,謝謝你。】沈荔忽然說,【還好有你,我能找人說兩句廢話,不然這會兒可能都已經瘋了。】
系統往日最喜歡跟她抬杠,聽她吹捧自己,這時卻沒吱聲。
半晌,才默默道:【不會的。】
【就算宿主是獨自來到這個世界,也能活得很好的。】
*
北安侯府。
“人呢?”
“沒請到!”婆子還喘著氣——這時節的京城已經很冷,“說是、說是一早便不在府上!”
畢竟是她突然上門,人家另有行程,也是應該的。
魏桃心里沒多介意,吹吹茶,問:“知道去哪里了嗎?”
“應當是尚書府。”婆子道,“沈家畢竟連著沈記,鄰里都注意著呢。”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魏桃點點頭,又皺眉:“尚書府?哪家尚書府?”
“聽說是高尚書府。”
“高尚書?”
魏桃眉一挑:“那不是喬相的恩師嗎?”
沈荔頭一次來高尚書府,卻一點不覺得拘束,實在是高尚書與夫人趙琴太熱情的緣故。
“其實我們念著你很久了,一直想請你來,就是喬裴那小子不準——”高尚書人雖上了年紀,說起話倒是口齒清晰,思維敏捷,“生怕打擾了你,讓你覺得負擔”
趙琴與他并排走,將沈荔夾在中間:“叫你聽他胡扯?那小子只要愿意,隨時都能信口開河。”
“哎,夫人,喬裴不是那樣的性子,偶爾為之、偶爾為之”
被夾在其中的沈荔:其實,有沒有想過,喬裴的擔憂是對的
好不容易到了正廳,中間的大餐桌還在布置,沈荔便被帶到窗前榻上。
長榻正中一只矮幾,上擺著棋盤、茶水、點心,和一瓶子插花。
“這是”沈荔不解。
看上去,仿佛是一盤殘局?
趙琴見她似乎有興趣,立即慫恿:“不若試一試?”
沈荔往日也是琴棋書畫興趣班連軸轉的人,長久不下棋,反而手癢,這時便點頭:“好啊,試試吧。”
她答應得爽快,趙琴臉上笑容更盛:“沈掌柜是貴客,便不叫我家那個臭棋簍子來折騰你了,我來陪你下吧!”
兩人對局,黑子銳利逼人,殺機凌厲;白子周旋妥帖,以守為攻。
“夫人好棋藝。”沈荔嘆道,“這一局我恐怕要輸。”
“也不過兩三目爾!”趙琴擺擺手,旁邊侍女給兩人添茶,“倒是難得的痛快!往日我與夫君下棋,總是憋屈”
卻原來這高尚書府,唯有趙琴是棋藝高手,高尚書雖然略懂一二,但卻是真正的只懂一二。
每次一起下棋,總以趙琴憤而離席告終。
“也有人夸我下得好的。”高鑒明在另一側長桌邊練字,聞言看向沈荔,胡須隨著他的笑容一抖一抖,“我的好學生,那可是個不亞于我的臭棋簍子。”
喬裴?
沈荔大為詫異:“喬大人,原來棋藝不佳嗎?”
光看那張臉,就該是個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的人才對啊?
誰能想象喬裴頂著那樣一張美玉無瑕的臉,端莊冷肅、高嶺之花的神情,卻下得一手爛棋啊?
趙琴不屑:“那是他沒遇上個好師傅。跟著臭棋簍子學,自然也只能學成個臭棋簍子了!”
高鑒明搖頭:“夫人這話就有失偏頗,君不見世間所謂天才,都是無師自通的,只能說明他啊,還沒有聰慧到那個份上”
沈荔好奇:“喬家沒有人教他嗎?棋藝我還以為是這些大家子弟一出生就要學的東西呢。”
趙琴抿抿唇,原本不打算開口的,卻見高尚書沖她一個勁兒使眼色,心里反而沖起一股勁兒來:“來,沈掌柜,同我坐一起來。”
沈荔便挪過去,挨著她坐了。
高鑒明看她打定主意要說,自己先溜之大吉,往書房里去了。趙琴遠遠一看,便知他是要給喬小子通風報信。
報信就報信吧,這惡人也由她來做一次。
“喬裴那孩子,來找我夫君拜師時,年歲已經不小。”她手中握著茶盞,半是回憶道,“大約十好幾歲?又或者只是十歲出頭,記不大清楚,他原本身量并不高的。”
沈荔想了想,雖說少有跟喬裴并肩而行的記憶,不過要說個頭
她自己的身體大概能有個一米六九,將近一米七,喬裴卻比她要高一個頭,怎么也有一米八幾了吧?
許是面上露出幾分不信,趙琴失笑:“真的,你別不信。他往前數,日子過得苦,后來才補回來。”
“苦?”沈荔揣測,“十歲之前,并不會下棋的苦?”
琴棋書畫,雖說聽上去像是閨閣女子的才藝,但對時下的貴族男子、大家子弟來說,才是不得不學、不得不優的幾項課業。
尋常人家負擔不起,也就罷了;但稍殷實些的,不說樣樣精通,至少要有兩三樣能拿得出手才是。
“我夫君是考學考出來的,幼時家境貧寒,才未學過。”趙琴說。
她這話著實說得委婉。沈荔反應片刻,才解趙琴話里的暗示。
若說高尚書是因為幼時家境貧寒,未能早早開學,后來也沒有那么多閑工夫練手,棋藝才如此,那么喬裴呢?
說起來,樓滿鳳、李執,這二人可說是家庭幸福美滿,周釗——按劇情來看,是個遺腹子,爹死在戰場,娘親撫養他長大,后來也因病去世。
雖然各有不同,但至少都是可以追根溯源,看得見摸得著的。
唯獨喬裴。
他是從何而來,家在哪里,父母是誰呢?
趙琴端詳她的神色,半晌,嘆了口氣:“旁的人問起來,我自然是一字不提,一句不說。但沈掌柜,若是你”
“我想,也許由我來說,正是他所盼望的”
第90章 讓步
“今日怎么約在滿庭芳?”
樓滿鳳拎著一壺酒上樓, 穿過層疊玲瓏的走廊,這才到了李執和李挽所在的包廂。
廊外不少紅楓金葉,時不時有小廝來掃干凈。
平日李家兄妹與他在宮外用飯, 莫不是去沈記,連凌云閣都很少。
畢竟沈記是沈荔發家之地,便是京城老饕客,也多以沈記滋味為正宗, 認為凌云閣的菜色,或多或少欠了幾分。
凌云閣老客, 便又是另一種立場,覺得還得是凌云閣的風味,與沈記的結合,才是萬里挑一的巧妙,故而又很少上沈記的門。
兩者誰也說服不了誰,偶然在路上碰到, 還要互相嘲諷兩句呢。
不過樓滿鳳與李執頑固地選擇沈記, 自然又是另一種意圖。
李挽在窗前寫字, 沒回頭, 鳶尾紫長裙恰好墜在腳邊。
李執則一身群青色道袍,不比寶藍那樣艷麗華貴,卻十分顯白,將他養尊處優的皇室氣韻托得更高。
他瞥了眼樓滿鳳手里酒壺:“沈記的東西?”
“是啊,前幾日沈記便開始賣酒了, 我想是京里的酒行終于有了著落。”
“酒行?”李執雙眼微闔, 思索片刻, “是找了旁人幫忙?”
“那倒沒有,她把江南那一套搬過來了。”樓滿鳳指了指地板, “恐怕這家就是京城的朱夫人呢。”
李執便懂了。應該是沈荔和滿庭芳合作,用了滿庭芳的酒行渠道,賣她自己酒坊的酒。
他搖搖頭,失笑:“早該料到她的脾氣。”
樓滿鳳在他對面坐下,熟練地倒滿兩杯,推給他一杯:“沈姐姐萬事不求人,你是第一天知道?”
酒行的審查是必要的,對吞吐量的判定也相當重要。
如果沈荔一心要建立自己的酒行,把制造、銷售的流程全部捏在手里,那就難免要短時間內打通官府關節,在審查這一道工序上潤滑一二。
若說對官府的影響,她既可找李執,又可找喬裴,周釗和樓滿鳳雖說遠了些,但也能說得上話。
但沈荔卻偏偏一個都沒有選。
李執慢慢品味著杯中酒,一瞬的酸苦令他皺眉,轉眼便是綿長的回甘:“你也長進不少。”
他看向樓滿鳳:“是跟魏夫人學的?”
“我娘聽說我想學一學經商之道,險些把眼珠子瞪出來。”樓滿鳳撇嘴,“不過說來奇怪,越是努力,越是發覺自己還欠缺許多。”
“往日你可不會這樣想。”
“往日總是覺得,即便文不成武不就,萬事不通,我自遠是非、尋瀟灑,俯仰自得”
樓滿鳳說到這里,垂下眼簾:“那樣也未嘗不好,但那時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當我更加認清自己,再回頭看沈姐姐,便覺得覺得我實在落后太多,太多。”
他雖然又笑起來,但眉眼之間,難免生出幾分澀意:“你說奇怪不奇怪?”
原以為李執會寬慰他,再不濟便踹他兩腳,令他振作,卻不料這人竟也消沉下來:“是啊。有時,覺得她很近,有時,又覺得實在太遠。”
樓滿鳳一聽他消沉,自己卻歡欣起來:“怎么?你這是遇上了什么事?說來我聽聽嘛!”
李執:
他對自己慘交損友默哀片刻,最終還是開口:“父皇有意為我賜婚。”
“這還不好?”樓滿鳳下意識道,但立刻反應過來,“呃好像確實不太好。”
先不說所謂長輩的認同,在他幾人之間本就沒有什么優勢——誰家還沒個偏愛沈掌柜的長輩了?
光說樓滿鳳家里,魏桃就催促過他無數次。
只說沈荔,她若要選擇,必然是以自己的意志為絕對主宰。
賜婚,光是這個賜字,恐怕都要叫她不樂意。更別提,她如今顯然對李執沒有額外的男女之情。
因此,即便是賜婚圣旨下了,應該也不會得到幾分好臉色。
不如說,可能會將人越推越遠
“再說,要是嫁進宮里,難不成要把沈記和凌云閣全都甩開了?”
樓滿鳳都替他發愁:“你看我娘,雖說仍然是魏家家主,但做了北安侯夫人,就不能隨時下江南去了。”
“我舅舅倒沒別的心思,但只說我娘,她難道不想去江南坐鎮嗎?”
樓滿鳳說著說著,聲音都小下去:“只是不能而已。”
“沈姐姐要是進了宮,難道也要像你跟李小丸一樣,只能時不時出一趟宮?”
李執苦笑。
父皇那天提起這事,也只是輕飄飄的一句‘朕可擇日為你們賜婚’而已。李執不是不能解這樣的態度,實則回望過去,他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也是以這樣的態度去看待、去處。
但沈荔
不知為何,但李執很相信,如果他用如此的態度對待沈荔,那么他便寸步難進了。
見他神色,樓滿鳳扁扁嘴,又挖空心思安慰:“既然這樣,不若同我學一學,先將兩人關系拉近,以真心換真心——”
“所謂互相體諒,也要有些底子在,才會讓對方心軟不是?”
這大約是唯一的辦法,李執聽得很認真:“便是所謂動之以情?”
“那就要先有情可動啊。”樓滿鳳往桌上一趴,軟綿綿道,“沈姐姐——怎的、那般無情——”
眼看都要唱起來了,李執嘴角一動,好不容易要笑。
“可是,沈姐姐難道會因此讓步嗎?”
一直未曾開口,只是埋頭吃菜的李挽,忽然道:“為什么覺得,若是沈姐姐心儀一個人,就會為他讓步許多呢?”
她偏頭想了想,輕松下了判斷:“她看上去,實在不是這樣的性子。”
樓滿鳳一下子便唱不出來了。
李執一怔,像被澆了一桶冷水,頭腦也冷靜下來。
是啊,她怎么會讓步呢。
而他,又為什么會一心想著,要沈荔讓步呢?
*
冬天的菜單陸續上了也有七八天,一眾客人也漸漸發現了其中的變化。
菜色上,倒不是最要緊的,反而是吃法——
“各吃各的,倒更顯得尊貴許多。”劉克是老客人了,一來便熟門熟路點好菜,“你就說這玉腌魚”
玉腌魚是沈記冬天的名菜,往日么,一大瓷碗端上來,滿滿當當,看著確實喜人。如今卻是每人一小份,小木碗裝著,蓋子嚴嚴實實扣在上面。
等跑堂送到自己面前,再掀開蓋子,立刻就是一股誘人香氣撲鼻而來。
且這小碗里的擺盤,比大瓷碗里更加注重。雖然是腌好的魚塊——若是整只魚,便只能用小魚,反而不夠肥美——卻拼成一整條的形狀,用玉石狀的蘿卜四處拱衛起來。
光是造型上,就比原先的合餐制精細許多。
更不必說,為了照顧到每個客人的口味,沈荔特意修訂了原本的調味。如原本這道菜放了不少胡椒粉的,如今做成小份,且不說胡椒粉的量要調整,對某些確實受不了這味道的客人,也要悉心照顧好。
于是又把調味品單獨備出來,和什么都不加的玉腌魚一起奉上,客人自取就是。
劉克心中盤算,若說價錢,自然是點一份大碗菜更劃算——不說吃多少,反正人人都能沾一口。
但低頭一看,這擺得清清爽爽,還有幾分留白美感的木碗,以及旁邊配好的三樣調味品,再附上一杯配餐酒
倒也不覺得有多么不劃算了
大堂里吃得熱火朝天,樓上的包廂自然也是如此。
沈記的包廂供不應求,早就是京里好吃客頗為憤慨的一大問題。但一棟樓也就這么高,兩層已經是極限,三層便要去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才能找到。
故而包廂的數目也就咬死了這么多,能訂到一間,幾乎已經能證明是一個在京城很有能耐的人。
很有能耐的樓滿鳳,如此這般向自家娘親賣乖。魏桃聽得好笑,一個白眼輕飄飄甩給他,并不接話,只往窗邊一坐。
說來也叫人不可思議,這還是她第一次來沈記的包廂吃飯。
和沈荔相識算是很早了,魏桃想。那時候趙琴叫人給她送了幾盒子點心,仿佛是月餅,很快,又聽說鳳兒胡鬧,隨手給出去幾千兩銀子。
后來,又上門提親、兩人合作,及笄宴、口脂坊,以及她兄長遞來的消息,說是沈荔在南邊也幫了鳳兒不少忙
魏桃輕輕一笑。若說她想不想聘沈荔做兒媳,自然是想,想得不能再想。這樣一個人選,能耐、大方、張弛有度、知進退,做人做事,真誠又灑脫。
最要緊的是
“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魏桃慢慢說,“你也好,沈掌柜也好,越走越高。娘卻走不動,只能在這里看著你們。”
樓滿鳳沒察覺她剛才走神,笑嘻嘻的,正想打趣兩句,忽然窗外一陣喧嘩。他目光一落了下去,就再難收回來。
十二月,京城便已經開始飄起了小雪。
沈記的臘八粥也擺得越來越早,幾乎跟臘八沒了關系,一下雪就開始鋪攤子。
魏桃站在他身旁,順著往下看,便看見門口施粥的棚子。沈荔站在棚邊,半邊白雪細細,落在她繡著芙蕖的天藍斗篷上。
魏桃默然片刻。
雖然魏桃一直以為沈荔是她兒媳的最佳人選,但私下接觸這許多次,不自覺將她看做自己本來就有的小輩去疼愛,早已不拘泥那點嫁娶姻緣。
可看兒子這樣情態,說不難受也是假的。
“那時沈掌柜也說過,世上女子萬千,如她這樣的恐怕也不少。”魏桃勉力安慰,“又或者,還有更適合你的,也未可知啊。”
樓滿鳳手指緊攥著窗欞,聲音卻輕,像是怕驚擾這一場雪:“可是”
“我總覺得,不會再有比她更好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