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平穩的年代就是這樣,流血事件依舊有但已經不再定點刷新了。
在戰亂年代,最混亂的時候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幾乎沒有哪片空氣是干凈的。當時他最苦惱的是克制食欲,還得專門躲去深山老林犄角旮旯里冷靜情緒,現在想來真是奢侈。
說起妖怪,經過西游記聊齋熏陶,大多數人大概都有一個變化多端的基本印象,如果以此為標準,艾修顯然是個不合格的妖怪。
除了在原型和對應的人形之間反復橫跳,他根本不會任何變化,最多憑借咒力調整面部和五官細節的肌肉狀態和眉型,達到人形狀態的相貌微調。
究其原因,不是洪荒妖族這方面沒有天賦,單純是艾修當時在族群里還沒學到這一步就又穿了。沒了同族妖怪教導,內里就是個人類,還是個曾經學過唯物篤信科學的普通人類,艾修根本沒辦法像很多妖怪一樣天然領會妖族本能的招式。
艾修快速在空中飛行,他還是在人相對稀少的山脈外圈打轉,沒打算以這副沒法遮掩的奇異原型出現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本來已經做好再餓許久的心理準備,卻在第二天就嗅到一股濃郁的氣味,當場激得他紅了眼睛。略平復了一下保證理智還平穩運行,艾修尋著濃厚血腥味找去,看到的就是一具死透的尸體和尸體下面層層的尸骨,在他之前抵達的山野狼已經吃上了飯。
考慮到他現在的這具身體不可能害怕狂犬病病毒,艾修艱難地思考了兩秒要不要狼口奪食——趁這會尸體里的血液還有活性。
正要下去,卻發現有一匹沒混上飯吃的野狼焦躁地在外圍轉圈,轉著轉著卻是俯低身體垂著脖子嗅聞起來。
艾修被直接暴露在空氣里的血液氣息沖得迷糊有些掉線的智商微微運轉,嗅到被下方那具尸體新鮮血液蓋得差點沒發現的另一道氣息,他換了個角度,看到崖上蜷縮著趴在石頭后面的人。
那是一個面上滿是滄桑皺褶的黑瘦男人,還很冷的天氣里只穿了單衣,露出來的皮膚全是青的,他頭發還摻著黑,雖然老相明顯,卻應該還沒到五十歲。
這里不算高,只能稱為山丘,但因為有一面稱得上陡峭的山壁和亂石堆,從上面下去姿勢正確基本都能干脆迎來死亡。
衣衫襤褸單薄的人顯然很久沒換洗了,那頭狼很快嗅著味道尋到他的方向,步步逼近。
對方顯然也看到了那條餓狼,驚懼地想向上爬,爬到那條崖邊,艾修看到對方的一條腿是無力耷拉著的,另一只腳也似乎出了問題,總是打滑。相比被狼咬死,摔死會痛快些。
但他受凍很久,身體早就僵硬了,都感受不到手指,自然也把握不住發力,許久都沒能掙扎到崖邊。
虛弱的人仿佛感覺到背后貪婪的視線,畏懼和絕望充斥眼底。
不知道什么時候,寒風停了下來,甚至周身開始產生溫暖。
他聽說人被凍死前會有自己其實很暖和的錯覺,他要被凍死了嗎?要是狼能在他死后再進食就好了。
過了一會,身體漸漸恢復溫度,他恍然驚覺這似乎不是幻象,想要抬眼卻感到眼前一黑。
“我可以治好你。”
一道陌生的聲音這樣說,很明顯詭異的現象,但這奇異的遭遇卻和流傳許久的故事對上,后知后覺的狂喜沖撞得他說不出話來。
他大喘著氣,聲音不成調,但艾修聽懂了。
“救…求神…神……”
艾修將手浮在男人的腦袋后面,情緒過分激動的人立刻昏了過去。
腿和腳骨頭都是扭曲的,大概是受到劇烈的撞擊或擊打,后面又沒有很好的醫治,或者說根本沒有醫治——原因并不重要,就像他沒怎么系統地學過醫療但不影響他給人治腿一樣,只要不是正常的疾病,神醫都沒轍的內傷外傷反轉術式都無所畏懼,這種已經長壞了的常年舊傷……變成新傷再愈合就好。
給人治好了腿,順帶吃了頓新鮮飯,艾修用過幾次反轉術式,確認腿上腳上神經都是順暢,也沒有明顯貧血的狀況就將依舊昏迷的對方帶到山腳的道路上,不遠處村莊若隱若現,想必就是他住的地方。
解除了術式,男人被寒風一吹很快清醒,記憶回籠——家里太艱難,今年七月剛生的小孫女病了,他們是賤民,多少代過去,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祖先是被流放的罪人還是穢多的劊子手皮匠,一直被隔絕躲避著,病了只能靠自己熬,小孫女體弱,可能活不了了。天又太冷肚子也太餓,兒媳和他吵了好幾次架。他兩條腿沒一條好的,年輕時再能干勇悍現在也就是個吃干飯的拖累,他說讓兒子把他送到山上,其實他就是賭氣,但兒子猶豫仿徨著應了。
他還當自己是那個說一不二頂著房梁的一家之主,拉不下臉反口,故作灑脫到山上,還讓兒子把身上那件他年輕時候掙下的還算厚實的衣裳拿走,沉著臉呵斥后悔要帶他回家的兒子離開。和他同行的還有另一家的一個老人,他以為自己也是像那個老哥一樣坦然的,但看著對方在石頭尸骨堆上摔爛,看著野狼群聚撕扯對方的尸體,他才察覺他其實是不想死的,但他已經斷了自己的后路,不管怎么都會死……不對,他遇到了醫神,這位大人是愿意庇護賤民的,他們祖輩有這樣的傳說——大人也說,會治好他。
他慌亂地爬起來看向四周,想要找到對方,誰知腿上一用力就久違地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
男人愣怔了許久,觸碰瓷器一樣小心翼翼挨個摸了摸自己的腿,想起什么,他狠狠地擰了自己胳膊一把,明顯是疼的,他卻大大地咧開嘴,抱著腳狀似瘋癲。
“嘶……”壓抑的抽氣聲后,一個滿臉淚痕手里抱著衣服的瘦弱男人嚇得癱坐在地上,神情驚愕地看著對方。
瘦弱男人想逃跑,但腿軟到爬起來都不敢,就這樣愣怔看著眼前這個和他父親一模一樣但身體健全的人又哭又笑摸著腿,嘴上含糊著念念有詞。
艾修看著剛治好的人沒一會又凍得渾身發青,卻瘋了一樣感覺不到,像是男人親人的人又傻了一樣坐在原地,簡直整個人都不好了。
好在男人的兒子沒傻到底,見父親凍得又是哆嗦又是流鼻涕,太過狼狽卻正常的生理反應看起來太像人,加上他終于聽清父親嘴上說的是‘神明’‘醫神大人’之類的話,終于鼓起勇氣喊了一句:“……爹?”
聲音不大,但也讓已經被凍回理智的男人終于意識到旁邊有人在。
轉頭和兒子對視許久,男人眼里似乎閃過很多種情緒,最后終究強扯出笑:“你老子,撞上神仙了,腿腳好了,還能做事……能再活上一陣子了。”
瘦弱的男人顫抖著,連滾帶爬跑到父親身邊將手上的衣服給他披上,愧疚地哭得不成樣子。
兒子軟弱的哭聲和其中后怕、慶幸的情緒終究讓男人選擇了釋懷,父子倆一如曾經相互攙扶著回了家。
艾修靜靜趴在樹枝上注視他們看似親密無間的背影遠去,但無論是他還是那位父親都了解,這樣的相處大概也維護不了多久,即便治愈了腿傷,父親也已經不年輕了。
貧窮或許是比戰爭更嗜人的兇獸,但再勇武的將軍和強大的術士都做不到消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