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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稚子天真

    她的掌心濕熱而柔軟,如一縷輕紗,又如和煦春風。

    高恭心頭愈發鼓噪,雙手愈發用力,恍若供著一捧易逝新雪,懷抱一朵嬌花。

    晨鐘暮鼓,窗外寺鐘嗡嗡嗡響了數聲,仿佛已是辰時了。

    隱藏在鐘聲之中,紗帳曳地,發出一兩聲沙沙輕響。

    高恭陡然一驚,想轉過頭去,劉蟬卻牢牢地按住了他。

    “將軍。”

    她的手還在他的唇上。

    他嘗到了一股苦味。

    不妙。

    他皺緊了眉頭,揚手揮開了劉蟬的手。

    可是他的頭顱開始脹痛了起來,太陽穴旁青筋暴起。

    “你!”

    一個巨大的黑色影子突如從天而降。

    滯重的鐵器敲擊到他的頭顱,像有溪水順著他的臉頰流淌。

    黑色的影子與紅色的影子糾纏在一處。

    高恭勉力仰頭看去,黏稠的血色遮蔽了視線,他看到了一個搖搖晃晃的黑影。

    屋中還有別人。

    何時進來的?

    抑或是,從一開始,此屋之中,便已有了第三個人。

    什么人?

    高恭拼盡全力,自榻上搖晃著起身,他欲去取地上的羊首鐵劍。

    “來人啊……”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嗓音像是桎梏在喉頭。

    他頭痛欲裂,渾身綿軟無力。

    毒,是劉蟬給他抹了毒。

    高恭扯了扯嘴角,想要發笑,可是他根本笑不出來。

    另一計重擊再度從天而降,黑影人的手中是一柄鐵錘。

    高恭被擊得仰躺在地。

    恍惚之間,他看見劉蟬似乎也從榻上站了起來。

    她身上的紗衣像是沾了血,變成了紅色。

    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可是他忽然之間,又記了起來,他初見劉蟬的那一天,她也穿了一襲紅裙,裙上是成片的,大朵大朵的殷紅石榴花。

    他到底還是死在了她的手上。

    這就是他二十載的妻。

    他的抱負,他的野心,他的可笑之處。

    想到這里,他竟然真地笑出了聲。

    “哈哈哈……”

    孔聚低眉去看,高恭一面笑著,大口的鮮血自他的嘴角流出。

    劉蟬忽問道:“痛么?”

    孔聚:“什么?”

    “服下這種毒,人會痛么?”

    孔聚終于抬眼看了看劉蟬,她臉上濺了不少他的血,可是她的神情平靜至極。

    “起初不會痛,可是此毒會慢慢進入肺腑,最終他會腸穿肚爛而死。”

    劉蟬的眼神閃了閃,仿佛有淚,可孔聚定睛一看,她的眼睛干干凈凈,何曾有淚。

    “那給他個痛快吧。”劉蟬說道。

    孔聚再度揚起手中的鐵錘。

    窗外的晨鐘再度敲響。

    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了。

    陣陣撕心裂肺般的哭嚎聲傳遍了寺院。

    高恭死了。

    高大將軍死在了城外的寺院,被孔氏余孽擊殺。

    不出半日,消息傳遍了整個康安城。

    實在出乎意料,山岳一般的高大將軍,頃刻轟然倒塌。

    匪夷所思,難以置信。

    孔聚前幾日將才出逃,今日高恭便死在了孔氏的刀下。

    潼南孔氏,素來陰狠毒辣,可是諸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為何孔氏能在康安城外殺得了高恭。

    一石激起千層浪。

    高大公子身在北地,不在城中,高氏大部分的親眷尚在湖陽。

    因此,高二公子進了將軍府,令人搜查康安城中內外,追捕孔氏余孽。

    丞相大人聞之,心中甚痛,哀極生病。

    消息傳到宮中,皇帝聞之大慟,決定罷朝數日,以表哀思。

    *

    靈堂設在將軍府中。

    府中一片縞素,悲聲哀鳴陣陣。

    顧淼進到將軍府中時,天際業已擦黑。

    金烏將墜地,西面的天空只余淺淡的一絲灰線。

    梁從原起初不肯讓她來,是她堅持要出宮。

    梁從原害怕孔聚也想殺她,不,是怕孔聚也想殺顧氏。

    他沒想到孔聚如此可怖,明明被軟禁之時,他似乎已然喪失了斗志。

    顧淼也險些被他的一副懨懨的模樣騙了。

    可是,她到底還是沒有忘記潼南人究竟有多難纏。

    他們愛用毒,心思亦狡詐,更何況孔聚與高恭有家仇。

    他欲殺高恭,是天經地義。

    孔聚能有能耐脫逃,便有能耐殺人。

    只是……只是誰給他遞了刀?

    而阿爹,這幾天也怕也睡不安穩,他太想殺孔聚了……

    顧淼抬步跨過門檻,便見一道頎長人影立在黑木棺槨之前,一身素白,正是高檀。

    高檀想殺高恭么?

    顧淼捫心自問。

    上一世,高恭死于順教之手,不是謝朗,便是他。

    如今,高恭死于孔聚手下。

    孔聚為刀,而他才是捉刀人。

    高檀既成全了孔聚,又不必背負弒父的罵名。

    這個人才是她熟悉的高檀。

    心緒淡漠,淡漠得非人。

    高檀回轉身來,目光平靜地直視著她:“讀書郎,來了?”

    顧淼拱手而拜:“高二公子節哀。”

    話音落后,室內又歸于默然。

    守燈的仆從不發一言地埋首而立,也宛如一尊燭臺。

    顧淼慢慢上前,為高恭上了三柱香。

    高檀緩步而來,對她道:“讀書郎能來,實是有心,不若隨某去旁側茶室稍作歇息。”

    顧淼頷首。

    繞過一節游廊,方是茶室。

    室中空無一人,唯有她與高檀二人。

    一方紅泥茶爐架在火上,茶湯咕嚕翻滾。

    顧淼曉得這里才是高檀能夠說話的地方。

    不過片刻,她果聽他問道:“你今日來是梁從原讓你來的?”

    他的語調并非平淡無波。

    “不,是我自己想來。”

    “讀書郎有心了。”

    湯水滾沸,氤氳裊裊。

    高檀垂眸,慢慢沏茶:“你為何告訴他你的身世?”

    顧淼心頭忽地一顫。

    高檀知道,他既然知曉,那么宮中便有他的耳目。

    “你太天真了,你以為梁從原能助你么?他尚且自身難保,你與他交心,便會被他拖入泥潭。”

    茶勺落入泥爐,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顧淼皺了皺眉。

    高檀抬起頭來,眉目銳利。

    “梁從原想讓你做皇帝,是將你架在火上烤,你太天真了。”

    顧淼笑了一聲:“是你太自以為是了。”她將幾上的茶杯推遠,“我與齊大人本就是知己,我既肯說,便肯認下后果,你在宮中私設耳目,才是大逆不道。我便是梁氏又如何,做不做皇帝,又如何,我本就沒想做皇帝,我只想弄清楚從前舊事,沒想要你的天下,也不想蹚你的渾水。”

    “你是如此想我?”

    顧淼不答反問:“你也是如此想我的?”

    天真,愚笨,優柔寡斷,她在高檀眼中,仿佛什么也做不成。

    沉悶的風吹進茶室。

    高檀再度垂眼,睫毛落下的陰影,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青黑。

    他的語調黯然了些:“你記不記得從前,你為了救齊良,只身一人沖入亂馬之中。”

    顧淼一愣,方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來,似乎確有其事。

    她不清楚高檀葫蘆里又賣什么藥,因而并沒有立刻回答。

    “我當時便想,是何等情誼才會讓一個人為了另一個人如此奮不顧身。”高檀輕笑一聲,“后來我才曉得,你似乎為了許多人都可以如此。你太天真了。你以為這個世上都是真心便可換真心么?”

    顧淼不由地怒火中燒:“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的話,是為什么你寧可信齊良,也不肯信我?”

    顧淼一怔,原以為高檀會刻薄地繼續告訴她,她是何其天真。

    她扭頭朝窗外望去,燈下縞素飄搖。

    她嘆息道:“我不肯信你的原因,你還不知么?”

    高檀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是因為性情疏離?便是至親故去,亦無悲無喜?”

    心事被他一語道破,顧淼索性說道:“是,你的心里從來沒有旁人,你的心里唯有你自己。”

    第122章 渾水

    高檀沉默了須臾。

    悶熱的潮濕的雨夜,便是雨停了,濕潤的黏膩的水汽也像是蒸騰入空氣,攀附了皮肉。

    顧淼感到一陣惱怒,被他的沉默所激怒。

    她欲扭頭而去。

    高檀卻問:“那又如何?”他笑出了聲,“你說得不錯。”

    顧淼面色愈寒。

    “高恭命數如此,今日不死,明日亦會死。他孽債太多,總有清算之日。”

    顧淼怒而轉身:“所以,你就絲毫不為所動?”

    “你怎知我不為所動?難道要我學旁人涕泗橫流,方是心中悲痛?”

    顧淼垂下眼簾,不再看他:“你不說也罷,你從不說,每每詰問他人,自己從不肯示弱半分。”

    高檀走得近了些:“重來一回,你似乎比從前了解我。”

    顧淼冷聲一笑,抬眼道:“不敢當,豈敢揣測你的心思。”

    高檀隨之一笑,徐徐道:“高恭負了我娘,負了我,他也是個無心之人,倘若說他尚有半顆心,半是為了名利,半是為了孔夫人,何曾有分毫停留在他人身上,高恭常言,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是將才,卻也聰明反被聰明誤。”

    孔夫人?

    顧淼心念一動,“你瞧不起他?他之所以被孔氏所傷,到底還是為了劉蟬?”她不禁笑了起來,“旁人此般情情愛愛,令你頗覺可笑?為情而困,在你看來,想來是天底下最愚蠢之事。”

    高檀緩緩搖了搖頭:“高恭因情而死,倒讓我高看他幾分。”

    果然,高恭的死與劉蟬脫不了關系。

    孔聚肯定沒有死。

    阿爹肯定要著急去殺他。

    顧淼腦中念頭百轉。對于顧闖的隱憂占了上風,她無心再與高檀爭執了。

    她剛要邁步,卻聽高檀問道:“所以,你再無話可說?”

    顧淼扭頭道:“我與你能說的話早已說盡,你若還肯念些舊情,便真地放過我爹,不要讓孔聚去尋他,也別讓孔聚被他找到。高氏已是你的掌中之物,謝朗雖然難纏,但也不是全無辦法,齊大人不過是個可憐人,到時候你也不必趕盡殺絕。”

    高檀臉上露出一分了然:“你便如此輕而易舉地原諒了你爹?”

    “什么?”顧淼頓住了腳步。

    “倘若如此,你便不信我,那旁人呢,旁人心中便沒有他們自己么?”

    顧淼皺了皺眉,不落入他的陷阱:“你這是詭辯。”

    高檀又笑了一聲:“你想查青州舊事,齊良幫不了你,你不信何家人,也不肯信顧闖,其實你心里也清楚明白,顧闖為何遮遮掩掩,他急欲殺孔聚,不過也是為了遮掩舊事。養恩自是如山,可是顧淼,孰是孰非,豈是你一兩句原諒便可輕輕揭過?”

    顧淼蹙緊了眉:“你一直在怨恨他?”

    “自然。”高檀移開了爐上茶壺,將黑沉沉的石子投入了爐中火焰。

    火苗頃刻竄起,繼而迅速委頓,終于熄滅,冒出一縷白煙。

    “種惡因,得惡果。你再想保全他,最終也無濟于事。”

    不詳的預感彌漫心間。

    顧淼急道:“孔聚去尋我阿爹了?”

    “你未免太小看顧大將軍了,憑你爹的本事,在孔聚找到他之前,他便找到了孔聚。”

    顧淼心頭狂跳:“我爹在哪里?”

    必須殺了孔聚。

    顧闖得知高恭死訊的一刻,心中便想,他必須手刃孔聚。

    孔聚實在難纏,然而……他轉而又想到了劉蟬。

    那個女人是有毒的花,就像……就像鶴娘……

    顧闖的太陽穴忽地亂跳,突突突突,耳中似乎被刺入了一根極細的長針,在他腦中翻攪。

    他必須找到孔聚。

    他必須殺了孔聚。

    顧闖因而先找到了劉蟬。

    將軍遺孀因“憂思過甚”,并不在將軍府。她在一處山寺蟄居,等待寺中高僧為高恭的亡魂超度。

    然而,顧闖并未料到此時此刻的孔聚竟也如此膽大妄為。

    他扮作了緇衣僧人,藏身寺中。

    顧闖覺得他荒謬至極。

    他大致推測出了孔聚殺害高恭的緣由。

    半是家仇,半是天下,還有,隱秘的,他卻是為了一個女人。一個原本和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只是他死去的胞兄的發妻。

    此刻的孔聚如同一只狗,僥幸地驅趕走了另一只狗后,耀武揚威地盤踞在它自以為的地盤上。

    顧闖打算甕中捉鱉。

    趁夜而出,他讓人暗中圍了山寺。

    高恭不在了,高氏的守衛于他而言,宛若空殼,而高檀似乎默許了劉蟬的“置身事外”,默許了他人的打探。

    高檀比他想象得還要心機深沉。

    高大公子被放逐到了邊境,如今的高氏如同一盤散沙。

    高二公子成了康安城中的高氏,便是謝朗,是順教也不能輕易動他。

    淼淼……

    顧闖晃了晃劇痛的腦袋。

    先殺了孔聚,先殺了孔聚再說。

    他口中鳴哨,夜色中,寂靜的山寺似乎忽地驚醒。

    人影憧憧,樹葉被風吹起的沙沙聲與皂靴踏過石面的輕響交織成一片。

    顧闖側耳細聽,終于聽到了一道清越的鳥音。

    找到人了!

    他的心跳驟然加快,加快步伐朝聲源處邁去。

    孔聚素來狡猾,此一回絕不可掉以輕心。

    寺中的僧人紛紛驚起,面色彷徨,仿若不知所措。

    “施主夜深忽至,所謂何事?”

    顧闖恍若未聞,推開攔路的僧人,直朝殿后禪房而去。

    禪房的門扉大敞,里面站了數個精衛,一個緇衣僧人被他們團團圍住,狼狽地困在當中。

    他雖然垂著臉頰,但顧闖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他根本不是孔聚。

    顧闖只覺一股難以遏制的怒意直沖天靈蓋。

    他瞪大了布滿血絲的雙目:“孔聚人呢!”

    一個侍衛跪地道:“將軍……”

    他卻一腳踹倒了來人,不待眾人答,顧闖扭頭便走。

    先找到劉蟬!

    山中鴟梟低低鳴叫了數聲,黑沉沉的云朵籠罩了山寺。

    僧人點燃了火把,赤色的火光在風中飄蕩。

    迎著火光,顧淼翻身下馬,不顧馬后尾隨的侍從,直直沖入廟門。

    顧闖真在這里!

    廟門一側留有顧氏留下的記號。

    她朝著火光飄搖處尋去,身后宮中的侍衛亦步亦趨地追隨著她。

    所有人都在找孔聚。

    梁從原也不例外。

    將走到一道拱門外,她聽到了一聲暴喝:“站住!”

    是阿爹的聲音!

    她握緊了手中的短弓,進了院中。

    數個僧人舉著火把立在檐下,他們的身后站了精衛。他們舉著火把,垂著眼,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是在念經。

    殺孽,是罪孽。

    院中的顧闖披頭散發,正揮舞著長劍在追逐院中數道靈活閃避的黑影。

    “孔聚,站住!”他口中又是一道暴喝。

    顧淼定睛一看,院中數道黑影,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孔聚。

    他們有的甚至穿了顧氏的軍服,其余的,大抵是高氏的守衛,會功夫,只是閃避,并無意與顧闖相搏。

    顧闖卻像殺紅了眼,不管不顧地揮劍亂砍。

    “阿爹!”顧淼出聲喚道。

    顧闖動作一頓,突地扭過頭來。

    顧淼悚然一驚,赤色火焰下,他的一雙眼俱是通紅,額邊青筋暴起。

    他仿若發了狂。

    下一刻,不及顧淼多想,他便揮劍砍來:“毒婦劉氏!”

    顧淼閃身避過,他認不出她了,他竟以為她是劉蟬。

    高恭死了。

    顧闖像是瘋了。

    劉蟬心中發笑,遠遠地望了望山腰處的火光,合上了車簾。

    在顧闖上山之前,她便下了山。

    孔聚便藏在車中的木箱里。

    馬車漸漸停了,矮幾上茶盅終于止住了搖搖晃晃。

    幾前的孔聚朝她咧嘴而笑:“嫂嫂好手段,怎會曉得顧將軍要上山來。”

    “只是運氣好罷了。”劉蟬端起茶碗,輕抿一口。

    她身著白衣,頭覆白紗,露出的手腕柔若無骨。

    孔聚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隔著一方矮幾,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幾上茶碗被撞得嘩啦作響。

    他慢慢摩挲,終于摸到了劉蟬的左手掌,摸到了她的掌心里一枚硬物。

    尖利的金簪,若是使用得當,方可刺入他的脖頸。

    他輕輕笑了一聲,捏住了金簪一頭。

    “嫂嫂怎么又想殺我了,先前的山盟海誓都不作數了。我伺候你,伺候得不好么?”

    劉蟬的臉色白了白:“你住口!”

    孔聚將那一枚金簪收入懷中,抬手輕撫她的臉頰:“嫂嫂,其實能夠死在你手上,我也不算白來這一回,康安里的人不是常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他的手掌緩緩下滑,忽地頓住,“可是嫂嫂,我還不想死。哥哥沒了,高恭也沒了。如今的皇帝是個傀儡,我怎么舍得死呢。”

    他重重一握,方才散開手去:“此刻也是我該走的時候了,不過嫂嫂,你放心,等我殺了姓梁的,當了皇帝,便讓你做個寵妃。”

    劉蟬跌坐回了原位。

    孔聚撩開車簾,縱身往外跳,接應他的人就在不遠處。

    然而,他將要落地,胸中忽覺一陣鈍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頭,他張口“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血流不止,他的五臟六腑痛作一團。

    他摔在了馬前,枯草蓋住了他的頭臉。

    他想立刻翻身躍起,可是胸腔的痛楚令他難以起身。

    他用盡全力扭回頭。

    微亮月光下,劉蟬掀簾而出,立在了車前,俯視著她。

    “劉蟬,你……”孔聚張口,血如泉涌。

    他絞盡腦汁地想,終于明白過來。

    她給他下了毒,早就給他下了毒。

    不是什么金簪,是在茶里,抑或是,更早些的時候。

    她早就想殺他了。

    “你……我……”可是他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

    她卻懂了他的意思。

    “本就沒有你與我。其實又算得了什么呢,從來沒有女人該因其而死,你又算得了什么呢?”劉蟬伏低身,低語道,“你其實也不是非死不可,可是我若還想安安穩穩地做將軍遺孀一日,旁的人便不能曉得是我與你殺了高恭。”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你與他確有兩分相像,可是再像也沒有用啊。”

    第123章 山火

    寺中火光搖晃。

    更多的追兵自山門涌入了寺院。

    顧淼分神去看,大多是宮中來的侍衛。

    剛一轉眼,對面的顧闖再度劈劍而來。

    她閃身避過,又喚道:“阿爹!”

    顧闖動作一頓,顧淼急道:“阿爹!你看清楚你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顧闖晃了晃腦袋,疼痛難忍的腦袋似乎有一瞬的清明。

    似乎是淼淼的聲音。

    他抬眼,定睛去看,眼前紅光虛影俱是恍恍。

    他用力眨了眨眼,終于看清了她的臉龐。

    仿佛真是淼淼……

    他渾身一顫,手中長劍晃了晃,緩緩地垂了下來。

    然而,下一刻,腦中愈發劇烈痛楚,宛若有一柄長刀無端翻攪。

    不行,他必須,必須服下坐忘。

    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

    他伸手慣常在腰間摩挲,可是那一只小瓷瓶卻不在腰帶之中。

    坐忘!

    見他動作稍緩,顧淼疾步上前,口中又道:“阿爹,你清醒了嗎?”

    顧闖抬眼看來,雙目俱是通紅,他的身子像是搖晃了一瞬,眉宇間戾氣乍泄。

    “站住,別過來。”他暴喝一聲,抬劍又向她揮來。

    顧淼心下一沉,正欲跳開,眼前卻倏然飛過一支鐵箭,直直撞上顧闖的長劍,發出叮一聲脆響,緩了他的劍勢。

    顧淼扭頭看去,背光之處,只見一道人影高坐馬上,拉弓又朝顧闖射來。

    顧淼立刻拉弓,兩支鐵箭在空中相撞紛紛落地。

    他身后舉著火把的騎兵此刻方至,顧淼看清了來人。

    方才射箭之人是高檀。

    此刻的高檀面色不悅,一雙眼牢牢地定在顧闖身上。

    來人的動靜顯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迎著越來越多的火把,顧闖冷笑一聲:“你們也是來捉姓孔的?”

    “你們來晚了!”

    他放下了長劍,回身對一個顧氏精衛吩咐道,“你們立刻下山去追,劉氏應該跑得不遠。”

    他像是忽然又恢復了神智。

    可是他的目光卻未落在顧淼身上。

    他仿佛還是不曉得她是誰,他徑自領著精衛朝山下的路走去。

    顧淼皺了皺眉,正欲去追,耳邊卻聽一陣細碎風響。

    她微一側目,一點銀亮的光芒一閃而過。

    她心頭一凜,立刻伏低了身,朝旁側滾去。

    片刻之后,銀針落地,恰在她身側不遠的石堆之上,針尖青黑,顯然是帶毒的銀針。

    她連忙朝身后望去。

    高處是成排的屋舍青瓦,火光不可及,黑黢黢一片。樹影婆娑,又似人影。

    有人要殺她?

    顧淼起身立刻小心追去。

    余光瞄見,高檀也策馬而至。

    她暫未睬只顧朝屋舍后追去。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山中還有人埋伏。

    可是為何要殺她?為何要躲在暗處?

    她腦中一念忽至,難道是齊良?

    不,是梁從原?

    這個念頭令她自己亦覺驚心。

    她先前還口口聲聲地說,齊大人是她的摯友,如今卻轉念又懷疑起他了。

    她的身世誠然于他,于新帝,大為不妥。

    或許,在權力面前,一點舊日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顧淼不由捏緊了手中弓箭,朝屋后追去,繞過幾間禪房,身后的腳步聲愈發近了。

    她聽得出高檀的腳步聲。

    因為房檐的遮掩,四下昏黑,可是房檐之上早已沒了人影。

    她于是疾步順著屋后小道,朝院后追去。

    寺廟后院有一道小門,可是此時此刻,依舊門扉緊鎖,一道鐵鎖還懸在門上。

    此地與她預估的銀針射出之處,相距尚有一段距離。

    倘若不是來人逃得太快,那么此人便是又混入了人流之中。

    寺中各路兵馬皆是,宮中的人實在不少。

    顧淼心頭又是一沉,回頭望去,高檀也在離她不過數步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顧淼不愿與他糾纏,扭頭而走,耳邊卻聽高檀道:“你以為你功夫了得,便可隨心而行么?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讀書郎,還是小心為妙。”

    顧淼索性停下腳步,低聲道:“不勞高公子費心,人各有命,我最是認命。”

    話音未落,高檀的神情便像惱怒,不過轉瞬即逝,他斂了神情,朝她拱了拱手。

    顧淼一笑,也朝他抱拳。

    險些喪命,可是她的心境卻不若她想象中的慌亂,大概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她自嘲地想道。

    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找到顧闖。

    顧淼直朝廟門匆匆而去,將走到廟門外,便有宮中侍衛躬身來拜:“時辰不早了,讀書郎還是隨在下先行回宮。”

    顧淼答道:“陛下許我出宮,是有要務,此時要務尚未辦成,我如何回宮。”

    侍衛再度拱手揖道:“請讀書郎隨某回宮。顧將軍的下落,自有屬下們去尋,自也會稟報陛下。”

    此話說得客氣,可是顧淼聽來,便是要讓她不要不識好歹。

    追到這里就夠了。

    興許齊良,不,梁從原對她的縱容也就到頭了。

    顧淼垂下眼,頷首道:“如此,便有勞各位了。”

    天光的曙光將亮未亮,破曉之時,妖風最大。

    謝昭華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沿著宮門內的青石板道而行,前面三步之外的掌燈宮人步伐不疾不徐。

    這幾日丞相稱病不朝,新帝終于撐不住了,昨日召了他來上朝。

    聽說孔聚也死了。

    只是還不曉得真假。

    新帝是慌了。

    高恭,孔聚……

    也不曉得如今的顧闖是不是已是廢棋。

    況且,北項人尚在康安城中。

    他垂頭思索了片刻,身后時而傳來另一道腳步的沙沙聲響。

    前面的宮人在殿前停下了腳步,扭頭道:“離朝時尚有三刻,謝大人隨奴來,陛下已在偏殿,賞謝大人一口暖茶。”

    謝昭華心中一跳,抱拳謝道:“謝陛下恩典。”

    宮人腳下一轉,朝偏殿行去。

    謝昭華抬步跟上,身后的腳步亦相隨。

    下一刻,掌燈的宮人回過身來,又仔細打量了一陣他身后的隨扈,道:“謝大人的家仆便往殿后行去,自有專人奉茶,待到朝時了了,再與謝大人同回丞相府。”

    謝昭華還未答,身后的隨扈便道:“公子風寒將好,身子尚弱,丞相有令,某與公子需寸步不離。”

    掌燈宮人腳步不動,又道:“謝大人自是身子貴重,可宮里的規矩,卻也不能壞了,奴也不能壞了規矩。”

    話音將落,遠遠地又走來兩個提燈的青衣宮人。

    謝昭華心頭愈亂,面上卻是一笑,拱手道:“既如此,讓他去殿后等著便是。”

    他身后的隨扈快行了兩步,幾乎與他并肩而立。

    他臉型方正,皮膚黝黑,身上穿了尋常的黑袍,生了一副尋常長相,唯有一雙眼極為細長,明明生得不胖,但臉上的肉卻像將雙眼擠出了兩條細縫。

    他脫下背上的書婁,道:“某若走了,公子的書何人來背?”

    掌燈宮人心領神會,索性接過那書簍,在手中墊了墊:“謝大人的書,自有宮侍伺候。”

    謝昭華定睛看了一眼隨扈:“你先去罷。”

    隨扈只得應了一聲,隨來引路的宮侍朝殿后而去。

    偏殿之中,火燭明亮,梁從原果然在等他。

    明明只是數日不見,謝昭華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他身上的變化。

    宛如蛻了一層皮的走獸,凌厲地展露出初生般的模樣。

    “拜見陛下。”

    “謝大人有禮。”梁從原走到近處,虛扶了他一把。

    謝昭華拱手再拜道:“不知陛下特意召臣來,是為何事?”

    “丞相病重數日,朕實在心憂,召謝大人來問一問。”

    “勞陛下掛念,家主昨夜已能食了,料想,不日便能來面圣謝恩。”

    梁從原哈哈大笑了兩聲,輕振袍袖,道:“如此甚好,待到丞相大好了,朕方能放下心來。”

    謝昭華再拜,耳邊卻又聽他問道:“謝大人既來了,不若先飲一杯茶,聽聞大人飽讀詩書,朕近來確有一事想問。”

    “陛下謬贊。”

    梁從原將桌上的茶盞推到了謝昭華面前。

    “朕前日讀經,經上有前朝文人批注,說佛道一家,謝大人以為呢?”

    謝昭華袖中左手不禁一抖,穩了穩神后,答道:“臣不知,望陛下恕罪。”

    梁從原默然了片刻:“不知便是不知,你又有何罪?”說著,他又推了推眼前的茶盞,“謝大人先喝茶,暖暖身。”

    深褐色的茶湯輕輕晃蕩,倒影出他模糊的面龐。

    他或許說得沒錯。

    謝昭華心頭愈發鼓噪,仔細一聽,幾乎可聽心跳如擂。

    此時此刻,他萬不敢喝茶,他也萬沒料到梁從原如此大膽。

    腦中數個念頭飛快轉過,他只得抱拳道:“不過,臣來時,帶了一卷經書,是前朝僧人所批,本就打算獻予陛下,興許陛下能從中尋到答案。”

    “哦?”梁從原微微一笑,“這般巧么?朕差人去取來?”

    話音未落,守著宮門的宮侍便朝殿外而去。

    “謝大人不若先飲一盞茶?”他又道。

    謝昭華垂首抱拳:“多謝陛下。”說著,他忽地咳了一聲,旋即立刻轉過身去,又連綿不斷地連咳了數聲,幾乎咳得面紅耳赤,口不能言。

    “謝大人這是怎么了?萬要保重身體啊。”

    謝昭華感覺到身后的梁從原離他又近了幾步。

    “朕不過是想問禪,莫非是驚著了謝大人。”

    他的聲音仿佛就響在耳畔:“經上說,不耽樂,不縱欲,要活得像個圣人,方能成佛。朕要做佛子,丞相如此同天下人說,朕亦想求道,道入西天,是不是便是長生,便是刀槍不入。”

    謝昭華捂住嘴,終于停下了咳嗽,扭回頭去看,梁從原的面目在搖晃的旒珠之后,仿若變得模糊,可是他的聲音卻很清晰:“朕是皇帝,朕便想,倘若朕不求佛,不求神,自求呢。”

    謝昭華深吸了一口氣:“這……這是狂禪……”

    “這許朕要修的禪。”說話間,梁從原捧起了茶盞,朝謝昭華疾步而來。

    他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右肩。

    謝昭華轉身想跑,可那一碗茶卻已被捧到了他的嘴邊。

    梁從原竟然真的對他起了殺心!

    謝昭華拼命掙扎了起來。

    梁從原的力氣比他想象得大。他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右肩。

    “修禪,求佛,講的是清規戒律,施主豈能隨性殺生呢?”一道聲音赫然在殿中響起,仿若從天而降。

    悟一!

    梁從原仰頭看去,只見一道黑影從天而降。

    先前謝家的“隨扈”此刻已揭去面皮,換了一副模樣,正是悟一。

    “你!”梁從原大喊道,“來人,刺客!”

    悟一抬手一揮,梁從原尚未看清他手中是個何物,便覺手肘一痛,不得不放開了謝昭華。

    悟一的手上是一串佛珠。

    他的武功了得。

    梁從原轉身便要朝殿外奔去,卻被道一拽了回去,一百零八顆冰涼的佛珠纏上了脖頸。

    悟一似笑非笑:“陛下,清規戒律,萬不能殺生。”

    梁從原隨之大笑:“清規戒律,了無生趣。不殺生又如何,倘若人要殺我呢?”

    悟一念了一聲佛:“我可不敢殺你,不過實在是不忍心陛下殺了謝小公子。如此朝廷棟梁,若是就這么年紀輕輕地死了,多可惜,且不說謝相如何,便是佛祖見了,也要流眼淚。”

    第124章 籠中之鳥

    “朕以為你早已與謝朗恩斷義絕,沒想到今時今日還要做謝氏的狗。”

    悟一聽罷,大笑了一聲:“我是出家人,早已與塵世斷了恩,絕了義。”

    梁從原在他的珠下猛烈地掙扎起來。

    悟一雙手交疊,在他的頸前結成十字。

    “莫動,陛下,我不殺你,只是來搭救謝大人。”

    悟一抬眼,瞪了一眼謝昭華,“謝大人,還不肯走?”

    謝昭華此時方才如夢初醒,奪門而出。

    梁從原再度高喊一聲:“來人啊,救駕,有刺客!”

    他抬頭再望,謝昭華跑出了殿門,遠遠地,似有幾個武人前來接應。

    謝氏的人來了。

    時機已過,他今日殺不了謝昭華了。

    不過今日殺不了,不代表明日殺不了。

    悟一的確不想殺他。

    謝昭華跑遠過后,他感覺自己脖上的佛珠果真松了些。

    梁從原冷笑出聲:“你自塵世解脫,為何還要趟這一趟渾水。”

    “和尚愛財,取之有道。”

    “朕也可以許你金銀。謝氏有的,朕亦有。”梁從原說罷,兀自又笑,“錯了,是朕說錯了,悟一和尚到底是高二公子的狗。”

    悟一卻也不惱,索性笑道:“高檀與某,是正經買賣,他許我金銀,我許他人頭,旁的生意,興許價高,可旁的生意,卻也難做。小僧了卻了凡俗,又來求財,可不敢以身侍二主,白白壞了財運。”

    話音將落,那一串木珠,劃過頸項,宛若利刀。

    梁從原感到一陣鉆心之痛,從脖子傳來。

    他伸手去摸,卻不見一分一毫的血跡。

    身后的力道驟然消散,他慌忙轉身,方見那一道黑影閃到殿后,破窗而出。

    宮中侍衛此刻終于姍姍來遲。

    “奴救駕來遲。”幾個宮侍連滾帶爬地滾進殿中,其中一個雙手血跡斑斑,正是先前取了謝昭華書簍的宮人。

    “一群廢物!”梁從原一手撫住脖上傷痕,一手掀翻了桌上的仙鶴香爐,鶴口銜珠,那一枚碧綠的玉珠子滾落在地,摔得粉碎。

    諸人以額觸地:“陛下饒命。”

    梁從原煩躁地在殿中走了兩個來回,側眼窺見木架上立著一面螭紋銅鏡,他湊近了細看,他的脖子前側赫然青黑,如同囚徒的刺紋。

    他轉過頭來,看向跪在最前側的三個宮侍,當中那個,他手上的鮮血流了一地,染紅了地上的青磚。

    “你……”梁從原伸手一指,卻見他忽而再度叩首,顫巍巍道,“啟稟陛下,讀……讀讀書郎回來了。要奴喚他來么?”

    顧遠。

    顧淼。

    梁從原思緒驟然一頓,他放下手來,輕振衣袖道:“傳人備膳,朕與讀書郎同用早膳。”

    旭日渾然躍出了天際。

    橙輝初照,水榭之中,何璇終于再度見到了高檀。

    她在高府做客多日,既見了高恭的靈堂,又耳聞了孔聚身死。

    康安城中,大不太平。

    她今日還見了一個和尚,赤手而來,滿載而歸。

    從他口中,她得知新帝要殺謝氏,不是謝朗,而是謝朗的義子。

    那和尚毫不避她,只對高檀說道:“梁從原害怕,貴妃既有了龍嗣,便是謝家有人,他是廢棋,殺了一個小謝大人,興許是想一命換一命,謝朗老了,總要死的,沒了小謝大人,謝氏哪里還有人。”

    高檀不置可否,那和尚便捧了一堆金銀走了。

    何璇看在哪里,卻猜不透高檀究竟是何意。

    她又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問道:“何時才能見到姑娘?”頓了頓,補充道,“顧姑娘。”

    鶴娘的女兒。

    高檀方才抬眼,定定看了她一眼。

    “前輩見了顧姑娘,打算說什么?”

    何璇沉吟片刻:“自要勸她認祖歸宗。”

    高檀笑了兩聲:“前輩見過顧姑娘,便曉得她的脾氣,要勸她認祖歸宗,自是一樁難事。”

    何璇心里自也曉得,可她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哪怕不認祖歸宗,那也不能認賊作父。陛……公子雖不是那姓顧的殺的,可圍剿青凌二州,強奪鶴娘。他斷然不配做姑娘的阿爹。”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何璇說罷,想到顧姑娘的態度,她鐵了心地要回康安尋顧闖,無非是不信她。

    于她而言,顧闖才是養育她的阿爹。

    何璇沉默了下來,耳邊卻聽他又道:“顧姑娘困在宮里,想必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來。更何況,顧姑娘似乎也并不著急出宮。”

    倘若皇帝真要殺謝氏,必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姑娘才是梁氏遺孤,倘若……倘若……

    何璇心中怦怦跳了兩下,不由道:“若是姑娘想出宮呢,公子,何不暗中助她一臂之力?”

    一個和尚,既能在宮中來去自如,他便有法子,將姑娘弄出宮來。

    高檀輕笑道:“前輩小看她了,她若想出宮,自有辦法出宮。”他為她又斟了一盞茶,“前輩不知,她若知道是我暗中相助,興許便是想出來,也不會出宮了。”

    何璇仔細打量了他片刻。

    她年過半百,當然見過這般神情,如此光景。

    仿佛一對怨偶,可是他們如此年輕,為何會成了一對怨偶。

    她試探地問道:“以你所見,姑娘如今想出宮么?”

    高檀頷首道:“顧闖有難,她自然要出宮。”

    四周驟然一靜,宮人悄無聲息地離殿而去。

    “你想出宮?”梁從原的聲音又輕又緩。他脖上的淤青格外刺目。

    顧淼抱拳,再一揖道:“微臣確有此意,望陛下成全。”

    他朝她走近了一步:“為何?是朕待你不好么?還是旁人侍奉不周?”

    顧淼搖了搖頭,抬眼看他。

    今晨的梁從原與她前幾日面對的齊良截然不同。

    面前的梁從原雖然又表現出了一副優柔寡斷的帝王作態,仿佛是昔日困于明敏園的傀儡,可是顧淼敏銳地察覺到,他實則已經變了。

    他脖上的淤青,他并不愿意告訴她是何人所為。

    更何況,不管昨夜山寺之中,暗中朝她放箭究竟是何人?

    她的心境已然轉變,她已經無法全然相信梁從原了。

    顧闖如今身有奇毒,往事如何,興許也是過眼云煙了。

    他再不好,再不濟,他也是養育了她十八載的阿爹。

    他當年與鶴娘如何,與阿娘如何。

    她不曉得。

    可娘親于她,仿佛只是鏡花水月。

    可是她的第一把弓是顧闖親手所制,她第一次射箭是他替她拉弦。

    她生在燭山泊,自由自在,顧闖過去從不約束她。

    他雖變了,可是他到底還是她的阿爹。

    “微臣打算回將軍府,顧將軍身體抱恙,興許回到鄴城養上數年,方能痊愈,微臣想回去勸將軍北歸,如此一來,對于陛下來說,不也是一樁好事。”

    梁從原面色肅然:“好事?讀書郎真能勸得動將軍?高恭既死,顧將軍萬萬舍不下康安,北項人亦在城中,朕也需要將軍,作朕的左膀右臂。”

    說著,他忽而抬手,顧淼立刻閃避。

    梁從原動作一僵:“你是畏懼朕,還是厭惡朕?”

    顧淼抱拳再道:“微臣欲出宮,望陛下成全。”

    梁從原靜默了片刻,緩聲道:“朕送你的雙歡碧玉,你不喜歡,朕可以再許你別的東西。”

    顧淼又退半步:“微臣敬重陛下,從前如兄長,今日是君臣。微臣不能收下陛下的贈玉,也不能收下陛下所許之物。倘若陛下還念往日情分,不若成全微臣,容我出宮。”

    梁從原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先下去吧,容朕仔細思量。”

    顧淼垂首而拜,先自退去。

    出了殿門不遠,她便見小葛木與衣茹兒迎面而來。

    看樣子,他們也是要去見梁從原。

    小葛木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挑了挑眉,他應該認出了她。

    顧淼索性抱了抱拳,便朝另一側轉去。

    待到她走遠,衣茹兒方才開口問道:“哥哥,認識那個人?”

    小葛木撇撇嘴,照舊沒有她,只顧往前走。

    她聽說那人是讀書郎,可這個讀書郎分明是個女人。

    她長得英氣,可也秀氣,衣茹兒覺得她生得美,故此多看了幾眼,心中想道,這許是帝王閑趣,將一個美人扮作讀書郎,天天侍奉御前。

    她曉得小葛木心思活泛了起來,動了別的心思。

    老葛木不想打了,是因為北項傷了元氣。可是高恭將軍忽然身死,康安說不定馬上就要亂了。

    小葛木好像不愿和親了。

    但是她想留下來。

    她根本不想回北項。

    她是老葛木的女兒,可是不是覃氏的女兒。

    她的母親就是死在覃氏的折磨下。

    她若真回了北項,最多嫁到哪個貴族部族去,哪里有留在康安城舒服。

    衣茹兒抬頭看了看碧瓦之上的天空。

    她要想辦法,一定要留在康安。

    第125章 規規矩矩

    謝昭華一路被護送回謝府,依舊驚魂未定。

    他萬萬沒想到,梁從原竟然真的想殺他。

    不知他究竟是被逼上了絕路,不得不孤注一擲,還是他是被權欲沖昏了頭腦,高恭身死,孔聚身死后,他便以為只有謝氏,與之為敵。

    謝昭華連飲三杯,心緒方才稍定。

    半刻過后,謝朗便來到了他的住所。

    “你可曾受傷?”

    謝朗坐定后,便揮退了推木輪車的家仆。

    他的臉色無波,似是并未生怒。

    前段時日,傳來革鐸死訊時,謝朗仿佛才是真生了氣,謝昭華心中默默想道。

    他拱手拜道:“勞臣相大人掛心,某沒事,幸而援兵來得及時。”

    謝朗面色肅然:“聽說是悟一救了你?”

    謝昭華不敢欺瞞,此事也實在難以欺瞞。

    “是師兄前日里派悟一和尚來提醒我,恐新帝起了殺念。”

    “因此你便信他?”

    謝昭華沉默須臾,方答:“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頓了頓,緩聲道,“師兄從未害過我。”

    謝朗雙頰微顫,沉聲道:“高檀早已不是你的師兄,他派悟一救你,不過是不愿梁從原權欲膨脹。”

    謝昭華皺了皺眉:“若以高氏來說,難道不是寧愿見其兩敗俱傷。”

    說罷,他心中卻又想道,倘若……倘若梁從原真的殺了他,謝朗會無動于衷么?

    謝朗觀他表情,忽地笑了一聲:“此時此刻,你心中生了疑,不是么?高檀救你,便是要你心中生疑。”

    謝昭華一愣,聽謝朗喚他道:“謝三郎。”

    謝昭華立刻跪地,耳邊聽謝朗徐徐道:“高檀與我早已沒了師恩情重,他有他的心思,你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心思,我且問你,謝氏家訓是什么,我與你是在求什么?”

    “志圣,讀書,安命,救濟。大人與某是求天下安定,河清海晏。”

    謝朗頷首,又道:“高檀如今與北項人攪作一團,是與虎謀皮,又將順教逆眾,與廉綿二州的烏合之眾一道,是擾亂朝綱,青州何氏更是梁羽白的罪臣,是亂臣賊子的狗,空口白牙,他們便能質疑皇室正統,天底下的是非黑白豈能容他們混淆顛倒。”

    謝昭華心頭一跳。

    青州何氏進了康安的事情,他早已知曉。

    至于他們疑心,梁羽白的遺孤亦在康安,謝昭華本是不信的。

    可是謝朗似乎當了真。

    難道,梁從原……齊良不是梁氏之后……

    謝昭華心頭掀起驚濤駭浪,只得垂首道:“某知曉了。”

    齊良若非梁從原,四妹,寶華又該如何?

    以謝朗的性子,若真要將寶華腹中之子立為太子。何氏要除,先前那個指認先梁太子遺孤的人……如今又身在何處。

    艷陽升至中天。

    “那人跑了。”

    肖旗自北地風塵仆仆而歸,對高檀道,“從前在鄴城,那個南陵齊家的仆人早已跑了,無蹤無跡,雖是有名有姓,但也遍地難尋了。不曉得是何時跑的,興許是聽說齊良做了‘小太孫’,被孔聚擁立成皇帝那時便跑了,但也可能是早已被人殺了。”

    當年南陵齊家死得死,跑得跑,據從前齊良親口所言,城破之時,齊父將他交予家中一忠仆,渡船而上,先到了廉州,又因那忠仆是鄴城人,兵荒馬亂,廉州無以茍活,忠仆便引齊良去了鄴城。

    先前梁從原是不是梁從原不甚重要,是因為孔聚需要一個“梁從原”,康安需要一個“梁從原”。

    如今,康安已換了一副模樣。

    梁從原究竟是不是梁從原,是一個值得細究的問題。

    高檀又問:“之前孔聚在廉州找到的,梁氏舊仆又在何處?”

    “不知所蹤,多半是死了。”肖旗垂眉道,“孔聚擁立新帝過后,順教在廉州停留多時,興許早在彼時,謝朗便派人將人殺了。”

    謝朗鐵了心要立一個傀儡,制衡局勢,以求太平。

    斬斷“梁從原”的退路是其中一策。

    可是,謝朗從來都會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再去細察,此人便是死了,謝氏必然要留其親眷。”高檀思索一陣,又道,“去榔榆瞧瞧。”

    肖旗領命而去。

    坐在一側的何璇開口道:“你是想找到舊人,可是當初孔氏既能找到此人,焉知此人真假?”

    “旁人不知,前輩焉能不知。”

    太子親信,何璇當然一清二楚。

    從前他們何家替梁羽白賣命,多是暗衛一職。

    太子對粱羽白起了殺心以后,他們對于他及其黨羽的防范愈深。

    何璇確實對于當年太子舊黨一清二楚。

    倘若調包計為真,那個‘小太孫’真能托付的人家,其實無多。

    雖然,見過‘梁從原’過后,何璇很難相信他是梁獻陽的兒子。

    實在生得不像。

    何璇輕聲而笑:“我曉得了,這么些年漂泊北境,老身也漸漸悟出了一個道。真真假假,委實難辨,可是以假亂真,時日長了,人就變不回當初的模樣了,自厭自棄,乃是尋常。每日對鏡自照,最是難熬。”

    因為不曉得自己究竟是誰,又當如何自處。

    梁從原仔細凝望銅鏡中的虛影,金烏墜了地,閣中的光線漸漸黯淡,宮人悄無聲息地點亮了長案兩側的金枝燭盞。

    他脖上的淤青清晰可辨。

    梁從原額上青筋一跳,索性伸手掀翻了案上的銅鏡。

    銅鏡滾落在地,發出幾聲零碎脆響,回蕩在靜謐的書閣之中。

    他閉了閉眼,竭力壓制心頭的暴怒,轉而問道:“讀書郎如今何在?”

    宮奴答道:“在寢殿歇息,宮人一直守在殿外,依照陛下旨意,每隔半個時辰便要來報。”

    梁從原聽罷,緊皺的眉頭稍稍放松。

    宮奴躬身又道:“啟稟陛下,貴妃娘娘的宮侍已在閣外靜候多時,陛下要見一見么?”

    “來做什么?”

    宮奴小心翼翼道:“娘娘聽說陛下今日遇見了歹人,受了驚,特意送了安神茶湯來。”

    “禁足殿內,還能令人送茶湯來?”

    宮奴聲音愈弱:“娘娘憂心陛下,特意托了人去廚房,令人熬茶,御廚的人許是想賣個好,眼巴巴地送來了。”

    “向誰賣個好?”梁從原冷笑一聲。

    謝貴妃雖然被禁了足,可是她腹中胎兒,謝氏門楣,都讓她在宮中如魚得水。

    梁從原不禁撫上了脖頸。

    殺不了謝昭華,興許,可以殺了謝寶華。

    他的額角亂跳,但虎毒尚不食子。

    他如今孤家寡人,不知哪一日,人之將死。

    他的血脈……

    “啟稟陛下。”

    他的思緒被進門的宮人打斷。

    宮人稟報道:“陛下,北項衣茹兒在外求見。”

    梁從原抬眼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此時,衣茹兒竟來求見。

    北項人不似南越人。

    他們的規矩不是南人的規矩。

    篤篤篤。

    顧淼忽而聽見了門扉被叩響的聲音。

    這倒有些古怪,這兩日梁從原的守備比前段時日更為森嚴。

    天色已晚,誰又在此時來找她?

    顧淼一瞬間想到了梁從原。

    她回身將枕下的短刀,插入了背后的腰帶間。

    拉開門后,門外立著的卻是提燈的小葛木。

    他的左右已不見了先前的守衛。

    顧淼皺了皺眉,問道:“他們人呢?”

    小葛木不答反問道:“見到舊友,如此態度?可別忘了,當時你的眼睛是怎么治好的?”說著,小葛木便跨過門檻進到了屋中。

    顧淼側身道:“自是羅大夫治好的。你來尋我,不是為了敘舊吧?”

    小葛木撩袍而坐:“你可記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若非是我,你如今還是個瞎子。”

    “若非是你,我也不會瞎。”顧淼沒有耐心和他周旋,“沒有別的要事,還是請小王爺走吧。”

    第126章 至圣

    小葛木撇撇嘴:“所以一開始男扮女裝的就是你。”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顧淼所當然道。

    小葛木頓覺泄氣:“你的眼睛好了之后一點也不有趣,不過有趣的是,你這個讀書郎當得名不正言不順,皇帝看你不像是君臣,更像是犯人。”

    “哦,是么?”

    她輕松的語調令小葛木愈感不快。

    這樣的語調讓他想到了另一個人。

    “你不是姓高的娘子么,怎么又跑到宮里來了,莫非你們南人都愛強搶他人之妻么?”

    顧淼回道:“高檀當初騙了你,小王爺。”

    小葛木一哽,心中更惱,不曉得為何今日言語往來竟占不到一點上風。

    他正欲開口,卻轉念又想,還是莫要爭一時口舌之快,辦正事要緊。

    “我且問你一問,高恭死后,康安城中是謝朗勢大,還是高檀勢大,亦或是你親爹顧闖勢大!”

    這倒令顧淼微微有些驚訝。

    她笑了一聲:“康安城中,皆是王土,當然陛下最大。”

    說得都是廢話!

    小葛木皺眉欲辯,卻聽她反問道:“小王爺這是又改主意了?不與姓高的同一路了?”

    小葛木抬眼,聽她又問:“你就這么愛打仗么?非要斗個你死我活。”

    “你……”

    “你想巴結謝丞相,我猜你是心有不甘,謝相從前看重革鐸,扶持革鐸,令你不痛快了?”

    小葛木惱羞成怒:“閉嘴!你胡說八道!”

    “謝相可不好應付,小王爺難道忘了北項內的順教,難道忘了‘坐忘’。”

    丹毒害人,此事與革鐸脫不了干系,便是與謝朗脫不了干系。

    小葛木也不自詡什么正人君子,可是丹毒若真在北項陰魂不散,便如附骨之疽,永無寧日。

    用心何其歹毒。

    他沉默了片刻,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可是高檀許我的聯姻之機,也不作數了啊。皇帝說不娶衣茹兒,那我的臉面,北項的臉面往哪里放。難道要我怎么來,便怎么回去嗎?”

    話音落下,閣中靜默了數息。

    旁側宮奴早已退去。

    “你方才說什么?朕沒有聽清。”梁從原聲音低沉,目光終于落到了她的臉上。

    衣茹兒鼓起勇氣朝前邁了兩步,微微垂下眼道:“我方才是問,陛下難道不喜歡我么,為何不愿我留在康安?”

    她的表情仿佛一派天真無邪,梁從原細致地看了她幾眼。

    衣茹兒與謝寶華其實并不相像,可是此一刻他好像看到了謝寶華的影子。

    衣茹兒等了一陣,沒有等到他的回應,于是抬起頭來,先注意到的是他身前長案上的一支木簪,簪上刻著水波紋。

    她硬著頭皮道:“陛下的這一支木簪好特別。”

    “你喜歡?”梁從原終于開口道。

    衣茹兒心中一喜,點點頭道:“瞧著特別,我喜歡。”

    “朕也喜歡。”

    他的聲音離她又近了一些,他衣上的氣息隨風而來。

    衣茹兒緊張了起來。

    可是既然踏出了這一步,便再沒有回頭路了。

    夜色之下,宮內燭火幽暗。

    顧淼聽到窗外傳來一聲清越的鳥鳴。

    她扭頭問小葛木:“是你的人?”

    小葛木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衣袍:“顧姑娘,我烏蘭賀雖然笨嘴拙舌,可是心頭也明白得很,你現在身在宮中多半也是身不由己,那個皇帝看來是看重你,可是也不妨礙謝貴妃坐穩了,也不妨礙小妹夜探書閣。”

    顧淼靜靜聽著,烏蘭賀臉上的神情嚴肅了幾分。

    “聽聞顧將軍身體抱恙,可也不妨礙他有十萬駐軍,高大將軍死了,高氏是不是一盤散沙,還未可知,孔聚死了,孔氏余黨能不能歸心,同樣是個未知數。南越亂了,我其實大可高高興興地回去。”

    “只是……顧姑娘有一句話說得動聽,不必斗個你死我活。”

    小葛木輕輕拍了拍手,許久不見的金果兒出現在了門外。

    顧淼猜到了他的意圖,耳邊果真聽他又道:“不管你與姓高的是真夫妻還是假夫妻,你都是顧闖的女兒。勞你和我走一趟,到時候刀劍無言,我手頭也好多一重保障。”說著,烏蘭賀笑了笑,耳側的金色圓環發出叮當細響,“我與顧姑娘從前就見過,我終于想起來了。”

    在燭山泊時,顧淼便和南下的烏蘭賀見過。

    她彼時約莫也就十三,十四歲。

    “那真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啊。”烏蘭賀感慨道。

    顧淼起身,拱手道:“我隨你走便是。這宮里,我反正也不想呆了。”

    馬蹄聲回蕩在空寂的街巷,越來越急。

    何璇坐在馬車之中,趁夜而行,是為赴約,謝三郎的約。

    謝昭華比他們先前預料得還要急切。

    他果然開始懷疑梁從原了。

    謝三郎不是謝朗,至少眼下不是。

    他還是個真正的書生,君君臣臣,尊卑有序刻在骨子里的書生。

    謝昭華打聽到了她的下落,約她面談。

    何璇不是傻子,她索性將他約到了城中另一處宅院。

    謝昭華裹了一件黑氅,開門見山道:“你說你是青州何氏,有何證據。”

    何璇摸出了當年梁羽白親賜的白玉,輕羽之狀,上書一字“忠”。

    謝昭華在榔榆見過此舊物,確是從前亂臣余黨之物。

    “為何要信你?梁羽白早已死了,梁獻陽遺孤是或不是與你何干?難道你們還真想扶持所謂梁羽白的遺孤上位,逆臣之后,你們簡直異想天開。”

    何璇緩緩搖了搖頭:“我老了,也斗不動了,只是謝大人,你不覺得蹊蹺么?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孔聚說他是小太孫,謝朗便認下了這個小太孫,他的來歷想必你也早有耳聞,鄴城的舊仆找不到了,孔聚說過曾有北項人見過當年都城逃出來的人,可是那些人也死了。不蹊蹺么?”

    謝昭華當然暗中追查過梁從原的來歷。

    謝朗要以大局為重,故而得知舊人不在時,他便沒有再查。

    他緊閉著唇,聽何璇又道:“謝大人記得革鐸么?革鐸在北項作惡多端,打得都是順教的名頭,先前天下亂了,謝先生是亂世之才,擺弄權術,操縱人心,他扶持革鐸,挑選高檀,繼而是你。謝大人,以為血緣重要么?你與革鐸,高檀,于謝朗心中,又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

    謝昭華張了張嘴,可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

    曾經他也以為,師兄絕不會離開。

    何璇緩聲又道:“你今夜既來尋我,不也是因為你心中尚有幾分疑惑么?”

    謝昭華抬眼,急道:“先生自有他的道,亂世日久,受苦的還是百姓,唯有天下初定,方能安命救濟。”

    何璇轉了話鋒,轉而問道:“謝大人以為,皇帝為何要殺你?”

    謝昭華一愣,聽她繼續又道:“是因為龍嗣。貴妃娘娘有孕,皇帝擔心謝朗去父留子,還有什么人比一個初生兒更適合做傀儡皇帝呢?倘若謝先生真要求天下初定,為何不能是新帝坐穩了帝位,他輔政有功,留下賢相之名,可是為何偏偏他要一個小兒,為何偏偏新帝忌憚他如斯。”何璇笑了半聲,“倘若謝朗腿無疾,再年輕個十歲,你猜,今日登上帝位的人,是不是他?”

    “一派胡言,盡是詭辯!”謝昭華厲聲道。

    何璇拱了拱手:“我年歲日長,偶爾胡言亂語也是有的。只是,小謝大人,倘若梁從原真姓齊,而謝朗明知他姓齊,還將天下交予他,又是為了什么呢?是保謝氏百年榮華么?你以為他真的在乎么?”

    謝昭華耳畔仿佛聽到了她的余音回響。

    謝朗真的在乎么?

    四妹于先生,齊良于先生,師兄于先生,而人于先生,先生真的在乎么?

    第127章 驚變

    辰時將至,朱漆宮門緩緩拉開,悠揚的號角聲回蕩在宮墻之間。

    今日皇帝宴請北項來客,特意在城外的獵場設宴。

    梁從原自稱不是武人,可是他從前在鄴城大營多年,亦擅長騎射。

    他今日換了騎裝,在眾人的簇擁下,高坐馬上,出了宮門,一路朝西邊的獵場而去。

    梁從原面帶笑意,眉目之間仿佛多了一分從前不常有的志得意滿。

    北項的示好無疑是好事。

    高恭身死,高氏不再是一柄將懸于頂的彎刀,反而有了周旋的余地。

    謝朗,在謝氏沒有動手之前,他要搶占先機。

    還有顧將軍。

    梁從原自從進了康安,便覺自己危如累卵,可是如今,北項南下求和,康安又逢巨變,焉知不是他的機會。

    小葛木,衣茹兒……

    梁從原聽見腦海中似乎傳來一聲冷笑。

    小葛木趁夜帶走了顧淼,他的確是動了別的心思。

    可他不信了高檀,也是一樁好事。

    *

    頭頂日光,將地上的人影拉長。

    小葛木立在旌旗之下,百無聊賴地踢了踢靴前的細砂。

    皇帝說要宴請他,可是姍姍來遲。

    他倒也不惱,他來康安,本來就是沒臉的事情。

    任憑怎么粉飾太平,他來康安就是沒臉。

    好在,梁從原沒有讓他等得太久。

    一刻過后,他聽到了遠遠地傳來了幾聲鑼響。

    梁從原終于來了,十二匹駿馬在前開道,好不威風。

    小葛木剛朝前邁了一步,便聽周圍傳來了幾聲突兀的尖利巨響,仿佛煙火剎那爆響,抬頭卻又不見火光。

    下一刻,他的耳邊聽到了嗖嗖幾聲破空之音。

    光天化日之下,火箭的亮光起初并不起眼,待到密集的箭雨從天而降,一切便如鬼火。

    小葛木不禁瞪大了眼,康安最近怪事頻出,雖然料到了今日圍獵必不太平,卻未料到是如此不太平。

    就是不曉得是誰先動的手。

    乍來的箭雨擾亂了馬群。一時馬聲長嘶,人仰馬翻。

    金果兒一步上前,擋在了小葛木身前。

    防人之心不可無。

    小葛木愈發警惕了起來,微一揚手。

    北項護衛呈拱衛之態,將他圍在其間。

    康安妖風太大,俗話說得好,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此時此刻,萬一有人渾水摸魚,啄了他這只小雀,得不償失。

    梁從原聽到了由遠及近的呼喊聲。

    “救駕,救駕!有歹人行刺!”

    護衛們打馬上前,馬蹄雜亂,揚起的飛塵沙石幾欲迷了人眼。

    分明是萬分危急時刻,可梁從原的心中只余冷笑。

    是誰又要殺他?謝氏失了臉面,如此著急地要除掉他么?

    憑什么!

    護衛將他團團圍住。

    既像是救,也像是圍。

    他舉目眺望,見到不遠處奔來一道身影。

    他的身影遠遠地有些單薄,奔到近處,梁從原方才看清他的面孔。

    他的雙眼驟然瞪圓,是顧闖。

    他的面目通紅,長發披散,身上著一層薄薄的金絲軟甲。

    他的目光陰冷,梁從原當即明白過來,顧闖并非來救駕。

    如潮般的馬蹄音自他身后涌來。

    顧闖是要反了。

    高恭身死,顧闖竟是第一個要反。

    梁從原情不自禁地仰天笑了兩聲。

    果然是個莽夫,中毒已深的莽夫。

    他從來不會巧取,他只會搶奪。

    馬蹄聲越來越響,顧闖不知何時,竟將大軍藏在了康安城外,就在眾人的眼皮底下。

    他并非無能。

    可是毫無耐心,梁從原心想,哪怕他再多等上幾日,說不定,他就真信了他的話,真與他“共天下”。

    眼下動手,他也未免太小瞧謝朗了,也太小瞧高檀了。

    顧闖越來越近。他的表情滿是不屑,他的目光落在別處,他似乎亟不可待,躁動非常。

    梁從原身陷如此困局,心頭卻覺荒謬。

    他似乎又變作了一枚棋子,身不由己的棋子。

    顧闖抬手拉開了長弓,箭羽直直朝他射來。

    周圍護衛豎起了木盾,拉開了弓弦反擊。

    馬蹄聲如雷,風聲,呼嘯聲從四面八方卷來。

    小葛木在護衛的包圍下,一路后撤,撤到了不遠處的一處矮丘。

    坐在馬上,他眺望到了大軍盡頭,另外兩路細瘦的軍隊在后方攻來,沖散了顧闖隊伍的尾端。

    倘若不是此時此地委實不便,他真想擊掌叫好。

    康安確實亂了。

    此亂局精彩非常。

    小葛木側臉去瞧,卻見一個守衛匆匆奔來,面色緊張地朝金果兒搖了搖頭。

    金果兒轉回頭來,小葛木沉下臉來:“她跑了?”

    顧淼今日沒來獵場,被她暫時拘在了城外。

    這個守衛便是守著她的其中一人。

    可是顧淼跑了。

    顧闖在這里。

    小葛木皺緊了眉頭,望向了纏斗的人群。

    顧闖殺紅了眼。

    殺了梁從原。殺了皇帝,從此以后,他就是皇帝。

    他想要什么,從來都是拿來便是。

    顧闖腦海中閃過了從前的片段。

    自他帶兵那日起,他就從未想過要屈居他人之下。

    從前總是名不正言不順,可是齊良憑什么就名正言順了。

    一夕之間就名正言順了。

    他難道就不可以么?

    蟄伏數日,與新帝虛與委蛇,等待的便是一擊之殺。

    謝氏又有何懼!

    羽箭過耳,刮來呼呼風響。

    他離梁從原不遠了,他已是驚惶失措,退無可退。

    北項人撤遠了些。

    康安城中的老爺們可沒吃過打仗的大苦,除了跑還是跑。

    顧闖低頭便見濺落在沙石地上的血跡。

    他的雙耳忽而嗡鳴,眼前暗了一瞬。

    他搖了搖頭,視線復又清明之時,一道紅影子急急奔來。

    她烏發半挽,身披朱紅斗篷,腳踏長靴,手舉長弓,對準了他腳下馬腹。

    鶴娘!

    顧闖頭疼欲裂,定睛再看,卻才認出她是顧淼。

    顧淼的臉上不見焦急,只是專注地挽弓拉弦,是他教她射箭。

    顧闖猛然回身,調轉馬頭,朝旁側閃去。

    顧淼拉弦一箭追來。

    顧闖再度閃避,她并非孤身一人而來,她的周圍并駕齊驅數騎,黑衣打扮,既非北項人,又非宮中護衛。

    顧闖念頭一轉,忽而記起了趙若虛。

    顧淼似乎一直在暗中用他,他在替她招兵買馬。

    趙若虛在涼危待了多時,自什么時候起,淼淼就在防他。

    這便是……便是由于她曉得了他不是她的親爹。

    顧闖的太陽穴突突亂跳。

    她果真是鶴娘的女兒,與她毫無區別。

    久遠的,沉重的,驚起的怨恨在他心中忽地翻攪。

    顧闖猛然勒緊韁繩,調轉馬頭,再度朝梁從原的躲避處奔襲。

    他身后的侍衛在他與顧淼之間隔了一道人盾。

    耳后馬蹄聲卻是大作,數息過后,一道劇烈的轟鳴落在身后。

    火光剎那沖天,刺鼻的氣息撲面而至。

    火爆連環!

    顧闖腳下的黑馬受了驚,揚蹄朝另一方向奔去。

    他拽緊韁繩,伏低身體,試圖控制奔馬。

    然而,快馬如電,轉眼已奔出了圍場東側。

    身后的追兵不歇。

    顧闖回頭看去,見到了追來的紅影。

    他心底忽又黯然。

    為何她們一個個都要如此。

    如此不近人情。

    扭頭的剎那,眼前黑影一閃,顧闖憑借本能,拽住韁繩,朝左側矮了身。

    幾道鐵箭,擦身而過。

    他尚不及喘息,便見數箭齊發。其中一箭正中馬頭。

    奔馬長聲四名,揚蹄而起,顧闖背后一輕,摔到了馬下。

    一條軟鞭纏住了他的腰身。

    一道黑影自旁側奔來,手持細鞭。

    他左手刀起,朝顧闖揮去,卻見一支白羽箭突地射來,打在刀刃上,發出叮一聲巨響。

    悟一不禁皺了皺眉,正欲說話,卻見顧闖已然擺脫了鞭束,抽出長劍朝他腳下的馬蹄砍去。

    悟一不得不后撤數里。

    再一抬頭,顧淼已打馬身前。

    顧闖側身去看,二人不過對視片刻,只見顧淼彎腰朝他伸出了手。

    悟一撇撇嘴,到底是父女情深。

    下一刻,卻見顧闖愣了愣,將要伸出手去之時,顧淼策馬未停,左手一翻摸出一柄短刀,刀口調轉,刀柄重重地敲上了顧闖的后脖。

    顧闖腳下一軟,頓時倒地。

    “你……”悟一驚訝出聲,卻見顧淼翻身下馬,扶起昏過去的顧闖。

    他仍是滿面通紅,披散的頭發濺了血污。

    狼狽,魯莽,甚而瘋狂。

    她近來已經不常想到從前的事了。

    可是,在她的記憶里,她分明見過這樣的顧闖。

    顧淼耳中嗡鳴兩聲。

    她記得,顧闖曾對她說,殺了他,淼淼。

    你是他的枕邊人,他對你幾無防備。

    高檀當了皇帝,你我便是棄子。

    他從前娶你,是因為你姓顧。

    他如今登基為帝,早晚要除掉你我。

    一個功高蓋主的將軍,一個被廢的皇后。

    你我父女二人何來好下場。

    第128章 雨幕

    “你要如何救他?”

    顧淼聽見了熟悉的人聲,抬頭望去,高檀已打馬而至,與悟一并肩而立。

    她垂下眼睛,聽他又道:“他中毒日深,早已無力回天,他已經瘋了,顧淼。不顧倫常,不顧君臣,他要殺了齊良,他先前也要殺了你。”

    顧淼抬眼,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她最恨這樣的高檀,仿佛事不關己,游刃有余。

    她的目光冷淡,無情,宛如朝陽初露的冰河上滿池碎冰。

    他的一雙的眼直視著她:“你恨我,你難道從不恨他嗎?”

    顧淼想搖頭,卻無法搖頭。

    “你愿意看著更多無辜的人因他而死么?齊大人,不是你的知己,好友么?”

    “高檀。”顧淼的嘴唇動了動,起初是低語。

    高檀略微傾身,只見顧淼扶起了顧闖,抬手將他扣到了馬背上,轉而朝他走來。

    高檀心頭一跳,索性翻身下馬。

    顧淼走到他面前,忽地一笑:“高檀,你混蛋。”

    高檀將皺了皺眉,卻見她忽地揚手,他不及躲閃,顧淼重重地刮了他一巴掌。

    不遠處的火爆連環接連爆響,刺耳的響聲蓋住了此刻的聲響。

    悟一不由地瞪大了眼,忙轉過眼去,不敢再看。

    顧淼收回了手,臉上笑意淡去:“你和我爹有什么區別,你們兩個一模一樣,毫無區別。”說罷,她便轉身要走。

    高檀摸了摸左邊臉頰,刺痛彌漫開來。

    他正欲開口,卻見天空一道雪白的鳥影劃過。

    一只雪白的鸚鵡于低空盤旋。

    高檀的眉目驟然肅冷,朝顧淼身后望去,果見數騎人馬自矮丘南側轉出。

    為首之人,身著紫衣,頭豎黑冠,眉眼含笑道:“二公子別來無恙。”

    高恭將死,高宴本該披麻戴孝,可是卻鮮衣過市,一派云淡風輕。

    高檀轉臉,目光再度落在顧淼冷淡的臉上。

    顧淼的目光凝視來人。

    高宴回到康安,名為奔喪。

    可是北地偏遠,倘若真是高恭身死后,高宴聞聽死訊,方才趕回康安,最快也要半月之久。

    可是眼下,高宴來得太快了。

    高恭死前,他便已動身往康安來。

    趙若虛,高宴都是今世的變數。

    高檀想罷,只見顧淼轉身而去,翻身上馬。

    高宴也在此時勒馬而停,與她并肩而立。

    今日的鬧劇并非小事。

    顧闖要殺梁從原,是謀逆。

    梁從原沒死,此事不會就此匆匆了結。

    顧闖的軍隊不可能頃刻剿滅。

    顧淼還在,要保顧氏軍,必要后撤。

    顧淼屈指鳴哨。

    顧氏軍中喧鬧了一陣。

    起初是一個副將,按照哨音,朝西挺進,繼而是其余幾人。

    廝殺的戰場仿佛忽然起了退潮。

    顧闖要奪城,本就是一場豪賭。

    他雖善戰,可近日以來的時狂時癲亦被人瞧在眼里。

    眼下顧闖被擒,雖在自己人手中,可是將不在,頹勢已現,此時趁機退去,方才有韜光養晦的機會。

    一旦有一人開始西撤,后面便接二連三有人跟隨。

    緊緊纏斗他們的軍隊仿佛有了松懈。

    大軍一路西撤,奔出了圍場,回到了他們原本在康安城外的駐地以西。

    亂軍之人,梁從原被羽箭射中,雖不致命,可也負了傷,也受了驚。

    圍獵自然沒有進行。

    康安城亂成了一鍋粥。

    宮中的禁軍將皇帝送回了宮。

    諸臣聲討顧闖謀逆,要集兵乘勝追擊,皇帝受驚負傷,眾人再請謝相主持大局。

    謝相推拒再三,最終應下。

    顧闖謀逆,本是死罪,見者即殺。可念在他有從龍之功,要將他活捉,御前定罪。

    可惜顧氏大軍折損尚微,又蟄伏山麓,易守難攻,單憑宮中禁軍難以活捉。

    顧氏軍開始了西進,似乎是要往北地而歸。

    諸臣請高氏出兵。

    高二公子稱家有喪,難以集結軍隊。

    諸臣又見高大公子入城,便去請大公子,不料高宴自返回康安后,便閉門謝客。

    康安城中恍若四分五裂,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荒唐,實在荒唐。

    城中流言四起,顧大將軍本是皇帝心腹,忽然發作,是因為中了邪。

    流言甚囂塵上,過了數日,流言一轉,顧大將軍不是中了邪,而是被仙人托了夢。

    說書人驚堂木一拍,繪聲繪色道:“夢中有真假二龍,真龍銜珠,假龍藏水,不料真龍一朝身落,假龍趁勢奪珠,騰云而上。可是假龍便是假龍,三爪為假。”

    起初聽者一頭霧水,直到后來康安城中興起了新的流言。

    梁從原不姓梁,他是青州齊氏后人。

    真正的小太孫早已病故。

    真龍,假龍,小太孫自然為真,而梁從原自然便是那假龍。

    顧大將軍因而不是謀逆,當真是明眼辨真假。

    街市流言愈演愈烈。

    眾人不信,直到謝氏找到了當年青州舊人。

    他們訴說自梁從原登基以來,他們族人如何被害,又如何東躲西藏,直到被謝氏所救,因而有了將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機會。

    諸臣嘩然。

    康安城一時陰云聚頂。

    入夜過后,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新建不久的皇宮靜悄悄地佇立。

    黯淡的宮燈明明滅滅,像是招搖鬼火。

    謝寶華睡不著。

    她時常感到惡心難受,入夜之后,尤甚。

    謝氏似乎是要放棄梁從原了。

    她前幾日過得實在膽戰心驚。

    昨日她終于收到了胞兄的口信,謝三郎令人暗中傳話來,讓她務必寬心,謹慎行事,切不可魯莽行事。

    她不知道還能不能信他。

    可是轉念又想,倘若不信謝三郎,謝氏之中,她再無可信之人。

    況且……況且她聽說北項的衣茹兒也住進了后宮。

    皇帝受了驚,罷朝數日,皆是衣茹兒侍疾。

    小葛木也在宮里,尚未離開。

    梁從原真的能被區區流言擊倒么?

    抑或是,顧闖的逼宮根本尚未完結。

    謝氏不保皇帝,高氏袖手旁觀。

    康安是不是又要亂了。

    難道顧闖比旁人預料得要老謀深算。

    看似莽撞,實則心機深沉。

    顧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難道真要取而代之?

    天邊滾過一道悶雷。

    玉珠順著帳幕不住地往下滾。

    外面的雨下得太大了。

    顧淼放下了簾帳。

    今夜又不能急行軍了。

    他們出了康安,一路往西行。

    她的目的地自然是北地。

    顧闖的狀況委實不好。

    他身中丹毒,神智不清。

    他清醒的時候,有時暴戾非常,得知西撤過后,更是暴跳如雷。

    五六人勉力才能制住他。

    顧淼不得不給他喂了安神藥。

    服藥過后,顧闖雖依舊丹毒難忍,但大多時候變得渾渾噩噩,半醒半睡。

    顧淼望了一眼車中,仰面而躺的顧闖,不由愁眉深鎖。

    羅文皂如今下落不明,若是能請他來替顧闖瞧瞧,興許能有解毒的法子。

    顧淼正想得入神,耳畔忽然傳來幾聲敲打車窗的篤篤聲。

    她回神道:“怎么了?”

    高宴從外掀開了車簾。

    他的大半面目遮擋在雨笠之下,雨水在他臉前連珠成串。

    “往前探路的人回來了,前面有一處舊祠堂,不如你們去躲躲雨。待到天明再趕路亦不遲。”

    顧淼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又道:“多謝。”

    高宴笑了笑,放下了車簾。

    從圍獵那日起,高宴便同他們一道往西進。

    顧淼原以為高宴定會留在康安。

    高恭身死,劉蟬仍舊身在康安。

    無論如何,高大公子都該露個臉,主持大局。

    她不曉得是不是高宴無意與高氏諸人糾纏,還是不愿與高檀相爭。

    他甚至沒有進康安城。

    他領的人自然于她不是壞事,可是顧淼心中到底有幾分忐忑。

    她摸不準高宴的心思,更不想平白無故欠他人情。

    第129章 不速之客

    舊祠堂的房檐雖然破敗,但也阻擋了大半風雨。

    祠堂地上升起了火堆。

    顧淼將斗笠蓑衣置于火旁,抬頭便見趙若虛也進了祠堂。

    他身上的衣衫也濕透了。

    他的目光掃過顧淼身側的高宴,最終落在顧淼身上。

    他落座過后,便說起了打探到的關于康安城中真龍假龍的流言,說罷他又狐疑地打量了一眼高宴。

    高宴挑了挑眉道:“趙公子是在疑心我?你以為我竟有如此推波助瀾的本事?”

    趙若虛假咳了一聲,調轉了視線,又對顧淼道:“總而言之,城中關于皇帝的身份已有猜忌,顧將軍是不是謀逆也大有爭議。”他猶豫片刻,遲疑道,“因而,亦不是非要蟄居北地,倘若……”

    顧淼用長劍撥弄了一下火中濕材,火星爆出噼啪一聲脆響,打斷了趙若虛的話。

    顧淼抿唇一時,并未答話。

    趙若虛識趣地閉上了嘴。

    顧淼并非不懂,趙若虛眼下做的是“探子”的活路,可是心思敏捷,不肯輕易放棄。

    前世,他官拜丞相,心性本就不同旁人。

    顧淼用他,可也不愿‘委屈’了他。

    早晚,趙若虛終究會離開。

    高宴忽而笑了一聲,開口道:“我猜是謝相坐不住了,聽說城中已有皇嗣,此舉委實大膽。”

    趙若虛皺了皺眉,答道:“謝氏之中,倒也并非只有謝相,聽聞是謝三郎尋到了青州舊人,雖不知舊人是真是假,但謝三郎此舉當真出人意料,更何況宮中貴妃娘娘是謝三郎的胞妹,興許皇帝身份真有紕漏,紙包不住火,瞞不住,不如早些戳破,以退為進。”

    顧淼忽然想到了青州何氏,以謝三的脾性,倘若他真見到了青州何氏,必然會想方設法查證,難道何氏手里真有東西抑或是,他們找到了青州“舊人”?

    顧淼思索片刻,抬眼卻見趙若虛依舊目光專注地望著她。

    顧淼問道:“你還有話要說?”

    趙若虛頷首,目光又瞟了一眼,徐徐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高宴聽罷,挑了挑眉,索性站了起來:“我剛想起來,今日還沒喂過鸚鵡,此際正要去車中喂一喂小鳥兒。”話音未落,他便已轉身而去。

    趙若虛朝他虛拱了拱手。

    待到高宴走出了祠堂,趙若虛方才低聲道:“跟隨我們的那伙人還在不遠不近的距離,總是遲上小半日,可似乎也未緊緊相逼。”他頓了頓,斟酌了字句,又道,“今日我見到了那伙人的領路人,正是從前見過的肖旗。”

    也就是高檀的人。

    趙若虛咽下這句不言而明的話語。

    顧姑娘與高二公子,關系匪淺,先前顧姑娘在燭山泊眼盲之時,身畔便是高檀。

    如今北撤,高大公子一路保駕護航,當日‘顧遠’讓他去涼危尋高宴。

    他原以為他是去當說客,可是高宴并無需多少說服,便已答應南下。

    趙若虛心思轉了幾輪,終于鼓起勇氣問道:“顧……姑娘,真不打算再回康安了嗎”

    顧淼反問道:“為何要回去?”

    趙若虛握了握袖中雙拳,答道:“高恭已死,如今城中大有人質疑新皇的血脈,或真或假,乾坤未定,雖有謝氏,可顧氏未必不能與之爭鋒,就此離去豈不可惜?”

    顧淼輕笑了一聲:“你說想說,我爹可以做皇帝?”

    趙若虛一怔,隨之一笑,緩緩搖頭道:“某不是這個意思。”

    顧淼反倒一愣:“那你是什么意思?”

    顧闖的志向不難猜測,他一心想坐上皇位。然而,顧闖性格剛烈、行事魯莽,注定無法成就大業。趙若虛心中輕嘆一聲,開口道:“某先前不識顧姑娘,以為顧姑娘是顧遠小將軍,可是如今既知顧遠并非顧遠,而顧姑娘胸有乾坤,某自當愿意盡心輔佐姑娘。”

    “此話當真?”

    趙若虛頷首:“此話當真。”

    顧淼不由大笑了數聲,上一個想讓她‘成就大業’的人還是齊良。

    趙若虛臉色微變,聽她笑罷,問道:“趙大人為何如此執著?”

    檐外雨幕沉沉,身前火光搖曳,映照出顧淼似笑非笑的神情,她的雙眼倒映火苗,既是直視他,卻又像透過他看著另一個人。

    趙若虛忽覺口干舌燥,定了定神后,方答:“若你登基,天下盡在掌中。若得歸心,于天地于小民,是大善。顧姑娘心思純厚,可為明君。”

    顧淼搖頭道:“不,我是問你為何執著,為何要拜相封侯?”

    從前如此,重來以后仍如此。

    顧淼問出了心中一直想要問的問題。從前趙若虛輔佐高檀,忠心耿耿,如今又欲輔佐她。

    她與趙如虛的相遇是本就是故意為之,趙若虛留在身邊,從剛開始一無大用到后來偶有用處,他卻不離不棄,是個怪人。

    趙若虛張了張嘴,滿腹話語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他拱了拱手,深深一拜:“某愿以此身相佐,護姑娘登臨巔峰。”

    顧淼笑道:“倘若我不回去呢?倘若我就此北去,回到鄴城蝸居,你甘心嗎?”

    趙若虛正要答,卻聽顧淼道:“趙公子,不如,趁時趁時,另尋旁人?”

    趙若虛心頭一跳,聽她又道:“高大公子隨行一路,終要離去,他興許真要回康安。”

    高恭死了,高宴身為高氏長子,再沒有躲藏的由。

    “他從前的謀臣死了,如今身無旁人。趙公子與他有些交情,不如試一試,未必不能出人頭地。”

    趙若虛,皺緊了眉頭:“姑娘的意思是勸某離去?”

    檐外的雨落個不停,滴答滴答敲打瓦礫,幾乎掩蓋了人聲。

    高檀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也不能說是不速之客。劉蟬找上了門來。

    昨日她便從山中的寺廟里出來了。

    她聽說了高宴回到康安的消息,可左等右等卻不見他的行蹤,忍耐不住,只得來尋了高檀。

    可惜,劉蟬的期望落空,高宴不在將軍府,也不在高氏的宅院之中。

    走進茶室,她抬眼便見高檀立在屋中,起身相迎。

    他看上去仿佛清瘦了些,一身黑袍,烏發披散,唯有發頂斜插一柄白玉簪。

    “高宴為何不在將軍府?”

    劉蟬竭力克制,語調中卻依舊透露出難得的焦急與不安。

    她的面色蒼白,形容憔悴,身上披著素白的紗裙,未施粉黛,鬢邊簪一朵白花。

    一眼宛如,真若痛失親夫的悲痛。

    隨從遞上茶碗,她略微顫抖的手端起茶碗,茶水微微晃動,冷冷清清。

    可是,這樣的枯槁確是因為高恭死了,可是不是因為悲痛,而是仇恨泯滅,仇恨曾經滋養了她,如今人死了,恨似乎也湮滅了。

    高檀拱手,微微一拜:“夫人節哀。”

    劉蟬緊緊盯著高檀,聲音里透出幾分冷意:“是你從中作梗,不讓他進康安城?”

    高檀搖頭:“自然不是,某如何能阻止大公子進城?”

    劉蟬眼中露出譏諷:“高檀,你不必如此自謙。湖陽高氏的人為何遲遲未來,你我心知肚明,整個高氏,如今還有誰能奈何得了你。”

    高檀再度拱手,語氣平淡:“夫人言重了。某一向敬重夫人,不敢有違。”

    劉蟬放下茶碗:“敬重?你不過是一直站在不起眼的位置罷了,看似謙恭,實則不然,但我從未小瞧過你。自從你去了鄴城,隨高橫一道而去,從那之后,你倒似乎不再那么‘謙遜’了。”

    劉蟬柳眉微皺,不耐道:“眼下你又想做什么?高宴既來了康安,我便要見到他。他去了何處?是你讓人送他走了?”

    高檀垂下眼,神色愈發冷淡:“高大公子自有他想去的地方。”

    劉蟬敏銳地察覺到他話語中隱約的不悅,她眼神微微一閃,轉而又問:“莫非傳言是真的,不僅是謝三郎要為顧大將軍平反,高宴也追隨顧闖而去了?”

    高檀沒有立刻回答,目光轉向窗外的天色,沉默片刻后才道:“倘若夫人沒有其他要事,某便命人護送夫人回去。城中近日偶有騷亂,夫人務必保重。”

    第130章 禍根

    一夜過去,雨停了,空氣中縈繞著雨后的青草與林木氣味。

    馬車繼續往北而行。

    “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

    顧淼聽到了角落里傳來微弱的話音。

    她扭頭望去。

    顧闖躺在角落,似醒非醒,嘴里念念有詞。

    她凝神細聽,發現又是“坐忘”。

    細算起來,顧闖已經三日沒有服丹了。

    在此之前,聽軍中副將說,顧闖隨身帶著個細白瓷瓶,每日都在服食其中丹藥。

    起初是一日一次,可到了最近,幾乎是每個時辰都會吞咽一兩顆丹藥。

    他不曉得顧闖是從何處何人手里得來的丹藥。

    顧淼心中有個猜測。

    “坐忘”與順教脫不了干系。

    她不想以惡意揣測,不過此事若非高檀,便是謝朗。

    此時此刻,她認為謝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因為‘坐忘’曾傳于北項,背后之人仿佛是革鐸,而革鐸是謝朗的棋子。

    革鐸死后,“坐忘”并未消失。

    顧闖一路自涼危南下,能找到丹藥,倒不奇怪,不過,如果丹藥亦在康安流行,才是大患。

    革鐸死得太早了,對于謝朗來說,興許真是個大麻煩。

    前一世,她未曾聽聞過‘坐忘’,也許是因為革鐸上位以后,肅清了禍根,因而并未南進。

    顧淼想罷,又看了一眼顧闖。

    他仍未清醒,只在車中一角蜷縮,披頭散發。

    他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頭發隨之散落另一側,露出了他的后脖。

    顧淼心頭一驚,只見他無衣衫遮擋的后脖上起了一片黑灰的斑紋,仿佛干裂的皮膚凸起,凹凸不平,顏色黑灰,極為駭人。

    顧闖毒發更重了!

    顧淼心急如焚地回身,撩開他的亂發,仔細一看,發現他露在衣外的脖子已經被漆黑的斑紋漸漸覆蓋。

    顧淼又抬起顧闖的左臂,手背之上隱約可見幾道黑斑,丹毒蔓延得極快。

    她眉頭緊鎖,立刻想到了羅文皂。

    她得盡快找到羅文皂。

    天邊的日頭越升越高,晨霜散去。

    羅文皂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腳下泥地,黑靴之上滿是黃泥。

    他長袖掩面,捏著鼻子,只顧埋頭往前走。

    周圍傳來的惡臭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羅文皂簡直想破口大罵,可一張嘴,那刺鼻的氣味便趁勢竄入口腔,令人作嘔。

    他只好閉嘴不言。

    旁邊的悟一見狀,哈哈大笑道:“郎中沒見過這等光景么?我還以為你原先是個鄉醫,應該見慣了此情此景才對。”

    如何見得慣!

    腐爛的臭味沖天,棺中的兩具尸首渾身青黑,面目難辨。

    羅文皂只恨不能走得快些,離后面的抬棺人再遠一些。

    他是個郎中,不該干仵作的活路。

    又走了半刻,他們一行人終于走到了開闊的地界,秋風終于吹散了一些縈繞周遭的惡臭。

    兩具尸首他先前已經驗過了,應該就是丹毒。

    此地距離康安唯有半日路程。村中已有人死于丹毒。若是丹毒真在康安蔓延,后果不堪設想。

    坐忘,北項馬客傳來的丹藥。

    羅文皂此行搜集了數顆,不曉得能不能想出解毒之道。

    有毒亦有解。

    羅文皂正想得入神,抬眼卻見悟一高舉火把,扔向了被置于坑底的棺材。

    羅文皂一愣,轉念又想,燒了才好。丹毒潰爛,難說會不會傳給旁人。

    一念至此,他驚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度投向悟一。

    他就曉得,和悟一出門,定然沒有好差事!

    面前黑煙騰騰,滾滾直沖天際。

    烈火尚為燃盡,悟一抬步便走,一眨眼,人已翻身上了馬。

    羅文皂急問道:“你此刻要去何處不同我們一道回去了嗎”他調轉馬頭的方向與康安城截然相反。

    悟一笑了笑,答道:“自有人送你回去,我還有別的要事要辦。”他挑了挑眉,“莫非羅大夫也愿意隨我走一趟。”

    羅文皂連忙搖頭:“不必了。”

    悟一的差事從來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摸了摸腰帶里的幾枚藥丸,與其跑去找些不痛快,他還是盡早回去,沉下心來研究研究“坐忘”藥方,早日尋到解法方才穩妥。

    日影漸上中天。

    悟一一路快馬來到了約定的地點。

    一輛并無裝飾的黑布馬車停在茅屋外。

    謝三郎,已在等他了。

    他身著灰衣,一副尋常書生打扮。

    悟一策馬而至,衣上尚還沾染火光未散的余溫。

    他一身煙熏火燎,面色卻依然從容,拱了拱手,道:“謝三,別來無恙。”

    謝三郎站在不遠處,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幾眼面前的悟一。

    他早就不像和尚了,唯一像的地方唯有身上的緇衣和腕上的珠串。

    可是悟一的珠串不是慈悲的玩意,是殺人的工具。

    倘若悟一真想殺他,只需翻身下馬,幾步之內即可殺了他。

    今日獨自赴約,委實魯莽。

    謝昭華心跳快了兩分,還禮拱手道:“久聞大名,竟是初見。”

    悟一從前雖在順教做‘護法’,可與謝三并未當面見過。

    當然,他從前在榔榆舊宅,暗中見過謝昭華,只是謝昭華沒見過他。

    悟一翻身下馬,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淡淡回道:“多禮了。”

    謝三郎隨即抬手比了個“請”的姿勢:“既是要事,還請里面說。”

    二人入得屋中,門一關,氣氛頓時凝重了好幾分。

    悟一開門見山:“謝三公子眼巴巴地將丹毒的消息悄悄傳于我,讓我去查是否是丹毒死因,為何不自己查?”他語帶譏諷,“怎么?是謝家不愿趟這趟渾水?”

    謝昭華不答反問道:“羅文皂與你同去么?真是丹毒么?”

    悟一既然來了,便曉得自己身上的差事,他無須隱瞞,點頭道:“羅郎中雖不敢全然肯定,可除此丹毒,他也一時半會兒確實想不出別的緣由。”

    謝昭華心中愈發沉重,神情一滯。

    悟一追問道:“以你所見,此坐忘藥方與誰有關?”

    是誰在暗中攪弄風云?

    是何人所為?

    謝昭華已經反反復復想過‘坐忘’,輾轉反側,幾乎夜不成眠。

    謝氏家訓,志圣,讀書,安命,救濟。

    謝昭華沉默數息,緩緩答道:“革鐸領兵不力,縱容手下人胡作非為,自是其一;其二,北項往來馬客不加管束,為謀金銀,方才致使今日波及南地。”

    悟一聳了聳肩,雙臂交握,疑道:“罪禍之根難道不是順教,不是先生?”

    謝昭華心頭一沉,耳邊聽他追問道:“若非先生,此等毒方為何會流傳于世?‘坐忘’本是青州白家的‘毒’,禍根便在此處。梁白鶴下毒顧闖,無意加害旁人,可那毒方被謝朗解去了。先有白氏秘方,謝朗稍加改良,方才有了坐忘,難道不是嗎?”

    悟一說得一派輕松,并不咄咄逼人。

    可是謝昭華如坐針氈,如鯁在喉。

    因為他曉得悟一猜得不錯。

    他暗中尋訪半月,‘坐忘’確實源于順教,源于北項的‘順教’,既是革鐸,也是謝朗。

    革鐸如何御人,起初與‘坐忘’脫不了干系。

    謝三郎抿緊嘴唇,目光閃爍不定,卻終究無言。

    悟一等了一陣,不由冷笑一聲,抱緊雙臂倚靠墻壁,語氣更為譏諷:“謝三郎,你今日叫我來,莫不是要演一出謝氏的孝子賢孫與我看。如今局勢失控,是不是已有些晚了。你求你師兄,你師兄應了你,我不過是個中間人,了了這門差事,你要是沒有旁的事情,我便先走了,后會有期。”說罷,悟一抬腳便要走。

    謝三郎終于忍不住開口道:“我想見一見羅文皂。”他頓了半刻,“我也想見一見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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