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環用眼角的余光撇了他一眼,總算是舒坦了,揚著頭得意的道:“我們走。”
“是,公子。”
余環帶著小廝揚長而去,臨走時還不忘在那冊書上又踩上一腳。
見他們走遠,孟掌柜忙冒雨把書撿了回來。只是書已經被踩爛,無法再用下去了。
他看向溫則謙,知道他心情不佳,輕聲安慰道:“溫舉人,你千萬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溫則謙勉強扯了扯嘴角,道謝后告辭離開。
看著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朦朧的雨幕中,姜予微的心如同被生生撕裂了般,密密麻麻的痛。
她收回視線,聲音沙啞得厲害,“你是故意帶我來此的?”
陸寂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塊濕帕子,讓她敷在手腕上。
姜予微沒有接,冷著臉定定地看他。
美人艷如桃李,冷如冰霜,眼中倔強深情。美得不可方物,然而為的另有其人,真是讓人不不悅啊。
陸寂掩住眼底的寒意,一笑,道:“姜姑娘何出此言?”
“陸大人既說我們算是朋友,為何不能坦誠相告?”
從她爹和楊氏忽然逼她換親,到王麻子帶人去找溫家的麻煩,還有今日發生的事,點點滴滴串聯在一起,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難怪楊氏一直拖著不肯同意提前婚期,難怪她總覺得蹊蹺,明明坊間并無流言傳出,可她爹卻說在鄰街鋪子聽到有人在議論。
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眼前這個男人看似溫潤如玉、知禮守節,實則陰狠毒辣,不折手段。
從一開始,姜予微便已經掉到了他的圈套當中!
陸寂垂眸,不顧她的反對,硬拉住她的手,將帕子敷在她被燙傷的地方,語氣似乎是有些無奈,“你縱使生我的氣,也不該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才是。”
姜予微覺得很不舒服,用力想將手抽回來。但抽了兩下都沒能抽能成功,那只手好像是鐵鉗般。
冰涼的濕帕子確實緩解了灼痛,然而她心里越發躁亂。
就在她想要開口時,陸寂卻忽然退了回去,彬彬有禮道:“姜姑娘誤會了,此事與在下無關。”
姜予微暗自冷笑,以他的身份,還需要親自去動手嗎?他甚至都不用吩咐,只需稍作暗示,賀鄞和姜益平便會是迫不及待、歡欣踴躍地安排好一切!
她深吸了一口氣,指甲掐入肉中卻感覺不到痛,語氣恭順懇切的道:“陸大人,小女蒲柳之姿,性情粗野,實在難登大雅之堂,還望大人能高抬貴手,放過小女。”
“姜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陸寂將濕帕子取下,伸出窗外放在雨中,浸透過后又擰成半干放在她手上,動作輕柔。
“此事確實與我無關,這幾日我并未在城中,而是去了安慶、江寧等地巡查鹽田,昨日半夜才回,眾人皆可作證。”
涼風順著縫隙滲入進來,吹到人的身上如同刺骨的寒刀,勢要將她的血肉一片片刮下來似的。姜予微緊咬下唇,毫無血色,四肢冰涼。
“裴儀,去把掌柜叫來問話。”
姜予微一愣,皺起眉頭詢問:“陸大人何意?”
陸寂溫聲笑道:“姜姑娘既然對此有所懷疑,不如當面問個清楚。”
裴儀很快便把孟掌柜帶了過來,“爺,人帶來了。”
雨淅淅瀝瀝的下,到處潮濕不堪。
陸寂看了眼坐在角落里的姜予微,掀起車簾一角,問:“孟掌柜,昨日來你家中的那兩人身上穿的是何衣物?”
孟掌柜忽然被請過來,人還有點懵。乍然聽到他詢問起這件事,詫異的抬眸一看。
見車上之人衣著華貴,氣度斐然,猜想其身份必定不凡。
忙垂下頭不敢再看,也不敢有所隱瞞,誠惶誠恐的道:“回貴人的話,當時光線太暗,小人也未能看清,似乎只是尋常的葛布衣裳。”
“那他們身上可有特征?”
“好像......也沒有。”
孟掌柜邊說邊仔細回憶,忽然想到了一個細節,“小人想起來了,其中有一人右手的食指有些古怪,似乎無法彎曲。”
姜予微怔住,腦中嗡嗡作響。
右手食指不能彎曲,難道........
不可能,怎么可能會是他們?!
陸寂又問:“他們離開時往何處去了?”
“往榆花巷子的方向去了。”
姜予微的手輕輕顫動,思緒如同潮水淹沒了她的口鼻。這種幾近溺斃的窒息感,讓她胸口一陣陣悶痛。
榆花巷子,那是她最熟悉不過的地方。巷口那家鋪子的冰糖葫蘆,她每次路過都會去賣一串。
陸寂見她整個怔怔的,像是丟了魂一樣,揮手讓孟掌柜退下。
馬車重新啟動,晃晃悠悠的繼續往前走。車內的氣氛壓抑凝重,光線晦暗不明,車輪壓過青石板發出的聲音如今聽來格外的清晰。
姜予微心情很亂,好在陸寂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沒有刻意與她攀談,給了她可以喘息思考的間隙。
然而這樣的體貼卻更加殘酷,因為這代表著陸寂早已胸有成竹。他高高在上,看著自己垂死掙扎。
姜予微冷靜下來,拱手行了一個大禮,道:“方才小女言行無狀,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恕罪。”
陸寂淺笑,“無妨,姜姑娘會如此做想乃是人之常情,誤會解開了便好。”
“多謝陸大人寬宏雅量。”
陸寂不置可否,“看樣子,姜姑娘已經猜到了端倪。”
“小女確實有所猜測,只是還不敢妄下斷言,免得再犯剛才的錯誤。”言外之意便是不能告訴你。
陸寂笑了笑,面上淡淡的,“原來如此。”
濕帕子反復敷三次后,手基本感覺不到灼痛,只是還有些泛紅。
約莫又走了一柱香的時間,裴儀勒住韁繩緩緩停下。姜予微從車上下來,再三向陸寂道謝后轉身進了南北雜貨鋪子。
南北鋪子是城中最大的雜貨鋪,無論是一文錢一張的繡花樣子,還是從北邊運來的波斯美酒,這里都應有盡有。
甫一進門便可看到一排排的柜子擺放著許多貨物,琳瑯滿目的令人挑花了眼,來此買東西的人也絡繹不絕。
她徑直來到擺放銅鏡的地方,拿起一面銀鎏金蓮花紋鏡翻看起來。
看了一會兒,估摸時間差不多了,放下東西直接又走了出去。
陸寂的馬車果然不見蹤影,街上沒什么人,只有買芍藥的小販挑著擔子在對面的廊下躲雨。
她深吸了口氣,并沒有去找王麻子,而是往榆花巷子的方向走而去,因為已經沒有這個必要。
榆花巷子共有五戶人家,姜予微來到最里面也是最大的那戶人家門前。
門口蹲著兩只半人高的石獅子,經過長年累月的風吹日曬,石獅子身上出現了斑駁老舊的痕跡。
兩扇朱漆正門未開,平日出入都是走兩側的角門,但不知為何今日角門也是緊閉。
她上前叩動門上的獸首銅環,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不多時,門“吱呀”一聲從里面打開,出來一個三十四五歲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體格彪悍,能看出衣服下緊繃的肌肉。滿臉絡腮胡子,眼尾處還有一道寸長的刀疤,面露兇相。
那男子盯著她看了好幾眼,忽然驚訝的道:“姑娘,怎么是您?您怎么這幅打扮?”
姜予微點頭,面無表情的問:“屠佺,我舅舅可在家中?”
屠佺嘿嘿一笑,笑起來兇相減淡許多,反而多了幾分憨傻,“老爺正在書房,他如果知道您來了定十分高興。”
“帶我去見他。”
“是。”
屠佺做了一個往里請的動作,右手食指有些怪異,那是因為他早年流落江湖時路遇一群山匪,在逃跑途中不慎弄斷了食指。后來經過修養傷勢雖已痊愈,但手指卻再也無法彎曲。
她外祖父見他有些拳腳便收留了他,讓他幫忙看守宅院。
邁入半膝高的門檻,迎面可見一座松鶴延年石照壁。往里走半盞茶左轉,然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來到荷池邊。
此時荷花尚未結花苞,唯有翠綠荷葉搖曳。荷池邊有一間堂屋,是柳聿懷的書房所在。
姜予微抬步進入,只見一個四十開外的男子正站在黃花梨木翹頭案前,身穿寶藍色道袍,頭戴網巾,面容清癯,依稀可見年輕時俊秀的模樣,手中紫毫筆在宣紙上行云流水的寫下“和光同塵”四個大字。
“舅舅。”姜予微喚道。
柳聿懷抬起頭,看到她也頗為驚訝,“予微,你怎么來了?”
姜予微也沒有繞彎子,開門見山的道:“舅舅,是您派人去孟掌柜的家中威脅他不許再幫溫家?”
柳聿懷一頓,意外她竟然這么快知道此事。嘴角沉了下來,揮手讓屠佺下去。
屠佺做賊心虛,幾乎是逃似的離開了。
房門關上,四周陡然一靜,仿佛隔斷掉外面所有的聲音。竹影軒窗,屋檐上的雨一串串滴落,濺在白石上綻起細碎的水花。
“你都知道了?”
姜予微垂眸,“舅舅,您為何要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