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
今日課程早早便結束,弦汐抽空接了個簡單的小委托。
揣著酬金從委托地點往回返的時候,路過一座龍王廟,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弦汐站在門口看了會,也走了進去。
“請問,這里供的都是誰?”她問提供香火的小師傅。
小師傅道:“正殿供的是龍王,天帝祖伊,東殿供的是龍太子殿下玄濯!
“謝謝!
弦汐掏出兩個銅板,向他討要了六支香火,先去正殿上了三支,隨后前往東殿。
踏入東殿,入目是長長的一排紅供桌,桌后高臺上盤著一條漆黑巨龍,重重鱗片雕刻得十分精細,一雙不知是真金還是金粉修飾的金瞳栩栩如生。
挺像玄濯本體的。
看著那光滑完整的塑像,弦汐再度想起了玄濯身上錯縱的傷疤。
——玄濯的生活,似乎也并不像平常所見那樣一帆風順。
弦汐抿了抿唇,借著燭火點燃線香,跪在蒲團上,合眼拜了三拜。
“玄濯,希望你一生無虞,長樂未央,平安順遂!
不知道對著他本人的雕像許愿會不會有用,但她還是小聲又真誠地許下愿望。
拜完,她將線香安插進香爐,又看了會供臺上的黑龍,才轉身離去。
——飄搖的煙霧后,石頭雕成的金瞳微微轉動了一下,濃黑瞳仁凝向那漸遠的纖細背影。
龍王廟門口,有幾個擺桌賣東西的商販,大多是賣些求平安求姻緣之類討吉利的小玩意,桌上鋪著大紅墊子,看著極喜慶惹眼。
弦汐本沒打算停留,然而路過一個攤子時,恰好聽到那商販大娘喊:
“平安符!財源符!桃花結!都是龍太子爺親自開過光的嘞!瞧一瞧看一看,走過路過別錯過!”
弦汐止步,往那攤子看了一眼。
這一眼立即被眼尖的大娘精準捕捉到:“小娘子看上哪個了?來來來,過來看看!”
弦汐:“……”
她沒看上哪個,但大娘都開口了,她也說不出拒絕的話,只好走了過去。
大娘熱情似火:“小娘子看著挺年輕啊,還沒婚配吧?要不來個招桃花的鐲子?或者這個姻緣符?我這些可都是龍太子開過光的,保準管用!”
弦汐其實不是很相信。
她覺得玄濯應該不會閑到到處給人開光紅繩符文首飾。
但當著大娘的面,她也沒好意思直說,低頭瞧了半天,拿起一根紅繩道:“就,這個吧!
隨便買一個算了。
大娘立馬笑道:“小娘子好眼力!這根紅繩是保佑萬事皆靈的,不管是求財求運還是求姻緣,都一頂一地好使!”
這么厲害?
弦汐問:“能保平安嗎?”
大娘睜眼說瞎話:“能啊,當然能!”
“……您是不是在騙我……”
“騙你?!”大娘瞪圓了眼睛,當即豎起三指:“我膽敢騙你一句,天打五雷轟!”
轟隆——!
原本明媚的天霎時陰云聚集,悶雷轟響。
弦汐:“!”
“我的天爺!”大娘嚇得臉色煞白,趕忙改口:“不是不是,我隨便說的!別當真別當真!”
雷聲停止,但陰云未散。
弦汐心想可能是要下雨了,于是準備付錢走人:“這個紅繩多少錢?”
大娘:“二十銅板!
“二十?”弦汐詫異道,“這根紅繩,賣二十?”
這也太貴了,她還得攢錢買玉呢。
“小娘子你是第一次來吧?這里的東西都這個價,我這已經算便宜的了。”大娘擺出不耐煩的表情,“快點,到底還要不要了?”
弦汐:“……”
她有些肉疼地取出二十銅板,放進大娘手里。
大娘唰地把錢塞進腰包,隨后繼續吆喝。
弦汐垂頭耷腦地往回走。
一邊走,一邊擺弄著手中質地粗糙的紅繩。
買都買了,還花了那么多錢,總得派上點用場。
弦汐想了想,決定編個平安結,等以后有機會送給玄濯。
然而編織紅繩的時候,心情卻有點復雜。
她又希望玄濯永遠平平安安的不要出事,可玄濯一直無事發生,她又沒辦法報答恩情。
她這趟下凡,主要目的就是給玄濯報恩。
報恩過后,如果師尊還在,那她就留在這里給師尊養老送終,順便為清漪宗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回報這些年的養育之恩。
她想做的僅此而已。
雖說她內心也期盼著能長久地陪在玄濯身邊,但這個希望實在太渺茫,幾乎不可能實現。
……不過,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應該會很高興,很幸福吧。
弦汐編著平安結,不覺地微笑起來。
*
回到觀穹殿,推開門,明澈果然在里面。
明澈正在卷宗上寫著什么,見她進來,笑著招手:“小弦汐來啦,過來這邊坐!
弦汐在他身邊坐了,探頭看看卷宗,問:“師尊,你在寫什么?”
“聯賽前后的一些安排。下個月就要辦聯賽了,咱們木峰也得收拾收拾,什么布置啊課業啊人員分布啊,都得整頓利索了。”明澈長嘆了口氣,“最煩這種麻煩事兒了,勞累得我這把老骨頭都要散架了!
弦汐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也有點頭暈,索性直奔主題道:“那今天還檢查我的魂體嗎?”
“要!這個當然要,這可是要緊事。”明澈把卷宗放到一邊,攤開雙手,“來,把手放上來!
弦汐將手放上去。
握住她的雙腕,明澈閉著眼,細細查探。
“……嗯,魂體很強勁,跟尋常人也確實不一樣……”
明澈默了會,面容漸漸凝肅。
半晌,他松開手,擰眉深思。
弦汐看他這樣,有點想直接坦白身世,可又擔心明澈不信,覺得她在說夢話。
于是也沉默地糾結著。
相對無言少頃,明澈開口:“那天,玄濯給你檢查過后,真的沒說什么?”
弦汐:“嗯!
“那他后來有再找過你嗎?”
弦汐想了想,玄濯好像沒找過她,都是她去找的玄濯,于是回道:“沒有!
明澈神色略緩,不過聲音仍有些沉:“神魂這個東西,我也沒接觸過,不敢斷言是非,但你的魂魄確與旁人有異!
弦汐遲疑道:“其實,我感覺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擔心的。”
“嘖,怎么不是大事?都涉及到本魂了。”明澈不贊同道,“這可是你自己的身體,自己都不關注著點,難不成還要別人替你看著?”
“……對不起。”弦汐縮縮腦袋。
明澈放輕了語氣:“罷了,你這事交給我,后續我抽空去問問玄濯!恢币矝]找你,估計是問題不大。”他頓了頓,低聲道,“希望如此。”
他沉重的模樣令氣氛一時間頗為壓抑。
弦汐拽拽他的袖子,道:“師尊,今年辦聯賽的時候,你會去看嗎?”
明澈被她岔開心思:“會啊!
“我也想參加。”
“那你……。俊
明澈還以為她說的是她也要看,剛想說那你也一起去,就覺得不大對頭,老臉抽搐著看向她。
弦汐:“我也想參加比賽!
明澈上下打量她一眼,神情復雜地問:“為何?”
弦汐道:“我想,如果我能在比賽里拿個名次,師尊應當會高興。”
“……”
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明澈就已是高興的了。
可他沉默著沒說話。
弦汐的性格他知道,踏踏實實的,不愛跟人起紛爭,更別提上場比賽打架。
她會有這個念頭,多半是被楚簫或者誰攛掇過。
明澈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他覺得弦汐并不適合這個。可弦汐那雙與明珞依稀有幾分相似的眼睛盯著他,閃著澄澈的光,好似一個想邀功的孩子。
半大不大的孩子。
他又不太忍心說出拒絕的話了。
枯槁的手指搓了又搓,仿佛在做艱難的決定,明澈沉吟良久,帶著點感慨,微微笑了起來:“好,你想去的話……就去吧!
弦汐歪頭看他:“師尊,你不希望我去嗎?”
她感覺明澈的情緒有點低落。
明澈道:“你能多經歷點,是好事,師尊沒有不希望的。師尊只是覺得,你長大了!彼呐南蚁哪X袋瓜,笑意愈大:“知道給師尊爭氣了!”
弦汐還沒回應,他倏地站了起來,挺胸抬頭:“讓他們看看,咱們木峰也不是好欺負的!”
“……”
弦汐覺得他們木峰還是挺好欺負的。
據楚簫師兄所言,這次比賽,加上她,木峰參賽的人一共才不到十個。
應該是因為他們這個大家庭格外熱愛和平吧。
*
初八當天早上,弦汐收拾東西,準備前往云中天。
她把自己全部身家都帶了個齊,除了玄濯送她的那盒珍珠。
從那天回來到現在,她沒再見過玄濯一面,玄濯就和以往一樣,輕而易舉地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翻出那個珊瑚盒時,弦汐將盒子捧在手里,不禁又想起了那三天,奇怪卻難忘的經歷。
冰冷的白玉床,熾熱的擁抱,急促的喘息……以及那個小吊墜劃在后背上時的微癢感。
玄濯說,那是交.合。
因為她說了喜歡,所以他們可以做那種事。
當時太過困頓,弦汐沒能整理好混亂的思緒,現在清醒過來,她總感覺哪里好像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她對于喜歡的認知很淺顯,也沒有把這種云霧般朦朧飄渺的情感分出類別層級;她喜歡玄濯,也同樣喜歡師尊,楚簫,還有一直幫她的師姐們。
但他們沒有和她有過類似的行為。
弦汐腦子亂成一團麻。
越想越亂,索性,就當作玄濯單純是在幫她提升修為。
畢竟他那個人實在難懂,待她時近時遠的,有時候會貼得很近地逗她,有時候卻又冷眼把她推得很遠,像是討厭她的樣子。
弦汐搞不明白他,也沒打算在這件事上為難自己。
她把裝滿珍珠的珊瑚盒好生收了起來。
——盡管玄濯說是不要了,送給她,但弦汐下意識不太想動這個。
拾掇好東西,她到清漪宗大門口與楚簫匯合,一同前往云中天。
“最近沒休息好嗎?”楚簫盯著她略顯疲憊的面容,憂心道:“看上去有點憔悴。”
弦汐道:“這幾天出的任務比較多,沒太睡好。”
“怎么這么拼呀?是因為報名了比賽,想多做任務提升自己?”
“……差不多!
其實也是為了多攢點錢。
弦汐心累地想。
幾句寒暄過后,楚簫御劍而行,弦汐則撿了根樹枝乘在腳下。
“師妹,其實你也可以乘我的劍。”高空中,楚簫無奈道。
弦汐不習慣用劍,也不是很想踩別人的劍,于是禮貌道:“不了,師兄,樹枝挺方便的!
楚簫:“……好吧。”
沒多久,兩人在城郊落了地,步行進入市鎮。
走在車水馬龍的寬敞街道上,弦汐左瞧右瞧,連路過的舉著糖葫蘆串的小孩子,她也要看一眼。
楚簫看著她這模樣,只覺可愛得不行,笑問道:“你很喜歡凡俗的風景嗎?”
弦汐:“嗯!
天宮和清漪宗都很冷清,幾乎見不到這般熱鬧的景象。
楚簫溫柔道:“那以后有時間了,我帶你下山去別的地方玩,如何?”
“好!
楚簫頓了頓,狀似無意地離她近了些,牽住她的手,“對了,過幾天我帶你去我家專門種植仙草的花圃看看吧,近來春意正濃,好看得緊呢!
弦汐正想再度回“好”,然而剛發出個音,就感覺從背后傳來一股極強烈的注視感。
像是被誰牢牢盯著。
她打了個寒顫,轉頭看向后方,卻見行人步履匆匆,并無異常。
……錯覺嗎?
弦汐不安地轉回腦袋。
可剛才那感覺也太顯著了些,就好似針扎在背上一般。
注意到她臉色不對,楚簫問:“怎么了?”
弦汐遲緩地搖搖頭:“沒……”
可能是近來沒休息好,感知有些錯亂吧。
談笑一路,兩人走到了一棟奢豪寬敞的樓閣前。
守在門口的護衛認出楚簫,連忙掬起殷勤的笑:“楚公子安,拍賣馬上開始,里面請!
楚簫“嗯”了聲,回首對弦汐道:“走吧!
弦汐跟著他一齊走了進去。
兩個衣著華貴的美艷女子迎了上來,引導他們前往楚簫提前約好的位置。
作為整個瑯琊最大的拍賣行,云中天的裝潢布置極為豪橫,走廊鋪就金磚,棟梁盤繞玉鳳,來往賓客皆為腰纏萬貫的權貴富商。
而權貴富商也是分等級的,一樓與二樓之間差距的不僅是百級臺階,更是難以跨越的身份階層。
弦汐跟著楚簫就坐于二樓單獨的隔間里,前遮紗幔,后圍玉屏,往下看,排排并坐的人宛如微小的螞蟻,伸手就能碾死。
弦汐將紗幔拉開些許,俯瞰下方亮堂的高臺,問身旁楚簫:“師兄,一會我要怎么買玉石?”
楚簫笑了笑,遞給她一根小木簽,在她耳邊道:“商品被擺到臺上后,下面站著的那位姑娘會先介紹一番,然后說出起價。等她喊價格的時候,你就在桌子上敲敲這根木簽,前面坐著的人會替你叫價!
他指指坐在紗幔前的小廝。
男人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耳廓上,令肌膚微癢,弦汐稍稍躲了躲,點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一刻鐘后,拍賣商品被陸續端上高臺。
前幾輪皆是開胃小菜,二樓一圈無人叫價,都是下方的人在競拍;等到第七輪起,二樓才時而響起聲音。
弦汐目光緊鎖那一個接一個被抬上又搬下的稀奇物品,以免錯過玉石。
第十六輪,高臺上那位清冷優雅的女子終于喊道:“拍品十六,取自西海招搖山頂的墨玉,年歲可達千載,有滋補辟邪之效,長三寸,厚一寸,起價,八千萬金!
弦汐剛舉起小木簽的手就這么停在半空中。
——多少?
她張著嘴聽著周圍忽然此起彼伏的叫價聲。
“八千一百萬!
“八千三百萬。”
“八千五百萬!
“九千萬。”
“九千一百!
“……”
弦汐感覺頭有點暈,右手虛虛發著抖,慢騰騰放下了小木簽。
要不然,她還是努力修煉,自己去招搖山劈玉石好了……
剛放下的小木簽被另一只修長的手拿了起來,在桌面擺著的方形木板上輕敲兩下。
“九千五百萬。”
紗幔前的小廝喊道。
弦汐霍然轉過頭瞪著楚簫:“師兄你干嘛?我沒那么多錢。”
楚簫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別擔心!
來之前他就準備替她出了。
反正也用不上多少錢。
弦汐不知道他說的什么“別擔心”,心里反而越發地慌了。
她真不想年紀輕輕就背上如此高昂的債務,是以默默盼著會有人喊更高的價。
——“兩億金!
心愿成真了。
弦汐感激地望向聲音來源處。
隔著數十米距離,對面那裊娜綽約的紗幔隱約遮掩著一道黑色身影。
不知怎地,那黑色身影明明模糊非常,弦汐卻越看越眼熟。
心跳也微微慌亂起來。
楚簫皺了皺眉,正欲再敲,對面紗幔后的人卻直接發了聲:“掛燈。”
聽到這聲音,兩人面色一變。
弦汐站起身拉開紗幔,更近地眺望對面單間,卻在身形顯現的剎那眼前一花,下一秒便重新坐于層層紗幔后。
身邊熱度襲人,她懵了懵,轉頭看去。
正正好好撞入那雙沒什么感情的金瞳。
“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