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旁鋪子坐地起價,咬死了不肯賣,怎么看都像是有人從中作梗。
這事暫時沒有著落,但錢是不能不賺的。
故而中秋沒過幾天,沈記就開始全天候營業(yè)了。
菜單依然用小木板寫了掛在墻上,四涼八熱兩湯兩甜品,熱菜里又包括了四葷四素。
“中午和晚上的菜單是一季一換。”沈荔介紹,“什么季節(jié)就吃什么季節(jié)的菜,等過了十一月,沈記就要換一次菜單了。”
熟客們雖然捧場,但也擔心會不會失望,結果當季主菜栗子雞剛上桌,就知道這擔心來得毫無必要了。
粉糯綿軟的栗子浸泡著咸香的湯汁,透著點山珍的清甜,竟比嫩滑的雞肉還要受歡迎。
“看來之前只能賣面,真是委屈沈掌柜了。”有人笑道,“否則這樣的手藝,沈記早該名滿京城,何以只做咱們的早餐鋪子呢?”
還有人提前開始好奇:“沈掌柜,冬天除了蘿卜白菜還有什么?”
“是啊,咱們這京城天冷,不像南邊還有些菜可種。該不是要從南邊運過來吧?”
“南邊一筐橘子,運來京城就要翻上五番!”
“不過要是能吃上,貴點也沒什么了......”
說著說著,就聊起如今京城的物價了。
沈荔也沒在意,回頭正要進廚房,又有客人叫她:“沈掌柜!既然中午和晚上都開始營業(yè),那什么時候擴擴店面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附和起來:“是啊!再怎么說,現(xiàn)在沈記的鋪面還是太小了。”
“要么咱們也學著其他鋪子,建個二樓得了。”
“二樓可以做包廂啊,還能隔出一片陽臺來。”
眾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沈荔一一謝過。
回后院之前卻找到了芳姨,問她:“最近是不是有很多新客來店里吃飯?”
她聽著這些人說話,似乎并不把從南方千里迢迢運來的、價比黃金的橘子當回事。
說起擴建二樓也是張口就來,還說要做包廂、要隔斷陽臺。
這樣的見識和底氣,并不像梧桐街長住的住戶。
芳姨點頭:“以前來吃面的熟客我都認得,也都是梧桐街的住戶居多。做木工的、隔壁醫(yī)館的、還有些是早起去碼頭的。”
“不過八文一碗面他們能天天吃,咱們中午和晚上的餐點,價格都接近凌云閣和奎香樓了,吃面的客人們肯花這個錢的不多。”
最初定價時,芳姨和趙大也憂慮過是不是太貴了些。
但沈荔和趙二沒讓步,堅持定了偏高的價格。
沈記的定位不是薄利多銷,否則當然應該便宜大量。
既然不走這條路子,那么一開始就得把價格推上去,讓人知道這是一家消費高、格調(diào)高的食肆,總比后面一次次漲價要好。
芳姨和趙大最終也被說服了。從結果來看,至少試運營的這十幾天沒出過岔子。
即使有過一些對價格抱有懷疑的,也在嘗過菜品之后咽下了所有抱怨。
芳姨翻出賬簿,每一筆后面都備注了客人的姓名、忌口和偏好。
原本是沈荔提醒她注意一下來沈記消費的客人有什么特點,不過芳姨無師自通,已經(jīng)做出會員服務的雛形了。
“如今常來沈記消費的,一部分是住在附近收入較高的官吏,再就是一些身份模糊的富家翁。”
芳姨總結,“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是白鹿書院的年輕學子。”
“白鹿書院?”這熟悉的名字讓沈荔眉毛一挑,“這不是沈穹上學的地方嗎?”
*
白鹿書院外,沈穹正準備和同窗一起去吃飯。
這家書院雖說并不是國子監(jiān)那樣的官方辦學,但因為其師資雄厚、名聲遠揚又資歷悠久,依然是京城部分官宦人家和勛貴子弟的首選。
周際當年為了把沈穹送進來,也花了不少功夫。
前幾日,白鹿書院里忽然流行起了分享月餅。
沈穹原本還大為不解呢,結果一看,發(fā)現(xiàn)是沈記的月餅。
他不僅吃過,還吃的是沈荔著人送到府上的‘人情版本’。
和外頭買的十二枚一盒不同,送上門的‘人情版本’分成了六枚一盒,更小巧,包裝也更精致妥帖。
冰皮和流心各三枚,分開送給沈蓉和沈穹姐弟倆。
還有一份,讓上門蹭飯的喬裴自己帶回去了。
那分享沈記月餅的少年名為孫兆,家里有幾座礦山,很是富裕,出手大方。
說是中秋吃了一回沈記的月餅,驚為天人,此后常常去吃飯,已經(jīng)將沈記秋天這一季的菜單吃了個來回,只覺得道道應時應景,滋味鮮美可口。
不過直到一行同窗走到沈記門口,他才確定最近書院里頗為出名的小飯館,就是自家堂姐的沈記。
被人問起臉色異樣時,沈穹也就直接回答:“這是我姐姐的鋪子。”
鋪子里沒見人,估計正在后院灶臺邊忙活。
他補充:“不過她是主廚,應該很忙,沒空出來接待客人的。”
同窗們面面相覷:“姐姐......?”
據(jù)他們所知,沈大人家沒有庶子庶女。
沈穹的姐姐,莫不是沈大人家業(yè)已定親的嫡長女?
沈穹搖頭:“是親堂姐,我二伯的女兒。”
同窗了然:“哦——是那個從南邊來的農(nóng)戶女啊!”
沈穹眉頭一皺。
接著就有人便嬉笑:“這要是沈大人的嫡女在后廚忙活,確實不成體統(tǒng)。不過一個農(nóng)家女嘛......”
說著,互相擠眉弄眼起來。
沈家大伯再如何清貧,那也是京城官員,品級足夠他每天上朝的。
沈蓉作為他的嫡女,學學女紅、管家便是了,親手下廚該是下人做的事才對。
不過沈記的掌柜沈荔是南邊來的失怙失恃之女,這又是兩說了。
話里話外的意思很清楚,不過就是笑話沈荔出身低微,做個商戶女、料理菜肴賣錢,正是合她身份的事,并不跌份。
因為她本就沒什么高貴體統(tǒng),無須講究這些。
他們以為沈荔畢竟被趕出家門,想來應該在沈家不受歡迎,加上又捧了沈穹的親姐沈蓉一把,應當不會惹出亂子。
卻不料沈穹當即大怒,兩袖狠狠一拂:“諸位倒是清高不染塵,但捫心自問,自己能掙到一文錢嗎?掙過一文錢嗎?花著家里的銀子,可有給家人掙過幾分臉面?張兄,這月的考評墊底,你想好回去怎么和令堂解釋了嗎?”
眼睛一瞟,不屑地冷哼道:“既掙不來銀子,又掙不來臉面——好么!居然還在沈記吃著五兩銀子的席面!倒不如自己中個舉人回來,叫我們吃吃舉人的席!”
他可不是什么會看人臉色的類型,想到哪就說到哪:“如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居然還好意思挑我姐姐的刺!”
那張兄面紅耳赤,啞口無言,沈穹卻越說越自信。
他愈發(fā)挺胸抬頭:“我姐姐靠雙手掙錢,每一文錢來得都問心無愧,要說起來,我等吃用家里卻無功名在身的學生,難道不該反過來自愧嗎?”
沈穹生得端正挺拔,此刻目光一一掃過去,那些說話刺人的同窗們一時居然不敢抬頭。
“好!”
忽然,角落里傳來一聲叫好。
眾人望過去,只見一位少年直身站起,手上狠狠拍著掌,一雙大而明亮的狐貍眼亮晶晶地盯著沈穹這頭。
“說得好!本就是如此,小商小販又如何?各人忙各人的生計,不偷不搶,便是比起將軍也不差!”
他一襲寶藍衣衫,顏色十分出挑,若是換了人穿,壓不住這顏色就顯得俗氣老氣。
但這少年相貌貴氣無比,眼尾飛揚上挑,臉頰飽滿豐腴,微紅兩腮,如上好蜜桃。
光看柔白的膚色,和頭頂成色極佳的玉冠,也知道他身份不凡。
這份氣質比寶藍的顏色更引人注目,衣裳穿在他身上,反而只讓人覺得矜貴端莊,調(diào)和了他五官的艷麗之氣。
有人倒對他的話語耿耿于懷:“說什么將軍?真是信口開河......”
旁邊同行的一把捂住他的嘴:“小心著些!你以為他是誰?”
那人還不服氣:“是誰?”
“那可是北安侯世子!”
——北安侯世子!
這稱呼一撂,還有意見的人都不開口了。
沒辦法,既然是北安侯世子,那硬要把將軍跟食肆掌柜相提并論,也就提吧。
誰讓如今慶朝唯一能被稱作戰(zhàn)神的大將軍,就是他親爹,北安侯樓知怯呢?
人家自己說自己親爹的閑話,別人也管不著啊!
小世子旁邊的人這時才伸手過來,將他拉回位置上坐好,無奈道:“我說樓小鳳,北安侯要是知道你在外面這樣說......”
世子梗著脖子:“大不了揍一頓,我可不怕。”
“好,好,不怕就不怕......”
樓滿鳳又是一聲哼,目光一轉,立刻怒了:“我說這家伙怎么不說話呢!原來是背著我們偷偷吃魚!”
沈記這道干燒魚做得實在鮮美,沒有半點腥味不說,原本難入味的魚身也滋味飽滿。
魚皮微微炸酥,和旁邊的干香菇一起浸透了香辣微酸的汁水,咬一口唇齒生香。
雖然一道干燒魚,那必是做了一整條,分量十足,但魚怎么能和雞比大小?
是以每桌對干燒魚的分配都很注意,決不允許任何人多吃一口。
樓滿鳳慣是個霸王性子,一急就上臉。
這時便兩頰緋紅地伸手,張牙舞爪地要打人。
那偷偷扒魚肉的同桌人,正是引他們來沈記的孫兆。
一見樓滿鳳回頭,也不能干坐著,立刻就要逃跑。
笑話,誰不知道樓滿鳳這廝雖然武學不精,但手勁很大?
傻子才留下來挨揍呢。
樓小世子豈能干看著他逃?立刻追了上去。
兩人你追我趕,很是一番繞店而行。
一旁白鹿書院的同窗們,也沒什么同窗愛,反而叫囂起來:“孫兆快跑!別被阿鳳抓了!”
“阿鳳快飛!快飛快飛!不然白叫鳳凰了!”
結果孫兆還沒跑兩步,忽然爆發(fā)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這一耽擱,就被樓滿鳳追上了。
他將人肩膀一扣,轉過來就是一張漲紅發(fā)紫的臉龐。
到了這時,樓滿鳳也覺得不對勁了。
“孫兆,你怎么了?”他立刻將人放平,目光落在孫兆臉上,立刻慌亂起來,“來人看看!快!”
旁邊已經(jīng)有人看出來了:“這......是不是吃魚沒當心,把魚刺吞下去了?”
“好像是!這怎么辦啊!”
隔壁桌的慌不擇路地支招:“我娘說魚刺卡住了要用饅頭咽下去——”
“用醋!用醋泡軟了也能咽下去......”
但孫兆情狀實在有些可怖,這時已經(jīng)開始從喉嚨里發(fā)出‘呃、呃呃’的嘶吼聲,眼睛飛快充血變紅。
隨著他的嘶吼,脖子上、額頭上的青筋也跟著起伏。
樓滿鳳一時手忙腳亂,雖然已經(jīng)從外頭小攤上買來了饅頭,但他無從下手,孫兆的狀態(tài)看上去實在不好,恐怕連吞咽這個動作都做不出來......
大堂里候著的趙大趕緊取了醋灌進去,孫兆面色好了些許,但依然沒法說話。
如此緊張的氛圍之下,不少客人坐不住了。
即便他們知道這是孫兆自己不小心,但難免心浮氣躁起來。
白鹿書院里的學生非富即貴,對自己的命看得都重,有的已經(jīng)叫囂著叫沈記賠錢了。
趙二上來賠著笑道:“諸位先別急,諸位客人在小店受了驚,賠償定是有的......”
這時,孫兆又猛然咳嗽兩聲。劇烈的動靜讓起哄的人群臉色更難看了:“還賠償?多少錢能賠得起人家一條命?我告訴你,今天這事沒完......”
他是剛剛被沈穹狠狠頂回去的張姓學子,這時自詡抓住把柄、找回臉面,言辭咄咄逼人。
叫他這樣一鬧,原本沒覺得孫兆有性命之憂的,也不由想到那里去了。
于是又呼啦啦站起來三四個人,跟著一起朝后院逼近。
人群涌動著,眼看就要越過大堂后的布簾,闖進后院去找沈荔要個說法。
小孩子們早就嚇得縮在一邊,趙大趙二和沈穹三人竭力阻攔著。
但他們?nèi)耍衷趺磾r得下這七八個身強力壯的男客?
眼看壓不住了,身后的布簾忽然一動。
沈穹還沒扭頭,就聽見寧寧驚喜的叫聲:
“沈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