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異顏色的土地,干枯堅硬的植物,棕黃晦暗的天空之下,頭戴三角紙冠的亡靈神色灰暗地排隊等待審判。
“怎么那么久,地獄官員辦事效率太慢了吧。”
大腹便便的官員亡靈滿臉不耐,下一秒就被一棒子敲在腦袋上,看力道頭都差點被錘進肚子里。獄卒臉上的不耐煩比他更深重,怨念壓滿身周,他用棍子一下下捅在他臉上。
“妄言長官,等得不耐煩?要不要現在送你受刑啊?給你開直達通道好不好?”
亡靈瑟縮畏懼,忍著劇痛頂著臉上的棍子拼命搖頭。
原先竊竊私語的亡靈隊伍瞬間安靜下來。
面容扭曲隱隱顯露出妖相的獄卒從鼻子里重重噴出一口氣,看著比誰都要不爽。
發色一黑一白,兩個小孩鬼族路過露出崇拜的眼神。
“真威風啊。”
“是啊是啊。”
又異口同聲:“妖怪們真適合做獄卒呢!”
性情殘暴的妖怪獄卒聞言額角又爆出青筋,但兩個小鬼族一點不害怕,追追打打地走遠。只能將陰測測的眼神再次投向眼前的亡靈。
亡靈們在這樣的眼神下瑟瑟發抖。
遠處一隊人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看了眼帶著他們的鬼卒——一位長相周正,雖然氣勢很強但感覺很正派的青年鬼。
許久,有大膽的人小聲詢問:“那個,總感覺您和那邊那位大人不太一樣……”
“啊,大概因為我生前是人類,五郎是妖怪吧。”
沉默良久,生前是公卿的亡靈強笑著說:“死后的世界,官員選拔還真是不拘一格啊。”
或者說百無禁忌。
看那妖怪的兇相,說他不吃人都沒人敢信。
“放心吧,只要不去招惹,妖怪亡靈們其實也挺好相處的,能夠正常行走在路上的即便生前吃人,也都是受完刑罰后的。”義太安慰道。
不然亡靈吃掉也沒法消化,后續取魂時候輕則催吐,重則剖腹。
這些妖怪亡靈那么暴躁主要是因為——嗯,他們不是自愿工作的。
地獄人手太缺,妖怪們即便死后也比人類亡靈更活力充沛,能夠耐得住地獄日復一日的枯燥生活和繁重工作。加上本性比較兇狠處罰起來完全不會留情,又實力強悍遇到難搞的亡靈也能應對……
就很合適地獄暴力至上的基調。
妖怪們的審判和人類是有些不同的,因為很多妖怪兇殘是天性,比如豺五郎成為妖怪前就是豺狼,豺狼吃兔子是天性,那他成為妖怪后吃了兔子妖怪該怎么算?
而且血脈強大的妖怪們武德充沛,活著就是為了干架的大有妖在。
地獄因為要不要把妖怪打架時候的傷亡是否該算罪孽吵過兩次架,因為要不要把吃人算進正常食物鏈關系里吵過三次架。最終還是沒有輕易更改,只是在審判的時候主觀性更強一些。
于是饞這批天選打工鬼很久的鬼燈就干脆下手了,刑罰配合勞動改造,且后者往往相當漫長。
面對抗議的妖怪亡魂,鬼燈只會將他們打趴下。
“不樂意?那就沒錯了,這就是地獄存在的價值。”
不做事又是新的罪過,到時候說不定本來在小地獄呆上一段時間就能解除的刑罰一路直升到阿鼻地獄。
再桀驁兇惡的妖怪只要不是受虐傾向,還是選擇老實干活。當獄卒696但也好歹有休息時間。工錢少卻也照發,可以去街道和桃源鄉里買東西。
地獄生活繁華,又多娛樂。
豺五郎曾經的妖王老大逄虎就沉迷上一名冷艷的虎妖愛豆。天天手里有點錢就要去打call買禮物,甚至為此爭取評級升職去更險惡的地獄行刑。
就為了多掙點錢。
已經徹底淪陷在地獄的糖衣炮彈里,從原本威風霸氣的森主妖王變成癡漢妖怪,輝煌不再。
豺五郎對此不滿也只能沖亡靈發脾氣。
不過地獄管理的職員們早就考慮到這一點。
性情兇惡的妖怪大多面對的是較重刑罰的亡靈。
暴力是常態才好。
此刻閻魔殿中,一亡靈清瘦,黑紅的火焰妖怪亡靈黏糊糊地掛在他腰上,一人一妖生前罪行牽扯在一起,干脆一起受審判。
閻魔大人看了看那只孽火妖怪,眼神瞟向一旁伏案書寫著什么的輔佐官,氣息真有些像吶。
這火焰妖怪死掉后大概也能叫鬼火?那豈不是四舍五入的遠房親戚?
“閻魔大人。”
“是?”
“現在為止,您在發呆這種除了讓腦子變蠢毫無益處的事情上,已經浪費了寶貴的一分鐘。”
“咳,只是休息一下休息一下,不過鬼燈你不覺得這孩子的形態很親切嗎?”
鬼燈打量了下孽火妖怪。
“確實……”
“是吧是吧!”
鬼燈微敲手心,鄭重做出判斷:“很適合八熱地獄的工作吶!”
“額……”
“已經五分鐘,這些會從休息時間里扣除。”
“哪里有五分鐘!”閻魔大驚失色。
“因為算上了您會討價還價的時間,那么,您還有其他感想嗎?”
閻魔大人感覺到鬼燈壓抑的氣息,慫慫喪喪地說:“沒有,兩分鐘,我這就工作了。”
此世已經沒了一出生就跟在人類身邊記錄善行惡行的同生和同名,但每殿閻羅也因此擁有了看穿亡靈相關的善惡罪行和因果的權能。不得不說這大大減輕了記錄科的壓力。
當然壓力這種東西不會消失,它只會轉嫁。
好在權能可以托付在物品上,十殿閻羅除了秦廣王將權能附著在一個喇叭上,其余全部為了方便書寫鍛造成了筆。
沒有創造性的閻羅們將其命名為判官筆。
閻魔大王的判官筆早已經在兩個空白的記錄本上寫明了石田承勝和孽火妖怪的一生。
“讓我看一看,前面,額,盡善盡美,后面殺死親弟、逼瘋親母,縱妖襲擊并致使五人死亡,不過揭露了親生父親的惡行,雖說不敬父親,但基于父不慈能夠諒解……”
罪行夠上了去阿鼻地獄的邊。
比較麻煩的是孽火妖怪。
“難怪這孩子給我的感覺和你很像,他也具備一些人類的靈魂。”
只是相比鬼燈死后怨念吸引來無意識的鬼火成為鬼族,擁有著人類時候所有的思維記憶包括仇恨怨念。孽火妖怪卻是人類時候受到了無法承受的折磨,靈魂已經殘破又被惡念吞噬,糅雜成為新生的妖怪。
“又是這樣的情況嗎?肆意制造妖怪的家伙。”鬼燈眉頭緊蹙。
“看來是的。”
閻魔大人悲憫地嘆了口氣。
“被用作制妖原料的人原先還是位善人,若正常死亡必定要上天國的。”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鬼燈面色冷淡地說了一句。
他們也只能替消去的人記上一筆,等罪魁禍首過來時候加倍懲罰。
按罪孽程度算孽火妖怪更重,但左右權衡,最終它受刑的時間是比石田承勝短一些,只是刑罰過后要服兩千年勞役。這時間聽得石田承勝都是一頓。
所以地獄真的很缺人是嗎?
“對了,被你殺害的亡靈之一此前說想見你。”鬼燈整理好亡魂生平記錄和判決結果,頭也不抬地提醒道。
“我知道了。”
石田承勝知道會是誰在等他,果然出門看到被他殺死的弟弟。
清瘦的青年唇角上翹,露出一個和記憶中一般無二的溫和笑容,只是眼里一片平靜,沒有任何情緒。
這抹溫和刺痛了石田健成的眼,他激動的上前,喊著質問他為什么殺他。
石田承勝忽然覺得不耐煩,他沒再看弟弟,將視線投向獄卒:“阿鼻地獄要怎么走?”
抱著胳膊的壯漢沒想到這位兄長會這么無情。
生前曾是位劊子手又砍了自己長官的壯漢咧開嘴角。不浪費時間,當然是好事。
“去阿鼻地獄不好走,那就趕緊上路吧。”
石田健成沒想到兄長甚至不愿意給自己一個解釋,他最敬重的人就是兄長,所以即便被嘲笑東施效顰也要裝出類似的溫厚,因為想要成為這樣的人。
他咬牙切齒地扯著石田承勝的胳膊,眼淚直掉:
“你都殺掉我了,還不愿意我知道原因嗎?”
石田承勝聽著真切傷心的哭聲,笑了。
他轉過身,像小時候照顧他時候一樣抹掉眼淚,只是動作漫不經心的。
“原因嗎?因為我貪求無度,付出了一分善意就妄想收到別人的回報。”
但即便他柔順體貼、凡事盡善盡美。依舊是父親眼里占位置的,甚至懶得去請立繼承人。母親眼里他是令她蒙受不好名聲的病胎,是遲早要離她而去、不值得寄托心意的孩子。
明明他不會耽誤他們太長時間。
后來他發現,別人的善意這種東西也是需要想方設法謀求的,但當這種東西需要去斤斤計較的丈量,就成了小孩子過家家一樣的虛假。
“付出的善意得到回饋是應該的,沒有得到或不足就要怨恨……”
自私、嫉妒、冷漠、厭惡、殘忍,憎恨。
這些惡意像火焰,在心底一燒起,不把柔軟可燃的東西燒干凈就停不下來。最后所有糟糕的或美麗的東西,都只想一并毀掉。
懷里的妖怪吞噬人心惡意成長,恰好他唯余惡念最為寬裕。
既然這樣喜歡他依賴他,就保持著這樣的心情追隨他到最后吧。
石田承勝前往他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