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朱鷺
馬車緩緩駛過護城河, 停在了同安門下。裴儀先去安排客棧,桑虎帶著四名近衛隨行在側,其他人則散在人群當中。
姜予微自馬車上下來, 立即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
只見來來往往的行人幾乎快把整條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車馬駢闐,摩肩接踵,沸反盈天, 還不乏有女子穿梭其中。
她惦記腳尖眺望,發現沿街的商鋪和雜貨攤子一眼望不到頭。賣什么的都有,吆喝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甚至還可以看到金發碧眼的胡人商隊牽著駱駝從他們面前經過, 駝鈴聲清脆悠揚。
陸寂道:“從同安門直到廣德門, 綿延十里都是來此做買賣的商人。廣德門往西不遠便是黃石磯碼頭, 咱們在那乘船北上。”
姜予微收回視線, 興奮道:“我聽說錦市連開三日,夜不設禁。第三日的晚上還有火樹銀花和魚龍百戲,可是真的?”
“是真的, 你若喜歡,我們可在此多留兩日。”
姜予微一喜, 然而才眨眼的功夫,她嘴角忽的沉了下來, 有些悻然道:“還是算了,爺此番是回京述職,怎好因我耽擱。”
陸寂失笑, 知道那不是她的真心話,道:“回京不急在這一時片刻。”
跟在兩人身后的桑虎聞言一驚,彈劾的折子還擺在御案上,自家主子倒是一點也不著急, 頓時對姜予微的態度越發恭敬起來。
“走吧。”陸寂牽住了她的手,打趣道:“跟緊些,小心被那些人給拐了去。”
他的手寬厚溫暖,掌心生有薄繭,能將姜予微的手整個包裹住。
此處是大街,姜予微頗覺別扭,但識相的沒有掙開。對于這種混亂之處,還是謹慎些為妙。
去年溧州元宵燈會,朱家的小女兒出門游玩,結果走丟了。等人找到時衣不蔽體,那賊子蒙著面也不知是誰。朱家姑娘也是個性情剛烈的,次日凌晨趁看守的下人不備,一條白綾自懸梁下。
朱家夫婦悲痛欲絕,日日去府衙前鳴冤。那陣子鬧得人心惶惶都不敢出門,好在最后拿住了元兇。
陸寂牽住她的手往里而去,一路上應接不暇。有巧式錫器,通照湖錦,香飲鋪子,六陳店,還能看到灼龜的幌子
灼龜店內的爐中正在焚燒龜甲,身穿藏藍色道袍的小道士在一旁拉風箱,忙得滿頭大汗。頭戴純陽巾的白胡子老道則在為一位婦人觀已經燒好的龜紋,測定吉兇。
陸寂見她一直看著此處,道:“神鬼之事,大多虛妄。不過問上一問,寥以慰藉也未為不可。”
姜予微笑著搖了搖頭,她的命數她早已知曉,是吉是兇于她而言并不重要,何需再測?
“爺,此地如此繁華,但為何要叫錦市?”
陸寂解釋道:“淮陽乃水路咽喉之地,南北商人大多集聚于此。起初十分混亂,偷盜、斗毆之事時有發生,朝廷索性在城南劃分出一塊地方,設南市令以便管轄。”
“此處原本有十二月市,正月燈市,二月花市,三月蠶市,四月錦市,五月扇市,六月香市,七月七寶市,八月桂市,九月藥市,十月酒市,十一月梅市,十二桃符市。每到四月,百姓們便會把今年的新錦拿到集市上來售賣,故而才稱錦市。”
她環顧四周,發現賣織錦布帛的人家確實不少,“如此說來,豈非每月都有三天夜不設禁的日子?”
“正是,月市的最后一日是淮陽百姓每月一次的盛會。除了魚龍百戲外,有時那些買賣做得好的商人還會當成撒錢財來祈福,所以那日最是熱鬧。”
姜予微心中暗動,跟在他身后繼續往前。
然而才走出去沒多遠,忽然發現前面圍了許多人,將原本就擁擠的街道堵得寸步難行。她嫌擠,想從后面繞道而行。
陸寂卻笑道:“這么多人,想必是有什么有趣的東西,不過去瞧瞧豈不可惜?”
話音剛落,桑虎便立即過去開道。他生的人高馬大,面相又兇悍。那位被擠到一旁的人看到他臉上那道駭人的疤,剛涌起的怒火頓時熄了,就這樣很快清出來一條可以通行的路。
陸寂細心的環住她的肩膀,以防被人擠到。
兩人來到了前排,只見人群的中心是一個小攤。攤主是個年金花甲的老頭,身子干癟消瘦,臉上盡是歲月留下的滄桑,手里捧著十幾支做工粗糙的竹木箭。
與尋常木箭不同,他手里的箭箭頭全都用粗布包裹嚴實,無法傷人。
攤前擺放著一面銅鑼,只有菱花鏡大小。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手持榆木弓站在離銅鑼三米遠處,拉弓搭箭意圖射中那面銅鑼。
看樣子這是一場游戲,玩法與投壺相似,只要射中便可拿到彩頭。銅鑼旁豎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三十文一箭”。
姜予微驚嘆不已,三十文都夠一家三口一日的開銷了。這種玩法,尋常百姓可玩不起。
木牌前還有一個竹編籠子,里面關著一只鳥,想來便是此次的彩頭。
那只鳥形狀似鶴,體羽及爪子卻是漂亮的淡粉色。脖頸修長優美,蜷縮成一團,頭耷拉下來,時不時發出一聲哀鳴。
姜予微此前從未見過,想到陸寂博聞強識,不問白不問,便道:“爺,此乃何物?”
“此鳥名叫朱鷺,爾雅釋鳥疏云:‘楚威王時,有朱鷺合沓飛翔而來舞。則復有赤者,舊鼓聞朱鷺曲,是也。’能在此處看到也算難得,三十文一支箭不算貴。”
原本生長在山野之間,無拘無束。如今卻因商人重利之故而困在小小的籠中供人玩樂,何其不幸。
陸寂一笑,“你若喜歡,我就替你去贏了來。”
姜予微剛想說話,人群中忽然響起一陣喝倒彩的噓聲,原來是那女子又射空了。
那女子臉色十分難看,周身寒意密布,冷冷的掃視了一圈眾人。跟在她身后的小廝和丫鬟個個膽戰心驚,都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臉色。因為算上剛才那支,她已經連續射空二十四支箭了。
攤主也是發怵,先前來射箭的公子小姐大多是為了尋個樂子,便是射不中也是一笑了之。可這位姑娘卻一直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仿佛勢要拿到彩頭不可。
他小心翼翼的陪笑道:“姑娘可要再試一次?這支箭不要錢,算小老兒孝敬給姑娘的。”
那女子聞言慍色更甚,只覺他這番做派是在有意嘲諷自己。柳眉倒豎,“誰要你的破箭!”
她低頭看了手里的榆木弓,忽然冷笑了聲,“你這張弓有問題,定是你從中做了什么手腳,想借此訛錢!”
攤主大驚失色,忙半彎下腰,惶恐道:“姑娘說笑了,小老兒做生意最重誠信二字,哪里敢在弓上作假?”
“那你的意思是本姑娘箭術太差,所以才連射二十四箭都不中?!”
那女子雖然頭戴幕離,但身上穿的是百兩銀子一匹的織金錦,腰間墜的是鏤空雕牡丹羊脂白玉佩,也是價值不菲,光是這塊玉佩便可買下這里五間鋪子了。
攤主自是不敢得罪,臉色煞白,忙不迭道:“姑娘誤會了,小老兒絕無此意。”
那女子悶哼了聲,別過頭去看也不看他,神情倨傲,“我不管你是何意,反正這只鳥本姑娘今日要定了!來人,把它給我抬回去。”
攤主一聽,頓時染上急色。這只朱鷺是他求了許久,好不容易才從捕獵人手里買來的,花了足足十兩銀子。
之所以沒有直接賣掉,也是想通過這個方法多賺些前。今日才是第一日,若是就這樣被拿走,虧得血本無歸啊。
他哀聲求饒,“姑娘不可,小老兒是小本買賣,一家老小全指望這只朱鷺了。還請姑娘高抬貴手,放過小老兒吧。”
那女子不耐煩的蹙眉,絲毫不理會他的話,朝身后道:“你們還愣著做甚?!”
幾個小廝立即上前,一把推開想來阻攔的老攤主。老攤主骨瘦如柴,被他們一推結結實實的摔在一旁的柳木條凳上。
條凳上原本還放了幾個品相較差的細頸雙耳瓶,也是用來當彩頭的。此時碎了滿地,人躺在那兒半天都爬不起來,喉間溢出呻1吟,面上皆是痛苦之色。
周圍的百姓看不過去,紛紛指責起那名女子,“你怎可如此橫行霸道,竟然欺凌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
“年紀輕輕的沒想到心腸如此歹毒,你是誰家的姑娘?”
那女子聞言非但沒有半分懼怕,反而直接嗆了回去,那雙眸子如同在看一群螻蟻,“你們這群刁民休要在此血口噴人,本姑娘何曾欺凌過他?分明是他拿張假弓意圖坑騙我,本姑娘乃是見義勇為!”
人群中有人義憤填膺的喊道:“你如何證明此弓有假?難道就憑你射不中嗎?”
“就是就是!自己技不如人,還非要怪在弓上。”
那女子滿臉鄙夷,冷眸掃過眾人,揚聲道:“此弓比尋常木弓重了半鈞,且弓身弧度也有偏差。你們若是不服,大可去官府一辯真偽。倘若我所說不假,那你們這些空口白牙污蔑我的人一個也別想跑!”
第32章 第 32 章 弓弦
眾人面面相覷, 都不愿引火上身,紛紛閉了嘴。
那女子似乎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不屑的嗤笑一聲, 下巴高昂, 神情越發得意起來。
攤主見其中一個小廝提起竹籠轉身欲走,急忙掙扎著爬了起來,膝行兩步跪在那女子面前。身上不知何處被碎瓷片劃傷, 衣袖上沾染了許多血跡。
但他根本顧不得查看自己的傷勢,雙手合十,苦苦哀求。
“求姑娘大發善心, 放過小人吧。小人確實沒有在弓上動手腳, 這只朱鷺是小人好不容易才得來的, 今日拿到集市也是想多賺些銀子為孫女治病。我孫女她生來便有心疾, 若不吃藥難以活命。還請姑娘不要拿走竹籠,求求姑娘了。”
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如此低聲下去的伏乞,所見者都心生出不忍, 暗自握緊拳頭。然而那女子一看便知來歷不凡,他們不敢得罪, 只得默默別過頭去不忍再看。
那女子嫌惡的后退兩步,生怕血污臟了她的裙角, 呵斥道:“滾遠點,你孫女與我何干?”
說罷,便要離開。
攤主見狀, 無力癱坐在地,渾濁的眸中滿是痛苦絕望之色。干瘦的肩膀佝僂著,仿佛被抽離了所有的生氣。雖無聲音,但早已老淚縱橫。
姜予微眉頭緊鎖, 胸口好似堵了塊巨石,極不舒服。她掙脫開陸寂的手,上前道:“這位姑娘且慢,你并未射中,如何能將彩頭拿走?”
那女子回頭撇了她一眼,頗為意外居然還有個不怕死的。見她雖有姝色,但發髻間只有兩支白玉簪子,身上的衣料也是尋常的雨花錦,應該是哪個破落戶家的女兒,語氣輕慢。
“你是何人?也敢管我的閑事?”
姜予微淡淡一笑,“我只是路人,亦不敢管姑娘的閑事。只是難得在此遇到一只朱鷺,故而也想一試。”
“你是聾了嗎?沒聽見我方才說了什么?”那女子加重語氣,不悅的蹙眉。
姜予微輕笑,聲音仍是不疾不徐,“聽到了,可這位老伯方才也說自己并未做過。既如此,那我們該聽誰的呢?”
那女子氣極而笑,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剛想說話,人群里有位布衣荊釵的年輕婦人忽然高聲附和。
“這位姑娘所言極是,怎能聽信你的片面之詞呢?倘若這位老伯當真作假,我等無話可說。但如今事情真相未明,你就想將彩頭帶走,與強搶何異?”
有她打頭,圍觀的百姓又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有些聲音還不小,像是故意在說給某些人聽到。
“該不會是她射不中,惱羞成怒之下才故意尋了這么個理由吧?”
“十有八九,你瞧她之前連射了二十多支箭都未中。如果那張弓真的有問題,射第一箭時便應知道,何必要等那么多支箭后再說?”
“仁兄言之有理啊!”
那女子怒目圓睜,渾身發顫,握住榆木弓的手咯咯作響,眼神如同淬了毒般一瞬不瞬的盯著姜予微。
她是家中幺女,自幼倍受父母兄長寵愛,在淮陽還沒有人敢當眾給她難堪,當即咬牙道:“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編排我,你可知我是何人?!”
姜予微學著她此前的模樣,撇了撇嘴,“你是誰與我何干?”
“你!”
陸寂失笑,只覺得這樣的她格外動人,狡黠而又明艷。
姜予微見她鼻子都快氣歪了,笑道:“我愿意隨姑娘一同去官府驗明真假,不過現在還請姑娘將朱鷺放下,此局并未結束。”
之前喊話的那名女子也大笑起來,道:“還不快還給人家?好歹也是個大家閨秀,竟然貪墨別人的東西,說出去也不嫌丟人?”
“對啊!快把弓給這位姑娘,人家還等著贏彩頭吶。”
眾人紛紛起哄,眼瞅動靜鬧得越來越大,跟在她身后的丫鬟怕回去后無法交代,在一旁低聲勸阻。
“姑娘息怒啊,老爺上次說了,您這次若是再惹出什么禍來必罰您禁足半月。咱們不妨就讓她試試,瞧她這幅身板,干癟得好似豆芽菜般,只怕是連弓都拉不進。屆時,您何愁沒有機會狠狠羞辱她一番?”
“你閉嘴!”那女子瞪著她,又緊了緊手里的弓,惡聲道:“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
丫鬟嚇了一跳,縮起脖子頓時不敢再多言。
姜予微不動聲色的觀察她眉宇間的神情變化,心中了然。她往前逼近兩步,朝那女子伸出了手,溫聲笑道:“還請姑娘把弓給我。”
那女子咽了口唾沫,眸中閃過一抹虛色。她別過臉看向別處,心里盤算著說辭。但姜予微根本不給她這個機會,又把手往前遞了遞,黛眉微挑,似笑非笑。
起哄聲還在不斷響起,被這么多雙眼睛盯著,那女子如同被架在火上煎熬。她惡狠狠剜了姜予微一眼,這才不情不愿的把榆木弓扔了過去。
姜予微一拿到弓便知道她在說謊,四鈞為一石,訓練有素的將士一般只能拉動二石之力,能拉到三石的少之又少。
他們用的弓箭都是特制,用的是上好的牛筋。而這把弓做工粗糙,弓弦是絲線與馬鬃混編而成,根本吃不住太重的力道,不然會直接崩斷。
所以那女子說重了半鈞乃是無稽之談,之所以射不中是因為準頭偏離了半寸。
姜予微其實并沒有學過箭術,姜翊六歲啟蒙時楊氏曾給他找過一個武師傅,她只在旁偶然聽到過幾句要領。
之所以知道這些,那是因為小時候她只要犯錯,楊氏便罰她不許用膳。園子西南角的廂房后有一顆棗樹,若是餓的狠了,她和銀瓶就去那里用彈弓打棗。
起初做的彈弓連石頭都打不出,后面請教了街頭的小子才知弦也有區別。慢慢的她也就摸出些許門道來,一打一個準。
想著,她按照記憶中武師傅教姜翊時的模樣,拉開弓對準了那面銅鑼。
但是銅鑼實在太小,距離隔得遠不說,主要的是角度不好。攤主沒有在弓上動手腳,可卻在這里暗藏了些心思。
因此想要射中絕非容易之事,何況是對她這樣一個從未射過箭的人來說。
弓箭與彈弓不同,手臂吃力很大,一不留神便會射偏。她有些慌神,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托大了。
然而就在這時,一只手忽然搭在了她拉弓的手腕上,往下壓了壓。
姜予微一愣,發現陸寂不知何時到了她的身后,低沉而有力的聲音傳來,“手腕下壓,腰背挺直。不必害怕,對準靶心即可。”
她的心緒莫名安定下來,全神貫注的盯著那面銅鑼。按照他所說的辦法調整姿勢,將弦拉到最滿。
深吸一口氣后,緊接著松開手。箭羽急速射出,“咚”的一聲擊中銅鑼的邊緣發出悶響。
周圍的百姓齊刷刷鼓掌喝彩,一時間紅飛翠舞,笙歌鼎沸。
姜予微被氣氛所感染,嘴角情不自禁的上揚,帶著笑意下意識的看向陸寂。
第33章 第 33 章 周家
剎那間, 陸寂心頭一震。這樣的她與往日的疏離客套不同,眼眸明亮澄澈,如花樹堆雪, 瀲滟生輝, 鮮活無比。
要是能把她帶回去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就好了!
姜予微敏銳的察覺到他眸中的異樣,帶著濃濃的侵略意味。頓時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脊背爬上頭頂, 激起層層雞皮疙瘩。
她強撐笑容,佯裝羞澀的垂眸避開他的視線,輕喚了聲, “爺?”
陸寂按捺住內心的刺癢, 笑意晏晏, 面上仍是一派光風霽月, “做的不錯。”
“多謝爺夸贊,”
陸寂盯著她的眸子看了半晌,不舍的收回視線, 轉而看了桑虎一眼。桑虎立即會意,挎著橫刀昂首闊步的走到那提竹籠的小廝面前。
幾個小廝頓時緊張起來, 肌肉緊繃,神情戒備, 嚴陣以待。沒有自家主子的吩咐,他們可不敢仍由東西就這樣被奪走。
然而桑虎有胡人血統,身形高大, 與他們站在一起足足高出了一個頭,渾身散發出冷冽的殺伐之氣。
這種氣勢絕非是在練武場打磨出來的,而是要經過真刀真槍的廝殺,哪是那些練過幾年花拳繡腿的小廝可以比擬?
才一個眼神, 這些人紛紛敗下陣來。
那女子雙目赤紅,額頭青筋隱現,顯然已經氣到了極限,但她并未言語。
桑虎猛的將搶過竹籠奪過來,目光凌厲的掃過幾人,警告他們不要妄動。
隨后走到攤主面前,掏出一錠銀子給他,道:“這是我家夫人的箭錢,剩下的賞你了。”
聽到“夫人”兩字,姜予微臉色微沉。昨晚杏容也是這樣喚她,她聽了刺耳,本想讓杏容換個稱呼,理由是自己還未入宣寧侯府的大門,當不起這聲夫人。
但杏容卻說這是陸寂的吩咐,無奈之下她只得作罷。
攤主手捧銀子,受寵若驚。待掂量過后,立即又破涕為笑。
足足二十兩,他孫女的藥錢終于有著落了!
他忙不迭的跪下,對姜予微和陸寂連磕了好幾個響頭,臉色激動得通紅,磕磕絆絆道:“多謝公子!多謝夫人!多謝公子!多謝夫人!”
讓一個長輩向自己磕頭,姜予微內心實在難安,惶恐的避到一旁,道:“老人家不必如此,快快請起。”
說罷,伸手親自將他扶了起來。
陸寂看到她潔白如玉的手沾染上攤主衣袖上的血跡和臟污,忽然蹙了蹙眉,溫聲道:“來人,送老人家去看郎中。”
“是。”
對于窮人來說,最不值錢的可能便是膝蓋了。攤主看著二人淚眼蒙蒙,哽咽到幾乎說不出來話。干裂的嘴唇數次開闔,最后只喃喃的又重復了好幾遍多謝。
姜予微心中苦澀,頗不是滋味,“傷勢要緊,您快去看郎中吧。”
攤主這才收拾了些要緊的東西,將銀錠仔細藏在貼身的衣物里,匆匆離開,至于那些個不值錢的玩意兒全都來不及帶走。
看到他走遠,姜予微暗自松了口氣。看向那女子,笑道:“讓姑娘久等了,我們現在就去官府請人驗弓吧。”
跟在那女子身后的丫鬟連大氣也不敢出,小心偷瞄了眼自家姑娘的臉色,立即又縮了回去。
那女子已是目眥欲裂,臉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好似被人狠狠抽了幾巴掌,耳畔隨時都能聽到嘲諷她的譏笑聲。
對她來說這簡直是奇恥大辱,當下再也顧不上會不會捅到她爹面前了,銀牙緊咬,冷聲道:“好!這可是你自找的!”
話音剛落,一道清脆悅耳的聲音忽然穿過紛亂嘈雜的人群傳來,“敏兒,不得無禮。”
眾人一愣,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那里圍觀的百姓紛紛散開,露出站在后面的一男一女來。
那女子頭上也戴著幕離,身上穿著鵝黃色如意紋縐紗裙,配蔥綠色繡花上裳。體態婀娜,舉止嫻雅端莊,風姿卓然出眾。
而她身側的男子則稍顯遜色,一襲墨綠色刻絲錦袍,手持象牙骨墨蘭泥金扇,五官周正,一雙桃花眼輕佻虛浮。
那個喚做“敏兒”的女子看到來人,驚訝道:“景宣哥哥,淑姐姐,你們怎么來了?”
周淑則款款而行,穿過人群來到劉敏如的面前,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我要再不來,你可就闖下大禍了。”
劉敏如不解,詢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淑則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說話。一旁的周景宣收起泥金扇,上前拱手一禮,道:“見過陸大人。”
陸大人?
劉敏如呆愣,朝堂上姓陸的人本就不多,而當得起周景宣一句“陸大人”的,便只有錦衣衛副指揮使陸寂。
前幾日她偶然間聽她爹在提及,說陸寂北上述職會途徑淮陽了,還吩咐手底下的人多注意城門口的動靜,沒想到竟然讓她在此上了,頓時后背驚出一身冷汗。
錦衣衛的大名如雷貫耳,而她們劉家是京城劉家的旁支,與錦衣衛向來水火不容。難怪淑姐姐要說她闖下大禍,這下該如何是好?她爹非打死她不可!
陸寂輕笑,點頭溫聲道:“周大公子,周二姑娘。”
周淑則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松開劉敏如死死握住她的手,盈盈一拜,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歡喜。
“陸大人,好久不見。自上次京城一別,已有半載,不知大人可還安好?”
“多謝小姐記掛,在下一切都好。”
周淑則柔柔淺笑,一瞬不瞬的看著他,道:“此處人多,不知可否請大人移步到前面的望月亭一聚?”
陸寂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低頭看向來姜予微,似乎是在詢問她的意見。
第34章 第 34 章 妾室
姜予微原本正盯著碎瓷片上的纏枝花紋在出神, 后知后覺的發現周圍的氣氛有些古怪,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陡然反應過來,咬牙暗罵陸寂真不是個東西。這位周二姑娘明顯是對他有意, 可他居然把自己拉出來當那只出頭的鳥。
人家姑娘特意相邀, 難道自己還能說不去嗎?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為難自己!
想著,柔聲道:“爺,盛情難卻, 左右時間還早,怎好辜負了周大公子和二姑娘的一番美意?”
陸寂眼睫微垂,清冷俊逸的臉上掛著淡淡笑意, 道:“也好, 那就勞煩兩位在前面帶路了。”
不知為何, 姜予微忽然覺得陸寂可能是動怒了。明明他現在與往常無異, 可她還是有股強烈的直覺在告訴她是真的。
旁邊的周淑則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嘴角的笑容逐漸沉了下來。回想起方才聽到的那句“夫人”,她再次深深打量了姜予微一眼。
見姜予微雖然裝扮簡單素凈, 但難掩容色。云髻峨峨,眉如遠黛。
一襲雨花錦寶相花紋對襟襦裙裁剪得當, 勾勒出完美的身形。肩若削成,腰若紈素, 燦如春華,嬌腮欲暈,確實是個難得的美人。
一行人穿過熱鬧擁擠的長街, 來到前面不遠處的望月亭。亭子半懸于河上,河面不寬,兩側是青磚灰瓦的人家。
青苔痕舊,柳絲垂在水面。露花倒影, 煙蕪蘸碧,靈沼波暖。時不時還可以看到船夫撐著小船慢悠悠劃過,燙起層層漣漪。棹歌歸去,蟪蛄鳴啼。
淮陽城內有數條這樣的小河,如星羅棋盤遍布全城,而這些小河最后都會匯入到城外的淮水當中。
桑虎和周氏兄妹帶來的那些下人守在四周,避免有人來打擾。
進入到亭中后,周淑則摘下幕離,姜予微這才看清她的容貌。
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冰肌玉骨,儀靜體閑,不愧是大家閨秀。
然而這時,周淑則卻忽然來到她面前,鄭重的行了一個大禮,言辭懇切道:“方才小妹多有冒犯,還望姑娘千萬別與她一般見識,淑則在此代她向姑娘賠罪了。”
劉敏如緊咬下唇,慢吞吞的挪到她面前,也屈膝頓首,聲若蚊蠅,“還請姐姐恕罪。”
姜予微頗為意外,忙將兩人扶起,“周二姑娘言重了,兩位都快請起吧。”
并非是她大度,而是人家的姿態擺得這么低,再計較倒顯得她得理不饒人了,況且在這件事情上她也并未吃什么虧。
她用了些力氣,但周淑則仍是堅持不起,道:“若非姑娘,敏兒方才已犯下大錯,姑娘當受我們一拜。”
恃強凌弱,巧取豪奪,無論是哪一條對女兒家的名節都是毀滅性的打擊。好在沒多少人知道劉敏如的身份,不然流言傳出去后果難料,更何況她還險些得罪了錦衣衛。
姜予微無奈,知道她們真正想求的人并非是自己,求助的看向陸寂。
“起來吧,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陸寂眉眼溫和,聲音清朗,看不出一絲惱意。
劉敏如長松了口氣,感覺這位錦衣衛副指揮使并不像她爹口中那般的殘暴可怕。不過到底是不敢再惹出什么禍端,默默縮在周淑則的身后,一言不發。
陸寂問:“我記得二姑娘是家中獨女,不知她是?”
周淑則一笑,道:“陸大人有所不知,敏妹妹的父親乃是淮陽通判劉懷青劉大人,她的母親正是我們兄妹的表姑母。兩家有親,再加上我們幾人年級相仿,所以經常往來。”
難怪方才會有恃無恐,原來竟然是淮陽通判的女兒。姜予微恍然大悟,如此說來這位周二姑娘的父親當時淮陽的知府周承了。
“原來如此。”
陸寂深深看了劉敏如一眼,又道:“我與令尊周大人也是許久不見,不知他近來可好?”
“我爹他還是老樣子,總是在府衙忙于公務,連我們兄妹都甚少見到。不過他聽說大人來要,昨日用膳時還在念叨要與你好好敘敘舊。”
周淑則說著頓了頓,轉頭看向他身后的姜予微,笑問:“對了,還未請教姑娘尊姓大名?”
姜予微早就預料到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莞爾一笑,道:“我姓姜,乃是溧州戶房經承姜家的女兒。”
她如今身份尷尬,雖說陸寂已經下過聘金,但并未行過妾禮,官府的戶籍名冊上也未有登記,所以算不得是名正言順。她這樣說合乎情理,縱使是陸寂也挑不出錯。
“姜?”
周淑則唇齒間輕聲呢喃著這個字,神情意味不明。
一直沒有說話的周景宣“唰”的一下打開泥金扇,朗聲笑道:“方才聽府上的下人稱呼這位姜姑娘為夫人,陸大人何時成親了,我等竟是不知?”
眼下剛剛入夏,天氣并不炎熱,但街頭已經有不少年輕的公子哥手持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擺弄著。
周景宣自詡風流瀟灑,這等雅事怎肯落入人后?才將暮春,他便尋了這把泥金扇回來。
陸寂看向姜予微,淡淡道:“陸某尚未成親。”
幾個人皆是一愣,姜予微忙解釋道:“諸位誤會了,我哪有這個福氣?”
不是妻子卻又被稱為夫人,那便只能是妾了。眾人了然,看向她的眼神瞬間變得有所不同。
周景宣更是放肆,一雙賊眼直勾勾的盯在她身上來回逡巡。他還從未見過如此尤物,只可惜了是陸寂的人。不然也可想法子弄過來,淺嘗一二。
他的相貌不如妹妹周淑則,但也算得上是周正。不過長年累月的流連秦樓楚館,讓他內里早已虛浮,目光粘膩得讓人很不舒服。
周淑則對自家哥哥的德性了如指掌,知道他這是老毛病又犯了。見狀暗叫了聲不好,忙在人看不見的地方狠狠掐了他一把。
手上沒有留勁,周景宣吃痛不已,面上的表情差點沒有繃住,但腦子瞬間清醒過來。假裝無事發生,實則自己也是一陣后怕。
陸寂是一條隨時會發狂的瘋狗,凡事被他盯上的人就沒有好下場。
忙偷偷去看他的神色,見他笑容晏晏,好似根本沒有發現剛才的異樣,也就放下心來。
周淑則適時轉移了話題,笑道:“方才見姜姑娘射箭,英姿勃發,以前可是學過箭術?”
姜予微搖頭,“不曾學過,只是年幼時嘴饞,經常用石頭打棗,方才能射中單純是湊巧而已。”
“姜姑娘何必自謙?從未學過竟然也能射中,可見天賦異稟。”
說罷,她上前親昵的拉過姜予微的手,道:“不知為何,我一見到姜姑娘便覺得親切。姑娘若不嫌棄,在淮陽的這幾日不如搬來與我同住如何?正好我們兄妹也可略盡地主之誼。”
“這怎好打擾府上?”姜予微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心想這件事她也做不了主啊。
不過她對周淑則倒是不討厭,舉止有度,進退得宜,行事有種讓人如沐春風的感覺。
周淑則看出了她的為難,笑了笑,轉而詢問陸寂,“陸大人以為如何?”
陸寂輕笑,婉言拒絕,“此次回京,陸某尚有公務在身,故而不敢在路上多做耽擱,怕是要辜負二姑娘的盛情相邀了。”
周淑則有些失望,但也只是一瞬間。她揚起笑容,沒有過多糾纏,而是善解人意的問:“那大人何日啟程?我也好前去相送。”
“我在城中還有些許雜事要處理,歸期未定。”
接二連三的拒絕,姜予微都要懷疑陸寂是不是不解風情了。
然而周淑則神色未變,落落大方的一笑,道:“既然如此,那淑則便不打擾了。大人若有需要,可隨時來找我。”
周景宣也忙道:“對,陸大人若有用得上我們兄妹的地方,盡管來找我們。”
“那陸某在此先謝過兩位。”
他拱手行禮,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歉意笑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初到淮陽也有些疲倦,今日先告辭了。”
“大人慢走。”
陸寂點頭,再次與他們告辭,然后帶著姜予微揚長而去。
直到那抹身影徹底消失在人群當中,周淑則才默默收回視線,眼中暗潮涌動。
一旁的劉敏如垂頭喪氣走過來,帶著哭腔道:“淑姐姐,我該如何是好?要是讓我爹知道,他非叫人拿板子打我不可。”
周淑則柔聲安慰,“妹妹不必擔憂,方才陸大人不是未曾怪罪你嗎?有姑母在旁幫你說好話,姑父不會罰的太過,你放心吧。”
劉敏如抽了抽鼻子,心情還是低落。
“時間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別讓姑母擔心。”
劉敏如耷拉著腦袋,帶著一群同樣死氣沉沉的下人走遠了。
周淑則揉了揉脹痛的額頭,心道要不是因為她姓劉,自己才懶得跟這個蠢貨打交道。
周景宣犯了錯,不敢再她面前鬧騰,小心翼翼的湊上來,道:“二妹,爹不是說那陸大人手段毒辣,冷心冷肺,讓你不要再惦記了嗎?”
“大哥,陸大人才高雅望,出身不凡,試問世間有幾人能出其右?”
周景宣知道自家妹妹一向心比天高,撇了撇嘴道:“神女有心,哪也得要襄王有意才行啊。”
“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總有一天我能站在陸大人的身側。”周淑則一笑,不以為意,眼中流露出勢在必得。
“我看未必,方才陸寂就沒多看你一眼,注意全落在他那小婦人身上了。”
周淑則看向熱鬧的長街,神色淡淡,“不過一個妾室罷了,何須在意?如今的世道,哪個男子不曾納妾?我若是嫁過去便是正妻,只要她恪守本分,這點容人之量我還是有的。”
以周家和劉家的關系,陸寂就不可能娶周家的女兒為妻。周景宣懶得和她多說,隨意扯了個借口便往秦樓楚館而去。
第35章 第 35 章 動怒
日近晌午, 長街上的行人不減反增。茶樓酒肆每到這個時辰座無虛席,有的門前還排起了長隊。
堂倌脖子上搭著汗巾子,只穿一件短褐色單衣, 也不察覺冷。迎來送往, 一刻未曾停歇。若是仔細瞧,定會發現他的腿腳比別處的堂倌要細些。
桑虎派了人去取馬車,他們則站在路邊稍寬松的槐樹下等候。
熙熙攘攘, 人頭攢動。姜予微閑來無趣,便看著拐角處賣餛飩的娘子干活。
那位娘子身材壯實,干起活來極為麻利。袖子用竹青色的襻膊束起, 和面、剁餡、搟皮, 一氣呵成。
眨眼的功夫, 一碗飽滿多汁、香氣撲鼻的餛飩便已做好。
她早膳只用了兩個酥黃獨, 又走了大半天的路程,腹內早已空空。如今看到這色香誘人的餛飩,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回頭看向身側的人。
陸寂長身玉立,哪怕在此等了許久, 臉上也未見一絲不耐。氣度清雅出塵,站于人群中宛如置身于雞群, 惹眼得要命。
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子在同行好友的催促下,終于鼓起勇氣走到他面前,鬢邊簪的芍藥花還是剛從小販手里買來的。
花面相映, 嬌艷俏麗,少女滿臉羞澀的遞來一個做工精巧的打籽繡潞綢香囊,怯生生道:“公子,這是奴家親手所繡, 公子若不嫌棄,還請收下。”
欲織雙鴛鴦,終日長成匹。寄君作香囊,長得系肘腋。
這淮陽的女子倒是比溧州的膽大些,短短一刻鐘便已有三人來贈香囊了。
陸寂照舊未收,眼眸如粼粼春水,唇邊抿著清淺的笑,溫和有禮道:“多謝姑娘美意,只是我今日初到淮陽,滿身風塵,怕污了這貴重的香囊,故不敢受,還請姑娘收回。”
第三遍,一字未變,連說話時的語氣都一模一樣。姜予微在旁看著,別說他這般還挺有意思的。
不過那女子被拒后非但沒有氣餒,兩頰紅霞反而更甚,口齒緊張到磕磕絆絆,“不、不要緊的,臟了洗洗就好”
陸寂一笑,道:“我已有香囊。”
那女子“啊”了聲,怔怔的呆在那兒,張了張嘴還想再爭取一番。
但與她同來的好友卻立即反應過來,眼前的男子衣著華貴,氣宇軒昂,想必來歷不凡。而且方才沒有注意到,男子身后還帶著一位絕色的美人。
他們一行人風塵仆仆的,初到淮陽未去客舍安置,而是想帶那女子來逛錦市,可見是珍之愛之的,何必再去自取其辱,忙將人來了回來。
姜予微見那女子被拉走時仍一臉不甘,暗嘆看來今晚又要多一個失意之人了。
好在此時馬車終于趕到,陸寂兀自上車,她跟隨其后也爬了上去。
馬夫收起矮凳,牽緊韁繩,棗紅色大馬打了一聲響鼻,緩緩穿過人群。隨著車輪滾過青石板,外面嘈雜喧鬧的聲音也逐漸遠去。
陸寂上車后便拿起一卷《白虎通義》在看,誰也不曾說話,車內顯得格外安靜,氣氛凝重。
他不提,姜予微當然不會上趕著討個沒趣,自顧自的坐在角落里發呆。這兩日趕路,她睡得都不安穩。車一晃動,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
就在她忍著饑餓昏昏欲睡之時,一只大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姜予微嚇了一跳,驚呼出聲,后背冷汗都冒了出來。抬頭見是陸寂,臉色微微發白,長吐出口濁氣。
外面的桑虎聽到動靜,靠到車窗旁低聲詢問,“爺?”
陸寂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無事,退下吧。”
“是。”
姜予微余悸未消,胸口起伏不定。見他一直拽著自己,眼中寒霜密布,頓時“咯噔”了一下,勉強笑道:“爺,你怎么了?”
車內寂寂,壓抑的氣息仿佛能扼住人的咽喉,讓姜予微原本就緊繃的弦又籠上一層陰霾。陸寂陰晴不定,喜怒無常,如今看來傳言果然不虛。
就這樣僵持了半晌,陸寂才有所動作。他扔掉手中的書卷,用力將她拉近了些坐在自己旁邊的位置。然后拿來一塊干凈的帕子,一點點擦拭掉她手上的臟污。
血跡混雜著泥土早就干涸,想要完全擦掉沒有那么容易,方才她自己已經試過了。不過若是用水的話,則是不費吹灰之力。
只是陸寂像是在故意懲罰她一般,不僅沒有用水,反而加重了力道。再柔軟的帕子也抵不住他這樣用力,才幾下姜予微的掌心便泛起紅來。
姜予微倒吸了口涼氣,軟聲笑道:“這等小事就不勞煩爺了,還是我自己來吧。”
“別動!”
陸寂輕呵了聲,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
姜予微這下可以確定他就是故意的,便也不再多言,咬牙忍著任由他擦拭。
明媚的陽光從窗戶漏進車內,正好灑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琥珀色的眸子晶瑩剔透,如同寶石。
陸寂劍眉微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姜予微的手上,仿佛在處理一樁要緊的公務。
足足擦了有一盞茶的功夫,最后一點殘留在指縫間的暗紅色血跡也擦拭干凈。
看到這只指若蔥削,細白柔嫩的手又恢復到往日的模樣,陸寂神色柔和下來,靜靜看了半晌。然后將弄臟的湖綢錦帕隨意丟棄在地,若無其事的又靠回在蜜合色方枕上繼續看書。
姜予微默默把手縮了回來,用寬大的袖子做遮掩按揉被他擦疼的地方。
方才陸寂拉她時力道也不小,手腕處也紅腫了一大片,到現在都還隱隱作痛。
她實在忍不住,也不知道突然抽的哪門子瘋,悄摸背過身,狠狠在心里咒罵了幾句。
以前她的好友沈絳輝有段時間十分苦惱,隔三差五的便要來找她吐一次苦水。原因是她母親忽然性情大變,以前是個頂頂溫婉賢良的人。
可那陣子好似忽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不僅時常責罵她,稍有不如意的地方立即開始摔碟子摔碗,連沈絳輝的爹都未能幸免。
沈家人以為她娘是中了邪,去清泉山特意請了個法師回來,結果她娘連同法師一起趕了出去。
鬧過好長一段時間后,她爹別無他法,只得去尋了一個大夫來。
大夫把過脈后說女子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她娘正是因為天癸衰竭所致躁動易怒,服了幾貼藥后便緩解了。
陸寂雖說是男子,但姜予微估摸他十有八九也是患有此病。不然平白無故的,誰會想他這樣故意折騰人?
馬車停在了同州客舍前,陸寂帶著她下車,桑虎手提竹籠跟在兩人身后。
裴儀和杏容早就候在一旁了,見他們下車,忙引著他們往客舍的后院走去。裴儀一邊往前走一邊向陸寂簡明稟告此處的情況。
“爺,此處還算幽靜,屬下命人租了個小院,夜里您和夫人也能睡得安穩些。不過碼頭這幾日沒有北上的船只,正值錦市,船都在外面走貨,需要再登上兩日。”
同州客舍是淮陽城中最大的客舍,背靠廣德門,離黃石磯碼頭只有一柱香的路程。客舍前人來人往,但后院卻不喧囂,頗有鬧中取靜之意。
說話間,幾人已經來到租賃的小院前。陸寂應了聲,徑直往里面走去。
裴儀有些驚訝,忙招呼人進去伺候。自己則狐疑的看向桑虎,用眼神詢問他是怎么回事。
桑虎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姜予微慢吞吞的落在后面,見陸寂進了屋內,緩步來到桑虎面前,客客氣氣道:“桑大哥,我有件事想要拜托給你。”
桑虎哪里敢受她這聲“大哥”,連忙垂首說不敢,“夫人有事盡管吩咐。”
“這只朱鷺,不知你可否幫我帶去城外人跡罕至的地方放生?”
桑虎看了眼竹籠中萎靡不振的鳥,以為她是在擔心陸寂生氣,所以才想要放生。于是婉言提醒道:“夫人若是喜歡,盡可養在身邊當個樂子,爺向來不在意這些小事。”
姜予微苦笑,身為籠中鳥又怎么還會喜歡籠中之鳥呢?
“麻煩桑大哥拿去放生罷。”
桑虎見她堅持,也不再多勸,道:“請夫人放心。”
姜予微謝過,轉身也進了院子。
這小院果然清幽雅靜,門前用竹籬笆圍繞,院子的西南角還有一株碩大的合歡樹。樹冠籠罩了大半個院子,此時花開得正盛,蔚然成景。只敢虬曲蒼勁,頗為壯觀。
叫來堂倌一問,才知道這株合歡樹竟然有百年之久了,難怪會長得如此茂盛。
樹下擺放著一張花梨木束腰鏤空卷草紋茶桌,夏日涼爽之際,在樹下品茶賞花,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杏容帶她去了她自己的房間,就在陸寂的隔壁。
離開溧州的那晚,他們在邸店歇息,陸寂饒有興致的攬住她坐在廊下看流螢。
姜予微見他心情甚好,趁機提出在正式行妾禮之前兩人不可逾矩。她說自己身份已經十分尷尬,不愿意再被人在背后指點不知自愛。
本來她也只是想試探下陸寂對她的態度,沒成想陸寂竟然真的答應了,所以幾日以來他們一直都是分房而睡。
屋內的布置簡單但不失古樸雅致,從破欞子窗往外看去便能看到那株合歡樹。被褥。茶具、幔帳,一應都換成了他們自己帶來的。
這兩日,姜予微算是見識到公卿侯府的奢靡程度了。
床褥用的是涼潤如玉的芙蓉簟,上面在鋪上碧玉蠶絲冬暖夏涼,哪怕是在酷夏也不會覺得太過炎熱。
帳子前掛的是辟邪香玉,可聞于數百步,雖鎖金函都難掩香氣。
還有游仙枕、上清珠,無論是哪一樣,拿到外面去恐怕也沒有幾人能夠認識。
正是用午膳的時候,姜予微才坐下歇了一會兒,竹韻便過來說前面已經擺飯,請她過去。
她是臨時買來的丫鬟,杏容一個人照顧姜予微實在顧不過來。有些事情也不方便差遣裴儀他們這些外男去做,所以在路上又買了幾個丫鬟婆子來。
姜予微聞言,放下手中剛泡好的小四峴春茶,起身往正廳而去。
方進門,便看到紅木如意紋方桌上已經擺好飯菜。隨意一望,有金花團餅,五味杏酪鵝,蜜炙鳩子等等。
陸寂端坐主位,神色淡淡未曾理會她,只接過婆子遞來的甜白釉暗刻云紋碗,慢條斯理的用起了膳。
姜予微剛放松的弦,立即又繃緊。她打起精神,恭順的坐在陸寂下首,默默夾起一筷子菜塞到自己嘴里。
她早就餓了,可這頓飯卻讓她覺得食不下咽。
旁邊服侍的下人也都心驚膽戰,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在這個節骨眼出一點差錯。
好不容易熬到用完膳,姜予微隨便尋個借口,匆匆避回自己屋內,好在陸寂對此并未說什么。
如此相安無事一直到了晚上,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小曲幽坊月暗。她今日著實有些疲倦,早早卸掉釵環,換上寬松舒適的寢服,準備上床歇息。
流光入窗,明河共影。她才躺在床上,竹韻忽然敲響房門,在外喚道:“夫人,爺喚您過去。”
姜予微心下一沉,也不敢耽擱。拂開茜紗芍藥紋帳子,汲鞋披衣。
杏容又拿來一件雪青色暗紋外衫讓她套在外面,她隨意攏了個發髻,簡單收拾一番,確定并無不妥后便抬步往隔壁的屋子而去。
門虛掩著,她直接推開進去。屋內的陳設與她房里的相差無幾,不過要稍微寬敞一些。
光線很暗,其他的燈燭都已經熄滅,只留了兩盞照明。外面沒有看到有人的身影,姜予微深吸了口氣,繞過酸枝木花鳥紋插屏來到里間。
陸寂正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看白日那卷書,也換了件天水碧云錦道袍,案上燃著安神的檀香。屋內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兩個。
姜予微定了定心神,上前屈膝一禮,語氣恭順道:“爺,你喚我?”
陸寂抬眸撇了她一眼,見她散了發髻一幅準備入睡的模樣,簡直快氣笑了,“你倒是心大,就沒有什么要同我說的?”
她咬唇,仔細回憶了一遍自從入城后到回客舍的整個經過,愣是沒有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何處惹惱了他。
不過他是從見到周淑則之后就開始不對勁的,所以這癥結多半是出在周淑則的身上。
想著,低眉順眼的道:“爺,予微知錯了。”
“知錯?”陸寂坐直了身子,看著她饒有興致的問:“你可知自己錯在何處?”
她都不知,怎么可能答得上來?索性便瞎蒙了一個,“我不該擅作主張,同意周二姑娘的相邀。”
“哦?那你說說為何不該同意?”
姜予微暗罵了聲,腦子快速的思考應對之策,道:“淮陽知府周承和通判劉懷青關系甚密,而劉懷青和宮里的淑妃娘娘乃是同宗,一衣帶水。爺與淑妃娘娘一黨是勁敵,故而不該與周二姑娘牽扯過多。”
陸寂悶哼了聲,道:“你倒是聰明,三言兩語的便猜到了我與淑妃的關系,只可惜你說的不對。”
不對?姜予微是真答不上來了,只得沉默不語。
燭火噼啪作響,帶動窗戶上的人影搖曳不定。
她越是如此,陸寂的怒意越甚,如同經雷雨過后的春筍般噴涌而出,咬牙切齒道:“姜予微,你對我到底有幾句話是真的?!”
姜予微大驚失色,攏在袖中的手猛然間握成拳頭,心如擂鼓,幾乎要從口中跳了出來。
她壓住自己急促的呼吸,垂首不讓陸寂發現自己的異樣,故作鎮定的道:“爺此言何意?予微所言句句都是真心。”
陸寂冷笑,這個女人口口聲聲說要追隨自己,可心中對自己卻并半分情意。她明知周淑則對自己有意,可周淑則相邀,她非但沒有半分不悅反而樂于促成的樣子。
后來周景宣誤會她是自己的發妻,她也是在第一時間撇清干凈。她心里若是真的有自己,只怕是高興別人誤會還來不及!
想著,扔掉手中的書,起身來到她面前。
姜予微瞬間寒毛卓豎,一股無形的壓迫之感如同潮水瞬間淹沒她的口鼻。
這時,她忽然感覺到一疼。陸寂掐住她的下巴,強迫她將頭抬起來。
四目相對,姜予微看到他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像是要自己吞噬干凈般。她的雙手緊緊拽住衣裙,連大氣也不敢喘。
隨后她眼前陡然一黑,陸寂低頭吻了上來。唇齒相依,屬于陸寂的氣息強勢的侵入她的口鼻之日,緊接著席卷每個角落。
姜予微呼吸不上來,用力拍打陸寂健碩有力的肩膀,但絲毫沒有為自己爭取到一絲可以喘息的機會。
就在她以為自己快要窒息的時候,陸寂終于松開了她。安靜的屋內氣息微喘,額頭貼在一起,清淡的檀香縈繞在兩人之間。
如此親昵的動作原本十分旖旎才對,可陸寂目光冷冽異常,仿佛方才的情動只是一瞬間的假象。
他往后推開幾步,嗓音低沉,“去外面跪著,跪足兩個時辰才能回去。”
姜予微緩了好半晌才從那種可怕的感覺中回過神來,她垂首恭順的道了一句“是”。
隨后轉身徑直來到門前的石階之下,跪在了那里。腰背挺得挺直,面上毫無表情。
杏容擔心她會出什么事情,因為陸寂以前從未有如此失態的模樣,所以一直都守在門外。
見姜予微出來后竟然跪在了那兒,她頓時吃大吃一驚。忙上前,低聲詢問:“夫人,發生何事了?您怎么跪在這里?”
姜予微悶聲道:“無事,是爺罰我在此跪足兩個時辰思過。”
“什么?”
借著月光,杏容這才發現姜予微嘴唇微微紅腫。她并非是不通人事之人,在教坊司的那段日子還會有人特意教她們如何取悅權貴,所以只一眼便反應了過來。
杏容沉默著,深深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嘆息道:“那奴婢去給你拿個軟墊來。”
“不用了,多謝你,你先回去歇著吧。”
姜予微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么說,像是在和別人賭氣。內心里她不愿意認錯,也更不愿意低頭。
“夫人!”
都到這個時候了,她怎么可能還歇息得下去?杏容壓低了聲音,又道:“自己的身體要緊,萬萬不可和自己置氣啊。“
姜予微淡淡道:“爺既叫我跪在這里思過,我若是投機取巧,他只會更加生氣,屆時連你也得叫我一塊給連累了。”
杏容無奈的嘆了口氣,只好陪她一起。
兩個時辰說長不長,但有時候卻也格外的漫長。
等跪足了兩個時辰,姜予微的雙腿已經疼到麻木,需要兩人攙扶著才能站起來,每走一步更像是走在刀尖上。要不是杏容手疾眼快扶住她,她恐怕已經摔倒在地。
眼下的情況,姜予微身穿寢衣,自然不可能叫裴儀他們過來幫忙,只能自己一步步走回去。
其實從陸寂的門前到她的房間只有區區數十步而已,可在兩人的攙扶下她足足走了半個時辰才到。
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浸濕,臉色煞白如紙,渾身都在微微發顫。
好不容易回到屋內,杏容趕緊扶她在旁邊的黃花梨玫瑰椅上坐下。然后吩咐竹韻去打盆冷水來,她自己則拿舒筋活血的藥膏。
桑虎他們都是練武之人,所以這種藥膏常年備著。
等取來藥膏,又一陣折騰。姜予微虛脫的靠在椅背上,任由杏容幫自己處理傷勢。
衣裙一撩起,杏容和竹韻都倒吸了口涼氣。原本白皙細膩的肌膚眼下青青紫紫一片,看上去觸目驚心。
石階下不是平整的青石板,而是細細沙礫。沙礫再小,跪在那上面膝蓋又怎么可能受得了?而且姜予微一跪就是兩個時辰。
杏容連忙將帕子浸到冷水中,等浸透之后擰成半干,敷在姜予微傷勢最嚴重的地方。
見此情形,她忍不住勸道:“夫人何必要惹爺也不痛快?吃虧還是您自個兒啊。”
姜予微暗嘆了聲,癱在那兒已經是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倒是想順著陸寂啊,可她連自己究竟錯在哪都不知道。
自己在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陸寂不可能知道。可除了這個,她也實在想不到別的原因。
兩塊帕子如此反復冰敷,半個時辰后她的膝上紅腫才稍微消退。
杏容拿出從裴儀那要來的活血藥膏,剜了一大塊放在掌心里。借助掌心的溫度將藥化開,然后涂抹在姜予微的膝上。
“夫人,您忍著些,奴婢為您上藥。”
她的動作已經夠輕柔了,可姜予微還是痛得齜牙咧嘴。
杏容嚇得立即停下來手,緊張的看著她,“夫人,您沒事吧?要不奴婢還是去請個大夫來幫你瞧瞧。”
姜予微虛弱擺了擺手,道:“不用了,一點外傷而已,何必大半夜的折騰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可您這樣,奴婢實在擔心”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你上吧,我忍得住。”
杏容拗過不她,只好速戰速決,動作極快的將兩個膝蓋全部上好了藥。
饒是如此,姜予微額頭也仍是冷汗涔涔,好在是咬牙忍了過來。她有氣無力的道:“扶我去床上躺著吧。”
“是。”
兩人又攙扶著她來到里間,姜予微自己撐著雙臂一點點挪到床榻里面躺好,眾人總算是松了口氣。
杏容放下茜色紗帳,熄了房內其他的燈,只留一盞用做起夜。
一通折騰下來,已經是后半夜。姜予微看著頭頂的千里江山圖床帳出身,盡管她已經很困,可膝蓋上的疼痛卻讓她久久無法入睡。
直到天色蒙蒙亮,她才淺淺的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光怪陸離的夢一個接著一個。但等醒來后卻是一個也想不起來,人也十分的疲倦,臉色極差。
她靠在游仙枕上發呆,思索著需要加快自己的計劃才行。
昨天陸寂的話給她提了一個醒,以陸寂的聰明才智發現自己在暗中謀劃的這些事情只是時間的問題,所以拖得越久對她而言便越不利。
在腦海里又快速的快了一遍所有的細節后,她才起身穿衣。
裴儀給的那藥效果很好,才一個晚上的功夫,膝蓋便沒有那么疼了。至少她可能自己站起來,只不過時間還是不能太久。
杏容正在外面吩咐竹韻再去那些藥膏來,聽到屋里的動靜后忙推門進去。
見姜予微居然自己站起來了,驚呼一聲忙跑過去扶著她的胳膊,“我的好夫人,您是想嚇死奴婢嗎?快快坐下,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可得好好養著!”
姜予微失笑道:“我不過是皮肉傷而已,哪有這么夸張?”
“夫人,您就聽奴婢的吧,萬一留下舊疾可就得不償失了。”
姜予微發現她念叨起來比起銀瓶也不遑多讓,“好,聽你的就是。”
杏容安頓好她后,又拿來了一碗藥膳。
姜予微自幼便不愛聞藥味,看到粥里散發出一股濃濃的苦味眉頭頓時擰在了一起,“杏容,沒有別的了嗎?”
“良藥苦口利于病,這可是奴婢一大早就起來專門為您熬的。您放心吧,奴婢在這里加了兩勺蜂蜜,吃起來不苦,您嘗嘗便知。”
姜予微將信將疑,又不想辜負的她一番心里。只好拿去勺子,舀了一點點放進先試一試味道。
一股濃濃的藥物在她口中蔓延開來,但確實不苦,反而軟糯可口。
姜予微頓時放下心來,大口朵頤,很快一碗藥粥便見了底,“杏容,沒想到你煮的藥粥竟然這么好吃。”
杏容一笑,“奴婢的娘體弱多病,大夫說她虛不受補,不能慢慢養著,所以奴婢經常會想方設法的熬些藥粥給她吃。她同您一樣,也不愛吃苦。”
說話間,門口的光線忽然一暗。她抬眸看起,正看到陸寂那張清俊出塵的臉。
第36章 第 36 章 上藥
杏容背對著門口, 未曾注意到身后的動靜,絞了塊溫熱的棉帕給她凈手,見她一直沒接才注意到不對勁。順著她的目光往后一看, 慌忙屈膝行禮, “見過爺。”
陸寂淡淡的應了聲,邁步跨入房門。
見他朝自己走來,姜予微手捧青玉描金海棠碗, 遲遲沒有動作。
她知道自己應該像杏容那樣立即起身行禮,可是膝上的刺痛一遍遍提醒她昨晚那頓莫名其妙的懲罰。心中頓時梗了口郁氣,頭怎么也低不下去。
想打就打, 想罰就罰, 高興了再逗弄兩下, 與豢養在籠中的鳥有何區別?如果她此時低頭, 豈不是連最后一絲尊嚴都沒有了?
杏容在一旁看著,急得頭頂都快冒出火星來了。便是在宮里也無人敢對自家爺不敬啊,慌忙去拉姜予微的衣袖, 示意她不要與爺針鋒相對。
誰知姜予微仍置若罔聞,只用指腹摩挲著碗口處精致的花紋, 嘴唇緊抿,連眼皮子都未曾抬。
杏容后背的冷汗直冒, 眉頭幾乎快皺進眼眶里。可是拉了幾下姜予微都沒有動靜,她只得小心翼翼的去看自家爺的臉色。
見陸寂臉上籠罩著一層寒霜,杏容的心都沉到了谷底。她對姜予微的印象不錯, 只可惜該勸的都已經全勸過了,今后恐怕也無緣再見,不由的暗嘆了聲。
從門口到屋內,只有幾步的路程。眨眼間, 陸寂便已到了姜予微的面前。
目光輕掃過姜予微的臉,面色蒼白虛浮,眼底泛起一層淡淡的青烏,原本潤澤似櫻桃的唇瓣此時也失了血色。
他深深看了一眼,揮手讓杏容退下。
杏容擔憂的看向姜予微,張了張嘴幾度欲言又止,終是什么都沒說,躬身告退,屋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百年的合歡樹實在太過繁茂,碩大的樹冠遮住了大半的陽光,使得屋內哪怕是在白天也有些陰冷。不過現下已經是入夏,如此反而更加舒爽。
陸寂見她仍裝作鵪鶉無視自己,又氣又覺得好笑,“做錯了事竟還敢跟我甩臉子?”
姜予微抿唇,默默將碗放回到桌子上。雙腿不好用力,她便用手撐住椅靠,直接滑下去,然后直挺挺的跪在陸寂面前。
膝上的劇透讓她的臉立即有白了兩分,她咬牙忍住,語氣謙卑恭順,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予微知錯,要打要罰悉聽爺的吩咐。”
她這哪里是知錯?分明是拿話在噎自己。
陸寂氣得臉色鐵青,幾番想要教訓她一頓。但見她疼得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到底是沒狠得下心。
一把將她從地上拽起來,又按回到椅子上,冷冷道道:“敢給我臉色瞧的,你還是第一個!”
姜予微也不敢做的太過,見好就收,老老實實的坐在那兒垂頭不語。
陸寂見狀,怒火這才稍微平息。緩緩蹲下身子,伸手握住她的小腿,讓她踩在自己的膝上。
姜予微嚇得一跳,下意識的想要縮回,“爺,不可!”
“別動,老實點!”陸寂輕呵,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道。
姜予微極其不自在,屁股下像是長了刺般坐立難安。
陸寂沒有理會她,只是將裙褲撩到膝蓋處。看到小腿上青青紫紫的一大片傷,他的眸色一深,從袖中拿出一個龍泉窯梅子青釉的小罐子。
罐子里是乳白色的藥膏,同昨天杏容給她用的那種頗為相似,只不過味道似乎更加好聞一點。
冰片清涼的味道和麝香的香味混雜在一起,莫名讓人覺得心安。
他用竹片取了一塊黃豆大小的藥膏在掌心化開,姜予微這才知道他原來是想給自己上藥。
陸寂的動作很是輕柔,三兩下的功夫便上好了一邊,比杏容要熟練許多。或許也是因為已經上過一次藥的緣故,她只有些輕微的刺痛。
等上完后,他將帶來的小罐子放在桌上,道:“晚上再敷一次,明日便無大礙。”
姜予微輕聲道了聲謝,“多謝爺。”
陸寂淡淡的看著她,輕笑道:“既然已經到了我身邊,自當了斷前塵往事,一心一意的服侍我。姜予微,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我是何意。”
姜予微渾身一顫,剎那間只覺得頭皮發麻。
他這是在警告自己,難道他已經知道了?
陸寂見她嚇成這樣,放柔了語氣,“好了,明日是錦市的最后一日。你不是想去看魚龍百戲嗎?這兩日待在屋里好好養傷,不要在隨意走動,明白了嗎?”
“知道了。”她勉強擠出幾個字。
陸寂應了聲,轉身離開。
他一走,杏容立即進到屋內。見到姜予微臉色慘白,心道果然如此。有些不忍的安慰道:“夫人,您沒事吧?”
“沒事。”
杏容微怔住,有些不確定的問:“爺方才可有說什么?”
第37章 第 37 章 下棋
姜予微指著桌上的龍泉窯梅子青釉小罐, 道:“他只留下這個,然后叫我好好養傷。”
杏容怔住,不敢確信的又問了一遍。待得到同樣的回答后, 她腦中所有思緒才又開始流轉。頓時便想起離開溧州的前一晚, 裴儀看到在她為爺縫制云靴時所有的那句話。
彼時她還心存幻想,以為自己對爺而言是不同的,如今卻是不得不信了。杏容苦笑了聲, 垂頭恭謹的行了一禮,然后退出門外。
有些人終歸不是她可以肖想的
陸寂送來的藥果然有奇效,入睡前姜予微又用了一次。等翌日醒來后發現竟然不痛了, 下床走了兩步也絲毫沒有感覺到不適。只是膝上的淤痕還未散去, 所以瞧上去還是有些駭人。
合歡樹上的黃鸝鳥一大早便嘰嘰喳喳的叫個沒停, 昨晚不知何時起了風, 毛茸茸的花落了滿地。
古人惜花,見此情形難免悲春傷秋一番。姜予微也覺得可惜,倒不是因為其他, 而是覺得此物可以入藥,有解郁安神的功效, 若是能拿去換些銀子就好了,說不準還能賺上一筆。
坐在窗前簡單梳洗過后, 她起身去前廳用膳。陸寂今日難得有空,一整日都待在屋里陪她下棋。
說是陪她,其實是相反。
姜予微自詡棋藝不錯, 可每當她覺得自己快要贏下這盤時,陸寂忽然會在她意想不到的地方落下椅子,瞬間扭轉局勢,然后殺她個片甲不留。
一連輸掉十五局, 她氣餒的扔掉手中的黑子,悶聲道:“不玩了,每次都是我輸,沒意思。”
陸寂啞然失笑,“是你說要下棋,怎么輸了還惱起來了?”
“爺哪里是在下棋?分明是故意在戲弄我。明明每次都可以將我一網打盡,可在關鍵時刻你偏又放我一馬,等到我以為自己快要贏時又當頭一棒。”
陸寂見她桃腮帶怒,薄面含嗔,頗為受用。起身走到她前面,將她拉起坐在自己懷里,溫聲道:“善弈者謀局,不善弈者謀子。你一心想壓我一頭,如何能贏?”
說罷,他指了指棋盤中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道:“你瞧,黑子若是下在這里當如何?”
姜予微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原本死氣沉沉的黑子立即又活了。而且只需要再堵住附近的白子,那這局必定是黑子獲勝。
棋局之妙,變化莫測。她驚嘆不已,“爺智謀無雙,這手妙棋當真了得。”
溫香軟玉在壞,陸寂陡然想起那日在錦市上,她回眸看向自己的那一幕。張揚明媚,瀲滟生輝,璀璨的眸子仿佛將所有的星光都盛在其中。
頓時喉頭攢動,攬住她纖腰的手也緩緩收緊。
天氣日漸炎熱,杏容怕她受傷后體虛,所以特意尋了件厚實些的春衣讓她換上。
又正值午后,姜予微額頭上早就浸出了細汗。被他抱在懷里,后背像是貼在了滾燙的火爐上,只想盡量離他遠些。
“姜予微。”
陸寂將她拉回,啞然喚了句。
她聽到聲音下意識的回頭看去,兩人的目光頓時撞在了一起。
四目相交之際,她明顯看到陸寂的眼神與往日不同。炙熱的,危險的,仿佛要把她剝皮拆骨吞入腹中般。
姜予微咯噔了一下,佯裝羞澀的垂眸,“爺,外頭還有人吶。”
“知道你我在房內,哪個不長眼的敢進來打擾?”
他牽起姜予微的手放在唇邊流連,啞聲道:“予微,那日我在錦市上幫了你,你還未曾報答我吶。”
姜予微強忍住想將手抽回的沖動,嬌聲道:“爺想要什么報答?”
陸寂聞言頓了頓,見她眉眼含春水,竟是不躲也不避,眸色頓時便深。
姜予微心如擂鼓,胸中忐忑不安,到底之前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她實在無甚把握。
然而就在這時,她眼前忽然一陣天旋地轉,棋盤上的黑白兩子盡數滾落在地,黑與白交融在了一起。
姜予微躺在羅漢榻上,感受道他灼熱粗重的呼吸噴灑在耳后,緊接著綿密的吻便落了下來。
她的視線變得模糊起來,只面前能看清旁邊架子上的青釉博山爐。
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片刻,又或者是渡過了三個春秋。她感覺到身上之人的不安分,忙按住了那只作怪的手,喘著粗氣道:“爺,你答應過我的,回京之前不會同我圓房。”
最后兩字由她說來,格外的恥辱。
陸寂將頭埋在她的頸窩里,聲音沉悶,讓人聽不出喜怒,“嗯。”
姜予微忙解釋道:“爺,我自知出身卑微配不上宣寧侯府,能得爺看中已經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可我不想被人瞧不起,亦不想讓人以為我追隨爺是貪圖榮華,所以還望爺垂憐。”
“慌什么?”
陸寂貼在她耳邊輕笑,灼熱的鼻息盡數灑在耳旁頸后的嫩肉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我既答應了你,自不會反悔。”
說罷便加重的力道,在她雪白的頸上留下點點紅梅。
姜予微呼吸急促而壓抑,屈辱不已,只得別過頭去企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陸寂卻忽然遮住了她的雙眼,看不見東西,耳后的觸覺越發清晰起來。她不受控制的輕顫,在綿密不透風的網下軟成一攤春水。
好在陸寂并沒有做得太過,半晌后便放開了她。
姜予微紅著臉一把推開伏在身上的人,頭也不回的跑了,身后傳來那人“哧哧”的悶笑聲。
她暗罵了句,急忙回到自己房間把所有人遣了出去。
等房門關上后,她沖到黃花梨六足高面盆架前,用水一遍遍沖洗上面的氣息,直到那股清幽的檀香味淡到聞不出來后才作罷。
看著窗外那絢爛的合歡花,姜予微忽然想起了溫則謙,也不知道他現在可還好?有沒有把她忘掉?
錦市的最后一晚,沿街的商鋪都不做生意。大家盡情狂放,享受著豐收的喜悅。入夜之后,火樹銀花,星橋鐵鎖,一眼望去宛如白晝,熱鬧得緊。
姜予微早早收拾妥當,只等夜幕降臨便催促陸寂快些出發。
一行人乘車來到廣德門下,人山人海,熱火朝天。各式各樣的花燈用長竹竿串起來,掛在兩側的屋檐下。
頭戴攤戲面具的小孩子三三兩兩的湊成一團,一通歡呼之后叫喊著從他們的馬車旁跑過。仔細聽,發現他們是在嚷嚷泥人張在前面。
姜予微才下來,看到不遠處也有賣這種面前的,覺得十分好奇便過去瞧了瞧。面前千奇百怪,聽說戴上可以驅鬼辟邪。
她拿起一個豬元帥面具,剛想問陸寂可有何說法,忽見裴儀走了過來,道:“爺,夫人,前日那位攤主求見。”
她抬眸看去,果然看到不遠處站在一個干癟的小老頭。瘦弱的肩膀上背著一個足有他半人高的竹簍,不過看上去精神不錯,想來前日那傷并不要緊。
陸寂道:“讓他過來。”
“是。”裴儀應了聲,不多時便把人帶了過來。
老人躬身行禮,笑呵呵道:“小人見過兩位恩人。”
陸寂忙抬手虛扶,溫言道:“老人家不必多禮,您找我們可是有事?”
“前日小老兒受兩位貴人的大恩,無以為報。故而今日略備薄禮,還請貴人能收下,聊表心意。”
說著,他放下背上的竹簍,從里面拿出一條黑乎乎的豬腿來。那豬腿的表面像是發霉了般不過從斷口處后看里面的肉質竟然泛著紅。
攤主笑道:“知道兩位貴人平日里定是不缺什么,但這東西是小老兒自家做的火腿,希望兩位貴人不要嫌棄。”
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堆著真摯的笑容,姜予微看著卻只覺得一陣心酸。
窮苦的百姓家平日能吃上一頓好肉已經是難得,這條火腿足足有十幾斤,估計是老人家不舍得吃,專門用來買了換銀子的,如今卻拿來送給了他們。
陸寂讓桑虎收下,道:“多謝老人家。”
一旁的裴儀從懷里取出一錠銀子遞過去道:“勞煩老人家辛苦跑一趟了,這錢您拿去買些好酒好菜吧。”
攤主看著那沉甸甸的銀子連連擺手,“公子誤會了,小老兒承蒙公子和夫人那日的大恩,今日是特意來表示謝意的,并非是為了圖財。還請公子收回,小老兒實在受之有愧。”
“是我唐突了,”陸寂看了他一眼,揮手讓裴儀退下,拱手行禮道:“還請老人家勿怪。”
“不敢不敢!”
攤主受寵若驚,慌亂的想上前來扶一把,但又怕自己手上不干凈污了別人的衣服,只得緊張的在腿上摩擦,“公子言重了,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說話間,前面的錦市忽然起了喧嘩。很多人都開始往回跑,臉上盡是驚恐之色,原本還歡歌笑語的燈市頃刻間變了一番天地。
然而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還是讓所有人都反應不及,裴儀攔住一個往回跑的人,問:“發生了何事?”
那人眉間急色盡顯,上氣不接下氣的道:“西泉莊的人又與官府起沖突了,眼下衙役門正在四處抓人吶。你們也快走吧,別叫牽連了。”
攤主聞言“啊”了聲,踮起腳尖不住的往前面張望,慌張道:“該不會是楠哥兒吧?這可如何是好?”
姜予微見他似乎知道內情,問:“老人家,你可知那西泉莊是怎么回事?”
第38章 第 38 章 騷亂
攤主頓了頓, 神情有些猶豫。但是想到那日在錦市上發生的事情,還是道:“小老兒便同兩位恩人說了,但您兩位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姜予微沒想到他居然會有這樣的顧慮, 眉頭緊鎖, 不由的看了眼陸寂,“老人家但說無妨。”
“西泉莊是淮陽城外十里處的一個莊子,莊子里的百姓以養蠶為生。他們會把養好的蠶繭做成布匹, 然后再拿到月市上販賣。”
攤主回憶起往事,渾濁的眸中頓時泛起一股酸意,忍不住哽咽道:“小老兒便是西泉莊的人, 家中原本有薄田三畝。雖然兒子早亡, 但媳婦勤勉肯吃苦, 所以一家人的日子還算過得去。”
“三年前, 劉家鋪子的掌柜忽然來到莊子里收購各家的蠶絲布。起初給的價錢還算公道,所以鄉親們紛紛把布賣給了他,也省得再去城里跑一趟。但是后來他們給的價錢越來越低, 有幾個鄉親便不愿再賣布給他們,想去城里另謀買家。結果才走出莊子就被劉掌柜帶人給打了一頓, 此后他們還經常去家里找這些人的麻煩。”
聽到這里,姜予微已經大致猜到后面發生了何事。村民們不敢得罪劉家, 只得把布賣給他們。但是價錢壓得太低,長此以往百姓們的生活無以為繼,此時劉掌柜再以高價誘使他們賣地。
地一旦被賣, 想要贖回再無可能。劉家通過這種方式一點點蠶食,最終把西泉莊變成了自己的私產。而百姓們想要耕種,便只能從劉掌柜的手里再把地租賃回來。
她把這個想法一說,攤主長長的嘆了口氣, 道:“夫人所料不錯,小老兒家的那三畝地正是如此賣給了他們。原本以為渡過難關后還可以把地贖回來,誰知劉家竟然要三倍的銀子。”
他頓了頓,才垂頭喪氣的又道:“一年前,劉懷義忽然漲了地租,讓我們讓我們每月四成的收成,剩到自己手里的只有三百文錢。”
“我孫女胎里帶疾,這點銀子哪里夠吃藥的。無奈之下,我只好另謀生路,到城里來做些小買賣。”
士農工商,商人最末,后代子嗣甚至都無法參加科舉。若非是走投無路,誰又愿意如此?
姜予微冷聲道:“他們如此欺壓百姓,官府竟也不管?”
郭老頭苦笑了聲,“哪里有人敢管?那劉掌柜正是通判劉懷青的親弟弟,聽說與宮里的淑妃娘娘還有親吶。我那遠房的侄兒咽不下這口氣,寫了狀紙告去衙門,結果連知府的面都沒看到就被打了十棍殺威棒給趕了出來。”
見不到父母官,那只可能是故意躲著他了。
姜予微默默看向陸寂,看他是何反應。錦衣衛與淑妃一黨勢同水火,想來他應該不會錯過這個好機會。
或許從一開始,這可能便在他的計劃當中了。
陸寂眸色微沉,看向騷亂的人群,問:“老人家,你可知今日是怎么回事?”
“這小老兒也不太清楚。不過我今日出門前曾碰到了我那侄兒。他說知府大人今晚回來錦市,興沖沖的拿著狀紙走了。”
遠處不知是什么東西燒了起來,滾滾濃煙籠罩在半空中。百姓們爭先恐后的往回跑,地上還能看到跑到的鞋。
郭老頭忽然問:“兩位恩人可是外地人?”
陸寂道:“正是。”
“不瞞兩位,我聽人說那日在錦市上遇到的那位姑娘正是劉家嫡出的小姐。你們得罪了她恐怕后患無窮,今日我來也是想提醒兩位早些離開。劉家在淮陽只手遮天,你們不是對手的。”
陸寂拱手,“多謝老人家提醒。”
此時,一隊手持橫刀的衙役從他們面前經過,朝濃煙最甚的地方趕去。裴儀道:“爺,此地混亂,咱們還是先回去吧。”
陸寂點了點頭,再次謝過郭老頭后便帶著姜予微又上了馬車。
好好的一場盛會還沒開始就鬧成了這樣,一路上小孩子的哭喊聲不絕于耳,聽得人心煩意亂。車內很是安靜,誰也沒有說話,一行人很快回到同洲客舍。
杏容見他們回來的這么快,有些驚訝,忙迎上前道:“夫人,你們怎么這么快便回來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姜予微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待會再說。杏容見眾人都沉著連立即明白過來,忙閉嘴不再多問。
陸寂喚來裴儀,吩咐道:“你派人去打聽下發生了何事。”
“是。”裴儀躬身行禮,領命匆匆告退。
姜予微見他有事要忙,不敢打擾便先回了自己屋內。
同洲客舍離廣德門很近,在這里依稀還能聽到錦市上的動靜。不過錦衣衛早就把這個院子護得滴水不漏,所以她倒也沒怎么擔心自己的安危。
喧嘩聲似乎一直鬧到后半夜才停歇,客舍里借住在此的客人惶惶不安,生怕會牽連到這里來,許多更是整宿未睡。
姜予微也睡得晚,等醒來時陸寂已經不在了。她識趣的沒有去問陸寂的行蹤,以免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早膳是紫蘇粥、蒸鰣魚、櫻桃肉山藥和一盅湯,用自己帶來的甜白釉暗紋碗盛著。
杏容遞過銀筷,她接過后嘗了一口那盅湯。味道鮮美濃郁,出乎意料的好喝。她眸子頓時一亮,問:“這是什么湯?”
杏容笑道:“這是他們客舍的拿手好菜,叫做腌篤鮮。用新鮮的問政山筍,以及咸香色紅的火腿和剛宰殺的豬骨,小火慢燉三個時辰而成。”
她用湯匙舀出一塊火腿肉,笑問:“可是昨日攤主送來的那條?”
“夫人說笑了,鄉野粗鄙之物怎敢拿到爺和夫人的面前?這火腿是用上好的宣威火腿,形似琵琶,肥瘦適中,聽聞連骨頭都呈桃紅色,可媲美薄鱸。”
姜予微愣住,看著這道菜忽然覺得食不下咽了。昨日的情形猶在眼前,不敢細想那位老人是懷著怎樣的心思將這份禮物送到他們面前。
杏容見她不語,疑惑的問:“夫人,您有心事?”
她搖了搖頭,趁機問起昨日的事情。
杏容道:“聽客舍的堂倌說,昨晚上那個叫郭楠的人打聽到周大人會去春曉樓,意欲攔轎狀告。但半路上碰到了同樣來春曉樓用膳的劉大人,劉大人命人將他們帶回去。兩相爭執間,不知是誰踢翻了門前的魚燈,魚燈又點燃了幌子,隨后就燒了起來。”
那個叫郭楠的以前讀過幾年書,看上去文文弱弱,儼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但他有個義兄,名叫郭大貴,手腳功夫頗為了得,是個練家子,而且為人仗義。
昨晚郭大貴也在場,見自家兄弟被人欺負,哪里肯作罷?當即鬧了起來,一來二去的所以有了昨晚發生的事情。
“奴婢聽聞燒了好幾間鋪子,好在沒有傷亡。只有幾個輕微燒傷的,都送到醫館里去救治了。”
姜予微舀動碗里的紫蘇粥,問:“那郭楠和他的義兄現在如何了?”
“全都關押在府衙的牢房當中,只等明日問罪吶。”
先皇在位時早就明令禁止官紳富豪侵占百姓土地,劉懷青還當真是無法無天,竟然敢明目張膽的欺壓百姓,也不知陸寂是何打算?
她抿了口粥,沒有再繼續追問,而是不動聲色的道:“出了這么大的事,想必我們一時半會也離不開淮陽。待會我想去城中逛逛,來了好幾日一直都悶在屋里,實在無聊的緊。”
杏容一聽,眉頭立即皺在一起,為難的道:“夫人,爺吩咐了,讓您不要隨意外出。況且眼下外頭這么亂,您要是出了意外,奴婢擔待不起啊。”
“怕什么,都帶上幾個人人便是,誰還敢在錦衣衛頭上動土?好杏容,你就讓我去吧,不會有事的。”
“這”杏容頓了頓,道:“夫人,不是奴婢不愿。只是沒有爺的吩咐,您只怕走不出這間院子。”
姜予微一愣,“你此言何意?”
“夫人若是不信,不妨去一試究竟,屆時您自會知曉。”
姜予微如同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蹙眉透過窗戶朝院子外看去。除了竹韻在灑掃外,院外再無一人,更無人把手,何來的不能出去?
她當即放下碗筷來到門外,竹韻忙停下手里的活向她行禮問安。姜予微沒有理會,徑直穿過亂石鋪成的小徑來到院子外面。
院子前不遠有條岔路,一條通向客舍的前院,左邊這條則是一扇柳木的小門。小門看上去有些年頭,上面的痕跡斑斑駁駁,從這里出去便可以直接離開客舍。
姜予微思索片刻,剛朝小門的方向邁出兩步,忽然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個人攔在她面前。她嚇了一跳,胸口砰砰直響,三魂六魄差點離體而出。
好不容易緩過來后,她才發現那人腰間佩戴的是繡春刀。
“請夫人留步,爺吩咐過您今日不可外出。”
姜予微后背冒出了一層冷汗,表面上看這里無人把守不到人,但實則早就在陸寂監視之下,難怪杏容會說她走不出去。
她腦海中思緒一轉,道:“知道了,不出去便不出去。只是我今日胃口不佳,不知可否請你去錦市上幫我買一碗餛飩來?就要槐樹下拐角的那家。”
“夫人稍等,屬下這就派人去買。”
“那就有勞你了。”姜予微點了點頭,帶著杏容往回走去,心緩緩沉到了谷底。
看來陸寂還是不信任自己,這下該如何是好?
錦衣衛辦事的效率很高,沒過一會兒餛飩便買了回來。聞著香味,是那位娘子做的無疑。
第39章 第 39 章 吃食
用青花纏枝牡丹紋大碗盛著, 湯汁清爽明澈,餛飩皮薄如紙紗,隱隱能看到里面飽滿的肉餡。再配上一把翠綠新鮮的蔥花, 一口下去回味無窮。
姜予微已經用過膳, 原本也只是想嘗嘗味道,但奈何這碗餛飩著實好吃。一個接著一個,不知不覺中竟是吃了大半碗, 然后毫不意外的吃撐了。
小腹漲得圓鼓鼓的像是懷胎三月有余,再加上她胃里難受,反起酸來便更像了。
杏容又氣又覺得好笑, 吩咐竹韻從隨行帶的百寶嬰兒戲官皮箱里拿些消食化積的保和丸來, 盯著她吃下去后又陪她一起在院中散步。
陽光從繁茂的樹影間傾瀉而下, 在地面投下一片耀眼的光斑。綠蔭蔽日, 亂蟬嘶鳴,浮瓜沉李,驕陽正好。
杏容一邊打扇, 一邊道:“夫人,您可不能再像今日這般貪嘴了。食多傷脾, 您瞧,難受的不還是您自個兒?”
谷雨過后, 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哪怕是有人在旁邊打扇,姜予微也熱得渾身是汗,聞言道:“香餌之下, 必有死魚,這只能怪那碗餛飩太過好吃了啊。”
杏容見她攤開手一臉無辜的模樣,不經失笑,“是是是, 下回奴婢偷偷往里加點鹽,定不叫那餛飩再有可乘之機。”
兩人笑做一團,已經走了半個時辰,姜予微實在有些走不動,扶著發酸的腰招呼杏容先休息一會兒。
她坐在樹蔭下的醉翁椅上,接過杏容遞來的冰帕子擦去額頭上的細汗,漫不經心的問:“杏容姐姐,你可知爺平日有何喜好?”
杏容倒茶的手一頓,抬眸為難看著她,道:“夫人恕罪,爺的事奴婢不敢說。”
姜予微愣了愣,隨即自責道:“姐姐何錯?原是我不該問的。”
“多謝夫人體恤。”
姜予微一笑,拉過杏容的手示意她一同入坐,“姐姐到爺身邊有多久了?”
“再有一月便滿兩年了。”
“那除我之外,爺身邊可、可還有別的什么人?”她滿臉通紅,羞得直抬不起頭來。
杏容瞬間明白過來,笑道:“爺少時讀書夜以繼日,從無半刻松懈。入朝為官后更是案牘勞形,日理萬機,于男女之事上向來不甚在意。”
姜予微聞言秀眉微蹙,幽幽的長嘆一聲,“說來不怕姐姐笑話,自那日我惹爺動怒后總感覺爺對我比往日要冷淡了許多,我心中著急,所以才投其所好”
杏容了然一笑,“夫人多慮了,奴婢還從未見爺對哪家的姑娘像是同您這般上心。”
“姐姐別怪我多想,生為女子,性命榮辱全系在郎君一身。爺是宣寧侯府的世子,將來總有娶妻的一日。都說紅顏未老恩先斷,爺現在待我好是覺得還新鮮。等他日新夫人入了門,焉還有我的立足之地?”
她神色戚戚,用帕子壓了壓濕潤的眼角,哽咽又道:“我如今只有趁這段時日多陪在爺的身邊,日后爺也能念在這段情分,不叫我落得長門買賦的地步。”
杏容安慰道:“夫人多慮了,爺不會棄夫人于不顧的。”
說是這樣說,但她也理解姜予微為何會有這樣的顧慮。
竇家未出事前,她哥哥也曾偏寵過一房妾室。那妾室借著寵愛每每對她嫂嫂不敬,可她哥哥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此她嫂嫂不知哭過多少回。
可是后來她哥又另納了一個姨娘,對先頭那位竟是棄若敝履了。
爺既然把她撥給了姜予微,若是姜予微將來失寵,于她而言也絕非好事。
想著,斟酌道:“爺平日忙于公務,鮮少在府里,就算回來也大多是裴儀和桑虎在近前伺候,所以奴婢也不知爺有何偏好。不過爺的畫技一絕,時常會在書房作畫。”
“作畫?”
姜予微喃喃的重復了一遍,思考半晌決定作罷。因為她的畫委實是拿不出來,連三歲小孩都不如,“那爺平時有什么喜愛的吃食嗎?”
杏容搖了搖頭,道:“爺除了不喜食鹿肉外,別的并無忌諱。”
這條路也行不通嗎?姜予微嘆了口氣,沒想到拍個馬屁都如此困難,真是不給她留一點破綻啊。
杏容忽然笑道:“如今天氣漸熱,爺在外奔波一天想必酷暑難耐。夫人可親手做一碗冰酥酪送去,一來可以解熱消暑,二來也可以表示夫人的心意。”
姜予微一聽覺得這是個好辦法,但隨即又泄下氣來,“可我不會做冰酥酪。”
“這有何難?奴婢教您。”
兩人說干就干,找客舍的掌柜借來灶臺。幸好廚房現成的牛乳,省去了她們許多麻煩,不然光是找全這些東西都要耗費大半天的功夫。
姜予微按照她說的,先將牛乳倒入鍋中小火煮沸,然后倒在豆青色臥足碗中放在井水里湃兩個時辰,等成型后再加入桂花蜜、酒釀汁和些許櫻桃肉。
從晌午一直忙碌到傍晚,紅日西墜,霞光萬道。院中的那株合歡樹染上絢爛的光彩,而在東邊,一輪下弦月已經垂在半空當中。
姜予微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滿意的看著自己的作品。豆青色的碗中盛著乳白的冰酥酪,光是這賣相便足以讓人食指大動,不枉費她事無巨細親力親為。
她羞澀垂眸,兩頰染上一抹桃花般的紅暈,怯生生道:“杏容姐姐,你說爺會喜歡嗎?”
杏容見她眉眼盈盈,笑道:“夫人放心,爺定會喜歡。”
說話間,竹韻過來稟告,說陸寂已經回來了。
姜予微忙端起豆青釉碗,興沖沖的往陸寂的房間而去。然而當走到門前時,她忽然停下腳步,所有的喜悅都凝滯在了臉上。
杏容狐疑的看著她,輕聲問:“夫人,您怎么了?”
她貝齒緊咬,一言不發,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杏容還沒有反應過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房門,不明所以的忙追了上來。
等她進門時,姜予微已經坐在黃花梨卷草紋桌邊,肩膀耷拉著好事被霜雪打過一般。
她走過去,皺眉問:“夫人,您怎么了?好不容易才做出來的吃食為何不給爺送去?”
“還是算了。”姜予微苦笑了聲,言語出透出些許落寞。
杏容很是不解,“這是為何?”
姜予微沒有回答,搖了搖頭只起身往里間走去。
杏容看著她的背影無奈的嘆了口氣,只得躬身告退。
夕陽的余暉漸漸散去,兩三倦鳥劃過天際,奮力的往回飛去。屋內已經點上燈,姜予微坐在窗前翻看自己帶來的《梼杌閑評》,手邊還放著那碗冰酥酪。
就在這時,外頭忽然響起敲門聲。她以為是杏容便沒有在意,頭也不抬的道:“進來吧。”
第40章 第 40 章 甜點
話音落下, 有人推門而入,安靜的屋內響起窸窣的腳步聲。姜予微神情專注,看完一頁后翻到另一頁繼續往下看, 未曾理會那人的動靜。
然而下一秒, 她面前突兀的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的光線。她一愣,微微抬眸, 首先看到的便是那人腰間佩戴的雙螭紋海棠式玉環。
杏容怎么可能佩戴這樣的玉佩樣式?
姜予微陡然反應過來,抬頭一看,發現來人竟然是陸寂。
陸寂身穿一襲月白色杭綢直裰, 袖口處繡著金線。深邃的眼眸如同化不開的濃墨, 積石如玉, 列松如翠。高貴昳麗, 凜不可攀。
她慌忙放下書,有些無措的起身,“爺, 你怎么來了?”
陸寂見她驚詫之余眉眼間還有藏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歡喜,心頭一軟, 柔聲道:“聽杏容說,你有事找我?”
姜予微聞言秀眉緊蹙, 咬唇低聲埋怨道:“杏容姐姐怎么擅作主張?”
陸寂笑了笑,拂袖坐在了她原來坐的位置上。看到旁邊黃花梨馬蹄炕桌上擺放的冰酥酪,挑眉問:“可是給我的?”
“爺既已都聽杏容稟告過來, 又何必多此一問?”她抿著唇,不情不愿的回道。
陸寂勾出唇角,只覺得她這幅嬌俏別扭的小女兒情態煞是好看,笑問:“既是給我的, 那為何到了我的門前卻又中途折返?”
姜予微束手恭立,站在明暗交錯的光影里,幽暗的燭火在地上勾出一抹殘影。纖腰細若柳枝,朱唇榴齒,環姿艷逸,眉間點點愁容。
過了半晌,才聽她用沙啞的聲音道:“我怕爺懷疑我別有用心故不敢來送。”
陸寂眸色微僵,響起那晚自己同她說的話,立即明白過來。
烏云蔽月,外頭黑的十分勻稱,連一絲光亮都透不下來。燭禍晃動,照映在小軒窗上的人影也隨之搖曳不定。
“我與爺相處不過短短一月,之前我還利用過爺來教訓劉媽媽,爺不信我也是自然。”
姜予微艱難的扯出一抹笑,苦澀道:“爺懷疑我忘不掉前塵往事,心里還惦記著舊人。忘不掉前塵是真的,但心里惦記舊人卻決計不曾。予微自幼失恃,多虧溫伯母細心教導才有今日。倘若我忘掉了這份恩情,那與畜牲何異?”
她如同鴉羽的眼睫上掛著一滴晶瑩的淚珠,可姜予微卻倔強的不肯讓它落下。
“那日在湖邊,我對爺所說的句句都出自真心。予微出身寒微,離了溧州連個認識的人都沒有。之所以敢孤身隨爺北上,乃是相信爺對我的情意。若是若是這份情意不再,我也絕不會糾纏。左右我是沒臉再回溧州的,倒不如一頭栽入淮水中淹死干凈!。”
陸寂的心猛地一震,想起杏容說她興致勃勃的忙碌一個下午只為給自己做一碗冰酥酪,結果卻是不敢送來,頓時涌起一股愧疚之情。
罷了,往后的時日還長,慢慢調教就是,總歸她都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想著,他拉住姜予微的手,讓她坐在自己懷里。嘆息一聲,用指腹輕輕擦去那滴淚,道:“別哭了,是我的錯,那日我不該對你說那些重話。”
姜予微一抽一搭的看著他,濕漉漉的眼尾泛起紅,梨花帶雨,芙蓉泣露,甚是惹人戀愛,“那爺會厭棄我嗎?”
陸寂失笑,“是誰在你面前說的這些混賬話?”
“不是誰說的。”
她抿唇,甕聲甕氣的道:“話本子里都這樣寫,才子佳人一見鐘情,再見傾心,私定終身,共許鴛盟。好不容易終成眷屬,可臨了才子卻變了心,獨留佳人暗自神傷,孤獨終老。”
“那些都是假的,怎能做數?”
陸寂攬住她的纖腰,心想待會定要叫人去把她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統統扔出去。
以往他不明白男女之情有何值得人放不下的,如今美人在懷,互訴衷腸,溫柔繾綣,發現確實別有一番滋味。
“你這輩子都只能留在我身邊,哪里也去不了。”
姜予微破涕為笑,目光柔似春水,俯身在他唇邊落下一吻。
陸寂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眸色由驚訝漸漸的轉變為驚喜,一瞬不瞬的盯著她。那濕潤柔軟的觸覺格外清晰,仿佛是要在他心口燙下一個烙印般。
姜予微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羞紅了連起身欲走,然而才有動作立即又被他拉了回去。一陣天旋地轉后,她被禁錮在了身下的雞翅木直棱圍子羅漢床上。
方寸之間,陸寂的氣息強勢侵入,好像是一張天羅地網,讓她無處可逃。姜予微咽了口唾沫,緊張的問:“爺,你這是何意?”
陸寂湊到她耳邊,薄唇輕啟,帶著隱隱笑意,“這話該我問你,卿卿何意?”
姜予微別過連去,耳尖紅的幾乎能滴出血來,“爺明知故問。”
說罷,她佯裝動怒,推開眼前的人想要起身離開。誰料反被陸寂扣住雙手,徹底動彈不得。
陸寂順勢貼了上來,眸色翻涌,低低的笑聲在她耳畔響起。不知是否是他故意為之,溫熱的鼻息全都噴灑在姜予微耳后的嫩肉上,激起層層雞皮疙瘩。
“卿卿勿惱,我這就向你賠罪。”
賠罪?
姜予微腦中混沌,還沒有想明白賠罪是怎么回事,一道陰影忽然出現在她面前。緊接著口中的氣息盡數被人掠奪,衣襟散亂,陸寂的手更是放肆的從中探入。
掌心粗糙的老繭磨得肌膚生疼,從內心深處不可遏制涌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姜予微從未有過,頓時渾身一個激靈,扭動身子想要拼命逃離。
然而無論她躲到何處,那罪魁禍首都立即會逼上來,強硬的侵略每一寸土地。姜予微的身子緊繃成弦,指甲嵌入肉中也感覺不到疼,只是覺得時間緣何會如此漫長。
玉爐冰蕈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簾外聲,斂眉含笑驚。
二更的梆子聲響過不知多久,庭階寂寂,明月半墻,流螢梳織于枝葉扶蘇之間。陸寂終于松開了她,翻身而下躺在旁邊,手仍攬住她的腰,喘著粗氣喃喃自語道:“看來要早些回京了。”
姜予微沒有理會他話中的深意,不動聲色的將散開的衣襟拉上,垂下眼簾遮住眼底的情緒,柔聲道:“爺,咱們還要在此待幾日?”
“大約四五日罷。”
陸寂牽起她如蔥削般的玉手放在唇邊輕啄,“可是無聊了?”
錦衣衛專司情報,耳目眾多。就算杏容不說,白天她想要離開客舍的事情也瞞不住陸寂。
姜予微乖巧的伏在他的胸前,道:“我帶來的幾本書來,爺不在我可以看書打發時間,只可惜了沒能看到魚龍百戲。”
“你若喜歡,我讓裴儀把人叫到客舍來。”
姜予微想了想,搖頭道:“還是算了,客舍不同于府內,魚龍混雜,萬一混進來不軌之徒便壞了。”
陸寂哪會沒聽出來她話中的失落?笑道:“你若實在無趣,可讓杏容陪你出去走走。”
她的手猛然握緊,忙按捺住內心嗯狂喜,故作擔憂的問:“可會耽誤了爺的要事?”
陸寂見她粉頰杏面,雙瞳剪水,盈盈望著自己,一時間愛煞不已,將人摟得更緊了些。
“卿卿放心,你家爺還沒有這般不濟。只是你不可離開客舍太遠,近日城中不太平,出門時也要多帶上幾個人。”
姜予微差點被突如其來的喜悅沖昏了頭腦,忙穩住心神,盡量用平靜的語氣道:“爺放心,我都記下了。”
兩人又在羅漢床上躺了好一會兒,陸寂才起身離開,臨走前拿起那碗冰酥酪,硬逼著姜予微一口口喂給他吃完才算罷休。
等他一走,姜予微立即命杏容備水,里里外外的洗了好幾遍。然后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去想,蒙頭就睡。
翌日卯初一刻,朝涂曦霞,輕煙籠罩在茫茫江面之上。青山遠黛,近水含煙,木楫劃破水面向濃霧深處而去。
姜予微自帳中醒來,看著窗外行露未晞,人還有些愣怔。
昨夜杏容在她床前懸掛了一個金鏤花嵌松石香囊,里面放了安息香,讓她難得的睡了一個好覺。
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
又賴好了一會兒,她才披衣而起。杏容帶著竹韻推門而入,有條不紊的將屋子收拾整齊。陸寂早早又出門去了,她獨自用過膳便吩咐杏容去準備幕離,待會她要出門。
這次有了陸寂的交待,無人再來攔她,姜予微徑直來到那扇柳木小門前
說是小門,但是打開門看到的是一條可以有兩輛馬車并排通行的青石街道。街道兩側是商鋪,看著還算熱鬧。
只是眼下時間尚早,路上無甚行人,只偶然能看到夜宿在城中的趕路人正往城門的方向而去。
姜予微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帶著杏容和兩名護衛往外而去。她只準備在附近走走,所以也沒讓杏容準備車馬。
沿著這條青石板街道往前走大約半盞茶的時間便能同洲客舍的正門,其實這樣的小門,客舍有好幾扇,都是為了方便住在后面院子的客人出行所用。
她往前走了一會兒,果然來到了客舍的正門。
剛想再往左邊的巷子里去看看,忽然聽到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響起,“姜大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