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誒, 咱家的孩子有出息,這也是阮家的榮耀。”大舅母凌氏見阮碧羅這個當娘的沒反應(yīng),連忙笑盈盈地將話接過去。
“俗話說娘舅親, 娘舅親, 打斷骨頭連著筋, 瀾安俊才非凡, 又有孝心, 體貼外祖母還來不及, 還能坑我們不成!
阮霞錦瞥二弟一眼,笑對凌莊道:“你家的大郎也出息大了,這回在邊關(guān)立了功,得授官身,以后也給你掙個誥命當一當!
“大表兄,”常樂從母親身后露出頭,趁機插科打諢,“戰(zhàn)場上可兇不兇險?你進宮面圣,聽說當今陛下只有十六歲, 陛下生得什么樣兒?還有,北邊的胡子當真都是高鼻淵目, 褐發(fā)紋身的嗎?”
小女娘幾句故作不諳世事的天真話語, 將先前尷尬的氣氛蓋了過去。
阮伏鯨抬手拍了拍常樂的發(fā)頂, 大家說笑一陣。之后男人們識趣退出去, 留妯娌幾個, 陪著老夫人和遠客說體己話。
謝瀾安的手一直被尹老夫人拉在手中,那是一只干燥而溫暖的手掌,帶著血脈相連的親近。
謝瀾安后背微僵,這樣的溫情于她而言, 有些陌生。
但她耐心地聽著老人訴說母親出嫁時的故事,在外祖母問及自己這些年的生活時,挑揀能說的,徐聲慢氣地回答。
半個多時辰后,經(jīng)歷一場闊別重逢的老人累了,要歇一歇,謝瀾安這才隨舅母姨母們出來。
她起身時,尹老夫人猶不舍得,轉(zhuǎn)頭向人叮囑:“可安排好小囡的住處啊,不許怠慢了她!
凌氏等都笑說早安排好了,請老祖宗放心。
謝瀾安嘴唇動了動,見外祖母神情殷切,便沒有把話說出來,微笑說:“阿婆先歇歇乏,待晚些時候瀾安再過來說話!
院里,阮厚雄從出來后就沒走,正在等著謝瀾安。
“舅父。”秋冬之交的太陽升高了些,給凝翠的松柏鍍上一層溫度,謝瀾安沒接使女捧過來的披風,踱至阮厚雄身側(cè)。
她與舅父之間沒什么不好說的,低聲問:“咱們家在城中可有別宅?我還是住在府外比較好。一來我身負皇命,非止探親,做事時我的人來回進出,恐驚擾內(nèi)眷;二來,到時我抬抬腳走了,阮氏還要在錢唐立足,瀾安不能給家里與其他世家樹敵!
阮厚雄眨巴眨巴眼,沒急著說同不同意,問:“方才在屋里和母親說了?”
謝瀾安眉間的神色淡了些,“沒有,怕外祖母多心,以為我和二爺置氣!
對老人來說,最看重的就是家人一團和氣,手心手背都是肉,沒必要讓老人家為難。
阮厚雄聽出她連聲二舅都不愿叫,這何止置氣,只怕在心里已把老二剔除親籍了吧。
他覺得老二是活該,不提這茬,只是笑說:
“你之前寄來的信我反復(fù)看過幾遍——土斷清田,削弱世家,聽上去確實是利刀割在肉上,連我也心疼。但此策對世家有損,對生民卻有益,舅父再心疼自家這仨瓜倆棗,卻還沒老糊涂,分得清義利二字。
“立不了足?我老阮家也不是紙糊的。你只要能說服那些一個比一個頑固的江左高門,完成此番使命,阮氏自然無礙。你若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到時灰溜溜跑了,阮家才是沒臉見人了!”
謝瀾安眼神明亮,半笑半認真道:“為了阿舅臉上有光,看來外甥女是只能成,不能敗了。”
“我家瀾安何時敗過?”
阮厚雄昂首睥睨,對她有說不出的信任,話風一轉(zhuǎn),“別住外邊了,早為你準備好了——伏鯨從前有個練功的小演武場,連著西邊花園,地方不算小,只是你舅母不愿他走上從軍的老路,后來便空置了。那里有獨立通向西府門的道,不和內(nèi)院混雜,已經(jīng)收拾出來了,你和……你那些麾下只管放心住下。”
謝瀾安聞言,正合她的心意,便不推辭了:“還是阿舅想得周到!
她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往外院的方向瞟了眼,眼眸微彎。
“既如此,我也不與舅舅客氣,還有一事需您幫忙。請舅父出面下帖,約出吳郡陸氏、吳郡朱氏、姑孰常氏、無錫張氏、錢氏等幾家家主,后日在城中最好的酒樓,我要設(shè)一宴。”
阮厚雄看著謝瀾安精亮的眸光,微作沉吟,“這么急?”
“那幾名清田官員還下落不明,”一縷沉肅攀上謝瀾安的眉梢,“人命關(guān)天,事不宜遲啊!
再說,焉知那些老狐貍不是正等著她出面,看她能使出什么手段?
阮厚雄一本正經(jīng)地點頭:“那明日也行的!
謝瀾安失笑,俗語說三日為請,兩日為叫,一日是提溜。“都是體面人,面子還是要給的。”
說著她謔色一收,沉著地看向舅舅,“明日有明日的事,聽表兄說起,阿舅認得在太湖周邊活躍的兩個山越帥。再請阿舅從中牽線,幫我約出胡威,權(quán)達雅這兩人。”
她揚起漆黑的瞳眸,直視光線稀薄的日空。
“土皇帝也好,地頭蛇也好,我都要會一會!
阮厚雄聽她連名字都打聽出來了,可知在來的船上時沒閑著,心道一聲機靈鬼。胡、權(quán)那兩支宗部他知根知底,不怕出現(xiàn)危險,一口應(yīng)下。
說完了正事,阮厚雄心疼謝瀾安舟車勞頓,謝瀾安便由家仆引導(dǎo)去了西院,沐浴洗塵,換身衣裳。
阮厚雄也出了正院,輕嘆一聲,知道接下來的吳中將有一場變動了。
不過這還不是他眼下最關(guān)心之事。
他直到此時才抽出空兒叫來阮伏鯨,看看左右無人,終于憋不住地低吼:
“怎么回事,那長得賊好看的小子怎么也跟你表妹來了!你是干什么吃的,一點都不防備嗎!”
那是真正的震耳欲聾,和方才與謝瀾安說話的春風細雨迥然不同。
阮伏鯨被吼懵了。
他這一路水程,眼睛又沒瞎,對書上說的禍水是什么樣兒有了眼見為實的了解,不說心靈被刺激得千瘡百孔,也是備感不痛快。
沒想到劈頭又挨老爹一頓罵,阮伏鯨呆立片刻,對著老爹悲憤地吼回去:
“您看我這張臉!”
阮厚雄反應(yīng)了一會,才明白這臭小子什么意思,抬腳就踹過去。
“怎么著,你長相隨老子,還委屈你了?你表妹堂堂巾幗豪杰,是看臉的人嗎?男人是靠臉吃飯的嗎??!”
阮伏鯨的耳朵連著半邊腦袋都麻了,青年的個頭已經(jīng)快趕超他爹了,也不敢躲,被踹得沒脾氣。
他上一趟戰(zhàn)場,都沒有這么心累的,心中幽幽想:女子不看臉,是因為那張臉還不夠蠱惑人心——胤奚那個模樣……得天獨厚了他!
阮厚雄也不是非要撮合自己兒子和瀾安。他疼惜幼妹的這個女兒,總覺得天下男兒配她,都差了點意思,若非是個精金美玉般的人,瀾安得受多大的委屈。
當然,阮厚雄這會兒看著天子親口褒獎過“勇武英才”的熊兒子,也把他扒拉到不配的那堆里了,揮手連道三聲滾,眼不見心不煩。
阮伏鯨卻又不走了,他揉了揉腿,半晌道:
“其實表妹身邊,有朵解語花也挺好的。邊關(guān)未平,中原未克,兒不知何時又要趕赴戰(zhàn)場,總是陪不了表妹的!
他在船上時就自己想開了。難得見表妹這么縱容一人,那禍水在表妹身邊時,表妹連笑意都會真切些,反正只要此子忠貞,不禍到表妹身上,那也沒什么不好。
阮厚雄一臉無語地看著兒子的熊樣,忍了忍,把罵聲咽了回去,道:“從軍的志向定下了?那你自己去和你母親交代啊!
之前阮伏鯨參豫州軍,仗打了多久,凌氏便提心吊膽多久。
等他凱旋立功,皇上封他為驃騎校尉,凌氏卻也不見欣喜,到現(xiàn)在仍不愿讓長子到疆場涉險。
一想到母親的淚眼,阮伏鯨的頭皮有點麻,“爹,你不幫我說?”
阮厚雄兩眼望天裝聾子。
嚴父和慈母對孩兒的寄望往往不同,這孩子是他的長子,是錢唐阮氏少主,卻也是他夫人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生下來的,他理應(yīng)尊重那片慈母之心。
·
這日晚宴,阮家大膳廳中華燈璨彩,佳肴滿列,為遠道歸寧的阮碧羅母女接風洗塵。
吳中特產(chǎn),當屬莼菜鱸魚。時節(jié)雖已冷寒,但阮家有專門在氣候和暖的郊莊上開辟的菜園,平時專為老夫人供應(yīng)新鮮菜蔬。
是以在這初冬,謝瀾安竟還能吃到新鮮水嫩的莼菜羹。
席間,尹老夫人得知謝瀾安不吃魚蝦,忙命鐺頭撤去河鮮類的菜色,換上兩道陸禽肉肴。
眾人皆笑說:“老太太忒也偏心了,這外孫女一回來,顯見得孫子孫女、重孫子重孫女都不在眼里了。”
年輕時也曾扮過男裝求學的尹老夫人,矜然持重地笑一笑,望著下首的小輩們道:
“等你們何時也如阿瀾一般本事,再來討我的情兒吧!
謝瀾安無奈地笑向老人敬一盞椒柏酒,勸尊長少飲,自己一飲而盡。
家宴上的融洽笑語落在阮碧羅耳中,她神色有些茫然。
這與她曾設(shè)想的場景不同。
他們發(fā)現(xiàn)謝瀾安是女孩兒,不曾露出欷歔之色,也無輕視疏遠,反而對她備加疼愛。
仿佛所有人都把她當成個寶,只有她,是想方設(shè)法地將寶珠一層層包裹起來,使明珠蒙塵的那個人。
難道她真的錯了嗎……
·
宴后,謝瀾安親自將尹老夫人送回房中,又與她說了好一陣子話解悶,方才辭出。
之后,她回到阮厚雄給她辟出來的西邊庭院,請使女將外院的文士武衛(wèi)都叫來,準備分派任務(wù)。
玄白等人在館廈中也受到了周到的款待,已用過飯食,一行人穿庭過來。
唯獨胤奚放慢腳步,走在眾人之后,被楚堂余光看見,轉(zhuǎn)眸微笑問道:“胤兄在數(shù)什么?”
胤奚心頭微動,看他一眼。
楚堂此人敦樸靜默,在文杏館時,風頭都被他那個喜好雄辯的師兄搶了去,并不出鋒。
胤奚漆深的眼眸與那雙溫和的笑眼對視一瞬,上前與之并肩,眼望前頭的月洞門:
“之前女郎將閣下安排在士人館,是想由你寫那篇《檄庾氏文》,讓楚郎君在金陵一舉成名,不料卻被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書生搶了先。”
胤奚轉(zhuǎn)頭看著他,“覺不覺得可惜?”
他未答先前的問題,反而新拋出一個問題,楚堂聳動肩膀,露出一個隨遇而安的笑容。
“我在山上跟著老師種了十多年的地,云舒霞卷日復(fù)日,自有我的飯吃,何必著急——聽聞那人也姓楚,那便是本家了,這也算緣分。只要結(jié)果是好的,就夠了。”
胤奚嘴角動了動,只是轉(zhuǎn)瞬即消,心道:可惜箭殺太學生楊丘的兇手猶未找到。
堂中點著銅枝燈簇,謝瀾安換了身蜜合色夾錦秋衫,繁復(fù)的頭髻已被她拆散開來,用一條錦帶挽在身后,垂絲及腰,不見釵飾。
見人到齊,她指手命坐,等男女分坐兩列,開始吩咐:
“玄白,你稍后便乘夜去趟吳縣,夜探衙署,找一找萬斯春他們失蹤前,統(tǒng)算的田冊籍錄還在不在!
外任到郡縣的清田官,都是陛下與她挑選出的實干派,上任月余,不會庸碌無功。雖然謝瀾安覺得他們定是在檢田過程中,觸碰到了當?shù)睾兰澋睦,才會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那籍錄多半是被銷毀了。
但若如此,反而證實了他們的確是折在豪閥手里,畢竟山匪劫人,手不可能伸長到署衙里。
她捏住這一點,會見吳中世家的人時,便有了話柄。
玄白領(lǐng)命。
謝瀾安又看向允霜:“等天再黑透些,你帶著舅父的人手散在阮府周圍,看一看有無人監(jiān)視這里,不要驚了蛇,悄悄地順藤摸瓜。
“順便熟悉一下錢唐的各個街衢坊里,方便其后行事。
“明日天亮后,再去官吏失蹤的山道上查一查!
允霜領(lǐng)命。
謝瀾安這才掃睫看了胤奚一眼。
他穿白穿不膩似的,隔三差五就把這件荷花白襕衫穿上身。
是他第一次喝醉酒,蹭進她院子的那件,也是在船上被繆娘子夸贊她二人背影相映成輝的那件。
白衣襯不暗他的膚光,男子在燈影下頰色勝雪,宛如上等玉瓷。
胤奚迎著她的目光,很慢地眨了下眼。
“寶姿,胤奚,你二人明日去跟進兩條山越帥的線,與他們打個交道。最好從他們口中探一探其他山越勢力的情況、山寨所在、叫得上名號的匪帥信息、人數(shù)多寡……多多益善!
“是!
“女郎放心!
二人應(yīng)聲領(lǐng)命。靳長庭聽家主分派完畢,仗著是荊州老人,捻須玩笑了一句:“沒有在下的事嘛。”
謝瀾安儇起眉頭,“靳先生別急,第一日到吳郡而已,待之后撥云見日,清田、檢籍、復(fù)稅等種種事宜,可都要托付給你與子構(gòu)了。到時候莫怨忙不過來啊。”
子構(gòu)是楚堂的表字,肯構(gòu)肯堂,以喻子承父業(yè)。謝瀾安這言下之意的自信,令眾人都不自覺放松了緊繃的心弦,笑出聲來。
不錯,跟著女郎,連太后母族都扳得倒,這江南世家再厲害難纏,又有何可懼?
之后謝瀾安又交代了幾則細節(jié),不覺到了人定之時,謝瀾安還依在家的規(guī)矩,女衛(wèi)留下,幕僚仍回外廈住宿。
旁人都無意見,一時該守的守,該走的走,該做事的換身夜行衣出府做事。
唯獨胤奚腳步?jīng)]動。
謝瀾安故意打個哈欠,調(diào)開視線,身體放松地靠回榻背,指尖無聲敲在扇柄上,開始等著他編理由。
托他醉后吐真言的酒品,她自然知道,這人為何不肯走。
唇角隱秘地彎起一線時,謝瀾安忽然發(fā)現(xiàn),她在內(nèi)心深處,竟有些期待著胤奚做張做致的表演,看他還能有多少說辭。
和母家人相處吃飯,算不上應(yīng)酬,卻沒有人走筵散后的此刻,獨對胤奚時,更讓謝瀾安真心實意地放松。
謝瀾安抬動眼角,仿佛才發(fā)覺磨蹭不動的胤奚:“怎的還在,還有事嗎?”
胤奚半垂著長睫,立在擦得如水光亮的木地板上,輕嗯一聲。
“女郎,”他輕輕的,嗓音輕儂流麗地說,“衰奴都沒有表字!
所以方才她那么自然地喚出別人的表字,旁人都笑,他沒有笑。
但他落寞又不完全落寞,委屈到一半,又露出故作堅強的一點笑,意思仿佛是別人都有的東西他沒有,也沒關(guān)系。
哦,謝瀾安心說,開始了。
第62章
“你也想要個表字?”謝瀾安輕淡地問, 不露痕跡地觀察他神情。
胤奚偷偷看著她搖頭,眼尾不自覺漾出稠蜜的嫵色,像藏了餌的鉤。
簪纓書香之家, 子弟取表字以名其風雅。他出身市井, 從沒想過掩蓋自己的過去, 要這個來東施效顰做什么。
“我是想說, 我本是粗鄙不知禮的人, 可以住在院里的柴房、下人房、后罩房也行, ”胤奚低道,“不會影響女郎聲譽的!
謝瀾安驚訝地問:“哦?我這兒有柴房?”
“有的!必忿涉(zhèn)定地回答。
他剛剛進來的路上看過了。
謝瀾安強把嘴角翹起的那點笑意壓住,搖搖頭:“不成,你是我的第一號門生,便是我在外的門面,讓你住柴房,豈非讓人看笑話?”
你是我的。
第一號……
也不知胤奚是怎么斷的句,總之他聽后,粉澤的唇不受控制地彎起, 眼里藏進星光,只是又怕被人察覺, 趕忙抿住嘴。
“那, 我去女郎的院門外守夜!
西院的外門與府宅西門通用, 守在那里, 離謝瀾安的住舍依舊很近。謝瀾安撩起眼皮:“一夜不睡?”
胤奚忙說:“不會耽誤明天的事的!
謝瀾安微一愣神, 知道他會錯了自己的意。
她心知肚明,胤奚千方百計想離她近些,是怕她夜晚做噩夢。
這是一個能拿捏她的軟肋,他若因此得意, 借機提要求,謝瀾安不會意外?蛇@小郎君什么都不說,反而小心翼翼地藏著,只找托詞來接近她,反而讓謝瀾安內(nèi)心浮現(xiàn)一種陌生的感覺。
像貓爪在心尖上輕輕撓了一下,搔又搔不著……煩人得很。
謝瀾安將臉別了過去。把人心看得太清也不好,這樣的純質(zhì)無瑕,連逗一逗他都成了有罪惡感的事。
“對面的廂房已經(jīng)收拾干凈了,”為免他太過得意,謝瀾安板著臉展開玉扇搖了搖,冷酷端持地說,“去吧!
胤奚目光一動。
也就是說,女郎一開始就想讓他住在內(nèi)院的,還提前準備好了房間。
“是!彼α艘幌拢焐蠎(yīng)著,不退反而挪進了兩步,就著燈光注視冷顏的女郎,喛喛低語:“衰奴再和女郎討個情罷,女郎這回出門沒帶束夢姑娘,夜里沒個值夜的人,我看,這屋子里也大得很,要不我……”
謝瀾安眉眼霍地抬起。
真膽肥了,還敢得寸進尺。
她目光下移,落在他穿束嚴實的領(lǐng)口上,瞇了瞇眼,忽的收扇用扇尖勾住他領(lǐng)子,拉向自己。
胤奚眼底的鎮(zhèn)定一瞬潰散,猝不及防往前一跌。
不動如山的女郎喉間溢出一聲笑。
“我說過吧,”她下頷半抬,玉扇抵著男子鎖骨的上窩,黛色瞳眸盯住這只妄圖勾引她的狐貍,不含一絲情意。
她慢悠悠吐氣,“莫以為自己長了本事,便能反將我的軍。想留下,可不是白留的……小郎君想好了么?”
說著話,謝瀾安故意用扇骨輕輕摩挲過胤奚的脖子。
她經(jīng)歷過多少風浪,一向掌控他人的心性于股掌,豈能被自己手里教出來的調(diào)戲了去?
玉質(zhì)冰涼,所過之處,胤奚細膩雪白的皮膚上頃刻激起一串雞皮寒粟。
他浮雪似的耳垂騰地紅了,“女、女郎……”
謝瀾安將扇柄勾得更低,“怪會說話的,繼續(xù)說啊。”
懸空俯身的姿勢本就考驗腰力,胤奚遷就著她的動作,躬身如弓。
被那雙冷淡戲謔的眸子盯著,他喘息難抑,又不敢呼吸過重,只怕唐突于她,憋得薄嫩的臉皮通紅似滴血。
察覺到再這樣下去衣襟要散開,他也不敢動。
睫影眨得亂了,也不敢看她。
這會終于有點兒可憐巴巴的樣子了,謝瀾安心里滿意地點點頭,慢條斯理地問:“這屋子還大嗎?少爺還想住哪兒?”
“衰奴這就走……”胤奚喉結(jié)輕滾,顫聲道,“我錯了,我多嘴,女郎饒我……”
謝瀾安往他嫣紅輕瑟的唇上定定看兩眼,終于大發(fā)慈悲地收手。
等那道身影捂著衣領(lǐng)落荒而逃,謝瀾安才自得一笑:我還治不了他?
胤奚跑出門,便定住了步子。在夜色的掩護下,他指腹在女郎方才劃過的地方捻著皮肉輕蹭,回味,面皮上的紅潮還未消散,那雙輕軟含媚的眼眸卻已恢復(fù)清明,漆黑明亮。
他嘴角愉悅地牽起。
萬籟俱寂,連院中的小池塘也被蒙上一池夜色,不知誰是鉤餌誰是魚。
·
次日,胤奚早起見過謝瀾安,便帶著黃鯤,乙生二人出門。
今日他要去接觸在羅剎江周圍山脈活動的一路山越帥,探聽失蹤官吏的情況,由阮伏鯨從中牽頭。
阮伏鯨已在自家昔日的校場院外,負臂等了有一會兒。見胤奚出來,他上下挑剔地打量胤奚幾眼,見他衣冠楚楚,面若冠玉,神度清怡,竟也挑不出什么,悶聲道:“走吧!
二人帶著隨扈,一行四五匹快馬,出城后循山路,約摸花費一個多時辰,阮伏鯨帶胤奚來到一座水泊山寨。
這羅剎寨的寨主胡威是個不到四十歲的青壯漢子,唇上留著兩撇胡髭,曾受過阮厚雄的恩,得知京城來的奉旨欽差想了解情況,他答應(yīng)得很干脆。
雙方見面,略致寒暄,阮伏鯨指著胤奚對胡寨主道:“這小子是祖帥手里教出來的,寨主有什么話,不妨放心說。”
胡威驚訝地打量眼前的年輕人,不禁刮目,“哦,原來是祖叔的弟子,那便是自家人了!好,快快上座。”
胤奚心中亦訝,他也是今日才知道,原來祖遂是吳郡山越民出身,與這位胡寨主還能論上遠房的從親。
所謂山匪寨眾,并不像世人以為的那般都是打家劫舍的,只是有人出身微貧,又無正經(jīng)戶籍,才不得已上山落草。
像祖遂這樣能憑自己的真本事闖出一條生路,建功立業(yè),光宗耀祖的,最受山越居民敬佩。
“寨主快人快語,在下也不啰嗦了。”胤奚朝胡威拱了拱手,直言道,“在下想請問寨主,可有關(guān)于那些清田官吏下落的線索?”
胡威是個爽利人,伸指勾勾自己的山羊胡,“不瞞郎君,官員失蹤之事胡某也有所耳聞。說句實在的,我們這些浮浪人看似不受朝廷管束,其實不過抱團混一混,哪敢劫持身上帶印的?不止我可以發(fā)誓,此事不關(guān)羅剎寨的事,連周邊幾個小寨小部,我也可一并擔保。”
胡威話風一轉(zhuǎn):“郎君有所不知,要說吳中最大的山越宗部,是在距此六十里的浮玉山中,大當家的姓封。這封氏了不得,與世家豪強往來頗密,收錢占掠,手腕很硬,若說敢打朝廷命官主意的……只怕你們要從這上頭查一查了。”
他話未說得十分絕對,胤奚已明白了言下之意,他道:“寨主放心,今日在此地的每一句話,絕不會傳出去半句!彼謫,“怎么找到他們?”
阮伏鯨不由看了胤奚一眼,心想這小子還挺上道。
胡威也不由點點頭,說到底對方是官,他們是氓民,交情歸交情,甭官這京里來的和山中封氏誰硬,他這小小水寨還要在錢唐扎根下去,所以話他只能點這么多。
“封氏宗部規(guī)矩極嚴,采用的是一層層向下管理的方式,那山上三位大當家,說來不怕郎君笑話,像我這等小山寨主,至今也不曾拜會過真容。更別說外人想見了。”胡威道,“不過我認識一個叫谷六的,是浮玉山下屬一個小頭,管著零散落戶在山腳下的幾片村戶,郎君若有需要,某可引見。”
胤奚自然需要,事不宜遲,當下便出發(fā)。
他站起身,見阮伏鯨欲言又止,胤奚便道:“表兄的身份露面不便,二則也恐對方卸不下防備,我自去便是!
阮伏鯨承認他說得在理,猶豫地看他兩眼:“你行嗎?”
人是他帶出來的,雖然他不樂意,但若出了什么差錯,他也不好同表妹交代。
“我不行。”胤奚接得很快,隨即風度朗朗地一笑,“但女郎用人的眼光,很行。”
阮伏鯨反應(yīng)了一時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是說,他不會給表妹丟臉。
——這話謙遜是謙遜,對表妹的尊敬也溢于言表,可怎么讓人聽著就……那么欠揍呢。
·
胡威沒有派手下人敷衍,親自領(lǐng)路。
來到錢唐下隸的一個小鎮(zhèn),在一處擠在街角的酒寮外,胡威呵了口氣,與胤奚指著冷風中左右飄拂的旗招。
他低聲道:“瞧見那個細瘦猴腮,玩摴蒱的漢子了么,那人便是谷六!
酒館簡陋,是用廢棄的亭子改造的,四面漏風,因此胤奚將那人看得很清楚。
“看清了,多謝寨主。”
胡威頷首,他只能幫這么多了,要是讓封氏得知他從中牽線,惹怒了這山越帥中的巨頭,他也落不著好果子吃。
胡威讓這小郎君自求多福,勒馬回行。
胤奚在酒寮對面的隱蔽處,眼盯那個谷六,耳聽館亭中響震著“盧!”、“盧!”、“雉!”的賭采聲,神色冷靜,不知在思索什么,沒有著急進去。
隨行的黃鯤等了半晌,忍不住低問:“郎君,是否讓小人回去叫援手?”
他的聲音仿佛是驚動胤奚的開關(guān),話音一落,只見胤奚的目光油然一改,變得輕浮起來。
他隨手摘下一絲不茍的發(fā)冠,拋給黃鯤,帶下來幾縷發(fā)絲,也不理會,又順手扯松自己的衣領(lǐng),任其松垮地堆在襟前,邊走邊道:“抓人有何用,重要的是從他嘴里掏出話來,能坐下談的事,何必動手!
一句話說完,他人也到了酒寮外,抬手拂簾,儼然一個市井里出來的浪蕩子,帶著三分恰到好處的不羈。
只是這浪蕩子的相貌未免太乍眼了些,谷六的坐位正對著酒館門,玩得正興,忽覺這陋室一亮,抬起眼便愣住了。
胤奚噙著嘴角,徑自到谷六桌前坐下,環(huán)視著圍三面凳子而坐的幾個賭漢子,半分不怵場:“正好手癢,哥哥們不介意多個人吧?”
谷六更怔愣,莫名看看左右的同伴。
胤奚也不等他回答,抬手按住油膩污臟的酒案上的五枚木牌,一攏在手。
這下谷六反應(yīng)過來,伸手按住,陰鷙地打量這個闖進來的臉生小白臉,“你哪來的,懂不懂規(guī)矩?”
胤奚眼皮撩起,嘴角還笑著,眸底卻綻出一抹極幽深的寒光:“賭桌上,買定離手,愿賭服輸,還有比這更大的規(guī)矩?”
第63章
趁谷六幾人走神的空當, 胤奚袖口一擺,動作嫻熟地擲了牌。
摴蒱是一種流行在江左的消遣玩意,五枚牌具的兩面分別刻有黑與白兩種圖案, 若擲出五張全黑, 便是頭彩, 稱為“盧”;四黑一白, 則為次采, 名為“雉”, 余者則是雜彩,各有說法名目。
谷六見他的架勢像模像樣,應(yīng)該是個中高手,心中驚疑,出于賭徒的本能低頭去看。
卻見桌面上明晃晃擲出了四白一黑。
挫得不能再挫的雜采。
“……”谷六連同四個同伴無言以對。
胤奚面不改色,說:“我輸了!
說罷又伸手,還要再擲。
谷六這下子站起身,“朋友,山有山路水有水路, 什么來頭劃出個道來。我們兄弟玩的一局一千錢,輸了, 你認嗎?”
“認啊!必忿蓳]袖擲蒱, 瀟灑風流。
那從容不迫的動作, 怎么看都是賭慣了的老手。
谷六打量此人的氣派, 看他衣料講究, 不像市井出身,可要說他身上流露出的那份不正經(jīng),又與他姣好的相貌格格不入,倒像和他們是一路人。
剩下的那幾個人, 聚精會神盯著桌面。他們原以為此人這般鎮(zhèn)定,必然深藏不露,肯定是等著先輸之后,一把撈回。結(jié)果他們一直數(shù)了十把——
胤奚連輸十把。
谷六神色愈發(fā)古怪,胤奚神情毫不羞慚,轉(zhuǎn)頭向守在門外的乙生喚了聲,取來一張解典鋪的兌票,并指推到桌上。
胤奚含笑道:“一萬錢,請哥哥們喝杯水酒,還望不要嫌棄。”
幾人互相看看,谷六警惕地瞅著這不速之客,“你逗我呢?”
這座簡易的酒寮,原是浮玉山部幾個小頭頭的一個聚點,用來傳達山上的指令情報,閑的時候順便喝喝酒賭賭錢。
本地人都知道,這里不對外做買賣,所以很少有人會沒頭沒腦地闖進來。
像這樣上趕著來送錢的,就更少了。
胤奚寵辱不驚的樣子,眉間露出少許歉色,“主家管得嚴,不讓賭,是以不大會玩。讓朋友見笑了。”
他自幼長在羊腸巷,做人再老實本分,耳濡目染著東鄰西巷的三教九流,想學幾分痞氣,還不是手到擒來。
谷六盯著他:“那閣下是來做什么的?”
胤奚抬眼:“初至貴地,想同諸位交個朋友,打聽些事,不知谷六哥肯不肯給面子?”
谷六擰眉打量胤奚半晌,又單腳踩著凳子坐下了,皮笑肉不笑道:“咱們這些混子,可不敢同京城來的貴人交朋友。聽說皇帝老爺新封了一位女御史,很是不凡吶,哪怕鄉(xiāng)野之地也有耳聞——”
胤奚眉梢微挑。
谷六向前傾身:“這位小哥一口一個主家,你的主家,不會姓謝吧?”
胤奚指腹磨著木牌的邊緣,低頭無聲笑了笑。
聽這意思,對方看起來也不是全無防備。
這便怪了,要說女郎打探封氏宗部的主事人,是為了找到失蹤的清田官員,那么他們等在這里,揣測出他的身份,卻絲毫不見驚慌,難道擄走朝官的不是浮玉山的人?
否則,他們便是主動等著請君入甕,想兩頭吃嗎?
自古天高皇帝遠之地,沙海養(yǎng)虎豹,水深出惡蛟,何況女郎欲推行的新政,動了多方利益。胤奚審慎道:
“卑不言尊,我主家的事我不好多說,不過胤某本身不過是挽郎出身,白事里尋生計,吃碗被人忌諱的飯糊口。若非主君垂憐,只怕我今日連各位的鞋面都夠不上,又談何‘貴’字?”
谷六一愣,挽郎是低賤的勾當,尋常人發(fā)達之后想掩蓋過去還來不及,誰會自曝其短?
可聽他言語誠懇,不拿架子,谷六又半信半疑:
“你真是挽郎?唱兩句我聽聽?”
這話多少帶著輕挑。胤奚沉穩(wěn)地回視他:
“唱給死人的,六哥敢聽嗎?”
左右神色一怒,谷六若有所思地按住手下人,聽胤奚又道:“在下知道苦出身過的是什么日子。說起來,我還羨慕像貴宗這般靠山吃水,無拘無束,可不快哉?又何必為人驅(qū)使,身不由己,惹禍上身呢?”
谷六聽到這試探言語,眼珠輕轉(zhuǎn),忽哼笑道:“你若果然會唱挽,正好莊子上辦喪事,不妨請郎君去一趟,我谷六出錢請你引靈,就當?shù)至速債;若你不會,有意蒙騙哥幾個,今天就別想出這個門了!
這提議出乎胤奚意料之外。
他想:莫非谷六口中的喪事,就是那幾名官員……可浮玉山又何必用這種方法挑釁他們?
他站起身,不自覺清肅了眉宇:“據(jù)我所知,送靈皆在清早,此刻,時辰不合吧?”
谷六也收起玩味之色,深惻惻地盯著他:“好死好葬,至于橫死的,也就顧及不了那么多了!
胤奚心中輕沉,忽然有種直覺,對方是想帶他去看些什么。
“某樂意奉陪!
·
“權(quán)先生的意思是,浮玉山封氏常年與吳興四郡的士族暗中來往,所以這官員失蹤案,多半和浮玉山脫不開干系?”
另一邊,賀寶姿正與山越帥權(quán)達雅打探消息。
權(quán)達雅手下掌管著大幾百人的浮浪之民,這伙人既不上稅也無戶籍,聚在太湖一帶的山泊間自由活動。因信服阮厚雄,他才答應(yīng)來見人,聞言忙撇清:
“姑娘別套我,我只告訴你們關(guān)于浮玉山我所知道的情況,別的一概不論!
他言語謹慎,賀寶姿也不強人所難,換了個口吻:“權(quán)先生是當?shù)睾澜埽壹掖笕顺鮼碚У剑嗵澫壬犊庋。我家大人還想借貴宗的名頭用一用,不知是否方便?”
權(quán)達雅灌了口茶,嚼著碗底的茶葉子尋思了一陣,笑道:“只要不是讓我真的出人出力,名頭而已,隨閣下尊主取用。”
他不敢正面和浮玉山硬碰,卻也知從金陵來的京官,不是好惹的主兒。
·
出鎮(zhèn)十余里,胤奚隨谷六來到一處村落。
時近晌午,野無炊煙,烏鴉成群落在枯枝上,望之不祥。
一片荒寂中,田埂旁的一間茅屋前突兀飄出一抹刺眼的白,胤奚看出那是一座簡易的喪棚。
“兩口子,吃耗子藥沒的!
谷六面無表情地朝棚子里那披著蓑麻的小兒努努嘴,“就剩下這么個娃娃,還不知道過不過得去今年冬天。
“這才是第一家,后頭還有呢。”
胤奚皺眉問:“為何如此?”
“為何?”谷六睨眼冷笑,“皇帝老爺派了欽差來清田,明面兒上是給這些土里刨食的人優(yōu)待,可哪個穿綢帶玉的士紳老爺愿意割讓自家產(chǎn)業(yè),就來搶占這些窮苦人的田,農(nóng)戶被逼得沒有活路,可不只能投井喝藥了!你是京中來的,看見了嗎,這清田策究竟鼓了誰的腰包?”
胤奚神情沉得更深,這和他之前設(shè)想的有些不一樣。
谷六是浮玉山的人,他熟門熟路帶他來此,說明這個村落也是歸浮玉山管轄。若浮玉山當真與三吳世家關(guān)系融洽,又或說沆瀣一氣,他們怎么會護不住下頭的附屬?
除非——是那些在儉田之列的世家用這種抄掠的方式,來威攝封氏宗部,令其壓扣朝廷命官,抱團擠走前來清田的欽差。
那么谷六帶他來,難道是想隱晦地告訴他,他們不是自愿與朝廷為敵?
心思萬轉(zhuǎn)下,胤奚轉(zhuǎn)頭看著谷六:“若政策真有誤,那些被‘山匪’劫走的清田吏死有余辜——可真的是嗎?”
這些出身不高、卻頂著得罪士族的壓力來到吳地的小吏,正是女郎為了避免士族暗地弄虛作假,欺壓百姓,才一個個選才提拔,委派過來的。
“若是這些官吏還活著,”胤奚盯著谷六的神色試探,“也許事情尚有轉(zhuǎn)機。”
谷六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又仿佛有些忌憚,最終只道:“啰嗦什么,不是說會唱挽歌嗎?”
胤奚不再多言,正冠整衣,走到那座喪棚里。
那個跪在靈前低頭啜泣的孩子,與他失怙時差不多年紀,胤奚蹲下身輕聲與孩子說了幾句,取來香燭,開始招魂唱挽。
他嗓子一開,直接讓谷六睜大眼睛。
一把婉轉(zhuǎn)低幽的歌喉,驚飛枝頭寒鴉,清哀不傷,又極有韻味,這還真是個行家!
胤奚一共沿著村廓走了四家,越看到后來,眼底的漆寒越不見底。
鄉(xiāng)里人信奉狐仙兒,開始時鄉(xiāng)親們看見這個身條頎長的俊美郎君,覺得他身上有股仙氣兒,都敬畏著不敢靠近。待一曲挽歌終了,亡者的親屬又無一不被這清婉悠長的聲音撫慰,拭淚上前行禮拜謝。
停靈過后,鄉(xiāng)人們自發(fā)湊出了一桌簡陋席面,作為答謝。
胤奚看見桌上的酒壇,婉言謝絕:“舉手之勞,不必客氣!
他喝酒誤事,急著想把所見所聞回去報給女郎,谷六過來,嘆了一聲:“之前是我眼拙了,朋友別見怪。鄉(xiāng)下人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待客的道理還懂得。你忙了半日,不喝杯水酒再走說不過去!
他的口吻比先前和軟不少,看來人不管身份高低,都是佩服有真本事的人。
胤奚此來就是為了套關(guān)系,聞言不動聲色地瞟了眼酒碗,也不再推辭,趁熱打鐵與谷六干了一碗。
“六哥,什么時候讓我見見上頭的當家啊?”
谷六松口道:“好說,好說。”
胤奚心神略定,下肚的農(nóng)家土酒也開始在胃海灼燒。他酒氣上臉,笑得佻達:“那賭賬抵了,我的工錢給結(jié)一下?”
時機正好,放下身段打些無傷大雅的小算盤,更容易拉近彼此的關(guān)系。
谷六一樂,這人賭也賭得,喝也喝得,還開得起玩笑,真是有幾分意思,果然從身邊的小兄弟那里要來一袋錢,交給胤奚。
“那便說好了,明日老地方,我為你引見我大哥!”
離開村子,胤奚不正形的神色一掃而空,他斂起的眼鋒含著峻利,撐著搖晃的身形,迅速對乙生吩咐:“給我醒酒石,你來駕車,速回阮家!
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外出時為免誤事,常備醒酒藥物在身上。
乙生忙從腰囊中取出一塊醒酒石,胤奚含在舌根底下,揉了把被酒暈染紅的眼皮子,身形逸蕩上了馬車。
醒酒石的作用有限,一路回到城里,跨進府門時,胤奚的眼神已經(jīng)行將渙散。
但他心里始終提著一線念頭:不能醉過去,要醉,也得等向女郎稟告完事,不能誤她的事。
顧不上換衣沐浴,他卻還記得用艾草拍身去晦氣,路過西院的水井時,又掬冷水搓了把臉,這才進屋。
謝瀾安正等著他。
賀寶姿先胤奚回來,回報權(quán)達雅已經(jīng)點頭同意了借名行事。舅父那邊,也傳回消息,已向幾大士族的宗主去帖,就約在明日悠然樓上。
胤奚剛進門,謝瀾安向那輕搖淺曳的身影瞥去一眼,就看了出來,“喝酒了?”
“嗯!必忿赏柿搜ヂ,腳步無聲,走近了,額角的發(fā)絲還在往下滴水。
打濕的長睫黑得深翠,鴉羽一般。
他身上不好受,像有一船水在腦子里攪動,越攪越渾,抓緊清醒的功夫?qū)⒑凸攘蚪坏赖倪^程說了一遍。
“我以為封氏和吳郡士族……”末了,胤奚舌頭不利索地打結(jié),“未必就是一條心,今日他們讓我看見那一幕,也許便是在試探……試探……”
“試探我,是否真有撬動本地士族利益的決心!
謝瀾安盯著那張緋氣橫生的臉,喚人熬些醒酒湯送來。
同時捻指思量,這些山越宗部畢竟在江南扎根,即便不滿士族欺凌,也不敢輕易與之撕破臉皮,除非,他們能得到朝廷的支持。
但他們本身又介乎于流民與匪兵之間,多年來不朝天子,他們怕朝廷秋后算賬剿匪,朝廷也怕這么龐雜的團體不好管控,雙方間還處于微妙的試探階段。
不過能打開一道口子就是好事。謝瀾安拿扇柄逗胤奚的下巴,“喝了多少,還行不行?”
一個嘗口米酒都能倒的人撐到這會兒,也是難為他。
“行!必忿傻皖^蹭了下,話音未落,單膝一軟跪了下去。
口里還喃喃,“我行……”
謝瀾安已經(jīng)見怪不怪,低頭睥視著唇色嫣紅,眨眼遲緩的小郎君,扇面有一下沒一下在他頸側(cè)的雪白肌膚上流連。
“對方可有透露關(guān)于萬斯春他們還活著的口風?”
胤奚癢癢,只覺喉舌更躁,遲鈍地想了一會兒,迷迷眼波含媚又純情:“沒有……不過他答應(yīng)引我見上面的管事……”
“娘子,醒酒湯熬好了!
這時,一個小婢端著醒酒湯送進來。
看清屋內(nèi)一站一跪的景象,小婢女眼皮驚得一跳,連忙低頭,放下后退了出去。
正好謝瀾安也問完了,胤奚帶回的進展已經(jīng)超出她的預(yù)期,她指了指還冒著熱氣的湯盞,“事情辦得不錯,去喝了,回房好好睡一覺!
“什么臭東西,”胤奚含蓄地皺皺眉,“我不要它!
謝瀾安眉梢輕揚,好么,這是徹底迷糊了。
“你香,”她腹誹,鼻子又嗅到一點混著艾草的春花香氣,仿佛每次喝醉了,他身上都浮蕩出這股若有似無的味兒,狐疑嘀咕:“莫不是背地還偷摸往身上抹香粉吧?”
她紆尊拉了胤奚一把,人沒起來,反倒耍賴似地歪在柞木地板上,“要你喂我。”
謝瀾安瞇眸:“胤衰奴!
被警告的胤奚老實了一會兒,又窸窸窣窣地探手入懷一陣摸。
最終給他摸出一只錢袋,臉上就露出滿足來,拉過謝瀾安的手心,輕輕放上去。
低噥:“我掙的工錢,給娘子。”
謝瀾安輕怔,低頭看著那只織線老舊卻頗有分量的布袋。
尋常百姓家,求的是衣食生計,養(yǎng)家糊口。有那憨厚漢子,在外辛苦一日,回到家會把掙來的錢悉數(shù)交給婆娘。
胤奚從小耳濡目染,他爹對他娘便是這樣。
是在廟堂心計公卿爭衡之外,能讓人喘口氣的,煙火溫情。
謝瀾安斂著眼皮,無聲半晌,拿指尖撥了撥他的臉蛋。
第64章
第二日, 胤奚繼續(xù)去和浮玉山接觸,謝瀾安則在悠然樓設(shè)宴,請的是吳郡朱氏, 華亭陸氏, 姑孰常氏, 無錫張氏, 無錫錢氏五家。
所謂流水的帝座, 鐵打的門閥, 這幾大豪族在江南扎根已逾百年。許是覺得謝瀾安不夠看,除了朱、常兩家的主家公親自到場,其余三家,皆是兒孫輩代勞。
“憑她一個女娘初來乍到,也敢騎在咱們頭上?”
張家嫡長孫是個二十啷當歲的粉面小生,邁進酒樓前,還言語無忌地嘲諷。
同行的錢氏兒郎隱秘一笑,以扇遮口,壓低聲音:“豈不聞金陵傳出的閑話, ‘帝退朝,每留此女于內(nèi)殿, 良久乃出!渲杏泻喂串, 她這御史中丞又是如何當上的, 誰能說得清?”
二人相視嘻笑, 上得樓來。
待那海棠鏤花門一開, 上首位一名著玉羅裙,戴五兵佩,撫膝而坐的女郎璨然映入張凱眼簾。
張凱不由得步履頓挫,目放精光。
外界一直將謝瀾安傳成個不男不女, 顛倒陰陽的惡獠,不承想竟生得這等好模樣。
看她眉眼英氣勃然,不茍言笑,然而露在領(lǐng)口袖下的肌膚,卻如脂玉白雪一般。
謝瀾安掀起眼皮,那冷津津的眸光只向張凱這邊一掃,張氏少主先前種種輕視,頓化心猿意馬:“清若寒梅,麗如玫瑰,今日一見,始知謝娘子風神俊逸。走經(jīng)濟仕途一道實在俗了,倒不如曲水岸邊,清談流觴……”
謝瀾安身旁的阮伏鯨擰起眉。
“旋之,不可無禮。”在座的朱公與常公老成持重,打斷張凱的輕浮言語。
朱家公早收到了朱御史的書信,是支持謝瀾安施行新法一派的,常家則是謝瀾安姨母的親家,不管心中作何想,礙于情分,也當粉飾幾分?蓮垊P和謝家阮家沒交情,出門前父親囑托他,此來就是虛以委蛇,絕口不能向清田策讓步。
想削減士族的田產(chǎn)入國庫,門都沒有。
“小子生性灑脫,無拘慣了,謝娘子莫怪!
張凱自幼受寵,在吳地橫行慣了,眼睛不離謝瀾安的面容,神氣跋扈畢現(xiàn):“謝娘子此番下帖,興師動眾的,卻不知所為何事?”
謝瀾安漫澹澹的,瞥睫把玩手中的青瓷盞。
賀寶姿在她身后按住刀鍔,“謝大人持天子令,巡撫地方,何來興師動眾一說?近日數(shù)名朝廷官員在吳地失蹤,震動朝野,你卻問所為何事,莫不是故作心虛!”
張凱一噎,面上露出被羞辱的忿色。陸氏子弟文雅,看不上張凱的紈绔模樣,卻也謹記家中交代,上前一步,向謝瀾安這個同齡人揖了一禮。
“小生陸廣楓見過謝臺主。臺主博學廣聞,想必也聽說過三吳多匪患,那幾名大人……多半是被山野悍匪劫掠了去。若臺主想要剿匪,我陸家愿意出力,但旁的事——”
陸廣楓若有深意地輕頓,“便不是可以商談的了!
謝瀾安目無煙火,淡淡抬眼,這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國策事大,我與你們的確說不上,去請你家長輩來。”
清冷的嗓音落下來,張凱仿佛被數(shù)九寒冬的雪凍了一下子。
他脫口道:“拜見你?娘子未免太托大了!
賀寶姿冷笑道:“陛下尚稱中丞大人一聲少師,張郎君張口閉口喚的什么,托大的是誰?”
這屋中僅有的兩個女郎一個靜如山岳,巋然不動,一個震如雷霆,威風凜凜,主輔相得,還真迫的張凱有幾分發(fā)怵。
他腮骨發(fā)緊,還欲周旋,謝瀾安敷衍地擺了擺手:“外戚庾氏,仿佛也是你們吳郡氏族吧。當初庾氏橫行,壓得江左士族不敢吭氣,為了一個辟疆園,連顧氏都給一窩端了,也不見你們同仇敵愾。”
她眼鋒輕掃:“今日如此心齊,讓我長了見識!
“既然不知道我這御史中丞怎么當上的,我可以讓你們曉得曉得!
張凱和錢遜背后一涼,才知他們在樓下的戲語已被謝瀾安聽到了。
——當時他們周圍并無旁人,她怎會知道?難不成,謝瀾安效仿古人事,還在酒樓里安排了刀斧手?
想到這一層,一時只覺這屋子里的溫度都冷了幾分。
賀寶姿:“請三公來,我家大人話不愿說第二遍!
三個年輕人訕訕互視,他們僵持在這,東道主視他們?nèi)缈諝,沒人搭理他們。
再看朱公與常公,穩(wěn)坐席間如老僧入定,更無替他們說話的意思。
幾個世家小輩無可如何,只得離開。
不過張凱下樓時在心中惡狠狠想:想讓我祖父登門來見你,你就等個空吧!
雅廂內(nèi)恢復(fù)了片刻前的安靜,常安道品了口這家酒樓特產(chǎn)的杞菊茶,側(cè)頭看向極沉得住氣的女郎,不失時機地提醒:
“依本府對那幾位明公的了解,他們大抵不會輕易說動。大人還等嗎?”
這是姨母夫君,表妹常樂的父親。雖是頭回見面,謝瀾安莞爾一笑,親疏立辨:“姨父叫我瀾安便是了。”
她眸斂輕瀾,敲指彎唇,“不急,等等看!
卻說那三位郎君分別后,各自乘車回家。三人都是族中最看重的小輩,這次來悠然樓之前,本是備足了長篇大論,準備會一會昔日的江左第一人,守住家族利益。誰知卻一拳打在棉花上,鎩羽而返。
其中又以張凱受到的刺激最大,他惹了一肚子閑氣不說,每每想到謝瀾安那份如玉如霜的氣質(zhì),心又被勾得起毛邊,到了家門口,神思還七葷八素的。
馬車停在高華聳麗的閥閱下,車夫請公子下車,忽然十來條黑影從街道兩旁竄出,沖向馬車。
張凱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道大力從車廂中扯了下去,他驚道:“何人——嗚……”
后頸被猛地一敲,張凱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黑衣人們風卷殘云般來復(fù)去,訓練有素且目標明確。車夫第一次遇見敢在張府大門口劫人的狂匪,呆怔數(shù)息,才想起張惶大喊:“來人,快來人啊!少主丟了!丟了!”
……
錢家和陸家的情況也是大差不差。
“當時都已經(jīng)看見府門前的石獅子了,”陸廣楓的書僮阿硯,跪在頭發(fā)花白的陸老爺面前,哭訴著,“就這么幾步道遠,郎君……郎君就被一伙沖出來的蒙面賊給擄走了……”
陸公頦下胡須發(fā)顫,這地界大大小小的山越豪強,哪個不認陸家,誰敢動他最器重的孫兒?
旋即,他想起孫兒今日是去見誰,身子陡地一顫,心中浮現(xiàn)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
“備駕,去悠然樓!”
茶水換過三巡,從晌午等到黃昏,當最后一縷暗澄的夕光渡上窗欞,謝瀾安終于等到剩下的三名家主到齊了。
都是名晌一時的老令公,吁吁上得樓來,看見謝瀾安那一刻,臉上浮現(xiàn)出相似的憤怒與恐懼。
謝瀾安抬眼輕哂。
她說了要在今天見到人,就不會等到明天。
“何必呢!彼路鹩X得有趣地輕聲自語,抬手請三位長輩上座,“晚生謝瀾安見過明公,有失遠迎,請勿見怪!
話說得客氣,人分明沒有離開過坐墊。來者顧不上挑她的禮,張公手杖磕地急聲問:“你將凱兒怎么樣了?”
謝瀾安寵辱不驚的樣子,滿臉訝異:“老先生這是何意?我聽不大懂!
“謝娘子,你是朝廷欽差,是按國法行事的人!标懝銖娹嘧∫豢跉,卻也沉穩(wěn)得有限,銳利的目光射向八風不動的年輕女郎,“我家不成器的孫兒在家門前被人擄走,不知謝娘子有何頭緒?”
他們安安生生在吳郡盤踞了這么多年,要風有風要雨得雨,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謝瀾安一來,他們的寶貝孫子就被劫了,除了謝瀾安下的手,不作第二人想。
朱吉枝和常安道同時一愣,心思電轉(zhuǎn),怪不得謝瀾安胸有成竹,請他們再等等……
朱公借著喝茶咽下一口后怕,幸而他是權(quán)衡過后親自來了,要不然,這會被擄走的人就會多個朱家的。
“哦?聽說三吳多匪患,貴府幾位郎君……莫非是被山野悍匪劫掠了去?”
謝瀾安將方才陸廣楓的話原樣奉還,“青天白日明火執(zhí)仗,簡直豈有此理,若各位明公想要剿匪,我謝含靈愿意出力幫忙!
三個急匆匆趕來興師問罪的老頭子氣得倒噎。
正如謝瀾安懷疑是他們借山越帥之手,扣住了清田官阻撓新策推行,卻拿不出證據(jù),現(xiàn)下他們同樣明知是謝瀾安弄鬼,可對方將事情往山賊身上一推,他們便也無法揭破這層窗戶紙了。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可烏衣巷謝氏不是清流門第嗎,謝瀾安不是文宗荀祭酒的高徒嗎,她……怎像個匪頭子一樣使這種上不得臺面的手段!
“吳越山多水深,的確有匪賊出沒!
三只老狐貍交換眼色,沉住心氣,在莞席上落座。
他們匆忙趕來,已是在這小娃娃面前失了先手,不能再失方寸。
陸公兩眼沉沉地盯著謝瀾安,天命之年以后,除了進宮朝歲,他便再未坐過席面的下首,仰視過什么人。
“合力剿匪吾等沒有意見。朝廷丟了官吏,我們丟了家人,謝大人急,我們也急。對于山越流民的情況,我們這些本地人,多少比欽差大人更清楚些。到時我們幫大人‘找回’那些失蹤官員,大人也幫我們‘找回’那幾個后生,再收剿一伙賊人向陛下交差,亦是皆大歡喜。謝欽差以為如何?”
謝瀾安望著陸公不得不捏著鼻子討價還價的尊容,這不是能坐下來好好談嘛。
他說的話,已經(jīng)等于隱晦承認,他們知道萬斯春等人的下落,雙方交換“人質(zhì)”,他們再推出一幫山匪做替罪羊,這事兒便揭過去了。
這便解釋通了,為何胤奚接觸的浮玉山之人有松動的跡象——被脅迫著與朝廷作對,還有被卸磨殺驢賣了頂罪的風險,縱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氣。
“但是,”張公緊接著開口,“失蹤官吏我們可以幫忙找,但清田的舉措必須暫擱。吳地什么情況謝娘子看到了,這里不比金粉浮華的金陵城,山澤崎嶇,時有匪患,田多失主,不易測量,為了朝中肱股之臣的安全計,也為大玄社稷的安穩(wěn)計,還是暫時擱置為好。”
謝瀾安睖眸:“張公言下之意,陛下若執(zhí)意在吳地清田,諸公便讓前來的臣子不安全,也讓大玄的江山社稷不安穩(wěn)了?”
張公心頭一跳,小女娘口齒好生了得,厲聲道:“謝娘子利齒強辨,將這誅心言語安在我等頭上,是何居心?張某乃大玄三朝老臣,與你祖父論交時,你還沒來到世上!
“想當初南渡,大批北方士族奔赴江左,占我三吳良田沃土,當時高祖帝說得好好的,必會給我們南人安身之地,不會折損原住民的利益!如此方換得顧陸朱張之氏,對大玄忠心耿耿!”
張公越說越激動,靈龜手杖拄得地面鏗鏗作響,“這才多少年吶,便要出爾反爾不成!”
“多少年?”謝瀾安絲毫不為這番慷慨陳詞所動,眼波懶漫,如同俯視蒼生的鹔鷹在云間小小打了個盹,“一百年總有了吧,還貪不足?”
第65章
三吳自古豪富, 因著依山傍水的地利,錦衣被天下,糧米輸京華, 每年沿秦淮水運進金陵的糧食, 十有八九都來自三吳。
更不用提這些大姓士族紛紛封山占澤, 圈攏私地, 榨萬人錙銖為己用, 家財幾何, 只怕何羨來了也難以勝計。
“——”張公聽了謝瀾安的話,先是不敢置信地一怔,隨即瞠目拍案,“豎子放肆!”
錢公擰眉:“小女娘如此挑釁長輩,是圣上宸意對我等老臣不滿,還是謝家如此教子?聞聽庾氏覆滅,還是你謝含靈的手筆,怎么,如此迫不及待便想做第二個庾家, 想削減世族,好讓謝氏一家獨大嗎?”
從前庾太后與靖國公把持朝政之際, 這些江南士族被庾氏壓住一頭, 無人敢輕攫其鋒。他們懼怕庾家, 卻不怕一舉滅了庾家的謝瀾安, 說到底, 是因著那場宮變定計宮闥之內(nèi),發(fā)于一夕之間,謝瀾安將傷亡影響控制在最低,沒有波及到京城之外。
善治者, 治之于未亂。
不是置身其中的人,反將其中的危險看小了。
說到底,是看小了她。
謝瀾安好脾氣地笑笑:“我與閣下說清田,閣下與我說匪患;我與閣下說新政,閣下與我說高祖;好罷,我順著閣下談舊約,閣下又攀扯我謝家。使我早生五十年,這清談第一的名號,讓賢也罷!
這是什么?這叫泥鰍下酒,滑不留手。張公被個二十出頭的小輩譏諷,抖抖嘴角,心掛孫兒安危又不好談僵,語氣生硬地轉(zhuǎn)折:
“總之路只有兩條,要么,你停止清田,我等幫你救出被劫官員;要不然,耽誤了救援,外任的臣工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你回京沒法交代,哼,老夫倒要看還有幾個后生敢來接手!
“明公大義呀。”謝瀾安揖手贊嘆,饒有興致地問,“這么說來,你們兒孫的性命也不顧了?”
她這躍躍欲試的反應(yīng)……三老面色明顯一沉,還是陸公咬咬牙道:“大家族宗嗣子弟不止一人,謝娘子不必代人擔憂。不如想一想,若謝娘子的官聲敗了,可就萬事皆休!”
呵地一聲,謝瀾安輕笑。
“三位,貌似把我當成可欺以方的君子了!
“……什么?”張公謹慎地盯著座上人。
夕陽沒去,女子的臉孔在燈燭輝映下越發(fā)綺麗清幽,可不知為何,他卻從中看出幾分邪性。
“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想往上爬的人。萬斯春他們找不回來,還有下一批,下一批人再出事,我們蘭臺的朱御史說了,他愿請纓前來,親自督促清田事。
“我的名聲么早已在外,還在乎什么敗不敗嗎?只要有陛下?lián)窝敝x瀾安驀然斂了笑,扇尖點案,震聲如金玉,“先斬后奏四個字,我也用得的!
反觀世家,真的舍得放棄花了二十年時間才栽培起來的家族繼承人?
她出身世家,她最懂得,今日換作謝策謝豐年被拿捏,她二叔也要掂量掂量。
張公后背激起一串凜子,身子不由前傾:“……朱公,江左勢族同氣連枝,你倒言語一句!”
朱公默默喝了半晌茶,聞言仿佛如夢初醒,沒看張公,鎮(zhèn)定地轉(zhuǎn)向謝瀾安。
“哦,朱家么也想為陛下分憂,只是對那些山越匪的情況,不大了解,不大了解!
非但沒幫腔,還先將自家的嫌疑摘了個干凈。
不歡而散,老頭子們下樓時胡須都是抖的。
樓外夜將深,阮伏鯨親自為朱吉枝打開車門,目送他和姑父的車駕去遠。
謝瀾安登車前輕輕側(cè)頭,劍眉下眼神冷峻,叮囑賀寶姿:“把那幾個子兒看好了。”
小家伙們都是香餌,能勾住老家伙們不敢輕舉妄動。
賀寶姿點頭:“女郎放心!
常家,阮霞錦正在等夫君回來。
她與謝瀾安這對姨甥多年不通音信,幾分心疼是不假,但要說有多偏向她,其實更多還是看著娘家同老母親的面子。倘若夫家與瀾安產(chǎn)生齟齬,她夾在其中也為難。
等常安道一進門,她忙迎上去!叭绾瘟耍俊
做了一日陪客,灌了一肚子水飽的常氏家主,失聲一笑,上來便一句:“夫人這外甥女,不是一般人!
阮霞錦還沒揣度明白夫君話中的意思,聽他向廚上要吃食,詫道:“瀾安不是在悠然樓設(shè)宴嗎,難道不曾吃好?”
常安道無奈地捏捏眉心:“她哪有請人吃飯的意思,下鉤釣魚呢!
……
謝瀾安前腳回到阮家,胤奚后腳也從外面回來了,并且?guī)Щ亓艘粯訓|西。
謝瀾安一眼望見攤在他手心的銅質(zhì)官牌,目光略深。
“御史大夫的腰牌?”
失蹤的官員中有三人官階上六品,配有官牌與御賜緋囊。胤奚帶回來的正好是三塊。
見到此物,便說明人至少有個著落了,謝瀾安的心先放下一半。
雙方交換信息,原來胤奚今日由谷六引見的人,是封大當家手下的一個管事。
見了面沒有彎彎繞,管事直接將這三張官牌交給胤奚,表示愿向朝廷投誠。
同時也希望朝廷保證,不追究浮玉山封家寨的既往之咎。
聽完胤奚的敘述,一絲莫名的怪異從謝瀾安心頭掠過。
她問:“見到萬大人他們了嗎?”
胤奚奔波了一日,鬢邊的發(fā)束有些松散,接過茶水潤了口,搖頭說:“沒見著。那姓聞的管事說,明日引我去見大當家的師爺,詳談!
謝瀾安眉頭皺得愈緊。封氏山寨給她的感覺,仿佛一個神秘的小朝廷,外頭的傳言云遮霧繞,內(nèi)部卻秩序森嚴,想見到說話管用的人還要層層上報。
對方知道胤奚背后是她,也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而己方對于這個神秘的封氏山寨的了解,目前還十分有限。
她和江南世家這邊尚在周旋,浮玉山的配合卻仿佛太順利了。
“我知道女郎擔心什么,”胤奚睫影動了動,看向眉心難舒的謝瀾安,“太順利了,像在誘敵深入。”
兩人對視一眼,謝瀾安從那雙深黑眸子里,看到了一片堅定與幾點披荊斬棘的焰芒。
“既露形影,必有所圖,何妨去探一探浮玉山的底?”胤奚春林溶月般的眉眼又彎起,仿佛這不是什么值得擔心的事。
他這里多一分進展,女郎便少一分與那些老城府周旋的費心耗神。
雖然謝瀾安將悠然樓上發(fā)生的事說得輕描淡寫,胤奚心里還是蘊蕩著不痛快。
她該是高坐朱席上,觀紋指掌間,揮劍成河運斤成風的風流人物,不該濁塵里來去。
對上女子霜雪湛凈的眼神,他壓著聲保證:“我會小心行事!
門邊竹簾未卷,深秋的過堂風從廊下打個旋兒掃蕩進來,吹動青衣。
昨日他也是站在這里,額前的發(fā)絲一滴滴往下墜著水珠,仿佛自墨竹枝頭融落的雪水,濯凈了他春山眉,皓雪膚,酒氣卻將眸海熏得迷曖。
今個酒醒,兩番意態(tài),那股認真勁兒卻如出一轍。
謝瀾安心想,都是生怕誤她的事,令她失望。
“女郎,在聽嗎?”
“……我難道會走神?”謝瀾安一下子驚覺,立刻從他臉上調(diào)開視線,面容板得緊肅!拔蚁蚓烁复蚵犨^,阿舅說那浮玉山在先帝朝時曾被官兵剿過一次,然而悍不受降,結(jié)果朝廷損兵折將,無功而返。后來南北兩朝戰(zhàn)事不斷,這塊頑疾便一直放任至今……你笑什么?”
胤奚臉板得比她還正經(jīng),眼睛眨巴的無辜。
謝瀾安深吐一口氣,接著把話說完,“探一探也好,不要掉以輕心,多帶些人手!
前路何處不險,她用心教出的人,當有些入虎穴探蛟宮的心氣。
她不看他了,襟懷磊落得很,薄潤的耳尖被燈光透映成琥珀色澤。
胤奚盯著那一處,含情眼輕斂,低悅地喏了聲是。
·
向南多山,野外空氣濕冷清冽。出錢塘南城一頓七拐八繞,一座半高不高林木匝密的山頭矗立在胤奚眼前。
領(lǐng)路的是個穿雅致文士衫的管事模樣男子,天生一雙笑眼,正是那日將御史腰牌交給胤奚的聞先生。
他指著無名山巒,笑容和氣:“這便是咱們浮玉山的別寨了!
“有勞!必忿蓻]指望上來便能進入浮玉封氏的大本營,面上客套,借著欣賞風景暗自留意周遭地形。
他落腳地的前方,環(huán)山圍繞著丈寬的水泊,水面上大片菰草長勢喜人,以致肉眼難測水深。
山腳下樹枝橫斜的后面,能隱約看見倚矛排墻的蹤影。
——軍中才用的拒馬,絕山依谷的地形。
不是一盤散沙的氓匪,是有一戰(zhàn)之力的兵匪。
胤奚暗中觀察的同時,聞管事的目光也在胤奚身后那兩排隨從,以及他們所抬的八口紅木箱上打轉(zhuǎn)。
胤奚察覺他的視線,笑著解釋:“我家主君喜結(jié)豪杰之士,聞貴宗山越帥以誠相侯,于是命仆攜禮來訪,一點小心意,不值一提!
這些人手可比上回胤奚來多了好幾倍,而且個個都是身材魁梧的青壯。聞管事不知有無看破胤奚的托詞,眼神微動,卻是不曾推諉,向前比手:“貴主太過客氣,那便請吧!
小舟橫渡,一行人踩在幾條柳葉形的窄船上渡了河。
登山時,胤奚有意無意地問:“還不知今日要見的師爺是個什么性情?我唐突登門,心淺舌拙,倒別誤了兩邊的大事。”
“有道是妍皮不裹癡骨,郎君何必過謙。”
山野之人,尋?梢姴坏竭@等錦繡堆里養(yǎng)出來的漂亮皮相。聞管事上次看見胤奚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人生得打眼。他禁不住又往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看了兩眼,一邊猜他與那名物議沸騰的女御史是何關(guān)系,一邊聊家常似的說:
“我們浮玉山的師爺啊,復(fù)姓百里,是個極講條理的讀書人,頗得大當家的倚重!
說話間,綴在隊伍末端的兩名隨從,悄無聲息地閃進林中。
前頭的胤奚從容攏了攏身披的蟒緞斗篷,分寸恰好的笑意中和了深青色的沉肅。“聽說,浮玉山原有三位當家的!
聞管事微頓,而后點點頭:“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是啊,山上原本有三位當家人,二當家和三當家還是本家兄弟。可惜三當家的英年早逝,二當家的性情便有些變了,這些年越發(fā)跋扈,有時候連大當家定下的章程都敢違背,暗地接鋌而走險的私活……啊,我多言了,郎君莫見怪,當心腳下!
腳下是一段人力斫出的蜿蜒土石路,陡峭莫名,胤奚記著地形,心中尋思聞管事故意說給他聽的這番話。
不管那兩位當家的不合是真是假,聽意思,封大當家是想和二當家的做個分割,把那“鋌而走險的私活”,亦即扣壓朝廷命官的罪名,扣在二當家一人身上。
約摸兩柱香之后,眼前的密林向兩旁分開,視線豁然開闊,簡管事領(lǐng)人到了別寨門口。
只見寨門前豎著兩桿不倫不類的紅布大旗,風吹日曬,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
旁邊有塊拴馬石,上面明晃晃刻著三個字:解劍碑。
胤奚無辜地看了聞管事一眼,撣臂拂氅,露出里頭的青衫,以示自己未帶兵器。
又坦蕩地指向緊隨在他身后的乙生、黃鯤二人佩刀,“需要他們卸刀嗎?”
聞管事神情不變,笑著解釋:“這原是我們寨中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來此回事的人需卸下兵刃,以免對上不敬。不過今日主隨客便,郎君是個斯文人,我們百里師爺是讀書人,以誠待誠,不必提防這許多。郎君請進!
乙生和黃鯤松了口氣,有刀在手心不慌,看起來這浮玉山也不像外頭所傳那樣霸道無理。
二人指揮后面的人將禮箱抬入大院中,至于憑空少了的幾個人,聞管事似乎一無所覺。
胤奚心頭卻有一絲詭異掠過。
他面上不顯,仍與聞管事言笑晏晏,走入這處位于山腰的寨頭。但見石子鋪成的院子里云團低垂,烏鵲集枝,只有十來個農(nóng)夫打扮的人在默默掃灑,不聞一聲。
胤奚不動聲色捻了下指頭。
“師爺就快到了,請郎君進屋稍候片刻。”
聞管事讓抬禮箱的隨從們留在院里,讓人上水來招待,胤奚向堂門口掃了一眼,沒有反對,只帶乙生黃鯤進了屋。
眼看他們進了屋,寨門邊一個掃地的黃臉漢子目露精光,低聲對守門嘍啰道:“快去通知二當家!
原木構(gòu)造的屋子四丈見方,一眼看得到底。
底下人端來茶水,聞管事神態(tài)越發(fā)松散,同胤奚說了幾句閑言,瞇眼笑道:“時近晌午了,稍后同百里先生談過事,郎君便在寨中用飯,我們這的菌茹雞可是一絕!
胤奚沒動那盞茶,眉眼客氣:“怎好勞煩!
“唉,不勞煩不勞煩。”聞管事說著起身,“我去迎一迎百里先生,順便去吩咐灶上準備。郎君請稍坐。”
他一動,黃鯤也不知哪里不對頭,本能地抬起一寸刀鍔,要攔下人。胤奚抬指按住,任憑聞管事走出屋子。
屋中只剩他們?nèi)耍忿蓜尤酊X起,掠至窗外,冷冽目光往院中逡巡。
“郎君,是有詐?”來前得女君交代,要他護好郎君的乙生立刻踮步靠過去,謹慎地隨之向外觀望。
胤奚眼神冷靜,沒什么情緒地點頭,“囪無炊煙,姓聞的沒打算留飯,烏鴉集營,這個寨頭里根本沒有什么人。他想拖住我——”
乙生微驚,胤奚卻仿佛不是才發(fā)現(xiàn)的端倪,驀地手按窗框縱了出去。
留在屋外的手下都還在,一直保持著警覺,看見郎君越窗而出,立刻快而有序地圍攏。
乙生隨后躍出,他沒有胤奚腦子快,又緊繃又迷茫:“沒多少人——那就是沒埋伏,他們搞什么鬼?”
話音未落,腳下的石子地忽然發(fā)生輕微的顫動。
胤奚眼皮輕跳,在那不詳?shù)穆曇粲蛇h及近之前便向寨門相反的方向轉(zhuǎn)身,喝道:“撤!”
“抓活的!”與此同時,一匹鎧裝坐騎馬踏山門,高踞鞍上的是個銅鈴眼紫膛臉大漢,上身斜勒牛鞶帶,殺氣騰騰地叫道:“沒活的弄死也行!狗日的朝廷欺人到家門口,干脆揭竿反了丫的!”
聞管事早已不見蹤影。紫臉漢身后的部屬們黑壓壓一片沖進寨門,敲刃震天,一呼百應(yīng),響聲驚得鴉鳥盡飛。
“翻墻進林子!”
胤奚發(fā)令,深青斗篷像一只掠翅的鷹被他從身上扯落,聲音聽不出一絲慌亂。他帶領(lǐng)眾人跑向記憶中樹林最密的方向,背影矯捷如豹,落進二當家狠煞的瞳孔里。
突然胤奚耳根一動,伸手薅住右手邊一個侍衛(wèi)往回一帶,下一瞬,一蓬血花在他腕子上炸開。
輕勁的短弩擦過二人射入菌子樁,胤奚頭都沒回,迅速托著侍衛(wèi)翻過矮墻。
身后弦聲不絕。
他們有弓箭手。
·
沿路留下的暗哨將胤奚遇襲的消息報回阮家時,已是入夜。
“什么?敢向官府亮刃,浮玉山這樣膽大包天!”
阮家父子在謝瀾安的堂中聽聞此信,心驚肉跳。
阮伏鯨知道胤奚在表妹那里的分量,看一眼從接到消息后便一言未發(fā)的謝瀾安,道:“表妹別著急,我親自領(lǐng)府兵去救人!
“不!
謝瀾安面無驚色,漆亮的眸光在燈下閃熠生鋒,她坐在獨榻上輕捻扇骨,無聲梳理事情的線絡(luò)。
“局面尚且不明,阮家不要牽涉其中。別驚了老太太!
阮伏鯨有些怔愣。他在船上親眼見過表妹和那姓胤小子的相處,他本以為表妹哪怕對那小子有一分關(guān)心,也會失于冷靜。
可她此時鎮(zhèn)定得仿佛不知道無兵無馬的山上人,已經(jīng)被有馬有刀箭的山越匪包圍,危在旦夕。
阮厚雄搓著厚重有力的手掌,速聲提醒:“前頭的官員還沒找回來,胤奚又陷進去了,浮玉山有造反之意,剿匪師出有名。阮家的府兵不夠,阿舅可以向郡府借人——”
謝瀾安抬眼:“阿舅忘了我有人馬?一千人,夠不夠!
哪來的一千——阮厚雄想著她來錢唐就帶著身邊那么幾個人,突然靈光電閃:“你是說,那一千人?”
事出突然讓他差點忘了,之前謝瀾安收服周家堡,將堡中的近千人部曲暗中轉(zhuǎn)移到吳中,還托他幫忙操練。
他花了不少力氣才化整為零,安頓好這支龐大的隊伍,并找了信任的老將帶兵,怎么關(guān)鍵時刻給忘了!
“寶姿。”
罩著雪緞斗篷的謝瀾安坐定榻中,霜神雪意,開口部署,“速將一千人集合于南城郊外,百人一隊,分為十隊,命池得寶等武婢每人統(tǒng)帥一隊,你統(tǒng)帥十武婢,跟隨哨兵立刻上山圍寨,支援胤奚!”
“是。”賀寶姿二話不說,颯颯而去。
待她如風的步子出了堂門,阮厚雄才咂摸出一點滋味,看向謝瀾安,“囡囡你一早便知道浮玉山的人不懷好意,早早便準備好了應(yīng)對手?”
她身邊就帶了十名武婢,一人派去帶一隊,連數(shù)目都恰到好處。
“不打草,”謝瀾安輕道,“怎么驚蛇!
料敵先機說不上,她確實不知道浮玉山的人主動示好,目的何在。但她認為浮玉山是打開江左士族聯(lián)合的一道口子,值得去探一探。
至于接應(yīng)手,自然一直有備,才能無患。
“姑娘們,練兵了!
在阮伏鯨眼里,表妹的唇邊甚至溢出一抹初試鋒芒的森寒與隱悅。
有野心,有定算,唯獨不見私情。
她不會讓無用的情緒干擾判斷。
謝瀾安握扇起身,頎麗的影子映在幕幛上,同樣在提醒自己:我絕不會。
所以,你給我爭點氣。
第66章
密林遮空, 荊叢橫斜。
山林的復(fù)雜地形易于埋伏,不利奔馬,故行軍有逢林莫入一說。
胤奚思路清晰, 毫不猶豫帶人撤進這片林子, 就是為了卸掉對方的馬。
那片使地面都震動的洶洶陣勢, 胤奚不用回頭也知道來人的騎隊數(shù)量不少, 若是在空曠的平地, 他們這十幾人不被亂箭射死, 也會被馬蹄踐成肉泥。
入林后,為了隱蔽行蹤,胤奚將人手分散成五組,向不同方向逃散。
浮玉山匪被迫下馬追擊,已經(jīng)很是憋屈,眾人分頭追堵,幾番遭遇戰(zhàn),愣是沒困住人,反而有的身上挨了拳腳刀口。
眾匪這才醒悟, 這群穿官衣的不是落單的小雞崽,而是扎在這深山老林中的毒刺。雖然勢單力薄, 卻有拼死一搏的決心。
“聚攏隊形, 莫要分散!”
一聲大刀敲鞍的聲響, 來自唯一還倨傲在馬背上的紫臉兇悍男人。
這位浮玉山的二當家一發(fā)話, 立即穩(wěn)住了寨兵們的心神。
張三瀾勒緊轡頭, 居高掃視風吹草動的山野。
他攥擰著刀柄,露出狠鷙的兇相:“這座山才多大,咱們自家地盤上,還容得幾只螞蚱蹦跶跑了?不急, 同他們耍耍!
四周響應(yīng)起一片“二當家英明”的呼聲。
三十步外,一片遮蔽視野的江離草后,胤奚無聲伏匿在這里,身邊跟著乙生。
胤奚右手用帕子隨意纏裹了一下,眉鬢被野草的霜露沾濕,漆若刀裁。
趁著這個喘息空當,他在心里復(fù)盤是哪里出了問題。
來之前他并未全心信任浮玉山的投誠,女郎讓他帶著一半安一半險的準備,所以他才在登山的沿途留了暗哨,此刻想必已經(jīng)摸下山傳消息了。
所以他對于浮玉山的反水不吃驚,只是奇怪他們的意圖——他從谷六那個玩摴蒱的小酒館開始追溯,從對方有意讓他看見士族收田逼死佃民,再到聞先生主動交還御史令牌,再到今日上山談判——如果他們只是為了對付他,何必繞這么大的圈子?
他自詡是個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就算他今日在這栽了,浮玉山寨也傷不著謝瀾安這位巡撫欽差的半分痛癢。
一個山越宗部,明目張膽地與朝廷宣戰(zhàn),除了激怒女郎,使女郎早做防范之外,又能撈著什么好處?
又或者,是不愿臟手的江南士族在背后指使,要浮玉山的人給女郎一個下馬威?
也不對,前兩日女郎才扣住了各家的宗子,他們便該明白女郎不是任人拿捏之輩。再者,西府謝二爺坐擁十萬雄兵,從治所順流而下錢塘,不過三五日事,三吳士族真的做好與荊州刺史撕破臉的準備了嗎?
不,他們不敢。
“嗖——”
一支竹箭兀地擦著胤奚身體射過,驚斷他的思緒。
胤奚銳冷的目光透過荒草凝視前方,屏息未動。
往密林草溝里三三兩兩放箭刺探敵手蹤跡的山匪,沒發(fā)現(xiàn)哪處草葉搖動,不由得抓耳撓腮:
“明明看見往這邊跑的,真是屬耗子的,會鉆洞不成?”
張三瀾怡然一笑,揩著下巴,敞開嗓門道:“一個娘們的手下人,能有什么真爺們。聽風聲說那個名門出身的御史娘子,叫謝什么瀾,名字里和老子一樣也有個瀾,呵呵,豈不是天生一對要睡在一個被窩的人?”
受到二當家的眼神示意,不知王法為何物的粗痞寨匪們,立即揚著聲音吹捧:
“不錯,待咱們收拾了朝廷狗兵,便擒了那御史娘子送到二當家床上!”
“給咱二當家當壓寨夫人!”
“上一回狗朝廷發(fā)兵,便是二當家的高堂張老爺子力挫敵手,保住了浮玉山。二當家神勇無敵,就是自立為王朝廷也奈何不得。
乙生雙目瞠紅,劍鐔一剎出鋒兩寸。
他從女君與庾太后斗法的時候就追隨女君效命,寧可死了,也不許女君被人這等言語侮辱!
一只手沉厲地按住乙生。
殷紅的顏色從薄布底下大片滲出。
胤奚眉頭沒動一下,側(cè)臉冷峻蒼白。他聽著那些故意激他現(xiàn)身的臟話,墨海淵沉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波瀾,只注視著乙生定定透出一個字:
等。
然而只是這細微動作,也落在張三瀾如鷹敏銳的視線里。他蘧然揮刀,指向江離叢。
兩支飛弩瞬息而至。
胤奚與乙生分向兩邊就地一滾,胤奚在撐起曲弓背脊的同時,甩眸與馬上的張三瀾遠遠對視一眼,頭也不回地再次奔逃。
這是二人打的第一個照面。
那個冰冷又淬著焰氣的眼神,讓張三瀾印象深刻。
“追!”
·
“停!”
賀寶姿帶領(lǐng)一千人馬急速行軍,至水泊山下,被一彎數(shù)丈寬的河泊阻住去路。
天色昏昧不明,賀寶姿極目眺望對岸山腳下的憧憧樹影,疑心其中有伏。
“持盾兵上前,點燃火把!”
隊伍聞令動作,不過因是第一次集體出戰(zhàn),轉(zhuǎn)陣略顯笨拙。
待盾牌就位,火把燃起,對岸依舊風平浪靜,沒有出現(xiàn)賀寶姿預(yù)料中投矛射箭的場景。
借著明滅的火光,只見水草雜亂的河面上隱有寒光閃爍,隨風輕蕩。
“對方設(shè)了鐵鏈攔舟,”池得寶聽祖遂老將軍講過類似情況,百斤重的雙斧在掌中焦躁摩擦,“咱們也沒舟啊,怎么過去?”
她說完,自己想出個法子:“我去斫斷鐵鎖,大家趟水過吧。”
賀寶姿還未回答,一道輕矯的身影忽從賀寶姿身側(cè)掠過,就勢在河面上所設(shè)的兩道鐵鏈上點足借力,躍至對岸。
正是副將之一的紀小辭。
賀寶姿眉頭一跳,只見紀小辭落地后側(cè)耳傾聽,徑向山根的陰影處襲去。
很快,水泊這頭便聽見幾聲慘呼。
——對岸還是有埋伏手!
“陸荷、冬秧,過去幫手!”
賀寶姿了解每名女武衛(wèi)的特點長處,除此二人,沒人有殺手出身的紀小辭那般輕功。
二女領(lǐng)命,借踩鐵鏈躍渡水泊,同時有幾箭從對面射來,不知是否因張皇失了準頭,墜入河中。
賀寶姿后背生涼,已明白過來,這些埋伏的弓箭手之前沒有射箭,是在等他們大隊人馬趟水過河,擊于半渡。
從前只是耳聞浮玉山壯士云集,固若金湯,今日她還未上山,只就鐵鎖攔舟、弓箭伏擊兩事,已窺見這山越頑疾封家寨不是烏合之眾。
紀小辭三人合力處理掉了暗樁,找到鐵鏈拴頭處,隔江請示主帥,是否斫斷鐵鏈?
賀寶姿略定心神,她是整隊的主心骨,令由她出,不能先亂。她自一名兵士手中抽出長矛,走到水岸邊插矛測試水深,發(fā)覺水深沒胸。
而且不知河底有無機關(guān)。
冬水冰冷,全軍趟水而過,也必然消耗體力。
目光在手中長矛定了一定,賀寶姿一計浮上心頭,轉(zhuǎn)頭命令:“解腰帶捆矛做橫筏,搭在鐵鏈上,十人一組,火速過江。”
那兩道鐵鏈間的寬度恰好略低于槍矛的長度,池得寶眼神一亮,拍斧道:“這個法子好!
軍伍如法炮制,浩浩蕩蕩渡至對岸,最后一批士兵收回武器,打頭士兵已挑開拒馬路障。
賀寶姿踏上平地,看了眼不聽軍令擅自行動卻有功的紀小辭,抽刀出鞘,對身后號令道:“弄出點動靜,殺上山去!平了山賊,給你們記功!”
“殺!殺!”都是熱血男兒,齊聲高吼震動山野。
最好喊到讓胤奚也聽見,知道支援已至。賀寶姿向被黑影籠罩的嶙峋高山望了一眼。
若能讓山匪聽聞后亂些陣腳,替他卸掉幾分壓力,那便更好了。
·
“統(tǒng)兵布陣講究配合,周家堡的部曲雖被調(diào)理過,但和你的武將之間是初次配合,而且對那座山頭地形也不了解,又是夜間,你有把握嗎?”
阮府,阮厚雄定住了神,開始與謝瀾安分析作戰(zhàn)細節(jié)。
他不管帶兵的是男兒還是女娃,只一視同仁地算天時,算地利,算人和。這一仗無論怎么看,三樣好似都不占。
“磨合總有第一次,哪里總有準備充分、萬無一失的仗給人打!
謝瀾安聲氣和緩,秋水眸中的光采卻如星子,“阿舅,北朝和我朝的交戰(zhàn)邊界,每日都在死斥侯,我的兵還連長江以北都未到過,第一戰(zhàn)難道連個小小山頭都收拾不了嗎?是祖老將軍教得不好,還是我的人練得不勤?戰(zhàn)士當有以命為槍的信念,他們是戰(zhàn)士,我自然有信心!
何況,還有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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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家的,對方派來了支援,山下機關(guān)被破,已殺上山來了!”
就是手下不報告,張三瀾也聽見了若隱若現(xiàn)的沖鋒喊殺聲。
其時月上中天,他也早已下了坐騎。片刻前又一次追丟那個小白臉的張三瀾,喘著粗氣,恨恨望著視物已不甚清晰的叢林。
本打算盡快把領(lǐng)頭的擒住,回去給大哥邀功,可那小子活像條泥鰍,野地里翻滾打滑,慫得一味逃躥,硬是被他從白日拖到天黑,等來了救兵。
“來了多少人?”
手下舉著火把,有些沒底:“四周都是火光……聽這聲勢,五六百人總有。”
“慌什么?來了正好,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他一雙!”
心中好生不痛快的張三瀾殺機頓起。
他此行是得到安插在聞圻帳下的暗樁私報,隨手點了兩百人上山,以為捉拿十幾個鷹犬綽綽有余。
如今來了幫手,也不打緊,對方有援手,難道他在這三山六脈是白混的么?
張三瀾從腰間摸出一個信號筒發(fā)出,一道刺眼的銀白煙火劃過夜空。
“歔——”一聲猝不及防的口哨聲,壓著銀焰閃爍的瞬間,從離他不足一箭地的低澗里響起。
隨即,一道黑影躍然出澗,帶著一身淋漓水珠奔走逃逸。
張三瀾一愣,低罵一聲抬腿便追,才明白這混蛋一直就藏在他眼皮子底下。
單槍匹馬還敢吹哨挑釁,無疑是對他的戲弄!
“在那呢!你們兩個繞過去,別讓他跑了!”
“剝了這小子的皮給二當家出氣!”
暴露形跡的胤奚在火光間奔逃,性命系于一發(fā)間,尤抬指嘬唇發(fā)出三聲哨響。
一長二短。
在后疾追的張三瀾意識到什么,雖不相信憑他一個人能做什么,卻本能地生起一絲危險預(yù)感,喝道:“別讓他和外頭人通信號,把人堵死!”
衣襟濕冷,喉嚨跑出一腔鐵銹味的胤奚嘴角輕勾。
他引人進林,削弱了敵方騎兵之力;竭力地耗子溜貓拖到天黑,使搜索不便,天時的優(yōu)勢也算給他們破了;至于人和——
“八卦陣?”
半山腰處,池得寶聽見從西北方傳來的熟悉哨音,喜出望外地嘿了聲。
“奇了,他怎么知道我們將人馬分成十隊,足夠列陣之數(shù)?”
胤奚與她們一起在楓林校場訓練半年,學武藝也學行軍陣法,在祖遂的調(diào)理下,自有一套交流的隱密信號。
池得寶開始還不確定,后來又聽到一長兩短的哨響,就知道必然是胤郎君了。
賀寶姿心放下一半的同時,抬頭望了眼銀焰劃過的夜空。
浮玉山也召集人手了。
她很快想通了胤奚的用意:軍隊登山這一路,正愁林徑分岔,方向兜轉(zhuǎn),這么多人不好施展。若起八卦陣,分八路隊伍,便可以一點為始,分成卦形虛圍山勢,不再奔波,駐在原地圍截后面上山的山匪援兵。
也便能彌補在地利上的弱勢,以不變應(yīng)萬變。
“聽我之令——”賀寶姿心到口到,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十隊人馬,紀小辭與鐵妞兒領(lǐng)兵同我繼續(xù)上山清剿山匪。其余八隊,滅掉火把,列八卦陣,十一人成橫為一組,并三組成列為一爻,三爻為一陣,加隊首共百人,列距五步,隊距二十步,專心迎擊山下涌來之敵。”
而她這兩隊人馬,則可專心圍剿上面的賊兵散勇。
互相放心把后背留給隊友,正合八卦陣虛實合一,里應(yīng)外合的奧妙。
她只是沒想過,八卦陣還可以用在山地的地形上。
而胤郎君人不在此,卻如同了然敵我形勢于胸,僅憑三聲哨號,一盞明燈亮于暗室,將這千人大軍整飭分明。
八卦陣有死生驚傷、杜景休開八門,暗含十六種變化。胤奚在一棵黃櫨樹下踹開一個逼近的寨兵,奪過他的火把向后一拋,荒草一點即燃,正阻住張三瀾的去路。
火光閃爍在胤奚的回眸,他吐盡一口血腥氣,沖張三瀾微微一笑。
生門在我,死門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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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山本部距別寨不到十里遠,那道召人增援的信號煙,封如敕看得清楚。
浮玉山的大當家,既不像二當家那般將野心寫在臉上的粗狂面容,也不如早逝的三當家清秀儒雅,而是生了張?zhí)锰谜膰址侥槨?br />
兩道劍形濃眉,此時微微斂起。
“謝含靈贏得了吧……”
隔著一道門簾,他失神地輕嗅從里間逸散出來的苦藥氣息,放低聲音:
“假若真教老二和朝廷叫住了板,浮玉山,便沒退路了!
半晌,簾后一人冷淡道:“學男人的那套規(guī)則長大,要做回女人;生在世家,又要反世家;與寒庶一個天一個地,又想伸手拉他們一把。
“處處和自己較勁,和世道較勁,有無真本事,明日便分曉!
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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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天快亮了。
胤奚昨夜放的那把火,引來了賀寶姿的隊伍,一百余眾一擁而上,原本圍剿胤奚手下侍衛(wèi)的山匪,頓時變成了被圍剿的一方。
張三瀾與賀寶姿對了一刀,滿腔憤怒卻在胤奚身上,他宛如一只獵犬盯住了食物,借著熟知地形沖出戰(zhàn)圈,一味追他。
如果從高空俯瞰,便可見山麓處,有一個八卦形大陣,黑漆漆的人頭乾坤勾連,有條不紊地殺退上山的寨兵,時而變陣,卦形旋轉(zhuǎn),令人目眩。
而太極中央,有兩道人影始終一前一后兜著圈子,像陰陽魚的兩只陣眼。
隨著天蒙蒙亮,胤奚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
一天沒吃東西加上耗力失血,他的臉色透出浮雪似的白。
山下的廝殺聲從后半夜開始減弱,浮玉山的增援應(yīng)該被擋住了,不過他和賀寶姿的接應(yīng)也錯開了。
可這才是他曾經(jīng)整整三年里最熟悉的境況:強敵在伺,危險冷怖,孤立無援。
逼他直視死亡的陰影。
血液卻興奮得戰(zhàn)栗。
因為已經(jīng)有人教他如何自保。
胤奚將呼吸放慢,盡力保持敏銳的清醒。
然而張三瀾的腳步突然也停下了。
晨間的冷風拂面,給張三瀾吹醒了幾分。
現(xiàn)在山上散布著大片官兵,他的部下沒有集結(jié),只能說明被打散了。
他被這滑不留手的混球激昏了頭,被他溜得滿山跑,這會兒才如夢初醒,若再與他纏斗下去,縱使能宰了他,自己又能全身而退嗎?
在他往日的想法里,腐朽的朝廷里都是吃糞的孬種,除了和胡人硬碰硬的褚大司馬,是他張三瀾佩服的真英雄,滿朝盡婦人。
可昨夜和那俏娘們對的那一刀,卻著實是不弱。
百里荻盡日叨叨著如今的朝廷今非昔比了,他從前不愛聽。在他心底甚至覺得大哥太優(yōu)柔寡斷了,又怕得罪世家,又怕惹惱朝廷,前懼狼后怕虎,沒有統(tǒng)領(lǐng)宗部的樣子。
然而此刻,張三瀾舉目看不見一個部下兄弟,推測山中戰(zhàn)況,頭一次萌生出退意。
他知道有條小路可以通向下山回浮玉山,只要回了老巢,說服大哥,大伙換過這口氣卷土重來,未必不能——
“咻!币宦曂媸啦还У妮p佻口哨,逗狗似的,從前方傳來。
張三瀾一抬眼,看見從樹后閃出的胤奚。
“狗日的,找死!”一個挑釁的笑,頃刻讓張二當家的理智頓拋九霄云外,怒目揮刀。
胤奚側(cè)身躲過凄厲的刀風,轉(zhuǎn)身向記憶中一個方向跑去。
山風冷,他的眼神更冷,看上去手無寸鐵在逃命的人,卻是捕獵的眼神。
大局已定。
可咱們之間還有一筆賬沒算,怎么能讓你跑了?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青影將人兜到了解劍碑前。胤奚劈手抽出轅臺上的旗桿,卷旗為槍,回手橫搪緊隨而至的張三瀾落下的一記縱斬,罡風蕩開青發(fā)。
張三瀾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回到了最初的別寨門院。
他古怪地盯著不再跑的胤奚,掃量他單薄的小身板,以及受了傷的右手,獰笑問:“想死在這兒?”
胤奚腰馬合一,青衫下鼓起流暢的肌肉線條,冷靜的滔天怒火,被拘壓在兩簇冶亮的瞳孔中。
“你的嘴太臟,”他說,“我送你下拔舌地獄!
“不自量力!”
二人同時暴起,刀鋒與長槍碰出驚心悶響。
與乙生跑散時,那個實心眼的護衛(wèi)要將佩劍留給胤奚,可胤奚不用劍。他跟隨祖老將軍槍也學過,棍也耍得,刀槍劍戟淺嘗輒止,一直猶豫自己該精修的兵刃。
直到昨日草叢里,從這個人的嘴里吐出他最仰慕高潔,最不可侵犯的女子姓名的那一刻。
胤奚便知道,他想要的是一把刀。
于是長槍化作刀意,決然無理手的變招讓張三瀾措手不及。他使出蠻力回刀斬長桿,一分而二的槍桿在胤奚手里活若靈蛇,直搗張三瀾兩肋。
以輕靈示人的胤奚,膂力極勝。
以硬功出名的張三瀾,兩肋最軟。
“胤——!”
從外縣歸來又連夜策馬上山的玄白,趕到寨門前時,看到的便是在家一向不溫不火的青衣郎,奪過紫臉大漢手中環(huán)刀,轉(zhuǎn)腕捅進對方嘴里。
又在玄白的驚駭下,他將牙齒崩斷的九尺大漢踹倒在地,在張三瀾掙扎起身之前,單膝隨上壓住他胸骨,刀尖抵住張三瀾心口。
他依舊那么靜,靜得每個字音都滲著寒氣:
“你也敢冒犯她?也配用和她相同的名諱?”
身后跟著十數(shù)騎的玄白嚇住了,下意識叫喊:“胤奚,主子她——”
殺紅眼的胤奚回首,俊美如仙的臉上煞氣橫生:“要留活口?”
“不是……”
玄白才說兩字,胤奚手起刀落,把張三瀾捅了個對穿。
滾熱的血噴灑滿臉。
“……”話沒說完的玄白喃喃,“主子她……親自來了!
胤奚瞳孔猛地收縮。
他僵硬轉(zhuǎn)頭,玄白身后數(shù)騎散開,露出護擁在中間的女郎。
束發(fā)披氅的謝瀾安身著騎裝,一指寬的紅色發(fā)帶勒在她潔白的額頭,顏若秋霜。
在胤奚怔然失措的目光里,她一階階催馬上前,垂眸直視著他。
前一刻殺神附體的男人慌張地松開刀柄,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
他徒勞地抹著臉頰,待看清自己滿身是血,頓了頓,自棄地轉(zhuǎn)過臉,“女郎別看我,臟得很!
第67章
青衫染透了血, 本應(yīng)污穢的腥紅落在那張白玉無瑕的臉上,倒像雪地上猙放的紅梅,艷若山鬼。
可是他避著臉, 背對謝瀾安的身影帶有幾分無措, 與方才的狠戾判若兩人。
謝瀾安在馬上解開大氅, 不明白胤奚躲什么。
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小郎君的純良外表是誤導(dǎo)人的, 內(nèi)里面目多著呢。
今日不過是又多見了一面:他不要命的樣子。
謝瀾安從未想將寶刀藏鞘, 她從來不覺得因為是胤奚, 就要將他一味護著不能涉險。但此時看著那一身血,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她心里還是忍不住的煩躁。
云色羽緞氅從半空落下,正披在胤奚肩頭。
謝瀾安眼波凝著他,“傷在哪里?”
“輕傷。”
胤奚悶著頭說,不想讓女郎看見他身上的血,又怕弄臟女郎的氅衣,一頓,還是攏住周身, 撐膝站了起來。
初冬的山風透骨,早有人捧來新的斗篷給謝瀾安。胤奚體內(nèi)叫囂的血液尚未完全平靜, 緩過了生死搏殺的瞬間, 方覺渾身骨骼疼痛, 吃勁的右手早已疼麻了, 遠不是他說的輕傷那樣簡單。
他的神情卻十分平靜, 接過玄白遞來的帕子抹凈了臉,呵出一口白氣,垂睫提醒謝瀾安:
“這場突襲,有可能是浮玉山內(nèi)訌設(shè)的局。山寨兩個當家不合, 封氏大當家引我到此,又故意透露消息給二當家,想借女郎的力量消除異己。”
昨日在周旋的過程中,他便想到了這一點。在排除世家指使,和浮玉山公然造反的可能后,浮玉山故弄玄虛的目的便呼之欲出。
謝瀾安等他說完,點頭道:“想到了。”
夜里她接到浮玉山動亂的消息,調(diào)完兵也沒閑著,命人將幾枚帶血的家傳玉佩連夜送往陸、錢、張三家。
管它上面是不是人血,三更半夜的,也足夠驚那幾位老太爺一跳。
張家老夫婦最疼愛他們的寶貝孫子,一見到血,終于服了軟,發(fā)誓山上動刀的事絕非他指使,甚至要主動借府衛(wèi)給謝御史,生怕她遷怒到孫兒身上。
另一頭允霜帶人去浮玉山散落在城郊的幾個聚點捉人,其中就有和谷六一道玩摴蒱的小嘍啰。
底下人不知道山上當家人的謀劃,審逼之下,交代的都是些不著調(diào)的事,譬如三當家原本有位未過門的如花美眷,逝世后被二當家盯上,大當家又護著那女子,于是與二當家多有摩擦云云。
允霜聽他們說不到點子上,急得牙癢癢,謝瀾安卻從中窺到了一點端倪。
想來封家寨兩個當家人的隔閡由來已久,大當家臥榻之上難容他人鼾睡,然而忌憚二當家悍勇,恐一擊不中,反噬自身,于是借著御史檢田、士族搗亂的機會,渾水摸了把魚。
“從來都是我借別人的刀,好久沒人拿我當?shù)妒沽!敝x瀾安想起些陳年舊事,虛渺的目光透出寒氣,“這位高人,該會一會!
死不瞑目的張三瀾仰倒在胤奚腳邊,她瞥了眼,吩咐玄白:“頭砍下來,掛在他封家寨的旗桿上。通知大軍,就地造飯休整半個時辰,等天大亮,去浮玉山!
若那位封大當家的目的是借刀殺人,便不會和朝廷兵戎相見;若對方打著趁她兵疲漁翁得利的主意,那么阮伏鯨已通知郡府武備在后側(cè)應(yīng),她也正好有一肚子邪火等著發(fā)泄。
吳越這片爛攤子,士族也好,山宗也好,是收拾干凈的時候了。
謝瀾安視線移向胤奚,眸里的清寒一霎冰消,“你——”
“回府治傷”還沒說出口,胤奚道:“我護女郎一程!
刀槽飲過血,他雋麗的眉宇真像新開了鋒,浮現(xiàn)裁墨般的峻利。
只是依舊不敢正眼看謝瀾安,沉默地牽過她的坐騎韁繩。
謝瀾安頓了頓,知道他拗,沒再趕人。
她馬后站著玉冠襕衣的楚堂,胤奚在外,這位中原楷模的高徒便頂上了謀劃的位置。胤奚掀起眼皮掃過去。
楚堂知趣一笑,自覺地讓出地方。
玄白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上身俯在馬脖子上,閑的撩撥頭前那人:“誒,胤兄,方才那一刀神氣啊!
哪壺不開提哪壺。
胤奚正怕女郎介懷他兇野不堪的一面,背影峻冷,沒理玄白。
謝瀾安在馬上閑閑道:“管不住舌頭,自己把嘴縫上。”
玄白露出被偏心對待的受傷表情。
牽馬下山一路,胤奚始才親眼看見昨夜廝殺的戰(zhàn)場。
打落的箭矢和刀械隨處散落在山徑兩旁,長過膝蓋的荒草叢被踏成方陣,隱約還能看出列陣的痕跡。幾處野火未燼,蕭索的余煙迎著朝陽裊裊升空。
浮玉山匪被生擒三百余人,俘虜用麻繩穿成了串,這會兒都在山腳下看押。
清點完傷亡人數(shù)的賀寶姿迎面看見女郎一行,目光落在披裘的胤奚身上,由衷地招呼:“胤郎君!
她頗顯自責道:“之前大意,讓賊頭從包圍里跑了,連累郎君……”
“不妨事。”胤奚聲音沉靜,“女郎運籌帷幄,賀校尉領(lǐng)軍來得及時,大家配合默契,才有這場完勝。”
“話雖如此——首功么自然是郎君的!”旁邊竄出一道活潑嗓音,是十武衛(wèi)之一的陸荷。
她臉上掛著兩道烏黑還來不及抹,悄悄沖胤奚豎了個大拇指。
不止是她,再向下走,遇到池得寶、同壇她們,拜見過謝瀾安后,也一口一個“胤郎君”、“胤先生”、“小郎君”,五花八門地打了一路招呼。
如今軍伍里已經(jīng)傳遍了,昨夜若非胤郎君遙相指揮,哨號為陣,也不能這么順利地將山匪一網(wǎng)打盡。在那些連兵書都看不進幾頁的兵士眼里,吹幾聲哨就能定下一戰(zhàn)勝負,那得是多了不得的人物啊。
加上張三瀾的腦袋被高掛桿頭,左右一打聽,又是胤郎君的功勞,妙算之外又添勇武,令眾人更為佩服。
謝瀾安目光柔和地看著鞍側(cè)的頭頂。
胤奚不爭風頭,她手下帶出來的人里,何羨已是戶部侍郎,賀寶姿為立射營校尉,楚堂也在士人館嶄露頭角,只有跟隨她學得最多的,反而籍籍無名。
此仗是他出鋒第一戰(zhàn)。
見血封喉,贏得堪稱漂亮。
部曲兵力耗損十不過一,此刻集合在山泊旁邊。謝瀾安下馬,眾兵士卸戟跪拜,喊聲中夾雜著激動:“拜見女君!”
這批兵雖然掛著撥云堡的名頭,但當初離開金陵時,周堡主同他們說得明白,他們留在家鄉(xiāng)的老小都由謝娘子出錢贍養(yǎng)。家中有學齡子女的,還可以入讀謝娘子辦的學塾,將來未必不能出個讓祖墳冒青煙的,就此改變?nèi)鸀楸鴳舻拿\。
便是他們自己,來到錢塘后被編入伍,將軍教的也都是真本領(lǐng),每日習練雖說比從前辛苦,但吃穿不愁,也無人隨意糟蹋他們。
誰都分得清好歹,謝娘子待他們?nèi)柿x,他們感念效忠。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謝瀾安本尊,瞻望著那道華采卓犖的身影,不由心旌搖曳。
“這仗打得漂亮,你們個個是好樣的!敝x瀾安讓眾士起身,目光掠過這片黑云般的兵甲,“不過我聽說有人不服女子領(lǐng)隊,臨陣鬧出些動靜。是哪位英雄,站出來,與我說說?”
這話風轉(zhuǎn)得眾士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軍伍間響起嗡聲竊語,有些人忐忑地低下頭。
男人會本能地服從能力與地位比他高的男人,卻很難在第一面便賓服一個女人。
昨晚分組的十個小隊,初次磨合,都有短暫的適應(yīng)過程。譬如池得寶,從前沒領(lǐng)過隊伍,沖陣時以美食激勵隊友,高呼:“凡殺敵者,過后牛肉髓餅隨便造,管夠!”
她身后的百人小隊聽了覺得好笑,可隨后見識過池得寶將一雙重斧舞得虎虎生風,對敵如砍瓜切菜的架勢,可笑就變成了可懼可敬。
再說紀小辭,因為士兵不服地提出一句質(zhì)疑,她揮劍立斬此人。這樣的舉動在隊伍間激起小規(guī)模的騷亂,八卦陣險些在這里破開缺口。
所幸紀小辭憑借一己武力,沒有讓防線潰敗。然而陣亡的士兵也屬她的小隊最多。
用兵爭的就是毫厘之差,這些細節(jié)謝瀾安都記下了,要復(fù)盤也得等到回去以后。
眼前再次跪倒一片,沒人有臉站出來,惟有漲紅著面皮高喊:“愿為女君效死!”
謝瀾安揚了揚手里的鮫皮短鞭,“這話我記著。先把肚子填飽,今天說不定還有一場仗呢!
胤奚避開了主帳,拿著玄白給的金瘡藥,到臨時安置傷員的簡易帳篷里,咬開塞子灑在手腕上,皺緊眉峰纏裹起來。又潦草地處理了身上幾處傷口。
換一身干凈衣裳,外面仍披著謝瀾安給他的白羽氅。
換下來的血衣破皺得不成樣子也沒扔,找了塊苫布打成包袱。
女郎給他的,洗干凈一樣能穿。
后勤兵們抬著傷員在帳篷進進出出,他們看見那襲白裘,臉生得萬里挑一,淵清岳峙的氣質(zhì)又讓人敬畏莫名,只敢遠觀,不敢接近。
胤奚在角落找了個位置,就著血腥氣囫圇一碗熱食下肚,空嘮一晝夜的胃終于暖和起來。
中間賀寶姿挑帳子進來,看見他一個人,詫異道:“女郎在主帳給你留了熱牛乳,怎么在這兒?”
總覺得自己身上還有血味的胤奚靜了半晌,抬眼透過帳簾的縫隙,向主帳那邊看。
方才他太懊悔于自己不是她眼中白衣潔凈斯斯文文的小郎君了,都忘了問她,昨夜可曾噩夢?
如果他問了,謝瀾安會說沒有。因為她這十二個時辰同他一樣,一刻都未合過眼。
半個時辰后,大軍整肅,謝瀾安上馬,從人群中一眼逮到胤奚:“衰奴上馬!
其后,眾人浩浩蕩蕩向浮玉山進發(fā),三百俘虜綴在隊末。誰知走到半路,迎面遇見一小撮人馬。
打頭的男人身上是一件皺巴巴的青錦衫袍,雖則狼狽,可那畢竟是官袍!賀寶姿眼神一亮,認出了人,向謝瀾安道:“娘子,是萬斯春大人!”
六名失蹤了快一個月的清田官吏,全須全尾出現(xiàn)在眼前。除了他們,萬斯春身邊還有一位麻繩縛身,口銜玉璧的白面烏須男人,神色從容,年在不惑之上。
烏須男人身邊,是和胤奚打過交道的浮玉山聞管事,再后面,還有幾個身無兵刃的壯漢手捧絲帛金玉等物。
“謝府君,謝府君,下官無礙!”
過了一個月不見天日的日子,再次見到青天白云,萬斯春等人也是感慨萬千,趔趄上前幾乎泣涕,“下官們無能,還勞府君親自前來解救我等……”
賀寶姿下馬,將幾名吃了苦頭的官員接入隊中。謝瀾安著實舒了口氣,勒馬注視那面縛銜玉的中年人,笑道:“這唱的哪一出?”
玄白接口:“看著像負荊請罪!
那中年人清清喉頭,一旁的聞管事取下他口中玉璧,中年人不卑不亢地頷首:“小人浮玉山百里荻,見過御史大人。敝寨二當家反叛朝廷,驚擾圣使,我們大當家深感歉疚惶恐,故命小人代為向圣使請罪!
“百里……”
謝瀾安道:“聞聽前燕有復(fù)姓百里氏,三朝名相,累世博學?上把啾槐蔽緶鐕,這一氏也落魄無聞了!彼蛄恐倮镙叮裆嫖兜貑枺膀(qū)虎吞狼的主意就是你出的?”
百里荻聽到“前燕”二字,眼里微起波瀾,面不改色地回道:“若府君惱怒,荻愿以項上人頭平息府君之怒。”
謝瀾安眼神有若刀鋒:“你是算準了我不敢殺你,所以那位封大當家,敢拿他的智囊來開路試探?”
百里荻輕嘆:“欽差面前,小小山寨何敢試探?府君請明鑒,先時朝廷推行清田之策,本地士族不愿就范,便欲雇傭我們山寨劫走朝官。大當家深覺此事不妥,并不愿觸朝廷鋒芒,然而世家先以收走山民耕田為逼,又以重利相誘,張二當家向來是個不服天朝管的,就此接了這顆燙手山芋,犯下禍事。我們大當家管不了他,真正是進退維谷啊。府君是青天,如今有您來做主,吳地便如撥云見日,如有用得著浮玉山的地方,請盡管吩咐。大當家獻以薄禮,掃榻誠邀貴人上山商談。”
這人的口才確是了得,見張三瀾一死,便將所有過錯都推到死人身上了。
對方不等謝瀾安叫陣,主動釋放官員,是沒想和朝廷硬碰硬。雙方都心知肚明,謝瀾安想在這片地界推行土斷核籍,確實需要一定的武力鎮(zhèn)壓監(jiān)督。
萬斯春等人的前例已經(jīng)看見了,單憑幾個文官下江南,就會出這樣吃暗虧的事。郡縣官衙與士族姻親表里,謝瀾安信不過,她也不舍得讓阮家出頭八面豎敵,更不可能三年五載地耗在這里全程監(jiān)督。
——若有坐鎮(zhèn)一方的地頭蛇供她驅(qū)使,自然再好不過。
浮玉山正是看準這一點,才敢迤迤然來與她談條件。
對方所求,謝瀾安多少也能猜測到。官員放了,張三瀾死了,太湖勢力最大的山越帥等于和本地士族劃清了界限。他們想徹底脫離士族的鉗制,最好莫過于過朝廷的明路,由匪民轉(zhuǎn)為良人。
可是前腳借我之手殺人,我的人傷口還在流血,你后腳就來與我說交易?
當我是好哄的孩子,打一棒子給個甜棗嗎?
謝瀾安淡漠地笑笑:“衰奴怎么看?”
胤奚一直側(cè)守如山,女郎一個眼神,他便心領(lǐng)神會,催馬輕出,漆冷的眸子定在百里荻身上。
“閣下算盤打得好,再上趟山,再被你們圍一回?憑他何人,也不配讓我主子去見,合該他來拜我主上!”
百里荻身形輕震,只見銀鞍白馬上的女子滿意一笑,手臂儇揚,朝霞灑在她身,恍若披上一層浮動的金縷。
軍甲俯首,只聽她下達命令:“全軍扎營,就地設(shè)帳。把姓張的腦袋帶回去,給你們大當家過過眼,我等他半個時辰。過時不來——”
謝瀾安目光落在自縛為質(zhì)的百里荻身上,“我再送一顆大好頭顱給他!
第68章
能被拿捏住的, 就不是謝瀾安。想從她這里玩心計談互利,還是先掂量著自己別脫掉一層皮。
百里荻臉上的從容一掃而空。聞管事顫巍巍地接過張三瀾血淋淋的人頭,兩腿抖著篩子回山報信。
不到半個時辰。
一頂四人抬小轎在逶迤的山路間顯出形影, 青繒小轎四壁涂椒, 小巧玲瓏。轎后只有一騎隨行, 是個持戟的方臉漢子。
百里荻看清那頂小轎, 神色瞬間緊張起來。
坐在胡床上的謝瀾安正疑惑, 這位封大當家出行未免太講究了, 轎子停在軍前。
一只素手掀開轎簾,露出一張纖窈美人臉。
冷風從簾門灌進去,吹得美人如一株輕顫的弱柳,她扶壁而出,對謝瀾安緩緩一拜。
“借刀殺人是我的主意,請勿遷怒我叔父。”
嘔啞之音,如槁木涸井,與那張芙蓉秀面格格不入。
女子未梳婦人髻,身擁大毛毳衣, 看去不過三十歲,卻說出如此石破天驚的話。
謝瀾安瞳中閃過一線詫異, 視線倏地轉(zhuǎn)向那威嚴壯碩的方臉男子。
“封如敕!蹦腥讼埋R, 拖戟護在女子身前, 有神的直視謝瀾安言簡意賅:“謝府君要見我, 我來了!
胤奚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威懾, 同時向謝瀾安側(cè)前方擋了一步。
“大當家怎能讓阿月下山!”百里荻急得胡須發(fā)顫,“她多少年不出來走動了,這么冷的天氣,她禁不住的!”
封如敕臉上一剎閃過苦澀的表情, 她執(zhí)意要做的事,他如何攔得?只能生硬地對謝瀾安道:
“謝府君是女中豪杰,胸襟闊達,應(yīng)不至與一弱女子計較。浮玉山前番利用府君不假,修好之心也是真,事已至此,府君有何要求,盡可商量!
謝瀾安只問那女子:“你說是你的主意,你怎知,我除得了張三瀾?”
百里歸月沒有血色的菱唇輕輕一彎。
她輕斂睫梢,啞聲低語:“大玄委頓江東久矣,倡議北伐,僥萬一之幸,背千古非議,賭進十萬性命,不過五分勝算。女公子憑一己身擔此重責,方有大司馬奪下青州。如此智計,區(qū)區(qū)一個匪頭,如何放在眼里!
賀寶姿與楚堂對視一眼,此話一出,便知非凡。
謝瀾安不為所動地一笑:“帽子不必給我戴這么高。陰溝里翻船的事還少么,你未必把重注壓在我身上,無非隔岸觀火,算到我與張三瀾對上的三種結(jié)果。
“一是我部下勝了,浮玉山便如現(xiàn)下這般,既去心頭大患,再放低姿態(tài)與我修好,一舉兩得;
“二是我輸了,你們又沒和張三瀾明里撕破臉皮,便可以和他兵合一處將打一家,轉(zhuǎn)頭再和士族聯(lián)手,索性將我趕出吳地,繼續(xù)你們天高皇帝遠的逍遙日子;
“三是我和二當家兩敗俱傷,你們更可以伺機而動,哪方對你們的生存有利,你們便選擇投靠哪方!
“可現(xiàn)在結(jié)果只有一種!憋L吹得急,百里歸月連嗽了幾聲,“只有一種……便是女公子贏了,不是女公子拜山,而是大當家下山前來見您。鳥窮則啄,何況是人……咳咳……”
她身子搖晃,封如敕搶上前一步扶住她。
百里荻擔憂:“阿月你別說了,當心嗆了風。”
他再顧不得什么高人風范,就著雙手反縛的姿態(tài)向謝瀾安深深一躬,眼眶發(fā)紅:“鳥窮則啄,府君,我們山人不見得個個都窮兇極惡,封家寨在這片山嶺世代扎根,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多少年了,上一輩、上上輩興許出過傷天害理的惡人,這我無法否認,但到了大當家接手山寨,大當家耿直,不愿再和士族沆瀣一氣壓榨鄉(xiāng)里,若非如此,也不會被那些高族逮到軟肋,欺壓山下的佃戶,白白賠上幾戶人命!可恨那張三瀾一身反骨,早有奪權(quán)之心,又覬覦我這苦命的侄女……”
“荻叔。”封如敕打斷他。
百里荻醒神,沒再提及自家私事,誠懇地望著謝瀾安:“小人只恨自身無能,日日看著山民后代的娃娃們窩在山里,不識六禮,披發(fā)左衽。府君此來吳地清檢戶籍,山人卻連入籍的資格都沒有;世家高族可以肆意吞并良田,我們耕種幾畝荒地作口糧都是犯禁……小人不甘啊,士農(nóng)工商,我也想讓封家寨的后代可以自行選擇自己的活法,可大玄士庶壁壘森嚴,階級之升,比登天還難,舍侄女說,這件事只能托付謝府君,這才兵行險招!
謝瀾安鮫鞭在膝頭輕敲,“不錯啊,一個曉之以理,一個動之以情。”她瞧向那披裘女子,揚聲問,“姑娘還有要補充的嗎?”
玄白在后面已聽得微微動容,被主子油鹽不進的語氣往回一拽,才反應(yīng)過來——
對呀,地主還賣慘家中無余糧呢。他們山匪哭自己沒書讀,殊不知比那些寒窗讀書人,過得滋潤多了。盤踞一方的山越帥,怎么把自己說得毫無自保之力似的。
這百里叔侄倆的話術(shù)果然了得,險些將他繞進去了。
封如敕聞聽謝瀾安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再看著快要站不住的弟妹,眉頭皺沉。
外人不知阿月這副身子的虧空,他卻一清二楚。也唯有他見過,飽讀史策的弟妹在談及名動京師的女御史時,枯寂的眼里迸發(fā)出的光芒。
她不能如此輕賤她。
“你……”封如敕上前一步,百里歸月攔住他,“大哥,不妨!
她平靜地看著謝瀾安,“請求女公子給封家寨一個安置入籍的保障,封家寨愿受招安,八千壯丁,供女公子調(diào)遣御敵!
胤奚心中一動,果真這人才是浮玉山的智囊。
謝瀾安眼底亮起獵物入彀的精芒,須臾又隱沒。
她見過的眾生皆苦,不止于一座山頭,這姑娘非同凡響,鉤稽人心,那么她也要試才長短,不能只聽她說了什么,而要看圖窮之后鋒芒幾何。
謝瀾安佯作不解:“我要兵做什么,我御的又是什么敵?”
百里歸月道:“今秋北尉敗,并不能一勞永逸,來年春必卷土重來。狼被咬了一口,不會委頓,只會更兇狠地咬還回來,女公子自然要兵、要馬、要將。”
江南水鄉(xiāng)難蓄馬,更難養(yǎng)茹毛飲血的雄兵悍將。大玄的痛腳正在于缺兵,缺馬,缺猛將啊。
謝瀾安呼吸重了幾分,按捺住內(nèi)心興奮,再試:“北府尚有大司馬。”
“不夠!卑倮餁w月?lián)u頭,“北府只能守住青—豫—廣陵這條東北道。”
謝瀾安抬眸:“西府謝荊州呢?”
“聽過尊叔父風流之名。”百里歸月面不改色,“然北朝也有六鎮(zhèn)雄兵,與大玄西線針鋒相對。”
謝瀾安輕撫額角,按說二叔帶兵不弱,怎么傳出去的都是風流名聲。她悠悠道:“六鎮(zhèn)……被北尉高層排斥在西北苦寒之地。胡人學我們推行漢化,那些鮮卑貴族與舊派老將之間多有摩擦,變數(shù)不少。”
“北朝有內(nèi)憂,南朝難道沒有嗎?”百里歸月聲無抑揚,“北朝推行漢化不順,女公子提出的新策便一帆風順嗎?若我所料不錯,土斷之后,女公子緊接著便要推行寒士策舉,金陵名士,可愿與寒人同席而坐,同朝為官?北朝又可會坐視大玄政通人和,袖手以待?”
去府兵,行土斷,開策舉,是當初謝瀾安除掉外戚后,向皇帝建言的三策。
山中足不出戶的百里歸月,不但熟知南北輿形兵勢,竟還料得準謝瀾安所想。
謝瀾安撫掌,目色奕奕:“你道北朝是狼?”
“尚有吞狼之虎!
“姑娘何以自詡?”
“試為虎添翼!
謝瀾安心思莫定:“俗人勞心,高人養(yǎng)身,何必心蜂鉆入塵勞窟,燃身為燭。”
百里歸月回言:“寒灰星火,濁流線泉。孔竅既開,我輩非絕學棄智之人。”
凜冽的寒風仿佛將天地劃為棋盤,一清一啞兩道聲音,在蒼山下縱橫落子。
玄白開始還聽得懂幾句,等二人打上機鋒,他一頭霧水地低問賀寶姿,“主子跟她說什么呢?”
賀寶姿搖頭。
池得寶在后舔著唇慶幸,得虧她是個武將,只用出把子力氣就好。這玄里玄乎的門道,她可一個字都聽不懂。
只有胤奚明白,女郎是見獵心喜了。
納天下才子智士為己用,固然欣喜,怎比得這良士還是個女子。
胡床上,謝瀾安含笑注視著百里歸月;狐裘下,百里歸月也靜望著謝瀾安。
她的眼里除卻不卑不亢的清傲,也含有一分投名的冀求。她今日看見了謝瀾安身后的女將軍,女護衛(wèi),她不知道,這名注定不凡的女郎身邊,是否還有一個女謀士的位置。
百里荻最了解侄女的心志,看著她強撐病骨的身姿,內(nèi)心酸楚。
之前謝瀾安提到了前燕覆國之事,不錯,他這一支百里氏,正是前燕名相百里相如的后代。
北尉滅燕已逾五紀,現(xiàn)今說什么復(fù)國都是無稽之談。不過在他祖父那一輩,幸存下來的百里子弟確實為復(fù)國奔走著。
歸月的父親,他的大哥也受此影響,為了復(fù)國幾近瘋魔。
他膝下只有歸月一個女兒,娘胎里沒有養(yǎng)好,生下便有不足之癥,可他兄長非要歸月從小苦讀詩書,兵弈策略無一不教,成日將復(fù)興大燕奉獻一生的信念灌輸給她,生生把一個嬌弱孩子給弄壞了。
阿月在很小的時候,與他眨眼說悄悄話:“叔父,我知道阿父的夢是做不成的。燕國氣數(shù)已盡,此后百年不在拓跋慕容之爭,只在南北。”
早慧如此。
謝府君這一來,是把歸月這一身虛耗了她命數(shù),也強撐著她精氣神的經(jīng)綸謀略,都給點燃了。
等百里荻回過神,謝瀾安已站起身,命人給他松綁!案∮裆脚P虎藏龍,以百里姑娘之才,不該籍籍無名于山野!
冷風將百里歸月的鬢發(fā)吹亂,她斂下纖睫:“謝含靈改換紅妝前,天下女子皆無名!
“住口。”胤奚啟唇,輕而懨的嗓音。
女郎惜才,他卻無憐香惜玉之心。浮玉山的人怎么回事,個個敢犯女郎的名諱。
百里歸月寵辱不驚,封如敕卻像受到冒犯一樣雙眉倒豎。
他上下掃量胤奚,聲色半寒:“老二用刀剛猛有余,欠之靈活圓轉(zhuǎn),往常說他,總是聽不進去。”
“大當家的意思,換成你來對陣,誰的頭被砍還說不定?”胤奚剔動眉梢,拎槍在手,“試試?”
第69章
待陣甲兵一齊挺槍, 風蕭水寒。
“大當家稍安!郎君息怒!”百里荻左右打圓場,“一切好談,好談。”
謝瀾安拍拍胤奚的手背, 對封如敕道:“大當家單槍匹馬赴陣, 光憑這份豪膽, 足令謝某敬佩。想打架, 有的是機會, 大當家可想好了, 這一動手,百里姑娘頂風冒雨地下山就算白來了!
封如敕正因顧念百里歸月,才隱忍到現(xiàn)在。
他不懂讀書人目光長遠,利在后代那一套,若依他的意思,不與世家合污,不受賦稅盤剝,想跑馬便跑馬,想劫富便劫富, 縱沒有戶籍不做良民,不也是瀟瀟灑灑一輩子?
可阿月用一句話打動了他:“大哥能自在快活一輩子, 封家寨的子孫, 能代代做山賊草寇, 東躲西藏, 一輩子見不得光嗎?”
漢人與匈奴不同, 是哪怕只做個升斗小民,也向往堂堂正正沐于圣王教化之下,手捧圣賢書,春三月, 詠而歸的民族。
哪怕有時苛政猛于虎,草民如草被踐踏。
再逢明君,還是會跪。
可憐可嘆,也當重當敬。
封如敕對未過門的三弟妹的感情,這些年來深埋于心,不敢越界,不料想第一次和謝瀾安打交道,就被她拿捏住了。
他投鼠忌器,忍著氣問:“你待如何?”
“百里姑娘的請求我可以答應(yīng),上表朝廷招安浮玉山,復(fù)民籍,分耕田,非但如此,我還以身作保,請陛下免浮玉山三年稅賦,設(shè)鄉(xiāng)校,助山越村民耕讀。寨兵收編入伍,軍餉同邊軍,殺胡記軍功!
謝瀾安話風一轉(zhuǎn),“但我有條件!
封如敕聽她給出的條件十分優(yōu)渥,甚至像天下掉下的餡餅,便知有下文,警惕問道:“什么條件?”
“不是什么難事。”謝瀾安先看向百里荻,“請百里先生赴青州,在崔膺先生帳下,輔佐治青。百里姑娘隨我回金陵。”
青州新打下來,正是缺人之時,青州治所廣固城又是前燕故都,將百里荻調(diào)去,正合時宜。
百里荻牽制著百里歸月,百里歸月上京,又可牽制對她心心念念的封如敕。
封如敕武夫頭腦,不需要智囊給他出主意,只需要在吳地聽從她的話,鎮(zhèn)壓住世家乖乖奉出隱產(chǎn)。
她不信歃血為盟那一套,只信實實在在捏在手中的把柄。
“休想!”
封如敕耳中惺響,急得面露狠色:“你莫欺人太甚!把阿月的至親都擺弄開,讓她孤零零一人上京做人質(zhì)?你看看她的身子,你也是女子,你可有良心?”
“哦,我哪里長得像善人菩薩,讓大當家誤會這么深?”
謝瀾安半張臉孔還掛著笑,眼色卻驀然冷沉,清音擲地,響蕩山谷:“我的人被你浮玉山之人所傷,這賬又該怎么算?我明擺著欺負你的時候,受著就好,別講良心。”
這女子的乖張難測,一時激得封如敕血氣上涌,他握戟的指節(jié)發(fā)白。
百里歸月忽問:“世家欠我們的人命債,算嗎?”
“算啊!敝x瀾安輕描淡寫,“誰不愿意還,我按著他的腦袋讓他還。”
封如敕想錯了一件事,百里歸月不是人質(zhì),謝瀾安試玉不用燒足三日滿,經(jīng)過方才那番對談,在她這里,百里娘子一人便抵過八千傭兵。
她等著百里歸月答復(fù)。
“大哥!卑倮餁w月咳嗽兩聲,對封如敕低道。說來奇異,她語氣并無親昵,卻輕易安撫住人高馬大的封氏大當家。
百里歸月近前幾步,喑啞道:“歸月聽憑女公子吩咐。但若要歸月心悅誠服,我心中還有一問。”
謝瀾安對上她淺蜜色的清寂眸子,從中看見一星光芒搖曳!澳銌!
“女公子汲汲為帝王謀,為寒士謀,為天下謀,那么——敢為女子謀嗎?”
草木經(jīng)風嗚鳴,金石遇擊鏘鳴,雷鳴夏,蟲鳴秋,凡物皆有所鳴,人,為心中不平鳴。
如果謝含靈僅是為少帝獻策,為寒人發(fā)聲,為南朝求安定,也為自己的權(quán)勢一步步往上爬,百里歸月依舊會追隨她回京,心里卻只當錯看了人。
“你過來!
謝瀾安利落地抖開折扇,遮面附在狐裘女子耳邊,輕語一句。
她靠近的動作讓封如敕一瞬如臨大敵,提醒的話音卡在喉嚨。
他沒法不緊張,這個女人實在邪門。
下一刻,卻不知百里歸月聽到了什么,目光剎那璨亮。
她的唇角顫抖起來,就要對謝瀾安下拜。
謝瀾安隨手撈住她的臂彎,側(cè)顏莞爾:“時候還早,先在山中過個好年,再入風云地不遲。若不然,你大哥快用眼神吃了我了!
百里歸月猶豫了一下,想說什么,謝瀾安輕嘆:“我還剩一點良心的時候,不用急著效死!
“還有,我不喜人稱我女公子!
百里歸月鄭重揖首:“女君!
道旁一面陡峭山坡上,阮厚雄父子一人一騎立在崖邊,凝神眺望山下形勢。
當看到謝瀾安下令釋放了浮玉山的幾百名俘虜,阮厚雄向身后集結(jié)的府兵一揮鞭,“回吧,事情妥了。”
山下,封如敕癡怔地看著那道白影上轎,仿佛有一輪月亮,要離他漸行漸遠了。
玄白手指呼嚕著馬鬃毛,百思不得其解,主子方才到底說了什么話?
他有心問問胤奚,這臭小子卻仿佛還記著先前的仇,留給他一個孤傲的背影。
·
吸納了浮玉山的勢力后,胡威、權(quán)達雅兩部對分地復(fù)稅的條件也萬分動心,在阮厚雄的策動下緊跟著歸附朝廷。
有山越帥的合盟作震懾,還有兒孫當人質(zhì),世家們徹底歇了心氣。在三吳推行的土斷勢如破竹。
清田吏們在鬼門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逃出生天后,愈發(fā)憋著一股勁,定要做出點業(yè)績給謝御史長臉,也讓金陵那些送他們上任時明嘲暗諷,說他們苦心鉆營圍著女子裙擺打轉(zhuǎn)的同僚看看。
之前量地記錄的幾本簿子,被世家派人燒了,卻都記在萬斯春腦子里。一日,在署府遇見過來查檢進度的謝瀾安,他大著膽子搭訕:
“臺主,昨日無錫張家的管事來送田冊,態(tài)度好得不得了,那張家的公子……還沒放回去呢?”
謝瀾安聽了,理所當然道:“你們關(guān)了多少日,那幾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也該關(guān)多少日,才夠給諸位消氣啊!
阮家二舅一連幾天沒回老宅吃飯,尹老夫人明知他是拉不下臉,懶得過問,阮厚雄樂呵呵地當個樂子看。
聽說寶貝外甥女在尋好酒,阮厚雄顛顛拎了三壇子私人窖藏去了西院。
敞開的北戶下,謝瀾安坐在窗邊,正看著窗外開放的臘梅出神。手掌下壓著的,是浮玉山才送來的壯丁名冊。
見舅舅來,她起身讓座:“阿舅來了!
阮厚雄瞧見她被北風吹得微白的臉頰,雖說屋里通了地龍不冷,還是繞過去將瑣窗關(guān)上。
他有些奇怪:“依你的性子,得了個智計超群的女子幕僚,偷著樂還來不及,怎么顧慮重重的?”
“我有樂自然大大方方樂,為什么要偷著?”
謝瀾安在舅父面前才難得玩笑一句,說罷,長眉又淡蹙。
“女子自來命薄,那樣的身子骨撐著智多近妖的命,便更薄了……”
“那日那位謝御史,到底同你說了什么?”
滿是藥氣的清閨,泥椒壁上掛著一幅諸葛亮六出祁山圖。百里荻將冒著熱氣的四君子湯送進屋里,還是沒忍住詢問侄女。
自打那日在山下吹了風,回寨后百里歸月便染上風寒,連嗽了好幾日。
此時她倚在榻枕上,素面如紙,回想那日入耳之言,眸含清光。
謝瀾安敢不敢為女子謀呢?
她的回答是:“我能讓寒人參加科舉,便不能讓女人也一同參加嗎?”
震古爍今的想法,只怕也空前絕后!
讓寒門學子入仕,已能預(yù)見王丞相為首的那班老臣會如何反對,遑論女子參加策考,遑論女子入朝為官!
謝瀾安心中有一盤棋,朝野風云變幻,這每一著手筋也要隨之改易。對于這個深埋于心的念頭,她尚在斟酌如何布局,可就在這時,遇見了百里歸月這個奇兵。
如水得魚,魚擺尾,這潭水便活了一半。
看,謝瀾安想,連上天都愿饒她一子。
“剿匪一戰(zhàn),我會上報陛下抽調(diào)的是郡縣之兵,以免陛下多心,所以還得勞煩阿舅替我粉飾一二。”
還在籌劃的事,謝瀾安沒有與阿舅多說,想起另一事,同阮厚雄打商量。
阮厚雄知道瀾安心思深,沒有追問,滿口答應(yīng)。
謝瀾安想了想:“還有,胤奚的梟敵首功,也壓住別上報了!
阮厚雄意外地噫了聲,一琢磨,明白了其中緣故。瀾安這是對那臭小子精雕細琢,用心深遠啊,歷練歸歷練,卻不愿他木秀于林被人盯上,過早折了鋒芒。
他帶著酸溜溜的口吻逗她:“男兒少有不戀功名的,壓功不報,就不怕那小子有想法?”
有想法?謝瀾安失笑,她倒情愿讓小郎君來她跟前鬧一鬧。自從那一刀后,胤奚回來便開始躲著她,往常恨不能整日黏過來的身影,最近卻消停得讓她不適應(yīng)。
莫名其妙。
傍晚謝瀾安提著那三壇酒,推開西廂房的門。
胤奚正幫外院主簿們核對一縣田契,屋內(nèi)燃著沉水香,他正襟跽坐,干凈的白棉衣袖垂委在幾案下,搦管在手,腕骨清雋而冷瘦。
一道尚未全消的箭疤留在他手腕上,淺粉顏色,卻極猙獰,為這看上去弱質(zhì)文雅的白衣郎君,添了一筆凜冽禁忌的味道。
他聽聲抬眼,夕光落進瞳眸。
看清謝瀾安的臉,一頓,眉眼逸出一抹無辜的純情。
“女郎怎么來了?”
他提著筆,挑起的桃花眼一味看她,任由滾圓的墨珠從毫端滴落。
嗒地一聲,麻紙?zhí)蛲改邸?br />
謝瀾安喉嚨微滾,重重將酒壇放在案上。
“之前說過要練你酒量,養(yǎng)傷這些日子耽擱了。如今傷口好了,喝。”
等喝醉了,她審他什么,他都會乖乖回答。
第70章
胤奚看了看那泥封的酒壇, 沒說旁的話,不緊不慢地擱下筆,蓋好硯盒, 將文書整理好摞在一旁。而后手指握著袖管向上卷了兩折, 這才掀開酒封, 就著壇口嘗了一口, 低頭說:“女郎想問什么, 不用這樣, 我也會知無不言的!
謝瀾安一聽就笑了,“知道我要審你?”
他也知道自己醉后黏黏糊糊,問什么答什么,嘖,所以這機靈鬼該不會是故意躲著她,一直在等她找上門來吧?
“為什么要審,我的心里話,一向?qū)ε商拐\相待!
一聽這信口拈來的腔調(diào),就還是不老實。謝瀾安隔空點了下他抹蜜似的嘴, 又指指酒壇,抖袍在幾案對面坐下。
目光一轉(zhuǎn), 抽出壓在冊簿底下的幾幅行草, 拿在手上檢查。
她明擺著灌酒來了, 胤奚唇角抿動了一下, 乖乖捧起酒壇, 就壇飲酒。
謝瀾安余光輕瞟,只見他微仰的喉結(jié)一咽一滾,不是那種嗜酒為命的武夫的喝法,而是款洽從容的, 帶有幾分光霽的文氣。
然而舉著五斤重的瓷壇子,他的手背不可避免浮出青筋,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肌肉勻亭,便又彰顯一股斂而不發(fā)的疏狂意味。
——這樣的人若生在謝家……
自小錦繡堆里來去,大抵也是個不輸謝豐年的明恣兒郎。
“咳。”
一聲輕咳打破謝瀾安的遐想,她回過神,見胤奚仿佛一口喝急了,一線酒液順著他唇角流到精巧的頷尖,又順著下巴滑過喉嚨,沒進交領(lǐng)里。
屋外冬風陣陣,胤奚居常簡便,竟是只穿了件白纻麻單衣。也不知是那衣帶系得敷衍,襟口隨著胤奚舉壇的動作松垮了些許,還是那酒水太會流,沿著他鎖骨下一小片潔白肌膚直沒進去,像貓爪藏起撓癢的鉤子,欲說還休。
謝瀾安眸子輕瞇,這個小狐貍……
心里剛冒出一點懷疑,還沒等她確準,便被空氣中浮動的淺淺馨香攪亂了思緒。
這不是屋里燃的篆香氣味,也不似閨閣薰香。謝瀾安看了眼低低咳嗽,暈生兩頰的胤奚,前兩回他醉酒時,她恍惚都聞到過這股香氣。
她好奇這個很久了,趁著小郎君眼波迷離,佯裝無意地移目:“你擦的什么香?”
“唔。”
喝凈了第一壇的胤奚,遲緩地撩起眼皮,“誰偷偷擦那個,怪……怪臭美的。”
你不臭美,謝瀾安無語一噎,瞥了眼胤奚的右手。
也不知從前是哪個偷偷往紅痣上抹香露。
一個大男人,總不會是體香吧?
不過她為什么要追根究底這種事情,他是香是臭,與她有何關(guān)系。謝瀾安肅起了面孔,瞧著火候差不多了,回到正題:“說說吧,為什么躲我?”
“沒有躲……”
胤奚的唇瓣被酒水潤出粉紅的亮澤,不知幾分醉,濃密的睫毛低垂著,不再拿那雙芙蓉露水眸勾人了,話卻說得明白:“那日,嚇著女郎了……過后便不敢再讓女郎想起那一幕!
“我,總是想讓女郎入眼所見,皆光明磊落。”
屋中有片刻寂靜。
胤奚想了想,小聲說:“我平素不那樣的!
“你平素也不把嗓子夾起來說話。”
地心的薰籠有些熱,謝瀾安抽出折扇,展開對著臉扇了扇風,面無表情地盯著檀木幾上,那只向她慢慢蹭過來的手。
胤奚仿佛聽不懂她說什么,手將觸及女子衣袖,忽又縮了回去,啟開第二壇十八年的陳釀,舔唇喝了一口。
聲線越發(fā)軟得厲害。
“女郎新得了一位謀才佳士,惺惺相惜,衰奴自然以為女郎眼里放不下別的人了,沒的湊到跟前討嫌。我若不能見賢思齊,只怕后來者居上,日后更不配得到女郎的垂憐,所以這幾日衰奴都在認真做事……不承想,女郎還會主動來看衰奴……”
說得好生可憐,好像自己是失途的雛鳥,等著東風將賴以生存的溫暖吹回羽翅。
謝瀾安挑扇托起他下巴尖,將那顆東搖西晃的腦袋穩(wěn)住,盯著他觀察:“醉了?”
胤奚眉弓酲紅,眼皮發(fā)沉,撐著說沒有。
謝瀾安眼里浮現(xiàn)捉弄的神氣,愈發(fā)氣定神閑。又等了片刻,她肘倚書案,欠身向?qū)γ婵拷?br />
“叫姐姐!
低垂著睫的男人忽地輕笑一聲。
謝瀾安心頭一跳。
胤奚挑起形狀流麗的眼尾,黑瞳中透出幾縷儇佻的光亮。學著謝瀾安的樣子,他傾身靠近,直到僅隔一柄扇的距離,酒氣輕吐:“我的酒量其實長進了些。”
他就那么似醉非醉地笑睨比他小一歲的女郎,兩片豐潤紅唇,上下輕碰。
他沒出聲,但謝瀾安確定他念的是,妹妹。
謝瀾安瞳孔輕動,驚覺胤奚此刻的表情為何那樣眼熟——那是她懶懨時看人的樣子,三分漫不經(jīng)意,浮蕩著釁意,把天地都不放在眼里——他學得肖似她。
突如其來的驚悸,如對面照鏡。
扇柄還抵著胤奚下巴,謝瀾安下意識往回抽。“啪”地一下。
胤奚伸手扣住扇端。
他話語間的嬌氣不知如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如酒泉的嗓音:“女郎不是還有話問?”
難道他一直沒有醉,之前都是在有意逗她?可他若不是渾醉了,豈敢如此?謝瀾安牙根輕咬,捏著扇柄暗中與他角力,臉上卻綻出真假莫測的笑意:
“喝了點酒便顛三倒四,問什么你不交代?還用別人費功夫么!
“不一定的。”胤奚眼波中的霧氣沒褪,手上的勁也沒松,眨了眨眼,“女郎教過,示敵以虛,后手衰奴自然留了的,女郎不探,怎會知道有沒有!
謝瀾安若就此放手,也就不用和他歪纏,局面也就解了?蛇@柄玉骨絹扇是她不離身的用物,她也從來不是放手權(quán)柄的性格。
面對不知哪根筋搭錯,膽敢以下犯上的小子,她索性較上了勁,一雙寒水清眸乜過去。
“酒量長了,膽子也長了嗎?”
“女郎,為什么要躲呢?”
胤奚五指輕扣,偏不讓扇端離開喉頸,如同攥著一把無鋒的匕首對準自己,目光卻柔情。
他將她之前的話原樣奉還。
躲避,是因為抗拒,抗拒,是因為被吸引。
這念頭甫出,便被謝瀾安霎目驅(qū)散,好險著了這禍水的道!真是三日不見,花樣翻新,他以為憑這樣便能攻略她的心關(guān)城府?
一剎被激起勝負的欲望,女子鎮(zhèn)定地直視回去,指節(jié)用力。
胤奚到底不敢真的與她爭力,拉扯片刻,輕輕松開手。
扇子物歸原主的剎那,謝瀾安立時起身,粉面含霜地指向胤奚,“少爺練的好酒膽啊,你既這么能耐,另一壇也——”
打定主意要說句狠話降住他的,可話到一半,無意看見胤奚手背的傷疤。
軍醫(yī)說,這一箭戧掉了他一大塊皮肉,又耽誤了一夜,傷口看著嚇人,幸好未傷筋骨,否則別說提刀拉弓,便是拿筆也成問題。
當時胤奚自己一副無關(guān)痛癢的沉定,倒是那個被他救下的侍衛(wèi),對胤奚感激涕零地掬首。
謝瀾安悶悶把話咽了回去。
他總有本事讓她在最生氣的時候心軟。
她調(diào)開視線,鴻門宴誰劉誰項也鬧不清了,抬步離開這間酒香里混著春日酴醾花氣的屋子。
胤奚從松開扇子開始,便在幾后垂眼坐著,蔫蔫的不知想些什么。
余光映入女郎轉(zhuǎn)過桌角颯沓欲去的羅襪,他扣起中指,輕輕一彈。
謝瀾安膝彎突地一軟,身體不防向旁跌去,正被胤奚接個滿懷。他順著女郎的力勢后倒,像枝柔韌的折柳,老老實實被謝瀾安壓在身下當墊子。
謝瀾安迎頭被她欲要逃離的迷蒙香氣罩了滿懷。
她甚至懵了片刻。
“胤衰奴。”她本就有些神思不屬,只是不肯承認自己定力不濟,會栽在這個盤絲洞里。方才走得急,便也不確定是自己刮到了案角,還是被人動了手腳,唯獨氣勢不能輸,在上面俯視那雙幽深的眼睛,“你做的?”
一枚五銖錢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骨碌幾個轉(zhuǎn),無聲落在鋪地的莞席上。
胤奚的眼神比初生的雛獸還無辜,“女郎沒站穩(wěn),幸而不曾磕……”
誰知謝瀾安問完那句話,根本沒想著聽答案,撐臂就要起身。兵荒馬亂,也沒留心她的掌心正按在胤奚月匈尖上,男子喉結(jié)不受控制地滾了滾,一抹可疑的紅暈從他的耳根蔓延到脖頸。
他偏開臉,那是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鬼鬼祟祟,彈指磕上謝瀾安的麻筋。
于是起到一半的人重又跌回身上。
換來男子一聲隱忍的悶哼。
博山爐中溢出的裊白雪煙,被這邊帶起的風拂得散開幾個轉(zhuǎn),為兩道糾纏在一起的呼吸打了個結(jié)。
磕在麻筋上的酸麻滋味,不是一時半會兒緩得過來的,謝瀾安倒吸一口涼氣,氣過了頭,倒嘆笑出兩聲鼻音。
她到這時若還不知胤奚是故意,便算白被占去了這份便宜。
“我請人教你本事,”她不急著起身了,俯視身下的人,“你拿來用在我身上?”
胤奚神色微僵,身體卻被她冰冷的凝視點熱。
他閉了閉眼。
怎么可能真等著女郎來幫她練酒量。在今日之前,他早已偷偷練過了兩遭。強忍酒意的感覺不好受,可他更不想在日后有不時之需時,誤了女郎的大計。
所以盡管酒喝了一壇半,他還沒有失去理智。
他知道自己就是在犯渾。
燒腹的醇酒也并非對他沒有影響,平時能藏住的心思,像枯草垛上的火一燒漫天,他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開張著,叫囂著,不愿讓她離開。
像夏日抱著竹夫人,冬夜摟著雪絨毯,非要緊貼在身才舒服。
他控制過了。
可是太癢了。
“我喝多了,唐突女郎,不知所謂……”胤奚復(fù)睜開眼,手甚至死不改悔地虛空圈在謝瀾安腰側(cè),“女郎罰我吧。”
他那雙含著蜜的眼,那兩瓣微張的紅唇,都是不自知的食髓利器。
謝瀾安驀然展扇蓋住那張臉,微涼指尖,穩(wěn)穩(wěn)點住他松散衣領(lǐng)下的胸膛。
“你,想,怎,么,罰?”
好啊,不就是玩?她這時候退縮,除了落個丟盔棄甲的狼狽,再無臉面可言,不如從他身上扳回勝算。
和我玩?
絹面下有鼻息加重的口耑聲,后仰的脖頸好似粉透的獨山玉。謝瀾安指尖殘忍地向下,一寸一縷,將雪上櫻梅暴露在空氣中。
又被女子垂下的發(fā)絲拂過。
胤奚眩暈:“女郎,別……”
謝瀾安眼前同樣輕輕地眩暈,不解地想:怎的,連那里都是粉的。
“讓你動了?”她仗著對方看不見,緩緩調(diào)穩(wěn)了呼吸,視線凝著那一處,鬼使神差地起了惡劣心思。半寸長的小指甲撥動上去。
胤奚就真不敢動彈,被遮住視線的刺激突如其來,手捏成拳,喉嚨劇烈地抖動了一下。
“別什么?怎么不厲害了?”謝瀾安吐出一口氣,“繼續(xù)說,還想怎么罰?”
扇面下的人氣息隨著胸口起伏,半晌,啞聲張口:“久一點,好不好!
謝瀾安眉心一抖,不等她惱得手上加力,放話的人猛地弓身坐起。
胤奚雙手扠在謝瀾安臂下,將她抱坐在方席上,同時屈起一膝擋在身前,隔開兩人的距離。
謝瀾安尚沒反應(yīng)過來,弧形的扇面下落一寸,露出他的一雙眼,和她的一雙眼,彼此對視。
仿佛是二人初遇的斯羽園中,曇花開放的瞬間,天地都靜了片刻。謝瀾安最先反應(yīng)過來,看著胤奚有些兇的眼神,只當他惱羞成怒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該生氣也輪不著他吧,收扇在他頭上輕敲,“知道怕了,下回就老實點。”
她拍拍襕衣,大獲全勝地走了。留下脖子紅得要滴血的胤奚,不自然地蜷腿坐了好半晌,抬手蓋住眼睛。
女郎豪氣無邪,爭鋒不讓,不允許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逃避退縮。
他卑鄙地利用了這一點,引她誘她,隨她施為,她卻根本不懂他方才在躲什么。
胤奚仿佛看見了羊腸巷里,覆階的無瑕白雪旁,被無數(shù)只腳踩踏出來的泥濘長道。
更臟的是,他竟然開始回味方才發(fā)生的一切。
他偏頭,拎起剩余的半壇子酒,自暴自棄地仰頭往喉嚨里灌。
如果明早他都忘了,就當他還不配渾無弱點地站在女郎身邊,不配記得這卑微又美妙的賞賜。
·
瀾安出門走出幾步,才察覺到自己的唇角是翹著的。
她立刻壓平嘴角,冷酷地想:怎么能不生氣呢?這小酒鬼以下犯上,雖說立了功吧、獻上美色也算愉悅了她吧、最后也敗下陣來了吧——可功過也不能相抵。
得寸進尺,莫過于他。
一步步縱容失地,她原則何在?
正想到這里,迎面從月墻進來一道身影,謝瀾安的笑意倏然隱沒。
阮碧羅身披一件薄薄的雀金緞氅,身后無婢女跟隨。她瘦得深凹的眼睛,銳利地射在謝瀾安身上:“你從誰那里出來?”
謝瀾安住的院落是阮府獨院,門口自有侍衛(wèi)。但做母親的要來看看女兒,想也攔不住。謝瀾安道:“母親有事嗎?”
阮碧羅定定看了謝瀾安兩眼,忽地笑起來。
謝瀾安微怔,已記不清上一次見母親笑是什么時候。她皺起眉:“你笑什么?”
“我笑我教養(yǎng)你二十載,竟不知我家瀾安也會臉紅!
謝瀾安凜神,臉上閃過一絲不確定,便聽阮碧羅繼續(xù)陰陽怪氣:“口口聲聲說和我不同,原來也會為一個容色出彩的男人神魂顛倒,全心信任——可你怎知,他不是為你的身份和你能給他的便利,與你虛與委蛇?等他有朝一日背叛你,有你后悔之時!”
婦人的譏諷如一盆涼水,兜頭澆滅了方才屋里氤氳的一切曖昧。
前世,在她收楚清鳶為門生時,母親怒其不爭地說過同樣的話。
謝瀾安襟懷冷卻,只是這心冷與胤奚無關(guān),她聲音淡漠:“人我用得起,自然就信得起!
世間的男歡女愛,于她而言,于她所為之事而言,皆不值一提。她不要的,誰也纏不上來,只不過人之大欲,一時興起,她相中的,別人也不能不給。
她掌得住。
“母親還是少操些閑心,多保養(yǎng)身子頤養(yǎng)天年吧!
·
阮厚雄尚不知自己精心窖藏的三壇美酒,都祭了胤奚的五臟廟。
前一天胤奚喝完,也沒墊什么吃食在肚子里,次日醒來,睜眼見自己倚案而眠,竟是坐著睡了一宿。
爐中的香已經(jīng)燃盡,他低頭,衣襟還像昨日荒唐的那樣散亂著。
胤奚瞳孔輕縮。
身體的感觀復(fù)蘇,胤奚才一抻腿,又蹙眉低嘆一聲。難得自惱地緊了緊手掌,就這么沒出息么。
正房靜悄悄的,胤奚收拾好自己,清清爽爽來到廊下時,謝瀾安也同樣恢復(fù)了平時的清冷。
兩人的眼神對上,各有各的鎮(zhèn)定自若。
仿佛昨日那兩雙含著暗昧情愫對峙的眼眸,只在夢中。
屋壁上提早掛上了數(shù)九寒梅圖,謝瀾安呷了口老太太大清早遣人送來的甜棗湯,在未點睛的空白梅枝下抬眼,“有事?”
“有!
胤奚脫靴入室,還是昨日整理的那批文書,交給女郎過目。而后,低徐的嗓音在謝瀾安耳邊道:“昨晚,喝了酒,今早起來,見我的衣衫敞著……”
他停頓了一下,謝瀾安沒搭腔。
真真假假那一套被他玩熟了,誰知道他是記得還是不記得。
胤奚眼里含著一汪水,漣漪輕瑟,看她時便欲滴落:“我還發(fā)現(xiàn),兩邊顏色不一樣,我自己又沒有那種癖好!
一口甜湯差點在謝瀾安喉嚨鬧起義,她強壓著沒嗆出來,一本正經(jīng)說:“興許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