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很多年以后,想起這一日,想起當時的心境,楚北清還是不清楚,自己毅然決然的闖入浮華世,究竟是因為什么,成功破陣出離也就罷了,若是沒能出來,她空留身后諸事于世間,撇下一切遁入此地,當真是值得的嗎。
但她一次又一次的這樣想,也一次又一次的告訴自己,沒什么值不值得,她闖進去,只是怕有個一直都過得不好的人,就這么靜悄悄的死了,死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連一點活下去的機會也沒有,她覺得,這樣不行,這樣不公平。
他是懲惡揚善的劍,不該折在惡意滔天的溝。
楚北清順著漆黑幽長的走廊行了很久,身前一片黑,身后亦是,耳畔帝青暗光浮動,蓄勢待發。
她有些無奈的看著眼前深不見底的路:“這浮華世大過一整個娑婆世界,又與陣外時辰大不相同,看來,得在這里待些年頭了。”
正說著,腳下被什么絆了一跤,她吃了一驚連忙站穩,一伸手,那絆了自己的東西飛入掌中,再開慧眼,金光浮動,原型頓顯,原來是個印璽,不知是哪個朝代的古物,殘缺臟污,早已看不出昔日之貌。
可此地又為何會憑空出現一個這樣的物件來?
楚北清不再多想,揮袖收入乾坤袖,剛一邁步,便一腳踏入另一方天地中。
礙眼的大霧難以驅散,殷紅的鬼燈籠蒙著霧,影影綽綽飄的到處都是,眼中尚且流轉著金色神光,如此,看到了這市井盛況。
忽閃迷離的鬼影叫賣著攤位上綁著的活人,價格高的離譜,可以按個兒賣,也可以按斤兩;隔壁現包現賣的包子鋪沒有一點火氣,將個嬰孩魂魄團吧團吧塞進一塊面餅里包嚴實了,就能賣出去當個點心吃;還有賭狗的,不過這“狗”也是活人,三魂七魄被抽走了一半,癡癡傻傻的趴在籠子里不動也不叫,若是主家從籠子里牽出來,立馬就能換上一副兇狠勇武的模樣,哪里還有半點人的樣子;還有把人砍成小段,摞得老高當豬肉賣的,胭脂鋪里來路不明的大桶鮮血,和書鋪里人皮縫制的話本……
一眼看過去,不正經的攤位究竟有多少,簡直是數也數不過來,她被眼前所見震驚到半天回不過神,好不容易讓自己冷靜下來,又惡心的反胃不已,這哪里是個陣,簡直就是承載了荒禹所有罪惡的墳圈,她所滿意的,所欣賞的世間,就是這個模樣,就是這副模樣。
楚北清穿梭在來來往往絡繹不絕的鬧市之中,就像那被抽走魂魄的可憐之人一樣,目光空洞,行為遲緩,只有狂跳的心臟告訴她,她還是意識清明的,還是有所反應的。
她從未想過那傳聞中的浮華世竟是如此窮兇極惡,藐視一切生命,蔑視一切法規,毫無節制的向陣內源源不斷運送著活人生魂,也攔住了他們踏入且休鏡的一切道路,只是光看了一重幻境,就已經如此歹毒,剩下的幻境能有多慘無人道,楚北清即便不愿去想,也不得不想。
“三千金一個人,新鮮沒死過的活人出鍋咯!”
“包子,現包現賣的包子!”
“上好的胭脂,童女鮮血,先到先得啊!”
“人皮話本,百年不腐!各位您瞧好咯!”
攤販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越來越起勁,像是在故意惡心人一般,直勾勾盯著她,只沖她一人,嬉皮笑臉的,毫無底線,她動了怒氣,眉宇間神印的光芒一閃而過,登時,整條街——也可以說是整座九幽城里的鬼瞬間感知,即刻匍匐在地不敢造次,那些攤販被嚇得險些魂飛魄散,頭埋在地上直打哆嗦,他們或許根本不知道神印是什么,自然也不會知道這個和他們身處同一個大陣的人是誰,只是他們在瞬息之間便感受到了那枚印記背后隱藏的真正實力,如此強大的法力,足可以翻手覆滅整座大陣里的一切,人鬼幻境,通通都要化成飛灰。
萬眾匍匐跪地。
她有些乏力,不想為難這些可憐之眾,正要盡快離開這里時,乾坤袖中的東西隱隱發燙,像是感應到了什么,楚北清遲緩的低下頭,將東西放出握在手中,那刻滿了歲月痕跡的印璽正一下一下的發著光亮,即使渺小,也絕不微弱,她有些疑惑,金色的眼眸直盯著看,像是要看穿這枚小小的殘印。背后卻突然來人猛撞了一下,她沒防備,印璽滾到了地上,楚北清正要扭頭看是何人,身旁卻跑過一個同樣一身紅衣的姑娘,歡脫靈動,彎腰撿起了什么,而那原本殘缺的印璽,就在被她觸碰的一瞬,迅速幻化成原原本本,毫無破損的模樣。
姑娘撿起東西,拿在手里很寶貝的擦了擦灰道:“幸好沒摔碎,不然可就遭了…”說罷將東西藏進袖口,對著楚北清身后興致勃勃道:“你快點兒呀,不然就趕不上了!”
楚北清便在如此不可思議的場面中,面對著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瞠目結舌。
眼前之人分明與自己一般無二,卻明顯的少年心性,天真爛漫,一雙眼睛清澈分明,沒有被歲月蹉跎到精疲力盡,也沒有半分愁容,楚北清定定看著她,一剎那,神通慧眼收回,眼前不見了那些骯臟的市集買賣,只剩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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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有誰答應著她,不多時就追上來,很自然的拉起紅衣少女的手,楚北清便如此眼睜睜看著他們二人并路同行,一眨眼的功夫就沒了影,她有些無措,緊跟著追出去幾步,眼前天旋地轉,整個世界被倒轉過來,暈的她跌倒在地,難以起身,身體的難受席卷到全身之前,她驀地想起,受制于人時,鬼面咬牙切齒的那句話。
“有人為你牽住你洗掉的塵緣?”
她認出來了,那是她的塵緣,可如今身處荒禹的浮華世,若她在此處能看到塵緣的幻象,也就是說明,荒禹同樣能找到他們。
她不擇手段,為了讓楚北清痛苦,一人殺得,百人千人萬人亦殺得,何懼罪孽滿身,萬劫不復。
楚北清不能再拖下去了,浮華世多開一刻,就會有更多難以計數的無知眾生踏入,魂身越多,陣就越強大,怕是此刻仙域上空那輪巨眼早已大的沒邊了。
她靜靜的立在原地,身旁沒有市井,沒有攤販,沒有鬼魂,更沒有塵緣,大霧四起,詭異的笑聲從濃霧深處傳來,充滿譏諷與不屑,更像是在誘惑她走進大陣腹地。
來吧,朝這里來吧,讓我看到你心里,最恐懼的東西,我可以讓你永無恐懼,向我走來吧。
你不愿離開這里,你會永遠留在這里。
沒有人會在乎你的生死。
這幻境,倒真會蠱惑人心。
可惜,她已經看穿了。
帝青飛入掌心,青光化作長槍,她喃喃道:“去吧。”
說罷振臂一揮,那亮著青光的長槍一往無前飛上九霄,沖破濃霧,穿透云層,飛入了那隱藏在層層障眼法之后的,真正的大陣。
帝青應該是刺中了地方,楚北清只覺眼前一黑,再度恢復清明時,才置身于真正的殺陣之中。
楚北清立身于此,腳下符印變幻萬千,數不清的利箭緊貼著頭頂前胸后背,形勢劍拔弩張,她輕輕抬起幾分下巴,很給面子的撥了點目光給那些纏繞著魔光的利器,滿是不屑和輕蔑。
陣中罡風帶起衣袂墨發,蓄勢待發的殺陣符文幽幽閃著烏光,她背著一只手,很輕松的隨意摩挲著指側,恍若未覺,而后,頓抬眼眸。
所有逼近血肉的威脅即刻隕化成灰,她邁步向前,面不改色,走到哪里,哪里的利箭便當即消散,即便殺陣緊貼在腳下使盡解數也不能傷她分毫,傷不了,就又搬幻境在眼前,層層疊疊的幻象大山一樣連綿不絕,再次將她拉入難以看破的迷陣。
這一次,她眼中所見的,偏偏就成了她如今最想見到的人。
她見到了看不破幻境的謝聽塵,跪坐其間,傷痕累累,他的眼睛像是盲了,無知無覺的垂著頭,又像是死了,垂著的頭再也不可能抬起來了,辭寒劍碎成一堆廢鐵,被圍著叫罵他的人群踩在腳下,帛藍印運轉著殘忍的藍光,凌遲他的心臟,那里早已血肉模糊也不肯停下放他一馬,手腕上的帝靈早已斷開,玉珠滾落一地又陷進泥里,只殘留串起帝靈二十四顆玄靈珠的黑色細繩還固執的掛在手邊,但仔細多看兩眼,又不是細繩,倒更像是什么人的青絲編成一縷。
楚北清最怕看見的,就是這樣的謝聽塵。
她明明知道這只是幻境,謝聽塵可能并沒有遭遇這樣的事情,但她還是害怕了,她猶豫著,遲疑著,半晌沒辦法邁出一步,生怕等她真的到了跟前去時,這幻境沒有消散,而是真真切切的還在她眼底停留,那她才是真的要瘋了。
憤怒的人群停下對那個可憐人的怒罵,轉而面向她,紛紛不懷好意的上下打量著這個素未謀面的紅衣女子,像是在斟酌這人的實力。
謝聽塵的身軀很快消亡的什么都不剩了,人們盯著楚北清,還想毀了她。
冷靜,都是假的,當真了你就再也看不破了。
她不動聲色的調理內息。
手無寸鐵的人們,兇相畢露,張著血盆大口,揮舞著幾寸長的利爪,烏泱泱一大片朝她奔來。
某一瞬間,她突然想起了那個冥花幻境。
你心里最恐懼什么,最害怕什么,最不愿看到什么。
只有我知道。
楚北清眼中猝然燒起一團閃著紅光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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