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胤奚喉結動了動, 紅潤的仰月唇微張,一句話滾至舌尖。
“女郎。”
賀寶姿風風火火地從外面進來,帶著一身涼氣, 在檻內脫下麂皮靴, 走進內室。
看見胤奚在, 她也沒多想, 將手中卷成筒狀的兩張黃麻紙交給謝瀾安。
“您之前讓我回顧剿張山野戰的戰術分析, 我做好了, 請娘子過目。”
屋中原本微妙的氣氛,被第三人的進入打破了。胤奚欲言又止地閉上唇。
不過那一戰他算是直接領帥,輕睇女郎一眼,見她未發話,想了想便沒動。
賀寶姿十回來見謝娘子有八回這胤郎君都在,早就習以為常了,哪想到那許多。她按照謝瀾安的要求,詢問了十名武衛對山上一戰的看法,以及她們對自己表現的評價, 再根據她們的判斷力,評估出一份簡報。
“坐下說。”謝瀾安發話, 讓婢女給她盛來一碗棗湯暖身。紙張以銅鎮紙壓住邊緣, 只見上面對池得寶她們各人的優勢特點、短板不足等敘述詳盡。
不愧是在校事府打磨過幾年, 又跟隨祖老將軍學過察人用兵之道的, 無論眼力與見識, 都具有將才的雛形了。
謝瀾安眼眸輕彎,一滿意就忍不住調侃:“就是這手字……”
賀寶姿露出個無奈的笑。她好武不好文,一向不慣文書工作,因知此事對梳理庶務有幫助, 娘子教她如何做,她才學著上手的。
至于字寫得美丑……賀寶姿抬頭促狹地看向胤奚,“娘子是書法大家,咱又不配得到手把手的指點,哪能跟旁人比。”
胤奚笑得含蓄莫名。
謝瀾安余光瞄見這股清媚惑主的勁兒,嗓子眼又開始發癢,順手把簡報拍在他手里。
對面賀寶姿玩笑了一句,又頭疼地皺起眉,“其他人都好說,最難辦的還是紀小辭,擅自行動、未戰殺卒、獨來獨往。”
不會配合隊友的人,任憑武藝再出眾,也只是個單兵,不適合做領隊。
謝瀾安問:“她自己怎么說?”
“她的怪脾氣娘子還不了解嗎,”賀寶姿苦笑,“解下兵器說任憑娘子處置呢,至于錯,那是不會認的。”
謝瀾安沒急著下結論,往胤奚身上看,“依你看呢?”
分明是公事公辦的口吻,卻讓胤奚輕易聯想到昨日隔著扇面,入耳戲謔的聲調……胤奚耳根子熱了一下,得體地開口:“刺客易得,良將難求。憑一事一時,尚不能完全定論,可以再看看。”
賀寶姿本以為與紀小辭發生過沖突的胤奚會不看好她,聞言愣了一下,握著暖手的白瓷盞說:“威望不是靠殺人建立的,她這么個一言不合就捅人心窩子的作派,恐怕會起亂子。”
謝瀾安道:“殺一人為惡,殺百人為梟,像大司馬褚嘯崖殺萬人以筑京觀,震懾北朝近二十年不敢冒進,盡管有傷陰德,卻不是單純的善惡可論的了。”
她看著賀寶姿仍舊未松的眉頭,“我非認同褚嘯崖,紀小辭的行為也要申飭。這回撥云堡部曲小試牛刀,有特別勇武者,單獨設立精銳營,和我親兵里的精銳合編,把紀小辭放進去,磨一磨。”
賀寶姿慢一拍才反應過來:“作為唯一的女衛進去嗎?”
謝瀾安點頭,胤奚適時接過話:“這位紀姑娘殺手出身,戾氣未磨,又厭弱恨蠢,所以會出這種事。但所謂精銳堆兒,又是個刺頭堆兒,到了那里是誰踩誰?紀小辭這種人,只會在往上摔爬的過程中,將真心認同的人視作同袍,否則她怎會與其他女武衛相安無事,又怎會甘心服膺女郎?”
這馬屁拍得隱晦又高明,前頭那一大番話,都是為最后一句做的注腳。
賀寶姿總算明白過來,原來娘子早有章程了,不過是借胤郎君的默契提出來。
之前她總聽玄白碎碎念叨胤奚得主子偏心,還不大能感同身受那種酸氣,現在想想,其實她與胤郎君是腳前腳后進的府——有些事,還真沒法嫉妒。
賀寶姿笑笑,倒是不擔心紀小辭那身硬骨頭會被人踩下去,說不定她換個環境,真可以別開生面。
說罷事務,賀寶姿心頭大石落地,起身告辭。
穿靴時這高大女郎想起什么,眨眼:“若說調去精銳營,胤郎君誅殺首惡,可當得起頭一份啊。”
門扉闔上,謝瀾安佯裝當真考慮了一下:
“是可以,我預備將精銳營送到西府,跟隨二叔歷練歷練。”
“我本事不濟,哪也不去。”
二人同時開口。
謝瀾安嘴角忍不住輕揚,抬手擋了一下。胤奚在她面前蹲下,睜圓的眸子透過濃密的睫毛盯著她,飽含執拗:“賀校尉都會使壞了,你管不管?”
呦,這小模小樣,還有恃寵起來的語氣。
會使壞的何止賀寶姿,謝瀾安別過臉,顧左右而言他:“之前壓了你的功勞沒報,有什么想法沒有?
胤奚體內仿佛還有殘酒,心底騰地一下躁了,搶著話音低語:“但憑女郎吩咐,我今日來不是為說這個的。”
他心里有話,要趁熱打鐵。昨天雖是他先失了分寸,女郎卻意想不到地縱容他,所以若不趁機把肺腑里的話抖出來見一見天日,他只怕女郎過后不認賬,良機便白白錯失了。
這是打蛇隨棍上,反正在謝瀾安面前,他早已無臉皮可言。可他越急切,天越不遂人愿,胤奚才一張口,門廊上響起一片輕脆的呼聲:“表姐、阿姊,你在嗎?”
“娘子,是小娘子與表小姐她們過來了。”婢子在門外稟報。
謝瀾安這里和尋常閨閣不同,她道一聲進,掩風的帷簾方打起來。胤奚眼睛里閃過一絲悵悵,才站起身,一群年輕女娘便魚貫著進來了。
打頭的常樂懷抱一張綠檀七弦琴,后面兩名女娘,是二房的二娘阮棲桐與四娘阮韶亭,皆身披猩猩紅斗篷,飄然攜進一陣寒梅似的冷香。
一進屋,看見表姐身邊還站著個白衣郎君,仙容逸骨,風塵表物,女孩子們不禁面面相覷。
謝瀾安“江左琴道一品”、“書道一品”的名聲在外,原本在她初到阮府時,這幾個表姐妹便在常樂的攛掇下,想來向謝瀾安請教。只是她們也知道謝表姐來錢塘是辦大事的,前段日子外面亂得很,眾人都不敢叨擾,好不容易塵埃落定,這幾日眼見西院閑了,常樂來之前還特意問過伏鯨表哥,說是今個沒什么事,她們才相約而來。
“妹妹們沒提前打招呼,不知表姐這里有客。”常樂脆聲說,大方又好奇地往胤奚臉上多瞅了幾眼。
謝瀾安笑:“也不是客。正好你們來了,我這里還熱鬧些。”
都是未出閣的女娘,胤奚心知不能不回避了。他下意識往隔斷內外堂屋的屏風看了一眼。
古時公卿待客,內婦避于屏后。他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情愿避到女郎內室,可是在女郎的親友面前,又不能不顧及她的顏面。
他風度翩翩地向女郎們揖了一禮,垂睫不旁視地出了門。
女孩們都敬重謝瀾安,不敢在心里非議表姐的私房事。唯有已訂了親的常樂,看這情形,稍一尋思,忍俊不禁。
大家脫下斗篷,常樂自來熟地找到琴案放下琴,搓手暖指,向謝瀾安甜甜一笑:“大伙早就想來找表姐求教了,二舅家的兩位表哥原也想來,書本上的疑難都畫出來了,臨了又礙于什么大防,不敢來,嗐,膽小鬼。好表姐,你今日空不空,指點我一首樂曲好不好?”
阮家姐妹不如常樂灑脫,自家父親與這位風行雷厲的表姐關系不好,她們聽了這話,不由訕然。
謝瀾安同樣心如明鏡,到底是不好意思來,還是被她那個死要面子的二舅給罵住了,不準來,誰知道呢。
不過她對阮端臨的態度,不會累人子女。她讓三人坐,先是應了常樂,而后接過阮二娘手里的詩集,看她圈寫的疑章問題,一一解答。
阮韶亭坐姿端雅,從進屋后便安靜地聽她們說話,見謝家表姐問過二人,目光投來,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讀書慢,一時間倒想不出什么問題……”
世族家風使然,即便是女孩子,悉心教導的也不在少數。謝瀾安聞言,眸光反而微亮,她看這位阮四娘是個性情穩妥的人,說話多半是自謙。
“那便是讀得極扎實啊。”她問阮四娘讀過哪些書,再細細地考問典故見解,聽阮四娘雖聲音輕緩卻對答如流,若有所思。
“表姐,表姐。”常樂耐著性子聽了半晌,輕扯謝瀾安的袖子。
活潑少女眼巴巴瞄向自己的琴。
謝瀾安失笑,“四娘的性子與我家五娘很像,靦腆有內秀,說不定見了面會有話聊。”而后轉向常樂,在她臉蛋上輕彈一下,“你,倒像我家小弟,皮猴一個,穩當不了一點。”
她重生之后,除了同文良玉合奏一曲,已長久不碰琴。今日見了這張琴形秀致的綠檀,確實被勾出技癢,便起身跽坐于席,橫琴于膝,隨興撫了一曲。
常樂立即兩眼放光,屏息以聽。
謝瀾安開始還心無旁騖,彈著彈著,不知怎的卻記起胤奚初來乍到時,隨她學字學棋,卻就是不愿學琴的往事。
最初她沒有多想,等他的小心思隨著時日慢慢顯現出來,謝瀾安回省才懂,當時文良玉還在府里住著,他只要不碰琴,便是無輸贏;但凡學了琴,無論多努力,在天賦卓絕的文良玉面前,都是輸了。
也就是外表看起來乖,心里的計較多著呢。
泠泠弦音,如松風汩泉,透過門牖傳進胤奚耳中。
他出來后便緊緊地守在廊下,生怕走遠一點,腹中那一鼓作起攢起來的話,便會被打回原形。
此時聽著琴聲,他幾乎能想象到女郎撫弦時意氣從容的神色,隨意勾撥的姿態,就像昨日……縱使沒親眼看見,他也能想象她在自己身上為所欲為時,神情必是愉悅又得意,深湛冷遂的眼眸,會勝券在握地彎起,說不定就一直看著他的……
胸尖某處陡然泛出一點癢,順著皮膚鉆入心扉,他站在這寒冬臘月里,身上卻像有一把火在燒。
胤奚不經意抬眼,一道身影正順著松徑走來。他那點見不得光的心猿意馬頓時一散,心頭跳了跳。
“夫人。”胤奚上前給阮碧羅見禮,“尋女郎有事嗎?”
阮碧羅身披雪白觀音兜斗篷,她外嫁這么多年,回到家每一樣用物依舊是最好的,白狐腋的風毛攏著那張微失血色的臉龐,讓她看上去柔弱又圣潔。
如此一看,謝瀾安無論是容貌還是氣質,確實沒有繼承母親的地方。她的劍眉星目,她的棱角分明,都像一把開鋒的快刀隨時能切斷似水柔情。
可胤奚曾聽謝晏冬偶然說起,女郎的父親也是位溫文儒雅,從不會與人爭辯結怨的人。那么女郎被訓教成這樣之前,究竟是什么樣的天性,只怕已無從知曉了。
“如今你都能代她接迎話事了嗎?”
阮碧羅將這容貌出挑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看他大冬日里不規規矩矩穿襖,反而著了件寬袖白纻夾衫廣裳,故意作出大袖風流的模樣,那頭發也不好好束起,偏留了兩縷垂在鬢邊,便大動肝火,聲氣刻薄道,“我不找她,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胤奚面不改色:“夫人有何吩咐?”
“果真一張好皮囊。”阮碧羅冷笑,“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嗎?”
胤奚平靜地說:“仆是女郎的人。”
這話像是點著了油鍋的火種,阮碧羅咬牙舉起手,照著那張面皮揮下。
胤奚撐開平素顯得溫潤無害的眼尾,單手擒住那只手。
“你——”阮碧羅驚怔一瞬,她與此子說話都覺辱及身份,更不料他竟敢回手,氣得聲音發顫,“我是主母,我教訓你你便受著!怎敢反抗?”
胤奚沒有放開手,冷淡地與女郎名義上的母親對視,說出的話理所當然:“因為女郎會心疼。她疼我,見我傷了便會不高興。我永遠不會讓女郎不高興。
“而您,傷害過我最喜歡的人,所以我不必尊重您。”
這真是最天方夜譚,最大言不慚的話。而最最令阮碧羅心里發毛的,是胤奚的眼神。
這種旁若無人的目光,她在謝瀾安的眼睛里見過一模一樣的。
他們究竟到了哪一步……為何兩個人連神情都如此神似?
“你、你這庶人也配談喜歡?”
胤奚淡淡松開她的手,沒因這句話產生自卑或倨傲,自語:“喜歡一名女郎,是一件不自量力的事情嗎?”
喜歡就是喜歡了,有什么不可以?
“姨母?”抱琴出來的常樂等人,恰看見這一幕。
在阮碧羅再次發難前,常樂忙趕過來,回頭詫異地看了胤奚一眼,雖不明白怎么回事,好聲好氣對阮碧羅哄道,“姨母怎么在這里吹風呢,這天兒像是要下雪,正好老太太屋里也要擺飯了,咱們一道過去吧。”
阮家姐妹也過來勸說,阮碧羅半推半請地被三位姑娘擁出院子,尤一步三回頭忿忿地瞪著胤奚。
胤奚沒什么滋味地原地立了片刻,長袖被風吹得翻卷如鳥翼。
一回頭,便看見抱手立在廊子上的謝瀾安。
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胤奚頓了下,沒什么心虛掩飾的意圖,步子從容走過去。
才到謝瀾安面前,謝瀾安也舉起步子要走。
胤奚的眉眼這才生動起來,藏著一分慌,在女郎與他擦肩之前忙道:“女郎去哪?”
“快到晌午了,去老夫人屋里吃飯啊。”謝瀾安一臉“我去哪里還要與你交代嗎”的傲氣,卻又故意與他說得分明。
“我有一句話和女郎說。”
謝瀾安四方看看天,“哦,回來說不行嗎?”
現在她已有要把昨天的事拋到腦后的苗頭了,胤奚呼吸清沉,怎么敢再等出變數,不自知拉住她清削的手指,目光沉靜:“現下就說。”
謝瀾安垂睫看著自己的手,心想,是不是太放肆了?
又是誰慣的呢?
耳邊響起清徐不改的嗓音,與她第一次聽他燈下讀文時一般無二:“我怕女郎以為我酒后輕浮,便把那些都當作戲,認不得真,但我——”
“衰奴。”謝瀾安淡聲打斷他。
“我這個人,一時興起便玩,興盡了便罷。不會委屈自己,也不是什么講情理守規矩的人。”謝瀾安昨日回房后,偶興的熱情退去,亦花了一刻鐘認真思索了一下兩人的關系。
與阮碧羅潑的那盆冷水無關,她從小到大,案頭上便沒有風月篇章,她不知情為何物,也不想因任何事把心情變得拖泥帶水,影響自己的判斷。
說得更薄幸些,她是喜歡胤奚的色相,但她沒有愛人的能力。
所以她說,“你不要胡思亂想。”
胤奚眼中原本有閃閃的碎光熠動,光華萬千,轉眼都寂滅了。
“那你就玩啊……”
感覺到圈攏手腕的力道緊了幾分,謝瀾安心頭發躁,她刻意不看那張會迷惑人的臉,卻清楚地聽見他的字字句句,“那就玩啊……女郎昨日對我、那般,我這副身子此生難道還會是別人的么?”
等等、這話得說清楚,別仗著喝醉耍賴,說的她好像臨幸了他似的!
在謝瀾安愕然的眼神中,胤奚眼圈被風吹得水紅,松開手,抬眼看著她說:“我不是來找女郎負責的。”
……又來以退為進。
“我知道兒女情長,在女郎眼中如糞土不值一提,我也知女郎行事爽利,最忌拖泥帶水。那么女郎不用動情,不用改變任何事,只管視我如紈扇秋簟,興致來了,拿在手中枕在身下用一用,看得膩煩了,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便是。”
謝瀾安呼吸都澀了一下。
她險些以為他昨日偷聽到了她與母親的對話,不然,他怎會像她肚子里的蛔蟲,將她剖析得如此精準。
一點危險的警惕才生出,便又泄了氣,他在揣摩她心思的功夫上,一向天賦異稟。
不用動情。真妙呵,他在試圖引誘她接受“有欲無情”的說法,然后再黏上來達成所愿。
“你瘋了嗎?”謝瀾安瞳色深沉,臉冷得如冰。
胤奚一點也不退縮,濃郁的云層在他頭頂積聚,混沌地包裹著天光,仿佛隨時會引紛揚的雪霰。他的衣衫在冷風中似被吹透,凌波出水的白,鑄瓷雕玉的凈,逐漸與前世的形象重合。
而那雙記憶中沒有情愫的清憫眼眸,此時染著瘋狂的貪婪無厭,獵逐著她。
他說:“世間萬物萬情,謝含靈可以不要,但她不能沒有。”
這是他存在的最大用處。
她盡管享用就好了。
至于什么文才武略,建功立業,通通靠邊站吧。
言必稱女郎的人,第一次將她的名在唇舌間攪弄。謝瀾安惘然后退一步,仿若落進他嘴里的不僅是一個名字。
千萬人能叫她謝含靈。
但都不像他一出口。
便能安她的魂。
她看不到此時自己是何種表情,只是看著這人再次堅定地上前,眼里的光將山河都吞沒——無論前世今世,他都是這樣蹣跚卻又不移地走到她面前。
謝瀾安不理解。
難道,真有人生來便是為她補全天性中缺憾的那塊碎片嗎?
目光一霎,玉山傾頹,胤奚將要跪她。從未許他屈膝的謝瀾安還沒想明白,本能地拉住他。
胤奚順勢將人環抱在懷,冰涼的懷抱將謝瀾安燙了一下。
“女郎,”他挨在她肩上,睫梢顫抖,帶著無限的歉疚與珍視輕吻女子耳垂,“若我不能給女郎歡愉,胤衰奴就是千古罪人。”
風聲靜止,雪滿天地。
沆碭雪霧中,后頸發僵的謝瀾安靜立了半晌,沒什么生氣意味地嘆了口氣:“造反啦。”
第72章
這場雪一直下到臘八, 清早謝瀾安去老太太屋里,才進門,便聞到八寶豆粥的香氣。
使女過來為她脫下斗篷, 看見表小姐手里攜了只琉璃花瓶, 廣口里插著三簇枝條遒美的木蘭, 花瓣上還掛著晶瑩雪珠, 新鮮的多望了兩眼。
謝瀾安捧著花走進里間, 尹老夫人見外孫女一身碧城色交領襕衣打扮, 青絲高綰,鞶帶束腰,好生伶俐模樣,笑得見牙不見眼,招呼她坐下。
“一入了冬,成日價插瓶的不是臘梅就是水仙,我看也看膩了,虧得你折來這個哄我,這不是咱們院子里的吧, 開得真俊。可馨,快擺在我榻幾上。”老太太又問瀾安, “外面可冷不冷?”
謝瀾安說不冷, 抬手摸了下鼻尖。
“金陵第一公子”不會調花弄粉, 論這種討乖取巧的心思, 她哪里比得上現成的行家。
“是我手下人從大覺寺后殿請回來的, ”她將花瓶交給屋里使女,矜矜地揚眉,似有意又似無心地提了句,“算他孝敬您老人家的。”
昨日胤奚外出辦事, 回時已大晚,兜回來一捧幽香繚繞的木蘭花,兩枝送她,三枝獻給老夫人,換下外氅后挨著她喁喁地笑說,老人家衣食不缺,就喜歡看個新鮮。
后頭那些事……膩歪得很,不提也罷。總之,今日看見外祖母的反應,果然如他所說。
尹老太太穿著一件金絲滿繡夾綿褂子,齊整的發髻,被一條壽星捧桃抹額勒在發心,聽見這話留了心,瞧了小外孫女一眼,說:“快嘗嘗這粥,就等著你了。”
食幾上除了熱騰騰的臘八粥,還有炸鵪鶉卵與各色下飯小菜,面對面兩副漆木碗筷,可不正是只等著她來么。謝瀾安入座與外祖母一道吃粥。
老太太閑話家常,問瀾安年夜飯有什么想吃的菜,好叫廚上早做準備。
老人家隔輩親,明知謝瀾安這個外派欽差一身重擔,過完年便要回京述職,在錢塘無法久留,卻只心照不宣,仍然費心想讓她在家里過的第一個新年舒坦些。
謝瀾安夾了塊凌脆脯,說:“阿婆愛吃什么,我跟著阿婆吃。”
她的口音沒有江南人的軟糯,清凌直接,更與撒嬌無關,但就是這種直籠通的實誠,怎不可人疼呢。
尹老太太自從她來,每頓飯都能多添半碗,這會更笑得慈愛。
“前兒你母親上你院里去鬧的事,我聽說了,把她好生數落一通……好孩子,你母親行事糊涂,別與她一般見識。話說回來,你院子里倒有幾個不諂上媚下的,不怕得罪主母,一心向著你,瞧著是個做內管事的材料。”
謝瀾安一猜就是常樂那個猴機靈說的,沒抬頭,咽下粥,含糊地“唔”了聲。
尹老太太看向她,從小充作男孩子養的姑娘沒有耳洞,這么硬朗的氣質,耳垂卻浮雪塊玉一瓣白,以至于留下點紅痕便分外顯眼。
老太太忽然說:“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吧?”
“哪有。”謝瀾安猝然抬起眉宇,都沒多問“他”是誰,就理所當然地否認,“我管著他呢。”
尹老夫人笑而不語。她只聽阿樂那個小耳報神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并沒親眼見過那孩子。向老大打聽瀾安的身邊人,長子也只管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但作為過來人,老夫人深知這世上多是女子對男子溫存小意,若自家夫君能多體貼兩分,便是難求的造化了。但對于她這清妙高逸,超世絕俗的囡囡來說,老夫人認同長子的話:什么樣兒的男兒配她,都稍嫌不足。
百煉鋼化成繞指柔,愿意百般順著她貼著她,只是基本要求。
妙絕時人,便也該有個一往雋氣的人來配她。至于身份……阿篁真真個糊涂人,英雄何曾看出處?
謝瀾安覺得外祖母可能對她有什么誤解,而且話也說反了,回到院里,還在琢磨這事。
邁進門,隔斷的屏風內影綽綽映出一道人影,溫潤的輪廓,執筆在方幾前寫著什么。
在這無聲靜好的清晝,仿佛一塊本就屬于她的美玉,自然而然待在她的匣子里。
胤奚終于如愿進了女郎的內室,他眼下在寫給皇帝上奏的折子,稟明清田進度與招撫山越帥的事務。這本該是謝瀾安的分內事,但她懶得寫,所以在出門前分派給他代寫。
她說:“你這筆字只要收著寫,便有七分像我了。”
胤奚聽后,抬起曖曖的眼波漾向她,輕灑著鼻息,低聲問:“如果不收呢?”
謝瀾安當時實在沒忍住,捏著他的下巴搖晃,揶揄道:“肆氣外露了少爺!”
此刻,放輕腳步繞過屏角的須彌座,還能看見這家伙一下一下翹著足尖,怡然竊喜的模樣。
當然,一見到謝瀾安,翹著唇邊的小郎君立刻收斂了形骸,放筆規規矩矩地站起來。
他朝謝瀾安臉上看兩眼,湊過來低頭啄一下她的耳尖。
“冷不冷?”口中說著,胤奚身體前傾,離她僅隔著一指空隙,指尖暗戳戳碰到緊束著謝瀾安腰肢的玄皮鞶帶。
又來。謝瀾安啪一下打開他。
胤奚擎著被彈紅的白嫩手背,有些委屈道:“我就是想著女郎在屋里,穿這么緊身的衣裳不舒服。”
謝瀾安斜他一眼。
這個似嗔似笑的眼神倒像勾了他,胤奚纖密的睫毛顫得厲害,像銜到花粉的蝴蝶,再次黏上來,偏頭用唇珠廝磨她的耳頸。
又來。
謝瀾安腰背比槍桿還直挺,淡定地歪頭讓出一點空間,并不知隨著這個動作,她修長的脖頸便展成一段平滑光潔的雪緞,有如邀約,由著心狂如草的人著色其上,綿密般般。
她的初衷只是不想讓胤奚的鼻梁硌著自己,聽他咻咻的喘氣聲。
自從那日紛雪中,她一念縱容,沒有遏止胤奚的膽大妄為,這人便知道了好歹,見一次,就和她耳朵寒暄一次,還會順桿子往下,對近水樓臺的鄰里問候備至。
好比他一開始入府時,察覺到她愛聽他的聲音,便見縫插針地念書給她聽;后來得到她的舊衣,又總尋機會在她眼前晃蕩;再往后,結下了一粒朱砂痣的孽緣,小狐貍就學會了時不時把手背往她手心里塞,連手也牽上了。
現在……一個不留神,都親上了。
一步步攻城掠地呀。
謝瀾安不理解啃脖子有什么樂趣,反正她是不會淪陷的。她能感到攬住她的人肌肉緊繃,也感到鎖骨上方的一小塊軟肉被輕輕抿起,兀然想起外祖母那句話,“停下。”
胤奚臉埋在女郎柔軟的頸間,卻是自己的耳根連著脖子紅成一片,顫顫睜眼。
全是意亂情迷。
懷中的是他高貴如神,不可玷污的女郎,唇下的卻也是神慈悲地向他開放,任他百嘗不厭,留下垂涎的領地。一想到這個,便如一個滿身泥污的人對一抷潔雪做著最褻瀆的事,他的呼吸便熱了,也亂了。
每一個毛孔都戰栗到無可復加,但她一句發號施令,胤奚立即停下。
因為止得太急,他甚而無意識輕呻了一聲,艱難地讓水色洇紅的唇離開她,微弓著身,寬大的袖子垂遮在腹前,以為自己讓女郎不舒服了,含著忐忑又克制的目光,咽著口水抬頭向她望去。
看吧,謝瀾安放心地儇挑眉心,明明是他拿她沒辦法。
暗中吁出一口熱氣,她拍拍胤奚的臉,觸之竟然滾燙。謝瀾安頓了一息,才從那張熟透的臉上收回視線,正氣凜然道:
“起來,少鬧我。一會還要去見表哥說事。”
此前沒有向他人解釋行程的習慣,謝瀾安隨口說罷,自己也沒意識到。“見表哥……”胤奚磨蹭了片刻,才直起身,氣息尚未平復,略顯紅糜的唇跟著喃喃一遍。
表哥么,自己人,見他也沒什么,就是……
胤奚目光劃過桌上新鮮出爐的奏文,想起一直耿耿于懷的一件事,皺眉道:“之前我都不敢問,皇上退朝后常常單獨留下女郎,一留就是大半時辰,做什么要如此?”
他加重聲調:“未免有失君格。”
這四個字包含的大不敬,傳揚出去就是身首異處的下場。但深閨中一個敢說,一個也真敢聽,聽完還笑笑,絲毫不覺得自己教出來的人說話僭越。
謝瀾安看著他,輕飄飄地說:“你自己當面問啊。”
胤奚沉然一默。
他離皇帝最近的那次,是中秋圍剿外戚的第二日,他隨女郎入宮,止步在云龍門外。
凡寒人庶眾,只有在策考科舉的殿試上,才能入天子堂,當面得見天顏。
女郎是要他參加策舉。
門閥世家一代代壟斷官場已成大玄的老例,立朝以降,還不曾有從寒人中廣擇人材的先例。但女郎既這么說,那么她回京之后,一定會力排眾議促成此事。
剿庾氏、削世家、清土斷……只要她想做,沒有做不成的。
我會問的。胤奚在心里說。
不管女郎想要他到達何等高度,他都會拼了命去做到。不管將來誰要從他身邊奪走女郎哪怕半個時辰,他都會當面問一問:“我胤奚答應了沒有?”
那雙在心愛的女子面前因睜圓而顯得純真無害的眸子,剎那間閃過凌沉的光線,宛如暗夜下的閃電。
他一定不能弱于任何人。
謝瀾安只是隨口一逗,沒想到胤奚心中已想的那么遠。他面上一絲痕跡都不露,忍了忍,又輕湊到女郎耳邊,悄悄嗅著她皮膚上是否有自己留下的氣味。
囁嚅著:“女郎剛剛……沒有感覺嗎?”
暗自歡喜激蕩的仿佛只有他,臉不紅氣不喘的女郎,和平時的樣子沒甚差別。
當然了,謝瀾安心想,他倒是很適應新的變化,往常一口一個尊稱,進退得度的分寸,如今下嘴一點也不口軟。她不能大驚小怪,像沒見過世面似的,好歹飄了一百年,她什么沒見過?于是挺直腰板,高深莫測地說:“不過爾爾。”
胤奚輕輕一嘆。
挨著她跳動的頸脈,他低頭,在見多識廣的女郎反應過來之前,舌尖輕舔重吮,噬了一口。
啵。
一點酥麻怦然生根,從后頸沿著背脊一路激靈下去,與之前的感覺都不同。
謝瀾安一下子收緊后背,呼吸渙散須臾。
剛剛那……什么東西?
胤奚被女郎來不及掩飾的驚滯目光注視,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笑跌在謝瀾安身上:“從小娘親就夸我乖,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成了這樣……”
謝瀾安隨著他搖晃,望著那張越放浪越生姿的臉,半晌,木著臉說:“你阿娘一定是個美麗的人,也……一定性情很好。”
受得住這個纏人精。
第73章
今年的錢塘廟會格外熱鬧, 臨近年底,大街小巷人頭攢動,逛燈會的百姓個個洋溢著笑臉。
朝廷派了青天來, 給他們重新劃分了土地, 家中有幾畝薄田的, 不用再擔驚受怕哪日被豪強侵占, 家中無田的佃戶, 也不用再受世家盤剝, 改為耕種公田。朝廷出錢借他們種苗,來年秋收時只需按比例上交稅糧,剩下的全歸自家所有。農民有了奔頭,侍耕就會比從前為他人作嫁衣時更上心,糧食增產,家底自然就變厚了。
民以食為天,他們不在乎為民做主的長官是男還是女,只要能讓他們免于饑凍,那就是好官。
“這第一杯酒, 要敬謝大人。”
悠然居二樓,權達雅向上首的謝瀾安舉杯, 面含笑容說:“大人天人手段, 不過區區百日, 便給吳郡換了片天, 也令權某得以改頭換面, 人生過半竟還能混個官身。說句不害臊的話,大人便如權某再生父母,日后我唯大人……”
“老權,老權, 得了。”胡威無奈開口,打斷這又臭又長的馬屁。
兩人同是太湖一帶的山越帥,沒少打過交道,他深知權達雅是什么德性。之前謝瀾安拉攏權達雅,這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賊精嘴上應承得好,實際既未出人也未出力,后來見謝臺主降伏了浮玉山,風向轉變了,始才投誠。今日是生怕臺主心懷芥蒂,所以忙不迭表忠。
謝瀾安坐在上座,風度容雅,安然飲了此杯。
這些日子郡下十幾個縣量地檢田,是他們帶領手下跟隨萬斯春等人奔走在田間地頭,保護這群文官,才震懾住暗中想起幺蛾子的人,使土斷順利進行。
所以她今夜請齊了三位山越帥,設下這犒勞宴。
雅間里燒著上好的銀霜炭,暖意如春。在座的都脫去了風塵仆仆的外袍,謝瀾安肩上的青呢斗篷卻未去,領緣將脖子圍得嚴實。
胤奚面不改色地陪在下座,跟著喝了一杯。
謝瀾安放下酒杯,看向沒說話的封如敕——手邊那盞憨態可掬的兔兒燈。她笑了笑,問:“前兩日收到百里娘子的棋譜,她的身子可好些了?”
封如敕聞言,虎著的方臉上神氣微頓。
自打合盟后,阿月難以外出,就和城里這位書信往來,什么生民治略什么棋術兵機的,他也鬧不明白,只是憑著多年盤山獵野的直覺,察覺了這個言笑晏晏的女人外表之下藏著怎樣物盡其用的心。
謝瀾安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上位者,她在挖掘阿月的智謀計巧。
用神最耗心血,封如敕有心攔阻,可是看見百里歸月仿若得遇知音,每日都神采奕奕等信的模樣,又不忍打擊這份難得的生機。
“好些了。”封如敕生硬地說,不指望謝瀾安像自己一樣對阿月呵護備至,盡量柔和道,“風寒雖是好了,只是我弟妹身子孱弱,還請大人將來多多擔待。大人差人送到山上的老參,有心了,封某代弟妹謝過大人。”
他飲盡杯酒,隨即又斟滿一杯,端起看著謝瀾安:“某心中有一事,需提前與大人說明。浮玉山受朝廷招撫,人馬給是給了你,但我的手下不能充在前頭填窟窿當炮灰,大人能應我嗎?”
這話有點硬,胡威與權達雅對視一眼,也等待謝瀾安的答復。
胤奚低頭剝著核桃仁,那股認真勁兒好比手里的果子是一粒粒金豆子,對席上的暗潮涌動不甚關注。
謝瀾安晃著扇面,長眉下眼線上抬,浮漫中透出不容窺測的深邃:“不論南朝北朝,兵戶的丁籍都是戶籍中最賤的,所謂泥腿子的命不當命么。但在我眼里,軍人和讀書人一樣值錢,沒有戍邊將士枕戈待旦,江左何能容下一張書案、食案、御案?拿人命填的仗,我不能保證將來沒有,但我今日可以對大當家說一句,如果有這樣一天,我謝瀾安,與我謝瀾安的人,一定身在隊伍之前,而不是之后。”
她的眼光放得長遠,三山五湖的山越帥連著豪強悍賈,豪強底下還有綠林土匪,控住了以山水為食的地頭蛇,京都之外、吳越之間才能不出亂子。
富裕出來的青壯補充兵源,正可一舉兩得,她便是于公于私,都不能與這些人離心,做殺雞取卵的蠢事。
封如敕半晌沒說出話來。
當兵的和讀書人一樣值錢、一樣受人尊重,就像在說山地的野雞和天邊的鳳凰一樣稀罕,這可能么?
可是謝瀾安入吳之前,誰又能相信,她真能鎮壓住不可一世的四大世家。
據說張家那個小孫子被放回去后,就添了小便不盡的毛病,不知是拘押時受了什么刺激,把十幾房姬妾嫌惡得不行。張公老夫婦痛心疾首,詢問錢陸兩家的難兄難弟,人家卻全須全尾什么事都沒有。后來,還是常安道暗中點撥了一句:
“你家這位郎君,見謝御史的第一句話便邀人家品酒賞花,曲水流觴。這其中的緣由,府公想想呢?”
睚眥必報。
這豈止是過江龍,簡直能翻江倒海了。
封如敕起身,“某拭目以待!”
謝瀾安不計較他硬橋硬馬的脾氣,伸手接住胤奚遞來的果盤,從中揀了一枚順眼的桃仁,說:“年后詔旨便下,在此之前望諸君約束好手下,練兵莫怠。他日吟鞭指灞,光宗耀祖也未必不可能。”
——難道朝廷真要和北邊胡子全面開戰了?三位在吳會方寸之地馳騁的山越帥心緒莫名,倒也知道深淺,這話不是該他們打探的。席散的時候,封如敕小心翼翼提走了他的兔兒燈。
夜涼如水,好在廟會的燈火驅散了幾分寒氣。長街外支著現煮牢丸(*南北朝的湯圓)和炒茅栗子的小攤,交織起來的騰騰熱氣擋不住童子眼巴巴的眼神,這便是尋常人家的年味了。
馬車在牌樓下等,胤奚走下最后一級臺階,目光落在女郎緊裹的衣領上。
那下面藏著什么,他一清二楚,眼睛在黑夜中熠璨,伸指進去探了一下。
謝瀾安正煩在屋里捂了一脖子汗,被輕涼的指尖偷襲,悸得瞪起眼睛。
果然出汗了。“女郎先上馬車等我,不要著涼了。”胤奚眼睛濕漉漉的,說不上是害羞還是自責。他伸手將謝瀾安的斗篷裹緊些,自己轉頭往人潮流動的燈火中張望。
謝瀾安在他抬步前拉了他一把,好笑道:“學人給我買兔子燈啊。”
胤奚一點也不奇怪女郎能看穿她,勾著唇線無聲地笑。
謝瀾安不喜歡看燈,喜歡看他拿腔作致的小表情,跟三吳山水似的,朝暉夕陰氣象萬千。她負手問:“你有錢嗎?”
胤奚慢慢搖頭。
老胤家的家訓,沒有藏私房錢的道理。
“玄白。”謝瀾安喊了聲,讓捂著半邊腮幫子的近衛把錢袋給他,囑咐:“多挑幾樣精致小玩意,回家后分給孩子們。”
不知荀朧小丫頭被老師接回家沒有,加上小寶、方麟、小掃帚就是四份,弟弟妹妹雖已不是孩子,也不能沒有禮物。嫂子勞操家事辛苦,更不能不備上一份心意。
胤奚接過錢袋,他遽然回頭。
玄白也不顧上酸牙了,幾乎同一瞬間,循著耳目的本能擰身惕望。
火樹星橋下隱藏著黑暗的角落,胤奚銳利的目光在其中搜索,什么都沒發現。
“怎么了?”
“沒事……興許我看錯了。女郎先上車。”胤奚身上的膩人氣不見了,緊起的眉骨透出巢中寶物受到覬覦的獸類的冷硬。
謝瀾安懶洋洋的,沒說什么,登上馬車。胤奚猶豫了一下,看向駐守在馬車外的玄白及為數不少的隨扈。
玄白手背向外沖他一擺,意思是這有他呢。
物肖主人形,胤奚從謝瀾安身上學到最多的,就是她每臨大事有靜氣的定力,果然轉身走入鬧市,捺著耐心挑選千姿百樣的花燈。
等他回到車上,謝瀾安已經解下斗篷,皮膚上漿果色的印痕暴露在昏錯的光線下。胤奚提近手中的明角美人燈,便連那糜紅的邊緣也照得一清二楚。
胤奚滾了滾喉。
謝瀾安撂下扇尖挑起的車簾,回過頭,朝他目不轉睛的瞳仁吹了口氣,“方才怎么回事,在我面前別藏著掖著。”
胤奚酸癢得眨眼,錯開視線,將買來的東西排在屜幾上擺弄給她看,照實說:“方才在外頭,好像暗中有眼睛盯著這邊,不過一錯眼那種感覺又沒了。”
謝瀾安大舉土斷,得罪世家是鐵板釘釘的事,有人盯梢伺機報復也在意料之中。她聽后一笑,后背放松地靠在廂壁上:“好啊,就怕他們不動手。”
她最不忌的就是牛鬼蛇神。
望著這張桀驁張揚的臉,胤奚就什么都不怕了。他輕輕抵上謝瀾安的額頭,目光落在那桃花一樣緋麗的唇瓣上,避了過去,又自然地向下。
在張口含住那明晃晃的罪證之前,謝瀾安油然警惕,她還沒跟他算后賬呢,瞇起眼眸:“胤衰奴你要是再敢——”
胤奚下掃的睫梢劃過女子皮膚的紋路,愉悅地探出舌尖。咬弄夠了,他歪頭撥開自己的衣領,露出不亞于她的雪白膚質,低聲引誘:“女郎也可以咬我。”
片刻之后,胤奚被趕出來駕車,靴子上多了個腳印。
玄白笑得很大聲。
好在一直到大年夜,家里家外都風平浪靜。除夕守歲,謝瀾安收到了好幾份壓祟錢,破天荒玩了幾把摴蒱,把阮伏鯨贏得回不過神。
常樂作為阮氏的外家女,今年為了謝瀾安,在家猴兒一般鬧了爹娘幾天,終于得逞地留在外祖家過年。一身新靴新裙的小娘子路過戰局,為已經成為她頭號偶像的謝瀾安大吹大擂,使勁羞臊大表哥:“我表姐雙陸圍棋天下無敵!你敢跟她玩!”
阮伏鯨不信邪,橫眼看見一旁低眉順眼的胤奚,拉著他再玩……阮公子身邊的小廝愁眉苦臉地回屋取了兩趟錢。
新年仍穿舊衣的胤奚無辜地攏過錢堆,不好意思道:“我不大會玩。”
過完初五,謝瀾安告辭動身。
回京之前她還要去趟西府,與二叔會一面。
除了老太太在家中抹淚,阮家一大家子人到渡頭送人。阮碧羅被老夫人強硬地留下了,一是說母女多聚一聚,主要是老夫人不想讓這一根筋的女兒給做大事的外孫女添堵。大舅母在細密的朔風里挽留:“走得這樣倉促,不如再留幾日吧?”
阮厚雄手掌搭在夫人肩頭,“瀾安在咱家過了年,不陪親家二爺過個元宵說不過去。”
說著,他指揮仆從,將送給謝逸夏的七壇美酒及其他年禮搬到船上。
好事成雙,一般來說沒有送禮送七的,阮厚雄意有所指地乜視謝瀾安身邊的白衣郎,“原本要送十壇。”
胤奚以眼觀鼻,是那清風霽月的正人君子。
楚堂和靳長庭手里還有幾項事務沒有理清,暫且留在這里收尾。謝瀾安從人群中對上阮伏鯨的視線。阮伏鯨已上書請表,請纓去青州做守將,元宵節后只怕也要動身了。
守治青州是她的目標,也是他的志向,二人相視一眼,盡在不言中。
而后謝瀾安點了點圍著狐貍領羽氅的常樂,與靜靜窈立的阮四娘:“待我回金陵后,便派人來接你們上京。”
這是年前她與二人商議好的,她對外宣稱的理由是需要這兩個妹妹進京幫個手,至于幫什么手,天機不可泄露。
阮二爺這回出乎意料地沒有攔阻,大概是想著土斷左右已經不可更改,阮家已經上了謝瀾安的船,這位御前紅人愿意提攜女兒,四娘說不定還能得一份造化。
反而是阮姨母不舍得閨女遠行,眼下又向常樂確認一遍:“阿樂你想好了,你是訂了親的人,你拍拍屁股走了,要云家郎君等你嗎?”
常樂上來挽住謝瀾安的手臂,笑眼伶俐動人,晃著腦袋瓜說:“他愛等不等唄,我還沒成親呢,就要鎖在后宅里不成?是真名士自風流,去留由己不由人,表姐教的!”
她沒教。謝瀾安頂著姨母的目光保持笑意,小姑娘紅口白牙,有扯虎皮拉大旗的天分。
沿岸更遠處的長亭,有百姓自發地聚在這里,向這位女子御史送別。她來此三個月,打擊豪族,整頓田地亂象,改換的是千萬底層小民一生的命運。
百姓們不敢靠得太近,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報答不了什么,但以后逢年過節都會在佛祖前念謝御史的好,祝禱她長命百歲。
其中一個額纏麻帶的年幼孩童,沖著帆船的方向,對那個為自己爹娘唱過挽歌的哥哥,以及他身前神仙似的女郎遙遙一拜。
·
接下來幾日都是水路。
胤奚練出了酒量,卻還是拿暈船沒辦法。原以為這樣一來他便能老實些,謝瀾安卻忘了生病的小孩最纏人。
他也不做什么出格事,謝瀾安在艙室一手拈筆在紙上勾勾寫寫,草擬明經策試的題目,沒什么精神頭的胤奚便牽住她左邊的衣袖,不打擾她,也不讓她走。
來時的路上有阮伏鯨、有楚堂,都是與女郎年齡相仿的青年俊彥,所以胤奚的心總不是滿的,好似這江水搖搖蕩蕩,無根的浮萍在上面飄。
當然了女郎絕不會對他們有何想法,他們又不如自己會迎合女郎的喜好、不如自己香、不如自己會讓她快樂……但女郎不是也贊揚楚堂,會叫他的表字么?何止是楚子構,還有與她知音相交的文良玉,樂山樂山的,叫得好不親密。
還有金陵城的郗大公子,他與女郎的默契更不是別人能夠比擬的,二人還共養過一只海東青。
就連何羨,也是女郎親自招攬,給了他自由出入藏書樓的權利。
英才俊彥盡入囊中,如眾星拱月輔弼女郎,是當然之理。
他不小心眼,胤奚目光不知第幾次落在謝瀾安的檀唇上,那是女郎尚未向他開放的領地,他不貪心。
“女郎,回頭請為我鑄一把刀吧。”在謝瀾安撂開筆活動肩膀的空當,他開口說。
謝瀾安在給女衛們打兵器的時候,留了一堆邊角料給胤奚,別看是邊角料,卻也是頂好的材料,只等胤奚自己決定用什么兵器,再交給匠人鍛鑄。
她記著這件事,看了他一眼,聽胤奚又道:“你給它起個名字。”
這句話咬字有點重,一雙漆黑的眸子執拗地望著她,真有點像沒糖吃的委屈巴巴的小孩子。
怎么的,她盡天在這兒陪著他,有幾次出去連情竇不通的寶姿看她的眼神都不對了,他還委屈上了?
謝瀾安一晃神,想起些旁的事。
胤奚久久等不到答復,也不著急,傾身挨在她肩頭,慢條斯理地咬弄潔白的耳垂。
密閉的船艙中不能燒炭,兩人身上都披著氅衣。胤奚往前一撲,肩頭的外衣便順著布料絲滑的里衣墜了下去,落在席上不起塵,像半圈巨大的白狐尾,圈出一個衣帶不好好系緊的綢衫松散的人。
謝瀾安倏地仰起下頷,前頸緊繃,喉結上留下一點晶亮的水漬,搔不著地癢。
是某人做的惡。
真乖覺啊,潤物細無聲地摸索,知道什么方式會讓她舒服,于是樂此不疲。更要命的是,他不閉眼,每親一陣就抬頭,用那種難以自拔又自虐般打斷自己、只為看一眼她表情的眼神,迷戾地望著她。
謝瀾安的氅衣也無聲掉了,墊在身下。
清冷無欲的神色遺留在她微紅的眼角,搖搖欲墜。荼蘼花的香氣近在咫尺,胤奚赴身自獻的姿態如傾壓又似匍匐,在他的手攀上她纖韌腰肢的同時,謝瀾安一根手指抵住胤奚的唇。
她攢著靈臺的清明,不露聲色平復作亂的呼吸,問話不失條理:“你離得太遠我會做噩夢這件事,明明知道,為何從來不問?”
緋紅早已沾滿胤奚的臉,他看似跪屈著一條月退俯在謝瀾安身上,其實只是隔空,一只袖管還遮在小月復前。一朵兩朵煙花在腦子里亂炸,耳中惺惺響,半晌,他才聽明白女郎的話,有些驚訝,悶掉一聲低口耑:“原來女郎知道了。”
他如今不會再因醉酒而忘事,但之前喝醉后的記憶確實不記得了。謝瀾安忽然有些可惜。
以后見不到小郎君迷糊撒嬌的樣子了。
“不想讓你想起不高興的事。沒什么好問的,我守在女郎身邊就好了。”
胤奚不覺得這是什么值得他自鳴得意的事,就著那僵硬的姿勢挺了兩口氣,小聲問:“還能親么?”
謝瀾安敲他一記栗子,扒拉開他,坐正身子整理衣襟,“你就不覺得離奇?”
胤奚遺憾地嘆了口氣,隔了一會兒,拿開身前的衣袖,抬手幫她把一縷發絲抿好。“稟報女郎,我家祖輩從事的行當,多少會遇到些玄乎事情。也許……女郎上輩子救過我吧,這輩子女郎又救了我一回,這是老天告訴我不報恩不行了,所以,這世上才有了胤奚。”
謝瀾安沉默須臾,眼底蘊起渺茫的霧沼,彌漫后笑笑:“搜神記看多了吧。”
一艙靜謐,胤奚眼波洶涌:“那我有刀嗎?”
“有好刀。”
謝瀾安看見聽到這句話之后的小郎君,眼里泛出心滿意足的笑意,星子似的亮。他原本松垮的衣衫,在胡鬧過后更是大大方方散開了不少,開在雪里的櫻豆若隱若現。
謝瀾安沒有預兆地探進去,胤奚驚異地抬起頭。
容許他得寸進尺,并不是一味寬縱他,她沒那么多好心。她的手是撫琴的手,最擅輕揉慢捻,看著他因驚喜和難耐艱難地閉緊嘴巴,看著他從她掌心下開始燒起,蔓延到鎖骨,一瞬就能漲紅整張臉,謝瀾安心中會有種隱秘的快感。
她把人摁倒,對著白皙的脖頸,以牙還牙。
第74章
船至江城這日, 是正月十三。
“阿姊!”
兩岸蒼山相對,一個身著薄甲,外罩薄呢斗篷的少年等在渡頭, 坐騎是一匹神氣的紫燕騮, 沖船上人意氣風發地揮手。
謝瀾安在甲板上看見他, 即命船靠岸。前來迎接她的謝豐年下了馬, 鞭子拋給親衛, 伸手將姐姐扶上平岸, 眉宇透著高興:
“小弟給阿姊拜晚年!還以為明年才能見著阿姊,沒想到阿姊就來了,阿父在竟陵大營,我領你——們過去。”
他眼皮一跳,看見了隨后登岸的胤奚。
少年正是竄個子的時候,卻還是被胤奚的身高穩穩壓著。冤家見面,謝豐年第一句話就不服氣:“你長個了?”
謝瀾安聽言,回頭輕瞟胤奚一眼。
看來不是她的錯覺,胤奚確實比剛進府時高了些。眼前虛影一閃, 謝豐年的掌風已探到胤奚大開的空門前。
胤奚錯步翻肘,身上的氅衣分張, 陡然震出一片體溫烘出的熱氣, 輕描淡寫地撥開這記突襲。
氅服重又落下, 勾襯著那道修頎謖靜的身段。
他目光自上方垂下看著謝小公子, 整個人不知被什么滋潤過似的蕩漾著愜意, 眉目含春,唇邊帶笑:“小公子好。”
長本事了。謝豐年心里犯嘀咕,眼前人的氣質,不再是用那張禍水樣的臉搏憐愛的柔楚, 可若說變得硬朗,他的身架子被大氅遮著,謝豐年又窺探不著。總之那是一種難言的變化,如同江陵入冬以后的氣候,從水汽氤氳的婉約,嬗變成闃然內斂的從容。
阿姊怎么走哪都帶他?
謝瀾安不管他們比劃,將一套從錢塘廟會小攤上買的五虎將竹雕拋給謝豐年。“又長一歲,遂心順意,百無禁忌。”
謝豐年暫且從招人煩的家伙身上收回視線,嘴里說著“我已不是小孩子了”,笑彎的眼角騙不了人,把禮物精心收好。
阮伏鯨也托表妹給謝豐年帶了禮,是一桿他自己制作,從選材削斫到上油吊線都親力親為的長槍。這是桿好槍,謝豐年一上手眼神便亮了亮,對阮家世兄領情。
“阿姊,騎馬嗎?”
荊州治所在襄陽,隔著一座軍鎮便是北朝的南線。但謝逸夏不樂意和胡子隔關對咒,常年居于山水佳勝的竟陵。
這是謝瀾安有生以來第一次踏上二叔統管的治地,她深深吸進一腔咸冷的江風,命隨扈棄舟換馬,道:“走吧。”
·
這會兒的竟陵主帥大帳里坐滿了人。
底下一溜老牌將軍,委屈在一張張小馬扎上伸不直腿,有的更是接到主帥召信后剛從距此百里的守城快馬趕到,身上寒氣還未消散。
抬眼看主位上的謝逸夏,卻是風雅地搖晃著他那把袖珍的鵝毛扇,品著茶,焚著香,仗著帳里燒得暖和,一身飄逸的大袖綾袍逍遙賽神仙。
知道內情的舂陵都尉劉時鼎故意問:“大帥,謝小娘子舟車勞頓出這么遠門,您不去接一接?”
謝逸夏淡定道:“她一個晚輩,難道還要我去迎她嗎?”
眾將官聽了這話啼笑皆非,心說這嘴真夠硬的,大帥若不是為了給侄女兒引見他們這班人,何必一封封書信送到各個城關,將他們齊聚于此?守信陽的唐袖石,駐舂陵的劉時鼎,新野的比肩,鄖陽的孫占鰲,丹江口的厲大椿……這些人分散在各郡拱衛著荊州,往年連過年也湊不到這么齊。
謝小娘子一來,全給招呼過來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謝二爺這是給那位在朝當官的謝娘子鋪路呢。
如同提起北府就繞不過褚家軍,荊州在謝逸夏手里經營這么多年,早已被刻上了一個謝字。朝廷但凡要換個刺史統領荊州,不說謝逸夏會不會表態,他手底下這幫心腹第一個翻穰子。所以理所當然地,他們認為下一任入主荊州的也會是謝家人。
謝豐年是諸位將軍眼皮子底下長起來的,機靈,結實,有沖勁,除了年紀還小沒什么毛病。然而在南北戰勢瞬息萬變的當下,年輕便是變數。
誰都知道拓跋氏野心勃勃,未必肯等謝小公子平安成人,接過父親的班,再行揮師南下。
一部分將領理解大帥的未雨綢繆,謝瀾安的諸多事跡流傳到西府,廢太后,削世家,自家旁支犯了人命案說認就認,壯士斷腕,那可不是個尋常人。
但也有人對謝大帥此舉背后的用意持懷疑態度,只是裝傻不提罷了。
正喝著茶,帳簾挑起,趕了大半日路程的謝瀾安帶著四名近衛入帳,謝豐年跟隨在她身后。
謝瀾安呵出口的氣兒還是白的,入帳先看見滿座黑壓壓的人,怔了一下。
隨即她邁步上前給叔父行禮,清淩淩的嗓音:“二叔貴體康安,別來一切都好?”
有資格坐進這里的,不論官銜高低只論殺胡人的軍功,所以沒有人站起身。但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這些大老粗都不約而同放輕了呼吸。
女子一襲湛青到底的素氅,那張臉,比主帥名聲在外的美姿容不遑多讓。雙眸璨然,步履颯然,沒有脂粉味道,凜凜一派清貴之氣。
陳郡謝氏真是一脈相承的好風骨啊。
謝逸夏從沙盤后抬起眼,注視著謝瀾安,又看向她身后。
玄白允霜他認得,賀寶姿他也有耳聞,只有胤奚,他入府時謝逸夏住在東廬山,隨后便出京回任,兩人沒打過照面。
自己生得頂漂亮的人,很難再被什么樣的容貌驚艷。謝逸夏見胤奚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和謝瀾安如出一轍的裝扮,都是高領的素青氅,把脖子攏得嚴嚴實實。
荊州有這么冷嗎?
謝逸夏起身,沒有向謝瀾安介紹任何人,輕輕一揮鵝毛扇,“走吧。”
“去哪?”一口氣未歇的謝瀾安問。
謝逸夏披上輕毳,冷卻的茶香沖散他眼里的閑逸,“帶你看看真正的戰場。”
駐扎營后面有片地勢廣闊的山地,謝瀾安跟隨叔父轉過營帳,還未行至,腳下先感到馬蹄轟隆的震響,有如地動。她身后的那些將領神色習以為常。
謝逸夏領謝瀾安登上觀武闕樓。
沒有任何緩沖,一幕鐵蹄疾沖滾風動雷的震撼場景,闖進謝瀾安眼底——那是一個悍迅如黑云壓城的騎兵方陣,正挾帶驚雷之勢,向對面面積幾乎五倍于它的步兵陣列疾沖!
謝瀾安一時竟不確定,這是叔父在演武,還是真實的對戰。
因為太快了!
這群至少有千人之數的騎兵,眨眼間席卷而至。騎兵一剎那的撞力可破壞十倍步兵的方陣,南北交戰的歷史中,便有胡人派兩騎猛將持長槊,硬生生鑿穿一千北府兵的恐怖記錄,何況是眼前的一千重騎對五千步兵?
謝瀾安手心不自覺摳緊欄桿,卻見一字排開的步兵隊首紋絲不動,在她眨眼的須臾,她捕捉到步兵隊首齊刷刷亮出一樣兵械,閃動的寒芒晃過她的眼尾。
雙軍交觸,步兵最終沒有真正亮刃,騎隊也沒有將對陣踏成肉泥,兩方交錯而過,隨著騎手回勒轡頭控制軍馬的千馬齊嘶聲,山谷間爆發出震耳的歡呼。
“大帥!大帥!大帥!”
從山谷的位置并不能看清觀武樓上的人,但西府兵將都知道今日大帥會親臨觀武,是以在完成了一次算不上差的練陣后,眾兵便忍不住向主帥齊聲吶喊。
邀功談不上,炫耀是一定有的。
因為這并不是一場娛樂表演,每個人都清楚,在不躲避騎兵沖撞過來的瞬息,那是真正的生死一瞬。
謝瀾安無聲松開手掌,轉頭看向二叔:“這是克制騎軍的戰術?”
北朝大君騎射起家,野蠻如獸,南人在他們手里吃過不少虧。
一旁的劉時鼎笑呵呵接口:“女公子眼力不俗。不錯,騎軍對步兵有碾壓之力是兵家常識了,但步兵反制騎兵,確實有一個契機,也只有唯一的一剎機會,便是在騎軍沖至眼前時不眨眼不后退,用加了鉤鐮的槍頭絆倒敵軍馬腿,以此阻斷騎軍的先頭沖勢,而后再迅速變陣,將潰亂的騎軍包圍。”
謝瀾安腦中迅速推演出一幅圖景,目光烔炯:“變陣沖軛……”
劉時鼎眼神一亮,謝逸夏轉望她道:“說說,怎么想到用沖軛陣?”
謝瀾安奪過二叔手里的鵝毛扇,臨空一撇一捺,畫了個交叉:“沖軛陣的交叉陣型,可以快速將潰散騎軍包圍,四面皆主攻而非輔攻的特點,能主動出擊應變,不給對方再聚再沖的機會。”
隨著她揮動羽鵝扇,山谷中的兵陣見令變陣,果如她所言,作四面交叉,圍攏騎軍,其后向內絞緊,激起一片惶惶馬嘶聲。
謝逸夏含笑捋須。
他身后那些保持沉默的將領交換個眼色。
謝瀾安很快便想明白了,二叔演練這個戰陣,不止淬練步兵,同時也在加強他的騎軍,也就是讓矛與盾碰撞,騎軍要更快,步軍便要更穩,砥礪切磋,事半功倍。
然而話說回來,受到更大壓力的一方還是步兵,因為目不眨眼等待騎兵的沖撞,說得容易,那種迎面撲來的威勢,就好比你眼睜睜盯著一群餓狼撲來而不能逃跑,真正需要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的勇氣。
說到底,比起北朝占據河洛平原,背后還有草原馬場輸送戰資,南朝魚梁之鄉,還是缺馬啊。
謝逸夏沒拿回扇子,在侄女的沉默中輕飄飄道:“陣法都是小聰明,聽說了你在浮玉山設八卦陣剿匪的事,回頭,讓豐年帶人和你的兵玩玩。”
他看似和謝瀾安說話,目光卻看著謝瀾安身后的胤奚。
之所以留意這個年輕人,源于小兒子有一次提起這人,表情那叫個一言難盡,活像生吃了一只耗子,以及瀾安年前寄給他的書信上,留了三行位置,添上此子剿匪立功的注腳。
以謝逸夏對侄女文學功底的了解,一句話能說清的事遣文三行,筆墨用多了。
胤奚在謝二爺審視的目光下,沉穩頷首。這小小闕樓上名將如云,沒有他說話的份。
謝瀾安回過頭說:“我二叔的意思,如果他有十萬猛騎,他也可以肆無忌憚沖別人的陣,管它什么鉤鐮槍什么陣法,能擋得住前赴后繼的鑿陣?都一邊涼快去。正正之旗,堂堂之陣么,誰不知道家底厚的好處。”
這大實話引起周遭幾聲笑,原以為這譽為謝家玉樹的女郎端莊冷傲,居然還會詼諧。
“不過布陣玩玩也成,”謝瀾安緊接著又加了一句,“我這次挑了幾百武士同來,自然,和二叔麾下與眾位將軍的兵士比不得,還請二叔幫忙調理調理。”
謝逸夏一聽就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想籌備自己的精銳親兵,拿他當磨刀石。謝逸夏輕哼一聲:“雁過拔毛謝含靈,拔到我這來了。你在你外祖家,阮世兄怎么受得了你?”
“這無稽之談,都傳到二叔耳朵里了。”謝瀾安說笑過后,自己先斂了笑意,扶欄望著眼前山河,正色道,“我招撫山越帥后,能征上一千匹馬,不日陸續送到二叔這里,雖說杯水車薪,聊勝于無吧。”
謝逸夏微愣,這下子定定看向侄女:“青州新復,比西府更缺戰馬。”
山越帥歸降了朝廷,這些馬便是國用。以國用充盈州阜軍力,這里頭的分界微妙,落在有心人眼里一個不慎,就是居心叵測。
謝瀾安聞言,一點冷笑攀上她嘴角,“北上送馬不說陸路耗費的人力,就是北府那關,以褚嘯崖的為人見馬能不扣下?與其充盈北府,不如給了叔父。”
演武場上開始又一次沖陣,冷風穿過料峭的闕樓復道,謝瀾安氅衣獵動,手指漫淡地把玩羽扇。“青州的軍用我在想轍了。侄女回京后便會向陛下進言,開策舉,天下有識之士無論貴賤皆可參加闈考。商戶子亦可參加,不過要額外用五匹良駒換資格。無論天南地北,他們自己找路子將馬直接送去青州,以崔先生那邊接收錄入為準,避免公家從中貪墨,也算兩相得便。”
劉時鼎直愣愣的聽完,娘呦,還能這么玩?
謝逸夏默了片刻,對謝瀾安的想法不置可否,只是說:“我還以為你講究人人平等。”
“是該人人平等。”女子波瀾不驚地接口,“但那得等到太平盛世,理想之國。現實是每場戰爭死去的人已經不能開口和活人講平等了,戰時糧馬都緊張,我已經很講良心了。”
謝逸夏神色狐疑,像對侄女的“良心”一說不太茍同,聽她又輕嘆一聲:“其實想買馬,路子也有。東北的遼東國、西邊的吐谷渾部落,若能開茶榷,與之茶馬互市,也是一樁辦法。可惜……”
可惜女郎眼下要撥亂的政務已經太多了。胤奚往謝瀾安身后的風口處擋了擋,內斂的目光透過被風吹動的黑睫,無聲凝望她的背影。
她左手壓著世家,右手抬著寒人,腹背皆有敵對,騰不出第三只手來料理邊關互市了。
觀武樓上一時闃靜。
那些自覺來當陪客的將軍們,如果說之前聽謝瀾安說出沖軛陣,還沒什么感想,畢竟打仗是他們的老本行,識得兵法也不算什么,但當聽她說完又是策舉又是互市的,連遠至遼東,西逾吐谷渾都信口拈來,便覺這精騖八極的年輕女郎,格局有些嚼頭了。
“大帥,這樓上的風……是不是太硬了點?”
唐袖石在眾人中將齡最小,發窘地撓撓頭盔,只剩沒好意思說“莫吹傷了小娘子的皮肉”。
身邊的老大哥笑得不懷好意瞅他一眼,你小子。
“嗯。”謝逸夏回過神,下意識想撫謝瀾安發頂,手落到一半,折道抽走了她手中的扇子,眼中泛出柔和的神色,“憂慮繁多,也不怕老?整個大玄只剩你一人憂國憂民啦。”
“前線的事不用你操心。”
不然他這叔父當的多失敗。
回營時氣氛便輕快了許多。謝逸夏一邊走,一邊對瀾安低聲說起個事:“除夕進京朝賀天子,丞相上書說中宮空虛,皇帝采選妃嬪提上日程了。”
謝瀾安一笑:“有數。”
王家老兒無非想把自家女兒送上龍床,給世襲相位添道保險嘛。
謝逸夏看她一眼,“那說點你沒數的,上一場北伐是你挑起來的,你對北朝能征擅戰的將領了解多少?以尉遲太后忍刻精謀的心性,開春后十有八九會反攻。加之你主張開策舉,北邊必不讓南朝如意。”
說話間,前頭小旗掀開帳簾,一行人先后步入大帳。謝瀾安邁著闊步挑了下眉。
北朝將領?一個沒見過,但她熟啊。
謝瀾安沒坐下,除了謝逸夏與三五老將兀自落座,余人這一次都捧盔站著。
謝逸夏脫下毳衣,抬手向下壓了壓,剛要開口續上之前的話,忽然看著謝瀾安還裹在身上的大裘:“你不熱啊?”
謝瀾安頓了下,木著臉說:“不熱。”
謝逸夏轉而看向邊上的胤奚,上下逡巡:“你也不熱?”
屋里的炭火燒得足,烘不紅胤奚那張白皙冠玉的臉,他目不旁側地大方揖手:“多謝二爺關照,小子畏冷。”
兩個人跟不熟似的,不約而同調開了視線。
第75章
這對年輕小兒女的情態落進謝逸夏眼里, 那叫一個一本正經六根清凈,篤誠得只差皈依佛門了。
他唇角揚起又壓住,招手讓豐年把親家送的好酒搬入帳中。
“舍侄女千里迢迢來看我, 上元將至, 今日破例, 借花獻佛與大伙帳中同慶一杯。這是揚州的酒, 老厲鼻子靈, 你先嘗嘗?”
厲大椿哈哈笑道:“大帥, 不是‘今日’破例吧,我記得您是日日破例啊。”
大家笑得心照不宣,謝瀾安無奈地皺了下鼻梁。二叔酒色風流的名氣,連遠在浮玉山的百里歸月都能脫口道出,如若不是軍營中不能攜伎,恐怕,他連東山的樂伎都能帶在身邊。
這也導致外界對西府謝荊州的評價,遠不如北府大司馬驍勇擅戰。朝臣懼怕褚嘯崖,卻玩味地給二叔冠上風流刺史的名聲, 仿佛他生性便是縱情聲色,不理兵務, 荊襄的多年太平全僥幸于北尉不曾全力揮師。
可外界也不知二叔會在私下練兵, 琢磨新戰術。連謝瀾安若非來這一趟, 也不會聽見一絲風聲。
所以她這個胸藏溝壑的二叔, 究竟是故意營造風花雪月的形象呢, 還是本性如此……嗯,大抵還是本性如此。
眾將軍都端了酒碗,謝逸夏這時才給謝瀾安一一介紹:“這位是舂陵都尉,劉時鼎劉將軍, 叔父良友,也是你堂弟的授武師傅。”
謝瀾安含笑看向身材短小精干的劉時鼎:“久聞將軍威名,八年前的舂陵守城戰,將軍僅率兩千城戍三退胡兵,打得艱辛更贏得漂亮。”
這時過境遷的當年勇很久沒人提了,劉時鼎矜然擺擺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女公子過譽了。”
“孫占鰲。”謝逸夏又指向對面一口喝空了酒盞,吧唧著厚唇回味的一人,“鄖陽守將。”
“鄖陽武當山,玄朝道教第一山。”謝瀾安向孫占鰲拱手,“據說北尉太后聞此山有神仙棲隱,曾揚言發兵過丹淵,馬踏武當。孫將軍回言‘踏你爺爺個球’,守鄖多年,未有一城一池之失。”
有人噴酒,謝豐年笑嘻嘻過去給守將伯伯滿上。
出身羊腸巷的胤奚不會說臟話,一邊聽得耳根發熱,一邊忍不住莞爾。
謝逸夏咳了一聲才接著引見,至于信陽唐袖石、丹淵厲大椿……謝瀾安都能恰到好處地接上話,道出這些將軍的生平戰績,如有不熟悉的,也只管大大方方向人討教。
她神思伶俐,言語葷素不忌,不管帳子里的人各異神色,拂袍走到沙盤前。“方才叔父問小侄對北朝將領了解幾許,在座的都是叔父信將,瀾安不敢托大。有一個異族長相,身材魁梧左眼受傷的獨眼龍,擅使一把龍雀環刀的,是什么人?”
劉時鼎“咦”了一聲,“那是北尉的西南將軍赫連朵河,女公子識得此人?”
怎能不認得,前世便是這個人在二叔病逝后,趁著南朝內亂,舉兵攻打襄樊,大破丹淵口。
謝瀾安化作飄魂,見過他三場屠掠同胞的破城戰,雖為鬼聻,依舊催心折肝。
她隨意點點頭,手已在沙盤間擺布出一個大致成形的陣勢。“這人掌兵逾萬,長于調配,水陸結合戰打得最好。”
“他用兵習慣于這三種戰陣,”謝瀾安目視沙盤,眸光銳利,雙手將兵俑迅速推換出“尖錐”、“圓陣”、“三鋒沖襲”的變化,接著道,“此人是越打越瘋的性格,一旦被他占據先手,便會勢如破竹。所以對付此人,決不能求穩、平分兵力鞏固各個重關,而要傾力擋住他的主力優勢。”
厲大椿等人酒也忘了喝。
若他們沒記錯,這小謝娘子是在御史臺任職,而不是兵部吧。這番見解,可不像只擅文務的人說的話。
這神采精絕,言之鑿鑿的年輕女郎雖沒有看誰,但厲大椿直覺這話是說給他聽的。赫連朵河是北國的西南將軍,他守的是荊州的西北門戶丹淵口,若真有與索虜對決的一天,他們碰上的幾率很大。
謝瀾安:“還有一個手執馬槊,坐騎汗血馬,鼻子長得像油葫蘆的,那是誰?”
謝逸夏手中搖動的羽扇不知何時停下了,他凝視謝瀾安手中變幻的軍陣,開口:“紇豆陵和,河西貴族出來的將門種子,擅野戰,號稱北尉的銅墻鐵壁。”
去歲秋褚嘯崖強攻虎牢關,在那里設伏打掉了一支北府精騎的,就出自此人手筆。
謝瀾安點頭,繞到沙盤另一邊,以白俑為己方,以玄俑為敵方,擺出對陣,再不斷換陣。
只見她手指翻飛,口中隨動作冷靜地作出說明,如是再三,已經沒幾人坐得住了,大家圍在沙盤邊,看著這栩栩如生的戰役推演,頭皮發麻。
集結的大軍最怕雄騎鑿陣,雙方投入越是巨大,傷亡人數越是慘重。
而謝瀾安變著花樣演示的,全是鑿陣。
這是什么兵力配比?將領們從彼此的眼里看到了震撼。
誰也沒見過這種陣仗。
劉時鼎在眼花繚亂中興奮起來:“娘呦,仗還能這么打……不是、這是哪一戰啊?”
這是出現在后世,還沒有發生的一戰。
謝瀾安眼底凝著冷寂的幽寒,記憶又一次被扯拽進那曠古的幽冥。
她年輕,在這些老將眼里資歷淺顯,然而她見證過的戰事,絕不夸張地說,比在座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多。
從朱雀火焚,玄都覆滅,北尉名聲大震的名將,再到九州再次分裂,那些橫空出世的草頭反王……梟雄悍將,無所不用其極,虎狼鯨鯢,貪婪嚙噬彼此,每一場攻殲與吞并,都伴隨著尸骸枕藉,萬髏鬼哭。
到后來,她看夠了,不想看了,卻閉不上五竅,只能迫不能已被一蓬蓬鮮活的熱血濺染,復復百年。
她當然能復原見過的每一場戰爭,因為她根本忘不掉。
生前天資聰穎,死后也過目不忘,是造化對她的詛咒。
謝瀾安神色淡懨下來,覆在眼瞼上的長睫好似蒙了層霜,感覺不到營帳里的暖和。耳邊是劉將軍如獲珍寶的慨嘆:
“如此多陣法變化,這這這、比派去北軍的間人都詳盡了……女公子雪中送炭呀,還有什么推演,你多多說些。”
“不錯,我早盯著那個姓赫連的,他的兵是真難纏!可經謝小娘子這么一講武,他娘的,也不是不能打!”
“誒,不對啊,”有人拆臺,“你比大將軍來之前不是說‘老子還是看好小將軍’嗎?”
“……滾滾滾!”比肩將軍臉上過不去,下意識覷著臉看向謝氏女,礙于犟脾氣又不會說軟話,一時間表情有些滑稽。
怨不得他們激動,這就好比一群正自己苦哈哈研究棋路的棋手,遽然天降一冊包含古今神仙局復盤的秘籍,只要照著上面修煉,就能無往而不利。
這些打仗行家識貨,紙上談兵的東西糊弄不了他們,但真正的好東西也逃不過他們法眼——謝瀾安所講絲絲入扣,熟諳北將又契合兵理,按她的演練來調整兵甲戰力,這得少死多少人啊!
謝瀾安無聲勾動唇角。少死人!只為這一樁,她經受的一切也不算全無好處。
謝逸夏目光若有所思,落在侄女雪白的臉頰上。
這些老哥們一時激動,都忽略了瀾安話語中的古怪:她能準確描述出敵國將軍的相貌特征,卻不知道他們是誰;而且,論眼界閱歷,她根本沒到過比竟陵更遠的地方。
下一刻,他的視線被一道素凈的身影擋住。
“女郎潤潤喉。”胤奚倒了盞熱茶走到謝瀾安身邊。
他向前遞盞子的手輕觸到謝瀾安指尖,像碰到一枚蒼寒的冰凌。
幾道若有似無的打量落在他身上,胤奚知道,他僭越了。
兩人私底下如何都憑女郎的興致,是玩兒,臺面上,他該是襯在她身后沒有存在感的一道影。
可方才,眾人熱議沸騰,胤奚站在局外,只見女郎古井無波,眼睛里是她極偶爾會流露出的清冷寂滅。
他認得這種眼神。女郎見到楚清鳶檄文的時候、中秋夜圍剿外戚黨落幕的須臾、還有某些她午睡初醒的瞬間……她的目光都是這樣,疏離于一切之外,仿佛不把這紅塵人間放在心上,只是來此玩世一場。
卻那么孤獨。
謝瀾安瞳中映出胤奚那張白衣仙師的臉,恍惚了一霎。
百骸從他握住的指尖開始回溫,她很快回過神,拿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對叔父道:“我寄給二叔的信上,提過一位百里娘子,她出身前燕百里世家,百里氏對仇敵拓跋氏的軍隊著重研究過。這些么,是我們模擬對陣推演出來的。”
她眼也不眨地一推四五六,伸手探入襕袖,取出一本很厚實的冊帙。
“我不能久留,來時的水路上寫了這個,上面有北朝其它將領用兵的習慣特點,請二叔與諸位將軍一道參詳。何處需要批改,增刪后請二叔找個妥當的人再抄錄一份送去青州,給崔先生過目,好教前線有個準備。”
眾人更覺不可思議,這又是何方神圣的小娘子啊?
模擬演武說來也是常事,但怎么可能推演出像親身歷經一樣的戰場?
這年頭的小娘子,都這么驚世駭俗嗎?
謝逸夏目光輕動,也不知信了她的解釋沒有,朝沙盤邊砌堆兒的大老粗們一揮扇:“散開散開,你們圍攏她干什么,別把我侄女熏著。瀾安啊,”
西府二爺眼里恢復了促狹,羽毛扇尖拂過衣領:“不出去透口氣嗎?”
謝瀾安反應了一下,然后面無表情地走出大帳。
從各個城池趕來的將領意猶未盡,卻也沒法纏著人小姑娘。謝豐年早就一臉與有榮焉,躍躍地要跟去陪阿姊,被謝逸夏摁住了,著他仔細聽前輩們議論。
胤奚無聲跟出營帳。
兩個人先后走到營地的空闊處,視線不交錯,望著轅門各自拎開緊裹的衣領,同時喘了口氣。
胤奚悄悄轉頭,驀然發現謝瀾安漆黑無緒的瞳孔正凝視他。
胤奚吞咽一口唾液,眼神不敢動。
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沒想到船行順風比預計快,也無法預知謝小公子會提前在江城等,不然再過一日,那印子……就能消了。
他沒有男人卑劣的心思,不會將在女郎身上留下痕跡當作炫耀的勛章,也不追求在眾目睽睽之下,隨時可能暴露這種禁忌關系的刺激——至少他是這么無辜地說的。
謝瀾安輕瞥胤奚豎起來立誓的三根手指,慢悠悠重復:“痕跡,勛章,禁忌,刺激。”
胤奚臉都紅了。
“你再嚷嚷得大聲點,讓別人都聽見。”
表面端著威風的女君,其實自己也并不占理。她沒有經驗,同樣預知不到小郎君皮膚那么薄嫩,興之所致,竟見了血。
她記性太好,能輕易調出那日的兵荒馬亂。狹窄的艙室,摻雜細微的水聲,呼吸相聞的濡熱讓方寸之地迅速升溫……她居高臨下,把玩櫻華,照著他頸子暗中改換了幾次落齒的力道,讓自己顯得像個游刃有余的老手。
而他仰口耑著,渙散的瞳光克制地追逐她染紅的唇,像是很想嘗一嘗自己的血味。
真見鬼,她本身并無多重的欲念,可一對上胤衰奴,便有泥足深陷的危險。
女子眸光流轉,入眼可見不再一潭死氣。胤奚不知道謝瀾安心里正在默念“不能被他勾不能輸給他”,他松了口氣,仗著垂下來的袍袖蓋得住手,牽起她的手指,輕輕摩挲。
“衰奴無意以此身給女郎造成困擾,下回一定注意。”他小聲道,“不過女郎別擔心,謝二爺應是沒看出來的。”
謝瀾安一言難盡看向他。
她二叔可是煙花隊里的仙流。
不過難得見胤郎君也會天真,那種故作從容的鬼祟神色,很難不讓她心情好。
望著她唇邊的弧度,胤奚溫文一笑,纛旗在風里揚動,他又輕嘆一聲:“見過二爺練陣,才知我在山上的小打小鬧都是過家家。”
謝逸夏有意讓謝瀾安見識軍容,他借女郎的光,領略過千軍萬馬動蕩山谷的氣魄,意氣充斥胸壑,方覺自己的道行還遠遠不夠。
誰知謝瀾安聽后忽然沉下臉,抽出手問:“你習武多久了?”
胤奚一時沒反應過來,謝瀾安重聲道:“才半年!”
半年時間便能出師應敵,能調配千人之師,能與一個心狠力磅的山寨頭領單打獨斗,還贏了,這對于任何一個人的成長來說都是神速。
她不夸他,不代表心里沒數。
潛魚和嘹戾長空的蒼鷹比,何其短視,要比,就和昨日的自己比,有無多轉過幾道峭利的淵谷,和去歲的自己比,有無多經受幾許冷泉的激寒。身不能躍龍門,意可化鯤鵬,有這一口志氣在,才是不論何等出身的人都可為自己一搏的廣闊天地。
胤奚怔然過后,眉目輕彎:“是,衰奴不敢自慚形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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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營地燈火通明,將領們對謝瀾安帶來的那本將冊興趣極大,仍孜孜不倦地留在帳中研究。謝逸夏命人備車,帶侄女回到城中私宅。
自家人說話便隨意許多,飯后茶余,東堂響起幽致的絲竹之聲。謝逸夏坐在花梨獨榻上,并不過問侄女的閨中事,那是她自己的意趣,只是問:“不能久留,是留幾日?”
謝豐年在底下做陪,就聽謝瀾安啜著浮陵茶說:“后日陪叔父過節,大后日便返程。”
路上往返二十日,只為三日相聚。除了是探親,也是為了將她所知的兵機戰況托付清楚,這是重中之重,必得她親自走一趟。
謝逸夏卻問:“你來荊州的事,事前上疏稟報過陛下嗎?”
謝瀾安抬眼,指尖在上好的薄瓷盞沿上輕輕敲擊,與二叔目光對視。
“倒是沒有。”
她領的差事是在吳郡推行土斷,而不是擅離職守跑到外州。沒有皇帝的旨意,御史臺主會見荊州刺史,這叫欽差與封疆大吏暗中勾連。
她腦子里真的沒有這根弦嗎?不,她只是不在乎。
謝逸夏失笑,眼里有意味不明的思忖:“那你之前招安山越帥,隨口許出免三年賦稅,借糧種給百姓,這事也沒向中樞請示過?”
謝瀾安輕描淡寫地也笑:“也沒有,先斬后奏之權嘛。”
如果謝逸夏得知連她給皇帝的上疏都是由胤奚代寫的,便會察覺到含靈骨子里對皇權的漫不在乎。
那是一種游離權威之外的睥睨,沒有敬畏,隱含危險。在她之前,只有褚嘯崖行事敢如此狂悖無忌。
笛樂停了一闕,爆開的燈花下,兩雙同樣風華絕代的眼眸無聲交錯。
坐大西府為人肆意的謝二爺,也并不是個貞良純臣,他沒有就此規勸含靈什么,只提點說:“陛下倚重你,卻不要把他當作小孩子。他受制于婦人之手,韜光養晦多年,必不愿再受人轄制。”
謝瀾安悶頭喝了口茶,沒吭聲。
謝逸夏忽有所悟:“你又在憋什么主意!”
謝瀾安抬頭說:“什么?”
“什么什么,別給我裝。”謝二爺運了口氣,上一回她就是這般滴溜溜轉著腦筋,隔天就在朝上議請北伐,攪得滿朝風雨;后來,更是事先連個風聲都沒露,便掘了庾氏的根基。“你給我透個底,這次你回京后還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謝瀾安拋給弟弟一顆金橘,乖巧含笑,“二叔您不都是含靈最堅實的后盾嗎?”
謝豐年樂呵呵地剝橘子,就是就是,阿姊做什么爹你不幫,問不問的有何區別。
謝逸夏無奈地伸出指頭點她,語噎半晌,“……你舅父就不說你!”
“舅舅只夸我好呢。”
謝逸夏沒奈何,提起阮厚雄,他道:“你說阮郎君去了青州,那是個將門虎子,之前大司馬回師時,將幼子褚盤與五千親兵留在了青州,北朝若有異動,豫、徐兩州可隨時增援。你做你的事,不必懸心那邊。我擔心的一樁,是大司馬對你——”
謝豐年手下陡然加力,指甲摳入薄軟的果皮,染了一手橘子汁水。
差點忘了,大司馬在北伐前曾向阿姊提起婚事,這個屠夫,對謝家玉樹有染指之心。
“曉得。”謝瀾安還是淡然處之的模樣,抬手輕揮,東堂的婉轉清音再次奏響。“正好進京之前路過京口,我和他談筆買賣。”
“阿姊!”
謝豐年著急地喊了聲。對那種癩蝦貘想吃天鵝肉的人,避之唯恐不及,何必再往上湊,諒那老兒也不敢進金陵奪人。
然而這世上只有人避謝瀾安,謝瀾安從來不避人。
……噢,特殊情況除外。
偏廂,“特殊情況”在院子里由慢至快地一趟趟走拳。
近乎是成熟男人的身架子了,松竹脊梁,猿鶴膂背,流暢地扎進窄勁的腰身。胤奚練功時很沉得住氣,一塊結了痂的小傷口,為他爭攫不讓的眼神添出三分旖旎,只有月色得見。
第76章
長江之南有險山, 三面懸崖,峭壁嵯峨,極目北望, 見新綠滿野。
趕在驚蟄這日, 辭別水路的謝瀾安登上北固山。
換下了厚重的呢子氅衣, 女君一襲青鸞色窄袖春衫, 外罩襕袍, 輕爽而不失利落。北方童謠說七九河開, □□雁來,眼下出了九九,想必外祖母屋里的寒梅圖應當畫成了。謝瀾安在山巔扇指北方,問:“廣陵城在……那兒?”
胤奚隨著她的目光北望,辨認片刻,露出微笑:“是那個方向。”
謝瀾安“哦”了聲:“那你比我去過更北的地方。”
胤奚曾去廣陵服過力役,那時孤身離鄉的彷徨,搬石修城的辛苦,因著有一人愿意過問, 便仿佛都時過境遷了。
“女郎將來會去更遠的地方。”他輕聲道。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謝瀾安的祥云紋青色直裰的舊衣,右袖上, 請繡工后繡上去的一片竹枝長有兩指, 不仔細看, 瞧不出那是在破口上加以縫補的痕跡。
皇帝重新主政后, 推行節儉之風, 士大夫的衣冠尺幅一律削減,過去動輒垂袖曳裾,褒衣大袖的場景很難再現了。胤奚身上這件卻是舊制,長袖拂天風, 有鶴掠鸞飛的美態。
“我見女郎給陛下上呈的折疏上,有取消白丁力役一條。”胤奚轉頭看她,如墨的發絲隨風纏向她搖扇的手腕,“此事事小利眾,澤被黎元,理應謝女郎的。”
“那不是你寫的折子嗎?”謝瀾安逗他一笑,想了想說,“削減苛捐雜稅是陛下的意思。百姓一戶一年服二十日力役,看似可以承受,然若有輸運、筑城這樣的差事,便要離家遠行,出門的來回路程和干糧都要自己負擔,在外或傷或病,沒有官府保障,就有死在外鄉的風險。”
“太折騰了,“她說,“不如讓他們留在生活的地方各安其事。譬如你,這來回兩個月,在西城能接多少活計了。”
戶部年年加征,真的拿不出雇工修城的錢嗎,這些錢最終進了誰的腰包?
以前是筆糊涂賬,以后不能了。
謝瀾安視線沒有離開大江北岸,攏扇指點:“衰奴你看,江南的草,總是比邊淮綠得早。大好河山,惹人垂涎啊,胡虜在北邊學我們漢制,也搞出六部九卿一套班底,他們在洛陽坐得穩呢,踩著漢人的肩膀把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條,照貓畫出了老虎。”
可南人是貓嗎?
她的眉眼映著灼灼春色,胤奚卻從中看出了不甘的銳芒。那是一句有力的質問:偏安在江左,飲了百年長江水的大玄子民,還有多少人記得,洛陽是故鄉?
女郎的目光不止放在南廷,胤奚知道,還在中原。
“小謝娘子來我北府,稀客稀客啊!”
梢頭的春燕倏爾驚飛,一道粗豪的嗓音自背后響起。
柳樹上逗鳥的玄白,和回避在山寺門前的允霜,剎那回到主子身后。
謝瀾安和胤奚轉身,見身披玄色鎖子甲的褚嘯崖沿石磴闊步上來。
大司馬身高勢沉,宛若一座移動的黑塔。他身邊隨行一名青年將軍,腰跨寬刀,濃眉鷹目,相貌與褚嘯崖有五分相似,兩列銳氣勃勃的親兵隨行其后。
謝瀾安劍眉儇動,優游自如地豎扇拱手:“大司馬,還未賀大將軍收復青州之功。”
褚嘯崖擺手沉噫一聲,這場北伐雖說勝了,但他本來的目標是直攻洛陽城,結果臨近收官又有小敗,提起來讓他不痛快。
大司馬的目光游弋到謝瀾安旁邊那青衫郎身上,眼如鋼刀,一寸寸刮過那張俊美的臉皮,眸底陰冷,面上作笑:“小娘子沿西向水路返程,應該先到金陵吧,怎么繞道來了京口,特意來找我的?”
這話過于佻撻了,胤奚握緊手指。
謝瀾安轉扇點在他小臂上,唇邊仍含著輕悠悠的笑影,“上山,賞景。”
褚嘯崖大笑,他生平見過數不清多少美人,就喜歡謝瀾安這股勁勁兒的模樣,比她姑母更別具一格。
他張手向山下比請:“既然來了,不如到我北府營看一看北府軍威,比之令叔父麾下如何?嗯,雖說女子不入軍營是老例,但謝小娘子負天下才氣,有裁世之能,以身入仕,可以破例。”
言罷,他自己覺得這話說的有文氣,自得一笑。
謝瀾安將錢塘帶出來的精銳隊留在了二叔的營地,包括武功高強的紀小辭,此時身邊除了近衛與賀寶姿等數名女衛,再無旁人。那軍營是褚嘯崖的地盤,一旦進去,無異于羊入虎口。
玄白后背肌肉不由緊繃,年將半百的老莽夫還敢惦記他主子,好不要臉!
胤奚未動聲色,只聽謝瀾安聲音依舊從容:“女子不能入營,卻可以斬美人頭下酒取樂”
這是挑誰的刺呢,也看看地方!褚嘯崖身畔的青年將軍嗤笑一聲:“我父帥已為你破例,此番勝戰,未以一顱盛酒!怎么,謝御史還不滿意?”
出言不遜的正是褚嘯崖長子褚豹。褚嘯崖聽見,并未攔阻。
看來果如坊間所說,他對這個長子十分器重縱容。
“大司馬信諾,謝瀾安領情。”早春的山風含著輕凜,謝瀾安斂容正色,“此戰北府軍傷亡萬數,某便請入營,為這些為國犧牲的壯士祭一杯水酒。”
“祭酒?”褚豹揪著她的話不放,“當初正是你動動嘴皮,發動了這場南北之戰,如今再來輕飄飄地祭一回,賢德的名聲也到手了。那我北府損失的這兩萬條性命怎么算,算你頭上嗎?”
他一直認為,這場戰爭的推動是謝瀾安和皇室合起伙來,有意消耗北府的實力。戰前褚豹曾勸過父親,不要輕率北征。
但他也知道,父帥很早之前便想攻打北尉一逞英豪,再加上各大世家的千萬助軍錢,很難不讓人動心。
“算我頭上吧。”
不承想謝瀾安一口認下。
這女子面不改色,在險峰之上沐在熹光之下,說:“不瞞大司馬與少將軍,北伐是我必踐之愿,不止這一戰,往后每一戰,死多少傷多少,一律都算我頭上。傷多少陰騭,謝含靈都接著。”
胤奚眉心倏爾一緊。這話不止令謝瀾安身邊的人變色,連褚豹也卡了殼。
褚嘯崖難得動容,眸里的挑逗之色淡了兩分,他深深看謝瀾安一眼,“大丈夫提千兵入死地,生是豪雄死為鬼杰,都是自求,何用別人擔陰騭?豹兒,不可對謝娘子無禮。”
褚豹這才消停下來。其后,兩撥人馬下山,謝瀾安果然入營,面北,向陣亡戰魂酹酒三杯。
褚嘯崖全程觀望著謝瀾安的蠐領楚腰,是越看越愛,等她祭完,他含笑上前一步:“本帥鈴閣中已備好酒菜,請小娘子移步,有什么話,咱們邊吃邊談?”
賀寶姿擰眉才欲開口,謝瀾安向自己身后掃了一眼,不曾扭捏,神色間更無一絲忌憚與顧慮,反客為主地比手:“大司馬請。你們在外等著便是。”
鈴閣之外,胤奚沉下一口氣,在一眾護衛中第一個背過身,守門而立。
玄白與允霜對視一眼,女郎謀事從無失算,什么人帶什么兵,哪怕面對北府雄兵,他們這些底下人也不能泄了底氣,亦定下心神守在帳外。
謝瀾安一進主帳,便覺出這帳中的氣味和二叔那里的茶香沉水不同,是鐵氣中夾雜著一片陌生雄性氣息,極具侵略之感。
她忽略掉這片領地裹挾的壓力,淡然坐在方席間。
褚嘯崖自己坐胡床,大馬金刀給小娘子添滿一杯酒。
“說起來,謝娘子可是第一個入我軍帳的女人。”褚嘯崖摩挲著酒壺,目光別有意味,落在謝瀾安瑩光凝脂的臉上,“咱們之間,是不是還有一筆庾家的舊債沒有算?”
謝瀾安沒有動案上酒食的打算,淡然抹開折扇,“大司馬何意?我不解。”
褚嘯崖笑了一聲。當初庾太后決議北伐,就是眼前這小女子對他說太后愿出一千萬錢,換兩名庾氏子弟入伍監軍。后來庾氏造反被誅的消息,從金陵傳到前線營中,那兩個庾家的余孽紅了眼,險些引起一場小嘩變。褚嘯崖派兵將人摁住,卻聽那庾青谷破口大罵:
“姓褚的,你當初訛走庾家一千萬錢軍費,原來你早就與謝瀾安里應外合,算計我庾家!”
褚嘯崖聽這話頭不對,仔細拷問之下,才明白他和太后都被謝瀾安擺了一道。
關鍵是,那筆軍費還被謝瀾安扣下一半,并沒落進他的腰包。如今太后黨已倒,縱使追究此事,謝瀾安也無罪可論,那錢自然更追不回來了。
此刻,這膽大弄險的女娘還一臉無辜相,褚嘯崖真是對她愛不得恨不得,遠不得近不得,牙尖都癢癢。
他盯住女子:“好,且不說此事,還有另一件事。當日在樂游原湖心,本帥曾言待我凱旋,必向宮里請一道賜婚,此事,小娘子沒忘吧?”
“當然記得了。”謝瀾安笑得容與雅致,面對從尸山血海趟出來的人屠,八風不動,“大司馬當初不是說要向太后娘娘請旨嗎,您去啊。”
褚嘯崖腮骨輕棱。
誰不知道庾太后和靖國公已經倒臺,如今換了小皇帝當家。她謝瀾安的母家是何等底蘊?烏衣巷謝氏,錢塘阮氏,再加個坐擁西府的謝荊州,皇帝最清楚權柄受制的滋味,怎么可能允許西府與北府強強聯合?
漫說是他難娶,放眼天下,什么樣的人有資格娶到這樣的謝氏家主?
隔著帳帷的縫隙,一雙鷹眼一瞬不瞬地凝望著那張冷艷逼人的面容,瞳光幽爍。
那些文人酸詞原來不假,什么肩若削成,腰如約素,什么瑰姿艷逸,皓質呈露……非如此,不足以形容這樣一個天下少有的奇女美人。
眼前的光忽然一暗,褚豹轉動眸子,見是那個男生女相的小白臉擋在自己面前。
那雙過于俊麗的眼眸里,一團森黑。
褚豹后背寒毛一霎乍起,那是他在戰場上遭遇險情時才會激生的本能反應。
他手掌攥住自己的刀柄,方冷靜下來。大家都是男人,有些意思盡在不言中,褚豹嘲弄地對上胤奚的視線,一字字說:“你是她的入幕之賓?女人家,成親前玩玩罷了,等嫁入北府,就要守好婦道。”
玄白沒忍住罵了句糙話,他自打跟著主子,可受過這份憋屈?瞬間劍出鞘鍔。
手癢無聊的褚少將軍正好等著他。
電光石火,一條臂腕磕在他的刀鞘上。肉胎碰鐵器,竟震得褚豹虎口微麻。
胤奚一臂搪著他,另一手回手按住玄白的劍鐔,眼眸淬亮,眉鬢森森:“少將軍要在自家地界動兵刃嗎?”
四面甲戈玄弩,沉穆肅殺。褚豹倨傲地挑了挑眉,獰笑:“用刀,欺負你們了。”
……
“少將軍,好!給他點顏色瞧瞧!”
主帳外忽然喧鬧起來,混雜著兵士的喝彩聲。謝瀾安眉心輕動,褚嘯崖怡然地飲空酒杯,“孩子們玩鬧,用不著插手。”
這里是北府,外面都是他的人。大司馬本以為謝瀾安多少會神思不屬,沒想到她只頓滯一瞬,便放松了握扇的指節,安坐了回去。
她拈起盤中一枚果皮尚青的沙柰果,在掌心把玩,“大司馬可知我這次南下檢田,收回了世家多少占地?”
褚嘯崖料她要轉移話題,順著話音輕哼:“謝娘子有手段,回京后只怕又要高升了。”
帳外的肉搏聲傳進耳際,謝瀾安冷靜搖頭:“那也是憑皇恩浩蕩罷了。不瞞大司馬,整頓土地后,這次回京我便會向陛下奏請,開科策考,提拔寒人。只要有更多出身寒門的學子入朝,與世家分庭抗禮——”
她看著褚嘯崖眼里掩藏不住亮起的光,吊人胃口似的,省去了彼此皆知的下半句話。
——門閥世家,從此便名存實亡了。
謝瀾安的脈切得很準,一下子把出了褚嘯崖這么多年的心結在哪。他從一個無名無勢的泥腿子,靠一刀一槍拼殺出的實績起家,走到今天,若論功勛,也算權焰到頂封無可封了,卻始終融不進金陵的名士圈子里。
那些人在背后罵他衣冠狗彘,他不知道嗎?嚼舌根的人他鏟除了一撥又一撥,可他越殺,世家名流便罵得他越兇。他膝下子嗣不可謂不豐,卻無一子能求娶到一流士族的新婦。
他恨啊,恨得他幾乎想自己坐上那把至尊的金椅,令所有人匍匐在他腳下。
褚嘯崖執意想娶一位公卿貴女續弦,正是源于此。
他的出身,是他一生痛腳。
“可以后,士庶之別沒有那樣重要了。”謝瀾安緊盯對座的神情,微微前傾,加重音量,“從寒門取士,世家再不能一手遮天。大司馬帳下,出身微寒卻英勇擅戰的將領,日后無人敢輕看,京口應該也有不少讀書種子吧,趁這個機會入京赴考,考出來便是大司馬的門生館客。待得那一日,大司馬的權勢便不僅僅局囿北府了。”
第77章
“廢九品, 擢寒人,說起來容易……”褚嘯崖慢慢思量,“小娘子莫不是又在誆我吧?”
謝瀾安笑:“我特意來此, 難道就是為了消遣將軍?我要做的事, 有不成的么?”
她神采燦熠, 彎起的眼尾藏著一把鉤, 輕易鉤中褚嘯崖的心神。
他知道這話不假, 他曾以為庾太后黨閥堅固, 會壓制小皇帝壓到太后老死,謝瀾安卻用一夜顛覆了這種勝勢;他也曾以為士族盤根錯節,是屠戮不盡的,謝瀾安卻能在三吳那深山惡水,逼著世家吐出產業……
正因為如此,褚嘯崖從前是喜歡這女子的身家,但如今看來,他是越發喜愛她這個人了。
褚嘯崖也不傻,深知釣魚要放線的道理, 漫不經心地問:“那女郎要我做什么?”
謝瀾安說:“大司馬不用做什么。”
褚嘯崖一愣之后,隨即會意。王翱那個老王八還坐鎮在朝, 謝瀾安要殺世家, 他這丞相首當其沖, 豈會袖手旁觀。
等到力不從心, 王家說不得會勾連自己許以好處, 先聯手滅掉謝氏。
原來如此。
真是步步想到后手啊。
褚嘯崖擱肘在膝,向前傾身,似獵豹進食前游刃有余地玩逗獵物:“可我與娘子你合作,或與王氏聯手, 并無什么不同啊。”
謝瀾安:“開策舉則寒人興,廢策舉則一世受世家掣肘,沒有不同嗎?”
“求人辦事,總要給些甜頭吧。”
“求?這事對大司馬有百利而無一害,我還以為大司馬要謝我。”
“話不是這樣說,”褚嘯崖盯著她雪白的手掌,慢慢探手,“我褚嘯崖從不做蝕本的買賣。”
謝瀾安擲開手里的果子,眼中冷光淩淩:“那閣下,去荊州找我二叔提親試試啊。”
拿西府壓我?褚嘯崖動作頓了一剎,舌舔牙尖,兩腮橫肉向耳際咧開:“女郎總不能永遠不嫁人吧?只要本帥有意,誰敢跟我搶?”
砰!帶甲的身軀被摜到地面,激起塵土飛揚。胤奚在帳外空地上曲腿死死壓著褚豹,目光森戾。
半刻鐘前,褚豹在眾兵將的起哄中卸了刀。
褚家幾個兄弟,除了幺子之外都繼承了褚嘯崖雄壯的體格,再適合近身肉搏不過。褚豹優勢明顯,可是胤奚不要命。
兩人甫一交手,褚豹便憑借豐富的沙場經驗,鎖住這細腰乍背的小子的進攻線。胤奚硬扛褚豹勢大力沉的拳頭,半聲未吭。幾拳后,褚豹都懷疑這小子叫他打沒氣了。就在他緩手確認的剎那,胤奚眼神一凜,擰肩用寸勁將褚豹撂翻。
胤奚如影隨形地撲上去,手刀毫不猶豫斬向褚豹甲衣唯一覆蓋不到的脖頸。
褚豹蹬腿一下子沒站起來,憋屈地偏頭躲避,胤奚順勢將巴掌甩在褚豹臉上。
他青腫的眼眶下眼神寒冽,那簡直不是瞳光,而是一圈細密的獠牙。野獸巢穴被入侵時,需要憤怒咆哮嗎?不,只有咬死不放的兇狠彰顯著它的占有欲。
四周噤寂,這一巴掌,搧的是整個北府營的臉。
之前還給少將軍喝彩的兵士們如夢初醒,紛紛抽刀:“放肆!”
玄白等不甘示弱,同時亮刃。掀帷而出的謝瀾安正好看到這一幕。
她手指輕敲扇柄,余光將身旁褚嘯崖陰睛不定的神色掠入眼簾,沒事人般開口:“小孩子玩鬧,用不著插手——大司馬說是不是?”
胤奚抬頭看了眼女郎,在褚豹耳朵邊吐掉一口血水,松開勁站起來。
這等侮辱褚豹如何忍得,下一瞬怒然躍起。
褚嘯崖斷喝:“夠了!”
他的兒子在自家地盤比劃輸了,確實讓人窩火,但為將者在眾目睽睽之下轉手偷襲,還如何建威立信。
他目光沉鷙地盯著胤奚,這青衣不知是個什么角兒,看起來像謝瀾安的寵,久聞老謝家護短,他今日倒想見識見識。
“謝娘子身邊有能人啊,我看此子是個行伍材料,不如留他在北府,好好磨礪一番。”
“我身邊的人,入不了大司馬青眼。”謝瀾安往胤奚身上掃視一圈,除了臉上掛著幾道彩,暫且未見行動有礙。她說,“衰奴過來。”
胤奚眸中森色依然,警告地盯著褚豹走到謝瀾安身邊。
褚嘯崖面色沉郁不定:“我若一定要留下一人呢?”
若是平常斗狠,輸贏都好說,可這巴掌偏偏打在他兒子臉上,兵士們都在看,謝家人如果不給出個說法,他這北府之主的臉面往哪擱?
褚嘯崖話音才落,旗桿上的軍隼猝然一聲鳴唳。
大司馬抬起眼,只見一只水墨相間的猛禽掠動著長翅,在營地上空盤旋。
——郗家養的海東青。
京口離京城不過五舍距離,快馬一日可至。謝瀾安人未到京師,已經有援手來迎了。
平心而論,褚嘯崖不懼郗氏,只是他忽想起謝瀾安方才在帳中的言辭:“古人有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我即便要嫁,也必定嫁給一位克復神州的大英豪。而今南北眈眈對峙,大司子膝下非無子,手中非無兵,身非無勇力,又正值當打壯年,丈夫壯志與閨閣小意相較,孰輕孰重,何必急在一時呢?”
這口才真是好,餅也畫得真是大。褚嘯崖明知是餅,卻不得不承認謝小娘子這話正合了他壯志饑餐的胃口。
赫赫戰功立到他這個地步,于朝廷而言是封無可封,于他個人的欲壑而言,一城一池之勝,又怎么比得過動世之功,彪炳青史呢?
更關鍵是謝瀾安最后一句:“有我謝含靈在朝堂一日,大司馬北伐,后顧必無憂!”
北府兵馬雖盛,卻無法獨立于朝廷之外。大軍一旦征發,后方的糧草給配、傷藥保障、以及鄰州的調動配合,都對戰況有不可忽略的影響。
她敢如此作保,換北府一個合作的機會,比從前要斡旋于庾太后與王丞相之間,施展空間實已大了很多……
“大司馬如果想好了,我們便告辭了。”謝瀾安打聲呼哨,海東青高翔下覽,她豎扇向褚嘯崖輕揖而去。
褚豹眼睜睜盯著這行人大搖大擺離開,臉頰火辣辣地疼。
“爹!就這么讓他們——”
一桿鐵戟忽自守帳兵手中脫手,被攫入褚嘯崖的虎掌,疾猛地扎向胤奚后心。
這一戟擲出的力量之大,還未近身已帶起呼嘯風聲。海東青驟然鳴警,始終繃著精神的胤奚未轉頭先擰身,接槍瞬間猛地沉眉,夾在腋下足足后退二丈地,方止住鐵戟沖勢。
地上翻出一道觸目驚心的筆直刻痕。胤奚瞥眼,看見自己磨裂的靴底。
謝瀾安凜色回眸。
胤奚托戟與褚嘯崖遙相對視,面不改色說:“謝大司馬贈槍。”
褚嘯崖薄笑,這打蛇隨棍上的脾氣,真是物隨主人形!
出完了氣,大局還是要顧,褚嘯崖深吸一口氣,抬手放行:“來人送一送謝娘子。”
褚豹猶嫌不甘,布滿陰霾的雙眼盯著那道青鸞倩影:“爹,為何讓他們走!何不……將生米煮成熟飯?”
褚嘯崖轉頭瞪視長子,褚豹心頭一抖,連忙噤聲。
半晌,褚嘯崖方道:“她豈是尋常女子,你當謝荊州是擺設嗎。這點耐心,我還是有的。”
謝瀾安至少有一點沒有說錯,金陵官場這張臺面,該輪到寒人上桌了。
·
胤奚一直拎著那條長戟,等到邁出北府軍營,“咣啷”一聲扔在地上,動靜潑天大。
賀寶姿第一個到謝瀾安身畔,壓聲問詢:“方才在閣中,大司馬不曾對娘子無禮吧?”
胤奚的眸光逐過去,謝瀾安搖頭:“此人是暴虐不是昏淫,捏不準他七寸,我也不會就這么來。”
前世的褚嘯崖,至死沒有放棄向皇室請賜九錫,想挾天子以攝百官,卻也至死沒放棄攻打洛陽,驅逐胡虜。記得他最終沒死在他那修筑得峻宇宏麗的豪宅里,而是死在戰場。
若不是這僅剩的一點好處,謝瀾安今日一個字都不會浪費在這兒。
她的視線與胤奚的目光對上,胤奚眼底那點兇野驀地散了。
他張開干澀的唇:“我沒事。”
“還沒事呢?”玄白湊上去看著他眼梢和嘴角的兩塊青紫腫痕,蔫眉耷眼說,“方才是我沖動了,你攔得對,若是咱們這邊先亮兵刃,以那廝的心性,今天便不好了結了……不過,嘿,你那巴掌打得真解氣!”
允霜無奈地拉開同伴,看向胤奚:“之前褚豹的拳頭砸在你肋下,后來又硬接大司馬一戟,倒是活動看看有沒有哪里不對。”
表面的傷都好養,就怕傷到骨頭。謝瀾安皺起眉,目光在胤奚胸肋間流轉,口中說著“你過來”,人卻抬步向他走去。
才及近前,一條黑影忽然撲落下來,擠在兩人中間,親昵地抖動翎羽向舊主人討好。
胤奚身上泛出一股懶,垂著眼,挪動靴子往后讓了一步。
“莫非是女郎提前與郗郎君打過招呼?”允霜心有余悸,“這鷹來得及時。”
“我和他打什么招呼?大抵他算著日程,放出來玩兒的。”謝瀾安抬手揮開海東青,指尖輕輕落在胤奚泛腫的眉骨上。
她仰著頭觀察,呼吸拂過他鼻翼,“還是讓隨行的醫郎看看。”
胤奚目光下錯,冷峭專注地凝望眼前這張臉。
馬是不能騎了,謝瀾安讓胤奚同乘一車,又召醫郎上車為胤奚檢查。
好在醫郎說:“打在臉上的那拳沒傷到眼睛,肋骨也無礙,只是……郎君接槍的臂膀只怕晃到了筋,要好生養一養。”
上好了藥,醫郎下車,車廂中陷入短暫的沉默。
胤奚從北府大營出來身上便壓著股冷氣,這會兒也不像往常逮著空便有說不完的甜言膩語,沉悶得反常。
謝瀾安看他似乎還沒從那對混賬父子身上抽回心神,目光微移,忽抬手抽出自己的玉簪,另一手攏起胤奚散落的頭發,馬虎地卷回他的發髻上。
她捏著胤奚的指節玩,循循地說:“大司馬看似囂張無法羈縻,實則只是用來制衡老狐的一條惡犬。執其鸞刀,以啟其毛,有算總賬的時候,別放在心上過不去。”
胤奚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他不能像女郎一樣超脫物外,任何冒犯她的人都該死。不過,他仍矮著頭任由她撥弄,反手將謝瀾安的手握在掌心,低聲道:“護得住你。”
謝瀾安一怔后笑。
原來是在意這個。
“怕什么,你家女郎丟不了!”
·
馬蹄不急不徐踏行在官道上,云穹從青碧變成幽藍,戌牌時分,車前開路的侍衛在夜色中看到了金陵的外城郭。
進了朱雀門,離烏衣巷便不遠了。眼見到了家門口,玄白這些人方從心里擺脫北府帶來的威脅,長出一口氣。
玄白平穩地勒停車架,隔著車扉回頭問:“主子,是叫開城關一氣兒回家,還是在驛館委屈一宿,明早再進城?”
持天子令牌叫開城門不難,有這一問,是因為眼下進城,到家也該三更半夜了,一大家子都得被折騰起來。
一把玉骨扇挑開車簾,謝瀾安走下車,跟著下來的是胤奚。清涼的夜幕為四野裹上一層靜謐,謝瀾安仰頭看夜空春星點點,唇邊難得露出與算計無關的溫潤笑容。
離家小半載,山水兼程,說不惦記家里人是假的。
她道:“不差這幾步路,今夜就……”
離弦的箭響輕不可聞,胤奚在一剎間幾乎憑本能的警覺將人撲倒。
后背隨即一沉,他在謝瀾安耳邊溢出一聲悶呻。
第二箭如蛆附骨,飛射向兩人倒下的方向。胤奚耳后寒毛豎張,想也沒想抱著謝瀾安向旁滾避,他后肩的箭矢瞬間折斷沒進肌肉,手還緊緊護在謝瀾安腦后。
“連珠箭?!”
玄白在昏暗中拔劍,允霜倉促間揮刀磕飛第三支羽箭,喊道:“遇襲!保護女郎!”
荼蘼花染了血,血味直往謝瀾安鼻腔里沖。侍衛們迅速反應,呈卻月形圍攏主子身邊。
暗處的箭手一擊不中,毫不戀戰扭頭沒入黑暗。
輕功最好的陸荷與冬秧瞬間反應,縱身追入黑暗。
賀寶姿提著環首刀,驚魂不定地跪在謝瀾安身前檢查她的傷勢,下意識說:“大司馬。”
她突然想起什么,不對……
“我要活口。”
“守好女郎!”
同一時間,謝瀾安坐起第一件事便探手摸向胤奚后背,胤奚卻是將人按在賀寶姿懷中,璨亮的瞳孔在她眼里一劃而過,那里面燒著狠與怒,撐起身子追了出去。
謝瀾安手掌在虛空抓了下,沒攔住他。
玄白在原地猶豫一剎,咬住牙,守著謝瀾安沒有動。
他認出了這發箭的手法,正是上次在太學前射殺太學生楊丘的刺客。這人輕功了得,他追不上。
所以在錢塘時,胤奚感覺到的窺視不是錯覺……謝瀾安低頭端詳手上的血,只怕這刺客從她離京開始就跟著了,一直潛伏在暗處找尋時機。直到今夜,在隊伍離進城只剩最后一程,在所有人都松懈下來的時候,發出殺招。
不是三吳世家的報復,也不是大司馬的回敬,這是金陵城里的魍魎。
“擅隱匿,擅刺殺,連珠箭發之必中。”謝瀾安起身抖拂袍腳,“人才啊。”
沒有人敢跟著附和。
曳瑟的火光照出地上的一攤血跡和半根箭桿,眾人看著女郎冷漠地握緊那只沾血的手,不敢大聲喘氣。
“前哨是誰?”
死一樣的寂侘中,謝瀾安寒聲問。
很快,允霜、肖浪、同壇、鐵妞兒四人埋頭跪在謝瀾安身前。
今日頭前探路的是他們四人,事關女郎安危,沒人膽敢懈怠。尤其是自幼跟隨謝瀾安的允霜,歷來細致穩重,可即便是他,都被那影子一樣的刺客瞞過了眼。
“不進城了,今夜住驛館。”謝瀾安望一眼近在咫尺的闕樓,“今夜的事我不欲走漏風聲,所以這片黑暗里還有什么耳目,該清的清。如若傳進金陵一個字,”她低頭睨視四人,也是說給所有侍衛,“就是我的眼光不濟事了。”
這話比直接斥罵他們來得更重,肖浪心有戚戚,允霜羞愧欲死。
方才沖著主子心口去的那一箭,若非胤奚離得近,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下來。
允霜哽著喉聲: “主子放心,屬下一定排查干凈。”
一半人留守護主,其余侍衛們四散去封鎖消息,幾個人潑水洗去道上的血跡。
賀寶姿小心看著謝瀾安襯在火光下的側臉,低聲道:
“胤郎君身手不俗,多智機變,娘子毋須……”
她聲音越來越小,說不下去了。
朱雀驛館的驛丞已經要歇下,得知謝御史蒞臨,連忙正衣冠帶領手下人迎出。
謝瀾安不用他的人,賀寶姿帶著武婢們清了場,給謝瀾安清理出一間寬綽的上房。
春風不知趣,無聲潛入簾帷,撩動輕紗般的燭影。謝瀾安靜坐在堂中,提前請醫郎過來等著。
那支折斷的漆箭呈在木托盤中,就擱在她眼前。
她正愁扳不倒烏衣巷的佳鄰,便有把柄送上門了。
可謝瀾安臉上看不出一絲得色,哪怕面對咄咄逼人的褚嘯崖時,她的神色都未曾似這般沉不見底。
明明二月天,她眼里在倒春寒。
賀寶姿說得不差,不出半個時辰,胤奚等人果然回來了。陸荷手里擒著五花大綁的黑衣人,且卸掉了他的下巴。
“女君!捉到了!”
聽到回報的剎那,謝瀾安快步走出大堂。
一條委頓著肩膀的削長身影走入庭燎的光亮中,半幅衣服沾泥又掛血,已經皺得沒法看了。
謝瀾安被那片漫漶的血色激得眼皮子輕抖。
“女郎,刺客嘴里□□,是死士……”
胤奚白著唇,謝瀾安擎著雙臂接住他,自認為還冷靜:“先去——拔箭。”
她看清留在胤奚背上的斷箭,斷處的毛茬被血染紅,已經快沒進肌理。不敢想象,他是如何背著這個去追敵搏斗的。
刺客失手后沒有進城的意思,沿著秦淮水向東郊逃竄。這家伙輕功絕倫,胤奚不是對手,惟有緊咬在后,靠陸荷和冬秧合力將人圍堵回來。而只要沾上身角斗,胤奚便不會讓威脅女郎的人再一次逃脫。
陸荷與小胤郎君也算熟人,此時看他的眼神,竟有些發怵。
她親眼看見胤奚與刺客纏斗的樣子,像狼在兇狠地撕咬,血液從他傷口一股股往外流,他不理會,也根本不容第三人近身。
“哎呀這傷!”郎中白天才為胤奚看過傷,不期臨入京又生變故,忍不住低呼,“可不能再動了,這箭頭離心臟不遠吶,快快入室,得先把斷箭取出來!”
胤奚發現謝瀾安眼波輕顫,他放輕喘息,撐著力氣仰唇:“皮外傷而已,女郎稍待,我很快就好了。”
內舍里一應藥具紗布都已齊備,胤奚拖著步子進去,見謝瀾安跟著來,他低頭往自己身上掃了眼,把住門框,眸底水霧氤氳地笑:“女郎,別看了。”
和從前一樣,他不愿讓她眼里見血污。
謝瀾安對上他的眼睛,須臾,轉身關上門扇,在門外背過身。
賀寶姿這時才輕聲請示女郎,該如何處置那刺客。
繚亂而輕低的水聲從室內傳出,謝瀾安沒施舍廊下的黑影半個眼光,平靜地說:“死士么,為主效死,審不出來的。留一口氣。”
校事府出身的賀寶姿便懂了,眼神示意陸荷將人帶下去料理。
謝瀾安的身后,隔著一道門板,里面從始至終沒發出一點聲音。
醫郎見過能扛疼的,沒見過這么能扛疼的。
斷箭沒入太深,他想拔箭得先劃開創口周圍的皮肉,下刀前又得先清掉混進傷口的泥土。燒酒澆上小郎君血肉模糊的箭口時,醫郎手都發抖,胤奚沁出汗珠的背肌猛地抽搐,硬生生咬著巾帕不發一點聲音。
蠟燭在鎏銀燈槃上煎熬,拔箭,止血,包扎,榻邊的熱水染紅了三盆。
胤奚精赤著上身趴在那,汗珠順著他的額角滴進枕頭,不絕如縷。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歪過頭盯著腳榻邊脫下的污衣。
袖管上好不容易請人繡補好的竹葉,在打斗中又綻了線,非但如此,后背也添了個窟窿。
他連女郎的一絲一縷都珍惜得不想舍棄,怎么居然有人敢動她的性命?
跟隨謝瀾安外任這幾個月,胤奚也算歷練過幾場,可每贏一次,他都清楚地發現他還不夠強。
想護她萬全,想保她無憂,不夠,遠遠不夠。
門括一聲輕響,胤奚睫毛眨動,神色驀然間軟下來。醫郎回頭看見謝娘子,不禁發愣。
他手上不耽誤地系好綁帶的結,站起身,叮囑胤奚養傷注意之事,而后不敢探究地退行而出,想了想,周到地帶上了門。
謝瀾安目光掠過盆中的血水,走到榻邊。
胤奚未傷的那邊肩膀聳動了一下,謝瀾安見狀:“別動。”
“跟我出門一趟,讓你傷了三回。”
她皺著眉,看上去有點不滿,指尖輕撫過紗布的邊緣,袖口上還凝涸著他的血跡。
謝氏女郎清高出塵,儀態萬方,任何時候都不會與狼狽產生聯系。從遇刺到現在這么長時間,足夠她換一身干凈衣衫,穩坐中堂指揮策定。可是她顧不上,說明她一直在等他。
胤奚目光蕩漾,忽然撐著右臂翻身,拉住女子的手拽進自己懷里。
相比強勢的動作,失血的唇卻輕而珍重地碰上謝瀾安展不開的眉心,他放低尾音:“別那么冷,不疼。”
第78章
西城胤家的聲嗓是世代相傳的好, 無論熬大夜還是練苦功,第二天起來都不會喑啞半分。可一日之內接連兩戰,還是讓胤奚倒了嗓子。
謝瀾安聽見這聲低啞, 便想起方才他擋在她身前溢出的呻聲, 那是忍也忍不住的徹骨之痛。
適才在堂中等他的時候, 謝瀾安于燈光掠影里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胤衰奴回不來了怎么辦?
緊跟著她猛然回神, 人不可為尚未發生的事猜懼, 胡思亂想, 從來都不是她。
她以為自己不喜歡被人左右情緒,尤其是這個與她糾纏越來越深的人,可原來,她只是不喜歡他疼。
看在傷號的份兒上,謝瀾安沒推開胤奚。眉間逗留著余癢,她遲疑地側過臉,有些生疏地照著他的臉送上唇。
沒承想胤奚一偏頭,躲開了。
謝瀾安抬眼,他困窘地回望她:“臟。”
前一刻郎中一副他馬上要嗚呼歸西的架勢, 除箭止血迫在眉睫,他那張塵土與汗漬混雜的臉, 自然是來不及洗的。
謝瀾安水潤烏黑的眸子直視胤奚, 往他臉上懟了一口。
女郎這了不得的勝負心……胤奚低頭抿了抿唇角, 當此時什么是傷?哪里有傷?他滾熱的掌心順著女子纖細的背脊下滑, 握住腰肢, “留下。”
謝瀾安第一遍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胤奚盯著她的唇又沙啞重復一次:“今晚留在這里。”
聽他還有精神頭說這個,謝瀾安繃緊的心神反而松弛下來,輕輕磨牙:“你知道你這叫什么嗎?”
“女郎若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我閉眼都不敢。”那一箭太險了。胤奚現在回想那一幕,心跳都會加快。
他甚至感激第一時間落在身上的劇痛,箭在他身上,意味著女郎是安全的。
“恃寵生嬌。”謝瀾安方才不設防地被胤奚一拉,怕扯到他傷口,手掌下意識撐在他褲腰上,此時蜷指,彈了下他覆著薄汗的腹肌。
“太危險了。”兩人自顧自說著自己的話。
“少爺,我有侍衛,你顧好自己。”
“侍衛……侍衛守在屋外,不能守在女郎床邊。萬一還有其他刺客怎么辦?”不知是心有余悸還是耳鬢廝磨的緣故,胤奚紗布下的身體有些發熱。
他目光貪戀地巡視著謝瀾安的嘴唇——姣好的菱瓣形狀,看上去很軟,可能還有些涼,受了驚嚇的女君,也許需要一點溫暖來撫慰。
胤奚頷尖往前探了兩回,唾液咽了又咽,終還是克制住自己……他不能拿受傷當籌碼。
謝瀾安就那么看著他的小動作,“是刺客比較危險呢,還是胤郎君在我身邊比較危險?”
“我傷著呢。”胤奚老實地眨眼,他還能做什么。
可惜在女郎的眼神鎮壓下,臉色雪白的郎君只能慢吞吞松開手,俯臥躺好,尤不忘歪著臉叮嚀:“夜里不要熄燈,讓賀校尉在屋里守著你。”
謝瀾安檢查他的傷口沒有血跡滲出,彎身輕撫他頭頂,清冷在眉,情致在睫:“放心,我不讓你的血白流。”
此日一波三折,胤奚心頭壓著一股火,她心里何嘗不洶涌著滔天的盛怒。上一次太學生遇刺,線索查到箭客背后的指使者便斷了,這次回京,她會讓這條線續上。
胤奚受用地在她掌心輕蹭,目光亮得邪冶:“這一箭能扳倒那人嗎?”
謝瀾安指腹描摹他茸茸的眉毛,卻轉換了話題:“回家前把傷養好。”
還有三個時辰天亮,隊伍明日便回家了。心有顧惜卻不說軟話的女郎,口吻有些蠻霸霸的。
胤奚蒼白著臉對她安撫一笑:“明日保證還女郎一個活蹦亂跳的衰奴。”
·
謝瀾安回京的消息,是翌晨城門開后,由驛丞按章程速報回中書省的。
謝瀾安的馬車駛過秦淮浮橋,進入都城南門,王巍帶領驍騎衛迎候在闕樓內。
這位禁軍營副使見車卸刀,問候聲有如洪鐘:“中軍南下辛勞,一路上都還順利?”
謝瀾安頭上頂的銜兒多,御史臺的人尊她一聲中丞,在外辦事則統稱她為臺主或府君,旗下驍騎營隸屬兵部,照舊喚她中軍;倘若進了宮里,皇帝由來直呼她表字,心里說不定還巴望著叫她一聲少傅,好拉近關系。
王巍這趟便是迎上官入宮述職的。
削如春蔥的手指挑起車帷一角。
謝瀾安的氣色和馬車外的春光一樣明煥,絲毫看不出受昨夜的影響。她目光在王巍臉上打個轉,未見異色,轉頭看向隨行的肖浪。
肖浪在車下朝謝瀾安隱晦地點頭。
他確保昨夜的消息未曾走漏,更不敢私下與人通氣。此時金陵中除了買兇的幕后黑手,理應無人知曉昨夜城外那場短促卻兇險的刺殺。
謝瀾安便將帷子撂下了,道:“先回家。”
王巍在車簾落下的一瞬間,捕捉到車廂里有一雙屬于男人的烏靴。
他悚然追回視線,拿不準地調目看向肖浪——這廝原本在大營氣兒就沖,此番追隨謝瀾安外任,歸京后在禁軍中的地位必定更高了。別人的官運王巍羨慕不來,只是不明白長官的心思,悄聲問:
“欽差歸京,都要先進宮點卯面圣,中軍這般……”
他哪知道肖浪懾于謝瀾安的余威,此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生怕打哪再冒出個刺客,不敢出錯一點。肖浪擺手壓住同僚的話,也不是故意擺譜,“大人如何吩咐,如何聽命就是了。此處不用你,先帶人回營。”
胤奚卻暫時還不能活蹦亂跳。
昨夜在驛站,他撐著精神與謝瀾安插科打諢,看起來情況還好,誰知今早起,身上便發了熱。
那一箭畢竟失血太多,郎中趕忙給胤奚服了宣熱散,又重新換藥包扎過,這會兒小郎君倚在廂軨上假寐。
鴉羽似的長睫交錯垂下來,遮住他眼瞼下的青灰。額角處和褚豹打斗留下的烏青還未完全消腫,猙獰地布在那張瓷白的臉上,顯得既乖戾又可憐。
謝瀾安看了他一會兒,而后低下頭,檢查稍后要呈報給皇帝的田冊黃籍。
三盞茶的功夫,馬車從長干里轉入烏衣巷。
熟悉的高垣黛瓦漸次入眼,謝府閥閱下,謝晏冬領著青崖、謝策領著妻兒、五娘領著云雯、還有岑山全榮,以及幾個個頭還沒石獅子高的孩子,皆在殷切企盼著謝瀾安的身影。
從秋去到春來,對于從未出過遠門的人來說,這一趟走得太久了。
車架停穩,謝瀾安踩凳下車,眼底無風塵。看著迎接她的家人們,她露出笑意。
“姑母阿兄阿嫂,別來半載,家中都好吧?”
謝策說著都好,上前好生打量瀾安,生怕她在外清減了。他笑意盈盈地問阿妹職事可還順利,阮家老夫人可好,回來的水程順不順風。
“都好,都順。”謝瀾安眼也不眨地答,回過頭,胤奚已經清醒過來,身罩寬袍的年青郎君沒有讓人扶,從容下車。
謝氏夫婦還以為馬車上是阮碧羅,看見臉上掛傷的胤奚,不由得怔營。
謝策朝胤奚的臉望了兩眼,倒沒瞧出旁的異樣,只是無奈點了點妹妹。
他是守禮之人:“外任官宦回京,理應先入宮請圣安,你……也好,回家洗去風塵再入宮,也算對陛下的尊敬。”
說著他向車隊后面觀望,不見大伯母的身影。謝瀾安解釋:“母親留在外祖家了,暫時不回,這般對她對我都好。”
“這樣也好。”臂挽石斛花綃紗畫帛的謝晏冬道了聲,抱在懷中的貍貓仿佛重了幾斤。身穿蝴蝶穿枝春衫的荀朧脆生生喊:“老師!”個子也恍然高了三兩寸。
謝方麟一身合體的青襕學子衫,有幾分小大人模樣了,向族姑母與胤哥哥執禮。
他身旁的小掃帚一直乖乖站在那里充空氣,直到看見胤奚,眼神才活潑起來,忍不住張臂撲過去:“小胤!”
她的羊角小腦瓜被一只手掌按住。
女童抬眼,對上謝瀾安怡然的目光。
“家、家主大人……”小掃帚一個卡殼,隨即亂七八糟地行禮,胤奚在謝瀾安身后彎開淡白的唇。
“都別在門前站著了。”謝晏冬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高興得什么都忘了,搖頭失笑,“進去說話。含靈,你阿嫂一早得知你回來,忙忙的叫廚上做了一桌你愛吃的膳食。”
“阿嫂疼我呢。姑姑不忙。”謝瀾安從小掃帚頭頂收回手,眼鋒自巷子對側的王氏門閥一掠而過,道:“我先進宮面圣,回來再吃。”
玄白和允霜神色微凜,異口同聲:“我隨主子去!”
與此同時,賀寶姿與車隊殿后的女衛也開口:“屬下護送女郎。”
謝瀾安用不著這么多人,回到天子腳下,有許多雙眼睛盯著反而安全。她點了玄白、允霜和肖浪隨行,其余有家有口的,離京這么久也該回家報聲平安,孤身一人的,也可以回門館歇一歇乏。
她登車前經過胤奚身邊,用只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跟他說:“你進府歇息,替我瞧瞧上房的金鯉肥了沒有。”
所以謝御史不惜違例先回家中,卻又過家門而不入,仿佛只是為了把誰平安送回烏衣巷。謝晏冬雖不如她二兄見慣風月,目光還是若有所思落在胤奚的身上。
小掃帚喜洋洋地昂起頭,招來身邊兩個同齡人羨慕的目光,連荀朧都還沒被老師摸過頭呢。
小孩子天真無邪,謝策卻從適才侍衛們的緊張里察覺到什么,重逢的喜色從他臉上淡去幾分。
他讓折蘭音先帶小寶進府,心事重重地比手請賀娘子借一步說話。
大家陸續進了門,身份不顯的青崖綴在最末。
腳步也不快的胤奚與他并肩而行,頷首說:“我給前輩帶了幾壇吳郡的黃酒。”
做了半輩子媵臣都沒混上與四小姐同乘一車的青崖,欲笑不笑看著胤奚:“別,你是前輩。”
·
御溝兩旁桃枝初紅,細柳新綠。謝瀾安在止車門前下馬車,沿甬道至正殿廣場。
御前的彧良公公已在朱門前,候著這位勞苦功高的欽差大臣。
“謝御史呦,您可算回來了,這道上新換的墁金蓮花磚,您且留神。”彧良公公烏紗冠青皂服,臂彎里掛著雪白的拂塵,躬身笑出一臉細褶,“陛下早前半個月便惦記著大人呢,龍抬頭那日還召司天曹測風象,很怕大人回途不暢。”
“蒙陛下厚愛,勞公公費心。”謝瀾安含笑說。
彧良哪里敢受她的謝,陪著笑連道不敢。
謝瀾安登上漢白玉墀,一進太極西殿,皮膚上的溫度倏地沁涼下來,幽淡的龍涎透過圍在龍柱上的紗帷縠紋無聲漫出。
背門而立的陳勍從御案前轉過身。
那襲合襯他身形的晴山地圓領常服,恰如春色,精心拾掇過的俊眉修鬢有干凈的少年氣,容長臉面卻仿佛比去歲更為雍容了。
“含靈。”
他揚聲一喚,帶著熟稔自然的意味。
第79章
玉帶上的螭龍得雨佩隨步伐輕響, 皇帝走近一步,“我收到愛卿的呈疏,便盼你早歸, 原以為你可以回京過年。”
他借著春光細致地端詳謝瀾安, “好似瘦了。”
“幸不辱陛下期望。”謝瀾安絕口不提遇刺之事, 陳勍私下不與她以朕相稱, 她卻要公事公辦, 袖出吳郡吏員謄寫的田冊給皇帝過目。
陳勍接在手內。之前他已閱覽過簡報, 此時見籍冊上記載,出隱田萬余畝,出隱戶與浮浪人近三千戶,還是忍不住道好:“從土地根源上破除世家私計,澄清吏治,使農耕其田,工事其業——三吳自古又是個商貿繁榮之地,若能商農互濟,不出五年, 國民殷實便可待了。
“此舉利在后世,含靈, 你功不可沒!”
他望向謝瀾安不形于色的臉, 斟酌著添補一句:“胡人馬踏江南之心不死, 南玄與北尉之間的對決在所難免, 家底厚實些, 打起仗來也有底氣。”
皇帝重拾權柄不久,便看得透民生與軍政的根結關聯,謝瀾安點點頭:“陛下英明。”
陳勍含笑,彧良適時親手搬來一方繡席, 置在御座的左側方請謝瀾安就坐。
謝瀾安推辭一回,陳勍不許她客氣,謝瀾安便斂袖坦然坐下了。宮娥魚貫而入,捧上四樣造型精美的點心與一壺蜀貢龍團。
印象中,謝瀾安每次來燕殿議事,皇帝都會為她備上四碟時令小食,君臣不似君臣,卻像良友宴客。彧良趁二人談論的間隙,上前為謝瀾安添茶,笑著提議:“大人不妨嘗嘗這桃花酥,是華林園今年頭一茬兒的桃花,陛下曉得大人不喜食甜,特意吩咐人摘下來存著,今兒一早御膳司新做出來的。”
謝瀾安欠身謝恩,噙著沒破綻的笑意說:“可惜臣無眼福賞到今年的春風第一枝。原說差事辦妥,一個月前便該返京的,只是臣在年夜上飲椒柏酒,油然思親情起,未向陛下奏請便自作主張繞去竟陵探望叔父。叔父恭詢陛下躬安,還將臣好生訓誡了一通,說臣當以國事為先,怎可因私廢公,有違法度。”她說著欲要起身,“臣向陛下請罪。”
陳勍在她肩膀虛按一下,沒讓謝瀾安起來,“哪里的話,謝刺史忠君愛國,含靈性情中人,都是大玄的股肱。”
皇帝話音輕頓一下,含著莫可名狀的口吻:“只是……元日朝會上,中書幾位老臣聯名諫言道中宮空虛,朕該采選良家女充實后闈。我原本想等愛卿回來,代我掌掌眼,可惜吉日不好錯過……”
這話來得有些古怪,為天子選妃嬪是禮部太常寺的分內,謝瀾安身在外朝,并不關心皇帝的私帷。
窗外的春鶯展喉鳴囀,入耳清脆。好在這時節不冷不熱,傷口養得也快些……謝瀾安走了會神,潦草開口:“恭喜陛下新得佳麗,宗室昆裔昌盛,便是社稷之福。”
陳勍見她對此事全無異議,還是那般堂堂皇皇的樣子,勉強笑了笑。
謝瀾安這時從袖囊里取出一份開科策考的草擬章,呈給皇帝過目。
這方是正經事。
理道之先在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土地的問題解決,接下來便是賢才的擇取。從寒人中取士,是廢除九品中正法的先聲,此策若得推行,便是真正拆掉了士庶間豎立百年的門墻,打破了世家壟斷官場的局面。
為天子選門生啊,陳勍捧著這道折疏坐回御座中,越看越有滋味。
他幾乎能夠預見將來朝堂上人才濟濟的場面,到時候冕旒下的新鮮面孔,便不再是誰的學生、誰的黨羽,他們族中沒有蔭庇,身后沒有靠山,姻親沒有裙帶,便只是天子的臣子,國家的棟梁。
陳勍見那折子上列出的選士科目,初步分為秀士、俊士、進士、明經、明法、明字、明算七科。*
“明經”皇帝知道,本朝之前盛行以四書五經來察舉民間賢人,那秀才俊士,也是入選州郡學館的進身稱謂。但對于其他字眼,陳勍還是第一次聽說,耳目一新地問謝瀾安:“這明法、明字、明算……具體如何設考?”
謝瀾安道:“法學、書道、算學,都是選拔專門人才的科目。譬如這法學,國之法律是一朝基石,如今朝野氣象一新,有些舊例便不適用了,亟需專修律例的人才來更定。這門學問又往往是有積蘊的法學之家的不傳之學,就臣所知的,便有渤海高氏,曲阜孔氏等等。此前外戚專政,這等清高人士不愿涉入濁流,可如今陛下掃清奸佞,愿意折節攬賢,恰可激勵這類人才出山。”
士家不同于世家,謝瀾安計劃里的立朝以來第一屆策考,盡管更重視寒人,但并不是要將簪纓子弟一棒子打死。只要有真才實學,都可放寬一格。
“至于算學,以戶部何夢仙為例,哪怕文學稍遜,但若數算過人,精通財糧之道,也可擇優錄取;再者書法精妙的,或詩賦典雅的,雖于社稷無大用,然入選翰林院供奉尚綽綽有余,如此也能顯現出陛下門庭英才萃聚的氣象。”
皇帝笑道:“含靈自身便是書道一品,墨寶風靡江左,落筆輒引才子佳人競觀,豈可謂‘無用’?”
“名士品評,都是虛的。”謝瀾安卻對這個旁人艷羨都求不來的本領不怎么在意,“陛下,進士科才是重中之重。”
“何解?”皇帝虛心求問。
“字寫得好,數算得好,都是一門的專才。進士選通才,重在方略策。”謝瀾安說到肯綮處,掉轉扇柄在楠木案上點畫,“臣初步的想法,進士科出題可以試文兩道,試賦一道,但試策問少則五六條,多至十條都可。讀書人,只讀死書可不行,真正的有識之士,需對詔法、鹽鐵、銅谷、邊兵等言之有物。登進士科的學子,便是未來的宰相種子了。”
除此之外,謝瀾安還在折子上建議單開史學、堪輿學兩科,又附童子科,專考十二歲以下童子,以便為國儲士。
疏札之末,又附有策問的參考題目。
這便是她利用回程水路上的時間,為策考定出的大致框架。皇帝大喜過望,他參透不了一個人的思想怎么能如此高屋建瓴,精騖八極,只覺得這樣的選士手段,說是改百年之格局也不為過了!
謝含靈果真是上天對他的恩賜,他的母后無法駕馭這柄寶劍,他可以。皇帝聽到最后已坐不住,興奮地撫案起身,想說什么,忽又面露疑難。
“只恐丞相那班老臣,會力爭不允……”
謝瀾安眸色平靜:“下一次大朝會,臣愿為陛下分憂。”
“好!”有謝瀾安這句話,皇帝便放心了,她的手段,般般都不同凡響。
陳勍深呼一口氣,讓自己看上去沉穩持重一點:“策舉之事,便全權交由愛卿統理。含靈,今屆策考若能推行,朕要謝你,普天下的寒人都要謝你,這監考官的位置自然非你莫屬——你便是天下座師!”
這潑天大的頭銜!彧良在殿門邊悄悄咋舌,古往今來,也就這位謝娘子是頭一份了吧。
可謝瀾安聽到這話,眼底閃過一絲波瀾,并未應承。
她浮著笑說:“臣殫精竭慮,不過為陛下分憂。天下學子瞻仰的是陛下明德,感激的自然也是陛下。”
此事談罷,她又少留了片刻,與皇帝商討如何向吳地山越帥下招撫文書,以及借民種苗的種種細則,而后起身告退。
皇帝知道尋常之物謝含靈看不入眼,臨走前贈予她一套御用的文房。
謝瀾安謝恩,經過殿窗下供以小憩的紫竹榻時,看見上面有一幅半卷半展的畫軸。
謝瀾安進殿之際便瞧見了這個,只是當時不曾留意,此時無意瞥了一眼,她驀然定住腳步。
澄心坊進獻的綾金花紙上,一位身罩淺霓色觀音兜斗篷的圓臉美人,正在踏雪折梅,明眸善睞,盈若星月。謝瀾安道:“成蓉蓉?”
彧良轉了轉眼珠,在旁溜縫:“如今已經是綰妃娘娘了。”
皇帝仿佛看不出謝瀾安微變的神色,望著小食幾上一口未動的桃花酥,笑容如常。
一走出太極宮,謝瀾安的神情便冷肅下來。
她知道皇帝比她還怕外戚專政的故態重演,所以不擔心王氏女上位。只要不是王家謝家的女兒,皇帝愛納誰就納誰,于前朝都無太大影響。
可怎么會是平北侯之女成蓉蓉呢?
倒不是政局上有何不妥,平北侯蒙祖蔭襲爵,手中并無實權。只是猶記成家的那位小娘子乖巧溫柔,曾因不想選入帝側而尋求她的庇佑。
謝瀾安站在高臺上,飛檐下的鐵馬叮當輕撞,皇城的飛花飄過琉璃瓦上鴟吻的視線,旋落在墀邊殿角,模糊了前殿與后宮的界限。
她回頭往北宮的方向望了一眼。
收回視線,謝瀾安出神獸門向南,去了御史臺。御史同僚們還不曉得臺主今日回京,明窗凈幾的軒閣中,朱御史正與幾名御史大夫整理卷宗,看到謝瀾安的身影邁進來,朱御史先是微怔,隨即啊呀一聲:“中丞回來了!”
他手里的羊毫還蘸著墨,拎筆繞出書案到謝瀾安面前,欣喜地看著她,唇角動了兩下,千言萬語匯成拂袖見禮。
朱御史身后數人,亦顏色動容,忙放下手中事務,一屋子朱紅朝袍齊向謝瀾安長揖。
“眾僚不必多禮。”謝瀾安官服都未穿,玉扇別在春襕腰間水鏡出塵,她扶起朱御史,笑晏晏的,“明公想是掛念我了,不然怎么行如此大禮。”
“中丞何必謙遜玩笑,”朱御史不免激動,“中丞此番下江南,救回了部下臣工,又招撫匪氓,還田于民,是救吏、救民、更是救國!老夫空活半百年紀,自問做不成這番事業,中丞當得起老朽一拜。”
御史□□立于兩省之外,在職的盡是清流廉吏。謝瀾安來之前,御史空負監察百官之名,其實能跟哪位令公宰輔掰手腕,更不用說監管地方了。謝瀾安奉旨出差這一趟,可謂一戰功成,既堵住了悠悠眾口,也為整個蘭臺提了氣。
謝瀾安聞言,笑容隱沒下去,輕輕嘆息:“我哪里當得起,我是不堪大用的,只打算辭官卸任了。”
朱御史聽了這話,宛如當頭一棒。一滴墨珠啪地濺在他的朝靴上,老頭兒像被針扎了似的,“什、什么?誰要辭官?為何卸任?”
他轉念想到謝瀾安應是才從陛下那里來,臉色猛變:“難道是陛下……有何不滿?”
中丞已將這得罪士族的差使做到這份上了,陛下難道還會求全責備嗎?陛下此時撤了靠山,那與過河拆橋何異?
謝瀾安霎睫環掃門窗,見四周沒有閑雜人等,方憂郁地搖頭:“陛下卻是對我勉勵再三,只不過回途上,我遭遇了一次刺殺……僅差毫發便命喪黃泉了。瀾安年輕,諸公莫笑我,也不知我還有無造化再為國朝奉身,為陛下效命。”
遇刺!眾人悚然而驚。謝瀾安是個什么樣的性子,在座的有目共睹,連她都因此受驚生出辭官之心,那襲殺時的驚險可想而知。
朱御史連筆都忘了放,駭聲問:“何人敢刺殺朝廷命官,中丞可有受傷,可稟報了陛下?”
“尚未告知陛下,唐突說起,恐驚擾了圣駕。”謝瀾安道,“再說殺手是個死士,難以追緝真兇,即便稟報圣聽,徒嘆奈何。”
“這……”朱御史為官多年,知道朝堂這灘水有多深,謝瀾安非常人行非常事,得罪的政黨不在少數。他抿了抿象牙鑲補的門牙,肅色看著謝瀾安,“含靈,老夫今日倚老賣老,喚你一聲含靈。你一路行來極是不亦,愈是敵暗我明,愈不能輕退,朝中如今氣象煥新,世家之勢大不如前,而今正是你這樣的忠君之士大展拳腳之時啊。”
諫議大夫辛少筠輕睇中丞大人的憂容,再看耿直實誠得過了頭的朱老,不禁想摸鼻子,好歹忍住了。
他可從未將謝瀾安視作尋常女子,一個敢把太后欺瞞于股掌,敢和世家叫板的人,會退?辛少筠順著她的話風往下說:“大人對幕后兇手可有眉目?”
謝瀾安沒說有,也沒說沒有,聲氣淡漫:“當初太學生在虎賁營眼皮子底下中箭而亡,呈報大理寺后不也不了了之了么。巧得很,刺殺我的人,也使得一手連珠箭。”
辛少筠一瞬會意:“大人的意思是,刺殺您的殺手,與去年在太學前射殺太學生楊丘與學子楚潛心的是同一人?”
對于這一案,辛少筠心中有自己的判斷。當時下令圍太學的是靖國公,出動的是虎賁營,楊丘死后大理寺介入調查,發現當日虎賁營并未調弓箭手,作為物證的兩支羽箭也非禁軍制式。
這便奇怪了,金陵中誰有動機與能力,敢激化當時尚且如日中天的庾家與為天子儲相的太學之間的矛盾呢?
縱觀整件事中,太學蒙受了損失,庾氏直接覆滅,連謝大人都因為封鎖太學而挨了罵——唯獨那位百官之首,隱身于渾水之下,坐看外戚這個龐大對手一夜灰飛煙滅。
謝瀾安轉頭看了此人一眼。
記得太學案的受害人名姓不算什么,但是楚清鳶表字潛心,此事并沒有幾人知道,他不喜這個“潛”的意味,自己很少使用。
只有刻意了解過那個案子前因后果的人,才會時隔半年還能脫口道出。
“這位……辛大人。”她憑印象道出此人姓氏。
“草字竹客,見過中丞。”辛少筠落落大方地揖袖,想了想說,“連珠箭技藝高妙,練成不易,這樣的箭手六大營里也少見,尋常門戶雇傭不起。若是高門里豢養的死士,那么鋒及而試,絕不止出手兩次。下官愿往刑部與大理寺查找卷宗,看看過往有無類似案情。”
尤其是,與那位丞相政見不合的大臣遇伏受傷的情況。
御史臺還有這樣的人物,謝瀾安凝目多看了辛少筠兩眼,緩緩點頭。
“此外,”她輕巧地抖腕展扇,接住朱御史手中筆滴下的墨珠,輕勾的嘴角隱著成算,“還要請諸位幫忙查些旁的東西。”
朱御史到此刻也意識到了什么,轉頭撂開筆,同仇敵愾地問:“要查什么,大人只管吩咐。”
謝瀾安豎扇遮著半張臉,傾身在朱御史耳邊輕語幾句。
那道順著絹面流淌而下的墨跡,沿扇骨洇入扇底的水墨蓮池,攪渾了一池凈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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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謝瀾安入宮時行動如常,并未受傷?”
王丞相崇尚清虛而治,除了議事批紅這類大事,幾乎不在臺城辦公。此時他在家中,目光銳利地盯著長子王道真問。
“正是呢,聽說陛下留她在西殿商談許久,而且出來后,也沒有她遇刺的消息傳開……”王道真鬧不清楚,壓低聲音,“阿父,會不會死士沒找到機會下手?”
他說完又自己搖頭,“——可若失手,也該傳信回來……若說泄露形藏被謝瀾安拿住了,以她有仇必報的性格早該鬧開了,不應當這么消停……”
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一聲聲叫得人心煩,王翱揮動麈尾,拂散博山爐中飄出的云霧,“朱雀驛丞怎么說?”
他們現在只知謝瀾安昨夜下榻在城外驛館,至于具體發生了什么,如何都打探不出。
王道真:“已經派長史去查問了,還未回來。”
事情不大對勁。王翱給死士下的命令是在謝瀾安回京之前動手,能一箭射殺最好。死士是他精心栽培的,箭法輕功皆是頂尖,如今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王翱忽然凝眸:“不等了,給大司馬去信。”
“……大司馬?”王道真一時沒跟上父親的思路。
“謝瀾安順利完成了三吳的清田土斷,其他州郡很快會順風披靡,她這次回來,必定要更進一步。”王翱面沉似水,那是老狐貍在危險臨近前產生的預感,“這個女娃子,把世家殺得差不多了,觀其心跡,下一步只怕要抬舉寒人。”
“可大司馬便是寒人出身……”王道真心里沒底,“褚嘯崖坐山觀王謝相斗,對他全然無害,他會愿意聯手王家對付謝瀾安?而且這人對謝瀾安貌似有些心思。”
王翱沉笑:“你道一刀一槍從底層拼殺起家的人,是貪戀溫柔鄉的糊涂蟲?那老狗是寒人出身不假,也的確和世家不對付,但是放任謝氏坐大,對他便無威脅嗎?”
謝含靈若在朝步步高升,她叔父謝逸夏在荊州便有倚仗。一山不容二虎,北府與西府互相掣肘多年,他心里不會痛快的。王翱若許諾褚嘯崖剪除謝氏后,助他統領荊、豫、揚三州諸軍事,到時褚嘯崖便只在一人之下了!
他會不動心嗎?
“父親三思。”王道真不自覺抵住了牙根,感覺后背有寒毛豎起,“謝瀾安還未成氣候,我們可以徐徐圖之,但若輕易答應了京口那頭狼,讓他吞吃三州,那才是咱們王家、也是皇座上那位少主的大威脅呀。”
王丞相卻道你錯了,他呼吸深沉:“她未成氣候?她快成大氣候了!”
以王翱的眼光,能一眼看出褚嘯崖的野心,說到頂就是圖謀九鼎,把一人之下換成個萬人之上。退一萬步講,哪怕皇帝輪流做,誰也離不了他在朝中經營半世的根基,根子在,王家就倒不了。
可是謝瀾安不一樣,她不看重現成的基業,也不想維護自己的出身,這個年輕女郎取法太急,出人意表,她才更像伏在暗夜伺機而動的刺客,準備掘掉所有人的根!
觀水觀瀾,王翱卻越發看不透謝瀾安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這女子有幾分邪氣。
驅虎吞狼,顧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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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要辦的事安排明白后,謝瀾安留在御史臺,處理離京后積壓下來的公文,直至金烏西垂。
昨天夜里她便沒睡幾時,今朝早早起程坐了一個多時辰的馬車,接著又入宮處理大半日公務。可謝瀾安精力充沛過人,下值走出西掖門時,仍舊神采奕奕。
肖浪還候在掖門外,謝瀾安見了沒讓他繼續跟著,令他回驍騎營待命。
肖浪領命去后,謝瀾安將染墨的扇子拋給玄白。她盯著腳下嶄新的蓮花磚,吩咐:“去郡主府送個名帖,問安城郡主明日空不空閑,我給她帶了禮物,請她過府一敘。”
適才在閣中有意無意地問起,她得知新年之后,皇帝采納臣工的諫言納了四名朝臣之女,封兩妃兩嬪,成蓉蓉這個綰妃是四妃之首,只是后位依舊空懸。
在宮中很多話不好明講,但朱御史的言下之意,是陛下在等哪位妃嬪誕下皇子,便冊立誰為皇后。
謝瀾安仍然對成蓉蓉是如何進的宮有些在意。陳卿容和她走得近,問她再合適不過。
“還有。”
玄白小心地把主子給的折扇掖進袖中,已經要抬步去辦了,聞言趕忙立住。
閣道左右無人,天際如血的紅霞倒沉在謝瀾安眼底。“楚清鳶,”她字音輕吐,“是時候放了。”
第80章
乘車回到家中, 岑山先從影壁迎出來,對謝瀾安說大郎君請家主過去。
謝瀾安一聽便知是阿兄探問出昨日的事了,她往上房去的腳步微頓, 猶豫了一下, 轉而去隔壁庭院。
“阿瀾!”謝策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半天, 看到瀾安無恙回來, 總算松了口氣, 卻又后怕:“出了這樣大的事……幸好你沒受傷。”
謝策從賀校尉口中得知了在城外發生的險情, 他感激瀾安沒有瞞著他,若非她首肯,謝策清楚瀾安身邊的人是不會向外吐露半個字的。
有人想要他妹妹的命,謝策一想到這里,便驚怒難安。他下意識像從前做兄弟時那樣去攬瀾安的肩頭,手都伸出去了,望見瀾安的云鬢釵髻,又兀自握緊掌心。
“阿兄莫急……”謝瀾安才開口,便見謝策一臉凝重, 說:“這件事,謝氏一定會追究到底。瀾安, 你從前說與那名小郎君有香火情, 果然不假, 這次小郎君挺身救你, 還傷得不輕, 阿兄心里感念他,需要什么藥材補品你只管開口。”
“等等等等,”謝瀾安混亂地豎起掌心,“誰?”
“小郎君啊, 你是如此稱他的吧?”謝策正色,“雖然此事不能換取我草率地應許你的終身大事,但讓他住在上房院……嗯,阿兄沒什么意見。”
這都哪跟哪啊,謝瀾安抬指抹了下額角,“阿兄,”她有些無奈,“緝兇的事我自有分寸,不用阿兄操勞。此事別讓姑姑嫂嫂和五娘她們知道了,免得嚇著她們。還有小、什么的,你別這么叫他。”奇奇怪怪的。
哦,只她能叫得,旁人都叫不得。謝策也不較這個真,他從瀾安的話里聽出些意思:“你知道是何人所為?你待如何?”
謝瀾安神情沉冷下去,低頭凝視自己的掌心。
衰奴的血曾在上面慢慢冷透,湮浸了她的掌紋。
不動聲色的狠落在女子眼底,“那一箭是沖要我命去的,留幕后兇手一條全尸,不過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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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阿兄那兒出來,謝瀾安過月洞門沿著抄手游廊,往自己院里走。
出門數月,上房日日有人灑掃,景物與離開時并無多少不同。墻根的磚縫里重又冒出嫩色的草莖,東廂窗下,一口圓肚水缸洋洋自得霸占著庭除一角,漆銅鼓肚兒在夕暉下反著光,水中幾尾金鱗鯉游得自在。
東屋的窗子沒關,磕磕絆絆的背詩聲從屋里傳出來。
謝瀾安放慢了腳步,經過自己的房門,朝在廊下迎著她的束夢壓了下手,繼續向前踱步。
“……少時壯且厲,撫劍、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這個、張掖至幽州……”*
小掃帚手指揪住褲縫,正絞盡腦汁地給小胤交功課。
荀朧不在她自己的屋子,也跑來漂亮哥哥的房間,坐在小杌凳上托著臉看他,順便在小掃帚忘詞時提醒她幾個字。
“嗯,背得挺好。”胤奚虛倚在靠座上,耐心地聽小掃帚背完,把端在手里的止疼湯藥慢慢喝盡了。“只不過你字還沒認全,這詩對你來說有些難了,還是從詩三百開始循序漸進就好。”
曾經找她借啟蒙書的人,如今也能優容涵泳地教人啟蒙了,謝瀾安透過敞窗望見胤奚的臉。
有點好看。
不過他的靈氣從來不止于秾麗的皮相或曼妙的喉音,這人像上天鑄就的璞玉,只需有人落下雕琢的第一刀,塵封的石屑就會自動從他身上撲簌下來,煥發出瓊琚的光采。
“也多謝荀小娘子這段時日對小掃帚——”胤奚轉向乳名喚作福持的小女童,話未說完,余光睇到窗邊,眼神亮了起來。
“老師!您回來了!”
“……家、家主大人好。”
孩子們也發現了窗外的謝瀾安,身子調轉個方向。小掃帚改不過口,胤奚慢慢起身,雋麗的眸子迎著晚陽變成琥珀色,嗓音低醇:
“她比較喜歡別人叫她姐姐。”
謝瀾安語噎,瞪他一眼,手摸向腰際,才想起折扇染上墨漬,被她給玄白了。
她手心發癢,索性邁步進屋,眼見胤奚白著臉站在地心,又蹙起眉,“不是叫你歇著?”
兩個孩子懂事,知道大人要談事,給謝瀾安行禮后手拉手出去了。枉胤奚走之前還擔心小掃帚在府中會不適應,誰知這兩個身份懸殊的小女孩,一來二去已經玩成了伙伴。
“躺著也不舒服,離家太久,我想整理下書櫥。”胤奚眼睛不離開謝瀾安,側身讓了讓,“晌午時大郎君過來,說要謝我,若非我攔著,大郎君還要給我致揖……未時岑伯伯又送來一大堆補品。”
謝瀾安這才看清案幾上的層層摞摞的包裹,隨手扒拉兩下,發現不止有藥物補品,還有筆硯文房,絕世古籍,甚至出現了玉佩發冠,香料茶團的影子。
“……怎么辦呀,我這條命都是女郎的,為女郎死生契闊,并不圖求回報。”耳邊胤奚還在絮絮說著,有種煩惱的小驕矜,“大郎君這般厚愛,我承不起,以后在府里再無立錐之地了。”
明知胤奚作怪,謝瀾安也不由得頭疼。要不是阿兄知道她要保密,恐怕這會兒連太醫署的醫丞都在她家了。
搞什么,又不是下聘。謝瀾安見屋中盥架上有現成的清水,過去洗了把手,將水漬隨意抹在胤奚的巾帨上,轉身去探他額頭的溫度。
胤奚溫馴地低下頭,呼吸落在謝瀾安的唇邊,遲疑道:“用手,量不準吧。”
謝瀾安比較一下兩人的體溫,覺得應是退熱了,收回手背。
胤奚的暗示被置若罔聞,也不氣餒,勾著白皙的頸項,低問:“女郎進宮都順——”
他話說一半,忽從謝瀾安的衣領嗅見一股幽淡的香料氣,眉睫間的情致蕩然彌散。
皇帝又留他的女郎在內閣暢談許久?
“女郎。”他改換清沉的嗓音,右手勾攬,低頭咬住謝瀾安的耳垂。他的女郎不薰香,他喜歡女郎微微沁涼的皮膚上潔凈如雪的味道,誰也別想沾染她。
“胤……傷……”謝瀾安不知胤奚何時改屬狗了,腳步踉蹌一下,被舔得頂肩,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
胤奚歪頭瞇起眼,顯而易見被安撫了,蒼唇沿著她下頷來回吮,睫隙透出的光卻落在她的檀唇上。
他沒有更犯一步,謝瀾安從沉密的呼吸聲里聽出了克制,又感覺攬住她的手臂緊繃得兇野,像昨天黑暗里從她眼前劃過的淬亮眼鋒。
“咳。”長廊下全榮手里捧著托盤,清咳一聲,避著眼看缸里的魚。
夕陽從柳梢頭斜灑上沒關的窗欞,映出一條交疊的影。屋里的兩人同時一頓,窗上重影分開。
謝瀾安彎起指節拭了下濕漉漉的腮邊,她是此府主人,她沒必要窘迫,沒錯,她若無其事走到門邊,看見二管事手上的兩件衣袍。
一件是在封家別寨上被血污涂的,另一件是昨日箭入三分的,都按胤奚之托,清洗干凈又縫補好了送來。
謝瀾安一早就發現了,胤奚對她的舊衣裳有種執念,自打她一股腦地將舊衣贈他之后,他身上就再沒出現過其他衣服。
有眼力勁兒的束夢繞過抄手廊,將物什接了過去。全榮全程未敢抬眼,交完東西便退下去。
謝瀾安沒有轉回臉,她眼睛避著霞光,沖著那缸魚沉穩地說:“我在這你不得將養,我回了,你記得按時換藥。”
其實相距不過幾步路,卻被她分割得清清白白。胤奚在身后看著女郎的耳垂,夕陽會把耳朵后面也映紅嗎?他笑起來,說好。
謝瀾安抬腳走了兩步,忽然返身將胤奚推入視線窺不著的內臥,仰頭往他嘴唇上一碰。
不就是惦記這個么?出息!脖子都啃過了,兩張嘴貼一貼而已,也值得他這么輾轉反側的。看見胤奚驟然睜圓的眼睛,謝瀾安覺得有點好玩。
扳回一城。她心中得意,小郎君還是嫩了點。
她事了準備拂衣去,哪想下一刻,手腕被用力地扣住。
眼前俯下一片清影,不待謝瀾安反應過來,柔軟的唇重新覆在她唇上。
誰的胸腔在劇烈震顫,在那兩片薄唇訝然輕啟間,胤奚毫不猶豫抵開她的齒關,游魚急尋小荷的尖。
他不敢主動褻瀆神祗的圣地,可若得她垂憐,他必定使盡解數讓神歡愉。
“請女郎記著,”受傷的人氣息徹底亂了,“女郎在我身上落了款,從此我便是女郎的墨寶,再不是白紙一張了……”
謝瀾安唇舌落在強勢的掌控里,耳聽弱勢的哭腔,頭腦眩暈,沒明白怎么……還能這樣。
……
直到次日安城郡主上門拜訪,謝瀾安撫著唇角,仍有些緩不過神。
陳卿容收到謝瀾安送她的小玩意,反應和謝豐年如出一轍,嘴上說著“本郡主不是小孩子了”,手里卻開心地擺弄著那不值多少錢的兔子燈。
堂堂宗室郡主不缺金銀珍玩,只看重她在意之人對她的一份心。
“蓉蓉啊,她是愿意嫁給陛下的。”聽到謝瀾安打聽綰妃的事,陳卿容忍俊不禁地將自己所知的內幕告訴她。
“你說巧不巧,就在陛下采選的前幾日,蓉蓉去她家表嫂的生日宴上吃酒,那宴席的鄰苑便是皇林覆杯園,這群人過去賞燈的時候,蓉蓉恰巧撞上了微服出宮的陛下。兩人當時說了幾句話,至于說的什么……我問了呀,那妮子一臉羞怯支支吾吾,一看便是春心動了!不是有那么句話嗎,燈下看美人,越來越入眼……也許就是這一眼定情,后來的事便順理成章了吧。”
之前成蓉蓉不敢入宮,一半是因為與皇帝不熟,不知天子是怎樣個相貌脾性,另一半原因是怕一入宮門深似海,恐懼未知的壓力。
這次燈下偶遇,成為了改變成蓉蓉心意的契機。
謝瀾安聽完陳卿容的話,眉心疏淡地折起,不置可否。
郡主見狀哎呀一聲,“你就安心吧,有謝大人你此前放話說罩著蓉蓉的婚事,除非她自己愿意嫁,我看便是平北侯也不敢拂逆你呢!你還不信,哪天我約你進宮,讓她自己告訴你。放心吧,她現下成了寵妃娘娘,將來若得皇子,說不定——”
謝瀾安看她一眼,小郡主想想也不妥,把話咽了回去。
陳卿容不議論宮里的事了,轉而問謝瀾安去吳郡的見聞。她逗留了將近一個時辰,離開時,謝瀾安親自將人送到二門外。
等安城郡主一走,背對正堂往魚缸里撒餌的胤奚轉過身。
男子罩著寬松禪袍,擱下餌合,眼尾含著彎弧看向回院的謝瀾安,曼聲提醒:“陛下十六年未離過皇宮,偏偏那日微服出宮賞燈。陛下明知女郎關注平北侯千金的婚事,卻在女郎不在京的時候,俘獲了綰妃的芳心,令她甘心進宮。”
他今日的唇色比昨天紅潤了些,謝瀾安看見這張嘴,就想起昨日那一幕。
可胤奚此刻的神情坦蕩蕩,與她議著正事,全然不是昨天那個貪婪地吞咽她津液的人。
“你覺得不是巧合?”謝瀾安無端有些渴,又莫名不服,都是頭一遭,憑什么他像個游刃有余的風月客。
“恰是太巧了。”胤奚在原地,目光若即若離含著她,上下唇輕碰。
穿堂的微風掠過衣鬢,將柱間兩片竹簾往一起吸引,謝瀾安盯著那張惑人的臉往前邁了一步,轉了話鋒:“藥喝了么?”
“聽女郎的話,”胤奚仍沒動,“都乖乖喝了。”
謝瀾安又邁一步,身后忽然響起玄白的腳步聲,“主子。”
謝瀾安就定住腳。玄白前來是稟報兩件事,第一件是關于刺客的審訊,那箭手咬死不松口,至今沒有供出主使。
這一點謝瀾安料到了。
“另有一樁,”玄白說話沒避著胤奚,自從他替主子擋下那要命的一箭,玄白對胤奚的態度便不似從前那樣嬉戲隨意了,“主子讓我去放的那個楚……哦,楚清鳶,已經放了。只是咱們離京前,主人讓允霜把他送到城外的莊子里看守,我今日去了才知,這人右手被三房演郎君打廢了,這半年食藥無缺,也沒能養回來,楚清鳶用半年時光,練成了左手字。”
說著,玄白從懷里掏出一張在莊子上找到的紙帖。
上面的字跡樸拙工整,只是每一筆都帶著發狠的力道刻透紙背,看得人心驚。
玄白不知道主子要這人干什么使,特意拿來這個以備謝瀾安要看。
謝瀾安涼薄而笑,沒往紙上落一眼,這件事她也不意外。
以楚清鳶的心機,就算他全身的骨頭都被打斷,也會叼緊自己的野心給自己拼湊出一個人形,繼續往青云梯上攀爬。
她沒有其他吩咐,玄白退下。相比女郎的不以為意,胤奚聽到那個名字,霎睫往玄白手里追了一眼。
楚清鳶……驀然間,謝瀾安出其不意地襲上來堵住他的唇。
胤奚眉間淺不可見的那點冷誚,倏地驚散。
謝瀾安扮出老手的從容,學他昨日的手段攻他齒關——沒道理小狐貍就能天賦異稟無師自通,她非得要他也嘗嘗悸動難耐的狼狽,而她才是主導的一方。
可不管她是舔是咬,胤奚的唇線始終沒有間隙。他甚至慵懶地垂下一線眸光,縱容般觀察著女郎對他胡作非為。
勝負心。
就在謝瀾安困惑地皺起眉,預備停下的時候,胤奚低頭反吮住她的唇珠,不費吹灰地抵開,單手扣上女郎柔軟的后頸,貪得無厭地攫掠。
不論多么溫馴純良的男人,都是吃肉的。
區別只在于藏不藏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