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之間過去六日,明天便是他們離開溧州的日子。金銀細軟早收拾出來,只等明天裝車即可。
三更的梆子聲響過許久,眾人皆已睡去。夜涼如水,明月瀉影,星光杳杳。姜予微掀開折枝梅花紋床帳,披衣而起,眸中沒有絲毫睡意。
她點燃一盞燈,從角落里翻出銀瓶藏的那只箱子。
打開來一看,嫁衣上的金線在燭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她呆看了許久,才輕輕撫摸過上面花紋。
這件嫁衣,從選料,繪樣,裁衣,再到縫制,都是她自己親自經(jīng)手的。如今到了這個地步,終歸還是不舍。
可不舍又能如何?緣分已斷,不舍也得舍。
她苦笑了聲,將箱子里的東西通通搬到院子里,又拿來一個火盆,點燃里面的木炭。
更闌人靜,長夜難明,炭火燒得噼啪作響。姜予微低頭看了眼,拿起嫁衣緩緩地伸向火盆,然后松了開手......
火勢瞬間大了起來,映紅她面無表情的臉。看見火舌一點點吞噬掉衣袖上的并蒂蓮,她拿起合歡扇也丟了進去。
這時,身后忽然傳來動靜。銀瓶打著呵欠從房內(nèi)出來。見自姑娘呆呆的站在那兒,仿佛失去靈魂一般。
然而當看清楚她在做什么后,銀瓶驚呼一聲,猛的沖過去,將合歡扇從火里搶了出來。幾下?lián)錅绲羯茸由系幕穑@把精致的合歡扇也已經(jīng)的毀了。
她不敢置信的看向姜予微,痛惜道:“姑娘,您這是在做什么?這可是您辛辛苦苦花了半年時間才做出來的,為何要燒掉?”
姜予微淡淡一笑,簡直比哭還要難看,“用不上了,自然也就沒有留著的必要。”
銀瓶愣住,滿眼心疼。
是了,此去宣寧侯府便是做妾。前幾日陸寂已經(jīng)將聘禮送來過來,那其實是買妾之資。
楊氏不敢眜下,全送到了姜予微的院子,此刻都在屋里擺著,滿滿幾箱子都是金銀珠寶。
“姑娘,您別難過,奴婢會一直陪著您的。”
姜予微看到她這幅模樣,心頭暖暖的,道:“方才可有燒傷?”
“沒有沒有,一點事都沒有。”怕她不信,銀瓶特意把手舉起來。除了手指處燙得有些發(fā)紅,確實沒有燒傷。
“那就好,你來的正是時候,我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銀瓶好奇的探頭過來看,“是什么東西?”
姜予微拿去放在杌子上地黑漆螺鈿盒遞給她,道:“打開來看看。”
“這不是您用來放首飾的那只盒子嗎?”銀瓶驚訝的道。
上次玉蕊還東西時,她親眼看到自家姑娘從那些東西里面挑了三支玉釵放到里面。
不過后面她就再也沒見過這只螺鈿盒,還以為是很珍貴的東西所以被姜予微給收了起來,沒想到竟然是給她的。
姜予微又往前遞了遞,銀瓶這才遲疑的接過。
里面除了那三支玉釵,還有一直嵌紫玉兔金簪,一支白玉如意紋金簪,一條紅瑪瑙項鏈和一對碧玉手鐲。盒底還壓著一張百兩銀票,以及十錠十兩的銀子。
她瞬間瞪大雙眼,忙蓋上盒子還了回去,“姑娘,這太貴重了,奴婢不能要。”
“如何不能?你跟在我身邊多年,情同姐妹,這是我為你準備的嫁妝。”
“什么?”銀瓶呆愣的看著她,喃喃道:“嫁妝?”
姜予微從袖中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賣身契,道:“這是我前日專程去母親那要來的,現(xiàn)在還給你。銀瓶,你自由了。”
銀瓶也認得字,借著昏暗的火光,她清晰的看到“賣身契”三個子,末尾還有她爹的簽字畫押。
可她卻感覺不到半分高興,淚眼婆娑的看向姜予微,捧著螺鈿盒不知所措,也沒有去接,只哽咽道:“姑娘,您不要奴婢了?”
姜予微失笑,“你在說什么胡話?我怎么可能不要你?”
暮色蒼茫,晚風習習。她轉頭看向庭院,那種山櫻已經(jīng)挪走,錦蕙也如計劃的那般撥去了外院。窗前空蕩蕩的,還有些不習慣。
“你自小長在溧州,父母親朋都在這里。我怎能如此自私,讓你隨我背井離鄉(xiāng)?”
“可奴婢若是走了,姑娘您身邊連個可靠的人都沒有,還是讓奴婢跟著您吧。”銀瓶心里其實早就有所準備,盡管她也不想離開。可是為了自家姑娘,她愿意追隨到天涯海角。
姜予微鼻頭發(fā)酸,動作輕柔的替她整理了一下額間的碎發(fā),眼睛潮濕,鄭重的道:“銀瓶,謝謝你,但我不能這么做。”
“為什么?!”
“我知道你與你表兄感情甚篤,你表兄多年未娶也是在等你。”
說起表兄,銀瓶的內(nèi)心也開始掙扎起來。
姜予微又道:“你表兄我見過了,為人襟懷坦蕩,謙虛內(nèi)斂,是個可以托付之人。假以時日必能建功立業(yè),到時你也是官家太太了。有情人難得相守,我和則謙哥哥就......銀瓶,這也是在成全我自己,你明白了嗎?”
“姑娘......”銀瓶啞著嗓子抽泣,淚水順著臉頰一滴滴墜落。
“好了好了,快別哭了。”
姜予微本來是不想哭的,可是被她帶的也忍不住垂下淚來。她胡亂用手擦掉,故作輕松的笑道:“說起來,我還有一事想要拜托給你。”
“姑娘請說。”
姜予微又拿出一只鎏金梅花紋錦盒,是上次方媽媽送來的。
“外祖父和外祖母年事已高,不過那邊有舅舅照料,我也能放心。這只錦盒里的東西我已經(jīng)挑過一遍,剩下的都是我母親的遺物,我想請你幫我埋在我母親的墳前。”
銀瓶忽然涌起一股不詳?shù)念A感,怔怔的道:“姑娘,是不是出什么事來?為何......為何奴婢感覺您像是在交待遺言一般?”
姜予微愣住,隨即回過神來,扯起嘴角笑道:“什么遺言?你姑娘我此去是享受榮華富貴的,你該為我感到高興才對。”
她越是這樣說,銀瓶反而越不安。京城雖然遠,可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再回來。
燒掉嫁衣,安頓亡母遺物,還不讓她跟著,樁樁件件分明是在訣別啊。
銀瓶慌了,拉住她的衣袖聲音發(fā)顫,“姑娘,您別嚇我。”
姜予微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傻銀瓶,放心吧,我決計不會做傻事的。”
“那你發(fā)誓。”
“好,我發(fā)誓。”
她舉頭望越,眸色幽沉,須臾漸漸堅定下來。
她姜予微發(fā)誓,此生絕不會輕易認輸,更不可能成為他人的掌中玩物!
四月二十二日,溧州府的城門前。
天色尚早,日薄桑榆,來往的行人絡繹不絕。有的是住在城外的農(nóng)戶,挑著自家種的瓜果蔬菜道早市上來賣,也有留宿在城中的行腳商駕著驢車趕往外地走貨。形形色色,熙來攘往。
溧州府的城墻是用黃磚層層夯實而成,足有數(shù)十丈高。兩扇朱漆柳木的大門,每到寅時五刻便有當班的衙役敲響晨鐘,開禁通行。
門前的大街上,有好幾輛馬車停靠在路邊。為首的正是陸寂那輛烏木雕花的安車。
姜家人和賀鄞都來給她送行,烏泱泱的站了一大片,唯獨姜氏沒來,聽說是受到驚嚇后病得起不來床了。
她這次可謂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賠了夫人又折兵。誰能想到陸寂會如此不給她顏面?
不過賀鄞倒是一如往常,見誰都笑臉相迎。
楊氏緊緊握住姜予微的手,依依不舍道:“微姐兒,去了京城后一定記得來信,別忘了你永遠都是姜家的女兒。”
說完,用帕子拭去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兩滴淚,裝的那叫一個情真意切。
“母親放心,我永遠都不會忘。”姜予微笑了笑,不動聲色的把手抽回來,然后看向姜益平。
姜益平眉頭擰在一起,到底是自己親生的女兒。雖然不喜,但終歸有些不舍,臉上難得的露出幾分離愁。
“身為女子,當恪守三從四德。今后你當好生侍奉陸大人,不可松懈,更不可像在家中這般肆意妄為了,可明白了?”
姜予微原本就不抱希望能從他嘴里聽到好話,聞言平靜的道:“知道了爹,女兒心中有數(shù)。”
哭的最傷心的當屬銀瓶了,這丫頭也不知是不是從昨晚開始便一直哭到現(xiàn)在,雙眼腫得如同核桃。
此時更是涕淚如雨,撲到她懷里不斷抽泣道:“姑娘,您要保重。記得您答應奴婢的事情,千萬不能反悔啊!”
“我知道,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姑娘,奴婢舍不得您!”銀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姜予微眼眸酸澀,怕自己也哭出來,哽咽的點了點頭。
姜益平看了眼天色,道:“時間不早了,快上車吧,別讓陸大人久等。”
她輕輕拍了下銀瓶的肩膀,然后后退半步,屈膝跪地,對姜益平行叩首大禮。禮不可廢,也算是全了多年的父女之情。
姜益平也有些動容,親自把她扶送到安車旁。
人來人往,人潮聲不斷。她站在車旁還是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喧鬧的大街,仍沒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心緒說不出的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