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酒店后,江云兮馬不停蹄打開電腦,將聊天內容一字不差匯報給埃里森。
“所以我們那些一線城市的方案都得推翻?”
視頻那頭已是傍晚,埃里森整個人沐浴在夕陽的余暉里,好像被鍍了一層金色。
四十剛過,本該正值壯年的男人也避免不了歲月的錘煉,他的眼角不知何時早已冒出兩道細小的皺紋。
埃里森反復琢磨著江云兮帶來的消息,總覺得于萬里這是將難題又拋了回來。
以往,摸不清狀況的時候他總會問幾句,江云兮幾乎毫無保留,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說,從來不會顧慮老板會不會因此遷怒于她。
這次也不例外。
“我覺得于總監的話挺有道理。本身咱們國內走中高端市場,一線城市確實壓力太大,不利于穩固市場。”
“我之所以沒有跟他和盤托出,一方面咱們來得及調整,另一方面也有我個人的私心。”
“哦?有想法回國前為什么不說?”
換做平時她一定不會失態,可今日這事確實有她自己的原因,此刻白皙的皮膚甚至被染上了一層淺紅。
她緩了一會,待到狀態有所恢復才不緊不慢開口:“我不想違背您的初心。但我也抱著僥幸,想著萬一情況有變我也算可以成全自己。”
“我私下做了一份二線城市的調查,如果您覺得可以作為參考,給我點時間我給您詳細方案。”
“從進e·s第一天起,你就沒讓我失望過!”
埃里森相當爽快,頓時點頭同意,“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就算你有私心也得拿方案說話,我這人并不好糊弄!”
“您放心,我知曉輕重。”
江云兮確實有自己的私心。
她不可能一輩子待在國外,就算不回凜江她也會在其他城市發展。
如今機會難得,她不得不為自己考慮。
合上電腦,江云兮買了盡早回凜江的機票,再之后她關了落地燈倒頭就睡。
同一時間。
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讓剛洗完澡出來的賀平生沒來由一陣煩躁。
是遠在深北賀秉承的電話。
他的父親,因身體原因退居二線的賀董。
“熱搜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十來天過去還能看到這樣的輿論消息?”賀秉承不問青紅皂白,電話通了之后就是一通訓斥。
賀平生靜靜聽著,還在滴水的頭發下,表情淡定,絲毫不為所動。
察覺兒子沒有任何反應,賀秉承才終于停下,似乎對賀平生的態度極度不滿。
“很難回答?需要你想這么久?”
“不是難回答,而是根本不需要回答!”
賀平生將免提打開,邊擦頭發邊笑說:“我這個年紀,談個戀愛不是很正常的事?”
他氣定神閑,好像在說一件眾人皆知的事情。
殊不知電話那頭,賀秉承氣得臉色鐵青。
“什么叫正常?那江家是做什么的你不知道?”
“知道。”賀平生擦完頭發將毛巾扔在茶幾上,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一片漆黑。
長勢喜人的法國梧桐在這個季節早已伸展腰肢,此刻樹影落在黑暗處,總覺得像是股強大勢力在蠢蠢欲動。
賀平生目光如水,眼里的情緒未曾被波及。
他像黑暗里唯一清醒的雄獅,莫名勾出一抹笑,“爸,當初是您說凜江是塊沃土讓我把握機會,現在機會就在眼前,我這么做難道錯了?”
“錯,大錯特錯!”
賀秉承氣得不輕,他咬著后槽牙憤憤道:“力升在凜江屹立多年,那江紹雄可不是善茬兒,趕緊把這件事處理好不要節外生枝!”
一想到父母分居的原因,賀平生眼里的憤怒再也掩蓋不住,他望向更遠的黑暗處,振振有詞:“爸,這事我自有分寸。您照顧好身體,等這陣忙完我會回來看您和老爺子。”
電話掛斷,賀平生這才注意到微信上有消息彈出。
打開發現是斯南給他的留言。
【賀總,禮服需要怎么處理?】
是活動上賀平生買下,準備向江云兮表達感謝的流光裙,對方沒收這才輾轉空運到斯南手上。
一件禮服根本不值得斯南大晚上打擾老板,可這件禮服里明確標明是賀平生購買,聯想熱搜,不用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仔細收著。】
大晚上,賀平生再次回想起和江云兮的初遇。
明媚溫婉的女人,一身潔白光亮的紗裙,人群中熠熠生輝,確實耀眼奪目。
只是一聯想到她的母親,僅存的一丁點兒好感頓時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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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凜江,正是中午。
闊別六年,江云兮再次回到生養的土地,心中滿目瘡痍。
她在航站樓在站了好久,一波又一波的旅客被家人接走,周圍滿是歡歌笑語。
她抬頭看了看天,金光耀眼,暖陽絲毫沒有顧及她的情緒,依舊用那光刺著她的雙眼。
江云兮低頭揉了好久,最終伸手招了輛出租車直奔酒店。
那個家她不可能回去。
從拎著行李箱走出大門的那瞬間,她就不曾回頭留念過一眼,如今就算回來,她也做好了自己是客人的準備。
礙于父女之情,江云兮還是打算走個過場知會一聲。誰知聽說她已經回來,江紹雄立馬表示讓司機過來接她,一點開口拒絕的余地都沒有。
不出半小時,車到了。
“行李呢?”
江云兮剛打開后車門,江紹雄疑惑的聲音響起,他看著女兒只背著一只小小的單肩包,頓時了然于心。
“好不容易回來,還住外面做什么?”
“還有一部分工作,到時候免不了得開視頻會議,住家里不方便。”
蹩腳的理由,江云兮說得一本正經,好像事實如此,真的就是這樣的理由。
“休假還有工作,難道公司缺了你就生存不下去了?”
江云兮點點頭,“還真是。”
她倒沒有一丁點兒尷尬,甚至父親不主動提,她不見得愿意回那個家。
下車后,江云兮看著煥然一新的獨棟別墅,心里止不住唏噓。
原來她沒打算住家里是對的,很明顯這個家已經不是當初他們的一家三口。
繼母穆凌得知江云兮回來,早已命令阿姨做了一桌好菜,她自己則是帶著十歲的江穆辭站在門口,儼然把那份虛情假意做到了極致。
“云兮回來啦,一路上累不累?”
穆凌趕忙上前來迎,只不過江云兮臉色不佳,根本沒有熱情回應。
她不咸不淡喊了聲“穆阿姨”,之后就沒再多說一句。
但是一旁的江穆辭見到毫無印象的姐姐,倒是睜著大眼睛一臉好奇。
“你是我姐姐,對嗎?”
江云兮做不到忽視小孩子的情緒,她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下一秒,年幼的江穆辭突然跑過來,歡呼雀躍的伸手問她要禮物。
“那姐姐有給我帶禮物嗎?”
“禮物?”
江穆辭撅著嘴立馬背過身,他氣呼呼地跺著小腳,“哼!我的十歲生日姐姐都不送我禮物,爸爸媽媽都給我買了怎么就姐姐沒有!”
十歲生日?
江云兮總覺得這事蹊蹺。
她轉頭看了眼父親,發現對方沒吭聲,于是又將目光投向穆凌,試圖從她的眼神里分辨一二。
見勢不妙的穆凌趕緊將自己兒子拉到一邊,笑著打圓場:“別站著了,趕緊回家吧。”
下一秒,不由分說擁著江云兮進屋。
只是穆凌剛挽上,江云兮就將手抽回來,她默默走在一邊,穆凌見狀也不生氣,反而對她各種噓寒問暖。
有一瞬間,江云兮恍惚覺得自己的記憶好像被人動了手腳,她的繼母并不是什么蛇蝎心腸的女人!
進了家,江云兮第一眼就注意到滿桌豐盛的菜肴,她頓時明白,剛剛那一切不過是虛偽的開始。
真正的目的,恐怕就在這飯桌上。
越是這種狀況她越要弄清楚,盡管心已經徹底冰涼刺骨,但她依舊維持著當初離開時的那份高傲。
“爸,穆阿姨,這是什么意思?”
兩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同時看過去,原來是那一桌好菜讓她起了疑,此時正等著向他倆“興師問罪”。
穆凌裝了這么長時間早已沒了耐心,她撇撇嘴正要挖苦一番,江紹雄卻朝她示意:“吃飯還有一會兒,先陪小辭回房寫作業去。”
關鍵時刻穆凌沒使性子,不情不愿地拉著兒子回屋。偌大的客廳除了阿姨還在廚房忙活,就只剩下他們父女二人。
“爸,您有話就直說吧,大家時間都挺寶貴,沒必要搞這么大陣仗。”
江云兮連坐下的意愿都沒有,此刻站在客廳里看著眼前的一切。
江紹雄覺得女兒的態度有些陌生,干脆哄其回到沙發上。
再之后,他長嘆一口氣,話里滿是心酸。
“爸爸確實有事。”
江紹雄緩了幾秒,“公司目前在競爭歌劇院那塊地,那里對我們父女二人有著獨特的情感,爸爸希望你能幫忙。”
“讓我…幫忙?”
“還記不記得我之前給你打過電話?”察覺女兒已經有所動容,江紹雄這回沒有隱瞞,將前因后果都說了出來。
“所以您這么主動給我打電話,是想讓我回來去找光華那邊進行溝通?”
江云兮一臉莫名其妙。
先不說她認不認識父親口中的男人,光是這事她就辦不了。
她一個女人就這么主動找上門去,這事要是被媒體拍到,她接下來的事業怕是走到盡頭了。
更何況她真不認識什么“賀平生”。
“爸,您但凡多關心我一點就會知道,我在國外的輿論真不少,所以關于您口中的這位大老板我真不認識!”
“不認識媒體會寫這么逼真?”
江云兮冷笑一聲,此時的不被理解讓她無法在和父親繼續交流下去,她干脆自我貶低道:“媒體還曾經造謠我跟老板有個孩子,您見過您外孫長什么樣?”
職場摸爬滾打這么多年,江紹雄一聽便知女兒這是在故意損他。
可這輿論并不是空穴來風,有關賀平生的手段他多少知道一些,眼下他是打定主意這件事跟自己女兒脫不了干系。
“那你能眼睜睜看著那塊地落到別人手里?”
江云兮沒回答上來。
她不是沒想過扭頭就走,從此遠離江家的一切恩怨,可一想到那些在歌劇院揮灑汗水的日子,她遲疑了,然后話不自覺從嘴邊冒了出來。
“您想讓我怎么幫?”江云兮苦笑,“該不會讓我自己送上門去吧?”
“胡說!”
江紹雄雖說不是合格的父親,但女兒的婚姻大事他沒想過胡來。
他言簡意賅地說道:“爸爸想趁著你弟弟過生日拉攏商場上的一些朋友,到時候你只需要露個面,能讓別人看出是光華那邊炒作就行。”
“所以還真是要給我那弟弟過生日啊!”
江云兮拿上包,轉身看到餐桌的時候只覺得諷刺至極。
“我考慮考慮。”
說著竟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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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
江云兮去了一趟歌劇院。
從前風景秀美的城市之光,如今逐漸無人問津,周圍除了一些晨練舞劍的老年人之外,江云兮沒看到任何一張稚嫩的面孔。
她一下子又想起當年。
那時候她起早貪黑來此,曾無數次碰見過廣場上等候進場的參賽隊員,也曾無數次遇見比賽失利痛苦流涕的對手。
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總會耐心開導她,“你的今天,是踩著那些人的后背爬上來的”。
那時候她就已經明白,自己如果不再努力一點,那么這些眼淚里就有她一份。
年少時的野心往往高不可攀,可江云兮就是憑著那股子狠勁,一路登頂高峰。
在國外這幾年,但凡工作出現失誤她總會想起十幾歲時候的自己。
若是將十幾歲的野心一直保持到現在,那么她的人生是不是又該是另一翻景象?
順著廣場她慢慢往里走,每到一處眼前幾乎都是她曾經努力的身影。
從稚嫩無知到一腔熱血,她看著這座承載她記憶的高大建筑,最終無法狠心將它拋下。
這天,她在歌劇院坐了整整一天。
夕陽落山,歌劇院上方的光芒逐漸隱退,仿佛一個時代即將終結,她的過去也正式落幕。
江云兮掏出手機給父親發了條消息,隨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