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聿懷放下筆,繞過書案來到她面前,拿出早就打好的腹稿,語重心長的道:“予微,我如此也是為了你好啊。那陸寂是何許人也?他既對你有意,你若執(zhí)意不肯,可曾想過是何后果?”
“與溫家的婚事是我母親的遺命,況且溫伯母多年來對我一直關懷備至,照顧有加,我若是悔婚豈非成了忘恩負義之輩?!”
柳聿懷不以為意,“當年你母親就是不肯聽我勸說,執(zhí)意要嫁給你爹這個讀書人。結果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你如今還要重蹈她的覆轍嗎?”
姜予微擰緊眉頭,極力反駁道:“舅舅何出此言?母親當年便是看中溫家家風清正,才會為我定下這門婚事。溫則謙待我情真意切,此次更是對我不離不棄,我相信他絕非那種人!
柳聿懷冷哼,“知人知面不知心,普天之下最不可信的便是讀書人的誓言。溫則謙對你好,那是因為他如果錯過了你便再也找不到這樣好的婚事。倘若溫則謙將來金榜題名,一舉高升,你怎知他不會棄你如敝履?予微,這種人舅舅見多了,你就不要執(zhí)迷于此了!”
這個理由,姜予微實在難以認同。她除了是姓姜之外,身上還有別的優(yōu)勢嗎?
說溫則謙會負心薄幸,簡直是無稽之談。
“舅舅說這些,到底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
柳聿懷眸中閃過一抹心虛,擺出長輩的架子,呵斥道:“予微,你怎敢這樣同我說話?!”
姜予微冷笑了聲,道:“聽說表兄三次秋試都未考中,舅舅有意在府衙為他謀個差事。前前后后花費了數(shù)百兩銀子,可到現(xiàn)在都遲遲未有消息......”
這些年楊氏沒少在姜氏面前說她和柳家的壞話,她表兄謀的只是個小官,任命其實早就下來了。但因為姜氏的一句話,賀鄞便讓人按下一直沒給,此事她也是才知道的。
一個個都說是為了她好,可一個個都有自己的謀算,她在這些人的眼中不過是一塊不懂事的肥肉罷了!
“胡說八道!你這都是打哪聽來的?!”柳聿懷板著臉,話越說越虛。
外祖父和外祖母對她疼愛有加,過了年關后身子又差了許多。
姜予微不愿鬧大讓二老為難,生生將后面的話都咽了回去,只道:“我說的是否是實情,舅舅心知肚明!
柳聿懷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背佝僂下來。
“予微,你以為我愿意如此嗎?前日賀知州特意請我去醉仙樓小酌就是為了告訴我,如果我不幫忙,不僅僅是你表兄的差事便連我如今的官職都不保。他還說要將我們一家趕出溧州,你外祖年級大了,經(jīng)不起折騰!”
她就猜到此事與賀家脫不了關系,心中暗恨,指節(jié)發(fā)白。
為了逼她同意,賀家的人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之所以找上舅舅,便是為了讓她徹底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你一向聰慧,難道還看不明白這幾日發(fā)生的事情?得罪陸寂,賀鄞第一個饒不了你。你在意溫則謙,可溫家無權無勢,想要毀掉他何其容易,那王麻子尚且只是開胃的小菜罷了!”
姜予微身形一僵,面色慘白。
柳聿懷又勸道:“予微,聽舅舅的吧,別在犯犟了。對你,對他,都好。”
姜予微動了動唇,聲音艱澀,“我知道了,今日我來過柳家的事,不要告訴外祖父和外祖母。”
說罷,轉(zhuǎn)身出去了。
柳聿懷送到門外,見她走遠,叫來了屠佺,臉上那痛惜為難的表情頓時消失不見。
“你去趟一趟知州府,就說賀大人交待的事情我已辦妥!
“是!
回到姜家時,天色尚早。姜予微挑了條僻靜的小道繞到姜家后院的墻角,屈手做成哨子,學了兩聲鷓鴣鳥的叫聲,這是她與銀瓶約定好的暗號。
沒過一會兒,老舊的榆木門發(fā)出“吱呀”的聲響,一個人影探頭探腦的伸出半個身子,見到她后用力揮了揮手。
姜予微急忙閃了進去,銀瓶插好門栓,兩人躡手躡腳的沿來時的亂石小徑回到自己院中。
關好房門后,銀瓶長松了一口氣,道:“姑娘,您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奴婢還以為您至少要兩個時辰,可找到了王麻子?”
姜予微疲憊的坐在一旁的黃楊木玫瑰椅上,輕輕搖頭,“沒有!
“。俊便y瓶張大嘴巴,“他不在家中?”
“不是,我在路上遇見了陸寂,已經(jīng)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銀瓶小心覷了眼她的神色,發(fā)現(xiàn)她心事重重的模樣,默默的倒了杯熱茶遞過去,也不敢多問。
姜予微看到她臉上擔憂之色盡顯,勉強笑了笑,道:“沒事,你放心吧。”
說罷,起身來到里間,換掉身上的草白色直裰。散開束發(fā),重新梳了個簡單的云髻,插上兩只白玉簪。
又將換下的衣服整齊疊好,掏出一塊碎銀子,對銀瓶道:“這件衣服我穿過,不好再還給你表哥。你拿上這錢去成衣鋪子幫他再買一身吧,另外代我向他道聲謝!
“不用了,姑娘,衣服不值幾個錢。我替他另做一件便是,反正有現(xiàn)成的料子。這銀子您還是自己留著,等將來買鋪子時用!
姜予微苦笑,暗道鋪子多半是買不成了,“聽我的吧,這也是我的謝禮。”
“是,姑娘。”
銀瓶接過銀子,將衣服藏在她平時用來買繡線的籃中,用一塊布蓋好,準備待會尋個理由帶出去扔掉。
才藏好,房門忽然被人敲響。銀瓶嚇了一跳,趕忙將籃子提到不起眼的地方。開門一看,發(fā)現(xiàn)是環(huán)兒,手里還捧著一個竹木匣子。
銀瓶道:“姑娘還在小憩,你有何事?”
環(huán)兒只有她的肩膀高,怯怯的道:“銀瓶姐姐,這是門房才送來的,說是溫舉人送給姑娘的!
“知道了,給我罷,你先下去。”
“是!杯h(huán)兒不敢停留,老老實實去打掃外面的院子。
銀瓶將竹木匣子放至桌上,姜予微打開,里面是一匣子櫻桃脯,個頭飽滿,色澤鮮紅剔透,光看便讓人胃口大動。
“溫公子對您真好,知道您愛吃,又送東西來了。”
她沒有理會,拿起夾在縫隙里的一封信,信封上寫著“予微親啟”的字樣。字跡遒麗秀逸,如同它的主人一樣。
姜予微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予微卿卿如晤,久違芝宇,時切遐思。今母親登門仍未能改擬婚期,恐有靜待原日。遷延歲月,河清難俟,一日如同三秋,吾心急如星火,唯睹卿卿所贈之香囊寥慰相思。又思此情長久,不在朝暮之間。
卿卿諸事勿憂,一切有吾。他日攜手余生,方不負此情。
路遇五間樓蜜煎鋪,知卿卿喜愛,特遣人送來。
“啪嗒”。
一滴清淚劃過俏臉落在了信箋上,墨跡順著水痕暈染開來,“卿卿”二字頓時模糊了。
信上他對自己的處境絕口不提,只囑咐姜予微不要煩憂。款語溫言,好似寒天雪地里飲下一碗滾燙的羹湯。
然而溫則謙越好,姜予微越發(fā)覺得愧疚。若非那日在賀府她不當心,又怎么會招來這諸多麻煩?
強權之下,鴻毛微雨,道盡途殫,她到底該如何是好?
自從柳氏亡故后,銀瓶還未見自家主子哭過,一時手足無措,“姑娘,您、您有何不痛快便說出來吧。奴婢愚笨,雖不能為您分憂,但總比憋在心里要強!
姜予微用力擦掉淚痕,眼尾處泛紅。她拿起一顆櫻桃脯塞入口中,笑了笑。
真甜......
一夜無話,重門緊閉。細雨蒙蒙,晝夜未歇。冥冥小江樹,漠漠暮空云。
翌日,辰時一刻。東方欲曉,晨光熹微,鶯鳴雀和,嚶嚶成韻,已是雨過天晴。明亮的碎金從樹影間照射下來,撒在庭院中那株芭蕉上。
姜予微掀起折紙梅花紋床帳,接過銀瓶遞來得竹鹽漱口。帶梳洗完出來,黃楊木如意紋方桌上已備好早膳。
倉粟小米糕,松子菱芡棗實粥還有兩熟煎鮮魚,一律都用翠青釉碗盛著。
姜予微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她胃口其實不佳,只是在強逼自己往下咽。
銀瓶領著環(huán)兒收拾屋子,好不容易又等到一個晴天,準備將被褥都拿出去曬曬,夜里也能睡得舒服些。
才吃到一半,門口光線忽然一暗。姜予微抬眸望去,見姜嘉月不知何時進到了院中。
她身上穿著秋香色上衣,配松綠印花百褶裙,手腕上戴著姜氏送給姜予微的另一只白玉鐲。眼眸上挑,似笑非笑地盯著姜予微,“你還有心情用膳?”
姜予微吹了吹還有些燙的棗實粥,夾了一筷子魚繼續(xù)吃。
姜嘉月惱怒,“喂!跟你說話吶!”
她神色未動,淡淡的道:“人不吃飯會死,餓出病來死的更痛苦。”
姜嘉月一愣,頗為意外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倒是我小瞧你了,我還以為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愁得茶飯不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