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人情
溫則謙站在光影明暗交接之處, 身穿一襲玉青色杭綢襕衫,竹葉暗紋若隱若現,低調內斂。
一頭墨用玉冠束起, 五官輪廓流利分明, 劍眉斜飛入鬢。一貫溫潤的眸子在看到她的剎那也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他反手把房門推至最大,路過的人能一眼看清屋內的情形。
穿堂風微微吹動鬢間的碎發,溫則謙定了定心神才走到對面的椅子旁坐下。
兩人相視一笑, 眸中卻各含苦澀,如同這樣的場景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靜默半晌,溫則謙動了動唇扯出一抹笑來, 故意用輕松的語氣問道:“你怎的還是像小時候那般不知如何照顧自己?”
明明是略帶責備的話, 可是那一瞬間, 姜予微淚如雨下, 劃過臉頰滴落在丁香色軟煙羅云紋外裳上,洇出一大片水漬。抬眸看著他,哽咽道:“那我現在的模樣是不是很丑?”
溫則謙怔住, 從袖中拿出一方素帕遞到她的手邊。
沒有過多的安慰,只是和往昔他們相處過的無數片段般柔聲笑道:“你還和以前一樣, 我帶了蟹粉酥,雖然味道不比李記鋪子的好, 但也還不錯,你可要嘗嘗?”
姜予微這才發現溫則謙手里提著一個竹編雕漆食盒,她實在沒什么胃口, 但又不想浪費溫則謙的一番心意,還是點了一下頭。
溫則謙一喜,將食盒打開,里面裝著一碟色香俱全的蟹粉酥。外表金黃酥脆, 打開來滿屋子都散發著蟹黃的香氣。
她拿起一塊放到嘴邊咬了些許,合著淚水用力咽下去。味道還不錯,咸香可口,只是略帶苦澀。
她撇了撇嘴,眼眶泛紅,抽抽噎噎的嘟囔道:“確實沒有李記鋪子的好吃。”
溫則謙見她雖然只是吃了一小口,但卻沒有吐出來,臉上也無難受之色,心頓時安了大半,柔笑道:“你若喜歡,我下次再買些送來。”
姜予微眸光一黯,又有些像之前失魂宛如木偶的模樣,聲音虛浮無力,“則謙哥哥,謝謝你,不過不用了”
“無妨。”溫則謙拿出茶盞,順手給她也倒了盞,笑道:“今日就是他請我來的。”
提起那人,姜予微的眸色又是一黯,嘴角緊繃一言不發,似乎是根本就不愿意提取那個人。
溫則謙看了她一眼,又道:“我此次來害給你帶了樣東西。”
說罷便從袖中拿出一卷《傷寒雜病論》,“這是周姑娘讓我轉交給你的。”
“周姑娘?”
姜予微頓時睜大了眼睛,錯愕的看向那本書,“鄠洲的周蘊宜?”
“正是,周姑娘見你沒有按照約定去醫館找她便去了你在永樂巷中的落腳處,這才得知你被人帶走了。她猜到可能是那人來抓你回去,怕你出事,于是特意趕來京城打探你的消息,如今就住在安遠客棧。我起先并不知她要找的人是你,直到今日陸寂派人送來一封信給我,我才猜到周姑娘口中所說的賀游原來是你。”
姜予微胸口又酸又悶,眼眶不由自主的又泛起了淚意,心中百般都不是滋味。
她與周蘊宜其實只能算是萍水相逢,可周蘊宜卻能為了她只身跑來京城,僅憑借些末消息四處打聽,這份情意當何以為報?
溫則謙見她梨花帶雨,心痛得狠狠揪了起來。想要伸手替她擦去淚痕,可伸到一半忽然又住。眼角的余光撇向空無一人的門外,沉了沉,輕聲道:“予微,別哭了,小心傷到自己的眼睛。”
姜予微悶悶的點頭,扯過袖子用力一抹,白皙嬌嫩的小臉立即紅了一大片。她翻開帶來的那卷書,只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已經做好了注解。有些墨跡甚至還沒有干透,應當是才寫上去不久的。
她頓時破涕為笑,嫌棄道:“字真丑。”
歪歪扭扭的像是蚯蚓般,姜予微七歲時就能寫得比這個好了。可是從字里的內容卻能看出下筆之人的用心,一點一滴用盡畢生所學便是她這種不通醫理的人也能看懂。
“周姑娘可還說了什么?”
溫則謙道:“她讓你好好學,回去要考你。”
回去?她還有機會回去嗎?
姜予微苦笑了聲,甩掉那些虛妄的念頭,道:“替我謝謝她。”
“放心吧。”
溫則謙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予微,休要再如此折磨自己。伯母若泉下有知想必也會難安,我我想她老人家也不希望見你這般。”
她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輕輕顫動,在臉頰下投下一片陰影,“我知道了,則謙哥哥。”
又過了一會兒,溫則謙從房中出來,提步下樓時正看到陸寂負手立于正堂當中。平素賓客盈門的太和樓內此時空無一人,大門緊閉。
陸寂聽到動靜側首望來,兩人的視線就這樣在半空中相接。
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周遭暗潮洶涌。但是和第一次相比,隱隱又有了不同。溫則謙緩步而行來到陸寂面前站定,氣勢竟然絲毫不減。
雨越下越大,打的窗棱咯吱作響,在鴉雀無聲的正堂內聽起來格外刺耳。
陸寂原本無甚表情的臉上忽然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來,道:“還未恭喜溫公子得圣上賞識,破格提拔為翰林院編修。”
以往科考,榮登狀元榜首之人會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職位,而榜眼、探花才會被提拔為編修,其他進士經過考核后可被提拔為庶吉士。
像溫則謙這樣未經過科舉而直接提拔的,可謂是少之又少。
溫則謙淡淡一笑,不知他這話是恭維還是嘲諷。畢竟第一次見面時,自己曾說過要在科舉考場上試試自己的能力,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這么快就經人舉薦入朝為官。
可是他是真的等不起了
“多謝陸大人,陸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紅人。此次又力證皇后娘娘清白,戳破罪人劉氏的奸計,風頭正盛,下官還要多向陸大人學習才是。”
“溫大人自謙了,今日之事算陸某欠大人一個人情。”
“不用了,下官來此并非是為了大人。”
溫則謙笑容清淺,一如春風入懷。
陸寂的眸色沉了沉,溫聲道:“最近天氣轉涼,許多大臣相繼病倒,昨天便連通政使宋和也告假在床。溫大人要小心啊,別也感染了風寒”
“陸大人放心,下官定會多加注意。”溫則謙點頭一笑,然后徑自離開了這里。
第92章 第 92 章 拜訪
自從太和樓回來之后, 姜予微的病竟莫名其妙的好了大半。不僅能吃得下東西了,夜里也不再噩夢連連。
只是她醒來后什么也不干,整天抱著那卷醫書看個不停, 似是不知疲倦一般。有時看到半夜, 丫鬟們來催好幾遍,她才肯去歇息。
杏容還沒來得及放下的心立即又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像之前那樣再次犯病。
不過好在經過幾日細心觀察, 姜予微除了廢寢忘食的看書外,并無別的異常,她這才心下稍安。
斷虹霽雨, 天色明凈, 秋意漸濃, 深砌蒼苔。
庭前落葉鋪了滿地, 早起竹韻拿了箕帚在那打掃。干枯的竹枝劃過地面,發出窸窣而有節律的聲響。
陽光明媚,日影悠長。
姜予微坐在黃花梨夔鳳紋條案前, 手持青玉蠅紋管提筆抵在額前,眉頭深皺, 看著書上雜病篇中的那句“鼻頭色青,腹中痛, 苦冷者死”苦思冥想。
雖然周蘊宜在旁邊做了注解,但她還是不得其解。
又看了幾遍后仍無任何頭緒,她嘆了口氣, 對旁邊研墨的杏容道:“可否遣人幫我去書鋪買幾本書來?”
杏容笑道:“夫人想要什么書?”
“我寫下來給你。”她取過一張澄心堂紙,在上面快速寫下幾個書名。
杏容接過一看,發現都是醫書。眼珠一轉,將字條放回在條案上, 笑道:“夫人想要書,何需去外頭買?爺的臥雪齋里有書冊上千。左圖右史,汗牛充棟,應有盡有。”
姜予微聞言,臉色沉了沉。原本看著她的眼眸忽然垂下來看向了手里的醫書,無甚表情的道:“書房重地,我豈可擅入?”
杏容一頓,忙笑道:“府中上下,夫人有何處去不得?您剛來時爺就吩咐過奴婢,他說您愛書,若有想看的盡管去臥雪齋取來。”
從太和樓回來之后夫人的病雖然好了,但她和爺之間似乎生了芥蒂。
夫人不怎么搭理爺,爺也在躲著夫人。好幾次她都看到爺遠遠站在院中偷瞧夫人,可站了一會兒后又轉身離開。
如此這般讓人看著心急,特別是他們這些做下人的。
姜予微抿唇,她知道杏容是一片好意,想借此緩和自己與陸寂的關系,可她內心還是很抗拒。
杏容挑眉,嘟囔道:“夫人若不愿,奴婢現在就去遣人買來。只是外頭的良莠不齊,難保不會有錯。醫書不比其他,一字之差便可能攸關性命。夫人初學,難辨其中對錯,這萬一”
學醫最忌根底不深,浮寄孤懸,姜予微一時間也猶豫不決起來。
杏容見狀,心下大喜,忙繼續道:“夫人放心,爺一大早便出門去了,您挑了書立即回來,用不了多久的。”
她想了想,道:“那好吧,我們現在就去。”
出了二月閣,行至岔路往左邊而去。沿著夾道繞過徐盈月以前住過的院子,又走了大約半盞茶的時間便到了臥雪齋。
臥雪齋臨澄湖而建,湖邊怪石嶙峋,蒹葭蒼蒼,放眼望去煙波浩渺。等到下雪之后,天與云與水,上下一白,景色更為壯觀。
姜予微步入房內,只見一排排三層高的楠木書架整齊擺放,成千上萬的書卷分門別類的歸置在一處。其中不乏有珍稀古卷,坊間早已難尋。
她按照杏容所說來到放有醫書的那幾排書架前,真可謂是琳滿目,應不暇接。隨手拿起一本,發現上面還有前人所寫的見得心解。
杏容指著其中一排書架,道:“夫人,您要找的那幾本就在上面。”
三層楠木書架足比人高出兩個頭,需借助梯凳能取下來。她命小丫鬟搬來一個,剛想踩上去。
姜予微攔住她,道:“我來吧。”她想看看上面除了這些書外還有什么。
杏容扶她上去,隨后便在一旁候著。
姜予微只粗略掃了一眼,便看到有《難經》、《類經圖翼》、《本草經》、《黃帝內經》以及各類集注,其中《黃帝內經》更是號稱醫書之祖。
她如同發現寶藏般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的拿起一本坐在梯凳上看了起來。
空氣中彌漫著清淡的書香,陽光斜照在她的裙擺上散發出瑩潤光澤。姜予微聚精會神,沉浸其中。
醫理大多晦澀難懂,有時看幾遍都難以體會其中奧妙,特別是對于她這種初學者而言。而她之所以看的津津有味,那是因為她看的其實是一則醫案。
據書上記載,若尿閉不在胞中者,可以蔥管除去尖頭銳利處,插入其中,再以口吹之導出,則痊愈。
用蔥管插入再以口吹,看得姜予微既覺神奇又覺惡心。醫者仁心,但倘若真讓她來做一時半會兒的還真接受不了。
“在看什么如此專心?”身側忽然響起了陸寂的聲音。
姜予微嚇了一跳,猛地打了個哆嗦,帶動身下的梯凳也跟著左右搖晃起來。
三層高的梯凳說高不算高,可要從上面摔下也是要吃苦頭的。她趕緊扶出一旁的楠木書架,穩定身形。
陸寂也嚇到了,忙一手扶好梯凳,另一只手托住姜予微的細腰以防她從后面載下,略帶余悸的道:“怎的如此不小心?”
明明是他先嚇到自己才會出現意外,他竟還有臉指責自己?
姜予微氣不打一處來,回頭看向旁邊,發現杏容不知何時不見了身影,怒火更甚了。
這臭丫頭居然騙自己,陸寂根本沒有出府,竟然誆她來此。她冷著臉,迅速拿了幾本書從梯凳上下來。
陸寂見狀,怕她又摔著立即伸手去扶。然而手還沒碰到衣角,就被姜予微毫不留情的避開了。
他頓了頓,眸色稍黯,默默將手收了回來。
姜予微站定后欠身一禮,冷冷道:“妾身不知爺在此,多有打擾。爺若無他事,妾身先告辭了。”
說罷了,頭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陸寂見她氣沖沖的模樣,抿唇一笑,揚聲道:“明日得閑,正好可去魯太醫府上拜謝,卿卿可愿同往?”
姜予微的腳步霎時頓住,皺著眉頭糾結起來。
太醫院里的太醫個個醫術高明,遠非民間尋常郎中可比。魯太醫又是院正,能得他指點一二再好不過。
可她又不甘心就這樣被陸寂拿捏,咬著櫻唇許久都做不出決定。
陸寂緩步追了上來,看到她皺成一團的小臉,目光柔得不像話,主動遞上臺階道:“魯太醫的夫人也精通醫術,前年燕國公府的三夫人難產,還是請了她過去坐鎮才得母子平安。她從魯太醫口中知曉你的病情,特意派人送來燕窩等物,卿卿當真不去見見嗎?”
前幾日她整個人都處在混混沌沌的狀態,根本不記得魯夫人送的東西。
不過既然人家已經遞好了臺階,她為何不去?難道真要因為慪氣而浪費大好的機會嗎?
想著,她看了陸寂一眼,道:“魯夫人如此記掛我,我自是要登門拜謝才是。”
陸寂勾唇,眼底漾出笑意,柔聲道:“明日辰時三刻,我讓人在東角門備好馬車。”
姜予微不置可否,點了點頭,徑直離開。
翌日辰時三刻,馬車準時從東角門出發,往魯太醫所住的長青街而去。
姜予微上了車后便一直在看《傷寒雜病論》,上面有幾處用朱筆特意圈了出來,都是她打算待會要向兩位請教的地方。
只是她到底是去別人家做客的,突然拿出本書來提問多少還是有些冒昧,猶豫著待會兒要如何開口才好。可她身邊并無其他人可以請教,屆時也只能厚著臉皮了。
想通這點,她心下一松,將書用青色細棉布裹好放入袖中。抬眸時忽然發現陸寂竟一直在看著自己,眼神幽深復雜,讓人根本猜不透。
見被她發現也絲毫不躲,反而更加肆無忌憚起來。
如此被人盯著委實算不上件愉快的事情,姜予微的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極不自然的將臉撇向另一側,佯裝去看窗外的風景。
好在這時,馬車停了下來。裴儀在窗外提醒道:“爺,我們到了。”
陸寂收斂心神,率先起身跨出車門。待下了車后他稍作停頓,下意識的想扶姜予微下來。可他腦海中閃過昨天在臥雪齋里的情形,料想姜予微現在應該不愿讓自己觸碰。
抬到一半的手又無力的落了下來,轉頭看向魯府的大門。
魯太醫得了消息,領著他的兩個兒子早早候在門外。見到陸寂,忙迎上前來,笑道:“下官恭迎陸大人。”
陸寂拱手一禮,溫聲道:“魯太醫客氣了。”
姜予微聽到外面的寒暄聲,也想立即起身下車。
然而才踩在踏凳上,忽然感覺裙子被一股力氣用力拽住。回頭一看,發現裙角竟絆在了車門當中,想來應是方才上車時不曾注意所致。
第93章 第 93 章 藥房
她扯了扯, 想將衣裙扯出來,沒成想居然絆得更緊了。
旁邊趕車的下人也發現了異樣,但他沒膽子上手幫忙, 急匆匆跑到后面那輛馬車把杏容叫了過來。
杏容見此情形, 臉色微變,忙趴在車邊想將衣裙一點點拔出。但裙角是絆在了門樞上,而且還繞了一圈, 嘗試幾次都沒有成功,只能越扯越緊。
以她們的力氣根本沒有辦法,又不可能讓外男近姜予微的身, 而且力氣過大也容易將衣裙扯破。
穿著破了的衣服登門, 委實失禮。
姜予微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意外, 尷尬的站在那兒上不得下不得的, 耳根子都燒了起來。
長青街毗鄰東市,此時正值晌午前最熱鬧的時刻。旁邊往來的行人絡繹不絕,不少人已經注意到了這里, 杏容急得滿頭大汗。
眼看陸寂和魯太醫寒暄得差不多了,她再不下車便顯得托大拿喬不敬主人家了。
姜予微心下一急, 脫口道:“陸寂。”
她的聲音不大,但周圍卻陡然安靜下來。魯府門前候著的丫鬟小廝紛紛投來驚懼的目光, 特別是魯太醫,心肝都下意識的顫了顫。
要知道朝野上下,誰看到陸寂不都要尊稱一聲“陸大人”?
他還沒有見過哪個不怕死的敢連名帶姓的叫, 忙側首偷偷去看陸寂的神情。
然而陸寂卻是神色自若,眉眼間還藏著不易察覺的欣喜。回頭見她一臉愁容的仍站在車上,再往下一看,立即便立即發現了她的窘迫之處。
他客氣的同魯太醫告了一聲罪, 然后來到馬車旁,杏容急忙讓開了位置。
在眾人驚愕萬分的目光中,他先是讓姜予微扶在他的肩上,以防馬受驚不穩導致她忽然摔下。然后另一只手探入車內,從里將車門抬起些許。
杏容頗有眼色的立即繞到另一側,將絆住的衣裙抽出。
姜予微站在車上,足比他高出半個身子,垂眸能清晰的看到他臉上沒有絲毫不耐,搭在他肩頭的手不由自主的緊握成拳,心底涌起了一股難以言訴的復雜情緒。
四周針落可聞,不僅是魯太醫,便連路過的百姓都覺得詫異。畢竟連尋常人家的夫君都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為妻子折腰,因為他們認為此舉有損男子威嚴。
姜予微呼吸粗重,心如擂鼓,感覺背后有許多雙眼睛在盯著,極不自在。
好在陸寂很快就弄好了,姜予微在他的攙扶下下了馬車,來到魯太醫面前,略帶歉意的笑道:“多有失禮,還請魯太醫勿怪。”
“言重了,言重了。”魯太醫嘟囔兩句,像是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連忙道:“快往里面請。”
兩人一同進了魯府,入得大門后陸寂和魯太醫以及他的兩個兒子一同去了前院,而姜予微是由另外兩位掌事媽媽領著往后院而去。
魯府不比宣寧侯府,但也算得上小巧精致。假石流水,樓閣亭臺,其間種有不少花草樹木。
跨入屏門便是三面游廊,地上俱是西番蓮花磚砌成。再往前去不遠,就是垂花門了。
姜予微隔著老遠便看到有一大群人在那兒站立,為首的中年女子約莫四十出頭,身穿石青色鼠褂,下著銀紅撒花洋縐裙。
鵝蛋圓臉,眼角處有細微的皺紋,面慈目善,周身氣度宛如冬日暖陽般和煦。
甫一見到姜予微,她立即急走幾步迎了上前,拉住姜予微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眼,不住的對身邊的人感嘆道:“真真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活這么久,今兒可算是長見識了。”
旁邊那人看上去比魯夫人小幾歲,身穿蜜合色云錦對襟褂,上面繡有幾枝綠梅。瓜子面兒,性情溫吞,聞言笑呵呵的附和道:”可不是嗎?難怪陸大人護的跟眼珠子似的,藏了許久才讓咱們見一見吶。”
姜予微一笑,欠身道:“予微見過兩位夫人。”
“不敢當不敢當,陸夫人折煞我們了,快往里面請。”
一番寒暄過后,魯夫人領著她去花廳吃茶,一行人有說有笑。魯夫人怕她拘謹,還特意喚來了自己的女兒和侄女作陪,就是方才同她說話的另一人的女兒。
席間倒也還算熱鬧,只是姜予微本就在為難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醫書的事情。見這么多人在場,更加不好意思了。
誰知席至一半,魯夫人竟自己先提了起來。一問才知,原來是陸寂在特意信中懇請魯夫人為姜予微賜教,一時間姜予微的神情晦暗難明。
魯夫人真不愧是出自學醫世家,不僅細致的替她解答了用朱筆圈出來的地方,并且結合醫案告訴她倘若遇到此類病人應該如何處理。
言談通俗易懂而又生動有趣,姜予微恨不能聽上一整天。
臨走前,她還送了姜予微一套銀針以及幾本她年幼時用過的醫書。
在回程的馬車上姜予微將青布針套打開,里面整齊擺放著五十二根銀針。由粗及細,最粗的那根比繡花針還要粗上四五倍,乃是厥逆之后放血所用。
青布針套上還繡有山櫻花,足見其用心,姜予微立即便愛不釋手起來。
陸寂在旁邊靜靜的看著,清俊的眉眼中盡是淺淡笑意,道:“難得見你笑的如此開心。”
話音剛落,姜予微自方才起一直不曾落下的唇角霎時僵在臉上,頓了頓后假裝無事的將針套裹好,收入袖中。
陸寂不以為然,繼續道:“我讓人在臥雪齋后給你騰了間屋子當做藥房,你有時間可去看看,缺少什么吩咐杏容再去置辦即可。”
姜予微遲疑了片刻,抬起眸子頗為意外地看著他。不管前因如何,她還是發自內心的道了句“多謝”。
除了像魯夫人這般家中世代學醫出嫁后夫君又是郎中的,女子學醫并不為世俗所認可。
可陸寂不僅帶她來拜訪魯太醫,還專門建了間藥房。如此行徑,已是難得。
陸寂笑了笑,“親親對我無需說此二字。”
姜予微聞言,神情默默,沒有接話。
回到宣寧侯府后,她尋了個時間迫不及待的便帶著杏容金蟬去了臥雪齋。
因為準備的有些倉促,很多東西沒有來得及收拾,都堆放在角落里。
她到時,幾個粗使婆子剛將楠木藥柜抬進來,擺放在西側墻邊。藥柜旁邊還開了一扇小門,可直接通往臥雪齋。想要看什么書便去拿,十分便利。
東窗下有一張黃花梨高束腰魚紋翹頭案,案邊立有一尊半人高的陶人俑,是專門用來練習針灸的。
屋里的燈籠全部換成了琉璃盞,既不熏人也不傷眼。只是琉璃盞的價值不菲,一盞便需百兩銀子,委實算得上是奢靡。
除了這些外,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姜予微環顧一圈,頗為喜歡。
杏容笑道:“夫人,這里人多雜亂,咱們先回去吧,等他們收拾完了咱們再過來也不遲。”
姜予微知道自己是有些心急了,她在這里其他人也沒辦法好好干活,于是便點頭同意下來。
足足等了兩日,他們才算收拾妥當。再去時,屋里屋外煥然一新。姜雨薇除了用膳就寢,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待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當中。
風搖翠竹,日光彈指而逝,不知不覺中過去的十幾日。
京城的冬天比溧洲來的要早,昨日夜里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早起時只見銀裝素裹,白茫茫的一片。
姜予微身穿蓮青色斗紋鶴氅,手捧紅銅纏枝牡丹手爐,立于臥雪齋前眺望澄湖。
碎瓊亂玉,天地共色,一場雪后周遭都仿佛寂靜了許多,看著也讓人心情寧靜。
看了一會兒,臉頰生寒,她吐了口濁氣正欲回去,忽然聽到旁邊的假山后傳來兩個丫鬟的說話聲。
其中一個穿紫衣的丫鬟道:“碧荷姐姐,你可聽說了?昨日在壽安郡王舉辦的詩會上,溫大人以一首《江樓曲》奪得魁首。壽安郡王還命人將此詩抄錄下來,遍傳京城吶。”
另一穿綠衣的女子聞言興奮道:“我聽說了,溫大人那句‘新槽酒聲若無力,南湖一頃菱花白’寫的真真兒好。”
紫衣女子啐了她一口,笑罵道:“姐姐何時懂詩了?我怎么記得你連字都不識幾個?”
綠衣女子羞的抬不起頭,脖頸連同耳根紅了個通透,最后憤憤的瞪了她一眼,“你休要取笑我,我就是覺得溫大人的詩好!”
“到底是喜歡詩呢?還是喜歡作詩的人呢?”
“你你再胡說八道,我就去告訴丁嬤嬤了!”綠衣女子又羞又怒的道。
那紫衣女子見好就收,也不再打趣她,笑道:“溫大人不僅才華橫溢,而且還長得一表人才。我聽說他還未成親,也不知誰家的姑娘能有福氣嫁給他?”
綠衣女子悠悠嘆了口氣,“總歸不是咱們。”
杏容見她們越說越不像話,冷著臉剛想過去訓斥她們。
姜予微忙攔住她,搖頭表示算了。無非是幾句少女懷春的閑話罷了,無甚要緊的。
想著便抬步離開,然而這是忽聽那紫衣女子又道:“溫大人和夫人一樣也來自溧洲,你說他們以前會不會是舊相識?”
第94章 第 94 章 赴宴
姜予微的腳步霎時一頓, 臉色微變,心底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
姓溫,和她一樣也來自溧洲。
世上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嗎?不可能, 不可能!眼下才是初冬, 根本沒有到春闈的時間,怎么可能會是溫則謙呢?
她咬牙,轉身直奔假山后而去, 語氣急切的對那兩個丫鬟道:“你們方才說的溫大人是誰?”
那兩個丫鬟沒想到自己方才的話竟被夫人聽了去,嚇得立即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的不敢再多說。
姜予微心急如焚, 沉著臉厲聲又重復了一遍, “到底是誰?”
那兩個丫鬟渾身打了個哆嗦, 紫衣女子眼眶泛紅, 這才哆嗦哽咽道:“是是翰林院編修,溫則謙溫大人。”
姜予微如同被驚雷劈中頭頂,不敢置信的往后踉蹌了一步, 身子半靠在假山上才堪堪站穩。
居然居然真的是溫則謙,他怎么會成為翰林院的編修?為何之前在太和樓時他不跟自己說?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
杏容眉頭緊皺, 趕緊上前扶住她,焦急道:“夫人, 您沒事吧?”
她腦中嗡嗡作響,根本沒聽清杏容都說了什么。臉色蒼白如紙,耳旁不停回響起方才那句話, 只覺得天地都變得昏暗無比。
在那段混沌無光的日子里,她總是在重復同一個噩夢,如今噩夢是要成真了嗎?
定了定心神后,她一把推開杏容的手, 直奔陸寂的書房而去。
杏容暗叫聲不好,狠狠瞪了那兩個蠢貨一眼,一拍大腿急忙追了上去,“夫人,你小心啊!”
雪天路滑,她走得急,好幾次都險些摔倒。
杏容的臉皺成了苦瓜,在后面喊破嗓子求她慢些也無濟于事。就這樣僅花了一盞茶的時間,她便到了外院。
守在門外的裴儀遠遠就瞧見她氣勢洶洶的過來,眉頭皺了皺,上前攔住她,抱拳一禮道:“夫人,爺正在書房處理公務,吩咐任何人不得進去打擾。”
姜予微胸口喘息不定,聞言沉聲道:“我有急事要見他,麻煩裴大人進去代為通傳一聲。”
裴儀略一思索,道:“夫人還請稍候。”
說罷,轉身推門進去了。
書房前種有一株松柏,積雪壓彎了松枝。一陣風過后,上面松散的雪吹落下來,宛如碎銀般閃爍著絢爛的光輝。
沒過多久,裴儀便出來了,對她道:“夫人,爺請你進去。”
姜予微看了眼那扇緊閉的大門,深吸了口氣,提步入內。
她還是第一次到陸寂的書房來,屋內燃著火盆,進去后一股暖意撲面而來,激起了層層雞皮疙瘩。
除了幾張桌椅和無數的公文卷軸外,里面再無其他東西,偌大的書房顯得空曠而冷清。
陸寂坐于黃花梨卷草紋平頭案前,手拿一只螺鈿花鳥紋筆正在紙上寫著什么東西。見她進來,抬眸笑道:“何事如此著急?”
說罷,放下筆走了過來。見她額頭上沁出了細汗,從袖中掏出一方素帕替她擦拭,柔聲又道:“瞧你都急出汗了,當心受涼。”
姜予微伸出兩指輕輕推開了他的手,看向他的眸中沒有絲毫溫度,“是你做的嗎?”
陸寂愣了愣,臉上閃過些許茫然,“你所言何事?”
“則謙哥哥為何會忽然成為翰林院的編修?此事是不是你在暗中動了手腳?”
陸寂想起之前在鄠洲時他曾用此來威脅過姜姜予微,頓時明白了何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你急匆匆趕來便是為了說這個?”
姜予微氣惱不已,冷聲道:“你休要岔開話題!”
她可不認為陸寂會好心的替溫則謙引薦,可現在溫則謙卻已入朝為官,那便說明他走了另外一條路——投靠劉榮光。
陸寂眸色黯然,自嘲的苦笑了一聲,看著他淡淡道:“此事與我無關。”
姜予微咬牙,“如果不是你,則謙哥哥又怎會如此?!”
陸寂一嘆,道:“卿卿,人都是會變的。”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姜予微怔愣片刻,有些沒反應過來。
“你離開溧洲已有半年之久,半年未見,卿卿覺得他還會是你以前認識的那個人嗎?”
他話中的意思已經不言而喻,但姜予微還是難以相信。她和溫則謙青梅竹馬,自小一塊長大,自認為了解他的為人。
溫則謙含霜履雪,金玉其質,不可能為了功名利祿就投靠劉氏一黨,這其中必然有什么隱情。
她腦海中頓時閃過好幾種可能,但又都被她一一否決了。最后她把目光定定的落在陸寂身上,道:“你在騙我!”
陸寂眸色一痛,扯了扯嘴角,道:“溫則謙若真如你所說乃是棟梁之才,我將他推向劉榮光豈不是在給自己找麻煩?我如今沒有非要如此做的理由。”
姜予微怔住,臉上各種表情反復交替。因為她知道陸寂此言有理,可她實在不愿相信溫則謙會和劉氏一黨同流合污。
苦思無果后她咬緊櫻唇,轉身徑直離開了這里。
陸寂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兀自發出一聲苦笑,整個人被籠罩在陰影當中,眸底蒼涼一片。
回到臥雪齋的藥房后,姜予微立即寫了封信讓杏容送去安遠客棧。
杏容看了眼信上的署名,頓了頓,還是去了。
她并不擔心信送不到地方,因為陸寂不會攔著她去求證此事,除非陸寂心中有鬼。
只是信送出去之后,一連幾天都沒有消息,仿佛是石沉大海一般。他她的心情越來越急躁不安,連書都看不下去了。
杏容見狀,猶豫道:“夫人,可還要再寫一封?”
姜予微搖頭,看著窗外的翠竹一言不發。這么久都沒有回信,其實已經能說明一些問題了
天空灰蒙蒙的,前些日子的積雪還未完全化掉,今天又下了起來。
鵝毛大雪飄旋落下,將纖細的竹枝壓成一個恐怖的弧度。竹節時不時會發出一聲清脆的爆響,似乎隨時都會折斷。
終于其中一根承受不住重量,從中間斷了開來,巨大的聲響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透過揚起的雪霧,姜予微看到身穿秋香色洋緞棉襖的金蟬急匆匆趕來。
厚厚的簾氈掀起,頓時一股寒風涌入,金蟬在門口拍去鞋底沾著雪泥。
見姜予微端坐在玫瑰椅上,忙將門房剛送來的拜帖呈上,道:“夫人,這是壽安郡王妃剛剛派人送來的請柬,她邀您明日去郡王府參加賞梅宴。”
姜予微眉頭緊蹙,狐疑不解道:“壽安郡王妃請我去赴宴?”
“正是。”
她接過燙金請帖一看,發現上面當真寫著請她明日辰時二刻去赴宴,頓時更加疑惑起來。
她與郡王妃素不相識,怎會突然邀請她去參加什么賞梅宴?
杏容笑道:“夫人盡管放心,此事并不稀奇。壽安郡王夫婦最喜熱鬧,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請人去家中做客。奴婢聽說郡王妃剛得了幾株珍貴的綠萼梅,想是因此才設下這賞梅宴。”
“可我不過是個妾室,此等宴席請我過去作甚?”
杏容心疼道:夫人何苦如此貶低自己?有爺在,莫說是賞梅宴便連皇宮你也去的,更何況你如今在京城可謂是人盡皆知啊。”
姜予微不解的看著她,“你何處此言?”
杏容挑眉一笑,“自是因為上次在魯府門前的那場意外啊。“
原來這些殊榮全是沾了陸寂的光,姜予微簡直哭笑不得。剛想說不去,忽的想起那兩個丫鬟閑聊時也曾提起過壽安郡王,心神一動,道:“此事爺可知曉?”
杏容還以為她是怕陸寂不悅,忙道:“爺自然是知曉,不然請柬也不會送到您手中來。”
此言倒是不假,姜予微道:“那便去吧。”
杏容一喜,“奴婢現在就去準備東西。”
說罷,興沖沖的跑了,生怕她反悔一般。
翌日一大早,天光還未大亮,姜予微就被她從床上拉了起來,好一通的折騰。光是試衣服便花了近半個時辰,更別提妝容首飾等物了。
好在壽安郡王府離宣寧侯府不遠,只隔了兩條街便到了,不然還真來不及。
她最后穿了一件嫣紅色鏤金妝花緞長裙,墨發挽成近香髻,斜插一只金累絲紅寶石步搖。
眉間貼有海棠花鈿,與裙身上的海棠繡花相得益彰。粉腮杏面,顧盼神飛,瑰姿艷逸,耀若春華。
陸寂鮮少見她打扮的如此隆重華麗,喉頭攢動,握住她白皙的手細細摩挲,一時間還真有些后悔帶她出來。
郡王府前車馬如龍,前來赴宴的賓客絡繹不絕。管家引他們入內,因是男女分席,所以到了前面的青陽亭后便要分道而行。
陸寂湊到她面前,輕聲囑咐道:“待會兒若有人說你閑話,你帶杏容先行離開即可,剩下的交由我來處理。”
姜予微知道他是怕有人看輕自己的身份,妾室向來不入權貴的眼,況且皇城根底下最講究門第出身這些規矩了。
她點了點頭表示知曉,隨后跟著管事媽媽一起去了內院。
壽安郡王真不愧是當今皇上的表叔,府邸比宣寧侯府還要大上許多。
紅墻綠瓦,雕欄玉徹。剛穿過雕花屏門,面前便出現了一座臨水而建的穿山游廊。
游廊上掛著數只紫檀鳥籠,籠中養著鸚哥、黃鶯等品種。見有人過來,籠中鳥嘰嘰喳喳的叫得頗歡。
行過游廊又是月洞門,庭院深深,繞得人眼花繚亂。直到前頭引路的管事媽媽說了一聲“到了”,姜予微才稍微回過神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暖閣,暖閣的窗扉皆用琉璃制成。晶瑩剔透,光線能夠照射進來,比尋常的紙紗要好上許多,哪怕是在陰天屋內也不覺得晦暗。
暖閣外有專門的丫鬟在看守,見她過來立即打起簾氈朝內喊道:“郡王妃,姜夫人到了。”
暖閣內已有不少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好不熱鬧。聽到丫鬟的聲音,她們紛紛停下動作側首看來,臉上表情各異。
有好奇,有不恥,還有的是事不關己的默然
姜予微早有準備,見此陣仗倒也不慌亂。環視一圈后,她將目光投向被眾人簇擁著的一個中年婦人。
那中年婦人上了些歲數,眼角可見細微,不過保養得極好。一襲絳紫色香寶花羅錦裙,外罩赤色織金對襟褂子。滿頭珠翠,雍容華貴。
來時杏容給她看過畫像,想來那婦人應該壽安郡王妃了。
姜予微上前行禮,一舉一動不卑不亢,“妾身姜氏拜見郡王妃。”
壽安郡王妃原本對郡王非要請一個妾室前來頗為不滿,不過當見到真人后那種不滿消失了泰半。
雖然只是個姨娘,但舉止還算大方得體。于是點了點頭,道:“來了就請落座吧,在我這兒你無需客氣,只管當成自己家即可。”
“多謝郡王妃。”
姜予微欠身謝過,剛想找個地方坐下,就見哪哪都坐滿了人,根本沒有她的位置。
那些人看了她一眼后便兀自同身側的好友繼續說笑,徒留她一人尷尬的站在原地。
姜予微思索是否趁沒人注意直接出去,然而就在這時,坐在西窗角落里的一個女子忽然朝她不停的招手。
仔細一瞧,竟是魯太醫的女兒,乳名似乎叫阿瑤。
“予微姐姐,快到我這里了。”
魯瑤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來。她和魯夫人一樣也是鵝蛋圓臉,臉上稚氣未脫。明眸善睞,朱唇貝齒,模樣甚是討喜。
姜予微穿過人群,艱難挪到了她面前。
魯瑤忙拉她一同坐在榻上,笑道:“予微姐姐,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
“怎會?郡王妃的宴席我豈可錯過?”
“你都不知道,自從那日你回去之后,我娘就不停的在我耳邊念叨,讓我多跟姐姐你學學,別整日只知玩樂吶。”說起這個,魯瑤撅起小嘴,可憐兮兮的跟姜予微控訴。
姜予微失笑,道:“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是愛玩樂的性子,有次還曾偷偷跑出去逛燈會吶。”
魯瑤頓時來了興趣,搖晃她的胳膊撒嬌道:“真的嗎?姐姐,你快跟我們說說。”
其實也只有那么一次,那時她好友沈絳輝剛訂下親事。
沈絳輝不知從哪聽說與她定親的薛家公子元宵燈節那日是會去醉仙樓會友,她便央求姜予微陪她一起去醉仙樓瞧瞧那人到底長何模樣。
姜予微本是不愿,奈何架不住沈絳輝的再三懇求,加上她也想見溫則謙一面。于是在銀瓶的掩護下,趁著夜色偷偷溜出去了。
結果回來時被楊氏抓了個正著,還添油加醋的告到她爹面前,害她挨了好一頓責罰,險些動用家法。
魯瑤聽得入神,小臉皺成一團,唏噓道:“你那繼母的委實可恨,幸好姐姐最后沒事。”
姜予微心頭一暖,笑了笑,不動聲色的問道:“我聽說郡王爺前些日子還舉辦了一場詩會?”
“可不是嗎?來了不少人吶。”
她抿唇,繼續道:“阿瑤妹妹可也來了?說起來,我還不曾拜讀過妹妹的詩作。”
“哎呀!”
魯瑤不好意思的嬌嗔一聲,道:“姐姐你就別取笑我了,我哪里會寫什么詩啊?”
旁邊她的好友笑著替她解圍道:“我聽說那日在詩會上奪得魁首的溫大人和姜姐姐是同鄉,姜姐姐以前可聽說過他?”
姜予微眸色稍沉,道:“聽說過,我們兩家有些交情,只是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了。”
魯瑤忙道:“他今日也來了,待會咱們要去庭中聯詩,說不準姐姐還能見他一面。”
“是嗎?”姜予微聞言,有些心不在焉起來。后面魯瑤說了什么,她都沒有大多印象。
好在不久又有人過來了,那女子似乎也是魯瑤的好友。兩人談起了教書先生昨天布置的功課,魯瑤一臉愁容,不住的抱怨功課實在太難。
姜予微靜靜在旁聽著,偶爾搭上一兩句話。
又坐了一會兒,她借口想出去透氣,起身出了暖閣。
屋里屋外如同兩個季節,甫一出來立即打了個哆嗦。姜予微將身上的衣服裹緊了些,抱著紅銅手爐沿東邊的夾道一直往前而去。
夾道兩側種了不少奇花異草,只是眼下都光禿禿的無甚看頭。
盡頭是一處院子,院子角落種了幾株碗口粗細的西府海棠,想來等到入春時在此處讀書,應當不失為一件雅事。
姜予微穿過院子,站在曲廊上眺望不遠處的風景。
萬木凋零,冰柱玉弦,雁影梅花瘦。
站了片刻,寒意侵身,四肢覺冷,她見天色也已經不早了便準備回去。然而才轉身,忽然看到數步開外的梅樹下站著一個人。
那人身穿月白色云錦襴衫,眉眼帶笑,似瓊林玉樹,一如往昔。
姜予微喉間有些哽咽,頓了頓后才抬步走了過去。本來她借口出來只是想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讓她遇上了。造化弄人,一時間讓她思緒萬千。
“則謙哥哥”
溫則謙瞳如點漆,目光柔和的看著她,笑道:“怎么站在風口?當心受涼。”
姜予微眉頭緊蹙,囁嚅道:“則謙哥哥,你如今可是翰林院的編修?”
溫則謙神情一頓,須臾又恢復如常,道:“是,承蒙圣上厚愛,我已入朝為官。”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溫則謙如實道:“十月上旬。”
十月上旬?!那就說她去鄠洲時溫則謙便已經入朝為官了。為何在太和樓時他不跟自己說呢?
姜予微嘴角緊繃,一動不動的看著他,過了許久才艱澀道:“你為何不告訴我?”
溫則謙不置可否,展顏一笑,聲音清潤溫柔仿若還是年少時的模樣,“因為我不想讓你擔心。”
可他越是如此,姜予微的心越是往谷底沉去,“則謙哥哥,你可知道劉榮光是什么人?”
溫則謙勾起唇角淡淡笑道:“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他們所行之事”
“我知道,”溫則謙出聲打斷了她,眸色平靜的盯著她又輕聲重復了一遍,“我都知道。”
“為什么?”她眼中泛起潮霧,不敢置信的瞪大了雙眼拼命想要看清眼前之人,可視線卻不受控制的模糊起來。
朝堂大事她或許不知,但是這一路走來,劉氏一黨的所作所為她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所以為什么?為什么溫則謙知道卻還要和他們混在一起?!明明以前他無比痛恨這些弄權玩勢的奸臣!
溫則謙見她這幅模樣,輕輕嘆了口氣。上前伸手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水,然后手指流連的撫上她的臉龐,久久不愿離去。
“因為我也是個普通人,奪妻之仇不共戴天。只差一步我們就要成親了,予微,你讓我如何能不恨?”
說罷,他眼中閃過一抹狠戾之色。那是姜予微從未見過的,心下頓時一驚。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可話到嘴巴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就這樣僵持了半晌,溫則謙眷戀不舍的把手放下來。目光淡淡的瞥向她身后,道:“先回去吧,你素來怕冷。”
姜予微察覺到不對,順著他的視線也往身后看去。
一看之下,頓時僵在了原地。陸寂不知何時站在曲廊盡頭,面無表情的正看著他們。
“我”
她心底莫名其妙的有些慌亂,下意識解釋道:“此事并非你想的這樣,我們只是偶遇。”
說完姜予微才感覺到不對,她為何要向陸寂解釋這些?
是害怕他對溫則謙不利,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
陸寂聞言卻是臉色稍霽,定定的看了她一眼,緩步上前與她并肩而立。唇邊帶著客氣有禮的笑容,對溫則謙道:“前院的宴席已經開始,郡王方才還在跟人念叨怎么不見溫大人?”
溫則謙一笑,“席間氣悶,出來走走,這便回去。”
“慢走,不送。”
溫則謙看了兩人一眼,徑直轉身離去。
姜予微看著他越走越遠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胸腔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不扯撕扯,讓她痛苦得幾近窒息。
“看夠了嗎?”身邊的陸寂忽然冷冷的道。
她這才反應過來,抬眸見他眸中似有怒意,下意識的咽了口唾沫,道:“看、看夠了。”
聽到這個回答,陸寂簡直快氣笑了,“用不用我將人叫過來,你們再敘敘舊?”
姜予微再遲鈍也明白他這話是什么意思,抿了抿唇不愿與他爭吵,轉身也回了暖閣。
宴席散罷,直到回宣寧侯府兩人都未曾說過一句話。下了車后,陸寂更是直接去了書房,連晚膳也未回內院,這還是頭一遭出現此等情況。
入夜之后,天空中又飄起如絮般的雪。烏云蔽月,四周籠罩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當中。
朔風凜冽,寒氣逼人。打更的梆子聲才響過一遍,街上便已連一個行人都沒有。
萬籟俱寂,樹影婆娑,一輛馬車破開夜幕朝朱雀大街駛去。噠噠的馬蹄聲在寂靜的街上顯得格外清晰,混雜不知誰家的犬吠驚起熟睡的主人叫罵。
約莫行了半盞茶的功夫,馬車停在劉府的后門前。
溫則謙身披深青色刻絲氅衣從車上下來,環顧一圈,發現無人后上前叩響了門上的獸首銅環。
“咚咚,咚咚!”
門環才響兩下,老化的軸樞“吱呀”一聲從里打開。一個小廝模樣的男子探出半個身子,見到是他,忙笑道:“溫大人,您算來了,我家老爺已等候多時。”
溫則謙含笑點頭示意,然后隨他一同入內。穿過一條亂用卵石鋪成的小徑后,兩人來到一間廂房前。
房中亮著燈,在窗上倒映出一個清瘦的人影。小廝將人帶到后便躬身告退,雪越下越大,簌簌有聲,須臾肩頭積了薄薄一層。
溫則謙看了窗上的人影一眼,眸色沉了沉,推門而入。
楠木透雕翹頭案上擺放的錯金博山爐中正燃著百年的老檀香,清幽雅致,聞著令人心神寧靜。
他站在云母屏風前,抱拳行禮道:“則謙見過劉大人。”
屏風后的人朗聲一笑,道:“你來了?快來陪我下一盤。”
“是。”
溫則謙不敢推拒,斂袖繞到屏風之后,見一人正盤腿坐在羅漢榻上。
那人身穿鴉青色道袍,面容清癯,雙目炯炯,似有鶴骨松姿。面前的棋盤中黑白兩子僵持不下,已是一盤死棋。
溫則謙在他對面坐下,上前將棋局中的棋子重新分好。然后手持黑子,毫不猶豫的在天元的位置落下一子。
劉榮光見他起手便如此大膽,捋著山羊胡哈哈大笑道:“則謙出手,果然與眾不同。”
溫則謙勾唇淺笑,“多謝大人夸獎。”
劉榮光面露欣賞,也拿起一子在旁邊落下,道:“我聽說西洲突降大雪,西洲知府請求朝廷撥糧賑災。可上報的折子卻壓在通政司兩日,今天才呈上去。皇上在早朝上動了怒,狠狠責罰了右通政使。”
“通政司正使的位置空缺多年,一向以左通政使王大人為尊。如今王大人臥病在床,有些地方難免會失誤。”
劉榮光幽幽一笑,“不僅是通政司,吏部侍郎也告了假。年底正是各級官員考核的緊要時刻,沒有了侍郎,吏部亂成一團,想必皇上也為此頭疼不已吧?”
溫則謙笑道:“大人所言不差,宮中傳來消息,皇上下朝后在養心殿砸了一套汝窯茶盞,明胡太醫盡快醫治。”
一連病了十幾個大臣,胡太醫就算長了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可生病乃是人之常情,總不能強逼他們拖著病體當差吧?
劉榮光冷笑了聲,道:“你這步棋用的著實不錯。”
溫則謙一笑,“大人過譽了,這并非是下官的功勞。而是因為大人乃國之棟梁,朝廷離了誰也不能離了大人您!”
劉榮光捋了捋山羊胡,很是受用。他倒要看看沒有他,那年輕的皇帝要如何治理朝政!
雖然這次陸寂讓他們載了個大跟頭,但他在朝中經營多年,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想要扳倒他還不是那么容易的!
溫則謙道:“這把火已經燒得很旺了,不過想要皇上處置陸寂仍還差些東西。”
“哦?”劉榮光饒有興致的挑眉,問道:“還差什么?”
燭火昏黃搖曳,照在溫則謙的臉上透出幾分森寒,“還差一個讓皇上可以名正言順降罪的理由。”
“你可是已有應對之策?”
溫則謙在棋盤上又落下一子,“下官在溧洲時曾偶然聽人提起過,陸大人在調查私鹽一案中未經得圣上許可便私自派人圍抄了許鳴珂的府邸。”
劉榮光沉吟了一會,皺眉道:“此事我也有耳聞,不過當時皇上將彈劾的他奏折全都壓了下來。”
“大人,這不正是一個絕佳的理由嗎?”
劉榮光看了溫則謙一眼,仍有些遲疑道:“皇上對陸寂信任有加,僅憑借這個恐怕還不夠。”
第95章 第 95 章 慍怒
溫則謙似笑非笑, 如墨玉般的眸中泛著森冷的幽光,“皇上想要平息這場風波,唯有處置陸寂, 更何況大人焉知皇上就不曾忌憚宣寧侯府?”
劉榮光聞言眸色沉了沉, 唇邊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
帝王之道在于平衡朝中各方勢力,此長彼消,此消彼長, 方可長久。而以他對皇上的了解,皇上絕非是甘愿受脅迫掣肘之人。
這個人可以是他,當然也可能會是陸寂!
“此舉倒是可以一試深淺。”
說罷, 劉榮光頓了頓, 又笑道:“則謙對陸寂還當真是恨之入啊?”
溫則謙不置可否, 垂眸看向棋盤上廝殺的棋子, 幽幽道:“匹夫之怒,血濺五步。”
“好好好!”
劉榮光撫須大笑起來,“好一個匹夫之怒!本官果真沒有看錯人, 此次若能順利除掉陸寂,本官定不會虧待于你。”
溫則謙忙起身行了個大禮, “多謝大人。”
庭院之中,千樹萬樹梨花開。雪不知何時停了, 云散月明,皎潔的素輝披灑下來似是碎銀鋪了滿地。
溫則謙從房中出來已經是深夜,腳踩在厚重的積雪上發出細碎的聲響。身姿挺拔如松, 每走一步便會在雪地上清晰的留下一個腳印。
劉榮光透過窗戶的縫隙,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將一直捏在手里的白子扔回在棋簍當中,淡淡道:“出來吧。”
不多時,旁邊的帷幔一陣抖動, 從后面繞出一個人來。
張薦抬手作揖,起身后自顧自的坐在了溫則謙剛才坐的位置上,也朝窗外看去。他此次從溧洲回京述職,到此已有半月。
“你覺得此人如何?”
張薦知道他想問什么,一笑,道:“老師放心,此人絕對可靠,學生親眼見他因陸寂搶婚而變得不人不鬼。在得知姜氏是因為想要保全他而被迫委身后,更是對陸寂恨之入骨!”
劉榮光抿了口茶,“那今日的賞梅宴可有異常?”
“并無異常,學生一直派人在旁邊盯著。”
劉榮光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也算不枉費他特意去信給壽安郡王設下此局,“那就好,如今燕禎對我們已起殺心,你覺得我們應當如何是好?”
張薦一頓,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遲疑道:“老師的意思是”
劉榮光眼底閃過一抹殺意,語氣陰厲森寒,“他實在太不聽話了,你覺得皇上若突發急癥,誰可擔此重任?”
張薦心口猛然一跳,額間的冷汗瞬間冒了出來。喉頭攢動,咽了口唾沫道:“先皇育有四子,除當今圣上外,還有康王、定王、景王。定王向來與皇上交好,康王早逝,而景王左腿先天有疾。不過景王膝下有一子,現有五歲。皇上無后,若有意外自是要過嗣的。”
他的話點到為止,劉榮光卻大喜過望,拍著他的肩膀笑道:“外出歷練一番,你果然長進了不少。”
張薦也笑了起來,“多虧老師細心栽培。”
不覺間,打更的梆子聲響過三遍。寒鴉棲枝,冷浸一天星。
與此同時,宣寧侯府的外書房內。陸寂坐于黃花梨翹頭案前,將剛寫好的密函放于一旁晾干墨跡。
火盆里的銀骨炭發出噼啪的聲響,他半靠在椅背上,解下腰間懸掛的香囊。
細長的手指輕撫過上面的柳葉絡,面上無甚表情,可清俊好看的眉宇間卻藏著不易察覺的苦澀。
看到這個柳葉絡,他腦海里不由自主的又浮現出白天的場景。
溫則謙與她并肩立于紅梅樹下,明明什么都還沒說便已勝過千言萬語。
胡太醫曾說姜予微的病并未痊愈,隨時都可能會復發。特別是這段時日,需要再三謹慎。
可是一想到太和樓與今日的事,就如同一根刺般橫在他的心頭,怎么都無法釋懷。
溫則謙于她而言當真就如此重要嗎?
苦思良久,終不得其解。只是沒有想到他竟然也有為情所困的一天,當真是不像話啊
陸寂自嘲一笑,將香囊扔到一旁,繼續處理堆積的公務。
然而他才提起筆,門外忽然傳來杏容的聲音,“爺。”
陸寂將晾干的密函收入信封壓在《策論》之下,頭也不抬的道:“進來。”
話音落下,杏容推門而入。只見他身穿松綠色暗紋道袍,長發半束坐于燈下。眉眼疏朗,矜貴雅致,笑道:“爺,夫人見你久未回去,甚是擔心,所以特派奴婢來請您早些回去休歇息。”
陸靜握筆的手一頓,掀起眼簾看向她。眸色淡淡,深不見底。
自鄠洲回來后這還是姜予微頭一次向他示弱,他應該高興才對,可是
杏容心底立即咯噔了一下,被他看的渾身不自在。身前交疊的雙手用力握在一起,后背繃緊,嘴角勉強擠出一抹笑來,“爺?”
陸寂眉頭沉了沉,還是收回了視線,道:“讓她不必等我。”
杏容后背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頓時消失不見,但同時她也略感失望。悶聲道了句“是”,然后躬身告退。
“慢著!”
陸寂忽然叫住她,若無其事的道:“還是回二月閣吧。”
杏容瞬間一喜,嘴角幾乎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是!”
二月閣內,燈火煌煌。窗外新月皎如晝,疏星動寒芒。
姜予微梳洗罷,換了件寬松的藕荷色繡花長裙。青絲如絹,隨意垂在腰間。冰肌綽約,如清水芙蓉,不假施朱描翠。
她面前仍擺著那本《傷寒雜病論》,背了兩首方子后心情浮躁,怎么都靜不下來。
掙扎了許久,無論怎么強迫自己也還是無法再看進去。她嘆了口氣,只得抬眸看向窗外的雪地出神。
山櫻樹下霰雪隨風飄零,好似春絮一般。
看了一會兒,忽見杏容提著一盞琉璃燈引陸寂進來。她頓了頓,視線隨著他們的移動而轉頭朝門口的方向看去。
白日發生的事情猶在眼前,屋內的氣氛莫名變得有些尷尬。兩人相視,誰也沒有開口。
沉默半晌,姜予微輕咬櫻唇,主動打破了僵局,細聲道:“我還以為你今晚會歇在書房。”
陸寂道:“不是你讓人請我回來的嗎?”
“我?”
姜予微挑眉,頗為不解,她何時讓人去請?
剛想詢問清楚,可當看到陸寂身后的杏容縮起脖子不敢看人的表情,頓時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
張了張嘴,到底是沒有在說什么。
更漏迢遞,錦屏春暖,屋內不知何時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陸寂見她臉色略顯蒼白,上前將半開的明瓦窗關好。然后坐在一旁,將她發涼的小手握在自己掌心捂熱,道:“明知自己身體不好,怎么還開著窗?”
姜予微垂頭,訕訕道:“冷風能讓我的頭腦清醒一些。”
陸寂握緊了她的手,沒有接話,四周又陷入到一片詭異的沉默當中。
雖然兩人此前算不上什么舉案齊眉,但也沒有像現在這般相顧無言。
姜予微一直在想賞梅宴上的事,沉不住氣道:“則謙哥哥為人正直,絕不會是屈炎附勢之輩,今日的事定還有什么隱情?”
陸寂盯著她微蹙的眉頭以及眼底如何怎么也掩飾不住的擔憂,嘴唇緊抿,聲音里多了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來,“你就如此相信他?”
“我和他自小一塊長大”
這句話他已經聽過一遍,如今再聽還是覺得胸口悶痛,仿佛是在提醒他輸在何處,又是輸的怎樣的徹底!
“夠了,不要再說了!”
姜予微怔住,剩下的話堵在了喉間。見他神色不虞默默的又咽了回去,黯然不語。
陸寂松開她的手,起身來到了床邊躺下,兀自生著悶氣。
她本就不擅長吵架,眼下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夜色已深,月移東墻,姜予微枯坐了小半個時辰后,熄了面前的燈也往床邊走去。
掀開秋香色帷帳,只見陸寂躺在外側,雙目緊閉,呼吸綿長,似乎已經熟睡。
姜予微皺起眉頭思索了一下,這可還真是她沒有料想到的意外。
以往都是她先睡,然后陸寂再躺在外側。而且他起的很早,不會出現這種的情況。現在她要怎么才能爬上去呢?
把陸寂喊起來讓她進去多半是不合適的,那就只能從他身上爬過去的。
想著,姜予微脫去錦鞋剛踩在床腳邊。不料陸寂忽然睜開眼坐了起來,嚇得她三魂去掉七魄。
一只有力的大手圈住她的纖腰往床上帶去,緊接著便是一陣天旋地轉。
等再回過神來時,她已經被陸寂圈在懷中,身上蓋著同一床蓮青色暗紋蜀錦被,抬眸就可看到陸寂滾動的喉結以及精致分明的下頜線。
與此同時,頭頂傳來陸寂沉悶沙啞又有些委屈的聲音,“快睡!”
他的懷中很是溫暖,只片刻就驅散了姜予微身上的寒意。
她動了動,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但此舉立即引來了陸寂的不滿。陸寂雙手縮緊,下巴非要抵在她的額頭上才肯作罷。
姜予微無奈,只好靠在他的頸窩里,鼻尖充斥著他身上慣有的檀香,漸漸睡沉了過去。
第96章 第 96 章 放手
將將入冬, 一場毫不起眼的風寒席卷朝堂。大大小小數十名官員相繼病倒,家家戶戶藥氣沖天,站在大街上都可以聞到那泛著苦的氣味。
最開始告假的禮部郎中已足有二十日不曾早朝, 胡太醫接連換了好幾個方子, 愣是不見半點成效。
皇上派御前總管太監親去探望,見那黎郎中病得都下不了床。三省六部亂成一團,剩下那些沒病的也是怨聲載道。
然而就在此焦頭爛額之際, 御史大夫一紙奏折成帝御前,狀告錦衣衛副指揮陸寂在兼任兩府巡鹽御史期間,肆意妄為, 目無法紀。未曾上報便私自下旨抄家, 膽大潑天, 不嚴懲不足以肅綱紀。
皇上聞言震怒, 斥責了陸寂。但念在其破獲私鹽案有功,功過相抵,故而只罰他閉門自省十日。
自那之后, 一夜之間,那些官員的病竟都奇跡般的好了。
金蟬同姜予微說起此事時, 從鼻腔里重重的“哼”了聲,罵道:“都是些沒骨頭的狗腿子。”
此話雖難聽, 但道理卻不糙,杏容在旁邊聽著也狠狠咒罵了兩句。
姜予微卻陷入了沉思,閉門自省可謂是不痛不癢的懲罰, 但劉榮光竟也肯買賬。這樣的老狐貍有那么好糊弄嗎?
此事絕非如此簡單,恐怕還有后招在等著。
果不其然,過了三日后事情急轉直下。劉榮光暗中派人去嶺南找到了被流放的郭大貴和趙德全兩人,而且還是溫則謙親自護送的。等他們得到消息時, 人已經在京城了。
淮陽西泉莊的罪魁禍首是劉懷青兄弟,但陸寂的手段也談不上干凈。郭楠之死,他更是幫兇!所以郭大貴完全有理由理由對付他。
倘若郭大貴受到挑唆,一口咬定是陸寂在暗中策劃西泉莊百姓暴亂,那罪名就大了。劉榮光在趁機插手,陸寂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
一時間,宣寧侯府內人心惶惶。
晨起開門雪滿庭,雪晴云淡日光寒。檐流未滴梅花凍,一種清孤不等閑。
早膳是芙蓉蓮子粥和幾碟精致的小菜,姜予微坐在紅木如意紋方桌前看著旁邊空著位置,眼簾垂了下來。
昨晚陸寂一夜未歸,說是歇在了書房。
自從同洲客舍被抓回去的那晚后,他哪怕是再氣,晚上一定是要摟著自己睡的。眼下突然不回,倒是讓姜予微還有些不習慣。
時間真是個可怕的東西,愛恨情仇無論什么,都會被時間慢慢抹淡。留下的只有內心深處最難解的執念,指引人不斷前行。
草草用了幾口后,她換上雪屐往書房而去。
今日當值的人是桑虎,見她過來抱拳一禮,然后便避之一旁。姜予微薇讓杏容和金蟬也在門外候著,自己則推門而入。
甫一進去,她立即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酒氣,皺了皺眉頭,下意識的用帕子掩住口鼻。
盆中炭火半死不活,屋內清寒,與外頭相差無幾。天光照射進來,凄凄冷冷,連同烏沉木的書架都顯得格外厚重。
她一路來到里間,只見陸寂以手抵額,正倚靠在羅漢榻上,面前的炕桌橫七豎八躺著好幾個已經空了的酒壇子。眼神迷離,衣襟散開,露出性感的喉結。蓮蕊瑩波,醉玉頹山,艷麗驚人。
姜予微微怔,心道他這樣的人居然也會有借酒澆愁的一天?不過陸寂當真是個美男子,哪怕是這副模樣也絲毫不減周身氣度,反而別有韻味。
陸寂聽到動靜,側首望來。見到是他,笑道:“你怎么來了?”
姜予微抿了抿唇,提起裙擺坐在了他對面,道:“這幾日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你現在有何打算?”
陸寂一頓,定定的看著她。唇邊牽起一抹淺笑,涳濛瀲滟,“你在擔心我?”
姜予微眸色一斂,忽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對于陸寂,她心里自然是恨的,恨他卑鄙無恥不擇手段的強納自己為妾。
但此時卻也能理解他的處境和艱難,總覺得他不應該落得如此下場。
想著,她道:“郭大貴是忠勇之人,當初他便已經猜到西泉莊另有隱情。但他并未遷怒于你,所以我覺得以他的性格,他不會幫劉榮光。”
陸寂扯了扯嘴角,輕嘆道:“卿卿,人心叵測,你忘了我之前和你說的嗎?人都是會變的。”
姜予微柳眉微蹙,狐疑不解地盯著他。盯了半晌后才肯定道:“你和以前全不同了。”
陸寂失笑,“哪里不同?”
“事情尚未有定論,郭大貴也才到京城,你怎知劉榮光一定會成功?以前的你不會像這般未戰而先怯,實在有損你副指揮使的風范!”
陸寂挑眉,從喉間溢出一抹輕笑,道:“原來在卿卿心中我竟有如此高的評價,陸某此生足矣。”
姜予微白了他一眼,“你少貧嘴,我是認真的。”
陸寂見她確實沒有說笑之態,這才斂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你可知皇上為何遲遲不敢動劉榮光?”
她沒有細想,腦海里便已經浮現出了一個答案。
然而陸寂卻道:“卿卿可是覺得皇上忌憚他文官之首的地位?”
這話把姜予微問得一愣,她皺起眉頭反問:“難道不是嗎?”
“自然不是”,陸寂笑了笑,道:“皇上之所以不動劉家而是因為他手上沒有兵權。”
“沒有兵權?”
陸寂點頭,和她分析起來:“皇后雖然出自鄭國公府,但她父親統領的三十萬西北軍一直駐守在邊境。山高路遠,一旦京城發生什么,想要勤王救駕也來不及。而駐守在京城附近的除了天子親軍的十二衛外,還有三千營、神機營和五軍營。”
神機營由定王掌管,裝備最為精良,但人數不多。而實力雄厚的五軍營和三千營卻是在劉榮光的掌控之下,十二衛加上神機營,兵力也尚不足五軍營,實在相差懸殊。
姜予微立即明白了其中復雜危險的局勢,隱隱心驚,難怪劉氏一黨的氣焰會如此囂張。
她雙手交疊置于膝上,身子端直,繼續認真聽他往下說。
陸寂喝了口酒,又道:“此番御史大夫參我,五軍都督府均未表態,卿卿可知這代表什么?”
代表劉榮光手里還有更大更有用的牌面,而且下次極有可能會用上!
之前官員稱病罷朝,更像是劉榮光在試探。可這樣小小的試探,他們都險些無力招架,何況是其他?
姜予微忽然覺得胸口堵的厲害,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在淮陽時,她覺得郭楠可憐,平白無故的就成為陸寂對付劉懷青的棋子。可是現在,陸寂又何嘗不是一枚隨時可以被舍棄的棋子呢?
在這場朝堂爭斗當中,吃人不吐骨頭,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
她想了想,問:“你可是知道了他們會有所行動?”
陸寂慘然一笑,從袖中拿出一封密函遞到她面前。
姜予微咽了口唾沫,接過來一看,上面只寥寥寫了一句話:郭趙二人進京欲參爺策劃謀反,五軍營異動頻頻。
這是最壞的結果,意味著皇上如果還不處置陸寂,那么五軍營和三千營可能要逼宮了!
難怪陸寂會借酒澆愁,原來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事情竟激化到了這個地步。劉榮光一旦逼宮,他們的勝算能有多大呢?結果可想而知。
姜予微緊咬櫻唇,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緊成拳,臉色蒼白無比。
然而就在這時,一只寬厚有力的手忽然將她的手攏在掌心。
姜予微抬眸看去,正對上陸寂那雙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
“手怎么這么涼?可是害怕了?”
姜予微頓了頓,輕輕搖了下頭。
“放心吧,我都已經準備好了。”
姜予微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他說的準備好了并非是自己所想的那樣準備好了應對劉榮光的計策。忙轉頭看向他,問:“你此言何意?”
陸寂用力握住她白皙如玉的手,細細摩挲著,如同對待一件稀世珍寶般,漫不經心的道:“二月閣的床下有條暗道,出口在城外。如果真有那一天,金蟬會帶你離開,裴儀和桑虎也會在城外接應。”
他這話是什么意思?是要放自己走嗎?
陸寂怎么可能會放自己走?!
除非除非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剎那間,周遭陡然一靜,仿佛是所有的聲音都離她遠去,只剩下空無一物的虛無。
原本她心中還有一些存疑,可現在所有的懷疑都消失不見了。
陸寂居然會放自己離開,她應該高興才對。多日來的愿望終于實現,她應該高興的。
可事實是,她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陸寂故作輕松的一笑,“怎么?你舍不得離開我嗎?”
姜予微張了張嘴,吐出幾個字來:“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陸寂忽然笑開了,拿起酒壇給她也倒了杯酒,道:“陪我喝一杯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須盡歡。”
他越是如此,姜予微越是覺得堵的難受,端起酒猛的灌入一大口。
第97章 第 97 章 求情
辛辣的味道順著喉嚨流入胃中, 嗆得她眼淚都出來了,只能捂住胸口不停咳嗽。
“不用喝的這么急。”
陸寂起身倒了杯水來,另一只手輕輕拍打她的后背幫她順氣, “喝點水吧。”
姜予微就著他的手把整杯都喝了下去, 這才覺得舒服了許多,“多謝。”
陸寂不置可否,勾唇笑了笑。放下杯子坐在她身側, 忽然問道:“予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可會像念著溫澤謙那樣念著我?”
他的聲音很輕, 輕得仿若浮萍般沒什么底氣, 深邃的眸中帶著些許不易察覺的期許。
姜予微喉間一窒, 頓時僵在了原地, 胸口酸澀發脹,想要說話卻怎么都說不出來。因為連她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更沒辦法欺騙別人。只能怔怔的看著陸寂, 神情復雜。
屋內很安靜,更漏聲清晰可聞, 一滴、兩滴、三滴
陸寂垂下眼簾掩住失落之色,自嘲的扯了一下嘴角。喉結滾動, 聲音沙啞的道:“罷了。”
說罷,便起身朝外走去。
然而走出去兩步,他忽然停下, 驚詫的回頭看向姜予微。原本靜如死水的眸底泛起點點波瀾,不可思議的喚道:“卿卿。”
姜予微有些不解,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去,赫然發現自己竟下意識的拉住了立即的手, 頓時嚇了一大跳。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居然會鬼使神差的攔下路徑。
慌忙松開想要解釋,可眼前一道黑影猛的襲來。還未等她開口,嘴唇就被堵得嚴嚴實實,鼻尖充斥著陸寂的氣息。
方寸領土,盡數掠奪,根本容不得她有半點反抗。
一吻作罷,渾身燥熱發軟。姜予微的手勾住陸寂的脖頸才沒有滑落。杏眸濕潤如春水,雪膩香酥。
有冷風從窗戶的縫隙間吹入,喚醒了些許理智。她用手肘穩住身形,另一只手松開抵在陸寂的胸膛上,啞聲道:“放開我。”
陸寂被推開些許,渾身肌肉一僵,眼底細碎的光霎時黯淡許多。臉色蒼白,長長的鴉睫輕顫,顯得孤寂又脆弱。
姜予微一愣,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就是這片刻的不忍,讓他抓住了機會。
陸寂推開炕桌把她放平,然后強硬的欺進她的雙腿之間。
衣帶散落,釵垂髻亂,綠松松堆砌在枕邊。方才的酒太烈,一口下肚,她的視線就變得朦朦朧朧的,不知今夕是何夕。
錯金博山爐香霧裊裊,姜予微按住陸寂作亂的手,只覺得那手燙的嚇人。
陸寂輕笑一聲,不費吹灰之力的就把她的手反扣在頭頂。十指相纏,炙熱的呼吸噴灑在耳后,引著她戰栗不止。
姜予微什么都沒來得及看清,又被推向另一波浪潮。伴隨著陸寂那低沉的聲音,一遍遍在耳邊叫著他的名字。
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里奈君何。
荒唐過后,腰酸背痛。姜予微自帳中醒來,看到陸寂姿勢閑散的靠坐在床沿邊,手里還拿著她放在杌子上的諸病源候論。
復又閉上眼,拉高被子往里縮了縮。云棉蜀錦做的被子暖和舒適,寒冬臘月天里更加讓人不舍得離開。
陸寂見狀,薄唇輕勾,把書扔在一旁掀開被子也躺了下來。他的手掐住姜予微的纖腰不斷縮緊,整個人像是嵌在了他的懷里。
姜予微被勒的喘不上來氣,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用僅能活動的腳用力踹了他兩下。
陸寂吃痛,非但不惱,嘴角反而噙著溫柔笑笑意。抱著她翻了個身,懶洋洋道:“該起來了。”
姜予微半瞇著眼,經他這么一鬧睡意全無。索性也不再賴床,掙脫他的手徑直爬了起來。
換好衣服后,她坐在黃花梨鏡臺前。杏容手持和田青白玉梳幫她梳理滿頭青絲,竹韻、金蟬各司其職,另有小丫鬟端來溫水伺候。
姜予微從黑漆描金匣中拿出一對珊瑚寶石耳墜,對著菱花鏡給自己戴上,道:“待會我想出府一趟。”
陸寂也換上了一件月白色直裰,袖口處用金金線繡著精致的竹紋。聞言,頭也不抬的道:“讓桑虎護送你去。”
本以為要費些周折,沒成想他這么快就答應了,這倒是讓姜予微頗感詫異。
“你還在禁足,我現在出府可會給你招來麻煩?”
陸寂笑道:“皇上是禁我的足,又不曾禁你,有何麻煩?”
有他這句話,姜予微便放下心來。用過早膳,他帶上竹韻和金蟬一同上車。
細想下來,這似乎還是她到京城后第一次單獨出府,難免生出了幾分感慨。
馬車穿行過熱鬧的長街,最后停在太和樓的后院。桑虎在路上就遣人來報了信,所以他們下車后直接上到了二樓的雅間。
引路的堂官推開房門,姜予微看著熟悉的陳設立即想起來這便是上次陸寂帶她來的那間。
世事有時就是如此巧合,也不知是否是老天爺故意在捉弄他們。
今日沒有包場,樓下人聲鼎沸,往來的賓客絡繹不絕。桑虎帶著兩個人守在樓梯口,不讓其他人上來打擾。
姜予微耐住性子喝了半盞茶,終于聽到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金蟬看了她一眼,上前把門打開,對來人躬身一禮后便帶上了竹韻退至走廊。
溫則謙身穿一襲天藍色雨花錦直裰,腰間墜著半新不舊的香囊。長身玉立,儀態磊落。蕭蕭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予微。”
姜予微起身笑道:“則謙哥哥,你現在還真是個大忙人。我請你,你居然晚到了半個時辰。”
溫則謙一笑,眉眼溫柔,語氣熟稔的道:“收到你的信后我便放下公務急匆匆趕了過來,你還埋怨我?”
“不敢不敢!”
姜予微挑眉,好似又回到了從前那般,“快請坐吧。”
兩人分相落座,她自覺責無旁貸當起了東道主,親自斟茶遞到溫則謙的手邊。
溫則謙抿了口,道:“說吧,這么急尋我可是有事?”
姜予微提起茶壺的手一頓,臉色微沉,輕聲道:“是有一件事,則謙哥哥,我想請你不要再幫劉榮光了。”
此言一出,屋內陡然安靜了許多。
溫則謙的眉頭皺了起來,琥珀色的眸中閃過一抹慍色,面上無甚表情的道:“是不要幫劉榮光?還是不要對付陸寂?”
兩者之間,相差甚遠。
姜予微思索片刻,咬了咬丹唇道:“兩者都有。”
說罷,她身子前屈,怕溫則謙誤會急匆匆的要補充道:“劉榮光結黨營私,魚肉百姓,這樣的人注定會被釘在史書上遺臭萬年,你與他一起遲早也要受他牽連。則謙哥哥,你本明月。寒窗苦讀,滿腹錦繡一腔熱血,不要因為我而一時糊涂,深陷泥沼不可自拔啊。”
她苦口婆心,只求這番話能有些許成效。
然而溫則謙卻一句都沒有聽進去,目光掠過她瑩潤精巧的下頜,最后落在白皙細長的脖頸上,厲聲打斷了姜予微,“夠了!”
雅間內不斷回響著方才的聲音,姜予微陡然怔住,還未說完的話盡數堵在喉間。臉色發白虛浮,雙手無所適從的僵在半空,只能呆呆的看著他,靜默不語。
第98章 第 98 章 不甘
溫則謙沒有理會她的異樣, 放下茶盞慢條斯理的換了個更加悠閑的姿勢。下巴輕輕揚起,似笑非笑道:“我可以答應你,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姜予微一喜, “什么條件?”
“你陪我一晚, 我就答應你不再插手此事。”
“你你說什么?”她睜圓了雙眼,滿是不敢置信的盯著溫則謙,腦海里一片空白。很長一段時間內, 她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可是溫則謙啊,溫則謙怎么可能說出如此折辱她的話來?
一定是錯覺,這一定是她的錯覺!
然而四目相對之際, 溫則謙那冰冷的眼神瞬間把她拉回現實。眼前之人確確實實是他的青梅竹馬, 相識數十載她又怎么可能會認錯?
只是這個答案卻讓她無比絕望, 四肢百骸如墜冰窟, 寒意徹骨。
“你來找我,說明你知道陸寂現在的處境,那你也應該知道這筆買賣對你來說不虧。如何?可想好了?”
溫則謙挑起一側唇角, 目光極具侵略性的掃過她
紅潤嫩澤的唇瓣。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溫則謙露出如此神情,一慣溫潤的眉眼間竟散發出了些許邪之氣, 讓她心頭為之一顫。背上涼意直竄頭頂,耳中嗡嗡作響, 像個傻子般又問了一遍。
“則謙哥哥,你此言可是認真的?”
溫則謙輕笑,傾身靠近。溫熱的手背擦過她發涼的肌膚, 然后撫摸上的頸側的珊瑚紅寶石耳墜。
剎那間,姜予微渾身汗毛倒豎,屏住呼吸連一動也不敢動。
溫則謙十分滿意的看著她的反應,眸中毫不遮掩的露出濃烈的欲望和渴求。鼻息噴灑在耳尖敏感處, 輕聲道:“當然是認真的,難道你覺得我不配和你做這筆交易?”
這是配與不配的問題嗎?
姜予微宛如驚弓之鳥,立即彈開,嘴角緊繃,臉色難看至極,想要說些什么但喉間發澀怎么也吐不出半個字來。指尖掐入肉中滲出絲絲血跡,也根本感覺不到疼。
因為她的胸口像是被人徒手撕出來一道傷口,正在汩汩往外淌血。
不過是半年時間而已,對一個人的改變居然會如此之大。眼前的人當真還是她認識的溫澤謙嗎?為何會陌生到仿佛從來沒有認識過一般?
溫則謙見狀,勾起唇角嘲諷道:“看來這半年陸寂對你當真不錯,讓你竟動了想要舍棄自己也要保全他的念頭。”
姜予微眉頭緊擰,不知他這話從何說起,“你說什么?“
“予微,方才你的反應已經給了我答案,你還用得著騙我嗎?”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沉默讓溫則謙誤以為她是在掙扎是否要為了陸寂而答應他的條件,心里頓時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般不是滋味。
以前的陸寂用他的前途來逼迫自己委身,而現在他竟然用同樣的手段來威脅自己,何其可笑?
樓下不知發生了何事,嘈雜聲四起,隨即又安靜下來。
溫則謙面若冰霜,一步步朝她逼近。
他每走一步,姜予微都會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雙手是死死拽住裙擺,努力維持著面上的鎮定。
然而雅間只有這么大,五步之后她的后背便已抵在了墻上退無可退。
姜予微強壓住心里的慌亂,深吸口氣抬眸看向眼前之人,“溫則謙,你冷靜一點。”
“姜姑娘,我說的很清楚。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可以考慮放入陸寂一馬。機不可失啊,你最好快些做決定,不然待會我可就要反悔了。”
姜姑娘?
曾幾何時,他們之間只剩下一句了冷冰冰的姜姑娘?
姜予微自嘲一笑,心里已經有了主意。剛想要說話,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打破了屋內令人窒息的氣氛,一個身穿錦衣華服的年輕公子走了進來。
她看向來人,驚詫道:“你怎么來了?”
陸寂信步而行,在她面前站定。笑容溫柔,煦如三月春陽,“我來接你。”
姜予微眸光閃動,舌尖抵齒。靜靜看著他清貴俊雅的容顏,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溫則謙見他們這副相視而立旁若無人的模樣,眉眼更冷了,“好一個英雄救美,只是陸大人還在禁足,擅自離府就不怕我在皇上面前參你一本嗎?”
姜予微臉色一白,立即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眼下的局勢,陸寂私自出府違背圣旨,等同于將自己的把柄親自送到劉榮光的手上。
她難以置信的看向溫則謙,隨即又轉頭看了陸寂一眼,焦急之余隱隱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
陸寂笑了笑,給了她一個眼神,示意她安心。然后不慌不忙的道:“到今日午時正好十日,皇上的禁令已解。”
姜予微聞言暗自松了口氣,這幾日她過得稀里糊涂的,沒有細數竟然都忘了時日。
不過這倒是解釋了為何她說要出府的時候陸寂會答應的如此爽快,甚至都沒有過問行蹤,原來是一直跟在后面。
一時間她說不清楚自己此時該是什么心情,冷笑一聲后無言以對。
浮云遮日,屋內頓時黯淡許多。溫則謙抬眸直視陸寂,氣勢凜然,針鋒相對。
“倒是我疏忽了,陸大人乃朝中重臣,又深得皇上信任。在溧洲犯下大錯,皇上也只罰你禁足十日,當真是幸運。只是不知下次大人是否還有這樣的運氣?”
陸寂不為所動,面上仍掛著一抹云淡風輕的淺笑,“這就不勞溫大人費心了。”
空氣中暗潮涌動,風檐寸晷,急張拘諸。姜予微不由自主的握緊成拳,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目光來回在兩人之間去逡巡,神情凝重糾結。
須臾,浮云散去,陽光重新照射進來。陸寂動了動身形,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瞬間被打破,她的呼吸也為之一松。
陸寂用余光撇向她,眸色一柔,“既然溫到人事務繁忙,那我和內人就不打擾了,告辭。”
說罷,上前扶住姜予微的手往外走去。
姜予微的心緒很亂,沒有過多考慮便隨著他的步伐一同離開。臨出門時,她忍不住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溫則謙站在陽光下,身上的銀線熠熠生輝,但整個人卻像是籠罩在一團黑暗當中,臉上的表情也很奇怪。非喜非怒,而是一種淡淡的悲傷。
她心頭猛然一跳,身子如同墜下萬丈懸崖般忽的想嘔。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眼看就要抓住,然而就在此時陸寂卻忽然拉了拉她的手。
她只能暫時收回視線,抬步下樓。
在回府的馬車上那種不對勁的感覺越發強,直覺告訴她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忽視掉了。可是為她怎么回想都都愣是想不起來,燥火燒得人心煩意亂。
“卿卿。”
愣神間,姜予微聽到陸寂在叫她,忙回過頭來,問:“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我喚了你幾句,你都沒有反應。”
她還定了定的神,道:“沒什么,只是在想今后該怎么辦?”
陸寂看了她一眼,沒有戳破,而是道:“剛才你們的對話我都聽到了。”
車內氣氛霎時變得有些僵硬,所有聲音都在慢慢遠去,唯有木輪碾過青石板發出的窸窣聲。
姜予微不置可否,面無表情的問:“你想說什么?”
“我想知道你的答案是什么?”
陸寂神色自若,但從語氣中還是聽出了一絲期待。
姜予微忽然咯咯笑了起來,直笑了半盞茶的時間才挑眉,滿帶惡意的反問:“爺希望我如何回答呢?”
不知為何,她居然生出了些許痛快。如今的陸寂站在了曾經溫則謙的位置,也算是體會到那種被人脅迫的滋味了吧?
可唯一相同的是,她依舊是那個身不由己的倒霉鬼,所以她又有什么好高興的?
想到處,她頓時歇了心思,只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悲。
陸寂笑容苦澀,啞聲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會同意他的要求。”
姜予微沒有反駁,因為她確實沒有打算要答應。
這種事,一次便已經足夠了。
“我只是不甘心”
陸寂臉色蒼白無力,眼底泛起潮紅。原本清俊從容的模樣竟顯得有幾分狼狽,聲音艱澀。
“在溧洲時我確實存有私心,想將你留在身邊。可我不曾授意賀家,你來別院我也并知情,所以當我見到你的那刻很是高興。”
她閉了閉眼,深吸口氣平復心情。誠然如陸寂所言,真正把她推入火坑的人是她的父親和姑母。
至于陸寂,只能算是幫兇。
可無論是幫兇還是主謀,于她的痛苦而言并無太大區別。
第99章 第 99 章 下獄
想著, 她道:“爺現在說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陸寂聞言神情慘淡,無力的靠坐在秋香色引枕上,濃密的睫毛遮住眼底大半落寞。光影從縫隙間照入, 襯得他的臉頹廢而凄美。
“確實無用。”
姜予微喉頭動了動, 忽然覺得自己方才的話是不是有些重了?
沉默半晌,她干咳了聲道:“不知爺今后有何打算?”
說到這個,陸寂恢復些許, 沉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姜予微皺眉,腦海里再次閃過那抹異樣的感覺
自從那之后, 又過了三日, 一切風平浪靜。看似所有的波折都已過去, 陸寂也恢復了每日上朝的日子, 但其實他們都知道這不過是暴雨來臨前夕的征兆罷了。
陸寂說兵來將擋,也不知究竟是個怎樣的遮擋之法。雖然他在說這句話時臉上似乎沒有擔憂之色,但總覺得有些發虛。
不過他不說, 姜予微便也沒有多問。心想以他的本事還不至于真的應付不過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最多是脫層皮罷了。
然而這日下午,她正在臥雪齋后的那間藥房里看書, 忽然聽到外面起了喧嘩聲。
杏容立即放下供春小壺,起身前去查看。須臾她便急匆匆的跑了回來,神情大變, 聲音發顫帶著哭腔道:“夫人不好了,爺被關入刑部大牢了!”
姜予微握筆的手剎時一頓,筆尖濃墨滴落在澄心堂紙上迅速暈染開來,將剛剛寫好方解毀了個干凈。
她看了一眼, 暗嘆可惜,把筆放回到黑石山形筆架上,問:“可有說所為何事?”
“來人也不清楚,只說是因為淮陽西泉莊之事。”
果然如此!
她道:“皇上已經定下了罪名?”
杏容皺起眉頭,仔細回想了一下剛才那人的話,道:“那倒還沒有,皇上只命人將爺押入大牢,審待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奪。”
姜予微的眉眼徹底放松下來,挪開那張已經毀了的紙,重新又鋪了一張。趁還有記憶,將方解又謄抄一遍。
杏容見她神色自若,非但不急反而還有心情看書,不免生出幾分異樣,“夫人,咱們現在該如何是好?”
姜予微的字很清秀,一手簪花小楷婉然若樹,碧治浮霞。不過片刻就謄抄好大半,她頭也不抬的道:“壽暉堂可收到了消息?”
杏容這才想起大夫人徐氏,眼前一亮,“來報信的人是申甫,他得了消息后直接來報夫人了,大夫人那邊應該還不知情。大夫人出身名門,又與各府的夫人相交不錯,定能想到辦法救爺,奴婢這就去告訴大夫人。”
“慢著。”
姜予微出聲叫住她,道:“此事暫且不要告訴大夫人,任何人也不許提及。”
“夫人這是為何?”杏容急的眼眶泛紅,眉頭擰在一起,頗是不解的盯著姜予微,“就算救不出爺,能探聽一些消息也是好的。”
一旁的金蟬見狀,忙上前用力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道:“夫人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杏容姐姐你先別急。”
杏容自知失了分寸,經她一握后腦中也清醒過來,急忙欠身告罪,“奴婢無狀,還請夫人責罰。”
姜予微沒有把此事放在心上,擺了下手,道:“起來吧,爺的事尚未蓋棺定論,說明一切還有轉機。眼下時局不明,最忌自亂陣腳。大夫人愛子心切,難免會病急亂投醫。那樣不僅救不了爺,還可能會落入劉榮光的圈套。”
杏容面露愧色,把頭埋得更低了,“夫人教訓的是,是奴婢糊涂了。”
“蔣嬤嬤昨日出城巡視莊子,明日傍晚方回。在此期間你讓桑虎派人守住院門,若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即拿下。另外,不許府中下人擅議此事。故意引起恐慌者,一律杖責二十。”
“是!”
杏容和金蟬領命,忙不迭的去了。
今晚的夜格外的沉,除了壽暉堂外幾乎無人的安然入睡。翌日早起都頂著厚重的青烏當差,氣氛十分壓抑。
姜予微讓裴儀去打探,但至今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皇上將陸寂關在大牢的最底層,派親衛軍看守,禁止任何人探視。
裴儀的人沒辦法靠近,不過劉榮光的人也同樣沒有辦法靠近。一時半會兒,陸寂應該還是安全的。
蔣嬤嬤在半路就得到了此事,回來后沒有多說什么,只吩咐眾人一切按照夫人交代的行事。
原本那些不信姜予微還等她另拿個主意的丫鬟婆子們面面相覷,心里沒底但又不敢去告訴徐氏,只得戰戰兢兢的各自回去了。
天陰沉昏暗,似乎又要下雪。枯枿朽株,不見半點柳綠花紅,更顯死氣沉沉。
檀雪去庫房領了這個月的顧渚紫筍茶,正欲往回趕,忽聽到前面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抬頭一看,只見身穿銀紅色鼠襖的香濃站在不遠處的假山旁朝她招手。
她快步走了過去,朝手心里哈了幾口暖氣,道:“天寒地凍,姐姐不在屋子里暖和怎么到這里來了?”
香濃鼻頭凍得通紅,重重嘆了口氣,“我心里壓著事,實在坐不住便出來走走。”
眼下侯府的大事只有爺,爺一日被關在刑部大牢,他們便一日難以安心入寢。如同一把鋒利刀懸在頭頂,隨時都可能掉落。
檀雪神色黯淡,眉梢間染上了憂色,“咱們人微言輕,怕是幫不上爺。”
香濃一把拉過她的手,不安的道:“好妹妹,你說爺還能回來嗎?他若真回不來了,咱們這一大群人該如何是好?”
小時候家里窮,衣食無繼。她是被父母十兩銀子的價格賣到宣寧侯府的,運氣好分到了二月閣。
陸寂不喜繁瑣,規矩很嚴。但在吃穿用度上從未虧待過她們,而且賞罰分明,所以她是萬萬不愿再回到過那種苦日子的。
寒風刺骨,直往衣服里鉆。檀雪冷得抖了下肩膀,耐著性子安慰她道:“姐姐放心,吉人自有天相,爺一定能平安回來。”
香濃一想,覺得也是這個道理。外面多少人盼著爺死,比這兇險的情況也不是沒有,但爺都平安無事的過來了,又怎么差這回?
思及此,她稍稍放下些心來,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朝二月閣的方向努了努嘴,陰陽怪氣道:“那位這會兒又去臥雪齋了,風雨無阻的。爺出了這么大的事,她竟然還如此沉得住氣。”
檀雪不知該如何回答,干笑了兩聲道:“我觀夫人行事頗有章法,想必心中已有打算,只是未曾向我們明言罷了。”
“她能有什么打算?從出事到現在過去好幾日,她除了每日去看那幾本破書還做過別的嗎?不許咱們私下議論也就罷了,竟還瞞著大夫人,我看她分明就是不想救爺!”
“怎么可能?姐姐你誤會夫人了。”
香濃冷哼了聲,她就是看不慣姜予微那副要死不活的姿態。
爺對她疼愛有加,自她入府一直錦衣玉食的養著。她私自逃出京城,爺都不曾怪罪。可爺出事之后,她就像個沒事人般絲毫不急,一片真心全然喂了狗。
“我誤會她什么了?事實不就擺在眼前嗎?再說了我們憑什么聽她的?一個妾室而已,還真端起主母的架子來了?”
檀雪見她口無遮攔,皺了皺眉,心里頗不是很認同她的說這番說辭,“蔣嬤嬤回來后不也沒說什么嗎?”
“妹妹你好生糊涂了,蔣嬤嬤那是被她巧舌如簧的騙了!”
香濃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她幾次三番逃走與爺并非同心,怎會想方設法竭盡全力的去救爺?說不準還在記恨爺吶!更何況她爹不過是個小小的芝麻官,見識淺薄,盲人瞎馬,對京城的門道只怕一竅不通。將全府數十口人的前途性命就放到這樣的人手中,你我豈能安心?”
檀雪糾結一番,還是覺得不妥,“夫人不是那種嘩眾取寵之人,我相信夫人定有辦法能救爺。”
香濃見說服不了她,沒了之前的好臉色,一把甩開她的手,“罷了。”
檀雪心細如發,立即聽出異樣。當即留了個心眼,忙攔住她道:“姐姐可是另有主意?”
香濃側首打量了她一眼,得意的道:“不瞞你說,我與花媽媽、芳媽媽還有其他幾人準備待會去壽暉堂告訴大夫人實情,并請大夫人出面主持大局。”
檀雪一聽立即急了,“萬萬不可!姐姐你忘了夫人的命令嗎?私自把此事告訴大夫人是要被杖責二十大板的。”
香濃不以為然,眉梢高高揚起,“屆時有大夫人做主,我還用得著怕她嗎?大夫人才是侯府名正言順的主子!”
“姐姐不可!我雖然不懂,但也知道這時候絕不能莽撞,還請姐姐三思。”
香濃不耐煩的推開他,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就不該跟你說這些。”
說罷,她轉身就走。
檀雪暗叫了身不好,怕她們不管不顧真的闖到大夫人面前,急忙追了上去。
第100章 第 100 章 動手
然而才出假山, 她看到原本早應該離開的香濃站在石洞口一動不動的,身形還略顯拘謹僵直。
她腳下頓了頓,懷著疑惑的心情上前, 赫然發現身穿一襲朱褐色刻絲銀鼠襖子的蔣嬤嬤正堵在香濃的面前。也不知她在那兒站了多久, 不茍言笑的模樣讓人望而生畏。
檀雪不由自主的放慢腳步,欠身一禮,“見過嬤嬤。”
蔣嬤嬤微微頷首, 示意他起身,隨即將目光又重新落回到香濃身上。
香濃如同千斤重鎖壓間,臉色難看, 心虛不已, 強扯出一抹笑來, 還想佯裝什么都沒有發生, “嬤嬤,您老人家怎么到這里來了?”
“你這是要去何處?”蔣嬤嬤沒有理會她,面無表情的問。
“我我正要回去伺候夫人吶。”
蔣嬤嬤冷哼了聲, 根本不吃她這套。犀利的眼神掃過她的頭頂,壓迫感十足, “爺早就吩咐過,他若不在府中, 一切事物皆由夫人做主。你是想違背爺的命令嗎?”
香濃猛的咽了口唾沫,眼睛事情瞞不住了,垂在兩側的手抖的厲害。要說他們這些下人最怕的是誰?頭一個當屬蔣嬤嬤。
爺兇名在外, 但只要你恪守本分不犯忌諱,一些小事爺不會和他們計較。蔣嬤嬤則不同,她向來秉公執法,從不徇私, 所以所有的下人都害怕她。
“我我只是擔心爺的安危,又想到大夫人到底是爺的生母,理應知曉這才”
“住口!”蔣嬤嬤呵聲打斷她,道:“眼下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侯府?外頭那些人生怕你沒有動靜。夫人用心良苦,怕大夫人擔心受怕,這才瞞下此事。可你竟敢擅作主張,真是好大的膽子。”
香濃心中憤憤,嘟囔道:“嬤嬤,這樣一直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不自知的蠢貨,你懂什么?你以為告訴大夫人就有辦法救爺了?還想煽動其他人和你一同鬧事,簡直罪加一等。來人!杖責二十。”
香濃聞言臉色頓時煞白,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嬤嬤饒命,我下次再也不敢了,還請嬤嬤饒了我這回吧。”
蔣嬤嬤冷冷的看著她,居高臨下道:“今日我饒了你,日后誰還把夫人的話放在眼里?”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立即搬來一張條凳,另有兩個力氣大的婆子將香濃拖過來,按在上面。又用麻繩捆住雙手,以防逃脫。
香濃驚恐不已,豆大的汗珠從額間沁出,連聲哭喊求饒。
巨大的動靜立即引來了許多人的圍觀,蔣嬤嬤并沒有阻止,她就是想讓香濃給他們做個榜樣,看誰還敢生出這么大的膽子來。
寸厚的板子落在背上,疼的香濃慘叫不止,凄厲的聲音久久盤旋不散。才片刻功夫,她后背更已皮開肉綻,連悶哼聲都逐漸小了下去。
偌大的院子鴉雀無聲,所有人噤若寒蟬,面色蒼白。不過此舉效果卻頗佳,原本和香濃存了一個心思的人頓時偃旗息鼓不敢露面,生怕讓蔣嬤嬤看出來。
二十大板很快打完,香濃如同一灘爛泥趴在條凳上。鮮血滲透衣服,然后滴落在地上,腥氣沖得人目眩。
蔣嬤嬤讓人把她抬回房間并請來大夫醫治,銳利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頭頂,不威自怒,“都散了吧,若有再犯者,絕不輕饒。”
眾人如鳥獸散,頭埋胸口腳似千里馬,急急的告退離開,連一步也不敢耽擱。
蔣嬤嬤見這些人走的差不多了,撿了條近道網澄湖而去。
穿過月洞門,廣闊的澄湖立即映入眼簾。霧凇沆碭,天地一白,闃然無聲。湖面結了一層冰,但是很薄,沒有人敢在上面走。
聽說再往北去天氣更加嚴寒,結了冰的湖河不僅能走人,還能通車馬,比平時還要方便。
她繞湖畔而行,徑自來在臥雪齋后的那間藥房。
杏容進去通報,不一會兒便出來請她入內。
打起簾子,一股帶著藥香的暖風撲面而來,趨散了裹在她身上的寒意。蔣嬤嬤快步上前,屈膝行一禮,道:“見過夫人。”
姜予微坐在黃花梨卷草紋翹頭案前,正將藥碾子中的藥材碾碎。聞言抬頭一笑,“嬤嬤不必如此客氣,快請起吧。”
蔣嬤嬤從善如流的起身,但她沒有因為自己現在掌管侯府中饋而對姜予微心生輕慢,反而束手端立,恭敬有禮。
“我按照夫人的吩咐,在下人中挑選出四個還算伶俐的小子去留意城中各處的動靜,但到現在暫時都還沒有發現。”
姜予微猜到她來就是為了這個,對此也不覺例外,點頭道:“有勞嬤嬤了,則溫則謙那邊也請莫名多加留意。”
她有預感,風浪將至。
“夫人放心。”蔣嬤嬤應了聲,躬身告退。
“嬤嬤且慢。”
姜予微忽然叫住她,從袖中拿出一個巴掌大的螺鈿漆器盒,道:“上次我便看到嬤嬤行走時左腿略顯吃力,想來是寒疾發作了。這是我自制的藥膏,涂上能舒服些,還望媽媽不要嫌棄。”
蔣嬤嬤看著她遞過來的漆器盒,先是一愣,隨機胸口涌起了一股濃濃的暖意。
她的左膝確實犯了寒疾,但這幾日府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她把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便隱瞞下來。沒想到姜予微不僅看了出來,還特意給她調藥。
蔣嬤嬤眸光閃動,上前雙手接過,“多謝夫人。”
兩人又續了幾句閑話,蔣嬤嬤這才離開。
金蟬把人送出門后,折返回來繼續做剛才未完的活計。從榆木藥柜里取出麝香冰片,各稱取二錢置于翹頭案上,道:“夫人要打探消息,何不派錦衣衛去?”
姜予微笑了笑,道:錦衣衛雖擅探查,但現在都被盯著反而不利。有這些人就夠了,待會兒你讓裴儀過來一趟。
“是。”
夜幕低垂,燒燈續晝。宵禁后空無一人的常見彌漫起彌漫著一層濃霧,疏月掛于柳梢,不知何處的犬吠聲散落在風里越傳越遠。
熏籠里的銀骨炭噼啪作響,火光映照在劉榮光的臉上,明明滅滅透出幾分陰鷙。
他端起茶盞,漫不經心的撥動里面乳白色的茶沫,問:“陸寂如何了?”
陪坐在左側下手的張薦立即直起身子,恭敬回道:“還和往常一樣,不許任何人探視,一應吃食也有專人查驗。”
劉榮光冷笑了聲,眸底閃過一抹狠毒,“看來皇上是決心要保他了。”
那日在朝堂上御史大夫上表參奏,又有郭大貴和趙德全為證,歷數陸寂數條大罪。不僅草菅人命,而且還在暗中推動西泉莊百姓暴亂。
可饒是如此,皇上也只將他關押,此后更是以各種理由一拖再拖,情形于他們而言不利。
他看向右側另一人,道:“則謙,此事你怎么看?”
溫則謙一襲素衣,靜靜坐在櫸木官帽椅上。他做的較遠,火光照射不到,反倒是窗外月華籠罩周身,清冷出塵。
“皇上貴為天子,想要留他的性命旁人自然不敢不從。然則天下總有日光不及之處,暗潮之下,蛇鼠有道。”
“哦?”劉榮光瞇起眼睛,饒有興致的道:“說來聽聽。”
“皇上安排的親衛當中有一人姓張,負責查驗每日送進去的吃食。此人乃是個孝子,前些日子他母親病重,前去醫館求藥。但那藥價格昂貴,他無力承擔,求郎中寬限時正好被我遇到了。”
“正好”兩字用的委實很妙,劉榮光捋了把山羊湖,哈哈大笑起來,“則謙不愧是則謙,心思縝密,辦事周到,果然早有應對之策。”
溫則謙扯了扯嘴角,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喜怒,道:“多謝大人夸獎,只因機會難得,下官實在不愿錯過。”
“那此事就交給你了。”
“大人放心。”溫則謙眸色一冷,殺機畢現。
劉榮光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放下茶盞,“時機已至,萬事俱備,去告訴宮里一聲,可以開始動手了。”
屋內陡然一靜,幾個人的表情立即變得嚴肅起來。
溫則謙微不可查的皺了下眉,道:“大人何不等到陸寂死后再動手?那樣可保萬無一失。”
劉榮光不置可否,“我知道你恨不得現在就去陸寂于死地,但皇上對我越發戒備。三日前送去西北軍的密信雖然被我們截獲,然焉知沒有第二封,第三封?宜早不宜遲,趁他們現在還沒做好準備,咱們可以一擊而勝。”
那封密信他看過,是皇上寫給鄭國公請他速回京城勤王救駕的,所以劉榮光的擔心不無道理。
溫則謙斂眸,道:“那就依大人所言。”
劉榮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辦到,待你我事成之際就是陸寂身死之時。”
旁邊的張薦也笑了起來,“溫兄當真是長情,那姜氏已為人婦有什么好的?改日我親自去畫舫挑兩個美人送到你府上。畫舫里的可都是從揚州來的瘦馬,婀娜多姿,善解人意,保證你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