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自從自己有記憶起,楚然就知道,自己的父母拋棄了她。
除了她,還有情況相似的安娜。她們出生于同一年,又同樣被親生父母拋棄,又被湯婆婆從垃圾堆中撿到收養。
這樣的情況, 在底城貧民窟并不罕見。
許多年輕的少年少女, 因為缺乏必要的生理常識和責任心,他們輕率的結合帶來一個個并不被期待的小生命。
郊區的垃圾場經常有人能夠撿到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但按照湯婆婆的話來說,楚然和安娜都是幸運的小孩,因為有更多的嬰兒在更多難以預料的地方出生,并在出生當天就失去了性命, 她倆應當感激自己的幸運。
說到湯婆婆, 她是一名常年在垃圾場拾荒的老太太,沒有人知道她的出身背景,似乎在底城垃圾場修建完成的那一天, 她就已經住在這里了。
湯婆婆沒有伴侶,也沒有孩子。
對于楚然和安娜,湯婆婆堅稱最初決定收養她們, 只是為了多找兩個免費的勞工, 并不是來做慈善解決社會問題的。
湯婆婆也正如自己所說的那樣, 對于兩個小女孩的養育從不上心, 她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婆婆, 也從來提供過任何溫暖的擁抱與愛意。
她反而經常拄著拐杖,扯著楚然和安娜的耳朵教育道:“我沒有讓你們去煉金術師那里買賣器官,或者去礦井工廠伺候那邊的工人,反而為你們提供一個住處,教會你們識別垃圾的技能,你們應當感謝我!”
楚然不清楚安娜的想法,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她是十分討厭湯婆婆的。
湯婆婆性格刻薄,小氣吝嗇,不僅經常克扣她的食物,還總是教導她感謝自己。如果不是實在沒處可去,楚然真想逃離湯婆婆的身邊!
不過安娜似乎和楚然有同樣的想法。
又一次撿垃圾歸來,湯婆婆檢查了安娜和楚然撿回來的材料后,只給兩人分別發了一小塊面餅。
“婆婆總是這樣,這么一小塊面餅,根本吃不飽!她自己卻吃香喝辣,每頓都吃得打飽嗝!”安娜氣得臉色通紅。
楚然深以為然,不斷附和安娜的話。
湯婆婆卻毫不在意:“如果你們有意見,那就離開我這里,自謀出路!不過你們要記得,是我養育了你們。即使你們離開了,也應當每個月向我繳納一定數額的星幣,直到付清我養育你們的成本為止。”
“你簡直欺人太甚!我們還是未成年!”楚然受不了,大喊道。
“何必和這樣的人多嘴!”安娜攔住楚然,冷冷道,“我們遲早能夠憑借自己的能力,離開這里。”
或許是出于對湯婆婆的同仇敵愾,又或許是每天一同出門撿垃圾的情誼,即使兩人并沒有任何血緣聯系,楚然和安娜依舊成為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只不過隨著兩人的漸漸成長,楚然和安娜似乎選擇了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
在日復一日被他人欺凌的過程中,楚然越來越堅信拳頭的重要性。除了安娜,她不再相信所謂的同伴,只相信自己手里的拳頭。
漸漸地,在越來越多的較量之中,楚然完成了從失敗者到成功一方的轉變,她總能在垃圾清運車到來前,占據相對最好的“地段”,撿到最具價值的廢品。
而就在楚然忙著打架搶地盤的時候,安娜已經換了一個又一個男友,不斷豐富著自己的戀愛經歷。
等到兩人難得有空的時候,楚然發現安娜身上噴了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香水,不僅如此,安娜的臉上也化了妝,楚然抽了抽鼻子,有些不滿道:“你怎么變成了這樣?”
“這樣是哪樣?”安娜掏出一枚小鏡子,對著鏡子檢查自己的口紅。
“你原來不是這樣的。”楚然也說不上來哪里不對,但她總認為安娜現在的樣子十分陌生。
“楚然,你也應該學聰明一些。”安娜的視線停留在楚然嘴角的擦傷,以及胳膊的腫脹之處,她說出一個男人的名字。
楚然有所耳聞,對方是另一片垃圾場的“老大”,和她所管理的區域并不互相干涉。
“你的拳頭再硬有什么用?我們是女人,天生就能夠依靠男人。他是我現在的對象,我每天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夠享受對方為我提供的充裕食物,再也不用受湯婆婆那個老家伙的氣!”安娜指點道。
“可是你這樣會生出小孩的!我們明明還沒有成年!”楚然眉心皺起,明顯不贊同安娜的觀點。
安娜聞言,笑出了聲:“怎么會有你這么天真的人!我當然會保護好自己,不會像那些愚蠢的女孩一樣,年紀輕輕就進行生產——”
“湯婆婆說了,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楚然悶悶的聲音響起。
“楚然,我們已經不再需要依附湯婆婆生活,而你明明擁有更輕松的選擇。”安娜的手指點在褚苒的衣服上,“瞧瞧,你這身衣服多久沒有換過了?又酸又臭,我本來都不想提醒你的!”
“不,我不想那樣做——”楚然有些不高興。
安娜卻讀懂了她的意思,忍不住笑道:“你不會還在認為自己是那個與眾不同的人,要等待其他chu-ran的出現吧?”
關于“chu-ran”的秘密,要追溯到兩人更小的時候,某天夜晚,楚然悄悄告訴安娜。
——她不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chu-ran”,她能夠聽到其他“chu-ran”的聲音。
這個認知令楚然感到欣喜,她終于找到了自己身上與眾不同的地方。
也正因此,楚然總認為自己才是命運的主人,她無法接受自己像安娜那樣,去討好迎合其他人為生。
安娜撫摸著楚然的臉頰,柔聲道:“楚然,我們一同長大,我把你當成我的親妹妹,才對你說這些話。以我們這樣的出身,就算實力再強又能怎么樣呢?最多也不過是湯婆婆那樣的下場,在垂暮之年收養幾個孩子,永遠守著這一片垃圾山。”
楚然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反駁的話:“安娜——”
“你的五官不如我漂亮,但也算得上清秀。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走上一條輕松的道路。”夕陽西下,安娜眼中流露出蓬勃的野心與渴望,“至少對于我來說,嘗過了這樣的道路,我只會走得越來越高,直到離開這片垃圾場,把所有人都踩在腳下。”
——
自從那場談話后,楚然和安娜相聚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碌。
而安娜也正如自己所說的那樣,自從結束初級義務教育階段后,她選擇輟學,離開了自幼生活的垃圾場區。
聽其他人所說,安娜新交往了一位在礦井工作的工人,已經跟隨對方前往底城礦井生活。
楚然則繼續撿垃圾為生。對于自己的未來生活,楚然有自己的規劃——她正在攢錢,希望能夠完成中級教育,學一門機甲維修相關的手藝。如果楚然運氣比較好,她甚至可以考慮去上一個底城的大學!
在底城郊區這樣落后的地區,能夠完成初級教育的人數量已是寥寥,更別提完成中級教育,甚至去大學念書的人!
在常年累月撿垃圾的積累中,楚然可以自豪地說,沒有人比她更能分辨清楚機甲每一處材料的成分構成,她對于機甲的各種材料知識已經滾瓜爛熟,根本不遜色于那些校園里念書的呆瓜學生們!
只不過,楚然很窮。即使去找湯婆婆借款,她手中的星幣也不足以完成支付中級教育的各項學費。
底城的教育資源被議會背后的工廠主們聯合壟斷,只向居民們提供免費的初級義務教育。一旦居民想要完成更深層次的學習,就必須支付高昂的星幣費用。
而在垃圾場的人們,是沒有未來的。
楚然憑借自己的拳頭,占據了垃圾山相對最好的一片區域,每天賣廢棄材料的收入,也不超過十枚星幣。
——底城市區一支最便宜的量產營養液,就要一百星幣。
面對如此懸殊的貧富差距,楚然在某些時刻,十分能夠理解安娜想要離開這里的決心。
只不過楚然堅信,憑借自己的努力,她的生活也會變得越來越好。
直到這一天,湯婆婆意外出事。
在一場礦井壟斷集團和煉金術師們的火拼之中,貪圖便宜的湯婆婆沒有第一時間避讓,反而試圖在雙方的斗爭中撿漏。
根據抬湯婆婆回家的人們回憶,當時一臺機甲的冷刃砍過來,湯婆婆立馬倒在地上,瞬間失去了意識。
湯婆婆的傷勢不容樂觀,一道刀口橫貫她的整個胸膛,這個武器上似乎涂有特殊的藥水,湯婆婆受傷的地方血流不止,普通藥劑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想要治療湯婆婆,就必須前往郊區的醫療艙,而醫療艙的費用又是一大筆星幣。
楚然讓鄰居們將湯婆婆送往醫療艙,又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去地下礦井尋找安娜。
這時,安娜早已經換了對象。
現在她的對象是一名工廠主的小兒子,對方承諾會在今年迎娶安娜,安娜十分滿意對方的家境,同意了這門婚事,特意告訴了楚然。
聽到楚然的請求,安娜先是一愣,隨即又十分不屑:“你說要借五百星幣?楚然,你知道我現在每天一頓飯的標準已經是一千星幣了嗎?”
面對安娜的奚落,楚然臉色漲紅,她并不想麻煩安娜,但在自己捉襟見肘的情況下,她只能來尋找安娜的幫忙。
“楚然,不是我說你,你什么時候才能變得聰明一些?”安娜點著楚然的額頭,她唯一沒有變得,似乎就是仍舊把楚然當成自己的親妹妹,語氣有些恨鐵不成鋼,“你理會湯婆婆那個老妖婆做什么?她從小怎么虐待我們的,你是忘了不成?我一想起她,就會想到那段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要我說,她這樣死了也是自己咎由自取!”
“安娜,雖然她對我們很不好,但如果沒有她,我們早就不在了。”楚然囁嚅道。
“誰讓她養活我們的?”安娜眉眼狹長,頗具幾分媚態,此時她瞪圓眼睛,“我們這樣的爛命,本來就是扔到垃圾場自生自滅的命!她養了我們,又不對我們好,那何苦要折磨我們?既然我們自己活下來,又何必感謝她?”楚然放棄爭辯,轉身就走。從小到大,她從來都沒有說得過伶牙俐齒的安娜。
可是安娜叫住了她,丟給楚然一個信封。
楚然打開信封,發現里面放著五千星幣。
“最近礦井的生意不太好,我從對象那里要到的錢也不多,你省著點用——”安娜說道。
楚然將信封收好,用力抱住安娜,不禁紅了眼眶。
安娜卻推開楚然,嫌棄道:“你趕緊走吧!記得給老太太收尸的時候,買個好點的棺材。”
然而即使送到底城郊區的醫療艙,也沒能挽救回老太太的生命。
——湯婆婆年齡并不算大,只有五十歲出頭的年齡,但她的身體早已在風餐露宿的生活中日漸衰敗下去。
楚然沒有理會其他人的建議,譬如將湯婆婆的遺體轉賣給垃圾場專門的收尸人,用于煉金術師的各種研究之中,而是根據湯婆婆的遺愿,楚然將其火化,把骨灰埋到了底城郊區的公共墓地之中。
按照湯婆婆的話來說,她在生前無法離開垃圾場,死后一定要進入公共墓地,享受一名底城公民應該具備的權利。
埋葬了湯婆婆后,楚然把剩余的星幣還給安娜,繼續撿垃圾攢錢。
這個時候,她聽到了更多關于“chu-ran”的聲音,那些聲音告訴她,她,就是最后的“容器”,注定會成為犧牲品。
楚然沒有告訴任何人這個秘密,包括安娜。她不明白什么是“容器”,但她始終相信,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時的安娜已經嫁給了那位礦井工廠主的小兒子,她憑借自己的“努力”實現了階級的跨越。
看到衣著寒酸的楚然,安娜忍不住譏諷:“楚然,你到底在堅持什么?看看我們之間的差距,你明明可以像我一樣,又何必為難自己呢!”
隨后,安娜又要給楚然塞信封。
但楚然拒絕了安娜的接濟,她希望能夠掌控自己的命運,而非依賴他人。
不過現實是相當殘酷的。楚然學歷很低,僅僅完成了初級義務教育;又是垃圾場區出身,無父無母,沒有任何社會關系。
在這樣的背景下,楚然只能做回老本行,在底城各個區域當清潔工人,以撿垃圾為生,生活得十分拮據。
直到這天,楚然終于憑借每個月微薄的薪資,攢夠了申請高等教育的入學費用。
——自從進入底城城區工作后,楚然的見識也在不斷,她發現自己的能力早已不再需要中級教育,而更適合完成高等教育,于是她更改了自己的攢錢目標。
完成入學測試后,楚然的星幣賬戶重新清零,但楚然的心情卻十分雀躍。
她清楚自己的實力,她一定能夠考上底城的大學。只要進入大學,她就能夠申請大學內部的學費貸款,從而順利完成自己的教育事業。
等待成績的時間,楚然并沒有閑下來,仍舊每天走街串巷,清理回收有用的垃圾。
直到這天夜晚,楚然在一處煉金術師丟出來的垃圾堆中,翻到了一堆人體組織。
雖然這樣的情況并不常見,但在底城部分漠視規則,管理疏漏的區域也并不算特別稀奇。
聞到袋子中散發的腥臭味,楚然和一同負責清理垃圾的同事不約而同干嘔出聲。
同事打開垃圾袋,看著里面模糊的組織器官,更是抱怨道:“怎么現在才扔出來,簡直給我們的工作添堵啊!”
楚然捂住鼻子,視線無意一瞥,卻定格在其中一處,久久沒有動作。
同事察覺到楚然的異常,奇怪道:“楚然,你怎么了?”
楚然神色怔楞:“這是……什么人?”
“咦?你居然不知道嗎!前段時間底城礦井一個工廠出了件桃色丑聞,那家小兒子剛結婚不久,就發現自己的妻子原來是個破鞋,曾經交往過許多男友——”
同事的語氣有些幸災樂禍,“于是少爺去找妻子算賬,沖動之下,那個富家少爺居然失手把妻子打死了!因為那個富家少爺的親剛選入底城議會,這件事當時鬧得很大呢!后來工廠主迫于輿論壓力,不得不辭掉了議員的職務。”
“然后呢?”楚然怔怔道。
“現在就是然后啊!”同事聳了聳肩,“小兒子另娶了新人,那個妻子的軀體被他們家賣給煉金術師,誰知道那些煉金術師做了什么研究,居然今天才丟出來——我本來以為早就該丟出來了呢!”
楚然看著眼前的人體組織,一處白皙的肌膚上,有一片桃紅色的胎記,刺痛了她的眼睛。
楚然的眼淚不自覺落了下來。
她發誓要為安娜報仇。
也正在此時此刻,楚然突然聽到了命運齒輪轉動的聲音——
她聽到那些“chu-ran”的聲音,她們都在告訴她,她注定要成為最后的“容器”,這是她無法逃脫的宿命。
楚然坦然接受這樣的命運。
她前往地下礦井,找到了那個富家公子。
對方正在和工人談話。
楚然趁著對方不注意的間隙,捏著一摞點燃的炸藥,死死拽住對方的衣領,將其拖進了一個升降梯內,又按下了啟動鍵。
在昏暗的礦井中,對方哀嚎的聲音不斷,楚然似乎又聽到了命運齒輪不斷轉動的聲音。
“嘀嗒,嘀嗒——”
閉上眼睛前,楚然想到了那些陌生的“ chu-ran” ,她們究竟是什么人,會有怎樣的故事?她們又是否像自己一樣,也在生活的泥沼中苦苦掙扎,難以自拔?
在出發前往底城礦井前,楚然購買了一支保質期內的特效營養液,價值五百星幣。
她從來沒有喝過這樣的營養液,最多只在垃圾堆中舔過營養液的殘渣。
親愛的chu-ran,如果你能夠醒來,請你代替我,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