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樓滿鳳和沈荔合作的大棚蔬菜,產(chǎn)量也就那么些,還要供店里每天用,因此沈荔接了五十個客人的訂單便打住了。
畢竟菜是日日都要定的,五十個客人定上兩個月,那也有穩(wěn)穩(wěn)的九百兩入賬。
倒是沈記每日隨著蔬菜,附上系統(tǒng)出品的小楷菜譜,很是贏了些食客們的好評。
覺得沈記上心體貼,事事想在客人前頭。
每天送來的菜也是肉眼可見的新鮮,又半點不沾泥,細致整潔。
那批被官員們送給上司們的蔬菜,也收到了效果——沒過幾日,便有高門小廝來沈記詢問,說是主人想吃鍋子,但天寒地凍不便出行,問問沈記能否將鍋子送到府上來。
今日輪班在大堂跑腿的周全點點頭,細細問了鍋底的口味和配菜,片刻便提著一只木盒過來了。
盒子紅底金紋,依然是小小幾枚梧桐葉落在盒蓋上。
“上頭一層隔了冰放著的,是主家要的配菜。十碟鮮羊肉卷、雞腿肉、鴨胸肉;八碟沈記特色‘九曲十八彎’、辣腌排骨、嫩魚片及六碟時蔬拼盤。”
周全照著念完,核對了單子,抬了抬木盒:“底下一層是給客人的贈物,甜咸點心各四道。”
小廝一看,心道這伙計力氣真夠大的:“那鍋子呢?”
周全將他引到門邊:“您稍等。”
改建之后,挨著沈記大門的就是打包間。里面擺了十來個小泥爐子,只等著點鍋子外送的上門,便把煮開的各色鍋底放到泥爐上,燒得微微滾起來,連著爐子一起送出去。
“瞧著您坐馬車來的,路上可務(wù)必小心!”周全將爐子連鍋塞到他手里。
小廝一看,鍋子用軟木固定,底下爐子也用鐵片把火圍住,燒起來是不大可能的。
就連鍋蓋都用細繩綁得死緊,若非用剪刀,必不能拆解,里頭的熱湯便也不會灑出來。
這樣一來,實在沒什么可小心的了。
他一回府,將這事當(dāng)作趣聞跟主家講了。
眾人雖是一笑而過,卻也覺得沈記做事實在妥帖周到,事事上心。
“這泥爐還需送回去么?”席上有客人問。
小廝答:“沈記說,不用送還,但憑客人留著用。”
席上又是一陣稱贊,說沈記大氣,有豪富之灑脫氣概云云。
小廝連連點頭,心里卻想若是到店吃,一份鍋底無非五兩銀子,各色配菜全點一通也就十五兩,再多點也不會超過三十兩。
而將鍋子打包外送,光是這所謂的包裝費,就要多收五兩銀子。
若沒有小廝自取,需得沈記伙計送上門,還要收跑腿費二兩。
就那么個木盒子,里頭塞點軟木頭,再加一個小泥爐,頂了天也就二兩銀子打住,哪里值得了那么多錢?
沒人知道小廝的腹誹。總之,一次次的宴席后,沈記在官宦勛貴圈子里也算有些名聲了。
不少府上不僅點那些新口味的鍋子嘗鮮,也開始試著去沈記用些別的菜品。
這一試,正巧撞上冬天翻新的菜單。
這日,名家大儒張老做東,請了戶部尚書高鑒明、秦悟秦錄兩名國子監(jiān)博士,為回京述職的南州巡撫薛旸接風(fēng)洗塵。
高尚書、秦家兄弟和薛旸都是張老的弟子,也是趁了薛旸回京,才有機會聚在一處。
張老品了口茶,道:“說起這個沈記啊,還是那日有個學(xué)生請我來,我才知道梧桐街開了一家如此妙趣的食鋪。”
高尚書聽了也笑:“巧了,我也是聽我那不成器的學(xué)生提起,才知道沈記名頭。”
他往樓下瞥了眼:“人可多著呢。若不是來得早,哪有包廂坐。”
秦悟和秦錄對視一眼:“底下大堂其實也不算喧鬧,比起奎香樓好太多。”
張老:“凌云閣奎香樓這些地方,熱鬧是熱鬧,卻只適合年輕小子們玩笑。”
秦錄大嘆:“正是啊!我等想找個安靜些的去處,竟只能縮在家里喝茶......”
菜單每個包廂都掛了,依然是小木牌用青綠絲線穿在墻上。
“玉腌魚?這名字倒新鮮。”
薛旸把玩著手里的珊瑚手串:“點一份試試?”
冬天的新菜單,著重的便是各色菜蔬了。
這是沈記有別于其他酒樓的稀罕物,自然要多多擺出來。
玉腌魚這名字念著拗口,實則是將魚用鹽細細腌過,再往酒壇里過一道,和煎過的蘿卜塊一起燉了。
湯底用羊骨湯,也湊個魚羊鮮的趣,兩樣契合的葷肉一湊,便是撲鼻的香。
腌過的魚,肉質(zhì)又和尋常不同。
半點不干柴,反而愈發(fā)肥腴,肉質(zhì)綿軟至極,唇瓣一抿就化開。
這種鹽腌貨,天然有股發(fā)酵出來的酒香,縹緲似無,卻又相當(dāng)刺激食欲。
桌上幾個信奉少吃養(yǎng)生的,這時也停不下筷子。
“這魚肉吃著倒是咸淡正好。”薛旸閉眼咽下,只覺得連喉嚨口都是香的。
“畢竟魚是腌好的,湯便無須再多加鹽。”秦悟笑道,“如此魚肉有味、湯水有味,兩者都是剛剛好。”
張老則更偏愛汁水飽滿的蘿卜塊。
玉腌魚里的蘿卜塊形狀奇特,雖說叫玉,卻并不是尋常玉雕擺件的形狀,而是剛開采出來的玉石塊,很有些質(zhì)樸雅趣。
一口咬下,清甜的蘿卜汁水與浸潤的魚羊湯一道滿溢嘴中,在這樣的冬日里,實在是一大享受。
他看薛旸吃得高興,難免打趣:“怎的,京城里也有叫薛巡撫中意的好魚?”
薛旸常年在東南沿海一帶,什么樣的河魚海魚沒吃過?
只是這道玉腌魚,叫他想起一直守在京城等他回來的夫人和女兒。
他在東南,自然有各樣鮮美魚獲可吃。卻不知道自己的妻女有沒有來過沈記、有沒有嘗過這道玉腌魚?
高鑒明一看,這老鬼眼角都有淚光了,連連道:“罷了罷了,還說叫上你一起去明安寺拜一拜,這下只能算了。”
張老也是哈哈大笑:“是啊!吃完這頓接風(fēng)宴,還是得趕緊把他送回府上,物歸原主!”
高鑒明腦子一轉(zhuǎn),道:“這魚說不好,不過沈記的其他菜,你家姑娘多半是吃過的。”
薛旸看他:“哦?”
“我家夫人常往你府上送些吃的玩的,里頭最多的,就是這沈記的東西了。”
高鑒明說,“所以啊,回去時可別苦著臉,讓嫂夫人知道了,以為我們這些為老不尊,欺負你一個外地來客呢!”
薛旸直接給他一腳,桌上眾人哄笑一片。
五個人吃了十二道菜,這在規(guī)矩上來說已經(jīng)很簡樸了,也說明沈記的東西分量十足。
高鑒明想,不說他尚書的品級,就只薛旸這個南州巡撫,往日餐桌上沒個二十道菜打不住。
倒不是有心奢侈,而是禮節(jié)有此規(guī)定,幾品官能吃幾道冷菜幾道熱菜,都是有數(shù)的。
不過這些念頭只在高尚書腦子里轉(zhuǎn)了一瞬就打住了。
無他,因為他又在沈記大堂的角落里看見了自己的好學(xué)生,喬裴。
這廝和沈掌柜相識日久,想來是有那什么會員位的,怎會進不去包廂?
卻偏偏要在這大堂角落窩著。
高尚書來的次數(shù)不少,回回來,回回都見他可憐兮兮縮在那兒吃飯。
要不是沈記的大堂也收拾得干凈雅致,他這做老師的,心里都有些窩火。
高尚書頭一撇,正想著眼不見心不煩,卻見沈荔笑容盈盈從旁經(jīng)過。
雖說也聽了些沈府那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但接觸幾次便知道,這位沈記掌柜絕非一個‘農(nóng)戶女’便可形容。
進退有度,這四個字聽上去容易,然店里來往不少官員勛貴,做起來就難了。
沈荔含笑和幾人打過招呼,也不為了他們的名聲官位另有優(yōu)待。
她這回從廚房出來,是為了樓上客人點的柰子點心。
不論是柰子這種不飽腹的水果,還是多用牛乳攪打出的鮮奶油、黃油,價格都很高,只有包廂客人會點。
偏偏趙大趙二、周全周安在大堂忙得不可開交,蓮桂在幫著芳姨算賬,一德寧寧都在廚房替她盯著火,一時就只能沈荔自己上來送餐。
她歉意一笑,便側(cè)身讓客人先下樓結(jié)賬,接著才抬步上去。
高尚書同她微微點頭,對她不直呼官職的分寸有些贊賞。
目光一轉(zhuǎn),正要去錢柜結(jié)賬時,卻又對上了喬裴的視線。
他那好學(xué)生目光游移,沒有半分被抓包的尷尬,反而以袖遮杯,遙敬了高尚書一杯茶。
方才他看過去時,喬裴分明還沒有抬頭。
要說他是在看自己,那目光的方向顯然不對。
但若不是在看他,剛才這樓梯口,就只剩沈掌柜了啊。
高尚書腦中電光石火般劃過一個念頭。
不、不會吧......
原來這小子,不是覬覦人家沈掌柜的鋪子啊?
*
隆冬時節(jié),京城常常有雪。
落在平民百姓家門口,那是令人惱煩的礙事東西,但在高門大戶,卻是雅致清麗的美景。
譬如北安侯侯府。
“世子爺,夫人叫您回話呢!您就別折騰這身衣裳了!”
小廝不見人出來,無奈,只得對著主母派來的丫鬟一通作揖:“好姐姐,世子爺還在里頭忙,勞您稍候著。”
樓家誰不知道,這位世子爺是侯爺與夫人唯一的孩子,打娘胎就極受寵。
況且這丫鬟是樓滿鳳親娘身邊的人,豈敢作色,忙笑道:“說些什么話,世子爺?shù)氖拢闶堑鹊纫矡o妨。”
好在兩人沒候多久,樓滿鳳就推開門出來了。
門一開,里面暖熱的炭火氣撲面而來。
饒是丫鬟小廝兩人將規(guī)矩吃進骨子里,卻也不由得心里一松。
為冬日里難得的熱意,也為面前世子爺驚人的美貌。
樓滿鳳身形與父親北安侯不同,雖也有些肌肉,但衣袍罩在外頭時,就略顯瘦削。
面白如玉,唇紅如丹,黑發(fā)如墨,容色之艷輕易壓住了身上那芥花紫的直綴。
再披一件銀鼠裘,折扇后頭眼波一轉(zhuǎn),端的一副富貴佳公子模樣。
丫鬟不敢直視,立刻垂了眼道:“秉世子爺,夫人請您去前頭鯨飲堂用飯。”
樓滿鳳點點頭,叫了小廝一路過去。
侯府很大,光是他自己住的飛光院就已經(jīng)是小三進。若一路光生生走過去,恐怕能把人凍成冰。
好在侯府不僅大,還有錢。
從飛光院到正院這一路,所有連廊都細細用絨布遮了,生怕有一星半點冷風(fēng)進來,凍壞了家里的小主子。
“娘。”樓滿鳳一進門就露了笑,“今日怎的想起來叫我?”
北安侯夫人斜斜飛來一眼:“怎的,我無事便不能叫自己的親兒過來一道用飯了?”
“能的,能的。我就是說笑嘛......”
北安侯夫人姓魏,名魏桃。
若是有人見了魏桃真容,便不會再疑惑那位粗狂魁梧的樓侯爺,如何能養(yǎng)出玉雕金攢般的樓小世子。
這位魏夫人雖然已經(jīng)育有一子,但面容飽滿、目光明晰,姿容更是明艷大氣。
看上去倒不至于像是二八少女,卻比尋常年近四十的婦人更加精力十足。
魏桃哼了一聲,抬了抬手,后面便有人捧上一枚木匣子。
她素手打開,里面一沓薄紙。
質(zhì)地不大好,就是衙門尋常寫地契房契最常用的紙張。
“京城南郊,前年你舅舅送你那個莊子,拿去做什么了?”她點了點面上第一張,瞇眼問。
樓滿鳳赧然:“娘,你不都知道嘛......”
魏桃不理,又翻出一張:“七千兩銀票,去年秋天才化零為整給你兌的,又拿去做什么了?”
樓滿鳳見自家娘親似有勃然大怒的預(yù)兆,連聲叫小廝:“快來!快來!給我娘看看!”
魏桃面上怒意橫生,心里卻很平靜。
別說七千兩并一個莊子,再翻十倍對她魏桃來說都不是什么大事。
但鳳兒要給她看什么?
那小廝從懷里也摸出幾張契子來。
樓滿鳳便一一展開給魏桃看:“娘,這是我和沈記掌柜簽的,那蔬菜大棚除了冬天,使用權(quán)都歸我;其他時候的營收按四六開,她六我四,不是白送的!”
接著又摸出一張,很自豪地給她指了指上面‘魏氏錢行’的字樣:“這些是上個月剛賺的!已經(jīng)存進咱們家的錢行了!”
大棚里的蔬菜收益,一部分來自京城各家訂購的新鮮菜籃,另一部分就是沈記自己做菜消耗的量。
而大棚的賬由芳姨和樓家統(tǒng)管,和沈記是分開算的。
再按四六開給樓世子分紅,這第一個月就已經(jīng)有了四百九十六兩的進賬。
這錢在魏家甚至樓家,都是扔進水里聽不見響的小數(shù)目。
但魏桃畢竟富商出身,略一想,便知道要在這樣快的時日有這樣多的收益,絕不是一件易事。
沈家的堂二小姐,聽說早先是南邊的農(nóng)戶女,卻沒料到能在京城這樣如魚得水。
她臉上的怒色漸消,心里卻愈發(fā)思索起來。
半晌,沒個著落,只能開口問兒子:“鳳兒,依你看,那沈記掌柜是個怎么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