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現世正是冬季, 地獄地形亦是奇譎怪詭,這片接壤之地,卻是肉眼可見的大片盛開的桃花。
小道再往前, 能夠隱約聽到人聲,街巷屋檐在層層花海里可堪一角,天空不時飛過的鴉天狗巡警則是負責護衛這邊的秩序。在桃源鄉鬧事,嚴重者要直接去小地獄過刑罰的,還有有限制進出令, 時間按犯錯次數依次遞增。
地獄貧瘠壓抑, 哪怕生活得久了就習慣了,甚至審美都被同化, 千篇一律的東西看個幾百上千年, 怎么也都膩了。哪怕單單為了眼睛的這份休息福利, 地獄再兇惡的亡靈鬼卒到了這里都要收斂幾分。
艾修進去里面,聽到紛雜的聲音。
“今天有什么特別的活動嗎?”
艾修問花開院秀元。
一身古韻風雅的陰陽師晃著扇子,自然地回答:“應該是愛豆演出。”
艾修露出呆滯的神情。
愛豆, 什么愛豆?他想的那個嗎?
“嘛, 你剛到地獄不太了解, 有空我帶你去看看。你去過游郭嗎?和那個有點像,但更活潑有趣些,當然, 現實游郭那種也是有的, 只是受眾群體比較局限, 大多是像老哥那種古板不知變通的家伙啦~”
花開院是光如果知道大概要暴跳如雷:休要敗壞我的名聲!我根本沒有這種低級趣味!
艾修這時候再遲鈍也要感覺到不對勁了, 但還是打算等見了花開院秀元所說的人再去驗證。
所見的是一位美麗的女子, 端麗溫柔,又帶著別樣寬和的氣質, 一頭烏黑的長發披落,眸如星子。看到艾修的時候身體前傾了幾分,笑容親和:“您就是眸遮大人吧。”
艾修點頭,遲疑看向花開院秀元,他并不認識這個女子。
“我是滑瓢的妻子瓔,從他寄來的信件里知道您的近況,不過在這之前我早就聽說過您,你建立的銀杏島給我很大啟發……”
瓔姬解釋道。
艾修原本靈活的肢體瞬間有些僵硬,只是走上去那點路,都要幾乎同手同腳起來。
奴良滑瓢的妻子,當然就是鯉伴的母親。按著滑瓢的性格,能給老婆寄信,還瞞著身為亡靈的瓔姬鯉伴相關事情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他和鯉伴的情況……
瓔姬看出艾修的不自在,掩唇笑著:“我是從來不干涉鯉伴的決定的,沒有什么比他開心更重要了。”
如果要說男子和男子之間的感情是異端,她和妖怪先生的結合又如何不是呢?
瓔姬確實是一個寬和開明的女子,不論對滑瓢還是鯉伴,都是純粹不含私念的愛。所以,對于鯉伴喜歡的人,瓔姬也不會帶有評估和偏見,他們說的除了鯉伴,更多還是銀杏島上的事。
瓔姬對此很好奇,哪怕此前已經從銀杏島的亡靈那里知道了一些,此刻和艾修說起還是很專注。
“我多想奴良組也和銀杏島一樣啊,但我也知道那是很難做到的事……”瓔姬輕嘆著,眼含擔憂。
“兩邊的情況不一樣的,奴良組已經在越來越好了……”
艾修安慰她,跟她講奴良組的現狀,還有此前發生的,鯉伴可能并沒有完全告訴滑瓢的事,以及他的、鯉伴的打算。
他很清楚,作為亡者的瓔姬再憂慮現世的奴良組,更多也是因為鯉伴和艾修可能會有的矛盾。
果然,說開之后瓔姬眼里的憂慮減輕了很多。
“鯉伴對身邊的人總是信任的,有時候就不夠細心,如果被冒犯,一定不要藏在心里。有什么事情也可以來問我……”
艾修覺得這個對話頗有點熟悉,而后想起來,他當初好像也是這么和貍刑交代的。囧了一瞬,艾修點頭應下。
問她:“鯉伴知道我當了獄使,如果您有需要帶給鯉伴的信可以讓我轉交給他,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瓔姬眼睛彎起:“那就麻煩您了。”
哪里會有母親不思念兒子的呢。
雖說明令地獄不能和現實產生太多聯系,但有自己人的情況下,這種規定也是有很大彈性的。也就是花開院秀元到底不是奴良自家人,瓔姬才會有顧忌不敢私下給當初不知道地獄情況的鯉伴寄信。
但艾修就是自家人了,鯉伴也知道了地獄的存在,自然不用太顧忌。
回到現世,艾修此刻還不知道現世里他成為鬼神的傳聞已經傳開。
“姬君身處天國,我從桃源鄉和天國的臨界處看了一下,風景比現世更美。姬君的能力很強,因為此前有經驗奴良組商事的經驗,桃源鄉建立之初缺乏管理,她向鬼燈自薦,現在已經是桃源鄉的負責人了。”
這事還是艾修后來從花開院秀元那里知道的,瓔姬并不是喜歡炫耀自己成就的性格。
這并不是輕描淡寫的成就,地獄的亡者繁多,生前家財萬貫的富商一茬一茬的死,最后當然就堆積在地獄。別的不說,鬼殺隊的當主們就各個精通管理經營。天國雖說衣食無憂,但想做點別的消費還是要自己掙錢的,瓔姬能夠競爭過這些實力強勁者總覽桃源鄉事務,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
當然也可能是有著必須如此的理由。
哪怕現在奴良父子倆還沒死,也是板上釘釘不能進天國的,地獄天國不互通,只有桃源鄉作為中間地帶可以聯系,即便是為了還在現世的丈夫和孩子,也讓瓔姬有一定要在桃源鄉落穩腳跟的動力。
“說不定等你們去了地獄,還得靠姬君關照。”艾修調侃著。
鯉伴聽說母親在天國過得很好,整個人都輕松愉悅起來,聞言笑著:“母親的關照留給老頭子就行了,我當然去找你。”
這樣父子倆都有軟飯吃,很好,很公平。
“對了,有關最近的傳聞……”
鯉伴說起艾修才知道自己幾乎在妖怪里被傳成了妖怪殺手——上一個有這個名聲的還是首無。
只是首無是已經殺了很多妖怪,才聲名大起來,艾修卻只是一個,還是表面上沒有任何組織的獨行俠妖怪。
雖說當時因為切裂在當地停留獵殺已經有些時間,在場的還有陰陽師以及個別折服于他實力的當地妖怪,按理也很難那么快傳播出去。畢竟切裂也不是什么名聲大的,哪怕艾修算是小有名氣,正常妖怪們琢磨給自己編造點事件增加知名度都來不及,誰有空天天幫別的妖揚名。
“這背后應該是有人在操作,目的大概是讓奴良組和你徹底隔開吧。”
至少這段時間,奴良組內一些成員就對艾修蠻警惕的,很擔心他當了鬼神之后六親不認,哪怕此前認識的妖怪,也要像面對元興寺一樣動殺手。
如果說元興寺那次,奴良組的妖怪們還能安慰自己那是元興寺先造次,被艾修殺死也是活該,是技不如人。那現在,妖怪們要考慮的就是立場問題了。
“不過不用擔心,這也不是壞事,就像花開院秀元分明是陰陽師,花開院家也同樣在除去作惡的妖怪,但這也沒影響老爹和他的私交。”
鯉伴怕艾修有壓力,安慰他。
艾修點點頭:“我知道,只是擔心這個只是開始,后面還有什么沒用出的。好在,幕后的人我大概已經有了了解,這事還有從我殺掉的那只妖怪說起……”
“百物語組嗎?沒想到,這個組織竟然還在暗里堅持著。”
“我聽花開院陰陽師簡單說了些,對這個組織本身還是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們和你仇恨不小。”
“有關這個組織,還要從一個人類說起……”
山本五郎左衛門,一個靠著明歷大火發家的木材商人,一邊利用百鬼的茶鍋和百物語怪誕收集畏,怪誕中的妖怪又化形現世在人類平民之中制造破壞和恐懼;一邊又用霸者之茶的成癮性掌控當時江戶的高官豪商,掌控那些有權勢的高層。妄圖通過這種形式,讓自己在人間擁有神佛一樣的敬畏和權利*。
“我最大的失誤就是讓那個人類誤打誤撞把百物語儀式給完成了,那些從山本身體器官里誕生的妖怪一出現就逃亡,因為都是新生的妖怪,我沒有對他們進行追擊。
最初百物語組創造的妖怪大多被我們滅殺,這個新的百物語組如那只妖怪所說,一直琢磨著對付我,會這么做的大概就是當初那些逃走的妖怪了吧。”
鯉伴在山本死后就對這個組織沒有再關注過,對新百物語組的了解竟然還沒花開院秀元知道得多。
新百物語組的妖怪為了積蓄實力,背地里是沒少制造殺孽的,被他們殺死的亡靈越來越多,對他們的能力認識也就越明確,這些全部寫在地獄對他們的通緝令上。
艾修直接把這些說給鯉伴。
鯉伴沉思片刻:“當初那些妖怪都是新生的,看上去也有著不錯的實力,可以隨心去過自己的生活,卻還要隱在暗處謀劃。看來同為百物語儀式和山本軀體中誕生的妖怪,他們有著我們不知道的聯系。”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們的動機了。
“不管他們什么動機,想辦法殺掉就可以了。”
這樣殺氣騰騰的話,鯉伴差點以為是自己把心音說了出去。
“他們做了什么讓你這么生氣。”鯉伴好奇著。
“魔王的小槌,之前還殺了島上的人。”
更別說,那些地獄的記錄里,被他們害死的各種無辜的人。
尤其那個叫鏡齋的家伙,殺孽一直源源不斷地在增加,近些年還愈演愈烈。
“還記得石田家那只孽火妖怪嗎?這種將人類轉化改造成妖怪的手段,花開院先生基本確認是百物語里這只擁有造妖手段的妖怪所為,而且這個組織大概還跟那只一直沒冒頭的腦花有些關系……”
這個情報同樣是花開院秀元調查出來的,本著拿錢辦事的原則,而且這錢拿得不少。
現世里腦花隱藏得很好,似乎對地獄這邊也有警惕,即便所有能動員的獄使都被花開院秀元咂摸到,也沒抓到這家伙的尾巴。
花開院秀元干脆另辟奇徑,往上翻地獄里枉死亡者的被害記錄。
腦花大概是在花開院秀元的鬼神之名傳開后才開始警惕和研究地獄相關,甚至有艾修之前的一個生者獄使就是因為他死亡,還被奪取了身體,惹得鬼燈親自出去,卻也因為這家伙的謹慎鎩羽而歸。
但它是在這之前就開始了人類、咒術側、妖怪側的研究,根據受害者的記錄和地獄里關系好的咒術師的幫助,花開院秀元基本確認下舍利妖怪和它之后咒靈的誕生也有腦花的手筆。
“而現在百物語組中的鏖地藏替代大天狗的位置進了京都妖怪里……”
這下子奴良組的、艾修的仇敵們算是全湊一塊了。
當然艾修和鯉伴也是緊密聯合的,最關鍵的是:“我們還可以申請場外援助。”
所謂場外援助,當然是指地獄。
至少對于腦花這個敢對地獄工作人員出手,還從自己手里逃脫的家伙,鬼燈一定是不吝于親自出手的。
“不過這樣的話,是不是還得在奴良組這邊糾正一些我的名聲?”
“糾正什么,你大可以再殺幾只罪大惡極的妖怪,名聲越大越好。”鯉伴笑著。
“你是還沒有適應妖怪的行事準則。
妖怪的世界可不適用人類的以和為貴,你越是強悍,敬畏你的妖怪越多,你的地位和聲望才能越穩固。越能去做想做的事。
而且我也要利用這個做些事情,總不能一直讓你為了我們兩家的關系努力……”
奴良組也應該有所改變才行。
第72章 第 72 章
鯉伴賣了個關子, 并沒有說自己打算怎么改變奴良組。至于是什么改變,即便他沒有說,艾修也能猜到。對于純粹妖怪組織的奴良組, 這種無疑是可以稱得上危險的決斷,他為此反而擔憂更多。
“放心吧,不是什么強硬激進的手段,我是準備做持久戰的。”鯉伴笑著解釋,低頭在艾修鼻尖上親吻了一下。
艾修抬眼, 張嘴咬住眼前這人形狀勾人的下唇, 到嘴是有點彈性的肉感。
——
艾修趴在凌亂的被褥里看只披了外衣的青年抽煙。
輕薄的煙霧繞著鯉伴俊美的面容,這種頹靡的事在眼前這人做來也只顯得優雅貴氣, 帶著別樣的懶倦又從容的魅力——他從不知道自己會這么沉迷于美色和欲念。
被他這么盯著看, 鯉伴怎么會感覺不到, 借著煙味才勉強平靜了些的念頭復又冒頭。
他有點無奈地側過頭,只一眼就升起火氣。
艾修還是之前的樣子,散落的黑色長發在白皙的后背上, 愈發對比得觸目驚心, 鯉伴視線在他仍舊帶著自己手印的后腰停留, 指尖輕點那兩個尤其可愛也尤其容易激發他欲念的腰窩。
“你應該沒試過這個吧?我教你?”
鯉伴將人攬在腿上,做工精細的煙桿湊到艾修嘴邊。
血脈未知的妖怪哪怕脫離了幼生期,人類形態也已經成年, 仍舊帶著秀致的美感。那張沒有表情時愈發淡漠的美人臉, 此刻卻被些微的汗漬濡濕, 沾染著發絲, 嘴唇嫣紅著, 順從張嘴咬住煙嘴。
鯉伴笑著捏住他的下巴:“我讓你試你就試?這個姿勢可是會嗆住的。”
艾修于是在他腿上咬了一口。
鯉伴面色微變。
“馬上天亮了。”
“二代目喜歡睡懶覺,也該讓組里的小伙伴習慣才行。”
“……你說得對。”
鯉伴抬手扔了煙桿。
太陽高懸正中。
“最近也沒有夜行呀, 怎么鯉伴大人總是起這么晚。”
有妖怪嘀咕著,再不起都得吃晚飯了。賦閑的奴良滑瓢都起來溜達了,鯉伴這個正直年輕還是首領的妖怪怎么睡得著哦。
“話說二代目大人還在房間嗎?”怕不是什么時候溜出去了吧?
“唔……”
被敲門聲叫醒的時候鯉伴還有些發懵,翻身把自己埋進艾修的頸窩里,半點不想理會。于是喊了一會沒人回腔的奴良組妖怪便以為鯉伴是出去逛了,隨口吐槽著自家首領不打招呼就出去的壞習慣。
鯉伴就當沒聽見,打算繼續睡,被艾修拍了拍腦袋。
“我得工作了。”
鯉伴郁悶抬頭:“這么快?”
“本來這幾天沒給我安排事就是因為要調整些東西……”
艾修吻住鯉伴的嘴唇,渡了些自己的血過去,隨后起身調侃地笑:“給你補補,可別被組里的妖怪看出來虛了。”
鯉伴氣笑了,開始翻舊賬:“你說誰虛,是誰每次自己結束就死活不讓我動的?一緩緩半天,下次看我還理不理你。”
艾修心虛地摸摸鼻子,溜了。
鯉伴看著他的背影,眼里的佯怒斂下,摸摸下巴,覺得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個很好的借口——看著愛人那副意亂神迷、不堪承受的樣子,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意志才不更加過分。下次絕對不會心軟!
等出了門,鯉伴就將所有的好心情收斂,畢竟在其他人看來,他和艾修不僅分手,現在還有要敵對的苗頭。
——
“搭檔?”
“暫定是這樣,算是相互監督的一種,不過都是平級,如果相處不來——你可以自己把他打服。”
艾修一時無言。
正常不該是換一個?
鬼燈簡單說完就繼續忙活自己的事。讀作地獄第一輔佐官,寫著地獄一把手,哪怕人手已經算充裕,他還是整個地獄最忙碌的一個。
艾修沒打擾他,對自己未知身份的搭檔也不好奇,總歸等要去現世的時候就會見面。
因為有在意的事,再來地獄就留意到許多原先忽略的東西。愛豆這不合時宜的詞匯只是其中之一,和他們相關的化妝師、理發師,也都是和此時的現世已經地獄風格完全違和的。
“眸遮?”
意外的聲音,艾修看過去,算是認識的人。
“你也來看望偶像嗎?”逄虎眼神亮亮的,正要為自己遇到同道中人而開心,就見艾修搖頭。
“只是看這邊很多東西和現世不太一樣。”艾修含糊道。
“和現世不一樣,那不是很正常嗎?這里可是地獄啊。”逄虎大咧咧說。
如果艾修是正常這個時代的人,大概也要和其他人一樣把這當做地獄的特色,但他不是,而且不能不在意。推拒了逄虎對自己愛豆的安利,艾修又回去找了鬼燈。
正批改文件的鬼神此刻眉頭緊皺,手下毛筆書寫得飛快。
見此艾修又覺得遲疑。
“你特意轉回來,不是對著我發呆的吧?”鬼燈抬手將自己批完的文件蓋到一旁摞起的文件頂端晾著,停下看著艾修。
“我在路上聽人提到電視……”
那是地獄的鬼族,看偶像表演的時候也心不在焉著,抱怨現在沒了電視,想看點什么還得花錢,虧大了之類的。
鬼燈定定看著他,敏銳問:“為什么會留意到這個東西,他對你來說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嗎?”
艾修無奈地笑:“它本身,倒是沒有什么意義,只是這本來應該是我的來處才會有的東西。”
“出去喝一杯怎么樣?”
鬼燈這樣主動提議。
艾修答應喝一杯,并拒絕了金魚草花田這個地點。
鬼燈不無遺憾:“你實在是不懂欣賞。”
“嗯,就是這樣。”艾修應得飛快。
最后選在了桃源鄉的一處安靜酒吧。
“我先說吧,我們地獄原本不在這個世界,連接的也不是這個現世……”鬼燈看出艾修的顧慮,自己先把情況講明。當然這些也算不得秘密,艾修多在地獄待些時間也能知道個大概。
“原來如此,難怪當初地獄缺人成那樣。”
還得鬼燈親自當HR,人還活著就開始物色死后該怎么使喚——現在是已經開始使喚活人了。
同樣地獄對這個新的現世態度也是一點點試探出來的,最初那個世界的規矩到了這里已經不適用,也在一點點改變。
“對我們來說,只是一開始工作難有進展,其他倒是沒太大變化。身邊的人還是那些,就連金魚草都一個沒少……而且這個現世能用得人才不少,地獄那些原本懶散成性的家伙都勤勉起來了,看起來還比以前要順眼。”
鬼燈的滿意一點不摻假。
但艾修對他口中的‘我們’持保留觀點。
全地獄大概只有身為‘資本家’的鬼燈會為勞動力質量的提升由衷欣慰,至于其他原本只是被鬼燈壓迫、現在還得被新世界的亡魂卷生卷死的打工人,樂意的估計在少數。
“我原本生活的地方和你們之前那個現世有些相似。那時候我只是個普通人,不清楚生活的地方是不是有鬼神,不過我是傾向于沒有的。”
“你原本的國度是大明?”
“差不多。”
“難怪你之前非要回去,我還以為是我的原因,知道不是那我就放心了。”
艾修:……
不,你之前的以為其實不算錯,不要那么輕易放心啊。
第73章 第 73 章
深藏在心底, 以為永遠不會見天日的秘密終于吐露出來,即便和鬼燈和地獄的情況有所不同,艾修還是有種放下了無形重擔的感覺。
“你知道我之前去了大明的酆都吧?”鬼燈忽然提起。
“聽說過一點。”
地獄想和酆都建交, 這事還是鬼燈去跑的,兩邊處在不同的地界,管理的也是各自管轄地區的人。酆都接收了鬼燈送歸的原本屬于大明的亡魂,對鬼燈態度友好,卻不覺得這個隔壁新生的小地獄有值得關注的, 在鬼燈回來之后再沒有交際。
“我在那邊待了快半個月, 進行了解和學習,和個別人還算關系不錯。”鬼燈看著艾修話音一轉。
“有人知道我是這邊地獄的管理者之后, 拜托我留意一個人。”
艾修注意到他看自己時候的眼神, 生起不妙預感。
“要你留意的不會是我吧?”
不是吧大明, 對個‘改邪歸正’的‘妖魔后裔’也那么執著的嗎?陽間追殺一波還要留在陰間續一輪?
艾修滿心無語,也有點委屈。
“是你。”鬼燈肯定地點頭。
“我這是成跨國逃犯了?”
“不是酆都官方。”
“……你一次說完吧。”艾修死魚眼虛覷著他。
鬼燈沒有自己大喘氣的自覺,喝了口清酒。
“應該只是酆都的個別亡魂在組織找人, 我都有點好奇你在大明經歷了什么, 找你的除了一些積累了善業的好人, 竟然還要好幾個生前的皇帝。”
“看你一臉茫然,作為當事人竟然也不知道嗎?”
積累了善業的好人,艾修倒是可以理解, 畢竟當初執著于追殺他的, 十個有七個是憂國憂民的好人。不論心性只論行為的話——畢竟大明的修士道士, 很多都是有目的行善除惡。但當置己生死于不顧的善行成了習慣, 也切實做了有利眾人的事, 那對方本身十個什么樣的人就不重要的。
如果他穿越后不是這樣一個被誤會是妖魔后裔的角色,而只是一個普通的大明子民, 有這樣一群實力強悍且注重修行行善的修士在,他只會覺得無比安心。
這份自短暫第一世延續下來的、根深蒂固的普通人的自覺,讓他即便換做了完全對立的立場也仍舊可以隱約敬佩他們。
但皇帝就很沒道理了,總不能是很喜歡他書的朱厚照死后還要為喜歡的禁書作者打call吧?那也只有一個才對,幾個皇帝是什么鬼?禁他書最嚴格的朱厚熜也湊了熱鬧?
艾修有意胡思亂想著,但低落的情緒像即將落雨的天,即便他有意遮掩還是能被敏如的人一眼看出。
鬼燈覺得他的反應不太對。
“有一個叫韓行穩的道士態度最積極,也是在我過去后最先找來,他說欠你一份道歉,如果有你的消息,務必告訴他……”
艾修抬手:“不用。”
他的語氣有些急促,實際上在鬼燈說出這個本以為再不會聽到的名字時候他就沒控制住神情。
這種不涉及什么的事,鬼燈很體貼地沒有任何追問。
即便他問了,艾修大概也無法回答。
“既然已經在桃源鄉,你搭檔的住處就在不遠的素流道場,今天應該會有一個探查情況的現世任務,等相關亡魂詢問清楚就會下發,你沒什么事情,正好和他見個面。”
在下屬明顯情緒不對的時候用工作占據他的時間,這樣就不至于胡思亂想——今天的鬼燈也是一個體貼人心的好上司。
雖然被體貼的對象并沒有感受到這看似壓迫實際也是的行為中,有任何其他深意。
等鬼燈回去繼續辦公,艾修猝不及防下聽到這個名字,必不可免會有心情波動,但也只是片刻。畢竟是已經過去,早就離開自己生活的人。再銘心的情感情誼,不論親仇,那么長時間,都應該淺淡了。
桃源鄉店鋪其實有點密,一條街很長,望過去各色的彩旗招牌只覺得眼花繚亂。
“您好,請問素流道場大概是在哪個方向?”
艾修選擇不為難自己直接問人。
被問的是個鬼角粗壯、個子高大,看著就比較武力派的鬼族。
“問、問我嗎?”
遲鈍緊張的聲音和極具威懾力的外表完全反差。
艾修驚訝了一瞬,見這個鬼族指著自己眼神游移,回應地點點頭。
“我也是準備過去的,既然同路,那我們就一起走吧?”
鬼族表情奇怪地避開艾修的視線呲牙,青色的獠牙略顯獰惡。說話時候聲音卻是帶著高興的:“你是準備成為獄卒所以去找慶藏老師訓練的嗎?”
艾修默默將他這個表情理解成微笑。
“啊,其實已經入職了。”
對方更開心了,仍舊沒有看他,只是語速一下子加快:“我其實也是獄卒,現在在大叫喚地獄的迭相壓處,我們是同事呢,你在哪個地獄?不過之前怎么沒有見過你,哦,一定是新入職的新鬼對吧……”
鬼族的話又密又實,自問自答就能完成對話,偏偏從頭到尾沒有和他對視視線。根本分不清是社牛還是社恐。
艾修一路見縫插針地‘嗯’著至少給個回應,好在素流道館并不遠。
“新客人啊,是來學拳法的嗎?”
相貌端厚親和的亡魂大叔問。
“鬼燈讓我來這里找搭檔,說他會在這里。”艾修道明來意。
“搭檔?哦,狛治,有人找——”
里間不間斷地拳腳碰撞的聲音頓住,有腳步聲由遠及近,艾修剛覺得道場老板口中的名字有些熟悉,就看到里間的人掀開簾子走出來。
“是你?”艾修聲音帶點驚訝。
黑發的青年臉上,粉色眼睫毛有些奇異,屬于武者的氣場加上手臂上代表罪行的青色條紋,讓青年清俊的臉也看著不好惹起來。正是當初在岐阜藩遇到的那個愿意等他斬殺元興寺的獄使。
“啊,原來你就是我的搭檔嗎?請多指教,我叫狛治,現世常駐獄使,此前主要負責關東一帶的任務。”
和氣勢不同,狛治是個意外有禮的青年。
“我叫艾修,生者獄使,請多指教。”
慶藏爽朗地笑:“艾修先生稍后若是沒有別的事,不如留下一起吃個飯吧?”
店里是按時間收錢,慶藏和其他客人道了聲歉:“可能得晚些才能過來教學。”
“沒事沒事慶藏老師,我們先自己練就好,您先招待客人。”店里的人連連擺擺手。
已經身在地獄還堅持習武的,除了真的喜歡練武,大多數不是準備考地獄公務員就是已經是獄卒。慶藏教導武技并不藏私,頗有要把生時未能傳承自身技藝的遺憾在地獄里彌補回來,要是在現世,這點錢能學個毛線武藝。
狛治要去做飯,被慶藏按在艾修旁邊坐下,他問艾修:“有忌口和格外喜歡的東西嗎?”
“沒有忌口,可以少做一些,我飯量比較小的。”
等慶藏師傅離開。
并不了解也沒有共同話題的兩人相互對視著沉默兩秒,艾修先道:“我之前見過小禾和她的家人了,謝謝你對他們的照顧。”
小禾的父親母親沒有善行只能歸屬地獄,和小禾的判屬相反。作為中間地段的桃源鄉可以同時接待天國和地獄的成員,但停留是需要地獄貨幣的,剛來地獄的亡靈如果沒有人提醒,大多比較困難。
“我只是介紹了個臨時工作,沒有做什么。”
這種分明是家人卻天國地獄隔開的情況,他自己也是如此,遇到就會順手幫一把。
“他們現在怎么樣?”狛治問。
“已經去往生了。”
會在地獄等那么久,似乎也是因為小禾想再見他的緣故,見過就散去了執念,一家人一起排隊往生。艾修送了一程。
狛治點頭。
總有人不能適應地獄,有些是單純沒辦法找到工作維持在地獄的生活;有些是因為沒有了什么掛念的,可以放心離開。小禾一家大概就是后者,就像他的父親,在他受完刑罰和戀雪成婚、開始新生活后沒多久也選擇了往生。
人類和亡靈到底是不太一樣的。
對于人類來說,放棄生命是很艱難的事情。亡靈則不同,除非是對活著有執念的,不然大多只要執念排遣就能夠開開心心一身輕松地選擇往生。父親的遺憾是沒能好好看他長大成人,好好生活。慶藏師傅的遺憾是沒能護住女兒,也不放心本性執拗又重情的學生,戀雪是遺憾沒能多陪伴自己的愛人。狛治的執念同樣是他們。
所以他們能夠長長久久地生活在地獄。
哪怕身為善者的師傅和戀雪都歸屬于天國,哪怕狛治并沒有如慶藏師傅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個正直的人,而是殺了和他們死亡所有相關的人,游蕩許久后選擇自殺。
這樣的情況在地獄并不少見,就像傳說中掌管桃源鄉的瓔姬就是在等她的丈夫——傳說是只妖怪。
妖怪上天國不是沒有,基本也是鳳毛麟角的情況,那位姬君的丈夫顯然不在此列。
“鬼燈說我需要給你講一下基本的情況,有關獄使的職責范圍和行為規范,這些你應該此前了解過,這個冊子上也有記錄。有關搭檔,如果有違紀的行為,自己需要后續補上報告;搭檔也需要如實報告同伴相關的行為,除非特別惡劣的不需要制止,也不會因為另一個人的原因扣薪水……”因為都是自己負責自己,搭檔說是監督就真的只是監督。
狛治知道會有搭檔這個規定還是艾修引起的,自己也帶走過他現殺的妖怪亡靈,清楚他不是什么循規蹈矩的人。
只要不會牽連到他,艾修這種性格還挺對他胃口的。
即便來到地獄受完刑罰,他還是不認為自己的為了給父親買藥而偷盜和殺死罪魁禍首是有錯的。只是如果再來一次,他會顧及到父親的心情,也不會再枉顧人命地牽連無辜的人。
“我回來啦,父親,狛治哥。”
“歡迎回來,有客人哦,狛治的搭檔。”
溫柔清脆的女聲有些熟悉。
“啊,是眸遮先生?”
黑發秀美的少女微微驚訝,沒想到會在自己家看到珠世小姐推崇的艾修。
找個搭檔一連兩個熟人,艾修不得不為這緣分感慨。
因為艾修的壽命長,哪怕無慘誅滅之后就去了大明,和三個人所在的時代也沒有差太長時間,熟悉一些之后聊天竟然奇異地沒有代溝,一頓飯下來關系拉進不少。
鬼燈說有任務就沒有太多耽誤,幾乎是狛治放下碗筷同時消息被跑腿的亡靈遞過來。
【探查:萬世極樂教成員死亡原因;地點:尾張……】
狛治收起卷軸。
“這種探查的任務,沒有任何初步信息的,大概率是非自然因素,暫時找不到原因也沒關系,會移交給擅長其他板塊的負責人。”
一身血跡的少年坐在最中間的座位上,仰著臉望著仍舊遍地殘尸的教堂,托著下巴,熠熠生輝的七彩眸子閃著莫名好奇和期待的光,在此刻的場景下異常瘆人怪異。
第74章 第 74 章
鬼臉猙獰, 雙目怒睜,打量著狛治的臉。
“這是羅生門,也是地獄和現實的通道, 除了職權能力更高的大人,一般獄使往來兩界都是通過它。來往加起來慢些也就一炷香時間,而且到的地方會更精確。”
狛治的地獄職權印記是印在手臂上,那三道青紋的下邊,他捋起袖子將刺青向一張懸掛半空的巨大鬼臉展示。只見羅生門口部的位置張開, 一截赤色舌頭從一看就讓人畏懼的圈狀獠牙里探出, 抵在他刺青的位置,
“這次我們去的應該就是任務地點的周圍, 會省很多事。”
狛治補充道。
艾修此前有部分獄使的職權也只是讓他可以自由出入地獄, 這出入卻是很費功夫的。
來地獄要提前半個小時預熱, 自付開啟通道所需的能量,傳到的是桃源鄉里面專設的接待室,每趟都得記錄。回去現世的時候也并非在來時的地方, 而是在劃分的地域內隨機降落在陰氣濃郁的無人之地, 墳地、荒山這種地方中標的概率更大。
最麻煩的是劃分的區域很寬泛, 像他要回現世奴良組就是關東地區,去樾森就是整個四國,具體位置也是隨機。
羅生門已經確認了狛治的身份, 口中吐出黑霧將他包裹。
“你像我剛才一樣就可以, 我在路上等你。”
隨后就連同霧氣一起被羅生門張大嘴巴吞下, 鬼面合上嘴巴, 眼珠微轉瞪向艾修。
艾修也將自己的手腕亮出, 邊等羅生門確認邊打量它。沒有眼皮的眼睛里看不到審視和兇惡之外的情緒,血紅色的舌頭看起來靈活仿若血肉, 觸在皮膚上卻覺得粗糙干燥仿佛石面,似乎是妖怪又像死物。
看起來危險的黑霧撲面而來,艾修微微瞇眼,任由它將自己籠罩,眼前一黑又一亮,就看到狛治站在他面前。
只有他們兩個所站的位置有著來源未知的光,兩邊都是翻涌著的黑色霧氣。像落在地面的烏云,壓抑陰沉著,如同藏了無數噬人的惡鬼。
“只能走有光的地方,黑霧范圍就是羅生門的肚子,掉進去就回不來。聽說里面會有火焰灼燒和酸液腐蝕,亡靈不會再死,但你是生者,一定要注意。
此前有亡靈偽裝成獄使妄圖逃離地獄,沒有我們的職權會在識別那一環節就被羅生門吞掉,這種是先嚼碎再吞。只有獄長級別的職權才能讓它張口吐出來。”
艾修想起羅生門那一嘴螺旋形的獠牙。
只能說是很有地獄和鬼燈特色。
這段路途很短,只有幾十米的樣子。但期間狛治一直不太放心地留意著他,保持著一旦艾修走偏就能第一時間把人拉回來的距離。
哪怕他清楚艾修雖然是生者卻也是妖怪,和脆弱的人類必然有著根本的不同,也大概不是什么好奇心旺盛的。
艾修也注意到,更確信了對方是沉穩體貼的性格。
兩人出來的時候正是黃昏,剛踏出去就看到一個風格混搭的建筑,像是教堂,又是傳統的日式木質結構。
這個時期和外國人接觸多的地方就是這樣,西裝配木屐也能被叫說新潮的。
“應該就是這里了。”
艾修透過這棟建筑的窗戶,和其中緊貼著的巨大眼睛對視上,沒有避開視線。
巨大眼睛的主人和艾修對視了兩秒,終于躁動地反應過來,眼珠子連同其他的部分一股腦擠到窗戶上。
“看到……你看到…看到…我…嘻嘻哈哈哈哈…”
身為亡靈看不到咒靈也不能被咒靈看到的狛治迷茫抬頭看著艾修看的方向。
“你知道咒靈這種東西吧?”
狛治了然,冷靜地說:“是那種東西?你能看到?它會攻擊你吧?聽說這種東西要用咒具和咒力才能攻擊到,你可以對付嗎?”
問著他已經準備好撤退和呼叫支援。
咒靈只有咒術師和咒具才能對付,這個消息在獄使里已經普及了,探查任務里出現這種情況的尤其多。畢竟一般死亡都有罪魁禍首,只要是生靈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都可以被閻王看出。
只有咒靈這種不屬于生物的東西,它們造成的死亡無源處可尋,無限趨向于天災,但又是絕對不能和天災合算在一起。
“沒關系,我也是咒術師。”
這個教堂地處近郊,距離市町不是很遠,艾修手指結印,在咒靈迫不及待撲過來的時候連著放出兩個帳。一個用來困住咒靈,一個用來隔絕外界。
被困結界的咒靈無能狂怒,渾身都是眼睛口器和手臂,在里面不斷蠕動、擁擠著結界,像一坨抽搐的巨大肉蜈蚣。
此前他也是只能靠著咒具,忍著視覺精神污染近身戰才能祓除咒靈。
從空間抽刀,艾修勾起一抹放松的笑。
對付這種東西,果然還是遠程比較清爽。
只能在原地當靶子的咒靈只是二級,沒等艾修把月之呼吸練到第四式就被打散。
“可以了……等等”
沒了咒靈咒力掩蓋的教堂內濃郁的血腥味傳出,大多是帶著沉朽的死氣,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卻有隱約新鮮的氣息夾雜其中。
是躲起來的幸存者嗎?
狛治看到艾修一下子沖進去,帶著火急火燎的意味,他也跟著進去,一進門就看到一雙昏暗臟污房間內過分干凈明亮的眼睛。
橡木白發色的少年無波動的臉停滯了一秒,旋即睜大眼睛,露出一個驚喜開朗的笑:“啊,哥哥是來救我的嗎?”
視線里只能看到艾修的他問的當然也是艾修。
少年有著一雙額外漂亮的眼睛,那種七彩的,仿佛融進彩虹的絢麗顏色,在他故意睜大眼睛的時候會被他注視的人看得一覽無余。
狛治看著對方扎眼又虛假的笑,第一眼就覺得這家伙不是什么好鳥。
艾修看著房間里一堆死相凄慘的人的殘軀,也不覺得對方這是一個正常的反應。但血液的氣息很正常,是人類,也沒有咒力。
他思考兩秒,語氣平靜地問:“你是這個教堂的人嗎?”
少年歪著頭看著他,似乎等待著什么。
艾修敏銳注意到,看著腳下的尸體,沉默片刻:“你在等咒靈出手殺死我?”
少年眨眨眼睛,笑意一點未變:“神明的名字叫咒靈嗎?聽起來就不像是正經神呢。”
艾修皺眉:“那不是神,只是無意識只知道殺戮的惡念而已。”
少年恍悟:“啊,原來如此,你既然知道,是不是也能對付呀?”
“這只咒靈已經被祓除了。”
艾修看了他一眼,不打算再理會,轉身欲離開。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帶著莫名的歡快。
艾修回頭:“不要跟著我了。”
“你是陰陽師嗎?”
少年仍舊笑瞇瞇著。
不等他回答又問:“你是不是生氣了啊?因為我明知道有會殺死人的東西卻沒有提醒你嗎?我其實之前提醒過的,還想帶她一起逃走,但那個人還是被殺死了啊。
想逃跑卻跑不掉,先被撕掉了胳膊,又被割破了肚子。
她拖著腸子內臟跑了好長時間,也慘叫了好長時間,那么努力掙扎求饒,但還是被殺死了。”
少年的聲音和緩帶著悲憫:“所以我就覺得,如果怎么都無法反抗的話,與其死去在極度惶恐和掙扎中遭受折磨,不如一無所知,在災難來臨的時候才死掉。這樣不會更好嗎?”
艾修看著他的眼睛,終于意識到這個少年哪里不對。
他身上沒有咒力,血液的味道確實就是普通的人類,也像普通人類那樣只要會產生并且外放出負面的咒力,但是,太平穩了。
微乎其微到近乎沒有的波動,不論是一開始笑的時候,還是此刻試圖解釋的時候。
“咒靈從始至終沒有攻擊你是嗎?”
少年笑容微斂,舉起自己破掉染血的袖子:“沒錯哦,就連這塊袖子,都是我想幫助的那個人扯破的呢。她也像您一樣,問我‘為什么你會沒事?’‘為什么這個怪物不攻擊你’這種話。但是我怎么知道呢?
吶,哥哥你知道嗎?
我一出生就被認為是神之子呢,雖然我其實不能聽到神明的旨意,但之前那個可愛的女孩子那么問我,我就想著,或許我真的是神子呢?所以神明殺死所有人,卻唯獨避開我,只是不讓我出門。
但是但是,我還是更相信您的話哦,那家伙是叫咒靈的惡靈,所以這種惡靈為什么會不殺我,哥哥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艾修看著那雙一直凝視、看似誠懇,實際仿佛是在評估觀察他的眼睛,恍然覺得他像當初那些被神山匙操控的傀儡,看似活人,卻更偏向死物。
他看了眼少年的額頭,露出的部分是光滑飽滿的。
如果是腦花也絕對不會那么明顯地表露出違和。
“哥哥不愿意告訴我嗎?”
“那東西是人類負面情緒里集結生長出的惡靈,也通過吞吃人類的負面情緒強大自己。你沒有負面情緒,所以不被它們選為食物。”
少年愣怔一下,一直掛在臉上的輕柔笑意一點點消去。
“啊呀,好過分,怎么一下子就暴露了嗎?明明這是我最大的秘密啊。”
他復又掛上笑:“它們?這種東西很多嗎?哥哥你那么熟悉,是專門處理這種東西的嗎?他們不會把我看做食物的話,我可以跟著你嗎?我的信徒已經被之前那只咒靈殺光了,我也無家可歸了哦。”
狛治終于沉默不下去,提醒艾修:“咒靈只殺人不吃錢,這小子有錢身體也健全,說什么無家可歸,嘴里沒一句實話。”
艾修當然不會收下,銀杏島更是考慮都沒考慮過,這種超齡還麻煩的家伙,放進島里只會帶來隱患。
“趁現在沒人知道出事你還能回去收拾收拾財物和行李。”
“真冷清呢,我可以成為和你一樣的人嗎?”
“如果你問祓除咒靈,你沒這個天賦。”艾修斬釘截鐵。
“祓除的前提是能看到。另外給你一個忠告吧,不要覺得咒靈不會單獨把你視作目標就不會有事,咒靈的力量超乎你的想象,這只只是正好是物理攻擊,如果是地震火焰相關的咒靈,你看不見當然更躲不開。
不要去探究這個不屬于你的世界,不要做引人怨恨的事。”
艾修說完就離開了,自稱神之子的少年看著他的背影。
“明明感覺是個溫和的人,意外的沒什么同情心呢。”
聳了聳肩,少年步伐悠閑地溜達回自己遍地殘尸的家,他用扇子遮住口鼻。
“真是的,太臭了吧,一點都不想進去呢。”
但清楚在外生存必須要有錢財的他再不情愿,也只能捏著鼻子走進去。
“是你祓除的咒靈?”忽然出現的人打量四周,對著少年沒頭沒尾問。
“不對,他只是個普通人。”一旁的人仔細觀察了下少年,搖頭否認。
琉璃色的眼眸一亮,看著他們露出一個輕柔地笑:“你們說祓除這個咒靈的人嗎?我遇到過哦,他還說我很有天賦呢~”
——
已經離開的艾修不知道某些作死小能手是怎么作死的,知道了也不會關注。
任務完成,狛治已經打算回去了,艾修卻要回鯉伴身邊。
“你家就在附近?”
“不,在江戶城。”
狛治驚訝:“那么遠。”
他遲疑了下,考慮到艾修此前不知道羅生門,給他又補充了些:
“羅生門其實可以直接到家,雖然平常只能用作任務通行,不過只要你有職權,它也會讓你過的,要注意的是這種事后要補交錢,費用也比較貴……”
艾修聽著狛治口中的費用——確實很高。
現世獄使的工資也不算低,因為有風險,比地獄許多小地獄的管理還高,還有每次任務補貼,但艾修算了算,即便一個月按八次任務來算工資。這一個月的工資也只夠買這種來回傳送的五趟。
“沒事的,我的能力很便利,和空間有關,這點距離不算什么。”
狛治點點頭。
“那么我先回家了,下次再見。”
“好的,再見。”
狛治返回地獄有一會,艾修還是在想羅生門的事。
他自己倒是用不上,他是想到滑瓢。
現在滑瓢還沒有如愿當上獄使,他沒有艾修的天賦能力的便利,將來想要快速往返現世和地獄,可以兼顧照顧奴良組和愛人,大概對這‘員工通道’還是比較依賴的。
想來要把大多數的工資都投進來。
不知道是誰把金額定這么高,鬼燈是工作上要求嚴格,金錢和待遇上倒也沒有這么斤斤計較。
“我要接這個任務。”
發布任務的亡靈工作人員微笑著拒絕:“不行,鬼燈大人規定過,高級獄使除非安排不能再接中級任務。”
花開院秀元:……這高級是他想升的嗎?原來明明連級別都沒有!
嗨呀好氣。
鬼燈這家伙,至于這么針對他嗎?!
鬼燈眸光冷冷落下朱批回復。
公器私用薅地獄羊毛去現世浪,甚至還為了滯留現世故意磨洋工,這種行徑、這種員工——絕對不能姑息!
第75章 第 75 章
艾修在奴良組里沒找到鯉伴, 首領不在,平時愛鬧的小妖怪們也安靜下來,宅子里一下就顯得冷清了。
在過分寬闊的宅子里悄摸逛了一圈, 艾修站著發了會呆,有種忽然不知道干什么的茫然。路過他和鯉伴的專屬溫泉,泉水里落了葉子,還殘留著鯉伴的氣息,蟲子都不愛靠近的, 總體還很干凈。
鯉伴很喜歡泡湯, 原本就喜歡,后來和艾修一起, 似乎更喜歡了。
因為用的頻繁, 也怕出現此前雪麗紀乃的尷尬情況, 鯉伴已經禁止組里的妖怪過來了,平時的清理也是他親力親為。這種行為屬實奇怪,奴良組妖怪們看在眼里, 這回卻沒人問他原因。在他們看來, 那應該是心知肚明的事。
追溯起來, 這個私湯還是因為眸遮才開拓。
以前鯉伴可是和大家一起泡大湯池的。
鯉伴和艾修是情人的秘密早在當初納豆小僧不小心說漏嘴的時候,便已經不再是秘密了。哪怕沒有完全公開,經常來往奴良組本宅的妖怪也基本都知道了。
艾修此前不小心聽了幾次墻角。
窺見鯉伴在自己下屬們眼中的形象。
強悍肆意的半妖也在情愛上栽了跟頭。即便分開仍舊熱衷于去到曾經為愛人設置的湯池里一個人黯然神傷, 甚至把和曾經戀人相處的地方設為‘禁地’, 不讓其他人沾染, 仿佛這樣就可以維持原狀。
這樣落寞癡情的鯉伴——如果艾修不是被一眾妖怪忿忿的狠心‘渣妖’, 他肯定也會心疼的。
但一想到奴良組妖怪們正為鯉伴擔心不已, 這家伙實際卻和自己在里頭胡天胡地……
艾修看著冒著熱氣的泉水,忽然就尷尬起來。
這種情緒蓋過此前沒來由的失落沉郁, 艾修也不想瞎晃蕩了,徑直鉆進鯉伴的屋子里。
刀與利爪的碰撞聲中,鯉伴和一眾手下正站在交戰之人的外側。
這次要攻占地地盤的主人也是出自銀杏島,和岐阜的片耳認識。片耳加入奴良組時間不長,那一次交戰他已經被這只年輕半妖的實力折服,這段時間亦足夠他看清鯉伴的氣魄性情。
明確要追隨鯉伴,留在奴良組,當然就要爭取自己的地位。
對妖怪而言,再沒有比實力和戰績更能夠奠定地位的了。
此次目標的首領就是他的證明。
鯉伴看出手下的野心勃勃,也樂于給他展現的機會。所以會出現這種下屬在打架,他這個首領看熱鬧一樣站在一旁的情況。
“我輸了。”
被片耳一個偷襲割了腿筋,魁梧猙獰的妖怪踉蹌跪下,木然說。
“喔!!!”
鯉伴身后的妖怪們一齊歡呼,簇擁著身上傷勢同樣不輕的片耳,眼里滿是認可和自豪,全然看不出此前還是敵對的隔閡。
片耳眼里閃過笑意,上前對著敗落的敵人,卻也是以前的伙伴伸出手。
“和我一樣加入奴良組吧,這個組織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的。”
相貌猙獰卻其實性情平和的妖怪抬眼看了看他,揮手移開他的手,聲音沉悶道:“我會遵守站前的約定離開這里,我手下的妖怪愿意跟隨你們也隨意。但我不會加入奴良組。”
歡呼的聲音一滯。
片耳驚訝,赤夜叉實力強又沉穩,此前在銀杏島對他還很照顧。
如果不是赤夜叉出來的比他晚很多,一出來就自己占了地盤,沒有和他合作的意思,他當初都想請他來自己的組的。
“為什么啊夜叉哥,我惹你生氣了嗎?”
片耳半跪在他對面。
赤夜叉眼神溫和了點,拍拍他的肩膀。
“和你沒關系。”
妖怪的恢復能力極強,赤夜叉被割開的腳筋此刻已經恢復,魁梧的深紅色惡鬼站起身,冷冷的眼神看向奴良鯉伴。
“我幼年遇難被銀杏島收留教養長大,哪怕離開,也絕對不會再加入傷害我們島主的組織。”
鯉伴和他對視。
誰也沒想到會在此刻再聽到那個人的名字。
身姿修長的首領與赤色惡鬼相對而立,靜默許久,面上已經沒了此前的落拓悠閑。無形的壓抑氛圍籠罩在每只妖怪身上。
他張口解釋:“我不會與他為敵,之前只是意外。”
赤夜叉卻是與片耳印象不符地冷硬態度:“告辭。”
“你這家伙!!”奴良組妖怪里出現騷動。
鯉伴抬手壓了壓,一只眼睛微閉,面上復又露出了笑,有些無奈:“雖然很遺憾,但是否加入當然還是看你自己的意愿。四國的森主是你們島主的學生,相比奴良組或是再占地盤,或許那里會更適合你。”
年輕的滑頭鬼即便被冒犯了威嚴,態度仍舊可以算溫和,散發的畏強悍卻又仿佛包容一切的夜空。
赤夜叉承認這位奴良組的二代目是個挺有魅力的家伙,怪不得向來傲氣的后輩會對這個組織產生歸屬感。不過想到奴良鯉伴對島主忘恩負義的背叛行為,這只妖怪看了一眼曾經的手下,又看看片耳,隨后頭也不回地離開。
片耳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離開。
知道他最后的示意是希望他照顧下他曾經的手下。
夜叉組規模不大,組內氣氛卻很好。哪怕是對奴良組好奇此前也并不抗拒在敗后加入的,看著赤夜叉離開,也一大半緊跟在大哥的身后。
只有小貓兩三只的妖怪遲疑動搖許久,最終還是沒有跟上,瑟瑟地站在原地看著奴良組的人。
有妖怪恨恨嘀咕:“就不該放他離開。”
片耳投去一瞥。
赤夜叉不愿投誠,不放離開顯然就是像尋常戰敗妖怪那樣殺死。
片耳的眼神微微陰沉,抱著胳膊站在原地,并不掩飾自己的不悅。那只妖怪身邊的人提醒地撞了他一肘子,留意到片耳的神情,忿忿地閉上嘴。明明如愿占下了地盤,此前勝利帶來的喜悅卻蕩然無存,即便有妖怪試圖活躍氣氛也只是讓沉悶的氣氛中多添了一絲尷尬。
鯉伴走過來攬過片耳的肩膀。
“走,慶功。”
夜叉組沒有美食美酒,好歹占了個山頭,哪怕冬天也能咂摸到吃的。沒一會,摸魚的摸魚、掏兔子的掏兔子,原夜叉組的幾只妖怪全被揪著帶路。原本寂靜的山很快熱鬧起來。
鯉伴就笑著坐在一旁看他們忙活。
首領的狀態最容易影響到組內妖怪的狀態,所以只要鯉伴堅不可摧,奴良組的妖怪們就無堅不摧。也正因此,身為首領即便內心失落也不會表現出來。
但知道他和艾修情況的,沒人覺得他真如外表這樣毫無波動。
那么,鯉伴自己知道自己在身邊人眼里的形象嗎?當然是知道的,還是他有意為之。
想要做出改變,總不能是毫無預兆就去提出,這樣即便再尊敬他,組里的妖怪們也要鬧的。至少要讓他們知道為什么改變不是嗎?
這套路除了滑瓢看出個輪廓,就連艾修都不知道。
當然滑瓢知道就等于瓔姬知道,滑頭鬼直接在信上就吐槽自家兒子磨磨唧唧、不夠果斷。
瓔姬可不愛聽他這么說話。
“這分明是策略。”
長發披散的美麗女子手執毛筆,秀麗的字落在信紙上。
就打個比方,一位商人散盡家財,只為買一個木片,這樣的行為無疑是難以理解且荒謬的。但如果這個木片對商人格外重要,重要到失去了它商人就睡不著覺,就郁郁寡歡。
商人明知顧慮,也曾痛苦掙扎,試圖克服這種吸引,但他終究難以抗拒,做出一個明知道損害利益的選擇。
這樣即便是旁觀的人仍舊不能理解他的感受,卻會變得能夠理解他的行為。
寫著寫著,瓔姬忽然想起她和滑瓢。
當初的滑瓢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作為一個純血的、強悍的妖怪,卻娶了一個人類女人,并與她繁衍子嗣。
乍一聽也是奇怪的吧?
但他曾為這個壽命短暫,青春薄淺的人類女人,不顧一切地在自身羽翼未豐的時候,拋下奴良組的手下們、獨自一妖,決絕地對上那個絕對無法對抗的敵人。
奴良組的妖怪無人能夠理解自家總大將對她的感情,卻沒人會不理解他終生只娶瓔姬一人的行為。
這么一想,鯉伴大概是虧在和艾修的感情發展沒在明面上,也沒父母愛情那么危機重重跌宕起伏,就只能人為制造點波瀾。
鯉伴不知道自己分隔兩界的母親把自個看得透透的,回到組里,他拒絕了下屬們喝酒吃宴的邀請,假裝沒發現個別細心妖怪的偷偷觀察,擺出懶散躲閑的樣子一個人回了房間。
踏進門的一瞬間就好像撞倒什么無形的泡沫,已經熟悉這種被帳納入的感覺,鯉伴眼睛一亮,幾步走到艾修身邊,從他背后探頭看他畫著的東西。
“我還以為你要晚回來……在畫扇子?給我的?”
“對,給你的,今天任務解決得快。”
艾修嘴上說著話,也沒耽誤手上給扇面的畫收尾。
剛才一進門,看著鯉伴房間里那面光禿禿的墻,艾修忽然就想起這人之前在廢墟里心疼扇子的模樣。
鯉伴余光瞟到地上的一角,站直身體看過去,只見榻榻米上還擺了好些個扇子,筆觸秀麗,或風景花鳥或蘭草竹木。鯉伴湊近了托起其中一個,嗅到其中新鮮的墨香。
“你什么時候回來,一直就在畫畫?”
艾修笑笑:“給你多備點,省得不小心毀掉一個就可惜得不行。”
鯉伴卻已經很了解他。
艾修繪畫水平高,卻不代表他就喜歡。除非是有需要,畫筆他是碰都不想碰的,有空閑時間寧愿躺著發呆或是變成原型打滾。
用來補上上次的扇面安慰他的話,一兩幅就夠了,后面那些更像是消磨時間。
“心情不好?”
鯉伴冷不丁地問。
艾修驚訝抬頭。
“怎么這么覺得?”
“猜的,出事了嗎?”
鯉伴貼著他坐下。
開心的時候,時間都是過得飛快的,只有心情糟糕或是一般的時候才會需要消磨。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就能忽略掉糟糕的情緒。
艾修沉默片刻,無奈:“我在你這是越來越透明了。”
潛意識里刻意不去想有些往事,他自己的心情,剛才其實自己都沒太注意到,卻被鯉伴看了個清楚。
鯉伴把他撈到自己腿上,握住他的手親一口,聲音慵懶:“說說?也讓我有機會當一回體貼人意的解語花。”
艾修失笑,枕在鯉伴膝蓋上這么看著他。俊美逼人的青年有意收斂了氣勢,眉眼溫柔唇角含笑,當真有了點解語花的輪廓。
只是艾修才欣賞了一會他不一樣的風情,鯉伴就詢問地一挑眉,那股與生俱有的倜儻風流立刻溢出了不走心的偽裝。
艾修捏住他往自己衣襟里伸的手,似笑非笑:“不是說要當我的解語花?”
“我解的這語不對?”
如果是艾修不想說的,那做點別的舒緩心情,難道就不是溫柔小意了嗎?
艾修敲了他一下:“說來話長,還是我在大明時候遇到的人和事,你要做別的可就講不了了。”
鯉伴立刻正襟危坐,一副坐懷不亂的沉穩模樣:“你說,我聽著。”
實際好奇已經明晃晃寫在了臉上,有關艾修的一切,從銀杏島到地獄,鯉伴都已經有些了解。只有大明那一段,包括此前那么親近的樾,都是半點不清楚的。
只有從偶然過來的青瑯那里聽說,艾修剛從大明回來的時候,是他第一次見老師受那樣重傷勢、重到許多年才恢復過來。
第76章 第 76 章
有些事可能是以往時候的自己回想都覺得刺疼的, 但當它可以被宣之于口的時候,大概也就意味著放下。
至少艾修此刻是覺得輕松的,面上還帶著笑。
回憶著自己的曾經, 卻平靜得像在說另一個人的故事,不管是悲是歡都是淺淡的。
鯉伴卻隨著他的話,一點點難受起來。
就像當初對他說起一只只被他撿到身邊的妖怪,艾修回憶起那個叫韓行穩的時候仍舊是美好的居多。
行穩是他的字,韓逖才是姓名。
艾修遇到韓逖的時候已經在大明待了五十多年, 這么多的時間, 足夠任何一只實力不差的妖怪在一處地方落穩跟腳。
他比較與眾不同,硬是把生活越過越糟。
源自血族的血煞氣息一進大明就被察覺, 像晾著血條進了玩家的聚集地。等他度過最初的迷茫, 他的出現卻也被傳開, 到后來,他就跟許多武俠小說里的魔教教主一樣,追殺他是政治正確, 哪怕是一些三流的修士都樂于沒事扒拉扒拉他, 好給自己掙個不錯的名聲。
韓逖祖輩出過仙人, 他生來天賦悟性無一不是絕佳,別人窮盡一生都無法入門的高深術法,對他卻只是閑暇學來解悶的東西。家族舉族相護, 師門全力培養。
“和我當朋友, 大概是他唯一的污點了。”
艾修仍然記得他們初次見面, 他毫無還手之力的狼狽。
但韓逖從始至終沒有拔劍, 只是在用陣法將他束縛住之后詢問:“華縣那次, 你為什么要救人?”
華縣,地處陜西, 韓逖所說的,大概是當時半年前的事了。那是一次恍如天災、幾乎要將天地倒翻的劇烈地震。
地震發生在子夜,面對這樣可怕的地動山搖,巨大的畏懼讓缺乏對這種天災了解的人即便醒來,也很難冷靜做出合適的反應。
救人哪里有什么太具體的原因呢?
非要說,也是只老話常談,看不下去罷了。
艾修當時是邊救人邊喊話讓在屋子里的人盡快跑出來,還要組織一下秩序、給傷重者進行治療,就顧不上用帳遮掩自己的氣息和行跡。他自知做得明顯,震感稍微歇一些就果斷傳送去了荒涼偏僻的地方窩著。
被看到不算意外,會有人較真才是罕見的事。
畢竟這五十多年里,艾修亦是從沒有傷過人的,哪怕是對想方設法要殺他的人,也是能躲避不交手,交手了也不會真的下殺手。
但這些都不耽誤那些人繼續置他于死地。
偏偏韓行穩是個較真的人。
自負的天才固執地只相信自己雙眼所見,不屑俗世的偏見,也不被流言所左右紛擾。那次地震過后,他用了半年的時間去調查觀察這只見必誅滅的‘上古妖魔的后裔’。
可笑的是,他只是囫圇地查,他的前輩們追殺了艾修幾十年,竟然沒一個能拿出他確鑿該死的證據。
哪怕有個別兇惡的傳聞,稍微去了解就發現其中的牽強附會。
就像那個他親身所見的、艾修一刻不停在救人的地震,都被當時查到他在附近的修士傳出‘這場災難是由艾修引起’的流言。要問為什么,大抵就是‘這次地龍翻身那么嚴重,總該有個原由’、‘即便災難不是因他而起,也該是他帶來的’。
就像同為上古妖魔的旱魃,所過就會造成干旱。
那時候的艾修也不是鯉伴剛遇到時候那么郁郁無為、謹小慎微。韓逖找上來二話不說先開打,后頭又自顧自說要去找他作惡的證據,找到就把他就地斬殺。
他就看熱鬧一樣跟著,看他能查出個什么花樣。
說到這里,艾修也有些好笑。
“結果挨個查過去,反倒洗掉不少潑在我頭上的污水,又掀翻了許多借著有我頂缸就肆意妄為的家伙。”
年輕時候的韓行穩實在是個認死理的家伙,他沒找到艾修傷人的證據,反而翻出不少他救人醫人的老黃歷,就也不讓其他人傷他,為此數次跟其他修士產生沖突,還差點和艾修一起被打成邪魔外道。
艾修不想連累他離開,韓逖都要仗著自身能力再把他找回來,問就是‘你此前沒有傷人,不代表以后就不會,我有責任看著你’。
幾次下來,艾修也就隨他去了。
“現在想想,那時候我和他確實應該是友人的。”
如果不是這樣,韓逖也不會在艾修被他家人設局重傷過后煉制一堆遮掩氣息的器具,他最常用的幻術石盤就是其中之一。
又教他道門法術遮掩自身氣息。
韓逖著實是天才,艾修的實力跟他比較就是個渣渣。
但再天才的人類也是人類。
韓逖一點點衰老了,即便修為到他這個地步,從外表已經看不出來什么。但他仍舊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壽命界限逼近。
而艾修仍舊是他們最初遇到的稚氣少年模樣。
年輕時候的韓逖可以在一眾質疑他的人面前包攬下對艾修的監管責任,即將死去的韓逖呢?他要怎么選出另一個如他這般天賦卓絕的人,來做這只尚未成年就已經如此難纏的妖魔的監管?
那時候的韓逖大概已經后悔了,后悔教他隱匿自己、教他避開道家法門。
艾修抿了抿唇,沒有直白地說后面的事。
“大明能人異士多,流傳出的其實不止是修士,我當初就聽說過這樣一個訓虎人的故事……”
傳聞,遼東一村落有一位天生神力的猛士,十多歲時候就能打過虎羆,那些野獸也都樂于聽命與他,在他的命令下守衛所在地域安全,就這么安安穩穩又過了快三十年。
直至某一天這位猛士覺得身體不適。
起初沒有在意,等病痛難忍去請醫時候,病癥已經無藥可醫。
自知將死的猛士回過神來,第一件事就是驅趕自己的獸群,他娶了一個妻子五六個小妾,孩子也是生了幾十個,卻沒有一個遺傳到他的天賦。
他死后,再沒人能制住這群野獸。
野獸們不知道體貼,即便被驅趕也要追回主人身邊,為了村里的人的安危,猛士只能一個個藥死那些不愿離去的野獸,其中包括那頭他自小養育、朝夕相處,也是看著長大的老虎。
猛士對這些動物很了解,被他養大的老虎比尋常老虎體型更威猛壯碩,自小生活在他身邊的老虎相比山林也更適應人類的村落。但哪怕他明知道他的老虎并不是真正茹毛飲血的野獸,對人類溫順又親近,只因為它沒了他制約可能會有一天傷人,而這一天到來之際尋常村民都無法反抗。
只因為這個,在他將死之際,這只老虎也是不能留的。
“在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是能理解這個人的選擇的,僅有的一點點不贊同也只是覺得他其實可以給那只老虎更好的安排。畢竟大明的有能之士那么多,他的病不是立刻就要命,未必不能在這期間找到合適的監護人。”
而艾修雖說殺傷力不大,藏匿和保命能力卻是可以說登峰造極,韓逖自己要找人都找得頗費功夫。如果他是韓逖,也是找不到更好的方法的。
所以他想殺他就顯得合時宜了許多。
“他想殺你,你還為他說話?”
鯉伴聲音莫名透出委屈,艾修從前所未有清晰的思緒里抽出,失笑:
“大概是因為拋開個人的感性,換個角度我對他是敬佩的吧。”
換什么角度呢?當然是人類的角度。
如果他不是‘上古妖魔’,而只是普通人類,對于韓逖大義滅親的行為,他大抵是支持更多。
而且,韓逖把自己也算進去了,那道針對艾修的殺陣,他自己也置身其中。哪怕他身為修士,起碼還有三四十年可活。
所以對這人,艾修是沒有太重的厭恨的,要形容的話,大概是傷心更加確切吧。
“而且也就是現在跟你這么說,當時還是很生氣的。”
他不是圣人,被自己當做家人的人毫無保留地下殺手,不可能還能理性去權衡對方的立場、對方的考量。
現在說得這么輕描淡寫,只是不再糾結了而已。
鯉伴看著仍是忿忿,想到那韓逖妄圖把艾修的生命肆意擺弄,眼神都陰翳下來。
艾修捏住鯉伴的臉頰,笑意漾開。
“因為有你在、因為手里已經有了最寶貝的明珠,此前摔壞的才不需要那么耿耿于懷。”
鯉伴注視著那雙仍舊明亮、毫無陰霾的眼睛,近乎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落下一個吻,蜻蜓點水般的吻細密,滿含著珍視和心疼意味。
“……自私一些吧,修,對自己再好一點,沒有人值得你委屈自己的。我也一樣。”
太溫柔的人是不是總是容易如此——那么輕易就去體諒別人、遷就別人。
就像當初如果不是元興寺,艾修說不定就傻乎乎的被他捆綁在奴良組這艘不合適的船上,自己委屈自己。表面上偽裝得一切安好,暗地里偷偷自己一個人去消化情緒。還要給他、給他的勢力尋找理由。
鯉伴不輕不重地咬在艾修的喉結上,惹來他身體微微瑟縮。
“怎么那么容易被欺負?”
黑發的半妖郁悶地低聲問。
艾修:?
張了張嘴卻被捂住。
鯉伴不給他回答的機會,自顧自給他貼上‘容易被欺負’的標簽,卻又自己身體力行地告訴艾修什么叫‘不反抗,別人不會適可而止,只會越發過分’。
第77章 第 77 章
“他就在那里吧, 你不打算去找他?”
身型瘦削的老人姿態悠閑地溜達過來,好整以暇看著眼前的人。
這人正用黑白棋子擺弄著什么,那棋盤看一眼就讓人頭腦昏沉, 不到三秒一定要錯開視線。
青袍簡樸的人坐著時候也脊背筆直,沒什么表情,跟他坐著的石凳、面前的石桌一樣,渾身透著冷硬。
老人也不在意韓行穩不搭理自己。
“那叫鬼燈的官員想和酆都建交,你不是和那艾修是朋友, 什么時候把他帶回來, 我那一堆寶貝,他多挑走一點好歹給我平點債。”
所謂債, 樣子還是比較多的。恩債、風流債、怨債……凡是凡間時候沒能還清的, 死后否都要繼續背負。
韓逖眼睛都沒抬, 自顧自地用棋子結陣。
“果然還是我自己想辦法過去一趟。”
看著冷僻又孤傲的人終于開口:“他不會喜歡你,你不要去打擾他。”
朱厚熜呵呵一笑:“我是去還恩債,又不是去尋美人, 管他喜不喜歡我呢。”
“你這樣子, 討債上門差不多, 能還得了才奇怪。”
年輕又活力滿滿的聲音讓朱厚熜嘴角一抽,轉頭看著不知道打哪竄出來的人:“爹,你怎么來了。”
清瘦的老人問一個看著只有二十多的青年喊爹, 在地獄里算不上稀罕事, 但不管當事人還是旁觀的, 多覺得怪別扭。
朱厚照沒好氣道:“能不能換個形象, 合著丑到的不是自己。”
都死了也不存在生前的權威壓制, 但到底是自己爹,朱厚熜委婉捍衛自己的審美:“之前那么長時間我都習慣了, 換回年輕時候的反而不適應。”
長者形象瞅著多仙風道骨啊!
“老朱家的,受罰時間快到了。”不遠處有人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朱厚熜灰溜溜地過去。
雖然他生前是皇帝,但酆都這塊地方實在不缺皇帝和各種皇親國戚。朝代相同的還有點對自己祖宗的尊重,不同朝代的,也不指望前朝的王爺死后還能給后來者的皇帝面子。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彼此之間的稱呼就成了‘老劉家的’‘老李家的’‘老趙家的’……
生前也任性但該罰的都已經受罰完畢的朱厚照一點沒有對兒子的心疼,伸手拍拍韓逖的肩膀:“你要去東瀛找人,可以從我墓里挑幾樣價值高的送過去,他要是接受了,我們家現在在位,趁沒人敢盜墓,其他人墓里也可以多挑挑。”
韓逖垂著眼:“不一定會去。”
鬼燈應該會把話帶過去,沒有回應,大概就是不想見。
鬼燈不知道人底細,也不清楚他和艾修的關系,當然也不會多透露信息,但卜筮確實很不講道理。死后的韓逖在酆都被他成仙的老祖帶著修行,只會比生前更精通此道。
“哦,那沒事,我自己帶也行。東瀛地獄的那個官員既然說了要和我們學習交流,總不會只來這一次就沒下文,你有要帶的東西我還能幫你捎上。”
朱厚照姿態隨意得一點看不出來皇帝的樣子。
韓逖這下又不說話了。
朱厚照懶得等他,
朱厚照生前愛玩,皇帝素養還是有的,看不下去酸儒寫的話本,但情節有意思還能言之有物的書當真不多。當初就能算是艾修的半個書粉,后來下了地府,知道自家本應該在由檢時候就氣運盡散,變數的源頭正是他曾經喜歡的作者,粉得就更真心實意了。
大明的皇帝,除了朱厚熜,就沒有對艾修感官差的。
畢竟若是沒艾修給他們的王朝間接續命,他們這會多半像前頭的大宋皇帝們一樣,因為沒有供奉和香火,在酆都的生活質量驟降,受完刑罰就不得不轉世投胎。
所謂恩債,是恩將仇報。明知道得了別人給的便利,還要陷恩人于不義。朱厚熜把艾修的書劃為禁書,所以即便后面陸續驗證書中所言真實,還因此給私庫國庫都撈了不少錢,也拉不下面子承認自己之前的失誤。
還要把艾修書里的內容私下修了措辭,又改了名字去用。
皇帝的掩耳盜鈴卻是手下人嚴格遵守的禁令。
即便看過原版,心知肚明這些內容就是‘禁書’內容的人,也不會將這個秘密爛進肚子里。總歸,能用就好。
死后的是非不會因為身份還是什么被曲解,所以朱厚熜要說起來,在老朱家也不算被待見。
垂首拿起棋盤最中心的一粒棋子,原本變幻莫測的棋盤一下子平平無奇起來,還看著有些雜亂。
韓逖以為這世界上,再沒有比死去之人的愧欠來得更沒用的東西了。
“朱家的皇帝向你打聽我?”
“是白澤,那家伙還打著你的名頭收了人不少東西。”
一道略帶羞惱的聲音遠遠傳來:“什么叫打著他的名號!他們那么熱情讓我幫帶東西,我只是以為他們和修崽關系好而已!”
“看,他都自己承認了。”
一個閃現出現在鬼燈身邊的俊俏青年惡狠狠拽住他的衣領:“找打嗎你?”
“……可以先告訴下我出了什么事嗎?”艾修伸手攔了下躍躍欲試的鬼燈。
白澤氣焰萎靡下來,明顯有些尷尬。
“我就是過去酆都參觀參觀,畢竟在之前我也是中國的萬妖之主……”
左拉右扯了一會,白澤撓撓臉頰,感覺怎么都跳不過,有些喪氣地直說了:“他們問我你在這邊過得怎么樣,還有沒有再寫書之類的,感覺挺親切,后來就讓我幫忙帶給你東西……”
鬼燈適時地打開不遠處的門,只一條縫隙就讓艾修控制不住地瞇了瞇眼睛——有點閃。
堆了一屋子的金銀珠寶,古籍字畫。
“他們有說什么嗎?”
“說了。”
‘艾先生愿意以德報怨、挽救我大明于頹唐,這些身外之物我們左右是用不到的,如果他還不能接受,我們死得也不安心呀……’說這話的是穆宗,作為一個一上位就把海禁徹底放開的精明皇帝,艾修所寫的禁書對他來說就像是老虎多了翅膀,大明的海貿興盛正是從他打頭。
艾修看著這些珠寶,心里毫無波瀾。
“辛苦白澤先生了。”
白澤正要說什么,鬼燈徑直拆臺。
“不辛苦,他拿了不少快遞費,夠他毫無節制喝上十年花酒。”
白澤大怒:“胡說!花酒哪有那么便宜,最多三年!”
艾修扶額,不理會他們互損,把屋子里的財寶和空間里原本就有的堆在一起。
“有任務嗎?”
已經和白澤大打出手的鬼燈后撤一步,涉及工作忽然冷靜下來,拍拍衣領:“去現世的任務暫時沒有,但我這邊一件事,大概只有你能幫上忙。”
見艾修和鬼燈要去忙事情,已經從鬼燈那里知道艾修和大明那群鬼關系不算好的白澤連忙拉住艾修。
“我以為你很他們真的關系不錯才帶的,你要是覺得不舒服……”
“沒事,這些是我的稿費,本來就是該收的,這樣也算錢貨兩訖。”花錢買斷,之后他們自己能‘死得安心’,他也能給自己的曾經畫一個句號。
“沒什么不好,他們給你的你也隨意用,光那么遠的路程讓你帶這些重東西,也該有所表示的。”
看出來艾修真的沒生氣,還心情不錯的樣子,白澤立馬拋開糾結,想著花街進發。
等他離開,艾修就問鬼燈:“讓你那么慎重,是什么事?”
“你知道我們之前的現世不是這里,這個現世是我們陌生的存在,當初我們剛過來,這個現世對我們也是差不多情況。不知道你有沒有了解到,在我們之前,這個現世是還有一處地獄的。”
“這處地獄不像我們有制度和人員進行管理,根據我花開院的探查,這里似乎是單純的規則構成。平時它是完全隱匿著,排斥著所有外界的試探,我留意了這個地方許久。發現這個地獄只有在罪孽深重之人新死之際,才有可能對外放出觸角,將惡魂拉去自己內部。”
“既然對外有反應你還了解得那么少,難道是只對罪大惡極的亡魂有反應?”
“如果只是這樣也很好盯,它是毫無規律的那種。那么多惡魂,你永遠不知道它會選中哪一個。”
鬼燈作為地獄的鬼神,有著此世賦予的職權和敏銳。如果遇到,他就能進入其中查看情況,偏偏這方不完全的地獄就像一只大部分時間都縮在殼子里沉睡,冷不丁醒一下也就睜睜眼睛,連頭也不探出來、不等人發現它就會再次睡去的烏龜。
“只是惡人的靈魂嗎?”
“對,普通的亡魂哪怕遇到地獄也不會被卷入其中。花開院嘗試用陰陽術進行探查,那地獄根本不為所動。”
到這個地步,鬼燈幾乎認為這地獄其實是有神智的了,這避害能力幾乎點滿。
“唔,所以是想我試下開空間過去?”
鬼燈搖頭:“那還是太危險了,我勸你不要這么做,那個地獄和外界的屏障比我所在的和現世的更堅固。我只是打算之后遇到有將死的惡人,提前告訴你,你就在他邊上等一會,等到他咽氣如果能等來那方地獄,就留意一下那個地獄的情況。
等不到也沒什么,不是什么必要的事。”
雖然這么說,會又是找花開院秀元,又是找他幫忙,鬼燈對這個地獄應該還是比較在意。
“我知道了,我會留意的。”
第一件差事是在京都,將要死去的是個表面光鮮暗里藏污納垢、殘忍瘋狂的官員,除了不和他見面還能享受到他庇護的人,在他近處的。即便是他的妻子兒女都會暗戳戳期待他早些死掉。
枯槁的官員滿目恐懼,不甘認命,讓下屬去給他找可以讓他延續生命的有能之人。
“陰、陰陽師、咒術師還是……別的什么,都好,能…治,就就……”
在眾多或緊張或期待的眼神下,那口氣到底是被緩和下去。
于是一家子人繼續折騰,艾修則以原型蹲在擦干凈了的房梁上繼續等。
時間一點點到晚上,官員還沒死,大睜著眼睛半點不敢閉上,生怕就再睜不開。一堆身份各異的人圍著他,做一些大概起不到作用的嘗試。
艾修也變得心不在焉,想著今晚上不夜行的鯉伴,不知道現在在做什么。
正發著呆,卻忽然察覺一道視線,艾修警惕地微蜷,看過去。
那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一對神似官員的淺棕色眼瞳此刻幽幽地看過來。
“狐……”
一雙手忽然摁住她的頭,帶著力道將女孩抱進自己的懷里,蜷縮著的身體顫抖,面上仍舊維持著焦慮和擔憂。
艾修耳朵歪了歪,盯著女孩被遮住大半的后腦勺。
大概是有著特殊天賦的小姑娘吧。
官員沒能堅持到子時就被放進早就準備好的棺材里,艾修看到繼任了家族和財富的世子幾乎下了狠勁掐自己的腿,硬憋出點悲傷來哭嚎。
除了他雷聲大沒雨點的表演,大多數宅子里的人都是一臉仿徨,女眷的眼神灰暗又麻木。
那方地獄沒有一點動靜。
艾修又看了眼那個小女孩,被母親牢牢按在地上的女孩纖薄的身子像被石塊壓得倒伏的小草。
許久女孩終于能抬頭,怔怔的看著房梁,喃喃出事:“狐貍……”不見了。
怎么會有狐貍出現在房梁呢?
女孩百思不得其解。
地板夾縫的弱小妖怪豎著耳朵聽著所有動靜,此刻眼睛閃著激動的光。
靈堂上怎么會有狐貍呢?
這是絕對是他們大將要蘇醒的前奏啊!這次終于穩了!這么緊要的事,必須要趕緊匯報才行…
第78章 第 78 章
這幾天跑了幾個地方, 鬼燈所說的那個地獄是沒有見到的,倒是充分體驗到了物種多樣性。
不愧是還沒死就被鬼燈認定是惡魂的人,各有各的渣滓之處。好在這些家伙死得也快, 鬼燈費用也給的慷慨。不至于使人心情惡劣。
“今天去的哪邊?櫻花都開那么好了。”
鯉伴笑吟吟橫過花枝在眼前,轉過頭心神一動,將花枝比在自己視野里艾修的臉邊,嬌嫩美麗的花剎那間成了托襯。
“九州那邊的一個小鎮,打聽到當地在籌備花市, 要開應該就在后面幾天, 你看組里有要緊的事情嗎?”
鯉伴偏頭:“沒有,邀請我和你一起去嗎?”
艾修勾唇:“正有此意。”
“今天看到一個金云樹紋的蒔絵漆器, 覺得那顏色尤其好看, 我已經打聽好了制造的匠師, 到時候順帶定制一套…”
鯉伴抬眼看他,面上略帶矜持:“顏色,黑底金紋?我可當你是愛屋及烏了。”
艾修失笑:“當吧。”
看了看鯉伴, 被他這么一說, 不免要拿他去跟那件白天偶然看到就留意在心底、還花時間打聽制造者的漆器對比——這么一看, 忽然就覺得那器具尋常起來。
“我們把這只花養起來怎么樣?”
鯉伴突發奇想。
艾修指指櫻花枝:“這個?”
“櫻花不是插土里就能活?我們把它栽起來吧?”
鯉伴眼睛亮亮的,帶著新奇和躍躍欲試。
艾修為難的看看櫻花枝:“……雖然我沒種過,但直接栽應該是不行。”
兩人跟四體不勤沒什么關系, 但絕對能算五谷不分。
“桐莒最擅長也喜歡這些, 我回去問問他。”
桐莒, 銀杏島的農事官, 一只忠厚沉穩的牛妖——成了妖怪還執著于給主家耕地的那只。
鯉伴仍舊沒去過銀杏島, 但對最初被艾修撿回來的那幾只妖怪已經很熟悉了。即便是最不愛出門的桐莒都因為艾修短時間里跑了三趟四國。
艾修卻忽然想起來枰山神社的時候,他還邀請鯉伴一起回銀杏島來著。那時候他們都還是友人, 結果現在床單都滾了不知道多少遍了,許久之前就做出的計劃竟然陰差陽錯地一直沒能實現。
“我過去,你不如和我一起?哪怕暫時不公開,到處轉轉也行。”
鯉伴怎么會拒絕,他已經好奇自家愛人的地盤很久了。
艾修看出來他的高興,心里有些愧意,反省自己之前的行為多少有點像把人睡了、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就是絕口不提帶人回家的渣男。
擇日不如撞日,艾修當即帶著鯉伴出發。
剛進來艾修和鯉伴就被幽幽花香撲了滿面。
銀杏島的櫻花也開了。
相比九州這枝正中花期掛了滿枝的擠擠挨挨,島上的櫻花如好奇外界又羞怯的豆蔻少女,在葉子縫隙里三兩成簇地探頭探腦。
鯉伴從別人嘴里聽的銀杏島,本以為這會是一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生活在這里的人和妖怪大多是慢悠悠地享受生活。在櫻花林里的時候確實有些歲月靜好的感覺,一出去卻立刻被小妖怪們嘻嘻哈哈的尖笑打鬧撕出原型。
“島上人類和妖怪的住處是分開的,兩邊畢竟生活習慣作息都不太一樣,這西邊就大多是妖怪住著。妖怪們喜歡夜晚和黃昏,每到這時候這邊就會有集市……”
艾修還說著,鯉伴就瞅見一個拿著跑得氣喘吁吁的人類小孩,他在追一只笑嘻嘻轉動風車的小妖怪,追不到給氣得不輕,癟著嘴要哭不哭的,但被小妖怪折回去拉了下手,又傲嬌地把眼淚憋了回去。
“雖說是分開的,但膽子大睡得晚的人類來妖市上玩,妖怪白天到人類的集市里閑逛,甚至互相在另一家做生意,都也挺常見……”
一轉頭看到鯉伴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拿了個丑兮兮的陶人,手法粗糙粗獷到一眼就讓人能聯想到遠古的篝火和圍著火堆祭祀的人。
不出意外地,沒付錢。打著瞌睡的攤主也也根本沒發現,艾修放了條肉干過去。
等人醒來,看到攤位上的肉條,納悶:
“哪個家伙這么豪橫?”
看著肉干發了好一會呆的隔壁攤主提醒他:“我也沒能察覺,感覺不太對勁……島上有隱匿能力那么強的妖怪嗎?哎你先別吃,來歷不明的東西、”
賣陶人的妖怪一把塞嘴里,猶豫一秒都是對肉干的不尊重。
“……你沒有警惕心的嗎?”旁邊白天負責島上警衛,剛才已經在思量是否上報了的攤主無語。
“這可是在島里。”
誰費勁吧唧混進島,就圖他一個泥人的?
看看他賣的一個個丑得各有千秋、互不相讓的陶人,任誰來看都得說一句有道理。
第79章 第 79 章
要逛街, 必不可免要買東西。銀杏島上的一切規則生活多是自己摸索出來,與世隔絕許多東西都衍生出自己的特色。覺得新奇,不一會鯉伴手里就多出不少東西。
艾修統一留的肉干。
銀杏島上的貨幣其實是紙鈔。
曾經也是用金銀的。
但身處海洋這片世界上最大的寶庫, 金銀珠寶之類的,多下海撈幾次就夠用了。這對于島上不善水的妖怪還有更柔弱些的人類和半妖就很糟糕。原本就擁有最高的武力,再掌控最大的財富地位,想要島上平衡直接就成了地獄模式。
這也是銀杏島此前混亂的原因之一。
在原本主事的沅去世后,原本是他副手的菖邇繼續擔任銀杏島的總理事官, 他也看出貨幣的問題, 嘗試廢除金銀改以物易物。
但以物易物,實在是難以規定和管理的。
菖邇工作量大到原型毛毛斑禿, 也只是盡可能讓交易處于公正自愿的狀態。
后來一起重新整理島上事務的時候, 經濟財政是最首到其沖的, 好在艾修在大明出書學了一整套的印刷繪畫染色技術,趁著當時收拾了一批人威信增加,弄出最初版本的銀杏島的紙幣。
這道技術越到后面越精細, 大概是艾修從一開始就擔心會被作假的問題。
到現在, 材料中的一小部分摻雜了從固定的妖怪身上取得, 以精細種植的棉花為主,桐莒后院里的結香樹皮為輔,再由另一批成員進行處理和印制。人類嗅不到錢幣上淺淡的氣息, 妖怪做不到其中過分精致且負責的工藝。
唯一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 這樣精致的紙錢發出去人都不樂意使了, 購買力遠超出他們原本定下的價值。
除了大宗的花費, 島上的人在小型買賣時候還是更喜歡以物易物。這次有了紙幣作為參照和標準, 知道了東西的大概價格,自發易物的時候就不會太離譜。這種只能規定他們做交易時候如果不用錢, 就必須當場結清,確實不能當場結的或無形的東西則立字據。
這次鯉伴買東西,大多是些外界不常見的新奇的小玩意,艾修留下肉干,即便攤主并不喜歡吃,也大可以賣錢。
這東西在銀杏島還是比較緊俏。
由于四面環海,島上原生的小動物一度被吃得滅絕,現在這點都是后來又從外面引進。又為了保護島上的生物鏈,艾修不得不搬出了動物保護法大旗。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凡是能看到的,除了人類妖怪半妖以外的生物,還有蒼蠅蚊子蟑螂,就是老鼠都是保護動物。
鯉伴對此很好奇:“那島上的人為什么還會那么喜歡吃肉?”
按理在不能吃肉的環境下長大,對于肉應該是沒有概念的。
艾修摸摸臉:“因為島上有一部分養殖的牲畜,會定期宰掉出售。”
但同樣島上的種植資源也有限,妖怪們胃口又大,不可能放開讓他們自己養,集中養也那點也只是想著讓他們解解饞。
奈何有時候知道味道還不能吃到,反而讓他們更饞了。
提到這個艾修就無奈:“島上之前有個小姑娘出門,被人拿一只烤雞就拐走了,也有只憨憨妖怪為了口吃的,義無反顧地給一個幾近覆滅的妖怪組織效命……”
“噗…”
鯉伴想起自家的妖怪們,大多數在打架之外的事情上,也都是各有各的不靠譜。
他們當然也可以自己打獵,外界的動物資源并不稀缺,某些地方還是超出的,有攻擊性的野生動物也時常會驚擾人類。但不是所有人都擅長廚藝,島上可以蹭飯也可買到,外面手藝好的、還是能做獸肉手藝好的,都是可遇不可求。
“你說的那只妖怪,是長州藩的熊実?”
艾修顯然有些驚訝鯉伴只是從那簡短的一句話就能推斷出來。
“很簡單的,只要對這邊的妖怪有所了解,挑出來銀杏島的,加上好吃獸肉這一點,很快就和熊実對上了。”鯉伴解釋。
艾修提起那兩個人的時候都沒有太低沉的情緒,而鯉伴莫名地對艾修養孩子的能力有信心,中途加入卻帶著組織強盛的妖怪,幾乎是直接篩出了目標身份。
想到這里,鯉伴心神一動。
就他所知道的銀杏島的成員,森主青狼王這種不算,桐莒、澯、菖邇…哪怕自身實力不是很強大,大多也在某一方面有所建樹,或是明確自己想要,心性強大的。
足夠說明艾修是很會養幼崽的。
他們兩個不會有幼崽,但奴良組總要有人繼承,人類的養子也能夠有繼承權,他為什么不可以有養子呢?還能和修一起帶。
……但想起自己小時候,明明還沒有開始養,都已經隱隱共情老爹了呢。
一陣風卷過,用人類的肉眼只能隱約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鯉伴卻能看出那是一匹四條腿快跑劈叉了的青灰色狼妖。
過了一小會,狼妖掉轉過頭,停在距離他們不遠處,聳動著鼻吻,一點點嗅著空氣里的味道。
“青瑯?”
艾修從明鏡止水里走出。
“果然是老師回來了。”青瑯的愉悅盈了滿眼。
卻仍舊留意著附近的環境,眼里帶著疑惑,不斷打量艾修身邊的區域。
“他也在的。”
艾修小聲提醒。
得到答案,青瑯立刻放棄找到鯉伴,但同時也把他的存在忽視得一干二凈,專注跟艾修說話。
“剛走在路上就聽下屬說有人在妖市買東西是直接用沒見過的肉干……當時就想著可能是你。”
原來是陶人隔壁的攤主到底是不放心,直接把攤位扔給認識的人,自己飛快地把情況上報。
青瑯不覺得有人可以毫無預兆地穿透艾修的結界,余下的,也就是‘銀杏島內部有這樣能力的成員’還有‘就是艾修本身’,這兩個情況的可能性最大。后來嗅到一個人攤位上的肉干的氣味才敲定了結論。
狼妖將體型有意縮小,此刻只有大型些的狗狗那么大。艾修走一步他跟一步,亦步亦趨。
鯉伴拉住艾修另一邊手,神情無波的看著這粘人的大狗。
徹底歇下了剛剛升起的想養崽子的沖動。
從森主到青瑯,這些名義上是學生,但和艾修養子也沒太大區別的,他也只是維持客套、不敵對已經是克制,要發自內心的喜歡更不可能。
……還是不要找一個可以更理直氣壯黏在愛人身邊的崽子的好。
打消了一個主意,鯉伴下一秒又冒出一個絕妙想法:要說養子,他雖然沒有,但老爹不是有嗎?
牛鬼作為奴良滑瓢在一眾下屬面前承認的養子,他的養兄——要是某一天他真的想撂挑子,再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接任人選了。當然還得再多教教牛鬼文書相關的能力。
哪怕讓牛鬼繼任奴良組首領這個想法實現不了,只是負責部分事務應該也是沒問題的。就像京都妖怪,羽衣狐在的時候少之又少,卻仍舊有著不小的勢力和實力;艾修的銀杏島和貓樾的四國,大抵也是差不多。
既然周圍同行都是如此,奴良組理應也可以!
“老師這次回來,打算在島上住多長時間?”
青瑯這話問出口,鯉伴打散自己亂七八糟的思緒,暗里直呼這大狼犬狡猾。修根本沒有打算在銀杏島住下,只打算問了桐莒怎么栽櫻花枝就回去,結果青瑯這話里直接默認了艾修要留下。
艾修愣了下,下意識順著思考住幾天,但隨即也反應過來這是直接跳過思慮直接到選擇的話術陷阱。
他第一反應是有些新奇,青瑯也會動小心思了啊。
旋即竟然還有些詭異的欣慰——他養的孩子里就桐莒和青瑯最老實,長心眼了是好事,更別說是這種隱含想念和挽留的小心思。
艾修輕輕扯了扯鯉伴的手,看向他。
“外面還有不少事要做,不過我們要回去也方便。島上的櫻花全開就是這幾天了,錯過有點可惜。”
得到想要的答案,青瑯不在意鯉伴是什么回答,心滿意足地說:“老師的房間一直有在清理,但也可能有需要換新,我先去看一下。”
“鯉伴,這幾天和我一起住下吧?我想帶你多逛逛銀杏島。”
鯉伴笑著和他手指相扣:“這當然是我的榮幸。”
雖然他其實更想在沒人知道的時候和艾修兩個人,但就像艾修在奴良組時候他也時常會被奴良組的事務或妖怪分時分神。
沒道理到艾修這里他就要吃醋的。
——好吧,這個也沒辦法左右。
不過,他因為其他人疏于陪伴的時候,艾修也是這時候的心情吧?
奴良組的妖怪們不知道,之后比較長一段時間里自家二代目愈發頻繁地走神、工作中忽然溜號、總是一個人不知道去哪里待著,起根源就在于他此刻的一個體貼的自我反思。
艾修的房子基本處于島的中心,周圍一圈的位置都是他最初的那一些學生,離世的人的房子就改成花園、果園、樹林。到這會,已經只剩下青瑯、菖邇、桐莒、樾他們的。一路走過去全是郁郁蔥蔥的植物。
“沅喜歡吃水果,這棵荔枝樹栽的時候他可是很期待,可惜果子味道不算好,桐莒前幾年就琢磨著給嫁接還是怎么樣,可惜一直不敢下手。最后還是覺得保留了……”
艾修像一個憶往昔的老人,只有這個時候鯉伴才能看出他曾經歷過那么多離愁別緒。當然艾修并不是為了悲傷去回憶,和每一個孩子的相處都是他寶貴的財富,而他想把這些他覺得溫煦美好的東西分享給自己的愛人。
艾修的屋子已經爬滿了紫藤花,幾乎蓋沒了房梁。推開門,一張雕花大床,還有書桌椅子茶臺一應俱全。
他有些驚喜地回頭看向青瑯。
青瑯對上他亮晶晶的眼睛,反而難得地又別扭起來,撇過視線說不出那些類似邀功的話。
匆匆趕來的菖邇笑著替他說了:“最近我們對大明了解得更多,才知道那邊是不睡榻榻米的,也已經不愛跪坐。青瑯覺著你應該會喜歡,就專門備了這一間房子。
側面的障子門拉開是另一個房間,是這邊尋常的布局,家具物品也是全的,老師怎么舒服怎么來……”
“我很喜歡…”看著不論材料還是做工雕工都是商品的床和家具,艾修忽然疑惑。
“這么多大件,你們是從大明運過來的?”
菖邇輕描淡寫、又帶點矜持滿意地笑著:“啊,是青瑯想辦法買的。另外,之前沒有成功就沒有跟老師說,此前幾個畢業后去了大明的學生在那邊鼓搗出一個船隊,前段時間聯系到我們,希望我們可以一定程度給他們的船隊護航。”
艾修聞言有些擔憂:“……那幾個學生我也知道,年齡最大的一個也有近五十。”
自己建立的學校教育出來的孩子他當然是想要相信的,但人類相對妖怪壽命短暫,今年的想法和前年的都可能是大相徑庭;大明那邊的修士實在太多,島上可以護航的無疑又都是妖怪……
“我知道的,老師。我們不會對某一個渠道產生依賴的,和我們合作的有好幾支船隊,那幾個孩子的,也只是費用上優惠一些。嘯跋現在實力不錯,在大明修士那邊交談的也是比較順利的。”
菖邇聲音是自信的,眼里卻沒有什么野望。現在銀杏島的生活已經不錯,但他還是想讓島上的孩子們過得更好一些。說到底也只是這種個位數的、類似押鏢的小生意,但銀杏島穩定在的人數不算多,只是這么一點就足夠生活上更加便利。
菖邇半點沒提攬下這點小生意,他期間付出的心力和周旋。
原本艾修在妖市上聽妖怪說起總理官掉毛掉得厲害,害得他進屋子匯報工作一直忍著打噴嚏,還奇怪怎么今年菖邇這么早就開始換毛——現在找到原因了。
“這些都可以慢慢來,你總是事無巨細的,就算是妖怪也還在生命范圍,自己也注意休息……”
沒顧上鯉伴青瑯都在邊上,艾修止不住多念叨了幾句,憂心忡忡的樣子讓最不擅長面對這個的菖邇只能應下,艾修稍歇下就落荒而逃。
第80章 第 80 章
鯉伴還有奴良組, 艾修也得履行獄使的職責,來銀杏島也都是在他們下班之后。
最近艾修又殺了一只妖怪,這次的和奴良組的有些關系, 雖然不是奴良組的妖怪,卻在此前已經有了投誠的意愿。還和百足一族的一只妖怪是很好的友人。
那只妖怪在妖怪中的風評其實不錯,爽朗重諾,愛交朋友,大方仗義。但對人類卻是極端殘忍的, 最近鐘愛上了吃孕婦肚子里胎兒。
今天鯉伴基本都因為這個事被煩著, 不是他對艾修殺了這只妖怪煩惱,是奴良組的一部分妖怪因為這個事來煩他。
“二代目以為呢?”
低頭看著杯盞好一會的半妖懶懶抬眼, 看向這個一開始慷慨激昂, 后續又因為他沒有回應不安的妖怪。
聲音平靜:“與其問我怎么以為, 不如直接說說你的想法,想為那個襲擊孕婦的妖怪報仇?”
妖怪的表情有些含糊,支支吾吾的。他是那只妖怪的友人, 友人被殺他當然想要兇手付出代價。但這種事卻是不能明說的。
鯉伴放下杯盞。
“如果你有意愿, 我并不會阻礙你去報仇, 你組里的事可以讓百足另外指定一人負責,給你時間去處理這種私人的恩怨。”
百足一族的妖怪面色有些勉強,卻只能應下。
只是這件事到底又勾起了奴良組妖怪們內心的隱約擔憂。
“你說, 二代目大人是怎么想的?”
一向沉穩觀察著一切、輕易不發表意見的木魚達摩也忍不住去找了拂拂。
拂拂難得摘下面具, 露出下面堪稱美麗的臉, 細長的彎眉下雙眼明亮又有活力, 聲音帶著輕嘲:“你是怕自己被殺了小鯉伴不給你報仇嗎?”
木魚達摩盯著院子里的草:“奴良組里的妖怪是什么模樣我們都清楚, 元興寺不是特例。不是你我,也會是別的成員, 誰都不想跟眸遮產生沖突,但總是瞻前顧后,是會威望盡失的。”
拂拂沉默了一秒。
“你眼里,小鯉伴是這么怕事的人嗎?”
穿這黃色僧袍的妖怪沉默許久。
“不,但他確實是發自內心的不愿意和眸遮為敵,他在現在就這樣,將來到了不得不抉擇的時候……”
兩人一起不說話了。
鯉伴在眸遮離開之后的變化他們都是看在眼里的,雖然沒有懈怠奴良組的事務,地盤一直有在平穩外擴,又穩扎穩打一點點消化。但他們這些平時和鯉伴相處得多的妖怪,內心的不安卻也一點點累積著。
只是和一個人分道揚鑣,哪怕這個人曾是鯉伴的愛人,他們也覺得他們的二代目一定很快就能走出來。
畢竟只是一年時間,感情會有多深呢?
但鯉伴即便如常工作,心臟卻仿佛又一小塊跟著那個人離開,全然不似從前在他們面前的悠閑和跳脫。
或許兩代滑頭鬼對待感情都是一樣的執拗,只是相比奴良滑瓢徹底的外放肆意,奴良鯉伴更加有大局觀和責任感。
所以他在私人的感情和可能會損害奴良組之間選擇了奴良組,即便他自己因此痛苦。
“會讓自己大將為難的家伙,死了就死了。”拂拂面色不悅。
“賭氣的話。”木魚達摩不客氣地評價。
他們都知道,即便是為了首領的聲望,也不能這樣做。如果眸遮再殺死奴良組的妖怪,不像元興寺是因為私人的仇恨,只因為妖怪吃人傷人就要殺死,那就是立場的矛盾了。
鯉伴作為首領,無論如何都是要和眸遮走向對立的。
不然別說外面的妖怪,奴良組自己的人都不會再信服。
這正是他們此刻所煩惱的點,如果可以,他們也不希望自己的首領、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做出讓自己痛苦的抉擇。
那只妖怪的情況艾修是調查過的,在他動手前,鯉伴也知道這件事。
地獄已經開始插手人間的事,希望規整人間的秩序,在鯉伴看來,妖怪食人就和人類茹毛飲血一樣,是即將被淘汰的習性。即便是為了奴良組,這些陋習也是要改過來的。
鬼神眸遮只會是大勢下妖怪們壓力的其中之一。
早有取決的鯉伴很淡定地忙完組內的事就去和艾修約會。
之后的幾天里他們還逛了人類的東市、島上的神社、春季的廟會,看了桐莒的試驗田、水生妖怪的海下族地。
純陸生的滑頭鬼第一次接觸海洋,看到瑰麗和危機并存的海底世界,喜歡冒險也好奇心旺盛的鯉伴一下子就喜歡上這里。
艾修已經陪他逛了三天海底,眼看著人還是沒有膩,像個得到新玩具所以舍不得撒手的大男生,讓他怎么看怎么覺得可愛。
“近些年附近海域都被翻遍了,以前的時候在海里尋寶可以很有意思的,不過等以后有時間,我們可以去更遠的地方。”
像西方那塊,海妖基本都生活在深海,不和人類交流當然也不會想著搜尋海底人類的東西。
“那邊的海妖性情也比較兇,遇到別的妖怪侵入他們的地盤都是不交流直接開打的。但除了狩獵,他們基本不愛出自己的地界,我們只要避開就行。”
鯉伴點點頭,想起來之前菖邇說的,突發奇想:“這樣當海上鏢師說不定也不錯。”
兩人都知道,即便有這一天那也是比較久之后了。
至少要等奴良組穩定,也消除掉藏在暗處的隱患。
“今天不下水,你不如帶我去看看學校吧。”
從銀杏島出去的,不論人類還是妖怪都會提到這個名字,在知識貴價的人類社會中,眸遮這種甚至讓泯頑不靈的妖怪野獸之輩也一起學習的行為,對很多人來說都是暴殄天物、浪費資源。
但也正是因此,讓許多心境赤誠、或是明知道知識重要卻求知不得的人和妖怪覺得銀杏島是桃源。
至于知識的重要性在哪里,看自己老爹在娶母親之前、吃喝住全靠自己天賦和黑吃黑搶別的妖怪,和現在隔三差五就能開宴吃喝——多明顯的差別。
鯉伴是抱著取經的念頭走進銀杏島的大門的。
銀杏島的學校可以說是銀杏島占地最大的建筑,位置偏南,保安是條橫著就有人高的巨大蛇妖,身子蜿蜒一直到建筑里面,人臉滿是鱗片,藍綠的瞳仁像墓地的磷火,詭異又兇惡,看著就令人生畏——如果他披散著的頭發上沒有被編出許多麻花辮,上面還插著各樣各色的小花的話。
艾修咳了一聲才沒有笑出聲:“這些孩子,又欺負阿染了。”
阿染看到艾修,興奮地發出嘶嘶的聲音打招呼,腦袋貼在地上讓他給摸摸頭。
艾修笑著摸了摸他。
阿染看著很大,其實是艾修二十多年前外出順便帶回來的,那時候他是新生的妖怪,所以到現在年齡也不算長。
原本他也應該念書的,奈何仿佛天生缺了根弦,學不會說話,也看不進書,看到書聽到書都會犯困。傻乎乎的遲鈍,做不來事,學不進習,更無心鍛煉,下海撈一次魚頂大半個月,其余時間不是發呆就在外頭閑逛,偏偏體型見風長,擱晚上哪怕是妖怪乍一眼看都要被嚇得精神,更別提人類。
這么個問題兒童,艾修干脆放他在學校后面的樹林里看守,避免有調皮的小鬼上課時間翻墻出門。
不出所料地沒起到什么作用,還反過來被膽大調皮的幼崽忽悠著拿自己的尾巴當梯子、打掩護。
于是被調到了學校的大門看門,他自己還挺開心,聽著人念書,他睡覺都要香幾分。
艾修和鯉伴離開的時候,阿染眼巴巴看著的眼神讓艾修都覺得心虛了,背影近乎落荒而逃。忽然出現在拐角處把正要轉過來的人嚇了一跳,等看清艾修的臉立刻驚喜出聲:“水青先生?”
艾修一怔,看著眼前只扎了馬尾依舊美麗的人。
“啊,是玉子啊,還適應這邊的生活嗎?”
只看玉子此刻明亮的眼睛和面上的笑容,她的回答也是毋庸置疑的。
“我現在是日文講師和中文助教,聽說島上要和外面做生意,也在自學其他外文,嘯跋大人已經帶來了外文的書籍……”
玉子的眼睛明亮得驚人。
她以為自己想要的是安穩,但在島上生活了一年多,褪去了在新環境的忐忑和蜷縮,她發現自己本身還是不安分的。而在島上這個環境,只要她有足夠的才華和能力,就能夠去承擔更多責任,也能夠擔負更多權利 。
面對艾修這個解救她于苦難的人,玉子前所未有地渴望傾訴,將自己原來藏在心里的打算托出,看著艾修的眼神像是等待夸獎的小女孩。
“你是想往外交和對外商務方面發展嗎?”艾修總結。
玉子對這兩個名詞是不熟悉的,但能明白它們所概括的意思。
“先生覺得可行嗎?”
“當然可以,島上不可能一直不合外面接觸的,現在和外界的逐步交流只是開始,開頭一向是最難的,我們正缺這類人才,你能幫忙才是緩和了我們的窘境。”
想想掉毛不知道掉了多長時間的菖邇,艾修真心希望島上可以有更多人給他幫忙。
得到肯定的玉子笑得眼眸彎起,仍舊是漂亮的,卻不似曾經精致玩偶一般連上翹的弧度都精心練習的優雅得體。
艾修沒有比這一刻更清晰地覺得眼前的女子是一個真實存在于世界上的人,而不是風吹過就會立刻消散的煙嵐薄霧。
他也不自覺笑著:“加油呀,但也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
“玉子……沒猜錯的話,是池屋那位‘天上地下第一美’‘美之女神降世’的玉子太夫?水青的話,那個傳說中和太夫殉情的天才畫師。”
鯉伴在玉子不得不備課離開后從背后環住艾修的上身,半個身子的重量壓在他身體上。
艾修先是被他嘴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更新換代,也更離譜的玉子的稱號弄得嘴角一抽,聽到后面有些惡趣味地看他。
“吃醋不是先和你傳緋聞?”
“緋聞?緋色的傳聞嗎?到也貼切。”
鯉伴避而不答。
艾修失笑:“你要是在意,我寫兩本眸遮和大烏旋尊的小說,保證之后知名度比玉子水青的廣。”
游郭人來人往,向來是留不住太長回憶的地方。最多兩年,這故事就不會有任何市場。
鯉伴滿意了,松開抱著艾修的手消停下來。
艾修嘆口氣,得,自己給自己攬了活。
不過想到能哄鯉伴開心,心底倒也沒什么不樂意,反而還有點躍躍欲試。
頭頂的屋瓦忽然響動,翅膀撲騰的聲音和一前一后仿佛追逐的腳步聲傳入耳中,讓人一下子能聽出上面發生了什么。
艾修伸手,恰好接住一塊被踩斷落下的瓦片,抬頭和兩顆試探的小腦袋對上視線。
見著是個大人,兩人明顯有些心虛。
“你沒事吧?”/“我們不是故意的噢。”
艾修微微皺眉:“看你們像是朋友,剛才是在屋頂上打鬧?”
兩只小崽一下子不吭聲了。
“你們是有翼妖怪?告訴我好嗎,為什么不去樹林那邊?”
他們依舊不說話。
哪有什么為什么,雖然學校有給翼族妖怪設置的樹林以及各種落腳架和樹屋,但對小孩子來說,一下課在路上就追逐打鬧起了也是常事。
艾修好聲好氣地說:“我剛才差點受傷,會把這件事跟你們的班主任講,你們同意嗎?”
兩只調皮的小崽沒什么疑慮地被罰抄了一遍課間紀律,還多了兩天的禁飛令
鯉伴看得新奇:“如果他們直接就跑怎么辦?”
闖了禍就離開,之前也有小孩子這樣做,但島上那么多妖怪,青瑯也陸陸續續撿回來一些狼崽,長大后以他為首領,也大多負責維護島上的治安。
狼比犬類的嗅覺更加靈敏,妖怪更是如此,不管是妖怪還是人類學生,只要做了壞事,基本都能被檢查出來。
“如果通過這種方式被發現,后果會更嚴重。”
就像是交通肇事和肇事后逃逸的區別,后者還是要請家長的,而且學校不知道什么時候普遍信奉‘孩子不好多是大人影響或是教育方式不對’,不僅之后要教訓家長,還要時不時留意調查他在家教育小孩的方法是否正確。
聽說現在的教導主任花梨喜歡小孩子,但教訓起大人來尤其兇悍,而且是很丟面子的事。家長們一般都會很重視。
鯉伴跟在艾修身后,很快弄清楚了銀杏島學校的教學理念。
和有教無類有些像,除了必選的交流用語和常見書面表達、對外界的認識、自我保護和思想品德教育、武技實踐課,其他中文、醫療、工、農、商、藝術、管理…全部都是可以按自己興趣進行選修。
逛了一圈,鯉伴都有種想要入學的沖動。
雖然這些孩子們其實學習得比較基礎,但他翻看了教材,只看到處處用心。
而且他一眼看出來:“這本思想品德與自我保護,是你寫的吧?”
艾修眼里閃過驚訝和好奇:“確實。”
見他好奇他是怎么看出,鯉伴也沒賣關子:“這書寫得很通俗,文字都是很口語的,外面的書哪怕是故事書都要咬文嚼字一下的。”
而且這其中大多是故事引導為主,引導他們分辨是非,也引導他們自己去判斷。反復用故事中人的境遇和遭遇告誡讀者不去主動傷害別人,又說一切以保護自己為主。
粗略讀下去,鯉伴是能用看出筆者的矛盾的。
他并不想看這書的人去傷害別人,但也更不希望這些學生自己受到傷害。希望孩子們能夠分辨是非,但又不希望他們太過是非分明。
鯉伴想到當初艾修在元泉屋里,對田野令小心又循循教導的樣子。
他連對別人好,都要反復思量對方是否需要。
即便現在的艾修想通了,不再容忍那些或許在這個世道上沒有問題,在他眼里卻是十惡不赦的行為,但他的本質仍舊是沒有變的。他還是那個再溫柔體貼不過的人。
此刻想來,山洞的時候如果是他第一次對艾修產生欲念,那在那個時候,大概就是他第一次對這個人產生超過友人的動心。
不知道為什么,鯉伴最近兩天溫柔過了頭,除了拿了一本本銀杏島學校的教科書再看,其他時間都試圖纏著艾修。
從輕飄飄的夢里落進現實,睜眼看到近在咫尺的圓潤頭頂,黑色半長的頭發散落在肩膀和胸前。被他壓在胸膛上,心臟的跳動都似乎更明顯了些。
艾修總是會這樣乖巧睡姿的他心軟,挼了挼那頭凌亂的黑發,在鯉伴半睡半醒之際脫身。
“你這幾天頹廢得厲害,組里的人會擔心的。”
鯉伴拉過艾修的手橫在眼前。
“沒事,就是要讓他們擔心的。”
“任性的家伙。”
鯉伴一笑,正要說什么,急促地腳步聲從廊上傳來。
“二代目大人,小隱部組出事了!”
一個壞消息打消了一切好心情。
鯉伴眼里閃過凌厲,披上外衣就走出去,半點看不出此前的懶散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