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拔劍自戕的新郎。
那個引火自焚的新娘。
原來那處心安不是無頭無尾的空穴來風,而是一個娘親此生唯一一次以燃燒性命為代價擁抱自己的孩兒。
她身不由己,言不由衷,所言所行都要嚴格按照陣里的規矩走,可字字句句都是在竭盡全力扭轉禁制,好對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認的骨肉至親多說哪怕一句囑托。
謝聽塵顫抖的手伸進乾坤袖,掏出了那件紙新娘親手縫補好的嬰孩衣裳,攥成一團貼在心口,淚如雨下。
“嘖嘖嘖,你看看你,狼狽又憔悴,我都不忍心殺你了,若非你是天道賜予的不死之身,我又何至于為了殺一個你費這許多功夫?想不到啊,魔神的大陣都沒能奈你何,你還真是賤命難殺,讓人頭疼的很…好侄兒,這一切,要怪就怪你爹那個沒用的男人,是他親手拽阿宣進的浮華世,如果不是他,阿宣不會死,你娘不會死,是謝停瀾害死的她,可惜他死了,就這么輕而易舉的死了,我還沒來得及折磨他,報復他,他就死透了,這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楚北清遽然抬眼,看向謝聽塵。
什么???他居然是萬萬年也出不了一個的不死之身!!!
可這許多蹉跎,根本早已超出了一個不死之身應該承擔的分量,怪不得她從來都看不盡謝聽塵的苦難,原來都是謝世元不死不休的糾纏和加害!
“…被魔神掌控久了,你就當真以為,自己該恨的人,從來都沒有恨錯嗎?”
謝世元蹙眉:“你說什么?”
“那些想找你復仇的日子里,我總會想一個問題,親手殺死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于你而言,到底是什么滋味,你是慶幸自己終于得償所愿,還是會在某日午夜夢回之際,有那么一絲一毫的悔意,后悔殺死了一個,真心在乎你是否安樂康健的人。”
謝世元的臉開始不受控制的抽動。
“可是叔父…”謝聽塵將衣裳收回乾坤袖,再次直起身,抬頭仰視著謝世元,他說:“我再也不會問你為什么了。”
為什么?
為什么要走上這么一條不歸路,為什么厭了自己的兄長,為什么殺害一雙無辜璧人,又為什么對我恨之入骨,百般加害,恨不得千刀萬剮殺之而后快。
這些問題的答案,可能是孩童時,或者是少年時的謝聽塵,最想知道的,但是對于現在的謝聽塵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他曾經最為渴求親緣的那點希冀,在這許多年里被謝世元親自反復碾碎,再也拾不起來了。
謝世元看著謝聽塵手中泛起的靈光,毫無畏懼,反而笑得更開心了,他手中憑空化出個聚元瓶,揮袖召來狂風將謝聽塵推出足足十丈遠,還要滿眼慈愛道:“塵兒,你難道就不想再見見自己的爹娘嗎?”
電石火花間,楚北清頓知一切,她無意識的頂著風向前走了兩步,眼前發昏,輕輕搖著頭道:“不…不對…”
身后的令逍遙跟上來扶著她:“什么不對啊?”
只見楚北清擦去嘴角血跡,滿目悲憫不忍的揭露著一個她突然意識到的真相:“浮華世和魔神不是他手里最后的牌,他真正能用來置謝聽塵于死地的籌碼,是先上君夫婦殘存的亡魂…一念寂滅,永無輪回,那才是助他戰無不勝的利刃。”她看向狂風的盡頭,那里有身白衣,染血瘡痍,永不回頭。
若謝聽塵鐵定心與謝世元同歸于盡,以他天道賜予的不死之身之力,足夠將這三千大千世界盡數毀滅,蒼生何辜。
謝聽塵又何辜。
凡間上空的法印森森運轉,像個巨大無比的深淵,吞吃著世間,凌遲著生靈,萬物死寂,仙域各洲派出的引生者嚴陣以待,他們直到最后一縷元魂消亡之前,都會堅守在此,絕不言退。
風聲戛然而止。
楚北清心口一陣抽痛。
空中黑云密布,不見一絲日光,巨大黑色法印以沉重緩慢的姿態,一寸一寸的壓下來,像是沒有任何轉圜的余地,不知是哪洲弟子擲地有聲,視死如歸道:“諸位,今日你我來此,前有魔域小人危害蒼生,后有仙域內亂,洲主們生死不知,然!立誓成神者廣愛天下,絕不以個人生死為上,我今日,愿與諸位同生共死,絕不讓這蓋生印,落入人間!”
話音剛落,應和聲八方而起,幾萬號人踏云追風,再次一同飛入云端,以畢生修為結成一面巨盾攔住勢不可擋的蓋生印,人人力抗千鈞,青筋暴起甚至七竅噴血也不曾退縮,鬼面身居更高處,俯瞰一切,嗤笑一聲道:“蚍蜉撼樹。”
他隔著云,遠在天邊,卻好像和正在仰頭看天的楚北清四目相對了,幾日不見,她的傷不知好全了沒有,還在這里逞能,想拯救一切,真是個笨蛋。
“鬼面。”楚北清的聲音冷冷傳入耳中,地面上立著的她嘴角上揚,眼中輕蔑,像是在嗤笑著誰。
他也以傳音術回她:“怎么,被我折磨了那么久,還有力氣拯救你的蒼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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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覺得,僅靠你這費勁巴拉翻出來的殘印,真的能覆滅整個娑婆世界?”
鬼面笑道:“誰知道呢?計劃還沒有進行到最后一步,你怎么確定,我不能如愿以償?”
“直覺吧,畢竟你只贏過我一次,而我,再也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了。”
視線收回。
楚北清盤算著時機,一切必須掌握的非常完美,才能讓她趕在謝世元毀掉先上君夫婦元魂之前奪走聚元瓶,她環顧四周,沒有多余的威脅,所有還能使出法力的弟子都一心撲在蓋生印上,沒有任何人橫插在中間妨礙,謝世元滿腦子都是要用真相氣死謝聽塵才好,手中的瓶子只是松松的抓著,只要是靠近他的人,不論是誰,都能毫不費力搶下來。
很好…
她微微躬身,即將閃身而出,身側的令逍遙卻冷不防突然一句道:“誒?小狐貍,平時倒沒發現,這么仔細一看,你覺不覺得這個莊師兄,居然和上君長得挺神似的嘛!難道這是什么…師徒相嗎?”
楚北清不得已停下舉動,依言細看,還真看出些不對勁來,于是邊端詳邊問道:“令逍遙,你知道莊子明是什么來歷嗎?”
令逍遙撓了撓頭:“這我上哪知道啊,我光知道他是特別特別小的時候被上君從外頭撿回來的孤兒,無父無母的,上君估計看他可憐就收做徒弟了,但是后…”
慧眼不召而開,萬靈同靜。
“我是什么東西?我是妓女的兒子,是六親不認的混蛋,我是他謝世元隨手從路邊撿回來的一條狗,我卑躬屈膝,我謹小慎微,這么多年…這么多年我,不敢行差踏錯半步,我甚至真的像一條狗一樣被他頤指氣使,被他折磨的死去活來,被他像畜生一樣的對待,僅僅只是活著這一件事就已經讓我殫精竭慮,即便他是我的生身之父,可是你呢?你們之間的血脈之親,哪里比得上我和他!可他還是更在乎你!他恨你,他恨透了你,他對你的恨比這世上的任何情感都要強烈上百倍千倍萬倍,他眼中只有你,他甚至為了你不惜一切代價找來帛藍印的修煉之法,他為了殺你,與魔神合作,不講后果,不問前程,卻始終不記得我才是他的親生兒子!好哇,好啊…他不在乎我,你也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你們就一起去死好了,什么命定上君,什么現任上君,誰賜予你們的權力?誰允諾你們的尊貴?我若是不答應,你們一個兩個的,就都別想善始善終,我要做上君,我要一統靈界,我要成為天下所有生靈的尊主,但在這之前,我要你們叔侄二人,身敗名裂,玉石俱焚,最好是萬劫不復,彼此苦苦糾纏上那由他數大劫也永遠不會知道,這一切的推手,居然是你們從來也不肯放在眼里的莊子明!!!”
這是楚北清在千鈞一發之際,瞬間進入莊子明的心海深處看到的情景,也許是看的深了,也許是時機到了,叫她一眼看到了不知是未來的哪一方天地,在那里,拼卻法力的謝聽塵終于以整個娑婆世界為代價,與謝世元同歸于盡,不死之身雖滅,卻也比旁人死亡的慢一些,也不知道到底是經歷了多少遍這樣的人生,他像是早就習慣了這一幕,找著一處斷壁殘垣,很平靜的坐下來,目光渙散的望著遠天,世界在無限崩塌,他恍若不知,一言不發,像是元魂比肉身更早死去,直到莊子明出現,娑婆盡毀,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很自然的接受了這個事實,又或者,一切,早就在他的計算之內了。
他放肆的狂笑怒笑大笑,絲毫不管口角噴出的鮮血和被震碎的五臟六腑有多痛,瘋子一般猩紅著雙眼揪起謝聽塵的衣領,將自己盤桓蟄伏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秘密全盤托出,才終于讓謝聽塵有了些許動容,那死水一樣的眼眸褪去陰霾,被無盡的仇恨取代。
而這似乎正是莊子明想要的反應,他變得更加興奮,咧著嘴哈哈大笑,用盡生命的最后一點氣力一字一句道:“怎么,你以為,毀去先上君夫婦元魂的人,是謝世元嗎?”
慧眼從心海出離。
楚北清觸目崩心,不可置信的扭頭看向高臺之上的第三個人,那個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毫不起眼的,甚至有些庸庸碌碌的莊子明,那張假面被保管的很好,以至于要楚北清往后看了不知道多少個洪荒大劫才得以窺見一次這驚天動地的真相,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也許…不,不是也許,而是一定的,謝聽塵一定早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知道他的爹娘永遠不會再回來了,而那個不知多少年前第一次知曉一切的少年,只是一個除了一腔孤勇,和孤苦無依的看不到曙光的日子,一無所有的孩子,他無法打草驚蛇,急功近切的直接與謝世元撕破臉皮,更無法讓天下人知道他們尊重敬仰的之玉上君,居然是個徹頭徹尾的惡魔,他不能完美無缺的完成復仇,可是他必須如此,他不僅要復仇,還要讓仇人名聲盡毀,讓世人唾棄鄙夷,永遠無人信仰追隨,于是他,拋棄了原本不再苦難的命格,于是他,以金身之力回溯過去成千上萬遭,經歷了數不盡的完全相同的日子,時至今時,時至此刻,才終于眼見要成功了一次。
而未來的他,依舊活在水深火熱中不見天日,一次又一次的手刃仇人,一次又一次的徹底失去雙親,一次又一次的被滔天滅地的痛苦折磨凌遲,毫無出離之日,毫無還手之力。
那么,究竟是什么讓他今日成功了,又或者,那變數是什么,讓他窮盡心思深墜苦海的復仇終于迎來了該有的終章。
是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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